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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凡他想要,还没有一直得不到的


    投壶规则有了变化, 从轮流投十箭,筹数多的人为赢家,到两两分组同时投一壶,谁能投中更多或先投中, 就算赢。


    以李审言的功夫, 拼武力的比赛其他人肯定不如他, 但这是投壶, 不需要多大的力气。


    如果赢了,说不定能和李校尉一样得到陛下赏识, 一飞冲天。


    当然,还有些年轻人只是纯粹想打败陛下身边的人。


    王宗赫皱着眉发现,甚至有同年也因陛下的话跃跃欲试,眼冒精光。


    王维清低声道:“这位李校尉晋升的事传出去,搅得人心浮动。长此以往, 不是好事。”


    上有好者, 下必甚焉。当你老老实实读书、科举、入仕,谋得一官半职后又呕心沥血做出业绩,却发现不如别人卖艺杂耍升官快, 自然会不平衡。


    不是每个人都有为国为民的抱负,至少有一半人当官是为了功名利禄。建帝喜欢玩乐的名声传出去,投其所好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王宗赫沉默。


    二叔说得不错,李审言今岁二十三, 他虽然在卫所待过, 但不能算实打实升上来的武将, 也不是凭借皇亲国戚身份拿到的官职。凭这个年纪, 算得上平步青云。


    以柳文宗柳阁老举例,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可能才刚成为进士, 在翰林院默默耕耘,经过十几二十年的沉淀,一路慢慢升迁,才到如今的位置。


    祖父年过六十,在六部辗转了二十余年,得到尚书一职。父亲今岁四十有二,前两年终于从大理寺少卿擢升至正卿。


    叔父、兄长等人更不用说,有的外放历练,有的正戍守边城,而他们的仕途在常人看来已经算十分顺利。


    自己呢?有状元的名声也没什么,每三年都会出一个,悄无声息沉寂的也不少。


    文官要出头,着实不易。周墨当初高中探花,还不是在琢磨些投机取巧之事。


    随着哨声响起,投壶赛再次开始。


    因是两人一组,清蕴还要提防别人把自己的箭击落,不由收敛起先前随意玩乐的心态,认真起来。


    当她第三次击落旁人的箭,命中投壶时,大长公主忍不住叫了声“好”。李琪瑛看得酸溜溜,凑到齐国公身边,“阿娘爱屋及乌,我总觉得只有哥哥才是亲生的,娘如今对大嫂都比对我好了。昨天我独自猎了头鹿,也不见她夸我。”


    齐国公看着她明亮无忧的眸子,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没说话。


    李琪瑛纳闷,抬头望父亲,人已经重新看回赛场了。


    场中逐渐决出前十五,其中正好有清蕴和李审言。


    到这时候,她不像之前那样严阵以待了,确定能够位于前十五后,就在观察场上局势。


    李审言的身份注定他会被针对,年轻人和那些深谙官场规则的人不同,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和代表的含义有顾忌,反而会想争先挤下他。


    李审言也发现了,有些人即便自己投不中,也会故意击中他的箭矢,让别人胜他。


    待会儿混战起来,他无疑会成为靶子,最吃亏。


    他不着痕迹地走到了清蕴身边,边观战边低声道:“嫂嫂,可要合作?”


    “嗯?”清蕴仅微抬眼皮。


    “你想赢回那枚羊脂玉,必须得做挑选的第一人。我代表陛下参赛,不能让他太丢颜面。”李审言意外得坦然,“假如最后仅剩下我们和另一人,我会助你拿到头名。”


    从承乾宫那天表现来看,李审言行事更像一头孤狼,怎么会找人合作,而她的身份还属于半个李家人。


    清蕴直接拒绝。


    李审言挑眉,没说什么,走回自己的位置,却在又经过两轮比赛后笑了起来,对清蕴故作拱手,作了个口型,称“多谢”。


    围观的人可能看不大真切,同行比赛的人电光火石间恍然,这对叔嫂莫不是私底下达成约定,暗中相帮,以夺名次。


    清蕴立刻感到即将和自己比试的人目光警惕起来。


    原本他们不会对她用手段,只老老实实比赛,遇上李审言才会群起攻之。


    她明白了李审言的打算,找她合作是假,让她也成为众矢之的才是真。


    想通这个关节,李审言用心可以说颇为“险恶”。


    不远处,李审言懒洋洋地抚过箭矢,站直了身体。他确实是故意的,想看看这个备受李家人称赞的大嫂,会有什么高招。


    随后他看见,清蕴和身边几人低声说了几句话,正当他以为她要和自己一样时,却见她温和一笑,“不好意思诸位,我手腕有旧疾,如今已感到不适,就先行退出了。你们继续,只是玩乐而已,尽兴即可。”


    说完,竟走回李秉真身边,当真开始旁观了。


    李审言眯了眯眼,收回视线。


    “准备如何对付他?”李秉真的声音响起。


    他一直在关注清蕴,知道她临走前和那几人说话,肯定不是简单解释自己有手伤。


    清蕴微微眨眼,“合纵连横。”


    李秉真:“愿闻其详。”


    因为建帝派李审言加入,寻常规则被改动。十五个人,除去第一名,其余人先二二一组决出胜者,再形成八人混战。


    假如李审言未进前三,将会有四份礼品,所以只需要找到四组人,与他们暗中约定,在各自组内胜出的四人在混战中通力协作,一定会比散兵强。


    至于怎么在短时间内分辨自己人,清蕴让他们把玉佩全系在左侧。


    李秉真:“……他们为何会同意?”


    失败的那几个人岂不是什么都没有,毕竟那些礼品不能一分为二。


    “自然是想赢过陛下了。”清蕴笑起来,年轻人气盛也有气盛的好处,至少为了打败李审言都铆足了手段。


    但他们先前都是各自为政,彼此碰上时依旧不留情面,这样下去,占优势的依旧是李审言。


    清蕴原本没想做这些小动作,毕竟只是场玩乐,建帝下场,也不过让她多犹豫了会儿。


    李审言先下手,就怪不得她了。


    至于李秉真的玉佩,她已应下他们会用别物交换。


    听完这些,李秉真闷笑,觉得这样不肯白白吃亏的她很有些可爱,从袖中伸手握住她。


    周围站着这么多人,虽是夫妻俩,手牵着手也很扎眼。清蕴刚动了下,被他在掌心微挠,一点痒意传来,很快放弃了。


    不出他们所料,有了战术和明确目标后,场中很快决出9人,其中有四人暗地成团,李审言依旧为众矢之的。


    眼见他投入壶中的箭总被人“不小心”打落,建帝大笑起来,他看得很清楚,场内已经隐隐有人成团,下定论道:“看来李校尉无缘前三了。”


    比的毕竟不是武功力气,单打独斗如何比得过别人齐心协力。


    他感慨道:“武力、技艺远高于众人又有何用,旁人辅车相依,而他孤家寡人,如何胜出?”


    建帝话语意有所指,闻者心头一紧,说:“为得陛下赏识,这些年轻人连兵法谋略都用上了,可见对陛下如何心向往之。李校尉想必早就看出来了,不愿与他们计较。”


    建帝一笑置之,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清蕴身上,也落在她和李秉真交握的手。


    这些人联合起来,八成是她退场前的主意,倒很有狡智,不肯吃亏。


    唯独让建帝不解的是,依她行事作风,嫁进齐国公府是她的谋算,所为定是权势。因为在此之前,她和李秉真没见过面,也没任何感情。


    他是皇帝,坐拥四海,掌天下权柄,难道不能满足她?


    拒绝得那般果断,回头依然能若无其事和李秉真恩爱。建帝心中生出极其微妙的不悦。


    登基以来,凡他想要,还没有一直得不到的。


    如此想着,在场中决出前三时,发现其中没有李秉真,建帝面色淡然,“看来朕当真要再出一礼。”


    他让人把第四名也叫到跟前,和颜悦色问:“都是哪家小辈?”


    四人默默对视一眼,忍住翻涌的激动,各自报上家门。不如所料,即便不是名门之后,家中也有在朝堂排得上名号的长辈。


    胜者当中,有个看模样尚未及笄的少女,见建帝态度亲和地让他们挑礼品,还可以另外提出一事,便高兴道:“陛下此次带来的御厨所制荷花酥尤其美味,可惜只在第一晚做过一次,能否再赏臣女一盒荷花酥?”


    场内响起低低笑声,少女家人也大觉丢脸,默默后退两步,只作不认识。


    建帝也笑了下,“朕直接把御厨赏你,可好?”


    少女大喜,也不懂推辞,直接俯首谢恩,天真情态引得场上氛围和缓许多。


    对于代他参赛却败得如此彻底的李审言,建帝没说什么,任他回到身侧。


    投壶赛结束,三人看架势要去别处。这时候,齐国公默默跟过去,被万云拦住,“公爷可有什么要事?”


    “在下有事和陛下启禀,劳烦万公公代为通传。”


    万云道:“放心罢,陛下不会因这点小事苛责李校尉。国公若是为这事,就不必特意求见了。”


    他和齐国公面上关系其实尚可,提点了这么一句,但齐国公没有打消想法,依旧定定看着他。


    万云意识到,齐国公恐有重要的事。


    他跑上前和建帝低语,天子回头瞥了眼,把人带到行宫。


    “陛下,臣有罪。”刚入殿,齐国公就跪地请罪。


    “哦?”建帝好奇,“何罪?”


    “臣今日才知,当夜窥伺帝帐一事,极有可能是臣命属下找审言传话时,传令不当,以至他不知那竟是天子所在,造成误会。”齐国公低首,“臣一直以为和自身无关,多日来也不曾关注。直到今早意外从属下口中得知真相,忙来向陛下陈清。”


    这话说出来,三岁小孩儿都不信。天穹山第一夜,建帝会和他们同住幄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帝帐规制和其他又有不同,左右守卫森严,岂是一个不小心就能凑进去的?齐国公揣着明白装糊涂,建帝一时也摸不清他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齐国公莫不是在和朕说笑话?”


    他是怀疑大长公主,想找证据,结果齐国公自己先来请罪?


    “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不信,尽可来查。”


    建帝冷笑,“何为窥伺帝帐,你可知其意?这可不是简单一句误会就能解释的。”


    “虽是误会,也是臣教导属下无方,下令时又未曾考虑周全,险些酿成祸患,臣愿意领罪受罚。”


    于建帝来说,这简直是破天荒。


    他那不怒自威的眼扫过俯首在地的齐国公,扫过万云,再扫过李审言。


    于是淡道:“连一个属下都教导不好,朕如何相信你能治好兵?”


    “臣也认为如此。”齐国公直起上半身,“臣愿意卸去统领一职。”


    第32章 若是齐国公府就此失势了,夫人会不会嫌弃我?


    齐国公犹记四五年前的光景, 那时候内忧外患刚刚平息,朝内百废待兴,君臣和乐,齐心协力, 共创盛景。


    他们夫妇和陛下的关系也没有这么紧绷。


    先帝是妻子兄长, 秉性柔和, 对唯一的胞妹十分纵容。他在位时, 妻子的脾气才叫大,动不动指着文武百官的鼻子叫骂, 还能干预政事。


    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陛下还是个少年郎,意气风发。对姑母有长辈的尊敬,私下也会同他抱怨,说姑母喜怒无常, 不知他如何忍受。


    他们是自家人, 这样抱怨两句算是亲昵。事实证明确实如此,陛下登基后,起初对妻子的信任, 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态度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转变的?


    他时常在脑海中回想、过筛,想起当初他们夫妇平乱回朝,陛下亲自出城迎接,那是何等容光。


    陛下对他们训出的兵很感兴趣, 站在城外三十里长亭内, 命他们在一刻钟之内涉过江水。这道御令足足过了三息, 等大长公主下令后才有人反应。


    当时他便觉不好, 悄然观陛下脸色,看得出确实不大好, 便在事后请罪,得到的是摆摆手毫不在意的回答,“你们治军有方,朕怎会怪罪呢。”


    形势到底是不是从这刻发生转变,齐国公不敢肯定,但这件事无疑也是陛下心头一根刺。


    可班师回朝后,接踵而来的祝贺和容光让他也一时飘飘然了。


    无战事时,武官要压过文官很难,他们练兵用的器具、银子都要从文官手底拨,平时只有皇帝想到狩猎,或者每年大比才有用武之地。其余时候,最多维护城中治安,负责巡逻守卫,抓捕案犯。


    像这种文官反过来事事征求他们看法的时候,少之又少。


    大权在握,齐国公也对妻子的话深表认同。陛下有意打散李家军进入各卫所时,他找了个借口婉拒。


    同时,默认了孟集的打算,暗中助他入阁。


    被朝中过半臣子上谏,赞同孟集入阁时,陛下心中是何想法?


    齐国公不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可和妻子争吵过一通,冷静下来,他忽然意识到,纵使自己有滔天权势,于如今的齐国公府而言,不仅无用,还是祸非福。


    除非他想推翻杨家皇权。


    **


    投壶赛后,天穹山忽然下了场雨,众人各自回帐歇息。


    清蕴手中把玩着那枚羊脂玉佩,方方正正,白玉为底,上雕滴水观音,触感温润细腻,是珍品中的珍品。


    白芷在外请示了声,得到应允后掀开帐门,油伞倾斜,在身后滴滴答答成一片水帘。


    她是来送礼物的,二舅舅王维清见清蕴中途弃赛,给她送了个木雕老虎,以示安慰。


    清蕴生肖为虎,这木雕栩栩如生,就是有点像哄小孩儿。清蕴见了,有些哭笑不得。


    李秉真想起之前自己的猜测,不经意问:“夫人在家中,和这位舅舅关系最好?”


    “倒不是。”清蕴道,“不过二舅舅性情最洒脱,也最不拘礼,长辈当中,只有他会带我们出门玩乐。”


    若说家中哪个人接纳她最快,待她最好的,当然是外祖母秦夫人。


    起初她见外孙女年纪小小就没了爹娘,十分疼惜,一度想带清蕴一起睡,被拒绝了。


    外祖父看起来一视同仁,但清蕴知道,他对孙女外孙女再慈爱,内心真正看重的,还是表哥他们。


    几位舅舅舅母呢,各有性情。他们态度好或不好,对清蕴心绪影响都不大,因为能够决定她在王家生活的,是那两位,而非他们。且她心知肚明,无论他们冷淡或热情,大都是因“陆清蕴”这个身份,而非对她。


    她心中有杆秤,永远把自己放在恰好的位置。


    李秉真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冷漠。


    外头又有藉香的声音响起,“世子,夫人,陛下那儿传令,说等雨停了就启程回京。”


    这么快?夫妻俩心头同时闪过这个念头,十五天的行程才刚刚过半。


    临来天穹山前,陛下早把京中一切事宜交给了内阁柳首辅,莫非有什么紧急政务?


    但下了令,只能听从。


    趁着雨势,外头几人入内把行李、用具装箱。


    一辆辆马车被牵来,和着雨水冲刷,路面临时铺上的石子被碾开、碎裂,露出黏湿、浑浊的泥土。除去皮靴,其他鞋踩上去都将是灾难。


    白芷正提议搬几块大石头来帮清蕴上车,不远处有身影匆匆跑来,是陈危。


    他撑着伞,这伞显然不是为自己所撑,因为大部分都遮后背去了,面上满是湿漉漉的雨水。


    “我背主子上车。”他低声道。


    清蕴回头看李秉真,他点头,“你先上去罢,我再去找父亲母亲说几句话。”


    她攀上陈危的背。


    十来步的距离,他走得很稳,大概不想清蕴淋雨,加快了速度。


    清蕴俯下身,气息扑在他耳侧,让陈危耳梢微动了动,“我之前见齐国公跟随陛下过去,是他那儿发生什么了?”


    陈危点头,左右人来人往,没说太多,只道:“公爷自行请罪。”


    自行请罪?清蕴微怔,到了马车内犹在想,齐国公请的是什么罪。


    她的问题一时得不到解答,因为李秉真迟迟没回来。


    来时仔细准备了好些东西,防寒、防虫的器具,狩猎所需武器,用于消遣解闷的玩意等等。因回得急,这些东西只能收拾好一股脑堆上去。


    清蕴听到外面走动的声音很是嘈杂,不多时,大长公主掀帘,见只有她一人,“少思呢?”


    “许是在父亲那儿。”


    “嗯,我回程不坐这辆马车,自有去处,你们不必等我。”


    说完,她嘱咐左右照顾好世子夫人,带着亲卫不知去往何处。


    透过雨帘看向她的背影,就在刚刚打照面的那会儿,清蕴发现大长公主状态算不上好,即使覆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也难掩憔悴。


    之前看她和齐国公在一起还是好好的,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夫妻之间的?


    这些暂时都不得而知。


    雨停后,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直到队伍启程,马车上竟仍只有她和白芷。


    她倚着车壁许久,起初教白芷认了会儿字,后来马车颠簸看不得书,便靠着小憩过去。


    隐隐约约的,还做了个不平稳的梦,先是看见外祖母秦夫人,再是建帝,二人脸上神色被一层迷雾蒙住,模糊不清。


    梦中清蕴自然而然朝秦夫人走去,向她请安问好,结果手被一把攥住,力道之大有如铁钳,让她心惊不已。


    她暗暗使力挣脱,却无论如何无法用劲,眼皮不自觉颤动起来,猛地睁开,却发现眼前是李秉真。


    他握住清蕴的手,“又做噩梦了吗?”


    “……没有。”清蕴直起身,“你在父亲那儿一直待着?”


    “起先是,后来被陛下传过去说了些话,就耽搁了会儿。”李秉真示意白芷去后面的马车。


    这会儿离入夜还有大约两个时辰,即使马车不停歇,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京城,所以今晚势必要在马车上度过一夜,他正是让白芷去找出过夜的用物。


    见李秉真神色间若有所思,清蕴这回没有直接问出口,而是默然用余光观察。


    “夫人怎么不问我?”倒是他发现了,冷不丁出声。


    “我怕是政事,不好说道。”


    李秉真笑了下,“我不过一个侍讲学士,能有什么需要保密的政事办?陛下传我去,是让我劝父亲不要卸去官职。”


    清蕴登时疑惑,李秉真解释道:“父亲去找陛下请罪,说窥伺帝帐之人是他属下,缘由是想找李审言传话,却不慎误入帝帐附近,不想惊动圣驾,便又悄无声息离开了,结果引起误会。父亲说事后才知这事是自己引起,引得众人一阵惶恐,认为有罪,自请卸去统领一职。”


    这……未免有小题大做的意思。


    “陛下是因此急着回京?”


    “当然不是。”李秉真道,“京中似乎有急报传来,陛下本想先行回去处理,让其他人继续玩乐,后来又改了主意,让众人一同离开。”


    即使如此,也未免太赶了些。


    清蕴不知齐国公为何突然借这个理由请罪,但这毫无疑问出乎所有人预料,连李秉真都有些措手不及,只能在建帝那儿迂回行事,说会尽力相劝。


    李秉真不知这个决定是父亲一人做下,还是他们夫妻共同的想法。只清楚,以陛下的行事作风都没有冒然同意,甚至要暗暗让他来劝人。


    倒是陛下身边的李审言神色平静,看不出想法。


    他悠悠叹了口气,“若是齐国公府就此失势了,夫人会不会嫌弃我?毕竟光凭我的位置,谁都不会放在眼里,连俸禄都少得可怜。”


    淡淡斜他一眼,清蕴道:“兴许会罢,那我就去母亲跟前讨口饭吃,好歹不会饿着。”


    李秉真低笑,“那倒不至于,养活我们两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抱住清蕴,将头抵在她肩上,“其实成婚后,我还真想过辞官,我们两人离开京城,去寻个清净的地方生活,你觉得如何?”


    第33章 陛下的权势……更让你心动?


    在成婚前, 张颖曾经对李秉真提出过一种医治方法,那就是下猛药攻毒,再辅以一种极其特殊的针灸疗法,一次性祓除所有毒素。


    这种方法没有其他, 就是风险极大。张颖说, 这可能是唯一一种彻底治愈他的方法, 痊愈和中途毒发身亡的可能, 各占一半。


    单看他自己想不想冒险。


    李秉真不想冒险,他自己无所谓生死, 却不能给了母亲希望之后又打碎,不能去赌另一种可能。


    他想的是,如果一直如此渐渐虚弱下去,多苟延残喘几年,母亲会慢慢接受, 而非骤然离世。


    但和清蕴成婚后, 他对这个方法,突然萌生了一些兴趣。


    ……


    辞官隐居?这个可能,清蕴从来没想过。


    她来自江苏, 故乡就在江苏,但她从没想过要回那个地方,那里的回忆并不让人留恋。


    父亲掌书院,在当地小有名望, 他们家也算得上富足, 但相比盘踞富足的豪绅世家仍远远不如。见他们必要卑躬屈膝, 曲意逢迎, 每每遇见,她偶尔能感受到他们在自己一家人身上流连的目光, 不是看人,而是货物、牲畜般低下。


    他们并不在乎权贵圈外的人是否会有“人格”,也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不喜欢?夺之便好。


    父亲曾经入仕,当过七品县令,后又主动辞官,以书院为生。在他心中官场太腐朽,容不得他这样的清正之人,惟愿自己教出的学生能够改变建朝官场风气。


    天真而烂漫的想法,清蕴那时不理解,也会说着支持爹爹。


    直到后来经历了倭寇肆虐,失去父母,孤身流浪半年,她清楚地领略到无权无势,无论身处何地都会被盘剥、被欺凌。


    想要安稳优渥的生活,唯有自己手握权势,或身处其中。


    而论权势,哪里又能比得过京城?


    王家人说她淡薄名利,但清蕴自己清楚,她想要权势,喜欢富贵,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两者。


    王家是她无法久待的地方,齐国公府则是她在综合各种考量后,认为自己最有可能进入其中的地方。


    齐国公掌兵,大长公主为皇家至亲,世子如何已不算十分重要。如果李秉真的父母不是这二人,她大概率不会考虑他。


    但他身处其中,反而对这些最为平淡,甚至不屑一顾。


    这些想法,清蕴当然不会对李秉真说出。


    纵使他们相处和睦,几度交心。


    **


    宽大龙辇内,建帝正独自下棋,自言自语般道:“天泽,天泽帝,这个年号有些一般,龙熙如何?”


    万云不在,无人回话。


    建帝看向李审言,他先怔了怔,才回神般发现对方在问自己,“臣觉得,陛下想的就是最好的。”


    建帝眼底流露不以为然。


    世间天赋异禀、武力卓绝的人很多,他为何单单重用李审言,特意让人在承乾宫表演?当然是给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看。


    事实证明,李审言有些作用,但如今看来,也不算很多。他性子实在有些笨,不懂迂回,也不擅筹谋。


    听他说自己很少读书,家里也不会特意请人教导,建帝想想就理解了。怪不得被大长公主压制这么久,能想出的办法就是跑到他面前卖艺。


    冲在他一心往上爬,有股狠劲和倔劲的份上,建帝没发脾气,反而问:“刚才在想什么?”


    “臣在想,齐国公要自请辞官,是不是可以如陛下意愿,打散李家军,混入卫所。”


    “哪有那么容易。”建帝摇头,“李家军极度排外,没做好准备,朕可不能冒然把他们放进其他卫所里。”


    他看着李审言,好奇,“齐国公请辞,你有什么感觉?”


    “和臣无关。”李审言硬邦邦道,“反正他从来没把臣当儿子,臣也只当从小就没了父母。”


    这话语。建帝又想笑了,“话不能这么说,有大长公主在,他有心想对你好也无力。更何况,他这次请辞也未必是真,以退为进罢了,等着人留他呢。”


    他起初觉得李审言是个出身不好、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把人放在身边这么久,时常对话,又觉得实在是个可怜人,有那么点心机,但不多。


    看他说完这番话,李审言依然是对齐国公忿忿的神色就知道了。


    “你对齐国公有怨,那对兄长呢?”


    李审言目露复杂,想恨又不想恨的模样,最终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建帝审视他的表情,然而除去真诚,再无其他。


    建帝有些理解他。


    正如他自己,对这个表弟一度也很同情,怜惜姑母和表弟的遭遇。后来即便越来越不喜姑母和齐国公,每每见李秉真病危,也还是让太医全力救治。


    李审言这样说,正表明手段虽狠辣些,但内心深处终究柔软。


    这样用起来也无需太提防。


    倒是他的另一重身份让建帝忽然想起一事,“之前你与陆清蕴比试投壶赛,和她说了什么?”


    “陆清蕴?”


    “便是你嫂嫂,李秉真刚娶的夫人。”


    李审言老实道:“臣说想与她合作,她拒绝了,随后直接退赛。”


    说完,似乎还有不解。


    建帝哈哈一笑,“你啊你,以你和李秉真的关系,她冰雪聪明,当然会怀疑你的居心。”


    这样的话,私底下说起来有几分亲昵暧昧,建帝不觉有什么,李审言眼底了然,面上做出被点醒的模样。


    因提起清蕴,建帝多说了几句,可是因李审言在他面前的“木讷”“老实”和“一板一眼”,终究提不起太大兴趣。


    所以说了几句,就随口道:“如果朕再增设几个卫所,把你放过去,你觉得如何?”


    李审言立刻跪地,“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建帝收回视线,“再说罢。”


    一个放在身边取乐的玩意罢了,旗手校尉的位置就已足够打发。


    招手道:“过来陪朕下棋。”


    李审言为难,“臣不擅此道。”


    “无事,朕教你,随便下下而已。”


    **


    除去夜晚歇息,马车几乎没有停下,不少人病倒途中,原地休养,余下的,则随天子浩浩荡荡归京。


    入城已是傍晚,清蕴和李秉真休整后,发现大长公主和齐国公两位长辈依旧不见身影,对视一眼,休整好后先去拜见了太夫人。


    太夫人手持菩提佛串,微微瞥了下,确定只有他们两人,却什么也没问,浑浊的眼重新闭上,“你们一路劳顿,也辛苦了,今晚就好好歇息罢。”


    她在这个家中,几乎已经到了万事不操心的地步。


    李秉真拉着清蕴离开,慢声道:“祖母心中,是我和母亲逼走了李审言,故而不想理会我们。”


    穿过月洞门,清冷冷的月光扑面,将他眼下阴影铺得更浓,清蕴问:“那你如何想?”


    “我?”


    李秉真对李审言没想法,是死是活,都和他没关系。母亲要杀李审言,只要不影响整个国公府,他也不会阻拦。


    淡笑了下,“我和他向来不熟,没什么看法。”


    虽然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对李秉真而言,还不如寻常路人。


    翌日早晨,李秉真进宫,清蕴则收拾好礼物,向太夫人禀报一声,往王家去。


    她带上了之前在阿飞那儿获得的信和印章,本是想来试探性问问外祖父,一问才知,他今早上朝前就说过,中午不会归家,秦夫人也一大早就去寺庙礼佛了。


    “听说是蒙古那边又有异动。”拜见过长辈,家里只有二舅舅王维清给她透露了些消息,低声道,“目前是战是和还未可知,求和的话,还得派个合适人选前去和谈。”


    他问外甥女,“齐国公那边可有什么说法?”


    他自然而然以为清蕴身在国公府,更容易知道一些隐秘消息。


    但清蕴却是才知这场可能到来的战事,手微微收紧,面上不露异样,“公爷和殿下在家,从不说政事。”


    王维清遗憾,点头道:“应该掀不起什么水花,相较于六七年前,我们的实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老三那儿……”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意思是三舅舅待的地方离蒙古近,如果让秦夫人知道这消息,恐怕要日夜不宁。


    清蕴点头。


    见她怔怔不说话,王维清以为她想起父亲,顿时自责嘴快,“既然来了,就多待会儿。令娴陪你外祖母去礼佛了,令嘉正在家中,去找她玩儿罢。”


    清蕴没有去找王令嘉,而是独自坐在花圃边出神。


    直到身边有刻意的脚步声。


    “三哥?”清蕴奇怪,“你怎么在家里?”


    “吏部那边任命的折子还没出,陛下要查的案子也已呈上了证据,暂时无事,就待在家里。”王宗赫言简意赅。


    知道清蕴关心什么,另外解释,“周墨的事已处置妥当,不必担心。”


    周墨在官场上汲汲营营,哪处有利就去哪处,和他有牵扯的官员还当真不在少数。虽都不是什么高官,但要从其中找出和柳阁老有关系的,实在太过简单。


    王宗赫收集证据呈上去时,看不清建帝脸色,只得了他一声夸奖,就告退了。


    “多亏三哥在。”清蕴道,“不过大姐姐那儿,我不好说太多,还请三哥多开解。此事了了,她应该能放下大半,但就怕会在今后择婿上产生执念。”


    王宗赫没回,而是转过身看着她,“那你呢?”


    “……嗯?”


    “你当初为何会选择世子?”


    王宗赫定定凝视,脸上第一次没有了对待她时隐隐的温和,很想要一个答案。


    早在成婚前他就想问,她没有给予机会。婚后他们二人看着很和睦,他认为不必再问。


    但天穹山一行后,他亲眼见过李秉真的虚弱,也见到清蕴孤身从帝王行宫中走出,跟在她身边的是天子心腹万云,于是有太多太多疑惑堆积在心中。


    清蕴在做什么?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以他的性格,这些问题放在其他人身上,他只会默默观察,暗中寻找答案。


    但这是清蕴,他想看清她的神色,从她口中听到回答。


    “我为何不能选择世子?你们又为何总要问我这个问题?”


    清蕴似乎觉得可笑,又很是平静,“那我便说了,齐国公府权大势大,外祖母给我介绍的那些人完全比不上,这样的回答,三哥满意吗?”


    她唇角像是翘了下,“世人都是如此,我也不能免俗,难道不可以吗?”


    王宗赫面无表情,第一次没有顾忌两人该保持的距离,往前大踏一步,逼视她,“这就是你只身从行宫走出的理由?”


    “陛下的权势……更让你心动?”


    第34章 李秉真知道,自己在变得更加贪心


    “啪!”


    重重一巴掌甩在王宗赫脸颊, 打得他脸斜侧过去,面颊登时出现几道红印。


    他没有丝毫恼怒,身体先拦住了清蕴,脱口而出“对不起”三字。


    清蕴冷冷看他。


    “我担心你不肯说实话。”王宗赫如实道。


    他了解清蕴, 怕她不肯报忧, 所以故意质问。


    这种质问对女子来说毫无疑问是侮辱, 被甩这一耳光是应得的, 他毫无怨言,甚至内心有丝放松。


    “三哥用这样的方式, 我也不见得愿意对你吐露心迹。”清蕴依旧冰冷,这是她头次对他不假辞色,王宗赫却感觉透过那层温和的表象,终于接触到她内心的真实一角。


    他再次说了声“对不起”。


    清蕴没有骂他,指责他, 只是准备转身离开, 不愿再和他说话,却被王宗赫三两步拦住。


    他生得高大,轻而易举就能截住清蕴去路, 她不想做这种无谓纠缠,“三哥到底想做什么?”


    知道惹怒了她,王宗赫面色格外诚恳,低声道:“我想帮你。”


    这件事她一定没有告诉世子, 王宗赫理解。虽是陛下纠缠她, 但世子和陛下还有层表亲关系, 传出去旁人只会认为是她的问题。即便是世子, 也不一定会站在她那边,反而可能认为她在陛下面前行为不端。


    故而, 他更不可能让她独自面对。


    清蕴没转向他,看着满园景象。春末夏初,花圃旁的小池蓄满清水,草叶漂浮,一尾小鱼荡过水面,泛起的阵阵涟漪映在她眼底。


    察觉她听了进去,王宗赫姿态放得更低,“陛下是为何突然对你……可曾知道?”


    微微抿唇,清蕴往旁边走了几步,王宗赫这回没再阻拦,默默跟随,直至她停在石桌旁,四周空旷,无一处遮挡。


    清蕴将第一次进宫面圣的情形道出。


    其实她和建帝见面,统共算起来无非三次。承乾宫两次,第三次则是他主动传召。


    当然,略去建帝派人查她过往的那段不提,清蕴只道:“他在天穹山传召我时,早已服用寒食散。”


    寒食散。王宗赫眉头深锁,他当然听说过这药方,起初制出的大夫是为医病,后人却把它当做振奋忘神的药来使用。


    听说服用后情绪容易大变,久而久之,还会在体内累积成毒。


    眼下不是思索这件事的时候。


    王宗赫思考了会儿,望一眼天,道:“既然之前只见过两次,为何动那些心思,我猜有三个原因。一是对齐国公和大长公主不满,故意以此羞辱。二是试探,想看你会有何反应,他可曾提出过其他要求?”


    见清蕴摇头,王宗赫就知道第二种猜测错了。他本来还以为,陛下会有意利用表妹在国公府做什么。


    “三则是……”王宗赫顿了会儿,“就是有此癖好。”


    他没有把清蕴的容貌或举止算在其中,因他清楚,两面之缘,以清蕴低调沉静的性格,应该不至于引起陛下注意。


    再者,即便这两者有些作用,也绝不会是主因,只能是因为陛下自己。


    如此香艳暧昧的事,被王宗赫一本正经地分析,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但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稳重的态度,让清蕴也跟着放心许多,目光微闪,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事实上她的怒火只有三分为真,因为任何一个知礼明德的人,在遇到这种质问时,都该勃然大怒。


    建帝表现出的纠缠对她而言,更多是惹人厌烦。


    她想知道王宗赫会有什么办法。


    “其实很好解决。”王宗赫平静道,“隔上数月半载,无论有何事,都避开进宫的机会,绝不与那位接触,再让其他人引走注意就好。”


    他说,“你既亲眼见过那位姜侍郎的夫人,我会着人想办法接触她。”


    说着,王宗赫眼底闪过一丝讽刺。


    他没有把话全部道出。


    虽然还未成婚,但王宗赫也是男人,自然懂得男人有时的劣根性。陛下对清蕴的纠缠,在他看来更像一种戏弄,且是因齐国公府而生出的恶意戏弄。


    或许其中有因清蕴美丽而生出的欲()望,但那点原因一定微乎其微。


    分明是君臣之间的博弈,权力之间的竞争,天子竟无耻到这种地步,将其波及一个与这毫无关系的女子。


    对天子而言,即便被发现了也不过是段风流情史。对清蕴而言,却可能是灭顶之灾。


    堂堂建朝帝王,世人曾经赞颂的天泽帝,竟是这样卑劣的小人吗?


    心底有为清蕴而生出的怒意,有对一直以来想要效忠的天子的失望,也有位卑权微的无力感。


    倘若他站在足够高的位置,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清蕴护在羽翼之下,而不是只能暗地想些办法,借他人之势让她心安。


    清蕴欲言又止。


    王宗赫短暂笑了下,“放心,我不会让人发现。”


    他主动拉开了距离,“我待得够久了,还有下人在廊下洒扫,先走一步。”


    说完,对清蕴递去眼神,自行离去,退回了之前作为一个该守礼仪的兄长位置。


    清蕴则在原地又看了会儿风景,再从另外一条路走出花圃。


    这趟王家之行虽然没有达成本来的目的,但有意外的一点收获。


    即使三哥的做法无法完全挡住建帝,有用就足够。


    未时一刻,清蕴回到国公府。


    虽是午后,日光算不上灼目,薄云遮盖之下光线柔和,映得仆役手中的簇簇牡丹艳丽非常。


    白兰好奇,主动上前询问。在旁指挥的管家对清蕴问好,解释道:“国公府和大长公主府要砌墙隔开了,这些花是殿下钟爱之物,得一同移植过去。”


    砌墙隔开。清蕴眼睫微微扇动间,白兰的惊呼已经溢出口中,“为什么?”


    管家流露苦笑,没多说,面前两人已经明白过来。


    当日下值时,齐国公和李秉真一起归府,随后清蕴、李琪瑛也同被叫到堂前。


    李琪瑛刚回家,只匆匆净过面就被请来,见兄长嫂嫂都在,还以为是家人一起吃个晚饭,嘟囔道:“这么急匆匆做什么,娘都还没回来,我换件衣裳也耽搁不了什么功夫。”


    “她不会回来了。”齐国公沉声道。


    桌下,清蕴感到自己的手被不轻不重握住,她暗暗投去视线,李秉真并没有回望。


    李琪瑛呆住,“娘出远门了?”


    她从来不曾察觉父母之间的暗潮汹涌,对家中器物的搬动也不感兴趣,故而完全没有预料到发生了何事。


    “你娘……”齐国公有片刻停顿,停顿到李琪瑛都觉得奇怪,才平复了心情般,“她给我写下和离书,昨天一回就加急呈给了宗人府,今天午时拿到文书。”


    李琪瑛完全呆住。


    齐国公一字一顿继续,“我和你娘,已经再无干系了。”


    他说得淡然,然置于袖间的手已经隐隐握成拳。


    他从不知妻子会如此狠心。


    不错,点明真相的是他,可在那件事上,对不住彼此的人不是他。


    仅仅是因为他说出事实,就决绝地和离。即便齐国公知道,除去李琪瑛,妻子应该没有其他私情,也不由生出阴暗的怀疑。


    大长公主是不是一直在暗地和那人联系,被他戳破后,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恢复独身,好从此和那人快活。


    怒火、震惊、妒意在心底交织,让他每寸肌肉都紧绷到极致。但在小辈面前,表现得仍是云淡风轻。


    “不可能!”李琪瑛发出尖锐鸣叫,满脸不可置信。


    不怪她不敢信,在李琪瑛面前,齐国公夫妇几乎从未露出过不和睦的模样。她心中的爹娘恩爱无比,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结果眨眼就告诉她,这对眷侣分离了。


    没和她解释,齐国公转向清蕴,“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和少思提前说过这事。此后府里的物件、仆役都会另作分配,之前几个管家也都会跟去大长公主府。你祖母年事已高,如今无力管理府务,清蕴,你可愿意接手?”


    未等清蕴回答,补充道:“若是你不愿意也无事,我再去挑几个管家就行。”


    清蕴仅犹豫了一会儿,“愿为父亲分忧。”


    “好。”齐国公欣慰,“家里会忙碌阵子,就辛苦你了。府里布局也会有变动,你和少思仍是住在月舍,老夫人佛堂附近再修几间屋子,日后……审言会回来住。”


    这件事他已经得到长子同意,这时候就直接说了出来。仍在愣怔惊讶中的李琪瑛听到这名字先是厌恶,随后忍不住问,“那我呢?”


    爹安排了兄长他们,对李审言也有打算,怎么不提她?


    齐国公面上闪过复杂之色,“你娘,让你和她搬去大长公主府。”


    已经把李琪瑛当做亲生女儿养育十多年,感情非一朝一夕能割舍,齐国公当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是大长公主在给他和离书时特意强调的。


    李琪瑛尚未来得及想太多,先急急问道:“那应该可以两边住罢!”


    话里内容让李秉真清蕴都瞧过去一眼,感觉她也没表现出的那么难接受。


    齐国公沉默。


    沉默便是拒绝,李琪瑛眼中立刻涌出泪花。能和娘继续在一起她当然高兴,可她也喜欢爹啊。


    娘有时会严厉,会凶她,爹从来不会。在她犯错时,最会温柔安慰自己的,就是爹了。她不懂,即使他们俩人和离了,不都还是她的父母吗?


    难道这份亲缘也会随着一份和离书断裂?


    齐国公不忍告诉女儿真相,李秉真和清蕴则是不明事实,长辈间的事,他们不好过多去探寻。


    “我不信,我要去亲自问娘!”留下一句话,李琪瑛匆匆离去。


    怔然望了片刻她的背影,有一瞬间与大长公主在门内不愿和他相见的决绝身影重合,齐国公仿佛失去许多力气,声音都低了许多,“方才我还有一事没说。”


    “我因犯错被陛下降罪,如今已不再任统领一职。不过陛下仁厚,仍允我继续留在军中,待新任统领选定,由我协助他练兵。今后你们在外交际,要记得此事。”


    “是。”


    随着齐国公摆手,清蕴和李秉真先行离开,直到完全步下台阶,稍微回眸,依然能看见他笔挺挺坐在那儿。


    回到月舍,李秉真身形微晃了晃,被清蕴及时扶住,他道:“不碍事,只是今天站久了些,又没怎么吃东西,填些点心就好。”


    他并未逞强,含下几颗糖,让清蕴不必陪着,独自静坐了会儿,就不再头晕目眩。目光往窗边一扫,清蕴正在随手拾起白日看的书,将它们归整回架。


    看她有条不紊地整理,偶尔翻开看一眼内容,再一本本摆放,这样平淡又令人无法移开眼的画面让李秉真的心也跟着慢慢宁静下来。


    “猗猗。”他忽然这样喊她。


    清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喊自己。


    自从离开王家,已经许久没人这么唤过她了。


    李秉真道:“之前在天穹山,听你友人如此唤你,可是取自‘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句诗?”


    “嗯。”


    “我今后也这样唤你,可以吗?”


    清蕴笑了笑。


    李秉真抬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


    清蕴会意地任他抱住,知道他因父母和离一事有许多情绪,但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回抱他。


    有时候,拥抱能够让二人贴近的,不止身体。


    “他们做了二十多年夫妻,仍是散了。”须臾,李秉真开口,说不上感慨,也称不上遗憾,语气是简单的陈述,“早在二十年前就该如此。”


    年幼时惧怕,不懂他们为何总争吵。年少时冷漠,希望他们不用为自己而强行在一起。到如今他们猝不及防地分开,李秉真仍看不透夫妻这个词的含义,及其背后深藏的情感。


    他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清蕴,“你我之间,能有多久?”


    多久?清蕴也无法肯定,如果要安慰李秉真,自可以说出许多话,但对着他的眼睛,终究一个字都没说。


    只能静静和他对视。


    李秉真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许多时候,我都觉得这当中藏了很多心事,起初并不想探究,但时日久了,却总忍不住希望你能主动说出口。”


    是了,最初他应下这婚事,不过是觉得她那双眼睛太明亮,太富生机。那些直接了当的话语也在告诉他,她清楚这场婚事背后可能的后果。


    犹如死水般的生活泛出波澜,他情不自禁地许下承诺。


    夫妻本只是名义,但同床共枕多时,角色已经在慢慢地、不由自主地发生转变。


    李秉真知道,自己在变得更加贪心。


    第35章 本该是兄友弟恭


    李秉真周身总萦绕着淡淡药味, 这种气息裹住清蕴,让她想起每天看着他吃药的情形,苦味随着记忆泛出,生动起来。


    有时候见他吃那么多药, 她会同情, 但从不会表现出来, 只会默默陪伴, 备好温水蜜饯。


    除此之外,就是煮茶、下棋、看书。听起来重复且无趣, 她倒觉得没什么。


    因为清蕴觉得,以李秉真的性格,会更青睐于这种细水长流、平静无波的相处。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俩人的感情在渐趋稳定,她也慢慢习惯了和他做夫妻的日子。


    所以突然听李秉真这句话, 她很真实地愣了下, “我对世子,没有隐瞒。”


    低首把她的神色映入眼底,李秉真摇头, 说没什么。


    许多事情,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


    罢了,反正还有时间,慢慢来。


    **


    天穹山狩猎匆匆结束, 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齐国公请辞, 皇帝没有答应, 只贬他为副统领,继续留任军中。二是蒙古的瓦剌部换了个年轻族长, 不再满足互通贡市带来的利益,几次骚扰边境,朝堂这边决定和谈,正在商议人选。


    这些事和清蕴没什么关系,对她来说,影响最大的是原本的公爹和婆母和离。一府分割为两家,今后国公府由她掌管府务,以及,李审言以后会常住国公府。


    她先把府里需要处理的事理好,分轻重缓急处置,再和李秉真去隔壁大长公主府拜访。


    大长公主没有因齐国公迁怒儿子儿媳,待他们态度不变,也没解释突然和离的原因,只让他们来去随意。


    两府的墙砌上,但还给夫妻俩留了道便于来往的小门。


    清蕴观这对母子俩的神色,见他们表面都很淡然,没什么愤怒、伤心的情绪,就没多说什么。


    日子照常,五天后,齐国公处理好手头的事,把李秉真叫去书房,父子俩谈了一个下午。


    李秉真回来时,对清蕴说,明天中午要去酒楼用饭。


    “有应酬吗?”


    李秉真随意道:“算是家宴,不用特意妆扮。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回京后你还没出过门,我明天不去翰林院,陪你一起。”


    清蕴想了想,“那就去书局和珠宝阁逛逛,还有空闲,再在街市走一走。”


    李秉真笑着应好。


    翌日早晨,因李秉真不用进宫,夫妻俩都起得晚,伺候的人都知机地没打搅。


    清蕴睁开眼,就发现昨晚打理柔顺的长发在枕间凌乱横着,里衣卷起道道褶皱,李秉真虚揽着自己,小臂还有道浅浅牙印。


    睡前记忆回笼,她微微别过眼,脸上泛出不明显的红晕。


    昨晚时机、氛围都恰好,两人说着话,自然而然亲昵起来。


    本来觉得水到渠成的事,却在临门一脚出了差错。他们都太生涩,毫无经验,她难以做好准备,即便强行让自己容纳李秉真,也遮不住皱起的眉头。


    见她太痛,李秉真主动停下来,让她不舒服就咬他手臂。


    接着想了许多法子,甚至不知从哪找来几本避火图学习,尽力让她放松。


    试了几次,成效甚微,最终没有真正圆房,倒是让他学到了些奇怪的方式,也给他身上添了些抓痕、咬痕。


    清蕴没想到,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世子,在床笫间还能有那么多探索的兴趣。


    李秉真跟着睁眼,发现她已经醒来,却没看自己,意识到昨晚的事让她不好意思了。


    他倒没什么,虽然他以前对这些没兴趣。但如今成了婚,妻子又是他越发欣赏、喜欢的人,自然不会真一直素着,有些事是天经地义。


    倒是清蕴,平时无论做什么都那样沉静从容,难得一见小女孩儿的羞、怒。昨夜领略到她其他风情,难免情动。


    他弄出动静,做出刚醒的模样,自然而然抬手把她揽得近些,“今天想买些什么?”


    “找些琴谱,再置办一套首饰,马上就到白兰生辰了。”


    夫妻俩在被窝里咬耳聊天,只要不说昨晚的事,清蕴就很自然。


    李秉真笑,“你对那两个丫鬟倒不错。”


    “白芷在我刚到王家时就跟着我了,白兰是五年前家乡遭了难,和家人流浪到京城。当时她家人病重,她主动卖身换银子,在街上遇见我,便请我买她。”


    “就买下了?”李秉真换了个姿势。


    “并未,我当时身边已有个白芷,足够了。只能给她一些银钱,告诉她义诊堂所在。”


    她以为白兰会用这些银钱买药,没想到白兰给自己买了身新衣裳,仔仔细细打扮整洁,到王家求聘。


    当时王家正好要聘些女使,她成为其中一员,进门又惊喜地唤清蕴,秦夫人了解到这段缘分后,做主让白兰到她身边,一待就是这些年。


    白兰没签卖身契,成婚前,清蕴曾问过她的意愿,知道她愿意继续跟着自己,才把人一起带来。


    相较于一直陪伴的白芷,她对白兰虽没有那么信任,但也有情分。


    白兰家乡习俗特殊,女子十八及笄,今年才算她的及笄之年,清蕴就想送套首饰祝贺。


    了解前因后果,李秉真点头,“到时候在家里或酒楼摆桌小宴,你们三人聚一聚罢。”


    “嗯,我正是这么想的。”


    如此说了会子话,日头渐移,透窗映出光芒愈盛,夫妻俩这才慢慢起榻洗漱。


    李秉真在穿着打扮上没什么喜好,以前基本是随着女使的打理,即便她们挑了件颜色艳丽式样浮夸的锦袍,也能面不改色地穿,完全无所谓。


    不过他相貌好、身量高,气质出尘,怎么穿都显得清逸文雅。


    清蕴每逢出门,就会精心打扮一番,不拘做什么,毕竟不知何时就会遇到熟人,总不好太随意。


    齐国公从别处去酒楼,夫妻俩也没叫马车,见还有时辰,就从府门前悠悠走过去。


    出了深巷,经过一片住宅地,青砖铺就的石道出现在眼前,闹腾腾的人气乍现。店铺鳞次栉比,门前各有伙计叫卖,中间游走着挑担货郎,行人如织。再往里去,高楼渐多,片片旌旗招摇。


    李秉真带她走进“汇香居”,报出名号,立刻有人领他们到阁子里。


    里面早早坐了两人,齐国公和李审言。


    昨晚李秉真就提前说明了聚餐人的身份,清蕴跟着打招呼。


    齐国公点点头,他和大部分公爹一样,对儿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太关注,只要夫妻俩和睦就行。


    他对清蕴无疑是满意的,才在这场特殊的家宴里让长子带上她。他能清晰感觉到,儿媳在时,长子的活人气也能多些。


    李审言视线从街边风景转回来,简单示意,“大哥,大嫂。”


    他和齐国公坐在一块,这样看过去,父子俩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秉真嗯了声,携清蕴落座。


    清蕴余光无声扫过几圈,感觉到氛围的沉默、凝滞和一丝尴尬。


    这不奇怪,不说和陌路人差不多的兄弟俩,齐国公和小儿子应该也没怎么说过话。


    以前碍于大长公主的存在,现在想让兄弟俩放下长辈间的旧怨,培养感情?


    清蕴出声,打破了满室诡异的寂静,“你们这儿有什么招牌菜?”


    伺候这间阁子的小二松了口气,总算来了个活人。


    他一口气报出二十来道菜肴,清蕴认真听着,问他,“你们家有几种鱼脍?”


    “鲤鱼、鲈鱼、青鱼都有,单看客人喜欢哪种。不过小的还是更推荐咱们楼里的鲤鱼脍,前儿刚钓来的黑鲤,个个肉肥味美。”因清蕴含着浅浅笑意,看起来温和,小二就多说几句。


    听到这儿,清蕴看向几位,询问他们的意思。


    两个年轻人没说话,齐国公先道:“你喜欢就点一份,但鱼脍寒凉,脾胃不好要慎食,少思尽量少吃。”


    和清蕴说过话,绑在齐国公嘴上的封条就打开了,“你呢?”


    他问的是李审言。


    “我都行。”李审言漫不经心地回。


    于是齐国公做主点了几道菜。


    清蕴发现了,他们父子各有几副面孔,在建帝面前一种,同僚面前一种,家人相处时又是一种。


    当时投壶,李审言主动来找她,还以为他是因和李家的恩怨想做什么。今天看,又恢复到了初见的模样,懒懒散散,对他们漠不关心。


    李秉真呢,面上没流露什么不满,但席间基本只和她交流,偶尔展现出的一点温情,也是在为她夹菜剥虾。


    好歹是聚餐,总不能一声不吭。齐国公想和儿子们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就往往先暗示清蕴,挑起话题,再问他们俩。


    这顿饭吃下来,说话最多的竟成了清蕴。


    周旋在几人之间,她都有些累了,须臾起身,含笑道:“我去看看那道樱桃煎怎么还没上。”


    随着她身影转过门,最后一丝柔软的气息消失,阁子里氛围重归死寂。


    齐国公左右看看,长子面无表情,小儿子眼睛长在了窗户边,重重叹了口气。


    “我找你们来,也没想过能让你们培养多深厚的兄弟情,只是有些话想说明白。”


    这顿饭之前,齐国公其实和他们各自长谈了一番,不然两人不会这么给面子地来,这时候也做出愿意听他说话的模样。


    齐国公沉声,“有些恩怨,都是我们上一辈的过错,波及到你们,是长辈们无能。你们兄弟二人,本该是兄友弟恭,互帮互助。”


    李秉真眼中闪过讽刺,李审言也轻嗤了声。


    齐国公只当没看到、没听到,“如今成了这种局面,我和……已经和离,家里如今就剩下我们几人,就算不能和和气气,也不该像仇敌。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以后如果有难处,和睦些,总比抱着旧怨好。”


    “为父知道,你们各自心里都有成见,有怨气。但今后审言在府里常住,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总在家里闹出争端,若有不满,先来找我,可好?”


    李秉真道:“不至于。”


    李审言顿了下,“我还没那个闲心。”


    齐国公点头,经过那些往事,他算是明白了,有些话一定得提前说清楚。这样不管他们内心怎么想,总有了相处的一套规则。


    其他的,就看天长日久的相处了。


    对齐国公的思量,李秉真怎么想,李审言不得而知,他心里唯有淡淡的讥嘲。


    他的好父亲在对待家人的事上面,永远是这么天真。以前觉得自己能够娥皇女英共享,现在是指望他们兄弟按他的期盼相处。


    若不是领了陛下的令,他难道以为,自己真会回齐国公府待着吗。


    第36章 如果能适可而止就更好


    走在人间的烟火气中, 确实能更开朗。清蕴喜欢静,但不是死气沉沉,看风景和看人的感受也截然不同。


    经过炒货、熟食、酒水各式铺子,在一路香气中转入布满书局的长街, 清蕴问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话的李秉真, “父亲另外交待了什么吗?”


    “让我们相处和睦点。”李秉真看起来没兴趣继续聊这话题, 主动道, “不是说要挑书吗?就这家罢。”


    这是家两层楼的书局,现在是吃饭的时辰, 店里只有三俩客人,主人家在摇扇打盹,还有个帮工,在角落看着客人们,不时上前答疑。


    各式书本收纳齐全, 清蕴先到二楼找到琴谱这架, 认真挑了几本,回头发现李秉真不在身边,而是在角落处看得专注。


    想了想, 又给白兰白芷挑些读本。


    她们俩读书写字都是由她教导,现在已经能识得许多字了。


    不是淘什么孤本珍品,清蕴没耽搁太久。她结账时,李秉真也顺势拿了两本, 问起来就笑答:“随便拿的话本, 回家可以一起看。”


    店主人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转到李家名下的珠宝阁, 先给白兰选了套金首饰, 再随意逛时,清蕴瞧中一对玉佩, 刚让人取出来,便有声音道:“我也想看看。”


    挑目望去,姑娘面孔有些熟悉,稍微思量,名字就浮现在清蕴心中,柳阁老的小孙女,柳晚。


    柳晚目不转睛盯着玉佩,大概看清蕴穿戴不俗,还算有礼,但也没那么客气,上下打量一圈,“我看它和你不是很相配,也是随手一拿,不如把玉佩先给我瞧。”


    她身侧书生模样的文弱青年凑过来,小声道:“晚娘,要不咱们换一对罢。”


    他观店里伙计都对这位夫人恭敬有加,料想对方身份不凡,起争执再被认出来就不妥。


    “我就不。”柳晚哼声睨他,“你没瞧见吗?那上面一对儿虎兔,正合我们生肖。”


    两人说话声没那么小,清蕴作为珠宝阁的半个主人,又清楚柳晚身份,当然不至于和她争,直接笑了笑,让伙计把玉佩送过去。


    柳晚瞧她一眼,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多谢了。”


    清蕴听说过,她在家中一众孙辈中,最得柳阁老宠爱,脾气也最骄纵。亏得在这儿的不是李琪瑛,不然两人八成要闹起来。


    不过,却是没听说她有和人议亲。目光不着痕迹在青年身上绕了圈,最后选一对红宝石耳坠,清蕴再去和李秉真会合。


    没提刚才那件插曲,挑了个伙计让他把采买的东西送回国公府,俩人又在街上溜了几圈,再回家。


    与大长公主府隔开后,国公府小了许多,被引进府邸滋养花草的小溪落在对面,幸而那片竹林就在月舍附近。


    清蕴最喜欢在竹林附近的亭子里坐着。


    李审言住处另选了块地方,和太夫人离得近。不便之处在于,要从府门前走回月舍,必得经过他前方的走廊。


    他们逛得久,李审言早就回了,正在檐下抱剑擦拭,听到动静敏锐地抬首,视线转了圈,漠不关心收回,关窗。


    不愿搭理人的意思溢于言表。


    李秉真目不斜视,清蕴则是瞧见他门外的小厮,走慢了两步。


    小厮领会她脸色,立刻知机跑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是管家把你安排来的?”


    “回世子夫人,小的名叫阿宽,正是周管家派来的。安排小的留在二公子身边,帮忙牵马跑腿干活儿。”


    “只你一人?”


    阿宽人如其名,有张宽阔的脸,此刻露出难色,五官挤在一块儿,像团皱巴巴的苦瓜,“本来还有个丫鬟伺候二公子起居,二公子说了,他不要丫鬟,所有的活儿都让小的一个人干。”


    清蕴点头,“你辛苦了,本来给丫鬟的月钱也发给你,去和周管家说,就说我应下的。”


    苦瓜舒展开,阿宽极为高兴地应了声,顿时有了精气神。


    “以后若是二公子有什么要求,你和周管家不好把握,可直接来月舍找我。”


    阿宽很懂,如今府里中馈都由世子夫人掌控,捏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命脉。世子和二公子不对付,夫人定是叫自己盯着二公子,有异样就赶紧报过去呢。


    既是个亲近主子的好机会,又能多拿赏钱。先前被嫌弃的事顿时成了好活儿,阿宽笑眯眯又应声。


    看他脸色,清蕴就知道想多了,也没点破,让人继续回去守着。


    李秉真在前面两步等她,也不多问,回到月舍,让她先去净房洗漱,自己则帮忙把那些琴谱摆放好。


    夫妻俩都不是时时刻刻要人伺候的,譬如今天在外用了晚饭,服侍的人就只需要备好热汤,再留个守夜的就行。


    他们回得晚,清蕴沐浴前天边还有些许霞光,出来时窗外就已成溶溶月色,夜风经处,草叶摇动,泛出圈圈银色涟漪。


    她站在窗边赏了会儿月,再在明镜台前打理好自己,回榻时发现榻边小桌显眼处摆了两本书,看封皮正是李秉真今日挑的。


    摆在这儿给她解闷?清蕴随手拿起,看了几页后,“……”


    哪是什么话本,称为文字版避火图更合适。


    原来他当时聚精会神看的是这些,亏他一路都表现得兴致寥寥,她还以为李秉真被聚餐搅了心情,特意带他在街上多逛两圈。


    结果是他心思根本不在逛街。


    面色微烫,清蕴依旧借着灯光把书看下去。


    看故事情节,这是本富商之女出门游玩,偶遇俊美书生,二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便爱意难止、烈火干柴的故事。


    抛开合理性不谈,描写两人在桃花林中深入交流时,遣词造句香艳而不落低俗,又句句到位,让人浮想联翩。


    清蕴认真看着,忽然被拍肩,瞬间把书合上,回头撞进李秉真眼眸,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白里透红的脸颊。


    “……我刚打开。”


    欲盖弥彰的模样让李秉真点点头,“我还没来得及看呢,是什么故事,精彩吗?”


    清蕴:“……”分明在书局都看了大半。


    李秉真低低笑出声,凑到她身边,展开书,翻到其中一页,“昨夜我们都试错了方法,原来要先这么做。”


    一个个字仿佛沾了火星子,烫人得很,清蕴强装沉静,“这也只是话本,可信吗?”


    “应当可信,我翻了好些,做过比对,当属这两本最合适。”


    不看书的内容,光听他的话,还以为李学士又发现什么大作。


    清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一句“我先歇了”就躺上床榻,背对着他。


    没过几时,屋内灯光暗了大半,有人掀开锦被,一只手抬过来,将她的脸捧起。


    这些亲昵,他们已经很熟悉了,清蕴渐渐放松下来。


    直到那只手探过去,和以往轻柔的动作不同,还在往深处探索,即便是清蕴也不由紧张,身体僵硬。


    “放松些。”李秉真低低的声音贴在耳畔,“会舒服的。”


    他说着,竟整个人钻进被中,察觉到他一直往下,清蕴的惊声还没出口,就全被他的动作止住了。


    慢慢的,转换成另一种声音。


    她觉得奇怪,伸手捂住,却被李秉真腾出的一只手按在了枕上,那些不成调的声顿时从口中逸出。


    清蕴想咬唇止住,可当李秉真故意加快动作,有些感受就完全没法强行忍住。


    她整个人化成一滩水,又好像在滩涂不停挣扎的鱼,只能听到自己的剧烈喘息。不一会儿,李秉真的气息也重新出现在耳畔。


    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也没再问,因为他已经很清楚她完全准备好了。


    但清蕴在这种事上还是容易害羞,而他很喜欢听她的声音,便提前把她双手交握按住,吻掉沁出的一颗汗水,沉身。


    两人都紧绷了一瞬,而后再渐渐感受到彼此,感受到其中的快乐。


    这会儿,李秉真反而慢下来了,很温柔,也很折磨人。


    但清蕴不知他是因身体之故没法太快,还是喜欢这样,总之不好问出口,被他这种温吞方法弄得几乎哭出来。


    一回结束,她稍微松了口气,没想到李秉真稍作休整,又来了第二回 。


    这真是平时多走两步就不舒服,迎风咳嗽的世子吗?她内心很想问,最终还是和他一起失了所有力气,在榻上休整许久。


    直到他拿来打湿的巾子,才起身大致擦了遍。


    重新躺进被褥,李秉真眼角眉梢,都透着与以往不同的愉悦。


    他拿出了精益求精的态度,抚了会儿清蕴的发,轻声问她:“我方才表现,可有让你失望?”


    “……”清蕴不算委婉道,“如果能适可而止就更好。”


    她不是很适应那种失控的感觉。


    李秉真微微一怔,继而失笑,“我就当夫人在夸我,对不住,实在是你叫得……”


    轮到他的嘴被捂住,清蕴瞪人的眼在此时妩媚且撩人,她却不自知。李秉真感受到熟悉的冲动,但自知确实要量力而行,强行压了下去,安慰她,“没事,只有我们两人,多说些又有何妨?”


    他想让清蕴交流真实感受。


    耐不住他缠着问,清蕴只能含糊说:“我也很舒服。”


    随后低声夸了他一句。


    李秉真的笑意愈发止不住,又亲昵了会儿,被她提醒明天要去翰林院,总算消停下来。


    大概因为这两次睡前交流,两人这晚睡得格外沉,都没在中途醒过。


    清蕴睁眼时,李秉真已经洗漱好出门了,白芷进门服侍她。


    昨夜也是白芷守夜,单独给清蕴梳发髻时,她忍不住道:“昨夜主子可是不舒服?要叫大夫吗?”


    主子声音不大,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感觉人好像在哭,但里面没有传唤,她也不敢随意进去,后来又听到世子哄人的声音,便想着可能是做噩梦了。


    至于那些听不懂的声音,白芷觉得,可能是撞到哪儿了。


    清蕴耳梢又热了下,“没事,不用叫。”


    原本她习惯了有人守夜,但经过了昨晚,意识到今后每次行房事都可能有人在听,就很不好意思。


    她想,下次不能再让李秉真扣住手了。


    还有,那两本话本也得放起来。里面的花样太多,她昨晚看了前面几页,就发现李秉真已经用上了,不知后面还会有什么情节。


    他身体弱于常人,在这种事上总要节制些。


    想到这儿,清蕴顺理成章地把话本锁进了箱柜最下层。


    “现在什么时辰?”


    “快巳时了。”


    摸算着日子,清蕴道:“那就去向太夫人请安罢。”


    自从两府分隔,她早晨还没单独向太夫人请过安,如今最疼爱的孙子常回来住,她应当会好很多。


    第37章 “臣对这些女人没兴趣。”


    清蕴被引进太夫人院子时, 老太太正在用早饭。


    随着女使打起帘子,陪在她身旁的那道身影变得清晰,正是李审言。


    清蕴走进门,他撩起眼皮扫了下, 继续盛粥。


    太夫人一惯捏在手里的佛珠串被取下, 淡漠的神色变得温和, 问清蕴, “吃过了没?”


    “孙媳用过了。”


    太夫人心情颇好,“那就坐下, 说说话。”


    不过是四方小桌,落座的话,若非捱着李审言,就是在他对面,清蕴干脆没坐, 转而帮忙布膳。


    这不是她头次这样做, 太夫人也清楚长孙媳妇孝顺知礼,笑了笑,视线转回小孙子。


    李审言见状, 腾出手来,拾起筷子。


    他吃东西利落而迅速,不见怎么动作,桌上三碟包子、两碗粥并一盘豌豆糕就下了腹。说不上粗鲁, 但也绝对不能称优雅, 和李秉真、王宗赫这等世家子弟风格迥然不同。


    太夫人深觉他在皇帝身边当差辛苦, 心疼不已, 让下人们再添些点心。这回,李审言动作就慢了下来。


    “之前你在外头住的时候, 身边不是还有个陛下赐的人,怎么没有带回来?”


    “人家嫌弃我官阶低、俸禄少,不愿伺候,回家去了。”


    太夫人摇头,当然不信这话,“管家给你分去女使,怎么也不要呢?身边就留个小子伺候,够吗?”


    “不需要。”李审言顿了下,“我不喜欢那些柔弱、整日哭哭啼啼的女人。”


    一句话出来,在场人听出两个意思。


    太夫人想到李审言的生母,那孩子就是典型的弱女子,温柔似水,人也宛如水做的一般,哭起来泪涟涟的模样惹人怜惜。


    审言是对他生母仍有怨。太夫人内心忧虑。


    清蕴则忆起她曾在大长公主面前落泪,恰好被李审言撞见。因和他不熟,也知晓他在国公府地位,不曾斟酌这位小叔子的神色,现在想来,当时他确实是讥讽无疑。


    不过,她从来不觉得适当示弱有什么不妥,李审言的看法,也与她无关。


    太夫人招手,候在外面的阿宽忙颠颠跑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儿?从前在哪里伺候?”


    阿宽一一道来,随后被问及年龄、家人、是否识字等问题,也都答了。因对答流畅,有股机灵劲儿,太夫人看起来还算满意。


    清蕴静看着。


    来国公府这么久,她第一次见这位祖母如此操心的模样。李秉真病了,只能得她一句事后问候。李审言身边一个伺候的小厮,她却恨不得了解其祖上八代事迹。


    当着自己的面特意问,肯定也是知道她如今执掌中馈,有意彰显对李审言的重视,敲打她这个孙媳。


    人心总是偏的,清蕴理解,却不能赞同。就像她此刻,也在为李秉真不值。


    桌上碗筷轻微的磕碰声不知何时消失,唯剩太夫人和阿宽的问答声。清蕴垂手站在太夫人身侧,如安静的壁画,没发表任何看法。


    阿宽却主动提起她,“老祖宗宽心,早在派去二公子身边时,世子夫人就已经吩咐过了,让小的务必用心伺候。二公子若有要求,尽管照做,遇到难处就去寻她。”


    太夫人、李审言皆望过来,清蕴顿了下,“这是应该的。”


    太夫人很欣慰,“考虑周到,怪不得你父亲令你管家。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她就是怕因长孙的缘故,孙媳也和原来的儿媳一样,处处针对审言。如今看来,果然是个知书达理,懂得顾全大局的好姑娘。


    说完,令人取出两枚平安扣,分别递给面前两人,说是给孙子们特制的,放在佛堂诵经供奉了八十一日。


    光看玉质,细腻如脂,品相上佳,确实费了心思。清蕴代李秉真接过,听太夫人又道:“我听你父亲说过了,你如今虽然得陛下新任,任旗手校尉,但……”


    有一众仆妇在,她把不该说的话咽回,“到底和你从前期盼不同,你父亲另有想法,得了空闲,就去和他说说话。”


    李审言应了声。


    整个国公府,大概只有太夫人能让他这么迁就,再不情愿的事也不会直接拒绝。


    各自嘱咐完,太夫人照常要去礼佛,终于让两人离开了。


    从太夫人这儿回月舍,必得经过同一条游廊,清蕴有意走慢些,任李秉真越过十来步,再恢复正常步伐。


    游廊连通内外两院,经过花草丛生的庭院,快到分路口时,清蕴远远就瞧见临大门前附近有人牵马等候。


    那马儿外形不算健硕,身上还有几道极明显的伤疤,尾巴仅剩半截,不算美观。


    李审言大步走过去,抬手抚了抚马身,从袖中取出饴糖。马儿卷走糖,温顺地打了个响鼻,凑近他身前贴了下。


    一人一马互动了会儿,李审言再一跃而上,驾马离去。


    他有事去办,阿宽则被令留在家中,见清蕴多瞧了几眼那匹马,笑道:“夫人不认得这匹马罢。”


    清蕴适时投来目光,阿宽立刻微微挺胸,殷勤解释,“当初江南一带起义,二公子只身混进平乱大军,从一介小兵到先锋校尉,就是被分得的这匹马。马儿名叫阿蛮,据说陪着二公子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当初二公子负伤回京,一进城就昏倒了,就是阿蛮带着他在城内到处跑,冲进药房抢药,公爷发现后,才把人带回府。”


    “所以呀,二公子对阿蛮格外器重,但凡是短程路,都会带上它。平日里得闲了,还会亲自给它刷洗,陪它到郊外去散心。”


    动物有灵性,清蕴知道,但像阿蛮这样聪慧通人性的,在身边还是少见。


    此前她听李秉真说过往,提起李审言随军,那时宛如听故事,到这儿才有了真实感。


    如果大长公主没有出手,他和阿蛮也许都会是人人景仰的平乱将军。


    清蕴回到月舍。


    上次去王家,因王宗赫故意试探,她没有说出那枚印章的事,听他交代了那几句话就分开。


    前天,王宗赫托人送来一封短信,言简意赅地表示他对那日所说之事已经有了解决方法,令她不必担忧。


    具体做法没有提及,清蕴也不深究。


    倒是其中话语的微妙区别,让清蕴陡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正式步入官场。


    那枚印章……如果去问外祖父王贞,不一定能得到答案,或许可以告诉他。


    定下主意,清蕴把印章放进信封,决定等陈危随齐国公回府,让他送过去。


    连着处理好几件事,日头仍未至正中,浮云游走,悠闲而惬意。


    清蕴半倚在窗边,仰首沐浴阳光,长发轻飘,与窗下斜生出的一朵芍药共舞。


    她低头瞧了眼,取来喷壶,给芍药浇些水,难得起了惫懒心思,决定在午饭前先歇个晌。


    **


    李审言先去办了几件事,在外面小店用了顿饭,再往宫里走。


    皇宫内不允许骑马,他牵马步行,经过一条狭长宫道。


    长道无声,两侧红墙高耸,唯有他和马儿在其中慢慢行走。


    他不说话,马儿也很安静。


    如此走了程子路,在边上等候的小公公出现在眼前。


    小公公和他已很熟,得了赏钱,在李审言开口前道:“李校尉放心,奴婢省得,定会用最好的草料,再帮蛮大爷仔细刷洗一番。”


    “刷洗不必了。”李审言道,“它脾气大,你们按不住,回头我自己洗。”


    小公公领命,看着李审言拍了拍马儿离去,回头对阿蛮感慨,“李校尉伺候你还真是用心。”


    解下兵器,李审言被引至建帝身前时,他正在御花园陪李贵妃赏戏。


    并非钟鼓司排出的戏剧,而是一群貌美宫女在御花园内摘花扑蝶,供两位贵人观赏。


    无需细想,便知是谁的主意。因为建帝看着看着,便抛下同坐的李贵妃,与宫女嬉戏去了。


    算上刚被诊出喜脉的一月多身孕,李贵妃这胎怀了五个月,按理来说应该要显出孕状。可从远处看出,她身量依旧纤细,唯独小腹微微凸起,面色也极为苍白。


    瞧见李审言来,她微抿唇,脸色愈发不好。


    未等建帝回身,就远远道:“臣妾先回承乾宫了。”


    建帝漫不经心摆手,李贵妃离开,场中便只剩李审言围观。


    他这一看,就看了小半个时辰。宫女当中起初有人十分惊喜,以为可以趁机得宠,欢笑着和建帝嬉戏。


    但她们很快发现,陛下纯粹是享受追逐的过程,抓到一人后往往不作停留,而是让她们继续躲避奔跑。如此下来,都被累得汗如雨下、气喘如牛,脂粉早被汗水浸透。


    有人装作体力不支伏倒在地,发现陛下不曾在意,干脆往地上一趴。其他人有样学样,渐渐的,御花园倒了满地宫女,引得建帝哈哈大笑。


    建帝玩闹够了,也很尽兴,吩咐每人赏十两银子,大踏步回身。浑身薄汗不舒坦,就往乾清宫去。


    李审言默不作声跟上。


    瓦剌部形势未明,朝堂局势正乱,观建帝模样,对这些似乎丝毫不上心,反而有兴致玩乐。


    李审言刚注意到,万云身边的小太监手捧瓷壶,正是建帝常用来服用寒食散的温酒壶。


    回到寝宫,建帝任人服侍解开外袍,仅着中衣,赤足坐在位上喝凉茶,听李审言禀报了几件事,也不怎么上心,反而就寒食散发表了看法,“这方子果然不一般,朕每每服用,都感觉浑身燥热难耐,精力无限。你当真不愿试试?朕已经让太医改良过,绝无坏处。”


    李审言道:“陛下知道臣的体质,本就血气过盛,太医让臣时刻注意着,连温养的药物都不能服用。”


    他的回话,难免有暗喻建帝气虚之嫌。不过建帝早习惯他口直嘴笨,对此不以为忤,“你就是年轻,血气方刚,至今身边也没个人伺候,常年如此憋着,哪能不难受?朕之前赏给你的美人呢,不喜欢?”


    他显然知道云生已被李审言遣走的事。


    李审言用了同样的说辞,“她对臣不满意。”


    建帝哈哈笑两声,“怕不是你对她不满意罢!朕赏给你的虽不是绝色美人,却也温柔可人,你连享用的兴致都没有?到底是要求过高还是……?”


    建帝知道,有些人看着威武强壮,实则雄风不再,简称中看不中用。李审言被他那位好姑母迫害这么些年,二十三了也没尝过女人滋味,不会真是出问题了罢?


    目光往隐秘的地方瞄,李审言察觉到了,出声,“臣对这些女人没兴趣。”


    这些女人没兴趣?建帝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云生这类美人是他用来款待赏赐臣子的,李审言在这方面,莫不是和那些满口伦理纲常的文人一样,只会碰自己的妻妾不成?还是找借口掩饰?


    不过,李审言纹丝不动,毫无紧张感,建帝也就失了打趣的心思。


    他就是恶劣的性子,别人躲,他会有兴趣。一旦主动迎合,反而没了滋味。


    所以近些天得的那几位美人,那娇蛮、泼辣的性子都叫他欲罢不能,得知她们身份后,更为兴奋。


    如此夜夜笙歌,他险些忘了今夕是何年。可惜李贵妃太扫兴,一来就是劝他明日去上朝。


    蒙古之事自有内阁决定,他最后拍板同意就行,倒叫她一个身怀六甲的贵妃操心。


    但贵妃的意思不一定来自她自己,还有可能是他那位好姑母。


    想到这儿,建帝晴朗的神色转瞬变阴,“你住回国公府,可有察觉什么?”


    “时日太短,臣暂时什么都没发现。”


    建帝颔首,“其他事就先放一放,多在府里待着,两边都要探一探。”


    齐国公主动请辞,建帝调查了过后,打消了小半的警惕,但没有完全放下,还有些怀疑夫妻俩和离是故意做戏,所以派李审言回家居住。


    至于李审言有没有可能和齐国公李德暗地同心,建帝并不担忧。从锦衣卫探查的消息,及他这段日子对李审言的了解来看,此子对李家深恶痛绝,绝不会把自己当成李家人。


    他都有些不知自己是期待齐国公老老实实,还是心存异心了。


    假如他老实,自己可以安心。但假如他暗地有筹谋,却被小儿子一手揭发,脸上会是什么神色?


    建帝忽然问:“李秉真呢?”


    “确实体弱,府里常住着两位大夫,随时给他看诊。”


    建帝嗯了声,这点他还是确信的。以往太医去国公府为李秉真诊治,回来也会向他禀报一番。


    “他和夫人又如何?”


    不防建帝问到这个,李审言内心怔然,面上如常道:“夫妻伉俪情深。”


    应当可以这么说。毕竟他那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兄长,唯独会在新婚夫人面前流露不同。


    陆清蕴在国公府备受赞誉,但在李审言看来,她和李秉真几乎是同一类人,尤其是面上那层虚假的温和,看起来就像令人厌恶的面具。


    他不喜欢装模作样的李秉真,对这个几乎同类型的名义上的嫂嫂当然也喜欢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陛下竟似乎有几分兴趣。


    建帝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个。每每想起陆清蕴的容貌身份,他确实意动,那股聪明的劲儿也很吸引人,可惜性子太稳了,很少会慌张。


    假如使手段强行得到了,恐怕也能迅速接受,而不会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那样总少了番乐趣。


    而且,如果齐国公和大长公主是当真和离,两人也能慢慢放下兵权,他倒没必要太不给姑母面子。


    建帝微微一笑,“朕知道,做个护卫的活儿对你来说屈才。这段时间就常待国公府,办好了这件差事,朕对你另有重用。”


    第38章 今宵绝胜佳人共


    在乾清宫待了两个时辰, 李审言牵马离宫。


    因心里存了事,他没注意路,习惯性往卫所方向去,到城门前被守卫认出, 笑道:“李校尉, 这个点了还出城呢?”


    李审言回神, 摇摇头, 在守卫疑惑的目光下往回走。


    万家灯火燃起的时辰,行人渐稀, 青烟四起。走着走着,李审言驻足望向天幕,远处霞光隐去,转成一条狭长的白线。


    停顿了会儿,阿蛮拱他手臂, 李审言唇畔闪过一丝极淡的笑, “你还是这个急性子。”


    阿蛮打个响鼻,像在哼声。


    他继续迈步,眼前忽然出现熟悉的马车, 双目一动,身体下意识在隐蔽处观察。


    李秉真被人恭送出店,紧随其后的伙计则将锦盒双手奉至藏翠手中。


    这个人李审言识得,是京中有名珠宝阁——明妆的掌柜, 向来眼高于顶, 只在面对达官贵人时有笑脸。


    掌柜无疑识得李秉真身份, 恭恭敬敬地用袖口扫了扫车沿, 再请其上车。李秉真则微微一笑,似乎说了些什么, 掌柜连连点头。


    两人对话的当口,李审言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游走,确定只是简单地买东西,笔挺身姿渐渐变得散漫,微倚着阿蛮。


    皇帝其实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他在相处中慢慢琢磨出了这点,所以和那位相处,偶尔要做出蠢笨模样讨其欢心。


    少年时也许会觉得屈辱,在经历那些事后就能明白,尊严是最无用的东西。


    不过,有句话他没有骗人,对于这位血缘上的兄长,他确实没什么深恶的仇恨,虽然不喜欢李秉真温文尔雅的伪装,但止步于不喜欢,有时还会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他最厌恶的,首先是李德,其次是大长公主杨淑容。


    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过了一刻有余,天幕完全转暗,夜色渐明,齐国公府大门出现在眼前。


    明亮灯笼散出黄澄澄的光,既照亮门前石阶,也映得步出大门的女子面容生辉,衣袂随风轻摇,宛若月下仙子。


    她确实有副好相貌。所以刚进门时,就引得一些仆妇私下感慨,又因会收买人心,迅速获得一众赞誉。


    连那样挑剔的杨淑容,都忍不住对她温言细语,偶有责怪,也会在她的泪水下心软。


    李秉真颇为讶然地迎去,口中说着什么,无非是些“怎么出门迎我”“当心风大”之类的话。


    两人站在一起,确实像那些人评价的那样,一对玉做的璧人。


    李审言摇着懒散的步伐,现身朝大门走去。


    ……


    “是李审言。”清蕴低语,身侧李秉真抬首,淡淡掠去一眼,朝来人点头。


    夫妻俩没作停留,简单示意后就抬步朝内院去,任身后视线远去。


    步入甬路,草木清香、虫鸣以及天际逐渐显现的星子,都在让两人速度变慢,左右自觉保持距离。


    “这是夫人第一次到门前接我。”李秉真轻声道。


    听出他语中惊喜,清蕴慢声,“你如果喜欢,今后每天都接。”


    李秉真摇头,他不是需要妻子这种等候来点缀自己的人,只是感到高兴。


    他看得清楚,清蕴嫁进国公府后所做一切,大都是向“温柔”“贤淑”“知礼”等词靠近,对自己也是敬重有余,真正的男女之情难寻。


    所以今夜这小小的主动,格外让他欣慰。


    抬手拍了下那脑袋,得见清蕴明亮中含着些许疑惑的目光,李秉真怡然,“今夜想小酌几杯。”


    他平时不能饮酒,真正能喝的,就是张颖特制的药酒。


    味道比不得真正的佳酿,偶尔想抒怀时,也可来上几杯。


    清蕴想想,应了。


    备上十余小菜,药酒,葡萄酿,仅夫妻俩对饮,也玩起飞花令来。


    正是因只有他们俩,对飞花令的玩法就未曾拘泥形式,不拘位置,不拘“花”字,可随意以星月江河为令,罚酒后出题者为先,既能背诵名篇诗句,也可自己作诗,十分自由。


    玩着玩着,竟又成了诗句接龙。


    虽然清蕴喜爱看书,才华不浅,但李秉真毕竟整日混迹翰林院,整日琢磨诗词文章,总能“不小心”胜她一筹。


    不知不觉快饮尽两壶,清蕴感到眼前渐出重影,不由斜手撑额,水亮的桃花眸微眯,懒懒想了半晌,“妙用何曾间古今。”


    李秉真思索,“今我作夜游,千载当隗始。”


    “五言对七言,不可。”清蕴笑吟吟,“世子,饮酒。”


    她双目含嗔,发髻微松,斜斜露出金钗,尽态极妍,令李秉真不由自主地心跳微快、血脉偾张,几乎是眼也未眨地欣赏着只有他能瞧见的美人、美景、美情。


    “是该我喝。”他道,随后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放盏时,清蕴竟已含笑闭上眼,撑腮小憩起来。


    李秉真又看了会儿,不自觉露出笑意,看着她慢慢从臂间滑落,伏倒在桌,一副不胜酒意的娇憨模样。


    这倒是少见。


    “夫人。”他轻唤一声。


    无反应。


    “猗猗。”他又唤。


    依旧无声。


    李秉真起身,略晃了两下,才发现自己饮了几杯,竟也有酣意。


    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上前抱起清蕴,放入床榻,再转身合窗。


    月隐中天,星光大盛,李秉真看着,不由浮现出他刚才想到的第一句诗,“今宵绝胜佳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但若是接出这句,就无法得见她含笑催酒的娇态。


    想到这儿,李秉真也不由怔住。


    李少思啊李少思,何时起,你想的也尽是这些了。


    他笑了下自己,没唤女使,自己打湿巾子,帮清蕴解去外袍,擦过脸、颈、手、足,途中还被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手,似是不耐烦。


    李秉真毫不在意,自行洗漱后归榻,对上清蕴睡成一道粉霞的面颊,终是忍不住轻吻了下。


    怕自己在她熟睡时做出不合时宜之举,李秉真没有往下,蜻蜓点水后就分开。


    “好梦,猗猗。”他低声道。


    **


    鸟雀啁啾,清蕴悠悠转醒,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上榻,如何入睡,唯有李秉真温柔的目光一直在记忆中浮现。


    坐起身,长发随之散到身侧,隔着屏风,隐约瞧见李秉真的身影。


    藏翠正在轻手轻脚地服侍他穿衣。


    她弄出动静,李秉真很快转过来,“可有头疼?”


    清蕴摇头。虽然喝了两壶,但半酣的感觉正好,只是一夜好眠,没有其他影响。


    “那就好。”李秉真道,“今天是讲学的日子,需得早些去,朝食就不能一起用了,我尽量早些回家。”


    说完,示意她之后记得去明镜台前察看,低头吻她发顶,再转身离去。


    起身到窗边,看着他走出小院,穿过甬路,身影在廊下消失,清蕴再转至明镜台,一眼就看见那精美的绸缎盒。


    轻轻打开,里面正躺着一对莹润的珍珠耳坠,通体呈淡紫,硕大饱满,令人一见便忍不住喜爱。


    伸手抚过,清蕴决定,今日便挑一身和这对珍珠耳坠相配的衣衫。


    她出声唤人,入内的正是白兰白芷二人。


    月舍虽有六名女使,但贴身服侍的一般仍是她们俩,春夏秋冬四女很少入内室伺候。


    洗漱净面,换好衣裳后,白兰给她梳理发髻,清蕴道:“再过半月,就是你生辰了罢?”


    白兰笑道:“正是,夫人每年都记得呢。”


    对于身边重视的人,清蕴都会很细心。


    镜中望去,身后白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秀可人。


    想到她今年已有十八,按照建朝习俗,有些事不可避免,清蕴自然而然问:“此前你说家乡有过了十八再定亲的习俗,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白兰未签卖身契,但跟随她这么久,她自然不会忽略这种大事,也不会因用惯人而强留。有些事若故意忽略,或不予重视,反而容易招来麻烦。


    动作慢下,白兰轻声道:“我们一家是逃难来的京城,这些年好不容易在这儿站稳脚跟,也不认得什么人。娘的意思是,在左邻右舍中为我找个熟人,若看中了,便定亲,嫁得近,还方便照顾。”


    这个做法很容易理解。清蕴颔首,见白兰仍有话说的模样,便没有开口。


    白兰继续道:“可我不想。”


    轻轻转动眼眸,清蕴问,“那你是……?”


    白兰欲言又止,面色犹豫,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终于在清蕴温和的目光下道出想法,“其实我早有心仪之人。”


    听到这儿,调弄脂粉的白芷眼皮微微一跳,不知想到什么,心中有不好预感,抬头望向两人。


    白兰俯身半蹲在清蕴面前,即便觉得羞于启齿,还是仰首,略带祈求地看向主子,“我……喜欢陈危,可不敢亲自向他表明心意。他最是听主子您的话,夫人可以帮我问问吗?”


    清蕴面上仍带着笑,脑海里已空白了一瞬,“陈危?”


    “是。”真正说出口,白兰就克服了女孩儿的羞涩之情,索性身边只有熟悉的主子和白芷,微微颔首,“起先只是觉得他很木讷,后来才发现他为人很可靠,主子交办的差事都能毫无差错地完成,平日里一些小事找他帮忙,也不会拒绝。正是我娘常说的那种,可靠又稳重的人。”


    白兰不是甘于等待安排的人,从她当初得了银子,能够先用于打扮自身,把自己荐到王家这件事就能看出,她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最初其实没正眼看过陈危,瘦巴巴的小子,比自己还小一岁,实在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待两人年岁渐长,陈危身子抽条、长高,不仅容貌越发好看,展露出的干练气质也越发明显,白兰就忍不住常常投去目光。


    她总说陈危不接受管家安排去干正经活儿,只愿听主子的话,何尝不是因为一直在注意着他。


    可陈危太内敛了,白兰有事找他帮忙,他看在主子的份上不会拒绝,但若是送点心送荷包,就一概拒绝。


    白兰拿不准他的心思,再加上陈危如今总跟在齐国公身边,很得赏识。白兰担心日后他出人头地,两人距离会越发远,所以想到了陈危最为顺从的主子。


    倘若主子愿意帮自己说两句好话,陈危也不会直接拒绝她罢。白兰如此想。


    “你们私下,经常接触吗?”


    未曾注意到清蕴过于平静的脸色,白兰含羞带怯地修饰,“陈危常为夫人办事,一来二去,我们就熟起来了,偶尔也会一起说话谈心。”


    白芷担忧地看向清蕴。


    她虽然不明白主子对陈危的感情,但从那天在帐中情形看来,主子绝不会乐意看到陈危和其他人在一起罢。


    “这样吗?”清蕴垂下眼帘,“等他和公爷回府,就让他过来,我帮你问问。”


    第39章 “跪下。”她轻声。


    应下白兰后, 清蕴一整天做事都心不在焉,几度走神。


    修剪兰草时,她不知不觉把整盆草都剪秃,回过神来, 若无其事地让人把它处置掉。


    强迫自己看完了一本杂书后, 她思绪稍稍沉静。


    今天齐国公和以往一样, 回来得不算早。门房传来消息时, 夜色幽暗朦胧。


    所幸今天李秉真传消息回,说他要在外用饭, 晚些归家,白芷依旧按吩咐去请陈危。


    白兰没有在场,她就待在里屋,听清蕴问话。


    门窗大开,甬路尽头的人影刚出现, 就被昏暗的灯光捉住。随着他快步穿过院落, 走到门外问候时,已经超出八尺的身高几乎要顶上门框。


    陈危今天应该随齐国公去了宴席或酒肆,身上传来淡淡的酒香, 经风久吹而不散,自己恐怕也饮下不少。


    他神色不显,步伐快而稳,三两下就到了清蕴面前。


    如白兰所言, 他年纪少, 但已彻底长成了。跟随齐国公历练这么久, 让他的沉默干练之余, 还添了种飒气、英武。


    看来齐国公拒了收他为“义子”的提议,但没有因此放下培养他。


    烛光照不清他低垂的眉眼, 清蕴也没有抬眸细看,只转动腕间玉镯,沉默了好一会儿。


    随着白芷奉上茶水,两个木头人活过来,清蕴神色如常地问他回京后在齐国公身边的生活。


    陈危一一答好。


    “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可曾有人说亲?”说着说着,转到这个话题。


    陈危答得很快,说不曾。


    “家中亲戚也没有?”


    “父母双亡后,仅有叔父愿意把我养在身边,我身边仅有这一个亲人。”


    里头白兰听了,暗暗思量。陈危的叔父陈管家如今是有名的“痴儿”,被王家养在庄子里,倒无需陈危时时刻刻孝敬。无父无母,虽艰难些,对她来说倒是好事,省去伺候公婆的麻烦,也不必担心兄弟姊妹太多,有纷争。


    果然,有些事,陈危只有在夫人询问时,才会老老实实地答。不像她,此前无意中问过几次,都不知他家中境况。


    “你自己呢,怎么想?”


    “陈危只想认真为主子办差,奉养叔父。”


    听到这儿,白兰忍不住悄然从里屋帘子里挑出一丝缝隙,观看陈危脸色。


    然而陈危背对着里屋站立,主子也是端坐圈椅,仅得侧颜。


    主子抬手端起茶杯,刚碰到唇又放下,陈危便上前为她添了热茶,听着不解风情,眼力劲儿又实在好。


    她等待主子提起自己。


    清蕴很快提起白兰,“你觉得白兰如何?”


    “是主子身边的人。”


    “然后呢?”


    陈危似乎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好半晌才道:“不知。”


    白兰有些失望,但又觉好笑,陈危就是这么个性子,看来在主子面前也一样。真是木讷,主子问这么多,难道就没联想什么?


    她的目光透过帘缝,忍不住在陈危身上流连,因此没有注意到,清蕴并没喝陈危递来的茶,而是自己另斟了杯。


    陈危的愣怔,正是来自于此。


    “以前同在王家,如今又同在我身边,说‘不知’未免有故意撇清干系之嫌。”清蕴似乎极淡笑了下,“还是说,你有什么事不好意思对我这个主子倾诉,而是要私下对白兰说?”


    陈危终于反应过来,出声道:“我和白兰确实不熟,除去同为主子办差,私下没说过话,也没有他意。”


    有些事,点到即止就可,不必问得太过清楚。


    白兰听到这儿,虽隐隐有预感,还是不由攥紧帘子,透出纠结心境。


    她没了再听下去的兴致,悄无声息地离开。


    外屋,知晓白兰离开,白芷也紧接着走出门,清蕴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收敛无声。


    “跪下。”她轻声。


    陈危毫无异议,双膝一前一后落地,跪在她身前。


    清蕴心中盘旋整日的莫名怒火并没有因他顺从的动作消失,反而愈烧愈烈。


    她冷冷看着灯下陈危,即便跪着也仍显高大的陈危。


    他沉默时,心中在想什么,除了陈管家,会有白兰吗?


    在她没看见的时候,两人私下到底接触过多少次,说过什么话?他会像对待自己一样,渐渐为白兰献上一切吗?


    除去白兰,是不是还有红兰绿兰黑兰?


    他为什么不能更低调些、沉默些,不要那么显眼?送他去齐国公身边会不会是个错误?


    清蕴脑海中这些杂乱的想法飞快穿梭,她完全没有办法恢复冷静,更没有办法接受陈危将来有可能会属于别人这个事实。


    她对白兰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不满,没有愤恨,没有嫉妒,只是在听到那些话后,所有的思绪汇集,都变成了一句。


    陈危背叛了她。


    即使如今没背叛,随着年岁渐长,他也终究会罢。


    但他的所有权属于她,没有她的允许,他不能、也不应该走向他人。


    纤瘦的手指抚上陈危,稍用力,让他微微仰首,看向他的主人。


    “白兰喜欢你。”


    “我会同她说清楚。”


    “如果之后还有其他人呢?”


    陈危沉默,尚未发生的事,他没办法给出解决方式。


    但他能感觉到清蕴平静神色下交织的情绪,“我会永远陪着主子,除非您抛下我。”


    “你用什么保证?”


    “性命。”


    清蕴没在意这个保证,端详他愈发英气的脸,出神道:“也许是你长得太好看了。”


    她说:“我不喜欢这样引人注目的脸。”


    陈危没说话,无声了会儿,直接从身上取出匕首,朝额头划去。


    第一刀,额角立刻出现血痕,鲜血涌出,从几滴汇成几道,避开双眼,顺着太阳穴、额中流淌而下。


    他以目询问清蕴,见她冷眼旁观,没有要制止的意思,抬手就要划第二刀,却被挡住。


    刀尖轻轻碰到清蕴掌心,戳出一点伤口,混着陈危的血,让手掌显得鲜血淋漓。


    “没有我的同意,我也不喜欢你随意伤自己。”


    “……是。”


    陈危用另一只没沾血的手,帮清蕴擦拭掌心。擦拭干净了,再从怀中取出常带的止血药粉,掌心那点伤口就好了大半。


    他额头的伤仍在汨汨流血,清蕴没出声,他也就没处理。


    渐渐的,清蕴好似被那道伤吸引了,忍不住想抬手触碰。


    在触碰到的前一刻,她突然惊醒般,陡然起身,定定看了眼陈危,转身朝内屋去。


    **


    李秉真被同僚们留下,在酒楼用了顿饭,席间众人就所修书籍的结尾展开争议,耽搁些许时辰,使他戌时一刻才归家。


    月舍院门前悬着两盏风灯,静夜中氤出暖黄光芒,他悠悠然走至院内,才发现里面跪着一人。


    凝神细瞧,正是陈危。


    陈危头上有道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因未曾处理,伤口处的血块堆成一团,显得狰狞可怖。


    对于李秉真的疑惑,陈危答是不小心磕伤的。


    “为何跪在这儿?”


    “我惹了主子生气。”


    李秉真稀奇,清蕴生气,竟会气到这个地步,让人大晚上带伤跪在院中?


    再询问几句,发现是陈危自愿跪在这儿请罪,李秉真摇头,“她最器重你,怎么会让你这样罚自己?先回去治治伤口,明日再来。”


    李秉真也能算陈危的主子,但他没听,依旧执拗地、笔挺挺地跪着。


    这样的他,让李秉真莫名想到某些时刻的清蕴。他们主仆二人毫无疑问是互相了解的,彼此了解的程度,也许远胜他这个半路出现的夫君。


    没有再劝,径直入屋,发现清蕴没有在篦发、看书,而是早早躺进被褥,一副熟睡模样。


    洗漱后,李秉真轻手轻脚地入榻,就发现清蕴转了过来,那双清凌凌的眼中哪有睡意。


    但也没什么情绪,仿佛正在放空,又仿佛在神游。


    李秉真轻拍她,等人看向自己再问,“陈危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


    手无意识搭在李秉真身前,胸口盘踞的那股的情绪仍未彻底消失,如同一根鱼刺卡在咽喉,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如果能把陈危关起来就好了。躺在床榻上的时候,她一度冒出这种想法。


    放任他在外面,迟早会有更多的人受他吸引。白兰不成功,还会有其他人。如今她有这个实力,可以把想法付诸现实。


    甚至思考了几种方式,不会太引人注意,又顺理成章的方式。


    会很可怕吗?他会同意吗?清蕴静静地想。


    如果他拒绝了,清蕴知道,自己情绪定又会起极大的震荡。


    既不喜这种情绪失去掌控的感觉,又无法克制自己。


    她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正在轻轻地咬着指腹,齿尖无意识地摩挲。


    “如果有烦心事,不妨和我说说。”李秉真温声道,“我毕竟痴长你几岁,有些事,兴许能给出建议。”


    清蕴没有回答这话,抬首凝视他。


    他是她的夫君,也是完全属于她的。


    忽然,柔腕蜿蜒而上,攀上他的肩头,俯身吻住李秉真。


    不意她如此主动,李秉真心神微动,稍不注意,便被她带入这股缠绵的柔情之中。


    烛光摇曳,衣衫渐褪,二人慢慢赤诚相对,只是不像上次,这回的清蕴居于上位,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李秉真近乎痴迷地看着清蕴额头凝成的一滴香汗,视线随它缓缓滑落,自上而下,经过高山雪峰,淌过温暖平原,最终汇入溪流。


    即便在做极乐之事,清蕴情绪仍是静的,甚至淡漠,那双眼似映入了他,又并未在看他。


    曾卧巫云见神女。李秉真忽然想到这句诗,而此刻,他正得神女垂怜。


    他忽然起身,抱住这位正施予自己的神女,相对而坐,连成一片的地方瞬间更加紧密。


    清蕴微微仰首,发出难耐低吟。


    “快些。”她道,然后抱住李秉真。


    随着这一声话落,疾风骤雨忽然扑来,她宛如在海面险行的一叶扁舟,随同着起起伏伏,好半晌才跟随找到节奏,身体颤巍巍的,快乐充斥着大脑,让她终于无暇再去想其他。


    风雨停歇时,二人仍保持着相对而抱的姿势,彼此唯余重重喘息。


    李秉真抬起埋了许久的头,拂过她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发丝,还有几缕被含入口中,随着他的动作,湿哒哒地回到肩侧。


    身下锦被也完全是湿泞一片,显然无法再睡了。


    他轻声,“先去净房擦洗,我让人重新铺床。”


    眼见清蕴去了净房,他起身趿鞋,唤来春风夏至,自己则披上外衣,喝了口温水。


    支开窗户,清辉洒入,将他修长的身姿笼在其中。


    李秉真看见院中仍跪着的那道身影,目中若有所思。


    清蕴今夜的失控,应当和陈危有关。


    第40章 山青卷红烟


    火日炙人, 夜晚也有股挥之不去的闷热。


    即便书房四角置了冰块,张颖拔下金针时,额角还是流下一滴豆大汗水。这针的位置不能有分毫偏差,每每施治, 都必须全神贯注, 耗费极大的精力。


    幸而病患配合, 能静坐在那儿近一个时辰不动弹。


    随着最后一针被拔下, 李秉真僵直的身体摇晃了下,被张颖及时扶住, 递上唾壶,“想吐血就吐,不要忍。”


    看着李秉真吐出几口血水,张颖感慨,“我曾给自己试过各种针法, 给世子施的这种名为枯木逢春, 虽能焕发生机,却也伴随着万箭穿心之痛,世子真是能忍常人不能忍。”


    相较于以往的尖锐, 他面上总算有了医者的仁慈宽和之色,“只要再寻到那几味药,我就有七成把握,只是要痛个一两年。”


    “一两年而已, 我还受得住。”李秉真道, “还要多谢张叔你为我费尽心力, 想出这种诊治之法。”


    这是他下定决心使用此法后的第二次施针, 身体暂时还没有太大改善,但他相信张颖的医术。


    张颖正色, “丑化说在前头,七成把握是我估摸的,若是药没找到,或是中途出了差错,都有可能功亏一篑,比以往更差。更甚者,直接丧命。”


    李秉真颔首,“在这之前,张叔已经说清楚,我也听得明明白白。”


    察觉他的认真,张颖暗暗松了口气,口舌恢复犀利,“两年前我对世子提起这个方法,你让我不要再提,一副等死的模样,如今却主动尝试。果然是成婚的人不一样了,舍不得自己那如花似玉的小夫人罢。”


    早知如此,他就向大长公主提议让世子早点成婚了。


    养气功夫深厚如李秉真,对张颖辛辣的讥讽也能含笑纳之,“时移世易,想法自然会变化。”


    不可否认的是,因清蕴的到来,他的确想拥有更健康的身体、更长久的寿命。


    披好中衣,他亲自送张颖出书房,让下人引其出府。


    喝了几杯温水,藏翠入内,递来几封信,里面记载着近日朝堂内局势以及父亲齐国公的动向。


    李秉真一目十行阅过。


    如今朝堂以及内阁之中,已经隐隐都以首辅柳文宗为首,原本摇摆不定的人渐渐开始坚定立场。皇帝对这种情形,竟再没有此前一家独大的担忧,反而越发放权,也越发沉浸于享乐。


    他把信烧毁,再拿起最后一张纸。


    有关陈危种种现于纸面,从出生、亲朋、师承到在王家的风评。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其简单的人,如他表现的那般,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但李秉真在想,陈危那看似忠诚的表象下,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指尖划过陈危及其叔父到江苏陆家接清蕴的那行字,李秉真眸色不明。


    **


    六月中旬,云阳长公主在别庄举赏荷宴,邀了京中许多人,齐国公府也在其中。


    李秉真本没兴趣,思及近日清蕴情绪平平,便应下来,作出门散心。


    宴会定在临近酉时,不至于炎热,亦能在晚霞中欣赏菡萏葳蕤。


    “夫人要戴哪对耳坠?”白兰手中捧着一对八珠环和一对金丝玉兔耳坠,笑盈盈问道。


    清蕴选了前者,白兰赞道:“我先前也想着这副最衬您的气质,端庄雅丽,和今儿的紫袖衫正相配。”


    白兰惯会讨人欢心,一番妙语连珠,让白芷忍不住看过去,多少是有些佩服的。


    那天主子询问陈危,白兰明确听到陈危对她无意,沉寂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恢复神采,和往常一样侍奉主子。


    白芷稍微问了几句,白兰道:“没事啊,我早知那小子没开窍,拒绝了也不稀奇。本想着主子开口,他兴许会多考虑下,现在看来还是那个木头性子。幸好我在主子身边服侍,月俸丰厚,家里那边不敢轻易催我成亲,也不必急这事。”


    听她言语,似乎有继续慢慢打动陈危的意思,白芷不着痕迹劝了几句,不知白兰听没听进去。


    妆扮好,夫妻二人乘马车悠悠至云阳长公主的京郊别庄。


    这儿离国公府有半个时辰的车距,两人早已决定好,宴席结束后就在自家的庄子里歇息。李秉真正逢休沐,还能在外游玩几日。


    别庄占地极大,毗邻山峰,便将山峰一角的湖水划入其中,传闻中的万里芙蕖正栽种其中。


    仆役引二人往青烟湖去。


    尚未接近,已嗅隐隐荷香。湖畔有料峭山峰,溪水顺岩壁坠落,形成飞瀑奇景,引得湖面水汽氤氲,荷花在其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尚未开宴,客人可要乘船近观?”仆役笑着提议。


    湖面确实有不少精致小船,和飞瀑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观赏,伸手便可触碰娇荷,极为惬意。


    离得远,看不清具体容貌,但看得出既有年轻夫妻,也有结伴同游的男男女女。


    这样看,倒有些仲春宴的感觉。


    来之前,清蕴就听说这场赏荷宴确实有为年轻男女牵线搭桥的意思,云阳长公主的女儿今岁十六,也许想让她看看如今京城的各式郎君,从中择婿。


    索性无事,夫妻俩也要了一艘船。因都没有撑船的经验,另要了个船夫帮忙划船。


    越靠近飞瀑,湿润感愈发明显,船夫适时停下,任小船在水波中轻轻摇晃。


    抬眸望去,银河倒泻、飞珠溅玉之景映入眼中。茫茫湖面中,万里芙蕖盛开,田田荷叶蔓延至天际,上下一线,美不胜收。


    身处如此壮景间,和面对狂风骤雨、满山飞雪其实很相似,能感受到人之渺小,也能感受到和天地、和自然万象无限接近。万事都能暂时搁置,唯余静静赏景。


    好半晌,李秉真道:“山青卷红烟,此前总听说青烟湖之美,这还是第一次来。”


    清蕴轻嗯了声。


    船夫回首看了眼两位气度风流的贵客,道:“每逢夏日,青烟湖就有许多闻名而来的文人雅士。殿下从不会拒绝外人造访,还特意修建了一排房舍供游人歇脚。客人们若喜欢,可常来赏景。现在时候其实还稍微早了些,到七月中旬,荷花开得更好。”


    又建议,“庄子里还有闲散画师,客人若有需要,可出资让画师留相。他们的画技通常和银子一样,付得越多,画得就越好。不过以夫人的容貌,怎么画都是仙子。”


    朴实的赞美之词让清蕴不由展颜一笑,刹那间绽放的容光令船夫微怔,转向李秉真,真诚道:“公子真是好福气。”


    李秉真笑回:“多谢,在下深以为然。”


    话语间,船身忽然微微震荡起来,几人同时偏首,见一只小船不知何时飘来,和他们船身相碰。定睛看去,上面坐姿随意,捏着酒壶的,不是李审言又是何人?


    他简单打了声招呼,没有投来过多视线,船身相碰看起来似乎也是偶然。


    清蕴先想到的是,他如今随侍天子,难道那位也来了这儿?转念意识到,如果建帝当真驾临,他就不可能悠闲地乘船游玩,应当只是应邀而来。


    倒不奇怪。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和离后一段时日,太夫人就有意为李审言谋亲事,若非兄弟俩关系特殊,她又年少,太夫人恐怕还要对她交托重任。


    今日他赴宴,恐怕多少有太夫人的推动。


    两方不曾寒暄,李审言站起身,撑杆在水面轻轻一拨,船身瞬间淌出丈远,引得船夫忍不住赞了声,“好俊的功夫!”


    这道在湖面上的潇潇身影,也引起周围小船注意。


    从前低调的李审言,如今倒是越发肆意了。


    夫妻俩收回视线,都没把小插曲放在心上,慢慢赏景,待时辰差不多了,再回庄内参宴。


    云阳长公主和建帝并非一母同胞,却是他唯一一位留在京中的姊妹。其他的,若非和驸马一起去了别地,就是早逝。


    这位长公主在京中出名的性子好,在建帝面前也有些地位,所以受到邀请的,大都不会拂她脸面。


    宴席所在处,亦是水榭环绕,风景绝佳。每隔几步,便置明角灯照明,宾客如云,衣香鬓影。


    李秉真作为表弟,带清蕴去向长公主问好。


    “这儿风景如何,可还满意?”云阳长公主问。


    “不负盛名。”


    “以前我多次邀你,都说没空,今儿怎么突然有空了?”


    她话是问李秉真,双眸却在瞟着清蕴,笑盈盈地打趣表弟。


    说了几句,见表弟媳似有些羞涩,便适时止住,“永平也来了,正和福宁一块儿玩呢。你们若是无事,不妨就待在我身边,不然待会儿开宴,他们认错人了可不好。”


    凡举这种宴会,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对哪家公子或姑娘有意,可让身边仆从赠去绢花、手帕,双方若彼此有意,家世也合适,指不定就成了。


    云阳长公主觉得,以弟弟、弟媳的样貌气质,若是被人错认,各收到一堆礼物,那可就有的笑了。


    李秉真从善如流地应下,在附近落座。


    主座旁边视野好,也是此时,清蕴才看见王宗赫也在场中,且座次和李审言极近。


    他作为今年的新科状元,自是备受瞩目,相貌有种极为端正的俊美,稳重自持,是长辈们一看就会很满意的郎君人选。李审言虽然同样样貌出色,但他举止过于随性,看起来颇有种玩世不恭的浪荡子模样,兼之他传出的事迹也让众人的看法褒贬不一,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明显比王宗赫少许多。


    清蕴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觉得还挺有趣。


    云阳长公主很贴心,没有让众人吃冷菜,菜肴大都是一道道上,且大都与荷花有关,美景美食同赏,既有口福,也不失风雅。


    席间有各式活动,观舞过后,便是宾客们对诗、行令、作画、填文,热闹不止。王宗赫似乎不欲出风头,全程表现中规中矩,倒是有些人似乎故意针对李审言,几度提起他,都被他轻松化解。


    清蕴不曾参与其中,但看得很尽兴。以往在王家,她基本是随大舅母郑氏和表姐赴宴。


    郑氏不喜欢她出风头,她就很少参加这类宴会,大都是平淡地吃吃喝喝就归家。


    宴至一半,她和李秉真打过招呼,带着白芷去更衣。


    女客更衣处置于湖畔,解决所需后,还可在周围漫步赏景。正好坐得久了,清蕴就走慢些。


    到岔路口时,前方传来一阵声音,靠近了,才听出是道男声,在大发牢骚。


    “什么李校尉,不过是个媚上的佞幸,竟也敢作出那副傲气模样,对人爱答不理,真是小人得志!”


    原来是被李审言下了面子的人,大约是找他说话,却被敷衍了事。


    清蕴听到此人身旁另一道声音在连连附和,两人三言两语间,简直把李审言说成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的小狗。


    从几句话中,就能知道这两人成色,不过是自己不得志,就嫉妒成狂。对于他们的话语,她不以为然。


    世上谁不想得到权势,李审言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亲近天子,那是他的本事。以他的处境,能够想到这种出路已经算不易。如果旁人有他的机会,能够凭此得到皇帝欢心,恐怕会比他更加谄媚。


    “不急,稍后我去找他敬酒,然后再……”二人开始近身耳语,隔着花木,清蕴听不清内容。


    但他们的谋算还未完成,便伴随着“哎哟”两声结束。


    收回脚,李审言叉手拢袖,“两位大人怎么如此不当心,摔进了池子里,莫不是喝醉了?”


    那两人面如土色,哪能不知背后算计都被正主听在耳中,顾不得身在水中,出声赔罪。


    李审言扯了下唇,竟没再说什么,抬脚径直掠过了两人。此举让他们心中惴惴,疑心对方已想出报复自己的方式。


    这厢,冷不丁对上越过来的李审言,清蕴心中惊了下,面色如常,对他点头示意。


    李审言同样没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她几息,再迈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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