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白的、粉的月季花开过又谢了, 金黄色的田坝被割得只剩下一簇簇谷桩桩,谷子晒干后,进了仓。
一只只包谷掰下丢进竹筐挑回寨, 包谷草也被砍落拉回,扔进了牛栏、羊圈。
县气象局说近日有雨, 结得圆鼓鼓的黄豆、花生, 连夜拔回, 先堆在了大队放草料的棚子里。
受邱老实案件的影响, 区里、县里、公社、月亮湾大队和茂林大队,均有干部落马。
外面, 邱秋没怎么关注, 大队里的消息, 却是天天响在耳边, 张念秋那张嘴, 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就没见停过。
“阿姐、阿姐,邱大壮也被判刑了。”这日,张念秋刚一踏进竹笆门, 就在院坝里嚷开了。
邱大壮是邱老实婆娘认的干弟弟,邱老实判刑后,他就被人举报了。
举报他管理机房时, 伙同邱老实贪了大队的钱。
这事还要从72年说起,那年月亮湾大队拉起电线,通了电,邱阿爷便想搞些副业,让社员们增加些收入。
考察后,大队出钱购买了打米机、磨面机和榨油机, 附近大队头一份,因为要价比着镇上、县里便宜,十里八乡人头攒动,肩挑、牛拉、马驮都赶过来打米、磨面、榨油。
好景不长,邱阿爷去后,机房的管理人员便被邱老实找理由换成了小舅子邱大壮。
机器轰隆隆一转,不到三年,邱大壮家就盖起了砖瓦房,出门的确良衬衫、毛料大衣穿着,自行车骑着,手表戴着,好不风光。
当然,邱老实得到的实惠更多,他家光自行车就有三辆,手表父子几个一人一块,收音机两台,猪每年都要喂上两三头,吃的膘肥体壮。
大队里的社员谁都知道他和邱大壮贪了集体的钱,慑于邱老实大权在手、手段阴狠,谁敢去揭发他们。
现在,邱老实倒了,不但邱大壮进去了,会计和保管员也没跑脱。
“阿姐,邱嘉树被公社任命为你们月亮湾大队大队长,韩大爷成了会计,二妮她阿爹看管仓库,升级成保管员啦……”
还待说什么,大门口响起道轻咳。
回头,就见褚辰推着自行车正要进门,身旁跟着个青年,穿着身印有食品厂字样的蓝色工装,手里提着包糕点。
张念秋认识,原大队长邱家安在县食品厂当销售主任的二儿子邱卫兵,邱家安因对邱老实父子偷粮卖粮的事,知情不报,被判五年。
任职期间,落户在大队的数名女知青在他管辖的范围内,惨遭威胁、欺凌,作为大队长,他严重失职,加刑两年。
受他牵连,大儿子邱卫东被撸了生产队二队队长的职务,二儿子邱卫兵被食品厂辞退,小女儿邱卫红刚说好的亲事,黄了。
他婆娘又急又怒,一口气没上来,半边身子麻了,口歪眼斜,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邱卫红叫邱秋去帮她看看,还没进门,就听她扯着嗓子叫骂,含含糊糊地骂邱秋是惹货精,招了个天杀的女婿,专门来克她一家老小,威力大的连圈里的鸡鸭都不放过……
邱秋转身就走,小时候就没少背着人掐她骂她,现在老了老了,还不积点口德!
回来后,她让念秋悄悄去打听,她家鸡鸭咋死的,要是没死,她不介意偷偷赏包药。
沈瑜之星期天过来复习,知道了,笑她蔫儿坏!
“秋秋——”邱卫兵进门看到院坝中翻晒金钗石斛的邱秋,眼一红,说不尽的委屈。
看到他,邱秋轻叹了声,停下手中的活,洗洗手,倒了杯水放在木芙蓉下的藤桌上,指指对面:“坐。”
儿时,作为堂哥,邱卫兵还是很尽责的,见到有人欺负邱秋,撸起袖子就是干!为此,没少受伤。
他家孩子多,日子过的穷,时常吃不饱,邱秋出门必会在兜里揣块烤洋芋或阿爸买的点心,偷偷塞给他。
邱爸知道后,不但没意见,反而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教导。
邱爸去逝后,紧跟着宗敏改嫁,邱秋只要一出门,不是有小朋友追着她喊“邱哑巴、邱残废,你阿妈不要你了”,就是有人恶意对她道“邱秋,你阿奶说你是扫把星,克死了你阿爸,气走了你阿妈……”
在那段充满恶意的时光里,邱嘉树、耗子和柱子虽在暗处没少出手整治那些多嘴多舌的人,跟她形影不离的却是邱卫兵,上学帮她背书包,下学送她回家。
他不是学习的那块料,高小毕业就不读了,邱秋去县里读书后,两人慢慢地接触少了。
褚辰筹建食品厂,他是首个主动跟随的。
县里要将食品厂迁走,也是他第一个表态赞成的。
他去县里上班后,一年回不来几次,回来也很少再登门。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夏天,他来医务室找她要凉茶药包。
“安顿好了吗?”问完,邱秋就后悔了,他家三间砖瓦房,他爸妈住东间,中间是堂屋,西间住了他大哥一家。
两间泥墙茅草顶的西厢,一间做了灶屋,一间他妹卫红住。
“嗯,卫红跟我阿妈住东间,我住她那间。”邱卫兵朝西耳房做题的赵文霖、王弈臣看了眼,搓搓手,不自在地道,“秋秋,你说我参加高考怎么样?”
邱秋无言。
但凡他是初中毕业,邱秋都支持他试一试,小学毕业啊,还是掉车尾、天天找她抄作业、生字都没认全的小学毕业生。
“别想!”与其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不如踏踏实实找点正事做。
邱秋丢下两字,站起来继续翻晒她的金钗石斛,这是她种金钗石斛的第五年,产量达到了高峰,一截树基能收一斤多,她种了100个树基,能剪一百七十多斤,鲜条舅公要了些,这晒的有几斤,剩下的切片、烤条,价格上能卖贵些。
邱卫兵失望地又朝西耳房看了眼,起身来到邱秋身边,看向圆簸箕上晾晒的金钗石斛,“秋秋,我听韩鸿文说,褚辰拒了市机械厂销售科科长的工作,准备参加高考。”
“嗯。”因为褚辰的拒绝,马书记还专门来家一趟,想让褚辰先过去上着班,别高考没考好,再把他们厂销售科科长的工作丢了。
褚辰婉拒了。
他那人就这样,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全力以赴,不给自己有反悔的机会。
“他考走了,你和昭昭怎么办?”
“我和昭昭跟他一起回城。”
邱卫兵一怔,犀利道:“你和昭昭的户口,他家能帮忙解决吗?户口迁不过去,没有口粮,你们吃什么?”
邱秋哑然。
这确实是个问题。
肩上陡然一沉,线衫披在了身上,邱秋转头,褚辰微垂了眼睑,挽起一条袖子,握着她的手腕套上……
邱秋望天,不知何时起风了,乌云遮日,风拌着湿意从湖边刮来,一瞬间透心凉。
“褚辰……”邱卫兵尬尴地抓抓头,嗫嚅道:“高考你有把握吗?”
“嗯。”他爷爷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金融系,解放前就在银行系统工作,解放后在央行任职;奶奶是清华的学生,出版社的翻译。他自小在两位老人膝下长大,受二老的教导,一直都知道知识的重要性。
下乡这么多年,书本从不曾真正离手。
只不过,看的多是经济方面的。
帮邱秋把线衫的钮子扣上,褚辰感受到飘在脸上的湿意,搬起簸箕进了堂屋。
邱卫兵挪了挪脚,凑近邱秋,小声询问道:“秋秋,你们走了,后院你栽种的那些药材,找人帮忙打理吧?”
天麻、黄精过些几日子便可采挖,留下的只有金银花和金钗石斛。
金银花一年四茬花,今年采完,明年五月又开花了。
金钗石斛采老留嫩,用开水煮过的剪刀从根部往上2节处剪下,来年即可再次发芽。
邱秋看向邱卫兵:“你是想跟我学种药材,还是想搬过来住,顺便帮我照看一下院子?”
邱卫兵张了张嘴,想来几句虚的,对上邱秋清凌凌的目光,头一垂,干脆道:“都有。”
“让我想想。”
“好。”邱卫兵失落地走了。
张念秋抓了把二妮炸的小鱼干,边吃边看着走远的邱卫兵询问道:“阿姐,他来干嘛呢?”
“想等我们走了,搬过来帮我照看院子。”
褚辰放好金钗石斛,出来收院中的桌椅,闻言道:“让耗子住过来吧,他做事认真。”
赵文霖在西耳房听了一耳朵,隔着窗不愤道:“那家伙就是个叛徒!”
“什么叛徒啊,”张念秋不满道,“他阿妈肾结石看的迟了,肾功能受损,干不了活,天天药还不能断。邱志杰许他五十块钱,只是让他露个面,搁你,你来不来?”
耗子他阿爸早几年生病去了,兄弟姐妹八个,他是老三,一家人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把他阿爸生病借的钱还了,他阿妈又查出了肾功能受损。
日子过的,真是穷的叮当响。
他大哥今年25岁了,还没钱娶媳妇;大姐23岁,不敢嫁人,怕她出嫁了,下面的弟弟妹妹没人照料。
“张念秋,你哪边的……”
“我哪边也不是,我就知道,那天要不是他帮忙按着邱志杰,我和阿姐肯定要吃亏。何况,人家还和邱嘉树一起将俞知青抬进县医院,你不说感谢吧,也不能叫人家叛徒啊,多伤人!”
没理两人的斗嘴,邱秋问褚辰:“俞知青回来了?”
俞佳佳今儿出院,按她当时的伤情,可以办理病退回城。
褚辰轻“嗯”了声,解释道,“她爸妈不在了,沪上的房子被人占了,回去也没地方住。”
“她家就她一个孩子?”
“有个大哥,清大毕业后,跟家里断绝关系,去西北参加建设去了。”
“那她能参加高考吗?”
“我找县委书记兼人武部政委老陈问了,他说他帮忙想想办法。”
“回寨住哪了?”
“知青点。”邱老实夫妻连带大儿子、二儿子都被判了死刑,老二媳妇是食品厂的职工,判决还没下来就跟老二离婚了,家里现在还剩老三邱志杰,十五六岁的年纪,俞佳佳回去住不合适。
再说,她也不愿意再踏进那家半步。
当年之所以受欺后没吭声,邱志勇纠缠时答应嫁给他,不过是为了能去农场给父母收尸。
邱秋:“中午吃茶香鸡,让二妮给她送一碗。她那身体,年前得好好养养。”
褚辰闻言想到什么,打开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邱秋:“俞佳佳给的医药费。”
邱秋抽出来一数,足有上千。
“吃了我九颗人参丸,小半根老参和去年剩下的金钗石斛也让二妮给她炖汤喝了。”邱秋收起信封,并不觉得这钱给多了,“赵文霖凑的那三百,她还了吗?”
“不知道。”褚辰说着,拿了几本书去西耳房,“王部长找人给你们买的工农兵学员补习用的《初等代数》、《初等几何》、《解析几何》教材。他还让我转告你俩,县中学开办了辅导班,问你们要不要搬去县里住,去辅导班上课也方便。”
两人摇头,在邱家吃的好,住的舒服,还有褚辰、邱秋两个学霸在,学习上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王弈臣看着褚辰,欲言又止。
褚辰不用问就知道他想打听俞佳佳的情况:“人回来了,住在知青点,你要想去看她,让赵文霖找辆板车,推你过去。”
赵文霖一听就急了:“褚主任你咋还添乱呢,好不容易大家都平安无事了,安安生生的看看书,养养伤,准备准备参加高考不好吗?”
褚辰示意他看王弈臣:“你哥心里有事,晚上睡得安稳?白天看得进书?”
赵文霖哑然。
他因为家里出了点事,下乡比表哥晚半年。
一过来,就见表哥的目光时不时朝隔壁女知青住的地方扫视,便知有情况。彼时,韩芷月、钱溪窈、俞佳佳住在一起,三人有说有笑,形影不离。
他哥他知道,出身好,牌头硬,相貌出众,出手大方,口才好,对姑娘客气有佳;在北京,就是大院姑娘们的理想对象人选,来到这,自然也不例外。
这是谁入了他哥的眼?!
赵文霖暗自琢磨。
韩芷月窄肩细腰,体形窈窕,弯弯的长眉下,一双乌闪闪的大眼,十分撩人,只可惜,身上的小市民习气太重,说话过于尖刻,首先被他排除了。
钱溪窈清丽文静,身段丰盈,会打毛衣织毛裤,会钩漂亮的绒线帽子,还烧得一手好茶饭,寨上的老伯妈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勤快、乖巧,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找她聊天、谈心,听她讲沪上的故事,叫她一起去赶场,一起进山采菌子……
俞佳佳亭亭玉立,如三月枝头盛放的牡丹,艳若朝阳,爱娇爱笑爱闹,能歌善舞,一首《我为祖国守大桥》手风琴独奏,听得人酣畅淋漓、激情飞扬。
赵文霖是极看好俞佳佳的,但他知道,他表哥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太过美艳的姑娘,说是守不了家。那时,表哥的梦想是参军当兵,守卫祖国边疆,做一个热血男儿。
然儿,很快打脸了。
两人眉来眼去,根本没避人。
好景不长,一封举报信打破了平静。
赵文霖和王弈臣这才知道,俞佳佳的父亲是沪上宏祥纱厂的资方经理,因解放前曾阻挠过工人罢工。68年,被打成历史反G命,下放农场。俞母不放心丈夫,跟了过去。
俞佳佳黑五类的身份传开,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突然之间,她就成了整个知青点的污点。
同时,王弈臣的妈妈收到封信,千里迢迢赶来了。
这封信是从知青点寄出的,匿名。
王弈臣以为是赵文霖寄的,气得狠狠揍了他一顿。
结果,打开一看,笔迹却跟韩芷月写在日历上的标注一模一样。
韩芷月直接懵了,一再辩解,她没写,她没往北京寄什么信,不是她。
钱溪窈给她做证,说她上两周确实没去县城寄过什么信。
王弈臣和俞佳佳分了,却也和家里闹僵了,死硬着不换下乡的地方,当兵的机会递到眼前,也被他拒了。
俞佳佳从三人住的地方搬出来,去了知青点后院的柴房,没多久便嫁给了邱志勇。
赵文霖是亲眼见过他表哥为俞佳佳要死要活,天天醉烂如泥的。如今,俞佳佳和邱志勇离婚了,邱志勇被判死刑,她也从邱家搬了出来。赵文霖深怕王弈臣对俞佳佳的感情死灰复燃,刚想张嘴阻止,就见王弈臣重新拿起桌上的书,认真看了起来,好像只是想知道俞佳佳的情况罢了。
到了中午,雨越下越大,二妮穿着雨鞋,撑着伞,提着食盒,去知青点给俞佳佳送饭。
好不容易休息了,钱溪窈、韩芷月、杨永年凑在一起,抓紧时间复习,听到敲门声,才发现一点多了,还没做饭。
谁也不想动,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做饭上。
钱溪窈翻出包饼干,拆开放在桌上。
杨永年拎起暖瓶,空的。
韩芷月打开箱柜,拿出瓶水果罐头,让杨永年打开,分倒在三个瓷碗里。
俞佳佳住在她们隔壁,单独一间,妇女主任帮忙清扫了下,打开从邱老实家给她收罗的行李,铺上被褥,将人扶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二妮过来,敲门,才将她惊醒。
她现在贫血,畏寒,容易乏困。
二妮打开食盒,将一碗茶香鸡,一碟香炸小鱼,一碗白米饭,一一摆在桌上,“下雨路滑,我没敢带汤,你这有暖瓶吧,瓶里有热水吗?”
“有,邱嘉树让他小妹帮忙烧的。”俞佳佳说着,取出两个杯子,打开瓶麦乳精,分别舀了两勺进去,提起暖瓶给自己和二妮各冲了杯。
二妮也不客气,捧着杯子在桌旁坐下,边轻啜着,边等俞佳佳吃完,她好收拾碗筷走人。
茶香鸡清淡滋补,味道鲜美,俞佳佳好几天没吃到这么对胃口的菜了,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韩芷月闻着鸡肉香、鱼炸香,瞬间觉得手里的饼干不美了,干巴巴的没一点饱腹感。
钱溪窈、杨永年一手饼干一手书,沉默地吃着、看着。
俞佳佳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问二妮:“我能交伙食费吗?”她听去县医院探望的赵文霖说,他和王弈臣跟邱大夫家搭伙了,每月给三十块钱伙食费。
二妮一愣,就听她又道:“我很好养的,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绝不挑食。你要嫌送饭麻烦,我可以每天过去吃。”说罢,不等二妮拒绝,掏出五张大团结塞进二妮兜里。
二妮眼一翻,给了她一个白眼,“你口粮都没有,就要跟我们凑在一起吃,想的美!”
前些日子,天天去医院给她送汤送饭,搭的可都是邱秋姐家的米面肉菜。
“邱嘉树说交了公粮就分粮,等我分了粮,我请人给你送去。麻烦你帮我跟邱大夫说句好话,”俞佳佳扯着二妮的衣袖撒娇道:“就说,我吃的不多,很好养活的。”
“行行,知道啦,你别再扯我的衣服,都皱了。”
“嘿嘿……二妮你真好……”
二妮脸一红,提着食盒落荒而逃。
邱秋也没有想到,二妮送趟饭,又找来个饭搭子。
“二妮,你觉得能接吗?”
褚辰虽拒了市机械厂的工作,供销社这边还没完全脱手,每日都要过去上班,复习都是抽空、熬夜,家务上根本没时间搭把手;而她趁着雨季清闲,要忙着炮制药材、磨制药丸。
张念秋吃过饭,邱秋就让褚辰送她回县里了,秋收结束,学校要开课了。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日三餐,洗洗刷刷煎炒烹炸炖煮都要二妮一个人忙活了。
二妮拿抹布,几下擦干灶台上的水渍,随口道:“接啊,不就是多添一碗水的事吗!”
邱秋笑,这是个心软的女孩:“老规矩,钱你拿十块。剩下的四十,你抽空去各家走走,看谁家有多余的谷子、鸡鸭卖。”
晚上,跟褚辰说起这事,邱秋愁道:“咱们在寨子里,我每天十个工分,昭昭每月是十斤的人头粮,你是干部,拿的是城里居民每月30斤的口粮,自留地里瓜菜不断,一年到头,咱家还紧巴巴的。去了沪上,咋办啊?”
她和昭昭没有沪上户口,到时没有供应粮不说,还没有油票、肉票、布票、棉花票、鱼票、豆腐票……就连卫生纸也要票呢。来年她生了,红糖、奶粉、鸡蛋、鲫鱼这些特供产妇的营养品,是必须凭婴儿出生证购买的,可孩子户口随母……也不知道她能不能买?
褚辰放下手里的书,将人揽在怀里,轻轻抚过她的背,安抚道:“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必不会让你和昭昭饿肚子。”
1953年,为了解决粮食购销问题,稳定物价,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分别公布了《关于粮食统购统销的决议》、《关于实行粮食的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的命令》,粮食流通从以征为主、市场收购为辅的体制,进入统购统销的时代,粮票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不可否认,粮票的出现,“统购统销”制度的出台,是具有积极作用的。物价稳,则国家稳。它让“大Y进”和“文G”期间,没有出现更严重的局面。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计划经济体制的日渐僵化,是不利于社会长远发展的,在经济学上,这亦是一个不可辩解的事实。
如今,高考恢复了,一个变化,岂知不是改革的开始。
邱秋把玩着他胸口的钮扣,思索道:“要不,我找省城的王医院长上交一张药方,让他帮我在沪上哪家医院安排个活?”
褚辰抚摸她背的手一顿,“舅公能同意?”
邱秋自小跟阿奶学医,阿奶手里的药方可都是祖传的,来自张家。
张家除了舅公在县医院任职,还有几个小辈在医疗系统,只不过分散的开些罢了。
“我手里的药方那可太多了,怎么可能全是张家的东西……”
张家……阿奶不喜欢她,怎么可能真心教她医术。
她儿时便有记忆,知道算自己来自一个叫大魏地方,祖父是太医署的太医令,父亲是太医署负责教习针灸的博士,到她这一辈,只她一个女孩,自小喜针灸,善制香。
因为过目不忘,父亲和祖父便常以喜欢听她读书为名,将她唤到身边,一边听她念书,一边出言教导。
医术不说多好,药方医案倒是记了不少。
张家学医的那么多人,为什么对口疮的药,每年要她来配,那是因为,她改良了方子,药效变得更好啦,原来半月或一个月,化脓溃烂的伤口才能痊愈,现在只需一周便已结痂。
回忆多了,伤感。
邱秋脑细胞活跃,转而想到二妮下午找她给俞佳佳写了几道药膳,感叹道:“哎,你说我要是有个弟弟该多好,二妮这么好的女孩,嫁到哪家,都是哪家的福气。”
褚辰不妨她话题跳的这么快,怔忡了瞬:“二妮要相看了吗?”
邱秋愣了下,“二妮十八了吧,寨子里十八岁的女孩都嫁人了。”
想到二妮看向王弈臣的目光,邱秋轻叹了声,“还是再等等吧,要是有个工作……”
“双鸭寨社员多,位置偏,来往县里或是镇上多有不便,他们大队长多次反映,想让公社在那设个供销点。公社已经批了,年后就办。要不,让她过去做个理货员?”
邱秋想了想:“明天我问问她愿不愿意去。”理货员虽好,地方却是偏了点。
翌日,邱秋提起,二妮低着头,没吱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倒是桂花婶隔着院坝墙,不知咋听到了,专门上家来,欢欢喜喜地替二妮答应了。
雨天,下不地,新上任的大队长邱嘉树便组织社员们去仓库,剥包谷、摘花生,编装苹果、橘子的竹筐,裁有光纸,理稻草。
大队里的小学也开课了,钱溪窈、韩芷月、杨永年是小学的老师,一早,三人便找到邱嘉树和校长要辞职。
赵文霖在队里的菇房上工,他倒是干脆,吃过早饭,拿着书便走了。
绵绵细雨连下了十几天后,陡然放晴了,阳光洒在被雨洗过的青色碧瓦上,寒意犹存,院里一片萧瑟、狼藉,花残叶败,枯枝落了一地。
赵文霖一早起来打扫,提水冲洗青岗石铺砌的院坝。
昭昭学妈妈拿把小剪刀,摘去残花,修去枯叶。
五天一轮转,又逢场期,国营饭店的老王让人送来请贴,他闺女今日出嫁。
褚辰忙着查看各大队的果子成熟情况、统计数量,邱秋便带着昭昭,拿着礼物坐船去了。
褚奶奶帮老王闺女买了件大红呢绒上衣,十分漂亮。
邱秋送了条大红的羊毛围巾,那姑娘一见便欢喜地戴上了。
嫁的近,就在县城里。
邱秋和昭昭在她娘家吃了碗米酒煮蛋,又跟着去婆家混了顿肉菜,便告辞离开,去供销社买了兜刚上市的橘子,两只板鸭、几样小儿玩具。
张思铭夫妻带着孩子回来大半月了,忙着安置,将带给她们母女的礼物交给褚辰,捎话说,等忙完这一阵再上门探望她和昭昭。
这不是来县里了,怎么也得去看看。
县食品厂原车间主任被褚辰要去了供销社南货店,张思铭一回来就接了他的工作,厂里给分了套两居室,原房主留下的痕迹太重,得重新粉刷。这段日子,夫妻俩带着孩子住在商业局家属院张思铭原来的屋子。
邱秋带着昭昭拎着东西刚一走进家属院,就遇到了领着俩孩子散步的张成文。
张君浩、张君泽是对双胞胎,跟昭昭同岁,比昭昭大半月。
两个小家伙长的一模一样,像他阿爸他小姑他阿爷,浓眉大眼,皮肤黑黄。
“君浩、君泽,来来,”张成文唤了两个孙子到跟前,指着邱秋母女问道,“看看,认不认识?”
他们在云南部队的小家里有邱秋一家三口的相片,还有昭昭一岁、两岁、三岁的生日照,遂张成文话一落,二人便迫不及待地叫道:“大姑姑,昭妹妹。”
“浩表哥,泽表哥。”昭昭跟着唤道。
张君浩抖着腿,歪着小脑袋斜睨着昭昭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舅舅来信说了,爱动爱闹的是老大张君浩。”昭昭说着看了看文文静静站在张外公身旁的男孩,笑道:“他乖乖的,肯定是张君泽了。”
张君浩无趣地撇撇嘴,低声嘟囔道:“阿爸是个小叛徒。”
张成文轻拍了记孙子的背,笑道:“胡说什么,当心你阿爸揍你。”
邱秋第一次见他们,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张成文,掏了两个红包塞进他们小军装外套的兜里,俯身抱住了两个小家伙,笑着逗道:“哎啊,哪来的两个小宝贝,咋这么俊呢,让大姑瞧瞧,是不是我们家的?”
小家伙们被邱秋拥进怀里,一股暖暖的清甜果香萦绕鼻尖,看着大姑姑莹白的皮肤,精致的眉眼,一个个红了脸,君浩不好意思地挣了挣,君泽却顺势挤开哥哥,霸占了大姑的怀抱,双手揽着邱秋的脖子,小脸跟邱秋的脸贴了又贴。
君浩白眼一翻,嗤道:“不害臊!”
昭昭有一种妈妈要被抢走的感觉,忙上前拉君泽,不让阿妈抱他:“你重,我阿妈抱不动你,快出来,我带你们玩儿,阿妈给你们买了铁皮青蛙、铁皮公鸡、铁皮小老鼠……”
生拉硬拽将君泽扯离了邱秋的怀抱,昭昭一手牵着一个就不松手了,要带他们去小花园玩儿。
张成文将东西又递给邱秋,让她先回家,他不放心,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张外公,玩具、玩具。”昭昭回头提醒道。
“唉唉,好。”张成文应着,又小跑回来找邱秋拿玩具。
邱秋想笑,家属院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是小孙子刚回来,还没稀罕够,不想跟孙子分开罢了。
张思铭的妻子陈慧颖,弯月眉,丹凤眼,白皙的脸蛋上鼻翼两侧有不少黄褐斑,一米五五的身高,胖乎乎的,说话却是干巴脆。
一见拎着东西进门的邱秋,就两手一拍,嚷道:“哎呀,我还道咱阿妈长得美,合着咱家的大美人在这呢……”
宗敏撇了撇嘴,却不得不上前介绍道:“秋秋,这是你嫂子陈慧颖。”
“大嫂好。”邱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笑道:“刚回来,生活上还习惯吗?”
“这有啥不习惯的,不就是住的挤了点,吃的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辣了……没事没事,反正过几天我们就搬走了,没必要让老人受委屈迁就我们……”
邱秋看宗敏。
宗敏一个白眼刚翻到一半。
母女俩尴尬地各自转开了头。
“大嫂的工作调过来了吗?”陈慧颖原是军区医院的护士,生下双胞胎后,因为无人帮忙照看孩子,不得不停职在家,这一停就是三年多,离开工作岗位久了,调职都不好调,没单位愿意接收。
邱秋听褚辰说,她想进县医院。
县医院嘛,要说医术好的医生,人家肯定急缺。
护士人家是真不缺。这几年,市里、省里有些干部的子女不愿下乡务农,城里又不好安排工作,培训仨月拿个护理证,就被安插进去了,小县城查的又不严,一个两个的,岗位都要挤爆了。
“说起工作,”陈慧颖放好东西,一屁股坐在邱秋身边,紧紧地攥住邱秋的手,张口道,“我前天还说要找你呢,结婚那会儿,听你大哥说,县医院的副院长张丰羽是咱舅公。你看,我都回来半月了,怎么也得提着东西去看看他老人家啊。你下午没事吧,走,陪我去一趟。”
这真是风风火火,片刻不能等啊!
邱秋笑笑,起身就要跟她走。
宗敏脸色一沉,起身朝卧室走道,“秋秋,你跟我来一下。”
陈慧颖对着宗敏的背影撇了撇嘴,转头拉着邱秋小声嘀咕道:“肯定是劝你别为我工作的事搭人情!回来几天了,我算是看出来了,咱阿妈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宗敏的亲闺女?
邱秋想笑,崩住了,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放心,回头我跟舅公打声招呼,年后你去药房实习。”
陈慧颖一喜,又紧张道:“为什么是年后啊?”
“月底你跟我去收购站帮忙,认识认识本地的药材,便是县医院去不了,中药材收购站你还是能呆的。”
陈慧颖双眼一亮,邱秋帮她选的这俩岗位,可比当护士强多了,有发展空间啊。
“好好,听你的。进去吧,别让阿妈等急了。”说着松开邱秋的手,还轻轻推了她一下。
邱秋笑笑,走进了宗敏和张成文的卧室。
这么私密的环境,让邱秋感到很不自在,坐都不知道往哪坐,索性关上门,靠在了门框上:“阿妈。”
宗敏看着站得远远的,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闺女,心下先凉了半截,“陈慧颖的工作,张思铭都不让她去打扰你,你上赶着做什么?”
不等邱秋说话,她又道:“你若因为想让她等我老了,对我好点,就处处迁就她,大可不必,我有你和念秋呢,养老还轮不到她。”
“你想多了。”食品厂的辣酱、水果罐头、鱼罐头,甚至果脯的制作方法,都是她和褚辰一款一款试做了十几次,甚至几十次,研究出来最符合大众的口味。
这几年,食品厂的销量一再下滑,她和褚辰又如何不心疼。
筹建之初,他们做过无数美梦,为几年能销遍全国、打响品牌而起过争持,她说十年,褚辰却说,五年,给他五年时间,他定能让他们生产的辣酱、水果罐头……果脯响彻全国,铺满各大百货商场、供销社,让大家随便进家食品店,看到的都是他们月亮湾大队食品厂生产的各色吃食……
如今他们要走了,为食品厂挑了位新厂长,怎能不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便是今天陈慧颖不提出来,过几天她也要为此专门跑一趟的。
“张丰羽的人情用一次少一次,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念秋想想啊……”
邱秋惊讶地挑挑眉:“这关念秋什么事?”
宗敏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我想让念秋读卫校,毕业了到县医院上班。你随褚辰走了,我身边不能没个亲人吧?当然,你要是能接我过去同住,那自然是在好不过……”
邱秋瞬间沉了脸:“宗女士,你还是这么自私自利!”
说罢,开门就走。
“哎,我怎么自私自利了,念秋能上县医院上班,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我是你阿妈,你给我养老怎么了?”
邱秋懒得理她,见陈慧颖提了包东西等在门边,便笑道:“走吧。”
张丰羽听罢邱秋和陈慧颖的来意,一口应了,转身拉了邱秋出门,小声道:“市医院的陈院长,想要人参丸的配方,条件你提。”
“上月韩鸿文去送治疗对口疮的药膏,他也是这么说:‘对口疮的配方给他,条件我开。’咋,胃口越来越大了?”
张丰羽急着去门诊坐诊,不愿跟她废话,只把眼一瞪:“你就说,换不换吧?”
“行啊,你告诉他,我想要份沪上医院配药房的工作。”想了想,邱秋又道,“医院最好离宜兴坊近点,要是能分房就更好了。”
张丰羽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急匆匆走了几步,他又回头问道:“你针灸用的金针,哪来的?”
“我阿爸找人帮我订制的。咋,想要啊,可惜……”邱秋调皮地冲他做了个鬼脸,“谁打的,我也不知道,你有空问我阿爸去!”哼,市医院的陈院长也不知道许了他多少好处,让他向着一个外人,跟自己要药方。
张丰羽点点她,气冲冲走了。
邱秋莞尔。
晚上跟褚辰说陈慧颖的工作搞定了,想起她跟宗敏的相处模式,邱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我一进门,她那话说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接,笑都僵在脸上了。”
说罢,邱秋还下意识地揉了揉脸。
褚辰这些天跟张思铭接触的多了,倒是知道些原因:“当年她生君浩君泽早产,张思铭出任务不在军区,她让人打电话叫阿妈过去,阿妈借口说你要生了。你的情况她听张思铭说了,人家表示理解。结果……知道她没来照顾你做月子,大嫂就又打电话,想请阿妈过去帮她带带孩子,阿妈借口扭到腰了,就没去。”
宗敏那人……邱秋不好评价。
天晴了,翻了田土,栽下油菜、麦子,卖了苹果、橘子,月亮湾大队的社员们开始天天种洋芋。
七点多,吃过早饭,大伙儿结伴上了坡地,男同志有的在前头吆喝着黄牛打犁沟,有的胸前挂个箢箕丢草粪和灰,女同志跟在后面往沟里放发芽的洋芋块,年老的拿着锄头盖土。
忙活到下午五点收工,有的去后山找毛粟、冬菇,有的忙着搂枯草败叶留着冬天引火,有的去摘茶果……还有拿了□□进山打猎。
忙碌碌,转眼到了11月底。
因为报考的人太多,大家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在正式考试前,县里举行了一次预考,只考语文和数学。
一早,邱秋便和二妮一起,给大家磨了桶豆浆,煮了锅鸡蛋,炸了盆油条。
俞佳佳过来,油条刚出锅。
闻着满院的油炸香,俞佳佳双手抵在下巴处,开心地眯了眯眼,“好幸福啊!秋秋、二妮,谢谢你们这么用心地给我们准备早餐。”说罢,张开手,一人给了个爱的抱抱。
经历了那么多,仍旧保持着这份纯真,邱秋便知,这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女孩,她的童年、少年,心灵上一定很富足,才能支撑她走过遍地棘刺,再回首,仍是满身阳光,照耀他人和自己。
可也正因如此,邱秋才越发担心,哪有人只有光,没有灰暗的一面呢?
“褚主任,还没谢你呢,”俞佳佳回身看到从东屋出来的褚辰,笑道,“谢谢你帮我争取到参加高考的机会。”
褚辰颔首:“好好考。”说着,直接穿过堂屋,推开了西屋的门。
天冷了,昭昭憋着尿也不愿意起来,听着爸爸走近的声音,越发往被窝里钻了钻。
褚辰打开衣柜,拿出件长款棉袄,掀开被子,将人整个儿包紧,先抱着去了茅厕。
从茅厕出来,小家伙鼻子嗅了嗅,拍拍爸爸的手臂:“好香啊,我要吃炸油条。”
“穿好衣服,爸爸给你洗漱。”褚辰好声好气道,“刷好牙,擦好香香,咱就吃饭。”
家里的护肤品是邱秋自个儿做的,她因为怀孕,用的是淡淡的青果香。昭昭喜欢花,喜欢吃水果,邱秋便给她做了瓶茉莉香,一瓶橘子香。
昭昭洗漱后,挑了橘子香,自己抠起小指肚大那么一块,抹在脸上。
褚辰给她扎好小辫,抱着人洗过手,走进堂屋。
早饭都摆上桌了。
除了豆浆、油条、鸡蛋,二妮还给大伙儿在羊汤里下了些泡发好的米粉。
邱志杰塞给赵文霖的一千块钱,再怎么说也是赌·资,为防日后被人抓把柄,王部长让他们上交了九百,留下一百作为王弈臣的医药费。
羊和鸡鸭就没还,鸡鸭早吃了,羊前几天才杀。遂这几天,羊肉包子、羊汤泡饼,涮羊肉……几人天天吃得肚儿圆,邱秋都有点上火了。
大伙儿一个个在桌前坐下,俞佳佳看着对面,状似轻松地笑道:“赵知青、王知青,早啊!”
这还是俞佳佳回寨后,第一次跟王弈臣见面,以往两人都有意地避着对方。
“……早!”王弈臣语气艰涩,看向俞佳佳的目光,复杂难辩。
赵文霖一看气氛不对,立马笑道:“早,俞知青身体养好了吧,复习的怎么样?”
不等人回答,他又转头逗道:“昭昭,赵叔叔今儿要考双百,快帮叔叔夹根油条,拿俩鸡蛋。”
二妮向来看不惯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你没长手啊!”
“跟你说话了。”赵文霖白了她一眼,又笑眯眯地看向昭昭,“昭昭,快把你的好运分给赵叔叔点……”
“拿拿就能让你考双百吗?”
“对对。”
“好。”昭昭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分别给今天要考试的几人,一人拿了根油条,两个鸡蛋。
吃过饭,四人便出发了。
考试分数不公布,只将通过的名单张贴在县中学门口的墙上。
几人都过了。
接着没几日,便迎来了正式的高考。
事后,褚辰估了估分数,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分别填报了复旦的经济系、数学系。
当时,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风靡全国,陈景润更是青年学子的偶像,无数参加高考的考生,做梦都想自己能成为摘取数学皇冠的那颗明星。
沈瑜之报的是复旦的中文系、华理工的生物系。
王弈臣分别填的是京大的数学系和外语系。
赵文霖出人意料地报了北京的农学院。
俞佳佳第一志愿填的是复旦外语系,第二志愿写的是复旦的数学系。
从这一点上,便可看出,王弈臣和俞佳佳志向相投。
第17章 第 17 章 二姐
冬月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人们称之为寒冬的腊月。
一进腊月,夜间再难见月亮出没、星斗闪烁。天一擦黑, 从月湖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的冷雾,弥漫了田坝、坡土和寨子。
湿冷湿冷的, 狂风一吹, 刺骨的寒。
早上下起了雨, 雨丝打着旋, 甫一落地,就变成了冰凌, 人踩在上面几步一滑, 稍不留心便跌倒了。
县药材收购站来催几次了, 想让邱秋赶紧过去帮他们给待收的药材定级、估价。
褚辰便跟邱秋商量, 搬到县里他宿舍去住, 这样邱秋去收购站上班也方便。
邱秋没意见,只是想等他们走了,让俞佳佳搬过来住。
王弈臣填报志愿的第二天,接到家里的电话, 说是他爷爷摔倒住院了,让他赶紧回去。
他那伤坐卧铺没问题,王部长便帮他办了病退。
赵文霖请假跟着一起回京了。
说好了要是有通知书送来, 让褚辰帮他们寄去北京的家里。
如今来家搭伙的只有俞佳佳。
知青点离寨子最近的人家有半里地,她又跟韩芷月几人不睦,再加上邱志杰放假回来了,别再出个什么事。
“行。我等会儿跟桂花婶打个招呼,让她帮忙照看着点俞知青。”褚辰解释道,“二妮跟我们去县里, 她年后要去双鸭寨上班,得去供销社跟人学学怎么理货,有空还可以帮忙接接昭昭,咱们在县里的这段时间,我准备让昭昭去食品厂幼儿园适应适应学校生活。”
邱秋颔首,她忙起来,确实顾不上昭昭,送去幼儿园也好。
当天,安排好家里的一切,褚辰找耗子、柱子帮忙,拉了两辆板车,一家三口带着二妮搬去了县里。
二妮跟供销社售货员住在一楼的宿舍里。
褚辰这边是张单人床,他从家里带来了板子和长条凳,那么一支一拼,加宽了不少。
铺上稻草,旧床单、两条褥子、大红牡丹纯棉床单,不等放上枕头和厚棉被,昭昭鞋一脱就爬上去,一个跟头从这头滚到了那头,紧跟着爬起来,又蹦又跳,乐的不行。
邱秋都担心她把床蹦塌了。
褚辰看了眼,便和耗子找来铝管给炉子接起了烟囱。
邱秋把家里的窗帘拿来了,让柱子帮她从屋中间拉了根铁丝,把窗帘挂上,一间屋子便被分成了内外两间。
知道邱秋来县里,收购站的李站长不等她安顿好,便来请人。
邱秋打电话叫来陈慧颖,带着她,一脚踏入药材收购站,便忙的直打转,各公社大队运来的药材在门口排起了长队,还有肩挑、牛拉、马驮的零散药农,挤挤挨挨,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钩藤、党参、天麻、甘草、桔梗、半夏、葛根、白笈、砂仁,邱秋一样一样查看、定级。
什么级别什么药材什么价,邱秋念着让李站长用毛笔写好,贴在门口的墙上。
级一定,发个用硬纸板写好的号码牌,让他们过秤,找会计算帐拿钱领票。
几日后,褚辰带人过来视察,一见这情况,忙让人搭棚子、放炉子,县气象局说了,夜里有雪,有些药农住的远,晚上是回不去的,可他们又舍不得花钱去招待所住,多是背了柴来,几人找个墙角,燃堆火熬到天蒙蒙亮,卖了药材的赶紧回家,还没轮到的继续等着。
往日还能熬,一下雪,可就有得受了。
竹杆、塑料雨布、麻绳、炉子、煤块,一一拉来,大家齐动手,一个下午搭起六顶棚子,人、牛马、药材都进了棚。
人和牛马待的地方点上炉子或燃起柴堆,让大家轮流看顾着火,留好通风口,褚辰看看表,晚上八点了,转头看向收购站,邱秋站在几个麻袋前,正弯腰查看药材。
抬脚走进收购站,褚辰小声问帮忙抬药材的李站长:“还要多久能下班?邱大夫怀着身孕……”
李站长抹了把额上的汗,讪笑道:“理解理解。您看,要不再等半小时……”见褚辰脸色不对,忙又道:“二十分钟?行行,这就下班。邱大夫,下班了。”
褚辰脸色捎缓,跟他道:“明天我请县医院的张副院长过来帮忙。”
李站长激动地一把握住褚辰的手,乐道:“谢谢、谢谢,褚主任,还得是你,牌面大,我往县医院跑几趟了,人家张副院长忙的呀,人都见不到。”
邱秋扶着弯得酸痛的腰走来,闻言“哼”了声:“他哪是跟你耍牌面啊,他是拿捏我呢。”
市医院的陈院长想要人参丸的配方,邱秋让他拿沪上医院的工作来换,叽叽歪歪的,说什么沪上工作怎么怎么难办,言语间,想让邱秋把对口疮的配方当作添头。
行啊,那要一套两居室不过分吧。
不能光你加码,不许我跟上呀。
结果,他当场给她来了个变脸。
呵,我手握药方,还反过来求你不成!
邱秋当天就给省医院的王院长打电话了,都没用上人参丸的药方,光一张对口疮的方子,就把工作搞定了。
张丰羽嫌邱秋那天说话太硬气,没给他面儿,这不,在这拿捏她的吗。
往年,收药材他可跑的比谁都快,为的是好把品质好的药材留下,回头让县医院付钱来拉,因为给收购站帮了忙,哪年李站长不给他便宜些。
李站长笑笑,不搭话,人家长辈跟小辈闹闹情绪,他插什么嘴。
褚辰快走几步扶住邱秋,一只手帮她轻揉着腰部:“好了,交给我处理,别气了。”
邱秋挺直的脊背松懈了几分,慵慵懒懒地半靠着他,撒娇道:“我想吃酸的,特别想。”
“雕梅?酸菜鱼?酸菜小炒?还是酸汤牛肉?”
“想吃虾酸肥肠,酸酸辣辣的浇在白米饭上,油汪汪的汤汁裹着晶莹剔透的米粒,一口送进嘴里……”光是想一想那滋味,邱秋就想流口水。
褚辰听得却是一愣,邱秋以往是不吃虾酸、不吃肥肠的。
“好,我们去国营饭店找老王。”
整个县城,也只有老家是独山县的老王会做虾酸、做的有虾酸,至于肥肠,这会不知有没有……
邱秋回身跟陈慧颖挥挥手,“大嫂,我们先走了。”
“走吧,我等你大哥过来接我。”
邱秋笑她:“哎哟,跟我秀恩爱呢!”
陈慧颖刚要说什么,就见褚辰一手握着自行车车把,一手揽过邱秋的腰,一使劲将人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可能是怕路太滑,没敢骑,就那么推着她走了。
所以,倒底谁跟谁秀恩爱啊?!
冬天天黑的早,两人到国营饭店,人家都关门了。
褚辰二话不说,带着妻子直奔老王家。
老王开门听完来意,就乐,“快进来坐吧,我去趟肉联厂。”
他爱人忙引了两人往堂屋走,屋里升着炉子,一进门,热气扑面袭来,眼睫上立马蒙上一层水汽。
褚辰让邱秋站在炉前缓了会儿,才帮她把长及膝盖的棉衣脱下搭在椅上。
王嫂子给两人各倒了杯水,里面搁了红糖。
邱秋在炉旁坐下,双手捧着杯子,吹了吹,一连喝了几口,才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在收购站讲的话多了,站的久了,邱秋坐下就不想开口、不想动,褚辰注意到,跟王嫂子再说话就压低了声音。
暖融融的环境,旁边是爱人的低语,邱秋不知不觉整个人放松下来,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褚辰伸手扶住倾斜的杯子,从她手中轻轻抽出:“嫂子,借你家毯子用用。”
王嫂子忙起身去卧室给他拿毯子。
褚辰取过邱秋脱下的棉衣,小心帮她穿上,示意王嫂子把毯子折成双层递给他。
将人用毯子裹严实了,褚辰一使劲把人抱起。邱秋一惊,睁开了眼。
褚辰拍拍她的背,哄道:“没事,睡吧。”
邱秋定定看了他片刻,好像在分辩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然后真就放心的睡了。
“嫂子,跟王大哥说一声,我等会儿过来拿饭菜,麻烦他了。”
“地上路滑,要不,你们今晚住下吧?”
“不用,离的不远。”邱秋有些洁癖,住在别人家睡不安稳。
王嫂子看他这样,也不再劝,忙把手电推亮递给他,在前帮他把房门打开。
王家离供销社宿舍三四里地,褚辰一步步走的极稳,农活干了十年,山路跑了五年,他这会儿十分庆幸自己练就了一把臂力、脚程。
夜间,风吹得急,街上显得寥廓、冷寂,便是偶有一两个行人,也是冲冲疾行。
快到宿舍时,哗啦啦的雪粒子兜头洒下,就着楼道里的光,褚辰低头朝怀中看去,很好,秋秋的小脸被毯子虚虚地遮着,没见着雪。
“阿爸姆妈,你们回来了。”没等褚辰走到宿舍门口,昭昭听到由远及近从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先一步打开门,迎了出来。
褚辰:“嘘——”
昭昭双手一抬捂住了嘴,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看向阿爸怀里毯子裹着的人,疑惑地歪了歪头:“妈妈?”
“嗯,妈妈睡着了。”褚辰轻声道。
昭昭转身将门拉得大大的,好方便阿爸抱着妈妈进屋。
二妮坐在桌前,正在复习白天学习的知识。见此,忙起身走到床边,放好枕头,抖开棉被。
褚辰抱着邱秋在床边坐下,冲二妮摆摆手,“回去休息吧。你们屋里燃着炉子,睡前别忘了开条窗缝。”
“好。”二妮轻应了声,拿上自己的东西走了。
昭昭看着阿爸给妈妈一层一层的脱衣服,妈妈也不醒,好奇地伸出小手戳戳她的脸颊、鼻子、嘴……
“昭昭!”褚辰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小手往身后一背,昭昭咧嘴笑道:“软软的。”
将脱去外套、鞋子的妻子,小心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褚辰伸手抱起闺女,走到桌旁,拿过两个输液用的玻璃瓶,倒上热水,盖上橡胶皮塞,一个塞在妻子脚下,一个塞在身侧。
昭昭掩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阿爸,困。”
褚辰看表,九点了。
“洗漱了吗?”
“洗过了。”
褚辰便抱着小家伙去了趟茅厕,回来洗洗手,帮她脱去鞋袜、棉衣绒衣,将人塞进被窝。
昭昭小身子一滚,挤到邱秋怀里,一分钟没到就睡着了。
褚辰帮两人掖了掖被子,查看过煤炉,窗户打开一条缝,关上门,让隔壁还没睡的女同事,帮忙注意下家里的情况,揣着饭盒去了老王家。
邱秋一觉睡到四点多,饿醒了。
她一动,褚辰跟着醒了。
饭菜坐在炉上的铝锅里,热乎乎的。
可邱秋看着油腻腻的肥肠,别说吃了,她想吐。
褚辰看下表,这么一折腾,快五点了,国营饭店这会儿开始忙活了。
穿上衣服,褚辰准备去国营饭店给她买饭。
邱秋没让,取出米饭,伴上辣酱吃了个半饱。
褚辰掏开炉火,给她炖了碗红糖鸡蛋。
邱秋看着碗里的五个鸡蛋,拿起勺子舀了个,递到他嘴边:“太多了,我吃不完。”
褚辰张嘴咬了口,接过勺子,喂她:“吃多少算多少,剩下的给我。”
吃到一半,昭昭醒了,看着鸡蛋想吃。
母女俩你一口我一口,把一碗红糖鸡蛋吃完,双双打了个饱嗝,呵呵乐了。
“去茅厕。”昭昭习惯性地朝阿爸张开了双手。
“走吧,一起。”邱秋放下碗,去拿帽子围巾、棉外套。
一家三口穿戴整齐,下楼去厕所。
雪下了一夜,楼下白茫茫一片,有脚脖深。
起得早的职工,已经拿着铁锨开始铲雪了。
邱秋弯腰抓了把,团个小小的球,朝昭昭戴的羊皮帽砸去,口里还道:“看球!”
小球散开,落了昭昭一脸,小家伙眨眨眼,伸舌·舔·了下唇上的雪粒,双眸一亮:“冰凉凉的,是雪糕、雪糕!”
“哈哈……”邱秋被她可爱到了,捧腹大笑。
“不是雪糕,是雪。”褚辰边掏出帕子给闺女擦脸,边科普道:“雪是水汽在天上遇到冷空气后凝结的透明冰晶。”
昭昭无心听阿爸说什么,她只知道地上白白的跟雪糕一样的东西,冰凉凉的好好吃,遂躲避着阿爸的手,身子一扭,扑向了地面。
褚辰伸手将人提起,小家伙沾了满脸的雪,扑腾着四肢,乐道:“哈哈……好多雪糕,冰冰的,凉凉的,好好吃哦,我要带些去幼儿园,给浩表哥、泽表哥。”
光听她这么说,邱秋便想象到老师带着孩子们打雪仗的情景了。
上过厕所,夫妻俩陪着孩子玩了半小时雪,便收拾收拾出门。
褚辰先把妻子送到收购站,再送女儿去幼儿园。
幼儿园的孩子们一见面,叽叽喳喳说的都是雪,光说还不行,不知哪个调皮蛋先抓了把丢向众人,然后就乱了,你丢我也丢,随之便是魔声入耳,尖叫的,跳脚的,干仗的,咧嘴大哭的。
褚辰一看这情况,夹起闺女出了包围圈,找老师请假,带着人去国营饭店,给自己要俩包子、一碗豆腐脑,给昭昭又要个糖糕。
父女俩吃完,牵着手去供销社上班。哪知,刚到办公室,便接到了沪上打来的电话。
“老四,你二姐出事了,你快过去看看。”
褚辰凝了凝眉,安抚道:“姆妈你先别急,慢慢说,二姐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我们昨天下午收到她拍来的电报,要我们赶紧打一千块钱给她。你说没事,她要这么多钱干嘛?”
“行,我打电话过去问问。”
“你往哪打啊,她住那寨子现在都没通电,你赶紧请几天假,过去看看。”
褚辰一愣:“她去的不是珍珠坝农场吗?”
“哎呀,她都多大的人了,哪会不嫁人。”
褚辰惊愕道:“……嫁哪了?”啥时候嫁的啊,也不说一声。
谢曼凝咬着唇,吱吱唔唔道:“农场旁边的寨子,叫什么凤仙寨。”
“姐夫叫什么?”
“别叫她姐夫,那就是个畜牲!”
褚辰心里一咯噔,瞬间想到不好的事来,“二姐是不是被他欺负了,没法了才嫁给他?”
“那……那倒不是。哎呀,别问那么多了,你赶紧去凤仙寨找你二姐,快点啊,别拖。不然,你二姐要是有个好歹,褚辰我饶不了你!听到了没?”
褚辰拿笔记下凤仙寨这个地名,口里应了声“嗯”。
“嗯什么嗯啊,你没长嘴是吧?能不能好好说话!”
“姆妈,都什么时候了,你有什么好瞒的,二姐嫁的人叫什么名字?”
“孙建国!行,别忘了带钱,你二姐说要一千块钱,尽量多拿点,别到了地方才发现钱带少了,不够用。”
“哦,好!”
“快点啊!”
“好,我这就请假过去。”
“啪”的一声,那边挂了电话。
昭昭扶着桌子,踮脚朝桌上的电话看去:“是阿奶打来的吗?阿爸,我听到你叫姆妈了。她有问我吗?有没有说想我呀?”
褚辰俯身抱起闺女,鼻尖轻轻蹭了蹭她脸颊:“是阿奶,她问昭昭乖不乖?下雪了,穿得暖不暖?过年回不回沪上啊?”
“回!”昭昭超大声,“我也想阿奶,我们去沪上看她。”
“好,去沪上看她。”
抱着闺女,褚辰转身打电话,先打去收购站跟邱秋说一声,然后打给张思铭,问他有没有熟人在西双版纳珍珠坝农场或是凤仙寨。
还真有,执行任务时结识了一位珍珠坝农场的连长。
褚辰记下人名、联系电话。
这边一挂,立马打了过去。
这位连长姓周,一听褚辰说他是张思铭的小舅子,十分热情。
褚辰把事情一说,他张口便答应帮忙找人。
“周连长,麻烦你了,我现在请假过去,大概三天后到。”
“好,我先帮你找人。你到了,直接来我们珍珠坝农场七连,就说找周大明。”
把昭昭抱给在仓库的二妮,褚辰找张思铭借了一千块钱,拿了两套换洗衣服,坐磷矿厂的过路车直接到了云省,开车的王晨海又帮他找了辆直达珍珠坝农场的拉货大卡。
第三天的早上,他便站在了周大明面前。
周大明打量着眼前风尘仆仆的俊朗青年,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沉痛道:“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褚辰有急又累,闻言,两眼一黑,身子直往下坠。
周大明一把抱住他,嚷道:“喂,大兄弟也,人活得好着呢,你晕什么晕啊?”
褚辰推开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二姐呢?”
周大明两手一摊:“医院里。”
眼见褚辰又急了,周大明这才撇了撇嘴,一口气说道:“小产,她自己作的。告诉你啊,你二姐真不是个东西,看到我们人民子弟兵长的好,工资高,就要死要活地嫁给人家。现在人家受伤瘫床上了,她立马翻脸,孩子不要,丈夫不要,胎儿也不要……”
“等等,几个孩子?她结婚几年了?”
这下周大明也傻眼了:“你二姐是叫褚韵吧?”
“对,66过来的沪上知青褚韵,27岁,鹅蛋脸,大眼睛,下巴微微扬着,劲劲的,我姐她挺傲的,一开始在你们农场三连。”
“那是她没错了,结婚五年,有个三岁半的女儿,肚子里原本怀着一个,为了抛夫弃女回城,自己吃药流了,结果没流干净,这不就住院了。”
第18章 第 18 章 孙建国
“挂了你的电话, 我立马推上自行车去凤仙寨孙家。孙大娘、孙大叔都以为你二姐抛夫弃女,偷偷跑回沪上了。”
前往县医院的牛车上,周大明跟褚辰道:“孙大叔跟我一起问遍了寨子, 才在赤脚医生那儿知道,她前些天找他拿药打胎。这不就有眉目了, 所以我们先去咱珍珠坝农场医院询问, 结果没找到人, 我们立马掉头前往县医院, 这不巧了,一进县医院的大门, 孙大叔就拦住了自个儿出来买饭的你二姐。”
“情况我也问了, 得做那什么清宫术。这几天, 孙大娘在县医院照顾着。”
褚辰无言。
66年二姐下乡时, 16岁;他读高二, 13岁。一别11年,他早已变了模样,二姐……能在家庭发生变故中,坚强地活下来。褚辰知道, 他是庆幸的,不管咋样,人在就好。
“孙建国是咋瘫的, 医生怎么说?”
“他啊,执行任务时后背中了一枪,子弹卡在脊椎骨处。医生做手术把子弹取出来,人就不能动了,说什么脊髓损伤。”
褚辰:“治不好,还是不好治?”
“孙叔说, 人家军医院的大夫让他们找老中医针灸试试。这年头,好一点的老中医都出事了,剩下的要么改学西医,要么就是半瓶子水咣当。”
“受伤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周大明叼根草在嘴里,说话懒散散的,显然对军人受伤这事早已司空见惯,“医院待了三个多月,能想的法子都想了,没啥效果,这才让出院回来。”
褚辰若有所思。
片刻,到了县医院门口,褚辰跟在周大明身后下车,说了句“稍等”,快步去旁边供销社买了一斤红糖,两斤鸡蛋,一瓶麦乳精,两袋奶粉。
还好,过来时,跟王晨海换了些本地票。
“采采,你看我带谁来了。”还没到住院部,周大明便朝楼下一个玩耍的黑胖小女孩喊道。
褚辰打量着孩子,跟昭昭个头差不多,长得像姆妈,柳眉杏眼,小小的鼻头,嘴唇肉嘟嘟的微微上翘,一笑,两个酒窝。
剪着个锅盖头,穿着身旧军装改做的衣裤,打着赤脚,身后丢着双黑色绣有花草的小鞋子。
褚辰将手里的公文包,连同刚买的东西一起递给周大明,请他帮忙拿着,上前俯身蹲在孩子面前,笑道:“你叫采采,对吗?来,介绍一下,我是四舅,妈妈有没有跟你提过,小时候,她老欺负人了,经常抢夺我和你三舅的吃食玩具。”
采采瞪着双眼看他,一转身捡起地上的小鞋子,撒丫子就往住院部的楼上跑,“阿奶、阿奶,你快来啊,有人贩子,拐小孩哩——”
面对众人或敌视或警惕的目光,周大明乐不可吱,“哈哈……误会、误会,这是孩子的舅舅,亲的,第一次见外甥女,热情了点,吓着孩子啦。”
说罢,扯了褚辰往楼上走。
褚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之“噗呲”一声笑道:“孩子被教得真好!”
“边境嘛,走私的、违法乱纪的,从没间断过。孙建国是独子,他又只有采采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他受伤瘫在床上,孙大娘、孙大叔可就指望这孩子日后给儿子养老呢。”周大明说着看向褚辰,那意思不言而喻,便是你姐跟人家离婚,孩子也别想带走。
褚辰颔首,孩子的去留,得看他二姐的意思。
周大明以为褚辰赞同他的观点、主动放弃了孩子,一把揽过他的肩,笑道:“好兄弟,等会儿你见到孙大娘就知道了,为人在正直厚道不过。你二姐嫁过去,孙大叔便托关系将她安排在小学教书,再没下过地,农忙时,也只是在家带带孩子烧烧饭。”
说着话,两人上到二楼,远远就见采采站在间病房门口拉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指着楼梯口说着什么,不妨瞅到他们上来,瞬间瞪大了双眼,小身子一扭躲到了老太太身后,尖叫道:“啊,人贩子过来啦,阿奶、阿奶,快进来,关门——”
说罢,就要扯着老人往病房里躲。
孙大娘认出了周大明,一把将孙女揽在身前,笑道:“胡说什么啊,那是周伯伯,前天刚来过咱家,不记得了?”
采采扭头再看,仔细辩认了番,不好意思地抓抓脸,咧嘴笑道:“还真是啊,我方才没瞧清楚。”
“那采采要对周伯伯说什么呀?”孙大娘说着松开了揽着孙女的手。
采采对着走近的周大明和褚辰站直身子,深深一躬,大声道:“对不起!”
“没事没事,”周大明笑着一指褚辰,“采采,他方才跟你说的话还记得吗?你应该叫他什么?”
采采扭身抱住奶奶的腿,悄悄朝褚辰看去。
褚辰朝她笑笑,跟孙大娘道:“大娘你好,我是褚韵的四弟褚辰,我姐她还好吗?”
孙大娘从周大明那知道他今儿会来,一早就等着了,闻言打量眼褚辰笑道:“刚吃完饭,在看报,快进来吧。”
褚韵听着门外的动静,放下手中的报纸,紧张地看向门口。
她没想到,家里收到她求救的电报,会让四弟过来。
四弟啊……自小随爷爷奶奶住在茂名路央行分的公寓楼里,偶尔回家,爸妈待他像客人。
她自小聪慧伶俐,深得姆妈喜欢,自然看姆妈的眼色行事,在有数的相处里,待他亦是从没亲近过。
再说,那会儿她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便是知道他提了爷奶准备的点心糖果回来过周日,也没时间陪他聊天、玩耍。
64年爷爷病逝,奶奶跟着一病不起,他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两年后,她和因为有严重气喘而晚上学的大哥一起读高三,距离高考不足一个月,陡然接到了高考停止的消息。
毕业了,分配一直没有着落。突然一夜之间,到处都在宣传“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鼓励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找到家里,说是“两丁抽一”。
当晚,大哥的气喘病便犯了。
文化大G命没闹起来时,都是奶奶托人从国外买进口药,转转弯弯带进来。66年自然是不能了。
大哥的气喘病一犯,爹爹和姆妈都紧张坏了,赶紧将人送进医院打针、接氧气、吊葡萄糖……
一连折腾了几天都不见好,她便主动跟姆妈说,她下乡。
她这边名一报,没两日大哥便被安排进了无线电厂。
那一刻,心下不知是啥滋味。
姆妈可能自觉亏欠她吧,行李箱里给她塞了五百块钱。
西双版纳,她自己选的,想象中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
风景是真美,没让她失望。
可一到农场,她就后悔了。
住的是阴暗潮湿的茅草屋,吃食上是缺油少菜不见肉,一到雨季,青菜断顿,天天喝盐水汤。
她从来不知道干农活是那么苦,刚到农场便遇到了秋收秋种,跟在老职工身后,手握镰刀割稻,半天不到,一手的水泡,下工时两条腿都不会走路了。
早晨醒来浑身酸痛得像是大车碾过,哨子一吹,立马就得爬起来往田坝跑,太阳火辣辣的,晒得脸、手、脚都蜕了皮,露出里面的嫩肉火烧火燎地疼。
一不注意被蚂蟥、蚊虫叮咬到了,身上便会长起脓疱疮,疮口发炎,又红又肿,走路疼得一瘸一拐,秋田里泥水一泡,脓疱破了,伤口感染,大片皮肤溃烂。
现在她身上、腿上斑斑点点连成片的疤痕,都是那时留下的。
繁重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觉得心里迷惘,看不到前路。
遇到孙建国正是她走头无路的时候。
1970年爹爹下放农场,奶奶住处被抄,她黑五类的身份在农场传开,人人可欺,就连一向憨厚和善的连长都向她伸出了魔爪。
那会儿为了活命,哪怕是一根稻草,她也要拼命抓住向外爬。
几年安稳日子过得,她都快忘记沪上的生活是什么样了,没想到,命运再次将她推向了选择的岔路口,孙建国瘫了,高考恢复了,她有回城的机会了。
“二姐?”看着采采扑向的病床,褚辰迟疑地唤了声。
床上的女子,皮肤黝黑粗糙,抚向采采头顶的手,指关节粗大,眼角堆积着细密的鱼尾纹,亚热带的烈日和风雨无情地重塑了,当年那个生长在优渥环境里的娇美沪上姑娘,并改造了她的外部形象和精神气质,使其更接近于当地的农妇。
“四弟……”褚韵轻揽着头往她怀里扎的女儿,打量着立在门边的青年,一米七八的个头,俊朗贵气,周正内敛,这还是当年那个周日回到家,便沉默地看书看报的小小少年?
取出袋奶粉,递给孙大娘,褚辰礼貌道:“大娘,麻烦您给采采冲杯奶,我和二姐说会儿话。”
“哎,好。”孙大娘伸手接过奶粉,弯腰抱过孙女,招呼着周大明走出病房。
将公文包和其他吃食放在床头柜上,褚辰搬过一张凳子在病床边坐下,“医生怎么说?”
“下午做手术。”褚韵不自在地垂下眼睑,抠了抠手指,随之瞟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姆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给家里发电报要一千块钱,她担心你出事,让我赶紧过来看看。”
褚韵双眸大睁,不敢置信道:“她说我发电报要钱?!”
褚辰颔首。
褚韵倏然攥紧了手,怒道:“我什么时候给她要过钱了?便是我最困难、走头无路的时候,都没给她打电话、发电报或是写信要过一分钱!她、她怎么诬蔑人?!”
“二姐,”褚辰抬手盖住她放在被上的手,紧紧握了下,安抚道:“别激动。姆妈那边先不提,你和孙建国的婚姻怎么处理?”
褚韵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平复了下心情,微哑道:“我想离婚回城。”因为怀孕做药流,她并没有参加高考。
褚辰想了想:“离婚的事,我跟孙建国谈。回城,现在怕是没办法,得再等等。”
“我等不了,也不想等。”褚韵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双手抱头,紧紧拽着两侧的头发,吼叫道:“我在这儿待够了,真的够够的,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褚辰、褚辰求求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她嚷着,直接从床上朝褚辰扑来,褚辰忙起身将人接住,安抚道:“好、好,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别急,有我呢,二姐,四弟在呢……”
孙大娘和周大明带着采采根本没走远,闻声赶忙跑了过来。
周大明:“怎么了?”
孙大娘一看,转身去叫医生。
采采直接吓哭了,周大明弯腰抱起她快步朝走廊另一头走去,不敢让孩子看妈妈这模样。
医生很快过来了,只一眼,就拿了瓶镇定剂,给她打上。
没一会儿人睡了,褚辰给她盖好薄被,跟在医生身后询问道:“医生,我姐这是怎么了?”
“早年受了刺激,平常还好,一遇事就入心,一入心就睡不好,睡不好便怕光畏声、精神紧张,一紧张可不就得尖叫、发疯。”
褚辰脚步一顿,随之又快步跟上:“我想带她回城好好治疗,您能开病例吗?精神方面。”
医生回头看他一眼,“现在知青都在闹回城,为了回城,什么招都使了,可真正能回城的有几个?”
褚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从兜里掏出两张票悄悄递了过去。
医生低头瞄了眼,一张茅台特供票,一张高档烟票。
“跟我来。”
片刻,褚辰拿着病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 ,去病房看了看,跟孙大娘和周大明说一声,去邮局打电话报平安。
沪上是阿奶接的,听到褚辰说褚韵人没事,便愣了:“你去看你二姐了?”
“嗯,姆妈前天给我打电话,说是二姐这边出事了,叫我过来看看。”
老太太当即就生气了:“老二有事,家里这么多人不使唤,叫你去,她不知道邱秋怀着身孕、昭昭没人照看吗?”
“没事阿奶,我过两天就回去。”
“行,人老了不讨人嫌,这回我就不说你做事欠妥了。老二怎么样?”
怕老人担心,褚辰尽量轻描淡写道:“想离婚回城。我刚找医生开了病例,下午帮她办病退。”
“离婚?!她什么时候结的婚,我咋不知道?”
褚辰捂额:“……”
“褚阿奶,”老太太声音大了,引得路过的邻居出声询问道,“谁离婚了呀?”
老太太捂了捂胸,转身笑道:“说我家老四媳妇邱秋养的小踏雪呢,上月还天天追着匹小母马屁股后面跑,现在理都不理人家,跟两夫妻闹掰了似的。”
“哎呀,整天听你说褚辰一家三口,今年回来过年不?”
老太太立马冲着话筒道:“听到李家嫂嫂的话了吧,回来吗?”
褚辰:“回!”
“行,有什么事等你们回来再说。挂了!”
褚辰等那边挂了,才按了下,重新拨号。
“邱大夫你的电话。”李站长接到电话,匆匆跑来喊人。
邱秋放下手中的药材,对旁边的张丰羽道:“一级。”
说罢,快步跟李站长走了。
这会儿打电话,她猜多半是褚辰,三天了,该到了,也不知道他二姐是啥情况。
“邱秋。”
邱秋“嗯”了声,问道:“见到二姐了吗,人没事吧?”
“神精受了点刺激,我明天带她回去。另外,有一件事……”
“你说。”
褚辰把孙建国的情况说了下:“你看能治吗?”
“他受伤几个月了?”脊髓损伤最好的恢复期是在受伤的六个月内,一旦超过这个时间,再难恢复。
“四个多月。”
“那你带他过来吧。”
褚辰犹豫道:“要是通知书下来,咱得抓紧时间回沪上……”
“不是还有舅公吗。”
“他去收购站帮忙了吗?”
邱秋想到那傲娇的小老头,想笑,“嗯,来了。”
“好。我等会儿跟孙建国说,看他的意思。若无意外,最早明天回去,晚点的话,怕要拖一两日。”
“嗯,注意休息,等你回来。”
放下电话,褚辰轻吐了口气,回到县医院,就表示想去凤仙寨看看孙建国。
孙大娘一听这话,便知褚辰要跟儿子谈离婚的事,抱着采采的手不由紧了紧:“他四舅,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大娘您说。”
“我家同意你二姐跟我儿子离婚。但有一条,孩子你们不能带走。”
“大娘,我姐这情况,肯定不能再受刺激,带不带孩子,我得问过她再答复您。这会儿去见孙大哥,是我想回去时,带上他。我听周大哥说了,他这伤须得老中医针灸治疗,正好,我舅公是我们那有名的老中医,十分善长针灸。”
“真的?”孙大娘激动地一把攥住褚辰的手腕,“你没骗我?”
“真的!”褚辰重重点了点头,看向周大明,示意他给自己做证。
周大明哪知道他舅公是不是老中医,医术如何啊,不过他信张思铭,遂作保道:“大娘,他爱人的大哥是军人,跟建国一样,也是因伤退伍……”
这话还不如不说呢,褚辰瞪他一眼,开口解释道:“我大舅哥是扫雷时,不小心震穿耳膜,右耳听不见了。医生给他做了修复手术,说是过个一年半载,能恢复些听力,部队让他转后勤,他做不来,这才退伍。”
“行行,咱走,回家跟建国说。”孙大娘拽着褚辰的手紧紧不放。
褚辰不放心地看了眼病房内睡着的褚韵,“周大哥,麻烦帮我跟护士说一声,让她们帮忙照看着点我二姐。”
周大明点头,快步去护士站跟人叮嘱了遍。
孙建国今年32岁,回来前正营级干部,长相俊朗,为人严肃,收拾的干净利落,不见半点颓废。
他们到时,他正半靠在枕上,双手飞舞,拧着稻草编织草帽。
知道褚辰是褚韵的弟弟,他伸手探向桌面,拿起一早写好的离婚申请递了过去。
褚辰接过来看了眼,收起来。心下不免为二姐可惜,光是这么一面,便知孙建国是个有毅力、有成算的汉子。
孙大娘探身将路上睡着的孙女放在儿子里侧,盖上薄被,在床沿上坐下,帮着拢了拢稻草,道:“建国,褚辰说他舅公是位老中医,善针灸,想带你过去看看。”
孙建国抬头看向褚辰。
褚辰点头:“我舅公张丰羽是我们县医院的副院长,祖传的苗医,到他这一辈,已是七十二代。他本人专治疑难杂症,善针灸。”
孙建国:“你姐知道吗?”
褚辰一愣:“还没跟她说。”
“她同意了,我再跟你去。”孙建国解释道,“结婚前,她遇到一些事,不能受刺激。我怕她见到我,情绪激动……”
第19章 第19章 房啊亲情
一针镇定剂能睡两个小时, 褚辰不放心二姐,谈完事,便要告辞离开。
孙大娘拉着人不放, 要留饭。
周大明在旁帮着劝说。他算看出来了,孙建国这个前小舅子不简单, 年纪不大, 人情练达, 是个人物。
孙建国抬眸看向褚辰:“现在知青回城困难, 你有办法?还是沪上你们家里,已经帮你二姐安排好了接收单位?”
褚辰打开公文包, 取出病例, 递给他。
孙建国接过来一看, 竟是精神病的诊断证明。再看褚辰, 便带了厉色, “这病例一开,你可知道后果?”
褚辰颔首:“知道。回城后,短时间内,二姐很难找到工作。”
不写严重点, 人家知青办能帮你办理病退?
病例夹在档案里跟着人回城,知青办、居委会要来家核实的,没有一年半载, 你能说自己痊愈了吗?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知道怎么回事儿,但戏还要演下去。毕竟,日后政策如何,谁也不知道,遂再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不只找工作, 有这病例在,她……”孙建国顿了下,接着道,“她日后再嫁,又有什么好人家?”
褚辰讶异地挑挑眉,周连长口中,二姐当年死缠烂打嫁过来,孙建国作为军人,虽然接受了,心里上是不待见的,二人感情并不好。
他的依据是,结婚这么多年,孙建国一直没让二姐带着孩子去随军。
现在看,周连长的话带了太多的个人主观意念:“二姐迫切地想回城,那就先回城。当年她读的沪上中学,是重点高中,她成绩稳,要不是临考时,高考突然停止……回城后,正好在家好好调理下身子,备战来年的高考。”
孙建国听明白了,褚辰给他二姐选了一条路,并对他二姐能考中大学报了极大的期望。
摇头轻笑了声,孙建国道:“褚辰,你和你二姐多久没见了?”
褚辰疑惑地看他:“11年。”
“11年,”孙建国咀嚼着这个字眼,短短的三个字,却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褚韵以前学习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嫁给我后,我阿爸托关系将她安排进大队小学教书,五年级的数学她都教不了。”
褚辰一愣:“怎么会?”
“不相信是吧,”孙建国轻扯了下唇,示意褚辰看窗前书桌上堆积的初、高中课本,“早几年,我在部队托人给她买的书,她从没翻过,你去看看,可有反复翻动的痕迹。我刚回来的那会儿,上面都落了厚厚一层灰,现在这么干净,是阿妈为了照护我,进来打扫房间,帮忙擦拭的。”
褚辰放下公文包,过去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孙建国应该是找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买的,书是当年出版的新书,没有看过折过划过的痕迹。
又看了几本,本本如此。
放下书,褚辰转头看向孙建国:“前天姆妈打电话,我才知道二姐结婚了。这么多年,我和我爱人每年都给二姐寄两次包裹,一次年底,一次年中,寄的是农场三连的地址,她可有收到?”
孙建国看向母亲。
孙大娘摇摇头,“小韵很少收到包裹,上次收到……”她想了想,“还是74年,采采刚出生,沪上寄来的,两袋奶粉、两瓶麦乳精、一个包被,一厚一薄两套小儿衣服。”
褚辰听得一怔:“采采哪天的生日?”这包裹跟昭昭出生时,姆妈寄来的一模一样。
孙大娘:“6月15。”
昭昭的生日是6月24日。
想到姆妈作为教师的古板,褚辰一颗心沉了沉,二姐当年出事,应该向姆妈求救或是因为太过害怕,写信向她述说了。
所以,再次接到二姐的求救信,姆妈才让他带一千块钱过来,为的是拿钱安顿好二姐,阻止她回城。
想到医院里突然发疯的二姐,褚辰心里一痛,看来二姐也知道姆妈的意思了。
周大明:“我回去找人查查,看谁拿了你寄给你二姐的包裹。”
“麻烦你了,”褚辰收敛起情绪,“东西都不贵重,多是一些吃食,便是知道是谁,肯定也早进肚了。主要是吧,我爱人怕我二姐干农活累伤、晒伤,专门给她配了些调理身体和抹脸的药丸、药霜。我怕人不懂,不敢吃不敢用,胡乱丢在哪,那就太可惜了,用的药材都不便宜。”
周大明拍拍他的肩:“放心,找到了一定给你寄回去。”
“那倒不用,有期限的,找到你看看,过期的就丢了吧。没过期的你给嫂子,药丸是人参丸,补气血的,你也能吃,药霜抹脸,可防止皮肤晒伤、晒黑。”
周大明一听人参丸,更重视了,准备下午回去就让人去查。
褚辰拿起公文包,再次提出告辞。
孙大娘拉着他的手,紧攥着不放,“她四舅,不急不急哈,医院离寨子十几里,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我等会儿请隔壁的凤丫过去帮忙看着点。你看你来小半天,还没好好跟采采相处呢,这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不如等她醒来,你陪她玩会儿,认识认识。顺便尝尝我的手艺,我养的鸡,老肥了,咱抓两只,一只炖了,一只爆炒。”
孙建国:“留下吧。”
周大明笑:“我是好久没吃肉了。褚老弟,来来,咱俩帮大娘抓鸡去。”
孙大娘夺下褚辰手里的公文包,笑着推他:“快去,就在后院的小树林里,我养的多,挑大的肥的抓,再顺便瞅瞅鸡窝,今天的鸡蛋还没捡呢,那边放的有篮子,正好帮我把鸡蛋捡回来。”
眼看着褚辰跟在周大明身后去后院了,孙大娘放下公文包,看向儿子:“建国,我瞧着小韵这四弟人不错,礼貌、谦逊、说话做事有章有法,那是不是说明,这褚家也是明理的人家,你和小韵……”
“阿妈,褚辰自小在他爷奶身边长大。他阿爷去逝前是沪上央行的行长,他阿奶毕业于清华,是有名的翻译家。二老祖上,清末、民国那会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言传身教,你单看他一身贵气就知道了,他和褚韵虽是姐弟,却不是一类人。褚家……”想到婚后,自己找人调查的沪上褚家诸人,不由摇了摇头,父母爱长子,原无可厚非,但如褚家父母那样溺爱成性,养得其自傲自大,眼高手低,还真不多见。
怕母亲不死心,还想留下褚韵,孙建国再下猛药:“您再看他们这么多年对褚韵的态度,就知道,这家人,有多凉薄。我不想这份凉薄,最终又落在采采身上。”
“褚辰不是说了吗,年年都有给小韵寄包裹……”
“阿妈——”孙建国无奈道,“你儿子还瘫在床上呢,咱能别耽误人家好吗?”
孙大娘张了张嘴,最终长叹一声,去隔壁请凤丫去医院帮忙照看会儿褚韵。
鸡抓回来,一早出门去高山上采古茶的孙大叔也回来了。
知道褚辰是儿媳的四弟,特别热情,拍着褚辰的肩,哈哈笑道:“来的好,大叔我今儿啊,不担采了篓古茶,还抓了兜竹虫。”
说着打开只布口袋给他看,白白胖胖的竹虫,沉甸甸的,足有一斤多,“今儿大叔给你露一手,等着瞅好吧。”
家里养蜂,每年割蜜时,褚辰也会弄些蜂蛹,油炸了给昭昭吃,邱秋先开始是看都不看的,近两年,也会在昭昭吃得喷香时,尝那么几口。
“大叔,您准备咋做啊?油炸的可不稀奇。”褚辰笑道。
孙大叔掂了掂手里的重量,笑道:“油炸一部分,采采爱吃。剩下的焯下水,跺碎放进鸡蛋液里,加点同样焯过水的新鲜茶叶,摊饼吃,怎么样?”
“行啊,我还没吃过鸡蛋茶叶竹虫饼呢,今儿好好尝尝您和大娘的手艺。”
“稍等,一会儿就好。”老人说罢,拿着东西走进了灶房。
孙大娘正在给两只鸡褪毛,看他进来,笑道:“小韵这四弟好相处吧?”
“文化人,懂礼知礼,不嫌老头子啰嗦,是个好小伙。”
孙大娘笑眯了眼,乐滋滋道:“他还说,他爱人的舅公是他们那边有名的老中医,什么七十二代的传人,最善长的就是各种疑难杂症和针灸治疗,老厉害了。人家主动提出,想带咱家建国过去看看。”
孙大叔一震,忙奔到院中找褚辰求证。
褚辰点头,仔细跟他说了说这些年舅公治疗的病人。
老人高兴坏了,饭桌上开了坛自酿的红薯酒,周大明和褚辰没喝几口,他一个人把自己灌醉了。
将孙大叔扶进房,盖上薄被,褚辰出来见孙大娘拿着碗追着采采喂饭,便上前极自然地接过饭碗,走到采采面前蹲下,笑道:“四舅喂你,好不好?”
采采绷着小脸,瞪大眼看他,“大舅怎么没来?五舅怎么没来?”
褚辰舀起一勺菜拌饭,送到她嘴边,采采“啊”一声张大了嘴,凑过去把饭菜含进嘴里,大口咀嚼。
“怎么不问三舅?”
采采疑惑地歪了歪头:“有三舅吗?”
褚辰舀饭的手一顿,随之笑道:“有啊。三舅最皮了,力气也大,小时候在楼下跟小朋友踢足球,一脚踢得足球飞起,‘砰’一声砸在人家门上,惊得隔壁烧菜的李家嫂嫂手一抖,油全倒锅里了,气得她站在门口骂。你猜怎么着?”
“捡了球,赶紧跑呗。”
“哈哈……”褚辰大乐,拿手帕拭去她脸上的饭粒,笑道,“你三舅可没你这么乖,他啊,捡起球,一把塞我怀里了。李家嫂嫂以为是我踢的,捉了我的耳朵,拎着我找你外婆告状……”
“你挨揍了!”采采肯定道。
褚辰摇摇头,“没有。你外婆不打人。”
姆妈不打人,却会打电话找阿奶、阿爷告状,话里话外,都是他不如大哥乖、不如大哥聪明、不如大哥懂事、不如大哥嘴甜,闯了祸不知道赶快逃,跟只木头似的站在原地让人来捉,捉住还不赶快道歉、告饶,嘴甜甜地哄李家嫂嫂几句,让人把气消了。
现在倒好,被人拎着耳朵找到家里,自己受罪不说,还让她跟着赔礼道歉丢尽了脸。
“那她肯定骂你了。”采采煞有介事道。
褚辰再次摇头:“我不在她身边长大,她说没资格管我。遂她从不对我打骂。”
“啊,你好幸福呀!”采采好不羡慕。
褚辰点头附和:“对,我小时候过的很幸福。那天之后,你太外祖每晚下班回来便给我讲《三国演义》,当时宜兴坊附近的街上有个书报亭,卖《三国演义》连环画。它不是一、二、三、四连续出的,而是跳着出版,你太外祖每星期都要带我去两三次,看有没有新出版的,一套书60册,我们祖孙用了两年时候,全部集齐。”
“三国演义?”采采歪了歪小脑袋,“画有小人的故事书吗?”
“对!画有小人的故事书。”1970年,他和爷奶住的家被查抄,那套连环画不知流落何方,是被哪个求知的小朋友偷偷捡去了,还是集中在小广场烧了?
采采吃下勺子里的饭菜,扭了扭小身子,含糊道:“想看。”
“好,四舅回去找找,给你寄来。”
采采忙把小手指伸出来:“拉钩!”
褚辰把勺子放进碗里,伸出小指轻轻勾住她的,笑着轻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采采大乐,跟着嚷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咯咯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孙大娘看着相处融洽的甥舅俩,悄悄抹了抹眼角,进灶屋给褚韵盛饭菜、鸡汤。
下午褚韵要做清宫术,怕吓着采采,褚辰抱着吃饱的小家伙,进了孙建国住的房间,“采采,交给你一个任务。”
采采揽着褚辰,小脸贴着他的脖颈蹭了蹭,疑惑道:“什么?”
“四舅和你阿奶下午有事要忙,你在家陪陪爸爸好吗?”
采采看向床上的孙建国,父女俩四目相对,采采小脸一扭,避开了她爸的目光,小小声道:“爸爸有点凶。”
褚辰看着孙建国挑眉,若有所指道:“你妹妹昭昭从不怕我凶,因为当爸的都不舍得打骂女儿。”
“真的?”采采悄悄朝她爸看去。
孙建国僵硬地点点头,朝她伸出双手:“阿爸打过你吗?”
那倒没有。
“骂过你吗?”
没。可你脸一板,看过来的眼神,就已经很吓人了呀!
褚辰将怀里的小人儿递过去,采采立马缩起了小手小脚,不敢动地被她阿爸接在了怀里。
见采采待的不舒服,褚辰伸手拍了拍孙建国硬梆梆的胳膊:“你放松点。”
孙建国将手臂往下落了落,很是不待见他,自己回来快一个月了,采采一直不敢往他身边凑,褚辰不过在家待了这么一会儿,就把他闺女笼络了。遂张嘴撵人道:“赶紧走吧。晚上来家吃饭,家里有空房,别乱花钱住什么招待所,不干净,还贵。”
“好。”
到了县里,周大明回农场。
褚辰拿着孙建国和二姐的结婚证,带着大队开的证明,和提着食篮的孙大娘去县医院,刚一到大门口,就听有人嚷道:“哎呀,住院部那边有个女知青为了回城,爬上楼顶闹着要跳楼——”
褚辰心里“咯噔”一声,撒腿就往住院部跑。
孙大娘抱着食篮小心跟上,褚韵她知道,婆媳相处了几年,闹闹行,跳楼绝不可能,那是个惜命的。
褚辰边跑边朝住院部楼上看,远远就见五楼楼顶立着几个人,最前面的女同志已经走到楼边边。近了,才发现那人比二姐低,比二姐胖,头发比二姐短。
吐出一口长气,褚辰双手拄着膝盖停在楼前,才发现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孙大娘也看清了楼上的人,安慰道:“没事、没事,不是你二姐。”
褚辰不好意思地朝孙大娘笑笑,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的长椅上,“好久没跑步了,脚软,我缓缓,大娘您先上去。”
“唉,行。”孙大娘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回头担心道:“不是崴到脚了吧?”
褚辰笑着冲她摆摆手。
褚韵已经醒了,正听凤丫跟她说跳楼的女知青呢,抬头见婆婆挎着个沉甸甸的竹篮进来了,不由朝她身后看去。
“你四弟在楼下呢,我们一进医院大门就听人家说有女知青跳楼,他以为是你,吓得撒腿就跑,到了楼下,看清楼上的人不是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阵后怕。这不,想缓缓再上来。”
放下食篮,孙大娘一边将饭菜端出来招呼凤丫跟着一起吃,一边跟褚韵道:“放心吧,你四弟是个有本事的,过来没一会儿,就找医生帮你开好了病例。知道你心急,他说等会儿去知青办帮你办病退。”
褚韵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肩背都松弛了几分,双唇微微上翘,端起碗扒饭,吃了两口,想到什么,觑眼婆婆的脸色,喃道:“妈,我和建国……”
孙大娘脸一拉,没好气道:“建国写好离婚申请交给你弟了。不过,有一条我得跟你说清楚。”
褚韵点头:“您说。”嫁过来她才知道,真正疼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那真是在外怕你受委屈,在家又怕把你养的立不起来,天寒怕你冷,天热怕你晒……褚韵摸摸脸,可惜,自己就是怕晒的那一类,稍不注意,不是晒蜕了皮,就是黑一个度。
“采采你不能带走。”
褚韵一愣,轻轻点点头。
下乡时,姆妈一再叮嘱,不让她在乡下结婚。
她结了。
信一寄回去,姆妈就单方面跟她断了联系。
再次寄信回去求救,爹爹、大哥、五弟没来,反倒让同样在乡下挣扎的四弟来了,她就知道姆妈不想让她回去,嫌她丢人!
她回去日子肯定不好过,哪能再让采采跟着她受白眼,遭人嫌。
孙大娘一喜,随之又凶巴巴道:“你这女人也是心狠,说不让你带采采,你就真应了……唉,我可怜的孙女哟,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边絮絮叨叨念,孙大娘边偷偷打量褚韵的脸色。
褚韵想笑,又心酸,一颗心发涨,顶的难受:“您放心,等我站稳脚跟了,就接采采过去跟我一起生活……”
“休想!”孙大娘立马变了脸,“我孙女才不跟你走呢。”
褚韵知道能不能接走采采,关键还在孙建国,遂也不跟孙大娘争:“建国……你们不准备送他去大城市看看吗?”
孙大娘打量眼褚韵,见她这会儿情绪稳定,轻咳了声:“你四弟说,他爱人的舅公是他们县医院的副院长,苗医,第七十二代传人,善治疑难杂症,善针灸,他想让建国跟你们一起走,到贵州让他舅公给看看。你不会反对吧?”后一句,孙大娘说的小心翼翼。
褚韵眼里溢满笑意,真心为孙建国高兴,抿唇,嗔了她一眼:“我在您心里就是这么小气巴啦的?”
孙大娘眼一翻,赏她一个白眼:“是谁,因为我多给采采蒸了回肉沫鸡蛋羹,哭鼻子的?”
褚韵不自在地将头埋在碗里,扒了口饭,小声低咕道:“那还不是怕你有了孙女,就此一颗心长偏了!”
在家,姆妈最疼的是大哥,然后是五弟、六妹。
四弟有爷奶护着,三弟皮的很,一周能跟人干三四场架,爹爹怕儿子长大了进监狱,丢他的人,不得不为他投入了全部的心力。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家的五个孩子,父母每周会带一个去饭店,吃中餐,点盘肉菜,给他们兄妹补补。
一个多月轮到她一次,次次总有状况,不是大哥气喘病犯了,就是三弟跟人打架,爹爹忙着带他跟人道歉去了。
再就有小五小六缠着要一起去,肉菜端上来,她刚要去夹,姆妈的眼光看过来,筷子一转落在旁边的素菜上,姆妈便会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她能乐两三天。
等下周、下下周……三弟五弟六妹大哥一个轮一个跟着出去时,那种失落感,那种对肉菜的渴望,能把人逼疯。
后来,奶奶知道了,偷偷去黑市高价买了两斤肉让四弟送回来。
姆妈没舍得吃,抹上盐后挂在阳台上。
开始时,她一天天去看,姆妈就说她,没个女孩样,又不是馋痨鬼投胎,哪能对着一块腌肉留口水呢。
不敢再去看了,在家都要避着阳台走。
等再想起时,哪还有什么肉。
真的不能想,一想就会发现,类似的事太多太多……不大,点点滴滴积在心里,过不去。
褚辰上来看过正在吃饭的褚韵,转身去找妇产科的医生。
清宫术即是刮宫,六七十年代人工流产最常用的方法。
手术时穿破子宫的几率不小。
褚辰准备了个红包,一张五块钱的纸钞,五张工业券。
医生以为他想让病人打麻醉,手一抬拒绝了,“麻醉药医院急缺,你便是送礼也得等一天。”医生说着轻嗅了下,“你们吃饭了?想要无疼,术前4小时不能吃喝。”
也就是说,麻醉药其实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了,想匀还是能匀出一两个人的用量。
褚辰自然不希望二姐多遭一份罪,摸兜掏出一张布票一起递了过去。
医生赞赏地看他一眼,收了布票,红包没要:“四个小时后,再来找我。记住不许再吃喝东西了。”
褚辰莞尔:“您不看看红包里是什么?”
“人要知足。”老太太丢下这句话,冲他摆摆手,劲劲地走了。
回病房跟二姐和孙大娘交待了声,拿上二姐写的离婚声明,褚辰去知青办给她办理病退,然后又拐到民证局,站在民证局门口,褚辰迟疑了。
两人明显有情……
可不办也不行啊,下乡知青若在本地成家,是不允许回城的,除非城里有单位接收。
最终一咬牙,褚辰走进了民证局。
再出来,手上拿着两张离婚证。
晚上七点,褚辰和孙大娘将褚韵扶进了手术室。
医生将二人撵走,拿出麻醉药,注射进了褚韵体内。
对一位在妇产科待了大半辈子的老医生来说,清宫术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半小时,门打开,护士扬声叫家属了。
褚辰抖开自己来时穿的大衣,进去,包住褚韵,将人抱回了病房。
孙大娘拿着鸡蛋、红糖跑到食堂,没一会儿端着碗荷包蛋回来了。
五个鸡蛋大半碗糖水进肚,褚韵轻吁口气,有力气了,催着褚辰、孙大娘回寨。
褚辰端来杯水和半盆温水,让她擦擦脸颈,漱漱口。
把洗刷过的盆和口杯放好,看着人躺下,没一会儿打着呼地睡着了,褚辰才和孙大娘轻轻带上门,走出住院部。
“娃他娘,她四舅,”孙大爷赶着牛车刚到,就遇到了出来的两人,乐道,“吃过晚饭,建国就催我赶快过来,我就说没那么快,她四舅来了,姐弟俩11年不见,不得好好说会儿话。”
孙大娘见不得老伴得瑟,没好气道:“是是,就你聪明!”
“嘿嘿,那可不!”孙大爷边甩着鞭子赶牛调个头,边跟老妻贫道,“我要不聪明,当年那么多俊小伙,你能挑中我?”
孙大娘老脸一红,走到车边,欠身在车架子前面坐定,对着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一记,斥道:“胡说什么,老不羞!”
“哈哈……她四舅你来评评理,哪有实话都不让人说的。”
褚辰只笑,跟着长腿一迈上了牛车:“大爷,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出发,你和孙大哥跟我们一起去贵州。”其实按褚辰的意思,这种手术相当于小产,怎么也得养个三五天,怎奈,眼看着云省知青越闹越凶,哪敢多呆,别一个不好,波及到二姐。
毕竟,知青办不是什么保密单位。信不信?今天有人办了病退,明天一早就能传遍各大公社、农场。
越是人心浮动的时候,越不容许有特权的存在。虽然二姐有病是事实,可谁能说,十年知青生涯,哪个身上没点大毛病、小毛病。
“你姐没反对?”
孙大娘嫌他不会说话,又给了他一记:“小韵懂事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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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
夜深了,路上行人已很稀少,但仍不断有自行车迎着寒风费力地蹬着向前,这都是些上夜班的工人。
街道两旁,还有几家亮着日光灯的店铺开着,牛肉汤和生煎包的香味从热气腾腾的店堂里飘出来,引诱着人们停下脚步,在这隆冬的深夜喝碗热汤、吃客生煎暖暖胃去去寒。
高压汞灯把路面照得一片惨白,灯下远远走来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一米七四出头的身高,推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前篓里搁着一只长拎圈的棉布谱袋。
女孩走在他身边,低他一头,背着把大提琴。
“问夏,阿拉姆妈额意思是,叫阿拉两个人先定亲。”
乐问夏听着脚下皮鞋落在地面上的“橐橐”之声,猛然停下,抬脚落下几个拍子,哼了段旋律,咯咯笑道:“旭哥哥,阿拉姆妈讲了,定亲也好,结婚也罢,嫩屋里厢首先要准备一间朝南额房间,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
褚旭一怔:“侬姆妈讲额?”
“对额!”
“那侬咋想啦?”
“我?”乐问夏冲他歪了歪头,笑道,“我当然听我姆妈呀,伊又勿会害我。”她家住在武康路一栋公寓楼内,一家三口挤在一楼一个套间里的偏房里,一张棕绷麻,一个衣橱,一张写字台,一个简易书架,两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就是全部。
自小,她就睡在加了栏杆的衣橱顶上。
她和爸爸白天要是练琴,家里的棕绷床就得先推出去。
厨房、卫生间跟一套房的另外两家共用,做饭要轮着来,因为厨房小,只安得下一个煤气灶。早上洗漱,晚上洗澡,亦要跟人排着号来。
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得够够的,拥有一间朝南的、带有玻璃花窗的大房子,是她儿时的梦想、多年的渴望。
褚旭凝眉,问夏的要求过份吗?
不。
他知道,便是今儿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在这儿,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要求。
谁结婚不要房,不要家具呢?
这要求搁在文G以前,于他和他家来说,真就不是事儿。
那时,沪上还没有抢房的事例发生,他家一栋三层的房子,除了顶楼被爷奶分给了,结婚后不愿跟婆家挤住在老石库门的大姑,剩下两层,底楼是一间朝南的正房,一间客堂间、一间灶坡间,一间亭子间。
二楼两间向南的正房,一间亭子间,一个大大的卫生间。
这么多屋子,怎么也能腾出一间房给他结婚用。可惜,1971年,闸北工厂里的工人们为了改善住房条件,一窝蜂地越过苏州河,涌来了。拖家带口,将他们一家逼上二楼。一楼挤进了三家,每家平均都有五六口人。
当然,这种情况非他一家发生,宜兴坊几乎每栋楼都没能幸免。
如今,二楼向南的两间正房,小的那间,奶奶带着小妹住了;带阳台的那个大间,用衣橱分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面一个双层床,上层他睡,下层住了爹爹和姆妈,外面是餐厅,一家人吃饭活动的地方。
八平方的亭子间,住着大哥一家三口。
哪还有房子给他结婚用?
将乐问夏送到武康路公寓楼下,看她背着大提琴,拎着谱袋蹦蹦跳跳走进公寓大堂,转眼不见了身影,褚旭的目光朝旁一移去,临街亮着的一排窗户里,第五个仅有的两扇窗便是乐问夏家。
他也是初中那会儿,来找同学玩,听到悠扬的大提琴声,扭头看到了窗内闭眼沉浸式拉琴的姑娘,记下了那一幕。
三年后,他高中毕业,小他两岁的妹妹初中毕业,卫生局定向招生,她考试通过,进了卫校。
两丁抽一,他去了郊区的崇明农场。
在那,他遇到了当年拉大提琴的女孩,这才知道她叫乐问夏。
乐问夏——多美的名字啊!
骑上自行车,迎着寒风,一路疾驰,进了宜兴坊,到了9号楼。
一握手闸,褚旭在灶坡间的后门停下,抬腿将虚掩的门踢开,迈腿下车,一手握车把,一手提车架,抬步走了进去。
自行车放在楼梯下,锁上,褚旭上下抛着车钥匙,迎着20支光灯泡的昏暗光线,三两步迈上木质楼梯,几下窜上了二楼。
几间房都亮着灯。
褚旭不由看了下腕上的表,十点多了,这个点,以往阿奶和爹爹姆妈可都早上床睡了。
推开大房间的门,霍,都在啊!
“咋了?”褚旭挤坐在姆妈身边,抱着她的胳膊,环顾一周,似真似假地逗趣道,“难道是在商量,怎么为我结婚腾一间南房?”
大嫂丁珉一激灵,警惕地看向褚旭,“腾南房?!”她打量着这间带阳台的大屋,急道:“爹爹、姆妈,朝南格房间应该由阿拉褚青继承伐,伊可是屋里向格长孙呀,阿拉房毓又是重孙当中头一个。奶奶,侬讲对伐?”
说罢,捏了下怀里昏昏欲睡的儿子。
五岁的孩子,疼了,他能不吭?
“哎呀”一声,房毓彻底清理了,冲他妈叫道:“姆妈,侬掐我做啥?”
褚奶奶简直没眼看,瞪她一眼,转头看向刚回来的褚旭:“小五,侬二姐结婚,侬知道伐?”
褚旭一愣,看向低眉顺眼沉默不语的姆妈。
褚奶奶一拍圆台面,“问侬闲话呢,看侬姆妈做啥?晓得就是晓得,勿晓得就是勿晓得,回答起来老难伐?”
“晓、晓得伐。”
褚奶奶:“……啥辰光晓得额?”
“大概有好几年了伐。”
褚奶奶捂了捂胸,看向二儿子。褚爸放在膝上的手动了动,抬头跟褚奶奶对视了一眼,复又垂下,声音沉缓道:“姆妈,当年搿种情况,阿拉搿一大家子能够一个勿缺侪活着就蛮好了。现在再来追究困难辰光,啥人吃了亏,啥人占了眼眼便宜,有啥意思啦?”
褚奶奶气得抓起圆台面上小六写东西用的一支笔,朝他丢了过去,普通话狂飙:“褚锦生,老二她是谁?你闺女!亲的!她结婚,你们知道了当不知道,算哪门子的骨肉血亲?!”
“好,你说那几年难,我就问谁家不难,也没见谁家跟咱家一样闺女下乡,就跟这个闺女没了一样吧?”
“还有,咱家真难吗?你早年可是律师,不会跟我说你不会算帐吧?你算算,你虽然去农场了,每月是不是可以领一半工资?你爱人中学老师,可没停课,一个月四十多块钱。老五在农场,那也是有工资的。小六上卫校,国家是有补助的。更别说老大两口了,加一起,五六十,哪个不能补贴点老二?不能在她结婚生孩子,当亲戚一样,随个礼?”
第20章 第 20 章 归还
“姆妈, ”谢曼凝抬头看向对全家横眉冷对的老太太,“是我不让他们吱声的。下乡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们在乡下成家, 可您看看,老三为逃避劳动娶了他们大队村支书家的小闺女, 老四……”
老太太:“咋不说了?”
谢曼凝:“我没养他教他, 他的教养自然也轮不到我来评说。”
老太太:“我来替你说。我家四宝老厉害了, 娶了烈士家的姑娘, 苗医世家的传人,随便配瓶药, 就能让我老太太睡得好、吃嘛香。”
褚旭“噗呲”一声乐了, 对上老太太淡淡扫来的目光, 下意识地将脸埋在了他姆妈肩头。
老太太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看向儿子褚锦生:“小韵离婚了, 要回来。我的意思是,让她跟我和小六住,你们这间房,明天去买些五夹板, 纵着一分为二,一边你们仨该怎么住还怎么住,另一边, 给四宝一家三口。”
小五、小六一怔:“四哥要回来?”
谢曼凝霍一下站了起来,怒道:“我不同意!”
“我也勿同意!”丁珉跟着叫道,“这间大屋,要住也该我们住,论质排辈,咋也轮不到老四吧?阿奶, 您平时偏心就算,房子的分配上,您要是还将他排在前头,事事以他为先,那就别怪我们不把您放在眼里。这年头,谁家老太太不是什么都紧着小辈,消消停停地靠着儿孙养老。您倒好,手里有点钱,今儿吃油条生煎、明儿去红房子里喝咖啡、吃牛排,剪个头发要去紫罗兰理发店,裁件衣服要把红帮的师傅请进家来……小资情调,您是改造了几年,也没改掉啊!要我说,当年那些红·卫·兵对您还是太客气了…………”
越说越是情绪激昂,滔滔不绝,可见平时早就看不惯老太太的行事作风了。
老大褚青扯她的衣袖,让她别说了,没见老太太一张脸沉的可怕。丁珉胳膊一甩,还待继续。
褚锦生霍然起身,几步到了夫妻俩身前,一耳光甩在了褚青的脸上:“啪——”
丁珉吓得浑身一哆嗦,噤若寒蝉,彻底不敢吭声了。
“褚锦生——”谢曼凝不愿意了,一把扯开丈夫,捧着大儿子的脸仔细打量了翻,回头冲褚锦生怒道:“今儿挑事的是不是侬妈?侬管不住她,不敢管她,就知道拿孩子撒气。凭什么老四回来,我们就得给他腾地方?还有……”谢曼凝挺了挺腰杆,尽量让自己气势强些,然而一对上老太太的视线,自个儿先虚了,弱弱道,“老二离婚我反对,她回来住,绝不可能,除非我死!”
老太太:“原因?”
“离婚是多光彩的事吗?她离婚回来,小五小六还要不要成家了?”
老太太眉一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半晌,轻哼一声笑了,“你对四宝不亲,我原以为他是我养的,你跟我这个婆婆攀高低、别苗头,这才远着他,冷着他。现在看,你真不配为人母,你当自己是那农家猪圈的老母猪啊,崽一个个下,谁乖了,谁成绩好了,谁工作好些,你就宠一宠,反之便直接丢开不要了。”
“褚锦生——”谢曼凝气得大叫,“侬听听、侬听听,侬姆妈多刻薄,她骂吾畜生!吾是畜生,侬这个当丈夫的是什么?这一屋子的孩子是什么?”
老太太:“畜生还知道虎毒不食子呢。你啊,可比老虎毒多了,老二离婚,你不心疼,竟将她的伤疤视为污点……”
谢曼凝白眼一翻,身子缓缓朝下坠去。
褚锦生一把接住妻子,哀求道:“姆妈——”
老太太看着他冷笑:“你们兄弟姐妹三个,你最小,你大哥早早牺牲了,你二姐是女孩,前几年又因成分问题,跟我断绝了关系。你是不是觉得,我日后的养老就得靠你,日后余生就得在你手下讨生活了?”
褚锦生双唇哆嗦。
老太太的脊背一如既往地挺得笔直,淡淡扫视过儿媳子孙:“你们也有日后,我就看你们今日弃女厌老,他日老了,又待如何!”
说罢,扶着圆台桌面站起,缓步朝外走去。
褚锦生又羞又恼,“多大年纪了,侬还是介霸道强势,稍微勿如侬个意,就闹得个天翻地覆,弄得大家侪勿得安生……”
老太太行走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褚锦生,你怕是忘了,这房子可有一半在我名下。”
几个孩子均是一怔,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爹爹。
谢曼凝眼睫轻颤,右手倏然收紧,指甲深深扣进手心的肉里。
小小的褚房毓缩在圆台桌下,将自己团成一团,不知何时沉沉睡着了。
褚锦生将妻子放在床上,朝几个孩子挥挥手:“散了吧。”
老大抖开床头叠起的被子给谢曼凝盖上,扶了扶眼镜,轻声道:“夜里要是姆妈有什么不舒服,您叫我。”
小六撇嘴,大哥就是虚伪,方才姆妈跟奶奶吵起来时,怎么不劝说、阻止,这会儿又成孝子了!
褚锦生对大儿子点点头,看着夫妻俩出了他们住的后衣橱,捞起桌下的大孙子走了,看向小女儿:“侬也回去,夜里留意点侬阿奶,伊年纪大了,脾气大,要是唠叨几句,侬听着就好,覅还嘴……”
轻咳一声,谢曼凝睁开了眼。
“姆妈,您装晕?!”小六惊呼。
谢曼凝瞪闺女,会不会说话,这叫策略。
她要不晕,褚锦生听他妈的,改天老二便要离婚回来。到时,街坊邻里,闲话一堆,她还要不要脸了。
褚旭见姆妈想坐起来,忙上前扶了把,枕头竖起垫在她身后,“姆妈,问夏讲了,结婚个话必须要有一间朝南额房间。”
谢曼凝看向丈夫:“侬讲哪能办啦?”
褚锦生瞥了眼小儿子,哪能不知他的打算:“勿急,伊还小嘞,可以等两年。”
褚旭:“爹爹~”
小六被这波浪音恶心地搓了搓手臂。
褚旭狠狠瞪了眼妹妹,随之脸色一变,可怜巴巴地看向父亲:“我等得及,不过问夏勿愿意呀。伊个21岁小姑娘,又有几年青春好陪我耽搁额,人家也怕等到最后还是呒没房子。”
褚锦生冲闺女摆摆手,赶紧走,一个个没一个省心的。
小六想听听五哥又打什么鬼主意,迟疑着不愿挪动脚步。
谢曼凝抚额,她怎么生了这么个人事不通的闺女,“小六,乖,快回去。别等会儿侬阿奶睡了,侬再弄出什么动静吵到她挨骂。”
小六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走了。
“姆妈,”褚旭在床头坐下,依偎在谢曼凝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您说,这间大屋按阿奶的意思隔开,她和小妹能搬过来住吗?”
谢曼凝心下一动,抬头看向丈夫,“倒也勿失为一个好办法,侬觉着呢?”
褚锦生瞪儿子,就知道这小子磨磨叽叽没憋啥好屁。果然,在这儿给他等着呢:“这主意,你琢磨蛮久了吧?”
“哪能啊,这不阿奶说大屋隔成两间,大嫂又强调他们是老大,住也只能他们住进来,给了我灵感嘛,我不能住,阿奶总可以住进来吧?”
褚锦生在小几旁坐下,拿起瓷盘里倒扣的杯子,提起暖瓶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二姐和你四哥一家回来住哪?”
褚旭看向姆妈。
谢曼凝褪去了在老太太面前竖起的尖刺,轻声慢语道:“我下午下班回来,遇到了隔壁的李家嫂嫂,听她的意思是,老四给老太太打电话,说回来过年。”
“他一个供销社的主任,年头年尾最忙,能回来几天?先把房子隔开,他回来便回来呗,等他走了,再请老太太带着小六住过来。把小南房腾出来给小五结婚用。”怕丈夫不愿意,谢曼凝又小声道:“问夏堂叔在香港,多次写信邀他们一家三口过去,现在政策松了,焉知不能成事。到时,还能单单撇下小五这个女婿不成。当然,前提是,两人已经结婚。不然,人家凭什么带小五去香港落脚?”
褚锦生垂眸看向手中的杯子,轻轻一动,水便荡起了层层波纹:“老二呢,怎么安排?”
谢曼凝脸一沉:“她回来,我是坚决反对的。离婚是多好听的事吗?不藏着掖着,哦,还要摊开在弄堂里让人来看、来围观是吧?”
褚锦生神情淡淡地轻啜了口白开水,“她什么时候结的婚?嫁的对象是农场里的知青,还是……”
谢曼凝一噎,好似方才的重拳捶在了棉花上,撇开脸,不答。
褚旭可不敢让姆妈惹火老头子,忙接话道:“七二年,好像跟我四哥前后脚结的婚。”
褚锦生:“男方呢,什么情况?”
褚旭看向姆妈,谢曼凝撇开脸,好像提一下褚韵嫁的男人,就辱了嘴似的。
“我好像听姆妈提过一句,是个兵痞子,不识字的大老粗。”
“当兵的!”对军人,褚锦生也不例外,天生就带了好感,遂诧异地扬了扬眉,“怎么要离婚了?”
“老二多任性你不知道,”谢曼凝没好气道,“当年你好不容易托关系给她找了无线电厂坐办公室的工作。结果呢,死活要下乡。走前我千叮万嘱,不让她在乡下结婚,然而呢,没几年,她就找个兵痞嫁了。现在又跟我说,精神不好,想回来。想也知道,她那眼光,能找什么好人家,农村老婆子折磨起儿媳来,那还不是一套一套的,好好的人,几年下来,没病才怪。”
“什么病?”褚锦生担心道。
谢曼凝:“……精神病。所以,我才不想要她回来,打电话让小四去接。小四怎么说在县城也是个干部,一个月工资不低,他媳妇又是他们那有名的医生,住个一两年,说不定就把老二的病治好了。”
觑了眼男人的脸色,谢曼凝探身握住男人的手,温柔小意、轻声慢语道:“回来咋办?你想过没有,要是叫人知道咱家姑娘下乡几年,不但结婚、离婚了,还得了精神病,乐家能同意跟小五的这门亲事?小六跟大伟还能成吗?”
这年代房子不隔音,再说,三人也没刻意压低声音,老太太躺在床上,听得一耳半耳的,心里难受,为她一手带大的四宝,为她那早早就代哥下乡的懂事孙女。
一夜没咋合眼,天刚蒙蒙亮,老太太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给小六掖掖被子,简单洗漱后,脸手抹上雪花膏,对镜理了理花白的齐耳短发,穿上黑色的羊绒大衣,系上条大红的羊毛围巾,轻轻打开门,步下楼梯,出了宜兴坊,坐早班公交去了老头子生前上班的地方。
杨展鹏吃罢饭来上班,刚刚停好自行车,抬头就看到了等在大楼前的老太太。
“师娘,您怎么来了?”杨展鹏取下车把上的公文包,快走几步,来到老太太身前,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往里走道,“您有事,打个电话,我还能躲着不见您咋的。这一大早的,您不冷,我看着心疼。您说您要冻个好歹,我咋跟褚辰交待?那小子回头还不得跳着脚地在电话里骂我……”
老太太笑道:“找你有事。”
“您说。”
“我想把茂名路公寓的钥匙拿回去。”
杨展鹏一愣:“您改主意了,这房子不给褚辰留了?”
老太太拍拍杨展鹏的手,笑道:“他要带媳妇闺女回来了。”
“真的?!”杨展鹏惊喜道,“啥时候到,我去接他。”
“具体时间没说,左不过就年前吧。”
杨展鹏:“不走了?”
“他没好意思跟我说,他参加今年的高考了,还是他媳妇打电话,提了一嘴。”
杨展鹏兴奋地一跺脚:“他可是老师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他参高那是没跑了,说报的哪所学校了吗?”
老太太跟着乐道:“复旦。填了两个志愿,数学系和经济系。”
“这是想走老师的路线啊!”
“不求他追上他祖父,能回来就行。”在老太太心里,孙子是宝贝,可也不如老头子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能,肯定能回来,您老放心吧。走,我给您拿钥匙。”
老太太是个有智慧的,银行系统,冲突刚起,就将自己住的房子让给了银行里的“造反派”做办公室。
那个时候的“造反派”还比较正规,没有乱砸乱翻,老太太说这箱是什么,那箱是什么,他们便打开看看,登记在册,给贴上封条,搬进两个储藏室,上了锁。
后来,他们觉得地方小了,办公室换了地方,老太太的房子就被他们当成仓库,放一些抄家来的东西,或是帐册、文件、资料。
去年革W会解散,他们存放的东西交给了有关部门,平反的人家便收到了归还的抄家物品。
作为央行的行长,杨展鹏便收到了房子大门和两把储藏室的钥匙。
单位开会讨论房子的归属权,有人认为老行长走了,房子该收回,分给需要的人;也有人觉得,老行长是不在了,可他爱人还在,那这房子该还给人家,最起码得让人住到终老吧,不然,就显得他们单位太凉薄了。
最终,少数服从多数,钥匙还给老太太。
老太太知道她现在住的宜兴坊存不住东西,儿媳、孙媳、孙子、孙女,那么多只眼睛盯着呢,遂便没接,让杨展鹏帮她收着,并请他保密。
为此,杨展鹏有次开会,还专门给诸位同事打了声招呼。
茂名路公寓的房在六楼,602室,三大间,煤卫齐全,厨房旁边还有一个七八平的保姆间,另有两间储藏室。
杨展鹏把装有钥匙的信封递给老太太,便要去请假,准备跟老太太一起过去把房子收拾收拾,该添的添,该丢的丢,褚辰一家回来好入住。
老太太没让,上班是多么严谨的一件事,哪能给私事让路。
“那行,我给淑芳打电话,让她过去帮您收拾。”
汪淑芳是杨展鹏的爱人,两人结婚,褚爷爷是证婚人,老太太还送了条珍珠项链作贺礼。
前几年,两人的小儿子高中毕业,汪淑芳把工作让给儿子,便闲在了家。
有她帮着,房子很快收拾一新。
其中一个储藏室的门打开,杨展鹏下班过来帮忙把家具、窗帘、灯饰、钟表等一样样搬出,擦拭、清洗、晾晒,摆挂到原来的位置。
全部弄好,三人站在其间,瞬间有一种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感觉。
“师娘,”汪淑芳抱着老太太的胳膊,下巴搁在她肩头,笑道:“还记得我第一次和展鹏提着东西上门吗?”
“咋不记得,让你帮忙烧壶水,半小时过去了,煤气灶还没打着。”
汪淑芳晃着她的胳膊不依,“哪有你这样埋汰人的,分明是当年煤气供应不足,一到大家都做饭的点儿,煤气灶就难打火。”
老太太笑。
杨展鹏一看表,时间不早了,便道:“师娘,走吧,送您坐公交。”
老太太点点头,几人走出大门,杨展鹏帮忙把门锁上,钥匙递给老太太。
穿过走廓,步入电梯。
电梯工是个小老头,原是大楼的保安,前几年跟着“造反派”混的风生水起,去年被打回原型。没保安这职位了,便当了电梯工。
“一楼吗?”电梯工问。
老太太点点头。
电梯工拉上电梯的栅栏,两个手用力扳动电梯操作板上的手柄。
看着电梯栅栏外往上升的一层层楼面,老太太扭头对杨展鹏道:“这几天辛苦你和淑芳了,等四宝回来,让他请你们吃大餐,把家里的几个小子也带上。”
杨展鹏知道老太太手里有钱,褚辰在地方供销社几年,亦不是个差钱的主,便笑道:“行啊,让褚辰请我们吃西餐。”
汪叔芳连连附和:“嗯嗯,咱们专挑贵的点。”
老太太大乐:“你们俩个促狭鬼,想吃,师娘明天给你们安排上……”
“别别,”杨展鹏摆手,“这客得让褚辰来请。”
说话间,电梯到了一楼,电梯工拉开栅栏门,跟几人说了声“再见”。
汪淑芳回头看着佝偻着腰的老人,不由同情道:“瞅着怪可怜的!”
“你可怜他……”杨展鹏嗤笑,“你信不信,人家随便拿出一样东西,都是我几年的工资。”
汪淑芳不敢置信道:“他抄的东西没还?!”
“他抄的东西多了,哪会不藏私。问就是砸了、烧了……”
“没人查?”
“他敢藏,自然不怕有人去他家搜查。”
汪淑芳还待要问什么,扭头瞅到一个身影,惊道:“师娘,您看那是不是您家小五?”
老太太头也没回道:“别理他。”
她一连几日早出晚归,家里哪会没注意。
这不,谢曼凝便让小五请假,跟着老太太看看她在忙啥。
1970年,老太太拎着个包搬回宜兴坊时,说茂名路的住处被查抄了,定息存款全部冻结,连结婚的嫁妆也被抄家抄走了。
可这些年,也没见她手头短了钱,今儿点心,明天酱鸭,偶尔还去红房子吃顿西餐,咖啡更是从没间断过。问就是老四给她寄的家用。
谢曼凝才不信呢,一个山区小县城的供销社的主任,每月撑死了也不过三四十块钱的工资,他不要养家?
哼!她可是记得呢,第一次被褚锦生带回来见他父母,老太太腕上带的镯子,绿得油汪汪的,那么好的东西,要说被抄了,她还不得心疼死。
还有她嫁妆箱子里的书画、首饰,舅公从国外给她寄来的那一笔笔美金……光是想一想,谢曼凝就抓心挠肝地辗转难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