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温和、礼貌又不容置疑地送出门, 这几个哨兵依然回不过神。
尤其灰鸮。
得知任它发誓今晚不会再听宋汝瓷说话了。务的向导居然是柏风信,他是最愤怒的一个。
甚至不顾耿烈的阻拦,直接来了酆凛的遗居, 敲开了别墅的门。
酆凛生前那么珍视柏风信, 灰鸮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已经尽力压制了自己的愤怒, 在尽力保持冷静和克制的前提下, 劝对方主动退出。
可他根本没想到……居然会得来这么个答案。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会?!
当然不会有人开这种玩笑,何况那个并不流血的苍白伤口, 居然的确有柔嫩松针透出,莹绿, 生机勃勃。
火光旁边的清瘦向导安静, 摊开白皙手掌, 一棵琥珀色的松子就那么由掌心浮出。
坐在二层楼梯扶手上的克莱因一跃而下, 用力攥住那只手腕, 狐狸似的眼瞳眯起, 分明已经极端不悦:“学校逼你做的?”
苔绿色的眼睛只是微微弯着, 摇头。
“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被遗落的向导这么柔声解释, 收好种子,仔细戴上那副黑色软皮手套, 整理好每个指节的细褶, 轻轻抚摸趁机爬上肩头贴贴蹭蹭的火焰狐。
发绳被浅草色发丝衬得漆黑,军靴穿得太久, 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磨损,但保养精心得当,仍泛着润泽光亮。
似乎答非所问。
又似乎已经解释得很明白。
他喜欢酆凛的所有礼物。
可人怎么能把树放在身体里养,不会有损伤吗……不会难受吗??
怎么取出来, 取出来以后呢——会不会有什么很麻烦的后果?
这些问题似乎都得不到答案,望着那双柔和宁静的眼睛,令人出现某种不算确信、仅仅只是猜测的惊觉……或许。
或许,把种子种进伤口里的时候。
柏风信也并没想过这些问题。
只是坐在那,很认真地、很安静地一个人思考了一会儿,意识到想好好保存这份礼物。
意识到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难过,难过到伤口无法愈合,甚至需要有些什么在那里面重新生长。
这些从外表都完全看不出。
那双眼睛,瞳孔里温柔的春苔似的绿色,边缘还沁着凛冬将尽时冷雾的灰,总微微弯着,仿佛能接纳包容命运的一切。
“未亡人”,白塔会这么称呼已故哨兵或向导的另一半,这只是个习惯性的说法,并没人真去深究它的含义。
但这一刻仿佛答案变得鲜明。
柏风信独自生活在酆凛死后的世界里。
住在酆凛的遗居,壁炉是酆凛最后一封信里说要修的,房间一尘不染,木质餐桌上的盘碟碗筷仍旧是三副——连发绳的绑法,也和酆凛习惯给绷带的打结方式完全一致。
一定还有更多未曾被人发现的秘密,藏在忽略的角落。
柏风信是酆凛的未亡人、被遗落的向导,是活着的悼词。
作战靴踩断腐朽树枝,在哨兵敏感的五官里近乎雷声炸响。灰鸮已经把牙根咬出血,他再也忍不住,想回去道歉,可才迈出一步,就被那头岩羊拦路。
那个幽灵似的理事长儿子低声说:“最好别去。”
“他刚亲手扒开了伤口。”
纪琛低声说,灰色方形瞳孔木然转动,兜帽下的脸苍白瘦削:“需要包扎。”
“需要安静。”
封傲剧烈地打了个寒颤。
他其实被允许依旧留在别墅里,柏风信不至于连他也轰走,但他像个失魂落魄的混账胆小鬼,跟着这些人走了很远。
回头,别墅卧室里的灯静静亮着。
什么也看不清。
……
宋汝瓷其实也有点看不清。
他刚把新生的柔软松针用菌丝裹好,用指腹轻轻压回去,再用一点药物和纱布包扎。
这具身体没有痛感,其实没什么特殊感觉,伤口也不用特地修复,他又不会发炎或是感染,这样一直放着也没什么关系。但要是不假装包扎一下,哨兵们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结果这就出现时间差,酆凛的确分毫不差地睡了三分钟,但商品详情页估算的「需要十分钟左右逐渐清醒、解除眩晕状态」……这种令人放心的后续完全没有发生。
将人送走后,宋汝瓷包扎好伤口,刚收好剪子、药水和多余的纱布。
紧接着就被袭上腰背的力道猝然缠紧,鳞片纹路横勒过胸腹,在瓷白皮肤上压下纹路。
壁炉里的火跳了下就熄灭,桌上的汤碗结了层霜。
被压进沙发里的清瘦身体胸肋轻颤。
别墅一层的灯光闪烁,吊灯晃动,看不见的熔金蛇瞳凝注着他,盯着这双依然在微笑的眼睛。
“真的没事……”
宋汝瓷轻声解释,及时把吓到当场冻成冰块的小黑影子悄悄藏起来,嘱咐系统去告知商家这个产品bug。
系统在温暖意识空间解冻,抱住宋汝瓷的一绺头发,一把数据鼻涕一把数据泪地不肯走:「你一个人要不要紧!要不要紧!它会不会吃了你!」
精神体就是精神体,再怎么也不是人类——精神体是哨兵兽性的凝结,哨兵有强烈的狩猎天赋、捕食本能,这赋予他们力量却也危险无穷。
再冷静、理智的哨兵,也存在失控暴走的可能性。
这是天生的基因决定的。
尤其是系统问完,宋汝瓷居然没有立刻像平时那样,凭着对酆凛的无条件信任而否认……仰着脸,在压迫到战栗的空气里,认真想了一会儿。
系统发出开水壶爆鸣声。
宋汝瓷安慰它:「不要紧。」
系统含泪:「真的吗?」
宋汝瓷不是不能接受这种事,它发生的机会少,是因为之前宋汝瓷的身体都不怎么好,实在一碰就会散架。
但这具身体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心。
宋汝瓷点头,他想好了:「我想试试。」
系统:「啊???」
试什么!?
酆凛可是刚吃了个元老院老头的触手怪精神体!
系统斥巨资买的「反派BOSS秒睡针」的针头还扎在巨蛇不知道哪段脖子上呢!
过度惊慌的系统完全丧失判断力,但宋汝瓷实在很镇定、很不着急,被密不透风卷着压制进沙发,依然分得出一部分心神,哄着系统去和商家谈bug问题。
系统恍惚着走了。
宋汝瓷仰起头,他第一次被勒得这么紧,紧到几乎喘不过气,宛如实质的视线盯着他锁骨下的纱布。
巨蛇不想在沙发里谈这个问题。
一楼是餐客厅区域,半开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烦人的打扰者入侵。
又不能一视同仁地丢出去或者吞掉。
于是清瘦单薄的向导被卷去二楼卧室,精神体暴走的力量过分汹涌,撞歪桌子掀翻椅子,险些打翻了一个碗,又被菌丝稳稳托住扶正。
再仔细看就会发现更多细节,比如卷着宋汝瓷的部分,全是最软的蛇腹——巨蛇已经参透了枕头的精髓。
体感像是坐超柔软棉花过山车。
菌丝顺便一路找到遗落针头,缠住轻轻拔掉,用几张餐巾纸裹住扎好,丢进危险物品垃圾桶。
巨蛇对此毫无感觉。
对过分庞大强悍的精神体,这种程度的针刺并不比一只蚊子更明显。
尾尖给卧室落锁,窗帘被封死,强势的、第一次针对向导爆发的来自巨蛇的精神力熔岩似的倾泻滚落,尘封已久的精神图景裂开缝隙,接着就被漫灌填满。
宋汝瓷的视野发生变化。
他共享了哨兵的五感,一切变得纤毫毕现、清晰无比,这具身体并非无法和哨兵共感,而是早已明确有了自己的哨兵。
但即使是和哨兵绑定的向导,也很少有隔绝到这个地步的,甚至连最初级的同步也无法做到。
这种情况稀有到甚至称得上罕见。
已经烙进精神图景的印记,将这扇门自行锁起,不再为其他访客打开。
而现在。
宋汝瓷看见他的蛇。
非人所能想象的存在——暗金色的蛇瞳内仿佛还有熔岩在徐徐流动,完全释放的身躯充斥整个房间,鳞片漆黑,像是某种混合了灼烧灰烬的陨铁,边缘闪着锋利寒光,蛇身层层环绕盘踞。
像是筑成庞大巢穴,将他困在其中。
黑蛇垂着头,静静凝视他。
宋汝瓷动了动手臂,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密缠绕跟着稍松,给他些动弹的空间。
这只瓷白色的柔软手掌,仿佛不知道鳞片有多锋利的天真白蝶,居然就这么抬手直接摸上去。
巨蛇将鳞片猛地闭合,贴紧边缘,带起一阵小型飓风。
宋汝瓷轻轻抚摸这些鳞片,仰起脸:“太大了。”
巨蛇:「……」
宋汝瓷其实还有好奇的事,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束缚在背后,是柔韧蛇尾绑的。
绑之前垫了几层不知哪来的皮革,那一点尾尖还任凭他握着,硬硬硌着他的掌心,染上一点墨玉似的温度。
但正在脱他军靴、解他衬衫纽扣的,也是蛇尾。
还有近乎威胁的横在他颈间,缓缓游动缠绕,托着他头颈与脊背,将他上半身稍稍捧起的。
也是蛇尾。
这就令人想起今晚建造进度过快的壁炉,和厨房被忘记的炖汤险些要扑锅时,及时掀开锅盖,一口气完成了搅动炖汤、尝味道、加盐、加水、加盐,并暗中试图练习颠勺的神秘力量。
宋汝瓷还是很想知道,轻声问他的蛇:“有几条尾巴?”
巨蛇沉默地看着他。
有恃无恐的向导。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本来只有一条,吃了个有一堆触手的精神体,强行剥夺了对方的力量消化为己用,于是就有一堆了。
为什么要问这个。
嫌不好看?
一瓶医用葡萄糖应声碎裂。
宋汝瓷会做饭,手艺还很好,能熬出叫人喝了就再忘不掉的美味热汤,偏偏自己并没那么经常记得吃饭。
于是卧室就会备些葡萄糖,用以应对早上起床、晚上休息时,可能意外发生的低血糖之类的意外情况。
巨蛇看它们不顺眼很久了。
碎裂的玻璃瓶被碾成更细的晶体,浮在半空中,反复聚合又抹散,终于逐渐拼成字迹。
「怕」
……
「怕我」
……
「怕我吗」
拼到第三个字,唯一真正的那条蛇尾被柔软掌心轻轻握住,尾尖颤动,却无法从那只明明毫无力道的手中抽离。
从不听警告、永远我行我素的向导,又从锁骨下那个伤口里给它开出漂亮的蓝玫瑰,眼睛柔柔弯着,明明被反绑着手,依然抬起清瘦胸膛想要抱他,仿佛丝毫没考虑过肋骨会不会被压断。
这样有恃无恐的态度,毫无避讳掩饰的视线交汇,会从基因层面直接激怒哨兵,越是强大越无法避免。
哨兵狂化,理智让位于情感,最强烈的念头会被无限放大。
……门被小心翼翼敲响。
封傲回来了。
他给宋汝瓷带了夜宵,借了耿烈的宿舍熬了粥,晚饭被这些人打断得七零八落,宋汝瓷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他带着精神体黑豹站在卧室门口,不知该怎么开口,局促咽了咽:「……柏哥,是我……」
话都还没说完。
年轻的哨兵就和他的黑豹一起躺回自己卧室的地板上,获得了相当安稳的睡眠。
巨蛇扫了一眼那份粥,熬得乱七八糟,不堪入口,也丢回去。
蛇身绞碎一瓶甜梦果晨曦烈酒,自己先吞下去,滤掉过浓的酒精,鳞片里渗出甘甜柔和的果酒,滴在淡白嘴唇上。
金瞳凝注仍旧认真望向自己的苔绿色眼睛,为什么一直看,看什么,看不够吗?
巨蛇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柔和仿佛春波的澄绿湖水里,它意识到酒精或许滤得还是不够,湖水里多出醇香。
伤口长出的蓝玫瑰被一口吞掉,完全不知收敛,还在开,还在开。又有金盏菊和蒲公英冒出来,一不小心白色小伞就飘得满屋都是,金盏菊自己缠成超大花环,找到巨蛇的脑袋套圈一样戴进去。
苔绿色眼睛的向导很开心,不停给它展示,不想停下。
……需要警告。
警告。
是惩罚,身为向导完全不知道珍惜自己,自己伤害自己的惩罚。
不可原谅。
它发誓今晚不会再听宋汝瓷说话了。
蛇信探入淡色双唇,撬开牙关,冰冷柔软的感触掠过口腔,变柔软的鳞片边缘慢慢刮蹭那些敏感的角落。
始终盘踞在这具身体上,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警告和惩罚很有效,这具身体果然轻颤,胸腔微弱悸栗,呼吸变得极为不稳,轻薄的汗水渗出打湿额发,喉咙里溢出柔和闷哼。熔金巨瞳倒映影像,苔绿色的眼睛弯着,闭上,把侧脸埋进柔软蛇腹。
第52章 合不合脚 教宋汝瓷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蛇鳞发出金属嗡鸣。
柔软的、那些反复改造后格外柔软的腹甲, 感应到人类呼出的微弱气流,蛇信吞吐着卷回空气里的淡白菌丝,制造出极小规模的湍流漩涡。
松香。
那些被呼出的气息里, 有灵境松的香气。
轻微蜷缩的柔软瓷白躯壳, 手臂被蛇尾卷起,掀开总贴合手腕的袖口。小臂内侧隐约透出静脉网络, 泛着淡紫, 纤细骨骼成了紫藤生机勃勃攀附绽放的花架。
曾经覆盖这幢别墅半面外墙,攀在房顶, 在月光下舀满夜露的紫藤。
眼瞳深处微笑着的绿意里有金盏菊和蒲公英的影子,盛放的风信子花田……这些被十九岁的SS级哨兵在北部荒芜之地的哨塔里, 仔细夹在信纸中封存的干花。
……
不对。
根本不对。
要纠正, 要纠正。它的向导没学过怎么照顾自己, 这不难教, 不难教。
熔金蛇瞳凝注被自己卷住的轻盈雪堆, 模仿人类的体温, 蛇腹的软鳞彻底化成引人沉溺的恒温陷阱, 变成一片有甜梦果酒香的海, 沙滩松软,阳光温热。
蛇尾卷住军靴, 军靴很旧了, 应该做新的,但固执的向导不太同意, 蜷起双腿表达相反意见。
反对无效。
漆黑皮革被缓缓剥离,小腿与脚踝得以解放,从不示于人的瓷白,袜口褪到踝骨时露出一小片红, 是被靴帮磨出的痕迹。
尾尖灵巧撬开一罐草绿色药膏,沾了些,画着圈轻轻涂抹。
这条腿不自觉地轻轻蜷起。
又被蛇尾卷住。
轻柔抻直。
向导的锻炼强度不高,但依然有非常流畅轻薄的线条,在治伤的过程中,呼吸变得略微急促,微微绷成漂亮的反曲弓。
可能是凉了,巨蛇咬过被子替他盖好。
应当重做靴子。
哨兵目测通常是足够精准的,当初估量的尺码并没能契合到毫米,不该出现这种严重失误。
之所以出现误差,是因为那实在仅仅只是惊鸿一瞥——前往祖尔法哨塔前,已经全副武装,隐没在漆黑獠牙面具下的十九岁哨兵,在军车狭小的窗框里,看到刚满十七岁的洁白背影。
“等他成年,就是你的向导。”
面目模糊的上级笑着说:“别看他年纪小,这是个很可怕的人物,我们找不到配得上他的哨兵,连你也得努力……”
剩下的话已经记不清,只记得灿金绶带白色军装,浅草色的、仿佛融化在日光下的发丝——像是察觉到什么,那双眼睛不差分毫地朝他望过来,轻轻弯起。
他坠进柔软的春水。
……
那之后,酆凛前往祖尔法哨塔历练,又前往北部边境,依靠精神体巨蛇极为稀有的「吞噬」特性,在无数实战中彻底开启基因锁,成为当时实际上的最强哨兵。
但这些只不过是文字资料,他不记得,不记得战斗,不记得厮杀,不记得荒芜边境孤寂的恶劣苦寒。
只记得这双眼睛。
巨蛇垂颈,靠近,靠得更近,混杂着清苦药气的甜蜜酒香弥漫。
上过药的脚踝被蛇尾卷着,还不能乱动,要等药膏吸收,巨蛇用身体隔着被褥压制,咬掉衬衫的铜扣吞进腹中。
这是很精致的手工制品。
私人熔铸蚀刻、掐丝珐琅的铜扣,银色荆棘穿透蓝玫瑰。
被碾碎的方糖细渣浮在空中,打散重组,再重组,拼出字迹:
「谁」
……
「谁送」
……
「谁送的?」
苔绿色的眼睛里漾着平时未见的水色,额发被薄汗浸湿,微讶睁圆的眼瞳里透出笑,有恃无恐弯得沁甜。
可能是它过度宽容。
可能是方糖粉末碾得太细,掉进了这双眼睛。
巨蛇采纳了后一种答案,垂落蛇颅,分叉的殷红舌尖舔舐睫毛,果然有糖霜,甜得像蜜,被糖粉迷了眼睛的向导睫根在打颤,咬住的下唇溢出轻柔闷哼。
自己不能咬自己,到处犯规的向导简直管不过来,巨蛇放过那双眼睛,重新分开泛粉的嘴唇:「不准。」
作为惩罚,这件衬衫报废,回头买新衣服,酆凛有几千箱金块金条埋在别墅地下,都是柏风信的。
尾尖撬开领口,渗着寒气的獠牙撕落欲盖弥彰的纱布,巨蛇冰凉柔软的下颌贴上去,力道有多温存谨慎,撕裂衬衫的泄愤就有多凶狠。
洁白的、渗着风信子香气的布料被强行剥离,不知封存在了哪片蛇鳞之下。
蛇信反复安抚被咬出轻微齿痕的下唇,卷进喷吐出的淡白菌雪,刀锋般冰冷刚硬的鳞片下生出云团,纯白的风信子化成白蝶,扑簌翅膀飞出。
落在分叉的舌尖。
人类无法动弹,白蝶代为亲吻。
熔金色的瞳孔仿佛淌出岩浆,喷流迸涌,卷着髂嵴的蛇尾倏然收紧,瓷白底色绽开鲜红印痕,沿那一小片凹陷向上攀过轻颤的雪色峰峦,漂亮柔韧的反曲弓骤然绷紧,后仰出无法磨灭的弧度。
冷血的蛇类彻底习得人的体温,分出更多的蛇尾。
卷住冰凉的、无意识蜷缩的洁白双脚,裹着脆弱到仿佛一折就断的踝骨,那片磨痕已经褪成浅粉。
垫起后仰仿佛折落的柔软头颈。
小心抚摸悸颤如蝶翼的睫毛,仿佛万里苔原的绿瞳空茫,一片烟水,蛇信轻柔卷去渗着花香的蜜甜汗水。
接着就是等待,等待。聪明的向导会慢慢消化掉这次警告,长一点记性。
被绑成被子卷的宋汝瓷慢慢醒过来,望着他,身体完全柔软,瞳孔依然半涣,胸口微弱起伏,轻轻弯了下眼睛:“我……”
我什么?
巨蛇覆落,庞大蛇颅贴在翕张的淡白嘴唇边上。
“很开心。”
他的向导在接受了严厉惩罚后,慢慢地,这么说。
柔软瓷白的脸庞往蛇鳞里埋进去,落点不准,它仓促把那一块的所有鳞片变得温热柔软,被绑住的人还在轻轻地动。
轻轻地。
不知放弃地。
微弱力道抵着那些柔软的鳞片,一下,一下,唤醒沉寂太久几乎忘记的心跳。
“我想……”
宋汝瓷几乎只是在发出一些气音:“想抱抱……”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凝固,或许是月光,或许是某些闪烁得太过遥远的星星,巨蛇那庞大到恐怖的身躯无声无息消散,利用触手吃力拟态。
它吞噬了很多菌丝,菌丝是宋汝瓷的精神体,特性包含「拟态」。
它短暂借用这项能力。
模仿一个已经死去的自己。
并不完全成功,拟态是太高难度、太需要精细雕琢的能力了,但短暂模拟人形还做得到,蛇鳞覆面的沉默哨兵伸出手,隔着被子,将他揽入怀中。
“抱抱。”酆凛问,“疼吗?”
漆黑眼瞳凝注那片永远微笑的苔绿。
答案好像是固定的,宋汝瓷在轻轻摇头,还是在笑,他尝试仰起瘦得分明的胸肋,但力气不够,中途就失败。
手掌托住坠落的白蝶,补上接下去的流程:落下一个柔和到极点的吻。
亲吻里溢出放松的轻柔叹声,怀里的身躯彻底变软,像一捧落在松枝上最洁白松软的新雪,吻静静贴着,唇畔,鼻翼,落在睫毛上时,尝到极淡的咸涩结晶。
/
原定在次日一早启程的任务适当推迟了三天。
当然不是因为向导起不来床,是因为堵车,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白塔出去的重要交通枢纽桥塌了。
「……」终于熬到了精神领域开放,杀进来含泪团聚的系统陷入沉思,「怎么塌的?」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是被什么超大号精神体压塌了?
为什么他们的卧室角落会有可疑的混凝土粉末?
当然这些也仅仅都只是怀疑,宋汝瓷也不清楚,他稍微有点没法靠自己走路,于是被要求卧床,正在喝一小碗神秘出现的银辉花蜜炖月桂鹿汤。
系统立刻把破案抛在脑后,抱住宋汝瓷的胳膊:「怎么回事?严重吗?用不用我回商城买药……」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轻轻摇头,分给系统一小勺很香甜的汤喝。
没什么大事。
只是腿有些发软,没什么力气,走几步路就摇摇晃晃要摔倒……加上靴子被没收了。
昨天昏睡过去之前,他其实察觉到有凉意绕过小腿、脚踝,又游过脚心和脚趾,说实话很痒,又有些奇异的感受,要控制住不乱动很难。
所以宋汝瓷认为酆凛人很好。
系统:「?」
这个所以是怎么来的?!?
「它是想给我做新靴子,之前的有点松了,会磨脚,所以要量得更仔细一些。」宋汝瓷还记得一点,「我忍不住动的时候,它会帮我按住。」
系统:「啊。」
系统:「啊啊啊啊啊啊啊!」
系统扛起绣花针和纽扣盾,但拔剑四顾心茫然,宋汝瓷的确被照顾得很好……房间不冷不热,窗户稍微开了一点,微风清凉舒适,被子舒服暖和,腰后垫着无敌松软的枕头。
连这碗汇聚了整个白塔顶尖食材的汤,都熬得火候刚好,估计是直接打劫了某个元老院的秘密仓库。
——在上次暴揍元老院三老头,吞了一个精神体触手怪后,巨蛇似乎就又有所升级,能短暂离开一会儿再回来。
比如现在,巨蛇也没缠在宋汝瓷身边。
根据系统的观察,阁楼工作室里那两百七十六条马力全开同时制作一双精美军靴的触手……应该是酆凛目前用得最顺手的精神体状态。
系统一时不知道该砍谁,想了一会儿,收起针和盾:「酆凛是个特例。」
「他从入学起就是万众瞩目的天才,被单独培养、特殊训练,几乎没和其他人真正相处过,在祖尔法哨塔也很沉默不合群,灰鸮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有些事,他会做出来,的确可能是出于好心和哨兵的兽性本能。」
系统语重心长:「但别人一定不行,我们做任务,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宋汝瓷明白,弯了弯眼睛「嗯」了一声,捧起小黑影子放在头顶上。
继续小口小口喝着白瓷碗里的汤。
他其实不光被没收了靴子,还被没收了裤子和衬衫。现在穿的是一件酆凛的旧军装衬衫,深灰色,至少大了三到五个尺码,下摆直接到了腿弯,袖口要挽好几折才能勉强露出一小截手腕。
系统几乎没见过宋汝瓷这么孩子气的表现——这让它愣了下,意识到宋汝瓷是真的很开心、心情很好,
宋汝瓷甚至用菌丝做了条小白蛇。
系统查看录像回放,洁白柔软的菌丝凭空纠缠、汇聚、变成一条细细的白蛇,在指尖和手腕灵巧游动,仰起头展示。
做这些的时候天刚亮。
一点日色冒头,天上几乎没有云,半边藏蓝半边灿金。
宋汝瓷靠在巨蛇盘成的巢里,蛇颅垂落,熔金眼瞳静静望着他……仿佛有极为人性化的淡淡笑意,獠牙咬穿蛇尾,殷红鲜血滴在小白蛇身上,变成红宝石般的眼睛。
宋汝瓷立刻握住庞大的蛇身,抬手摸索到血痕,清秀眉睫微微蹙起。
碾碎的方糖粉末拼出字迹,抢答:「不疼。」
苔绿色眼睛怔了怔。
巨蛇也终于找到了让向导理解的方式——当然,就这么点血是真不疼,但“在意”成为潜意识时,就不会希望对方受任何哪怕一点伤。
巨蛇轻易复原了蛇尾的伤口,尾尖抚过衬衫下的单薄脊背,力道轻柔,极尽耐心,和昨晚失控的样子迥异。
「我改。」方糖粉末拼成新的字,「好吗?」
「会保护好自己。」
「不受伤。」
「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
这些话当然是教给向导的——聪明的向导也当然用不上一秒就能领悟,尾尖捧着瓷白面庞,轻轻抚摸,那下面暗藏的余悸颤栗却仿佛已经被悉数察觉。
苔绿色的眼睛变得认真,好好想这些话,好好反省,宋汝瓷抬手抚摸冰冷的蛇颅:“好。”
“对不起。”终于知错的向导保证,落在巨蛇盘成的流沙里,被轻轻抚摸的脸颊温暖柔软,“我下次用花盆种花。”
巨蛇:「……」
空气里有很轻的笑声,稍许低沉,混有金属音调的蛇鸣,巨大蛇颅碰了碰那条手指粗细的小白蛇。
也不错。
一点一点来,慢慢就会理解、会记住的。
……
阁楼上似乎完工了。
系统回过神,咻地钻进宋汝瓷背后那个大枕头,等了半天,却没听到熟悉的、巨蛇游过木质楼梯的咯吱声。
不知何时。
整个别墅都变得黑而寂静。
封傲其实不放心,卧室门锁着,里面寂静,宋汝瓷一宿都没离开过,但他不敢……再贸然敲门。
而且桥塌了的事十分蹊跷,学校担心有叛离者趁乱入侵,组织六七年级的哨兵常态化巡逻,着重保护低年级区域。
封傲在名单里,带着没精打采的黑豹,一步三回头地磨蹭着去了。
现在的别墅不知为何隐隐透出古怪,窗帘垂落,天窗扣合,明亮的天光被尽数遮蔽,一片仿佛凝固了的不流动的黑,整个空间都不再有任何外部光线能够渗透。
……甚至还是菌丝主动拉的窗帘。
宋汝瓷悄悄告诉系统:「黑一些他不害羞。」
系统:「??」
害羞?
谁。
酆凛???
就算是真的,这也显然不是核心原因,系统看了资料,死亡哨兵遗留的精神体其实是不太适应强光的,越是黑暗环境,就越容易发挥力量。
这也是为什么酆凛要找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吃老头……的精神体。
当然现在,酆凛应当是不饿。
脚步声踩过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门自动打开,微凉的风缓缓溢进来。
有脚。
是人影。
暗过头的、比这片环境更漆黑的人影,拎着一双做好的靴子,缓步走过来。
借着宋汝瓷手里那一小团毛茸茸的荧光菌丝,能看清深邃眉宇,黑眼黑发,剩下的部分蛇鳞覆面,泛着冰冷幽光。
即使是这样,系统依然注意到属于酆凛的那行血条掉得飞快,看来拟态成人是真的相当耗费力量,完全不能常用——况且这环境也未免太阴森了,加上独幢别墅,空无一人,系统开始后悔自己当年的数据库里博览鬼片。
但宋汝瓷似乎适应的很好,支撑身体挪到床边,没等做下一步,已经被戴着漆黑手套的手稳稳扶住。
已死的高大哨兵俯身,单臂撑在清瘦的向导身侧,低头凝视,良久轻轻笑了下,抬手揉了揉浅草色的长发。
仅露出的那双黑眼睛温柔到心悸。
酆凛半跪下来。
教宋汝瓷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粗糙枪茧的指腹居然是意外的温暖,拢过修长小腿,半握着过分清瘦、已经有些硌手的苍白脚踝。
「我看看。」蛇鳞覆面下的嗓音柔和,「合不合脚。」
第53章 人总要向前看 酆凛还有三点七秒就杀过……
新靴子更舒服。
熟悉的、温暖的精神触丝内衬, 漆黑皮革包裹仿佛能被轻易折断的单薄脚踝,捧着慢慢转动,引导着在掌心踏实, 感受活动是否自如, 反馈是否稳妥。
还算令人满意,几个需要调整的小细节, 很简单。
半跪的哨兵修整好这些, 抬头。
遮住大半张脸、堪称可怖的幽冷蛇鳞覆面,被白皙手掌轻轻抚摸, 驯服贴合,于是也染上些许温热体温。
宋汝瓷轻声叫他的名字:“酆凛。”
黑眼睛微微笑了下。
酆凛低头, 又帮他脱下这双靴子, 整齐摆放在床边的木地板上, 撑起身轻轻罩落, 单手回揽, 拢着浅草色长发, 将清瘦人影护进胸肩。
瓷白手掌落进覆着枪茧的手指中间。
掌心慢慢划过看不见的字迹。
「再睡一会儿」
「还早」
宋汝瓷也有点想睡, 但还想看, 除了那些墙上挂着的功勋照,他还是第一次看酆凛的样子, 虽说只能看到蛇鳞骨刺上方的眉宇, 的确和封傲有些像,但气质迥异。
指腹轻柔抚摸睫根, 稍稍施力。
缄默的亡灵哨兵微垂着眼,覆面下语气柔和,低沉喑哑:「为什么看?」
这话问得就有意思,系统藏在枕头里勇敢地无声打抱不平, 也不知道哪条大蛇成天到晚缠在人家身上盯着人家看。
但宋汝瓷显然不是会出口反驳的脾气。
宋汝瓷认真过头,很诚实,不怎么懂得隐藏心事,又因为脾气好而凡事都很好商量。
开心就微笑,想念就说出口。
不让看就闭上眼睛。
苔绿色眼睛很配合地闭上,但脸还扬起,浅草色的发丝垂落军装手臂,淡色唇边噙着笑,弧度柔软,美好到不可思议。
空气骤然凝定。
波动一瞬。
……完了完了完了。
系统捂脸,装作没看到路过的元老院巡视车队被按顺序炸上天,还不如看床边的旧地板,地板好看,系统专心数这个房间里有几块地板。
酆凛沉默站了几秒。
单手卸下武装带和军装外套,落靴屈膝,拢着擅自招惹亲吻的向导躺下,缄默黑瞳里映出月光似的影子。
漆黑手套搭在新军靴泛亮的皮革靴面上。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蛇尾,不止一条,熟练利落地整理被褥,放平枕头拍打到松软——系统眼疾影子快火速逃出枕头,严严实实裹上菌丝细心做的小斗篷,喷了五遍风信子香水,终于暂时摆脱了那种被蛇瞳盯上的寒毛倒竖。
系统潜伏在地板缝里,举着微缩望远镜,看被子下的身影……很快。
很快一切就被屏蔽得干干净净。
系统发出巨大叹息。
/
不出意料的。
精神领域再次打开时,酆凛的影子已经消失。
不过蛇还在,还能被短暂观测到——巨蛇似乎学会调整身形,没那么大了,也不再长到需要用贪吃蛇技巧盘踞在这个不算大的屋子里。
柔韧蛇躯缠绕清瘦身体,蛇颅绕过颈窝,尾尖勾回时刚好缠住雪白左踝。
宋汝瓷睡在柔软的蛇巢中。
蛇信轻轻撬开唇齿,推进一片修复身体的特效药片,又补上香甜的日光蜜。
巨蛇亲吻熟睡的向导,锁骨的那片柔软凹窝里,逐渐有极细的黑蛇刺青浮现。
刺青在瓷白皮肤上缓缓游动,吞噬旧伤,吞噬依然留存在这具身体里的蔷薇刑痕。
——荆棘手环也早不见踪影。
应该是被吃了,系统猜。
巨蛇的一部分鳞片徐徐翕张,控制着不掀起太凉的气流时,因为速度足够缓慢,隐隐能看到下方探出的血色荆刺。
这事不能做得太快。
倒不是酆凛要忌惮阴谋,而是因为元老院的那些“杰作”,已经种下无法轻易逆转的隐患。
宋汝瓷的身体并没想象中那么好。
这像是一具生长了不少花卉、高大树木,却也有毒草暗生的人形苔原,美丽而脆弱,稍不小心,打破平衡,一场暴雨就可能摧毁当前仿佛稳定的一切。
残留的刑具气息被精准分析,大概又有元老院的凶手被锁定。
……
反正宋汝瓷这一觉睡得很好。
系统中途也被诱惑,钻进浅草色发丝里睡了一觉。
一人一统睡饱了醒来,已经到了下午。
卧室安静,光线昏暗,温度不冷不热,一切都叫人舒服到懒洋洋不想动。
巨蛇不在。
可能是去吃老头了。
系统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五回无所谓,已经习以为常到差不多忘了还有剧情,跟着宋汝瓷起身洗漱。
边打哈欠边做日常提醒:「我们更新了五个待完成任务……记得戴手套。」
因为任务是摸毛绒绒、不、是去和风纪委员会打交道,势必要经过人多精神体多的地方。
风纪委员会。
系统告诉宋汝瓷:「你之前上课睡觉,就是他们的人想来给你记过。」
那个作威作福踢到铁板的风纪委员,被酆凛弄伤了精神图景,现在还半死不活躺在校医室。
系统翻了翻手册,发现这是个白塔内的学生自治组织,权力还相当不小,负责纪律监管、违纪行为审查——如果判定学生非法占据学院资源,甚至可以不经允许,直接闯进宿舍搜查。
之前给柏风信戴荆棘链的其实也是他们。
现在荆棘链被巨蛇吃了,那边的监测自然有反应。
擅自取下、销毁束缚刑具是极恶劣违纪行为,情节严重的要开除。
之前那位风纪委员“好心”提醒他专心上课,居然就被攻击成重伤,同样也是极恶劣违纪行为,要开除。
还有那份流传很广的任务分组名单。
一个吊车尾、单项科目挂零的废物向导,居然能分到这么吃香的任务,甚至据说还厚颜无耻地霸占了酆凛的遗居,一定是贿赂学院高层,走了后门。
开除。
系统举起气味检测器,哨兵的五感比这东西还更敏锐一些,他们的汤用了很多名贵材料,顺着风一闻就能知道。
开除。
据说宋汝瓷的发绳、手套里还掺有海量的精神触丝,这东西珍贵到不可思议,那一条发绳就价值千万。
一个普通的学生怎么能有这些东西,一定是偷来的,开除,开除。
宋汝瓷认真听完:「我们要被开除好多次。」
系统感慨:「是啊。」
所以这种任务就只能趁酆凛不在的时候快点做。
理顺剧情的工夫,宋汝瓷已经洗漱妥当,换好衣服、扎好了头发,出了别墅的门——果然勒令他去风纪委员会上审判台的通知单掉在台阶上。
因为太不起眼,气息太微弱渺小,巨蛇出门的时候完全没看见。
「像这种就属于剧情任务,我们去签个到,打个卡,就算做完了。」
系统很熟练:「一般说来,欲扬先抑,我们的名声得先坏一阵。」
现在看学校论坛,其实就已经隐约有了这个趋势——那份任务名单搞得很多人都相当不满,猜什么的都有,话说得很不好听。
而柏风信被禁止动用真正力量这件事,又是元老院最深、最高级别的禁令。
代表这条禁令的血蔷薇刺入腰窝渗进脊髓,早已融合,强行拔除的代价,就是这具身体也彻底毁灭。
即使是酆凛留在他身体里的力量,想要清除这条禁令,也只能慢慢吞噬,一点一点来。
「接下去,等时机到了,会安排一些你的高光剧情。」
系统很熟练,滔滔不绝:「比如你被发现偷偷为贫困同学免费治疗啊,为了同伴安危身受重伤啊,为了完成任务不惜牺牲生命……」
然后就是反转,打脸,反派陷入群众的愤怒自作孽不可活。
宋汝瓷第一次当主角,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嗯。」
系统安慰他:「没关系,这是战术性忍耐,最后一定能翻盘打回去,主角就是这样的。」
宋汝瓷:「嗯。」
之所以不能和白塔学校撕破脸、不能被开除,是因为柏风信有必须待下去的原因。这个学校最深处的那棵“腐化圣树”,据说有打破生与死界限的能力,他们要想办法拿到一节树根。
独自一个人从北部边境回来后,柏风信就曾经尝试闯入过腐化圣树最深处的禁区。
那是他受伤最重的一次,险些丧命。
没有哨兵是不够的,向导的精神力足够,但身体太弱,那一次之后,柏风信受伤就无法再流出血。
只有雪一样飘落的菌丝。
……
系统作为经验丰富的过来统,耐心给宋汝瓷讲解,一人一统仔细分析,认真讨论,准备好了三份相当缜密完整的计划。
来到风纪委员会的审判庭门口。
居然意外的热闹。
“你来干什么?”一只手拽住他,是封傲,“快回家……这没你的事。”
少年哨兵眉尾淌血,神色还有些未褪的阴郁,嘴角、身上都有血迹,黑豹也多出几道皮肉外翻的伤痕。
这么条件反射一样冷言冷语说了两句,封傲就又后悔,用力咬了下后槽牙,脑袋埋得更深。
宋汝瓷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拨开额发,手帕擦拭淤肿伤口,力道轻而稳定,像那只在梦境里出现过的温柔到极点的手。
封傲身体发僵,侧头躲过苔绿色眼睛的柔和视线:“我没事。”
“我帮你处置一下伤口。”宋汝瓷点了点头,治疗系向导会随身携带医药包,他翻出酒精棉签和纱布,温声说,“坐。”
封傲还想犯倔,黑豹一屁股“咣当”一声坐在地上。
挺胸昂头耳朵背后,坐得端端正正,等待表扬。
封傲被牵连着咣当一声坐在长椅上:“……”
宋汝瓷眼睛微弯,摸了摸黑豹努力昂起的毛绒绒大脑袋,用菌丝结成纱布覆盖伤处,打了个很漂亮的蝴蝶结。
黑豹威风凛凛地去其他精神体面前散步了。
封傲气得磨牙,他一直在灌注精神力,按理说黑豹受的伤早该愈合,偏偏这东西一直半死不活,奄奄一息血肉模糊地躺着不走……原来是在等这个。
走神间眉梢一悸,嘶了一声,原来是用于消毒的酒精渗进伤口。
说来也怪,哨兵的感官敏锐异常,一切感受都会无限放大,现在又不是战斗时集中精神屏蔽疼痛的状态,按理说这么疼已经足够让他昏过去。
可是……不觉得疼。
覆在他头顶的手,力道依旧稳定,动作安静利落,无数个记忆里的碎片潮水一样涌出,
这个人,哥哥不在后,其实无数次这样替他包扎,他相信了那些人灌输给他的恨意,挣扎着、憎恨着,反反复复撕开旧伤口诘问。
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哥哥呢。
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杀了哥哥,是不是你。
杀人凶手……
手术剪合拢的声响震耳,封傲重重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忽然腾起焦灼,握住铁灰色衬衫下的瘦削手腕:“别走。”
清瘦身影被他扯住,停下收拾医药包的动作,抬起眼睛,温和地望向他。
“你……不能上他们的当。”
封傲喉咙发哑,急着告诉他:“那些人背后,有我们不知道的里世界势力在支持……就是害死我哥那些人,他们,他们是有备而来。”
“陷阱设好了,罪名也定了,就等你上审判台,要把你弄得臭名昭著。”
封傲本来是他们拉拢教唆的对象。
拉拢不成,教唆失败,于是恼羞成怒打成这样。
“你让我……让我当你的哨兵吧,我们紧急绑定,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
封傲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都在发抖,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柏风信不能继续做“游离向导”,他知道柏风信的实力绝不止表面上这样,但向导的身体强度太差了,受的伤稍重就会死亡。
所以,整个社会对未绑定哨兵的“游离向导”的态度,其实很轻蔑,再有实力也不过是脆弱的玻璃娃娃。
实力无法转化为价值,所以干脆不珍惜,任意损毁。
少年哨兵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精神力不受控地汹涌而出,下一刻,却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温柔力道拦住,从容送回。
“封傲。”眼前的人影温声告诉他,“你还小……”
宋汝瓷停下在说的话,回过头。
是更多、更混乱的骚动。
暴脾气的裂地熊掀了光辉石审判台。
耿烈的兄长,那个祖尔法哨塔来的、代号“灰鸮”的沉默冷冽的哨兵,自称斩断了柏风信的荆棘链,随便他们审查。
可这根本就是开玩笑——白塔学校内部的自治组织,就算有人在背后暗中支持,又怎么审查一个根本不是学生、获过三次功勋的正在服役的哨兵??
还有那些极为难得的、有价无市的精神触丝,学院理事长的儿子,那个幽灵似的纪琛,居然说是自己送的!
至于昂贵食材。
奥古斯汀家族的少爷有话说。
克莱因大笔一挥,看都没看就在清单上打勾,认了这些都是他随手送着玩的:“怎么了,没看过哨兵追求向导吗?”
克莱因回去动用势力查了查,所有人都告诉他,柏风信是个相当神秘恐怖的家伙——他们说柏风信会杀哨兵。
封傲这种小屁孩怎么看都太不合适了。
克莱因摆了摆手,让人清场,单手虚护让宋汝瓷坐在长椅上,恰到好处地并不冒犯分毫。
火红色的毛绒绒狐狸灵巧钻到宋汝瓷腿上。
“我的狐狸很喜欢你。”
克莱因打量着他,狐狸似的眼瞳眯了眯:“你有过哨兵,我现在知道了。你很想念他,请允许我为此表示哀悼……但他已经死了,人总要向前看。”
“你有权利过更好的生活。”克莱因耐心诱导,“是不是?”
克莱因说:“时光宝贵。”
他取出一支蓝玫瑰,整理花瓣,系统举着望远镜远眺,倒是很赞同这句话:「对。」
「时间很宝贵。」系统补充,「我们得快点,酆凛还有三点七秒就杀过来了。」
第54章 小狐狸还你 我的蛇有些不高兴。……
两点六秒了。
系统叹气, 自欺欺统地团成球装没看到。蓝玫瑰还没来得及在精神力下彻底绽放,就被黑火猝然吞噬,灼烧枯萎, 纯净钴蓝沦为劣质沥青。
克莱因的手猛地缩回, 但还是晚了,手背被掉落的灰烬烫出警告灼痕。
剧烈疼痛直袭神经, 防御手环没起任何作用, 顶级贵族的家纹融化变形,看起来轻飘飘的灰白余烬, 却猝然将半边手臂卷进宛若岩浆灌入血液的剧痛。
克莱因咽下闷哼,惊惧抬头, 盯住宋汝瓷。
那种优雅却轻浮的、因为出身而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彻底褪去。
蓝绿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柏风信!”
风纪委员会长恰好看见这一幕, 大步过来, 语气严厉到极点:“当众攻击同学?!你到底还要嚣张到什么地——”
就到这。
异常响亮的掌掴让整个长廊都静了静。
会长被打了个趔趄, 捂着脸, 匪夷所思抬头, 看抽出手帕、慢慢从手背到手指擦拭那只手的克莱因。
“奥、奥古斯汀阁下……”
狐狸似的蓝绿眼瞳眯了眯, 克莱因毫不客气地释放精神领域, 灼烧的炽烈火环将人围在其中,会长的眼角缩了缩, 被炙烤着, 冒出大颗汗水。
克莱因却只是盯着自己的火。他的精神力有极强的火焰特性,精神体是赤焰狐, 家族海量资源让他成为白塔校史上第九个七年级就升到S级的哨兵。
在那种古怪黑火面前却不堪一击。
“嚷嚷什么。”
克莱因皱了皱眉,神情嫌恶,随手把那块擦了手的丝绸手帕丢在地上,靴子踩过, 走向会长。
“没见过哨兵追求向导被婉拒的?”
“很新鲜吗?”
克莱因问:“我还没说话,抢着替我汪汪叫,你是我的狗?”
这话已经分明就是踩着脸羞辱,会长的神情扭曲,却偏偏不敢造次,这是奥古斯汀家族最重视的继承人——元老会议长就姓奥古斯汀!
而比这个更令人不安、不安到呼吸心跳近乎停滞的,还有某种被看不见的可怖存在静静盯着的,来自于原始直觉的强烈恐惧。
……仿佛无限接近死亡。
会长的喉咙颤了颤,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根本张不开口说半个字。
战栗的谄媚瞳孔里游进黑蛇的影子。
校园论坛也同一时刻爆了:[我靠怎么回事,风纪委员会那边出什么事了!]
[你们也感觉到了?吓得我直接从上铺滚下来了。]
[我宿舍就在审判台边上,我杯子炸了,水洒了,我的精神体鹦鹉被我淋了一身,正在疯狂咬我:)]
[知足吧,你们向导没有这么强烈的体感,离审判台八百米正在上实战课的五年级哨兵表示脑子要炸了,整个操场上都是精神体,我们导师在流鼻血。]
[救命,耳鸣得好厉害。]
[头疼头疼头疼,有在现场的吗?风纪委员会那群傻(——)又在折腾什么幺蛾子???]
[在现场,但是,怎么说呢……]
[我已经把屏蔽器开到最大级别了,在现场,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一种可能是什么SSS级远古精神体出来遛弯了,第二种可能……算了不可能。]
[???]
[开屏蔽器回来了,脑子总算清醒了,我也觉得不太可能……]
[所以你们开屏蔽是为了聊天?不是为了快跑吗?一秒一百块你们都这么有钱吗???]
[往好里想,可能是我们有钱,而且瞎了。]
[你相信柏风信,对,就是这段时间都在讨论的那个走后门的废柴千年吊车尾,精神体其实是一条看不见的蛇吗?]
……
之所以看不见,还知道是条蛇,是因为有影子。
影子很清晰。
盘踞在清瘦人影身上,漆黑暗影扭曲扩成慑人巨兽,浅草色的长发被什么稍微挑起,慢慢缠在看不见的尾尖上。
白亮到刺眼的太阳,让影子也变得分外清晰,蛇鳞轮廓清晰可见,每片都有巴掌大小,锋利到边缘几乎在切割阳光。
分叉的蛇信缓缓吞吐,每一下都勾起强烈眩晕,仿佛在制造某种精神潮汐的漩涡。
几乎没人敢直视,胆子大到极点也只敢看地上的影子——清瘦的人影,抬起手,安抚地摸过蛇身,仿佛来自深渊的恐怖巨兽缓缓消失,又或许并没消失,只是隐形。
人群依旧死寂,间隔了几分钟,才终于窃窃私语着交头接耳。
多数人依旧不相信柏风信有这种精神体,更倾向于又是什么昂贵的精神力道具,谁送的礼物,故弄玄虚。
这也难免。
毕竟要是有这种强度的精神体,柏风信还用得着留级三年?
为什么留级,因为学校食堂好吃??
……
克莱因是少有没怎么受影响的。
他自身就是S级哨兵,家族的装备又不心疼钱地全用最高级,只是那只手上的烧灼痕迹疼得很,背在背后死死压着,慢慢磨了两下后槽牙。
蓝绿色的眼睛里反倒升起兴奋。
他对柏风信的兴趣更高,反倒走过去,相当优雅地扶肩行了个礼:“柏学长。”
“哨兵的选择权在向导。你现在是单身状态,没绑定任何人,有权选我,也有权不选,不用听任何人说得乱七八糟的话。”
“下次我会找烧不毁的玫瑰。”
克莱因睨了一圈议论纷纷的人影,用脚想也知道,这些懦弱胆怯、只敢聚在一起叽叽歪歪的废物又在脑补些什么:“我追求学长,是因为慕强,我认为你的实力——”
这话毫不意外引起角落里的嘲讽嗤笑。
已经尽力压低,缩在人后,但瞒不过哨兵的耳朵。
还赖在宋汝瓷膝头撒娇的狐狸仿佛在所有人眼里闪了下,下一秒,惊呼声里腾起赤色烈火。
这些火焰直接熔成兽躯,近人高的七尾火狐连呼吸都喷吐炽流,轻易焚毁了对方仓促召唤的精神力龟甲。
金棕色兽瞳竖成一线,赤狐将那人按在地上,獠牙闪过寒芒——
“不行。”宋汝瓷说。
灼烧着的赤焰狐发出不忿的叫声。
但即使是这样,这只在整个七年级哨兵里能排进前三的S级精神体,还是耷拉下耳朵,夹着尾巴,慢吞吞闭上嘴。
直到听见浅草色长发的向导说“回来”,那双耳朵才又突然竖起,瞬间化身回普通火狐,烈火倏地熄灭。
红通通毛绒绒的小狐狸四爪刨地,飞跑回宋汝瓷身边。
……稍有心些的人,就都已经开始逐渐留意到。
浅草色头发的向导站着,稍侧过头,是真的在对着左肩的空气说话。
不是什么故弄玄虚的精神力道具。
绝对不是。
因为所有人的寒毛依然在倒竖,仿佛是生物本能在死亡前的徒劳尖叫。
凡是壮着胆子,尝试把精神体重新放出来的,现在都畏惧到打着哆嗦趴在地上,胆小些的草食动物甚至直接溃散,躲回精神领域死也不肯再化形。
而那个众所周知的“废物向导”,却仿佛居然完全没有恐惧的概念。
神情很柔和,苔绿色的眼睛微微弯着,亲昵放松,仿佛已经熟稔到无论什么话都可以放心说……当然,摸小狐狸这种事可能还得稍微解释一下。
宋汝瓷正在认真解释,他有五个待完成任务,需要完成了才有能量点拿,任务是教导可能走歪的精神体,方式是摸毛绒绒,不,是和精神体沟通。
就摸一下。
不是因为特别喜欢特别想摸毛绒绒。
不全是,有一点是,毕竟小狐狸都嘤嘤叫着打滚了,不,倒也不是只要打滚就一定会摸的意思。
嗯,摸完就回家。
手套戴好了。
今天最多就摸五只,绝不多摸。
……
这样相当耐心的家庭会议结束后,宋汝瓷才蹲下来,轻轻伸出手。
本体恐怖到令人不敢直视的S级赤焰狐,瞄着宋汝瓷背后那团空气,其实已经表现出相当明显的畏惧紧张——现在的体型甚至已经接近毫无攻击力的幼狐。
耳朵扁平着趴在脑袋上,站起来都困难,每一根毛都在打哆嗦。
但幼崽形态的狐狸艰难抬起头,四爪摇摇晃晃,还是根本忍耐不住。
没法拒绝那只手。
爬也要爬过去被摸了再死。
小红狐狸软声哼唧,蓬松的大尾巴讨好轻晃,主动用前爪抱住白皙手腕,整个把毛绒绒的脑袋塞进掌心。
到手掌的部分,白皙就被漆黑遮蔽吞噬,但不影响那些灵活的温柔手指……像有魔力,轻轻滑过柔软有弹性的耳廓,揉一揉耳朵尖那一小撮软毛。
抚摸头顶,顺着后颈捋过脊背,尾根轻轻颤抖时,手掌翻转拢住肚皮上柔软的雪白绒毛,让它四爪悬空。
……不远处。
克莱因的呼吸一滞。
蓝绿色的眼睛错愕抬起,盯死宋汝瓷。
清瘦颀长的手指,包裹在那副泛着冰冷光泽的漆黑软皮革手套之下,禁止一切冒犯窥探。
手指弯曲,于是指节的皮革也跟着出现细褶,力道不轻不重地卡住后颈,掌心托着柔软腹部,无名指与小指则稍稍回拢,压在后腿关节与尾根。
克莱因的瞳孔收缩,几乎忍不住过去说话,却无法动弹、无法开口,仿佛浑身都被看不见的木架箍住。
等小狐狸凝固了几十秒,拇指指腹才稍稍施力,抚摸脊背。
是护持、是温柔的训诫,也是安抚。
狐狸在掌心乖顺,不再胡闹,幼崽似的蜷缩姿态,湿漉漉的鼻头冰凉,轻轻顶着向导仅在手腕露出的那一点瓷白皮肤。
宋汝瓷认真教它:“不能随便吃人。”
小红狐狸其实本来也没想吃人。
金棕色的眼睛有点委屈,但还是嘤嘤叫着答应,蓬松柔软的大尾巴缠上手腕。
某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大蛇:「。」
苔绿色的眼睛弯了弯,摘下在手臂上蹭来蹭去的尾巴,重新梳得蓬松毛绒绒。
系统合上《第493期:教你如何做一名优秀的精神体兽医》第52页:教你如何成功拿起一只多动症狐狸幼崽。
宋汝瓷用焦糖味的菌丝模拟出小点心,请小狐狸吃焦糖布丁,轻轻抚摸耳尖绒毛:“好孩子。”
精神体欢快地埋进去,边吃边抬头朝宋汝瓷晃尾巴——直到这时,和哨兵本体的共感才断开。
克莱因踉跄了下,重重后退,后背撞在长廊的浮雕柱上。他盯着宋汝瓷,蓝绿色的瞳孔里已经渗进金棕,哨兵生来就有的强侵略性潮水一样冲击脑海。
被吸引就想要占有,想要掠夺,想要打上自己的烙印。
这是哨兵天性。
这些情绪无法传达给那个大吃焦糖布丁、沉迷学狗晃尾巴、不要脸学幼崽嘤嘤叫的废物,于是淤积在脑海中回响。
克莱因无法把视线从这道影子上挪开,瞳孔越来越深,他原本……只是对柏风信感兴趣。
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他出身顶级贵族世家,当惯了天之骄子,想要的唾手可得,从没吃过瘪。
偏偏自从遇上这个传说中吊车尾的向导,精神体一次两次被拐跑不说,还听了个相当离奇的“杀哨兵”的故事。克莱因被勾起兴趣,想要了解,想要冒险,所以当众向柏风信告白,想要尝试一次充满危险刺激的征服衔获挑战。
可现在他连动都动不了。
自以为优雅的撩拨没有任何回音,蓝玫瑰被焚毁。那双眼睛对他只有对所有人如出一辙的温和,只有侧过头望向那团虚空时,才会露出鲜活笑影。
而脑海中那样鲜明的、仿佛被禁制钳获的力道,温柔却恐怖到毛骨悚然,他仿佛被看不见的木架牢牢禁锢在虚空,看着那只手轻巧弹奏驯服的乐谱。
克莱因盯着那道影子。
……是因为他不够虔诚、太轻浮狡猾吗?
是因为他心里还有生为贵族的荒唐傲慢吗?
还是因为渴望征服的欲望暴露得太明显,明显到可笑愚蠢,于是活该自讨苦吃?
他是该改掉这些劣习,虽然这次失败了,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机会,他还年轻,柏风信过去的哨兵毕竟已经死了——
「尾巴。」
钻入耳孔的细软菌丝,传来柏风信的声音,很温和冷静,很轻。
克莱因重重打了个激灵回神。
他喉咙干涩,近乎嘶哑,不动嘴唇地低声问:“什么?”
「尾巴。」向导温声告诉他,「露出来了。」
哨兵的兽化,同样也会发生在和精神体因为南辕北辙、链接断裂后,是可逆的变化,疏导精神力后就会消失。
但即使是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冒出耳朵尾巴,也绝不是多有脸面可言的事。
借着粗大雕花廊柱的掩饰,克莱因察觉到某个无意识晃动不停的东西,脸色巨变,还没等开口,无形的力道在颈后温温一抚。
尾巴就暂时消失。
但这并不稳定。酆凛已经被判定死亡,除了封傲,宋汝瓷无法给其他哨兵做精神力疏导:「快回家吧。」
只给他看的淡白菌丝漂浮,给他指引出通路。柏风信似乎是做事周密细致到极点的脾气,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替他遮掩,又指引他家族的车停在了最近的地方。
「小狐狸还给你,很可爱。」
但不能摸了。
浅草色长发的向导温声解释:「我的蛇有些不高兴。」
解开的衬衫下,纤细锁骨露出隐约蛇鳞印痕,白皙手指轻柔抚摸看不见的蛇身,像是安抚,又像在说只有他们之间能听得懂的密语。
克莱因的瞳孔收缩。
他重重咬了咬牙,抓起难过到枯萎的废物狐狸,含混着低声说了句“抱歉”,扯了个随从的斗篷往身上一裹,扭头就走,匆匆钻进等在不远处的车。
第55章 我喜欢 「不难过,抱抱,约会。」……
没人留意到克莱因的狐狸尾巴。
因为有更紧张的事, 在场的精神体们发生了短暂的混乱。
尤其是毛绒绒的、看起来好摸的精神体。
清晰感觉到高维捕食者,小动物警惕的天性不安到爆炸,能逃回精神领域的早就钻回去了, 来不及的僵在原地, 无法动弹,炸成圆滚滚绒毛球。
系统也紧张到数据心跳一百八:「不行不行不行这些不能吃……啊啊啊啊!!!」
一只不知道多久没梳毛, 完全看不见眼睛、长得像个被静电折磨的纯白鸡毛掸子的安哥拉兔坠入蛇口。
没吃。
系统奄奄一息吸数据氧。
巨蛇精挑细选, 衔回一只难看毛茸茸,冷漠张口, 放在一心要摸的向导面前。
把头扭过去。
苔绿色的眼睛没压住笑——那种能让不悦扫动的蛇尾凝定、鳞片轻微翕张的笑影。
轻柔清透,自由温暖得像风, 让人想起阳光下生机勃勃的苔原。
巨蛇硬邦邦的鳞片变柔软。
它的向导、谁都喜欢的向导, 捧起全场毛最绒的混乱长毛安哥拉兔, 托付给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古怪黑影子帮忙梳毛。
接着摘下手套, 摘手套的动作很轻柔仔细, 从掌心到指腹, 抚摸精神触丝组成的织物, 蛇鳞也隐蔽跟着轻微震颤, 在空气里发出金属音调的嗡鸣。
宋汝瓷抬起手:“抱抱。”
巨蛇:「……」
怎么有向导只会这一招?
成天到晚。
就知道要抱抱。
尾尖蜷曲又展直,轻轻拍了两下地面, 灰尘四起。
蛇影缓缓游过去, 沿着靴背向上,细微褶皱扯动裤管, 压过清瘦柔韧的小腿,膝弯,圈出看不见又暧昧到极点的温存束缚。
衬衫下多出突兀的层层纹路,向上蔓延, 直到雪窝似的锁骨上方,探出稍微敞开的衣领。
最柔软的、薄膜一样的蛇类下颌贴在分明肩胛,接着这个姿势就静止。完全没人顾得上多看一眼的混乱里,不算起眼的雕花廊柱阴影下,苔绿色眼睛弯起,向导垂下头颈和睫毛,手臂收拢,好好抱着他的蛇。
……
直到混乱局面彻底平定,异常不情愿的巨蛇被它的向导柔声哄着帮忙送小动物回家,系统都还在可惜。
刚才就应该趁机照一张照片。
「特别带感。」系统告诉宋汝瓷,宋汝瓷自己当时没看见,不知道,「酆凛的尾巴尖影子是心形的。」
正好系统刚才躺在安哥拉兔的毛里,看了看日历。
这个世界的魂契节到了。
今天刚好是第一天。
其实差不多就是情人节——只不过时间要更长,持续七天。受满月潮汐影响,在这段时间里,适龄哨兵会更为最躁动,结合热出现得也最频繁。
怪不得克莱因会忽然跑过来,毫无预兆找他们告白。
特地把【护送灵境松种子前往祖尔法哨塔】的任务放在这时候,大概也有校方的良苦用心。
毕竟想也知道,魂契节这种日子,结合相伴的向导哨兵有多甜蜜,拒绝接受分配伴侣的“叛离者”就有多难熬。
在这种煎熬下,精神领域很容易就会陷入混乱,是很难发动什么像样袭击的。
系统找到一张超大全彩传单:「今天晚上还有烟火大会!」
因为向导和哨兵之间的特殊关系,这甚至是白塔里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校外的庆祝活动比校内还多,确认绑定的向导和哨兵会一直待在一起,喝甜梦果酒,或者荆棘血藤汁,听说这个世界的情人节也吃巧克力……
宋汝瓷悄悄给系统一大块榛仁牛奶金盏蜜巧克力。
「!」
系统狂喜,飞快咬掉三分之一:「哪来的??」
「精神图景里的。」宋汝瓷给系统分享,他发现的时候,里面就有一座巧克力山了,「有好多。」
系统发出很没见识的赞叹声。
这些巧克力里有不少包装精美,不乏手工做的,口味别出心裁到五花八门,看得出很多人虽然嘴硬,但实际行动和论坛里的态度相当背道而驰。
系统一口一块巧克力,吃得满足不已,躺在巧克力山上和宋汝瓷聊天:「我们现在是要去哪,理事长办公室?理事长找你吗?」
宋汝瓷点了点头。
理事长的便条是一头幽灵鹿送来的,送完便条后,泛着淡淡荧光的白鹿也没立刻走,淡定混入毛绒绒队伍中,享受了精神体之间盛名远扬的抚摸服务。
系统探头看了看,巨蛇的效率很高,一尾巴飞出去一个毛绒绒。
虽说确认具体位置有些麻烦,但最多不超过十五分钟,就能把所有被遗落的小动物送回去。
所以他们的时间有些紧张,在前面引路的幽灵白鹿转回身,蜷曲前蹄俯下头颈,用鹿角将他轻轻挑在背上。
空气像是波动一瞬。
裂开某个不属于现世的缝隙,白鹿踏入这条缝隙,被轻抚的脖颈优雅伸展,侧头贴在人类向导掌心。
他们走路看不见的虚空,出来时已经身处理事长办公室。学校的理事长是位看起来相当精干的中年女性,四十五岁上下,名牌上写着「纪镜」。
那个总带着兜帽、有着和羊一样古怪方形灰瞳的纪琛的母亲。
没看到纪琛,不过幽灵岩羊倒是在。
一看到宋汝瓷出现,岩羊就很熟稔亲昵地走到他身旁,用黝黑发亮的羊角轻轻顶着人类向导的肘弯,把这只手自助地送到头顶。
宋汝瓷弯了弯眼睛,岩羊的背毛其实有点扎手,摸起来没有那么软,像一片细密的短刷,蹭在掌心会有一点痒。
岩羊不停顶着他的手掌,鼻孔喷气,纤细灵巧的蹄子轻快踏圈。系统帮忙翻书,宋汝瓷特地学习了专业的摸羊技巧,摸腹部那一片柔软不少的短白绒毛,又蜷起手指,轻轻挠了挠岩羊下巴。
岩羊扬起脖颈,耳朵不停抖动,短尾巴舒服到转成风扇。
理事长看着他们的互动,神情微微柔和,眼里似乎有点水似的笑意,但很快就隐匿无踪:“你来了。”
系统愣了愣,悄悄问宋汝瓷:「你认识理事长吗?」
宋汝瓷「嗯」了一声,迎上那双异常犀利的深蓝色眼瞳。这双眼睛唤起被封锁的记忆,两年前的今天,他曾经尝试闯入腐化圣树的核心区域,没能成功。
一年前的今天也试过一次,换来的是元老会的严厉禁令,荆棘环,蔷薇刑痕。
把他从元老院的禁闭室接出来的就是理事长。两年前他重伤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也是这双深蓝色眼睛。
纪家血统特殊,不论向导还是哨兵,精神体全是幽灵兽,有撕开这个世界的裂隙,打开某个亚空间的能力。
“我一直提心吊胆,怕你今年又去。”
理事长抬了下一侧嘴角,闪电一样,没什么表情,不知能不能称之为一个笑:“怎么懈怠了,因为你的蛇?”
人影静静站着,并不躲避视线,眼睛温和地轻轻弯了下。
宋汝瓷很坦白地点头:“嗯。”
理事长:“……”
夹枪带棒对上静水流深,根本破不了招。
何况岩羊看起来还不太高兴,有些焦躁地踏着前蹄,护在这个招惹了不知道多少麻烦的向导身前,对她喷气。
理事长也头痛,压压太阳穴,一橡皮砸在不争气儿子的脑门上,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问宋汝瓷:“是他吗?”
近乎审视的锋利视线里,柔和绿瞳格外坦白,透出安静确认。
理事长点了点头:“这就是你要做那个任务的原因?你想彻底救活他?我本来可以拒绝佐尔法哨塔对灵境松的申请,你明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去什么北部边境。”
“还有,我听说你的睡眠禁令失效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有关,但这非常危险。”
理事长深深盯着他:“虽然我完全不赞同这种一刀切的荒谬禁令,但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精神体有多麻烦。”
“我希望你能对其他人,其他的学生足够负责,我们在说正事,纪琛,你自己去房间关禁闭。”
嚼理事长外套袖子的岩羊踏了踏水晶石地面,在幽灵白鹿的严厉注视下,沉默着自己进了套房里不起眼的小休息间,咬着铜把手关上了门。
“你应该还记得,你的精神力上一次失控,造成了什么后果。”
“一旦你进入深度睡眠,你的菌丝不再受你控制,就会蔓延侵入所有你附近的精神领域和精神图景。”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我不希望哪天醒过来,整个学校都变成你的菌丝花园。”
“我不赞同元老院对你的苛刻虐待,但这也不代表,我就能接受其他学生身处危险之中。除此之外,我也必须提醒你,复活亡者是最大的疯狂——”
理事长的话音骤然停顿。
深蓝瞳孔略微收缩,因为宋汝瓷身上出现奇怪褶皱,原本挺括的纯白制服离奇塌陷又抚平,腰线被什么缠绕横勒。
仿佛有什么缓缓游动,经过清瘦的腰腹,抚过雪山似的脊背,攀至肩膀。
后知后觉,毛骨悚然,幽灵白鹿猛然后退,看不见的非人存在盘踞卷住眼前年轻过头的SS级向导,由虚空里注视着她。
空气变成粘稠的冰水,寒气缓缓上涌,渗过喉咙——
“酆凛。”浅草色长发的向导柔声介绍,“这是理事长,理事长救过我的命。”
掌心覆上看不见的蜿蜒蛇鳞。
一切异状陡然消失。
理事长听见极为刺耳的、金属剧烈摩擦似的嘈杂回响,这是虚空中足以撕裂一切的蛇鸣,无法辨认含义,但至少听得出冰冷敌意并未完全消退。
幽灵白鹿无法承受这种压力,精神力崩解消散,融入向导的精神图景。
桌上的玻璃杯崩毁,碎成无数透明晶体,在什么更高维度的力量支配下不停重组,拼出字迹。
「她说」
……
「她说你」
……
「她说你的花园」
巨蛇亲眼目睹别墅外的花园,从荒芜的空无一物,到静默草长成绿毯,金盏菊盛放,五颜六色的风信子随脚步摇曳,紫藤在菌丝的滋养下一夜间攀过外墙。
明明美丽,生机勃勃。
是世上最好的花园。
今天是魂契节,要约会,要共度任务前的夜晚,它在每片蛇鳞下都藏了花。
怒气在漆黑蛇鳞下涌动,又因为不想弄乱柔软漂浮的洁白菌丝,自行压制,只是压裂了几块水晶石地板。
……蛇鳞覆面的人形再度显现。
漆黑冰冷的眼瞳依旧渗出更高维度的冰冷,理事长喉咙发紧,第一次意识到这两个年轻人,或许早已超出常规认知——绝非他们所能理解的存在。
这大概就是元老院忌惮恐惧的缘由。
宋汝瓷温声向理事长道歉,暂时中止谈话,任务是明天的事,今天的重要工作是过魂契节,听说晚上有漂亮烟花。
他被亡灵哨兵拽走,脚步很快,那只手握得很紧。
“酆凛。”宋汝瓷轻声叫他,声音很柔和,“慢一点。”
“慢一点走,你要等我。”被遗落的向导轻声说,“我跟不上……”
话音没落,后背陷入柔软到仿佛无边的蛇腹,四周空间坍塌,他们明明是在学院大楼的某个角落,但一切都被屏蔽。
没有嘈杂声,没有路过的脚步和人群,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气息、冗杂光线。
宋汝瓷微仰起头。
温暖的手掌拢着他的后脑,垂落的漆黑眼睛,像海水淹没月下柔软的苔原,指腹轻轻抚摸睫根。
漂浮的灰尘给他拼出字迹:「不难过。」
宋汝瓷仰着脸,轻轻弯起眼睛,想要解释自己并没因为被批评菌丝花园而难过,但紧接着那些灰尘就又拼出新的字迹。
「约会。」
宋汝瓷有点想约会,于是轻轻眨了下眼睛,把解释吞回,点头。
哨兵的黑眼睛笑了下。
很柔和,连覆盖大半张脸的狰狞尖锐的骨刺、闪着寒光的蛇鳞,都像是什么精心设计的炫酷造型。
满是枪茧的温暖手掌轻轻揉他的头发,力道温存,背在背后的右手探到他眼前,一朵毛绒绒的洁白蒲公英。
被蛇鳞保护得很好,一点都没乱。
非常毛绒绒。
宋汝瓷摸了摸蒲公英,有些没能忍住,眼睛里淌出笑,他被温暖指腹轻轻抚摸眼皮,隔着冰冷蛇鳞,碰不到的吻栖落,力道谨慎到像是轻触一只白蝶。
握着手腕的力道稍稍加重,手臂拢在脊背后,胸肩将他裹住。
「不难过,抱抱,约会。」
灰尘字迹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似乎怎么都不满意,最后才又浮出新的。
「我」
「我喜欢」
「我喜欢你的花园」
第56章 我死了 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向导被缄默的亡灵哨兵拖去魂契节。
路上其实还遇见灰鸮。看清冷硬的漆黑眼瞳后, 灰鸮的神情迸出错愕,不受控地将这两个人拦住:“等等——”
白皙的柔软手掌及时覆住手腕,流泻菌丝缠住蛇鳞匕首。
“不是奇怪的人。”宋汝瓷温声给他解释, “是你的朋友, 灰鸮,接下来我们要一起做任务, 去祖尔法哨塔。”
黑眼睛依旧漠然冰冷。
但圈着手腕的力道有效, 酆凛看了灰鸮一眼,收敛敌意和蛇鳞。
宋汝瓷抿起嘴角, 抬手抚摸哨兵有些扎手的漆黑短发,这个姿势稍微有些费力, 于是酆凛主动俯下肩膀, 额头贴着他的。
灰鸮依旧没缓过神, 还不甘心, 张了张口, 想要叫出那个名字, 却被身后多出的手按住。
兜帽下幽灵似的的铅灰羊瞳少年。
“别问。”纪琛低声说, “别打扰。”
灰鸮变得急切:“可是——”
“可是什么。”纪琛低着头, 大半张脸都在兜帽下,还是那种仿佛不带波动的低弱语气, “问了以后, 你想做什么,今晚就执行任务?尾随他们捣乱?打断他们的约会?”
魂契节前后的效率就是很高, 只是半天的工夫,外面的桥已经修好了。
按照计划他们是明天傍晚出发。
先乘车离开白塔区域,然后经过一片叛离者游荡的废弃焦土,穿过遍地沼泽的迷雾森林, 最后抵达终日酸雨的无人区。
祖尔法哨塔就在那种地方。
而北部边境还要更远,要顶着肆虐的飓风,横穿一整片寸草不生的精神风暴荒原。
纪琛看着灰鸮,意思很明显,为什么非要打扰那两个人?是任务太急了,一秒都不能等,现在就要立刻走吗?
是一个魂契节的晚上都不能过完吗?
……灰鸮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也明白了纪琛想说什么。
不远处的人影,根本没有要往他们这边看的意思,只是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向导,为了不让抚摸变得太吃力,主动压低肩膀,手臂揽在清瘦腰线后。
于是看起来几乎是完全将浅草色头发的向导从世界剥离,裹进怀中。
灰鸮沉默了一会儿,把冲到口边的询问全咽回去,不再打扰,匆匆离开。
回到本土的珍贵机会不容浪费,还需要大量采购物资,什么都要,祖尔法哨塔什么都缺,缺水、缺丰富的食物、缺一切打发无聊缓解精神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一群恶劣环境里哨兵唯一期盼的,就是挤在地下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他们十九岁的战友收到来自家乡未婚向导的信。
写信的信纸极为神奇,过去没人见过,是柔软纤薄的白色菌丝——活着的菌丝。
会跟他们一起出操,自己把自己折得整整齐齐待在哨兵左胸衣袋里,偶尔冒一点头,悄悄开出雪似的绒花。
……
宋汝瓷也用菌丝做了个面具。
本来是想让蛇鳞元素多一点的,不过缄默过头的哨兵会害羞,连苍白亡灵的耳廓甚至也会泛红。
所以就改成很经典的款式,系统趁机跟着帮忙,弄出两个尖尖的猫耳。
菌丝编织的手链同款倒是接受得良好——虽然靠吃老头短暂得以化身成人,但巨蛇还是改不了用尾巴的习惯,这一会儿已经探出去六、七条尾巴,去集市上找向导可能会喜欢的甜食。
看不见的尾尖卷住清瘦手腕,轻轻托起,酆凛捏着莹白色的手链低头,环过腕骨打结,仔细绑好。
路边的彩灯很漂亮。
五光十色。
落在柔软弯着的苔绿色眼睛里,亡灵哨兵抬手,掌心拢住柔软温暖的脸颊,凝视淡色的唇角。
黑瞳也就微微笑了下。
揽着膝弯腰窝,把人轻轻托起,落下碰不到的吻。
他们牵着手去买深渊幽灵蛸腕足做的酱汁丸子——系统深刻怀疑这东西的原料来源,但蛇尾巴无所事事地拍打地面,仿佛完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丸子的味道不错,劲道弹牙,酱汁也调得恰到好处。
热腾腾的白汽拼了两次「烫没烫到」的询问,放心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才又牵住印象里最怕烫的向导,绕过两条街,去买甜度最高的星辉糖。
是很脆的糖,外壳很薄,看起来晶莹剔透,一咬就会淌出各种味道的甜梦果酒。
这次宋汝瓷只是尝了尝,就轻松用菌丝复刻出一大堆。
糖球被藏在鳞片下仔细收好,另一边有向导和哨兵在捞空中游动的银鱼,圣殿放出来的,早已无主的精神力碎片,强者湮灭后的实力或记忆残余。
据说有运气好的,捞中强大碎片一夜之间实力暴涨,于是变得相当流行,一百块捞三次,堪比买彩票。
系统好想玩,宋汝瓷恰好比较有钱,就悄悄给它充了张能玩到爽的储值卡,又用菌丝做了个小网兜。
小黑影子兴高采烈冲进去抓鱼。
……
魂契节是真的很盛大。
到处都是结伴而行的哨兵和向导,相当热闹,也有魂火被吸引着飘出来。
这些是已死哨兵、向导最后的痕迹,不需干涉,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慢慢消散。
宋汝瓷接住一小团飞不动的魂火,帮它装了很漂亮的菌丝翅膀。
蛇鳞覆面的哨兵帮忙托高放飞。
恰好焰火在漆黑天幕上盛放,光瀑照亮夜空。宋汝瓷被吸引仰头,肩膀落入力道温存的禁锢,陪伴在身边一夜的人影渐渐消失,但力道和热意都还分明,交握的手无意识轻攥了下,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消失,握住抵在掌心的尾尖……苔绿色的眼睛忽然闭紧。
那一点咸涩被蛇信温柔舔舐。
蜿蜒蛇身缓缓游动,贴近,再近,近到衬衫下隆起凸痕,冰凉的蛇颅轻轻贴蹭柔软的脸颊,衔着一颗星辉糖。
蛇信分开微抿着的淡色嘴唇,把糖送进去,总是微笑的苔绿色眼睛第一次有了犹豫,含着那块糖,不太舍得咽下。
它的向导轻声告诉它:“我会睡着的。”
“这样太舒服了。”宋汝瓷想了想,告诉对方,“会睡着,会发生糟糕的事。”
可能会睡得很沉。
蛇颈竖起,投落狭长漆黑的巨影,熔金蛇瞳静静凝视月下的清瘦身影。
路过的萤火虫被抓来拼字。
「想睡吗?」
今天拿到的乱七八糟传单很多。
巨蛇学会了使用标点。
宋汝瓷看见努力凹问号的蛇尾巴尖,没忍住轻轻笑了,他伸手想去碰一碰小问号,超过限度,身体失去平衡晃了下,摔进早准备好的蛇腹。
没有抵抗。
这样毫无预兆倒下去的向导,连挣扎也没有,清瘦胸肋伏在蛇身上,口鼻间溢出雪似的菌丝。
柔软的、寂静的身躯,被蛇影卷缠着,头颈软得像捧融雪,手臂被看不见的存在缓缓绞缠,腕骨折落,陷入蛇鳞的脸庞雪白,睫毛阖落不动。
像跋涉太久的人终于休憩,安心被一路跟随的流沙吞噬。
「不会。」
「不会糟糕。」
精神图景里寥落的星空反反复复拼出字迹。
「抱抱,别哭,回家,抱抱。」
蛇信撬开牙关,蛇尾托着后仰的头颈,醇香四溢的甜美酒浆从鳞片缝隙里渗出,滴落,淌进微张的唇里。
殷红舌尖卷着菌丝尽数吞下,也舔舐净唇角溢出的金色光酒。
空气里都是甜梦果酒的气息。
/
趴在别墅房顶放哨的黑豹精神体,在这天晚上,其实目击了一些事情。
比如最喜欢的人类向导被恐怖的游空巨蛇卷着带回家——黑豹条件反射弓背警戒,但连点像样的威胁也根本称不上就被庞大威慑压趴下,动弹不得。
恐惧到僵硬时,却又被蛇尾拦腰卷起,拎过去看了看。
还算满意。
黑豹被塞进人类向导的掌心,来回蹭了几下。
卷着黑豹的蛇尾一提,毫不客气给豹身翻了个面,人类向导清秀苍白的脸庞被小心托着,埋进肚皮最软的毛。
软毛很快变成湿漉漉。
被当成擦泪手巾的黑豹:「……」
结束了短暂的毛绒绒使命,黑豹就被全无留恋地从窗户丢出去。
丢得倒也不远,还避开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封傲不在,直到正式执行任务之前,六年级哨兵都要被导师狠狠加训,紧急恶补校外环境知识。
黑豹打了个滚,夹着尾巴在院子角落趴下,爪子自觉遮住眼睛耳朵。
……
巨蛇盘踞,将整个别墅封闭,
殷红蛇信吞吐,空气细微战栗,柔软分叉的舌尖有种磨砂质地,轻轻捻开闭合的睫毛,瞳孔已经变成银白。
封闭的屋子里居然下起雪。
这些雪异常柔软,不会融化,捧在掌心仔细看才发现是菌丝。
这些菌丝本来藏在深层的精神图景中,只要向导意识清醒,就能控制,而一旦向导失控,菌丝蔓延出梦境,就会覆盖吞噬接触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会有【禁止超过四个小时完整睡眠】的荒唐禁令。
为什么理事长也会因此不安。
因为理事长和元老会其实都清楚,通识课的录像,严重过时。
与事实不符。
北部边境那个充斥血腥罪恶、极度扭曲的人间地狱其实已经完全消失了。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胡乱拼凑的发狂实验体变成了洁白菌落,四肢和脖颈拴着镣铐,还凝固在最后那一瞬,仿佛什么技艺高超的雪雕塑像。
被玩弄的扭曲实验体,制造这一切的恶徒,随地乱丢的内脏,鲜血……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作单调的纯白。
菌丝覆盖一切。
拴住实验体的镣铐,高大的铁笼,围墙,电网,洁净的、肮脏的,一视同仁,那场雪至今依然在下,没有停止。
这是精神体是“菌丝”的SS级向导的真正能力。
那也不能不睡觉。
元老院是一群什么废物?
保证精神图景不外泄,最正确的方法,不是和哨兵缔结「烙印」吗?
暴烈怒意蔓延,蛇尾重重砸了下木质地板,一楼一块天花板坍塌,美滋滋在烤银鱼的系统吓了一跳,冲上去就要找宋汝瓷:「要不要——」
……它来得。
不太是时候。
系统及时拉了静音,原路悄无声息返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被短暂震醒的宋汝瓷仰在巨蛇柔软的下腹。
一片银白色的、无法视物的瞳孔微笑。
还在微笑。
这具身体已经空耗到这个地步,直到宋汝瓷彻底昏睡,巨蛇才真正查清,甚至已经不是那些种进身体里的花草在汲取菌丝的养料——是反过来。
是柔韧的紫藤在尽力支撑一折就断的纤薄骨架。
是蒲公英在运送氧气,风信子在分发养料,金盏花哄着这双眼睛每天再努力张开看看太阳。
再多醒一天。
说不定哪天就能等到回家的亡灵。
而这个倔脾气的向导,没有了旧哨兵就拒绝一切新哨兵的向导——因为没有哨兵守护、那个深层精神图景没了门锁,于是索性就不睡,一直静静坐在那里守着。
“我没事。”宋汝瓷摸了摸蛇鳞,试着解释,“没有那么严重……”
话还没说完,就被奇异过头的感触搅得支离破碎,淡白嘴唇仓促抿拢,还是不受控地闷哼出声。
腿蜷了下,被蛇尾卷住,扯直。
真正的、属于凛冬荒原的暴雪气息,随庞大虚影一并压落,强势凛冽的气息碾进那一片白茫茫的雪。
锋利獠牙衔住白皙耳廓,留下近乎针刺的疼痛。
由这个细小的口子,属于巨蛇的力量被源源不断灌入,失控的菌雪有了束缚,逐渐变缓、变柔,不再像能淹没一切的暴雪。
蛇身盘结成巨大的巢穴,人类向导头颈后折,喉核微弱滚动,汗水渗进睫根,手指蜷曲,仿佛无意识攥住了什么东西。
巨蛇冷酷,不管,只是把蛇鳞弄软到能被人类随便揪着不放手,半点不顾这么被拽着实在很疼。
「胡闹。」
异常冰冷的嗓音混着蛇鸣,杂音很多,听得出发声还不熟练——巨蛇就这么活生生被气得会说了话。
巨蛇要发怒了。
蛇尾束缚手腕压在头顶,找了半天的软和东西,终于从菌雪里翻出个枕头,它必须要让这个人类长记性。
为什么不选最简单的办法,为什么不找那个最直白、最明了的办法,为什么那么努力地找复活他的途径,却连自己的身体都随便用些花花草草修好接着用。
身体被糟蹋成这样,如果它的人类向导将来活不了两百年怎么办?
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我死了。」巨蛇磕磕绊绊地质问,「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第57章 下了一场雪 “我可以再生一会儿气吗?……
某个瞬间。
某个几乎是错觉的瞬间里, 苔原上总是安静流淌的风静悄悄停下。
熔金蛇瞳颤了颤,收缩成一线——
现在再想进一步补充、解释。
想加上“只是为了身体不崩毁找一个哨兵临时过渡,等我回来就立刻把那个混账远远丢去风暴橡树林”这种重要前提和后缀……不论怎么看, 都已经显然来不及了。
况且巨蛇也没锻炼到能一口气说这么多。
可银白色的安静瞳孔里, 那层总是覆着的薄薄微笑之下,有什么在涌动, 像是星辉糖那层半透明的糖壳被咬碎。
喀嚓。
很轻的一声。
笑影渐渐溺进月色下的静湖深处。
……
宋汝瓷尝试坐起来。
巨蛇慌乱地、慌乱到无措地帮他, 不太成功,人类向导的手臂被它弄软了几次, 跌回一点也不硬的蛇腹,衣领被压出褶, 浅草色的长发稍微有一点乱了。
这种混乱, 近乎颤栗嗡鸣着的鳞片, 在温柔依旧的掌心被稍微抚平。
“我知道。”宋汝瓷轻声回答, “不要紧, 我知道。”
他很少说话的时候不弯着眼睛, 而这双眼瞳, 总是温柔漾出生机的苔绿底色, 被菌丝覆盖成仿佛冻雪的银白,就更令人恍惚。
宋汝瓷并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慢慢地抚摸蛇身, 微凉指腹滑过蛇鳞, 力道柔和认真到极点。
像在某个彻底只剩独自一人的时刻,死寂, 灰尘飞舞,被柔软菌丝堆砌成一个虚幻的影像,又因为承受不住日光的重量坍塌。
蜷膝坐着的向导,在不透光的待审查室角落, 赤着脚,苍白脚踝被特制的合金镣铐磨得渗血,安静地、平静地,像是不识字的孩子一样尝试靠指尖读懂一张冰冷的死亡通知单、一块染血的金属铭牌。
蛇鳞在他掌心震动,一片接一片变得柔软、卷着手指、不肯放开,巨蛇又急到完全忘了应该怎么说话。
怎么道歉?
怎么把阴差阳错、绝非本意的话吃回去?
怎么解释……不,或许用不到解释,它的向导聪明到完全明白它急到说不出口的意思。
这个建议一定也被无数次提出过,被各种人,或是觊觎、或是心怀叵测、或是真的好意,只是当事人完全没有这个意愿。
“变回来。”宋汝瓷的手覆着那些蛇鳞,柔和的嗓音依旧是暖的,“变回来,我们正在生气,我不希望你是这个样子,让我摸摸你,酆凛——”
随着最后一个字。
巨蛇消失。
床垫因为某种重量而微微下陷,巨蛇吞掉消化的精神体其实已经不足以支持化形,但哨兵就是能执行向导的指令。
不论生还是死。
那只手往记忆里的高度抬,不差分毫地抚上眉骨,指腹轻碾过疤痕。哨兵的身量能让影子轻易笼罩吞噬安静蜷缩的向导,但被捧着侧脸时,脊背不自觉塌陷,屈膝仰头,望着银白色的眼睛。
宋汝瓷垂着睫毛认真想了一会儿。
“你刚才,和我说的事。”
“我不想答应。”
他的向导好像终于第一次学着好好说出这几个字:“我不要。”
平时温润到极点的嗓音有了变化,还是柔和,还是安静,但像盛惯了醇厚茶水的薄胎瓷杯忽然全无预兆,润泽釉面层层剥落,在坠地碎裂前轻声脆响。
几乎透出旧日少年颤栗着的压抑清越。
空气跟着一颤,磅礴的精神力已经压缩到极点,几乎将这幢旧别墅崩裂。
或许有几扇窗户碎了,碎得不多,几个小缝隙,风灌进来,掀起的窗帘放进月光。
月下的人影单薄。
蛇鳞覆面的缄默哨兵抬手,小心覆住因为太过清瘦而在低头时凸出的颈骨,挡住风不叫这里受凉,又去护着颈窝和过分下滑的衣领露出的锁骨。
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
掌心用最轻的力道拢着肩胛过分锋利的单薄弧度,护住微颤的蝴蝶骨,它们在衣料下太过突兀,仿佛有什么曾经自由柔软的翼翅被从这里生生撕扯断裂。
“不要。”他本能地说,“好,不哭,不要,我们……”
后知后觉地,禁锢下颌的蛇鳞层层剥落,他想起了怎么说话,怎么开口。
他立刻急着说“对不起”。
“对不起。”归来的亡灵还很生疏,说话不熟练,但说个不停,“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别的哨兵,一个也不要。”
“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刻烙印,我不舍得,我不舍得。”
酆凛其实知道自己多半会死。
他当初接到的任务,是去那个所谓的北方边境“非法实验室”收集证据、伺机捣毁——可这根本就是个元老院内部博弈下完全撕裂的手令。
一部分势力以奥古议长为核心,要捣毁这种藏污纳垢的魔窟,另一部分却干脆就是这个魔窟的投资人和庇护网。
上级的争斗,最终会以推出一个足够分量的牺牲品结束。至于怎么让一个被单独培养的哨兵心甘情愿听话,有太多办法了……最好用的办法就是“让他看”。
让他去看,去知道,去期待和陷入最美好的想象。
他将来会有一个向导。
一个家。
酆凛无法自控地期待着这件事,于是他也会生出侥幸的乐观——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呢?上面承诺,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他就可以不再做这些事。
他就可以做一个相当年轻的退役哨兵,可能会受点伤、落点残疾,那又怎么样?无所谓,哨兵的身体很结实,一条腿一只手臂也能抱起自己的向导。
自己的爱人。
那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他们在白塔学校找点很简单的选修课当导师,比如药剂学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一起住在别墅里,没事就一起出去散步。
弄个很暖和的壁炉,烤点面包、煮点咖啡,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一本书。
弄一弄花园,修一修房顶。
天气好的时候就一起晒晒太阳。
年轻的SS级哨兵坠入这个过分美好的陷阱,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死于一个很愚蠢的失误,他抱起一个像是被贩卖来的嚎啕大哭的幼童,看到稚嫩的小脸上扬起恶毒冰冷的笑——这个魔窟已经彻底扭曲摧毁一切,包括本该最纯净的孩子。
酆凛低头,看胸口的窟窿,是心脏不见了,他犯了最低级、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他嘱咐他的向导在外面等他,很快就好,等他完成任务,一起回家。
然后。
他先于他的向导死亡。
断裂的精神连接重新修补,潮水一样的精神碎片涌入精神领域,酆凛跪在他的向导面前,仰头看银白的眼睛。
他看到那场完全不受控制的、淹没整个北方边境的菌丝暴雪。
他看到尝试,很多次尝试,徒劳的、飞蛾扑火的。
清瘦的身影倒在腐化圣树下,只是因为传闻中这种树的树根能沟通生与死——在记忆碎片的折射里,他看见那位女性理事长冲破知性外衣的暴怒。
“一年前的事就没给你一点教训?你知不知道腐化圣树能把人结晶化?!你当时差点就变玻璃雕像了!”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哄你活下来?”
“我骗你SS级哨兵的精神体不会彻底湮灭,他还会回来找你,但这种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
“少和我说什么资料,我知道你在图书管理住了半个月,但那些书不是真相——就算回来,它也会忘记一切,变成必须清除的‘回响幽灵’。”
“专门有人负责绞杀这些幽灵,它们和生前几乎完全无关,只不过是游荡吃人的怪物。”
“它要是真回来了,缠上你,就是要杀了你,把你一起带进死亡深渊。”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肯定会死在那东西手上。”
……
“你也不用惦记着找什么尸体了。”
“做梦!我不可能批准你去北部边境——我当然知道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
“你该做的不是趁你没死,再去冒什么毫无意义的险,是尽快挑个新哨兵。”
“这上面的是今年的S级哨兵,有几个潜力不弱,都对你很感兴趣,都签了保密协议,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名单拿走,三天内给我答复,不然这次期末还算你不及格。”
……
视角后面的人过分安静,安静到仿佛并未忍受某种痛苦、煎熬、漫长的等待。
安静到仿佛不难过。
仅有的柔声辩解,也无非是温润又固执的“我并没真正见到他死亡”、“他或许还活着,只是卡在了某个地方”。
也只是。
“我太急着找到他了,我过去没执行过任务,不小心摔倒磕了一下。”
“磕破了,不小心下了一场雪。”
秉性温柔的SS级向导——或许这个评级只不过是因为最高只有SS——站在理事长办公室里,戴着完全封锁精神力的镣铐,站在元老院的审判台上。
这样为“不小心覆灭了一整座非法实验室”解释和道歉。
「我找不到他。」
「急得下了一场雪。」
……
垂落的睫毛静得像月下白蝶。
酆凛屈膝,跪在他面前,慢慢这样挪近,覆着枪茧的温热掌心抚摸冰凉脚踝下的暗痕。
原来不是靴子磨出来的。
酆凛把这双脚轻轻抱进怀里,蜷起的小腿无意识颤了颤,也被掌心托住。
训练有素的SS级哨兵用一切方法尝试让肌肉不那么硬。
老式台灯的光线下,漆黑身影完全将雪白裹住,酆凛伸手,托着蜷曲的脊背和膝弯把人捧进怀里,轻轻亲睫毛和额发。
酆凛轻声问:“摔哪儿了?我看看。”
即使脱离了巨蛇的视角,他的向导也的是很小的一小点,很软,很不小心就会坏,很单薄,像碰一碰就要碎的雪。
他是怎么说出那种混账话的。
雪色人影安静蜷着不出声,睫毛垂落,身体很凉。酆凛握住左侧的膝盖,用掌心盖着,轻轻地揉:“这里是不是?”
他在记忆碎片里找到答案。
酆凛低头亲那个地方。
整条腿都敏感到无意识蜷起,被握着,一起护在怀里,他什么也不做,不标记,不刻烙印,想做也做不了啊,他是个死了的人。
酆凛苦笑了下。
他低头,颈间的金属铭牌晃了晃,碰到苍白微蜷的手指,他拢着这些手指教它们把它握住。
酆凛拢着这只手,攥着金属铭牌,用力扯了扯。
细细的银链勒紧皮肉。
“对不起。”酆凛自我惩罚,哑声承认,“我不想……你有别的哨兵。”
酆凛说:“我只是怕你死。”
“我太害怕了。”酆凛说,“你不能死,不行。”
只要能让他的向导好好活着,他可以违背哨兵本能,做一切他抗拒到极点的事,就算宋汝瓷选了新哨兵,他大概也只是会做个阴森的背后灵。
清瘦脊背终于有了反应,微弱颤了下。
雪白脸颊轻轻抬起。
宋汝瓷慢慢摇头,或许是不赞同这种虐待似的力道,或许是不赞同他的话。
白蝶似的睫毛扇动了几次,还没彻底抬起,就被轻轻亲着,贴了一会儿。
那种冷过头的银翳渐渐淡去了。
眼瞳里又恢复了一点苔绿,像冰雪消融,春草复生。
宋汝瓷抬手,指腹贴上哨兵勒出紫痕的后颈,溢出微凉的菌丝敷在上面,这个动作让他几乎是拥抱住酆凛,强悍劲韧的胸膛颤了颤,立刻紧紧回抱住他。
“不要别的哨兵。”酆凛哑声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我们没生气,没吵架。”
“好不好。”
酆凛不松手地抱着他:“我想办法活,或者……你来找我,我带你去统治三万六千零九百四十二个回响幽灵。”
最后这句话让温柔过头的向导咳嗽着轻轻笑了下。
有零有整。
酆凛是真的去数过。
宋汝瓷认真想了一会儿,想点头,想答应,想说好,他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很容易就可以被哄好,很容易就不生气。
但这次可能是因为……哨兵的个头太大了。
这么把他整个裹在怀里,好像也没比巨蛇差多少,好像把他当要哄的小朋友,被这么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抱着,摇啊摇地柔声哄,胸口怎么就开始疼。
怎么被掌心覆着的眼睛里就向外涌水汽,止不住,攥着衣领不放手,在那片停不住的雪里徒劳寻找的疼痛由左膝炸开。
宋汝瓷仰起头。
哨兵的手掌粗糙温热,捧着被泪水淹过的雪白的脸,灯光在墙上拓下分不开割不断的剪影。
“我可以再生一会儿气吗?”
他很轻声地说:“我还觉得疼。”
第58章 忙吗 我要扎头发
静了一会儿。
投落庞大黑影的哨兵稍微调整姿势, 捧着他靠在枕头上,蜷膝跪伏,拇指小心圈拢着清瘦腕骨。
肩膀脊背坍塌压落, 抬头。
黑瞳自下向上凝望着覆雪苔原的眼睛。
“该生我的气。”酆凛低声说。
他抬手, 碰了碰白得惊心的脸颊,轻轻摘下沾湿的浅草色发丝, 指侧染上迅速转凉的泪:“应该……生很大的气。”
他还不知道怎么能把话说得更准确, 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死去亡灵严重损失的记忆,也因为有SS级天赋的哨兵, 从来都是远离人群被单独培养。
酆凛的生活非常简单、枯燥。
训练,战斗, 杀人——或者被杀, 如果暂时还没被杀, 中间就视情况加入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进食和休息。
实用至上, 无用就被丢弃毁灭。在那个非法实验室研究出更有性价比的人造哨兵之前, 里世界希望他们是最优秀的人形兵器。
人形兵器因为有了向导而长出一颗心。
现在心脏丢了, 但感受依然在。
酆凛伸出手, 在不知哪来的嘈杂震耳轰鸣声里, 小心地一点点试着,将蜷缩人影由菌丝雪堆里轻轻捧出。
宋汝瓷像是蜷在这片雪里面睡着了。
睫毛微弱颤了几次, 慢慢掀开, 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他,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又安静合拢。
空耗的身体彻底暴露出虚弱, 失控流泻的菌丝太多了,被抱起时软得令人心惊,头颈沿着他的胸膛滑落,呼吸很微弱, 侧脸侧颈都雪白,睫毛下扑着淡淡阴影。
筋骨强悍的手臂绷出紧张的青筋。
酆凛发抖。
他像是抱着一捧人形的菌雪,随时会融化成菌丝沿着衣褶淌走消失不见。
他发誓。酆凛不停地想,焦灼异常,咬破手腕把血喂进淡白的枯涸嘴唇,直到稍微看到一点血色,把脸贴在心口稍微能感知到一点温暖,他发誓。
哪怕他的向导活不了两百岁也没关系。
只要能让这双眼睛恢复那种生机勃勃的自由笑影……剩下的什么都不重要。
亡灵哨兵无法太久维持人形,墙上的影子逐渐拉长、变形,又恢复挤占整个空间的巨蛇,盘绕雪色人影层层筑巢,獠牙无声咬穿鳞片,留下印记和诫警。
他要尽快想办法活回来,陪他的向导做一万件事,绝不包括吵架和生气。
他们以后只抱抱,只做向导想做的事,只去向导想去的地方,他去捉一万只毛绒绒带回来给他的向导摸。
他再也不要吵架了。
/
宋汝瓷在第二天傍晚醒来。
一方面是因为这具身体要靠休眠恢复,所以睡得稍微久一点,更有利于调整好状态。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任务预计要出发的时间。
宋汝瓷每天都有作息时间表,有备忘录,会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时间卡得很准,通常不会有什么意外事件。
只不过。
这一次醒来的局面……稍微有点复杂。
「怎么样!」系统立刻挤开两只云朵兔、三只雪貂幼崽、一窝在他胸口的月光绒球鸟,强势杀过来抱紧他的手指头,「好点了吗?有力气了吗?」
苔绿色的眼睛弯了弯。
宋汝瓷挪动手臂,慢慢撑坐起来,摸了摸朝蜂蜜棉花糖金丝熊龇牙的小黑影子:「嗯。」
好很多了,菌丝有自我复制繁衍的特性,宋汝瓷的精神力其实恢复得很快。
「我很好,不要紧了。」
宋汝瓷回答问题,又找到手套戴上,暗中保护一支往他肩膀上攀爬的奶油泡芙仓鼠小队,悄悄问系统:「怎么回事?」
系统看满满当当一屋子毛绒绒:「这个……」
怎么说呢。
也就不到半分钟的工夫。
云朵兔已经被摸成了蓬松奶油雪顶,融化在宋汝瓷盖着双腿的被子上。
据说是A级凶兽的精神体雪貂,毫无理想追求地闭着眼睛被摸肚子,柔软身躯随便流淌,卷着一堆叽叽喳喳的小鸟棉花糖。
宋汝瓷下意识轻轻摸着的那只雷霆剑齿虎,是进攻型向导的S级精神体——主人相当好战,在擂台上不知道碾压多少对手,从没掉出过混合战绩榜前三。
漆黑软皮革裹着的手指只是轻轻挠了挠下巴,咆哮着凶狠威慑的剑齿虎就一愣,尾巴晃了晃。
接着不知怎么……咆哮就变成了低声胡噜。
宋汝瓷听系统解释前情,听得很认真,右手无意识摸着剑齿虎耳后的软绒,轻轻画着圈。
剑齿虎忙着躺下拿鼻尖顶他,前爪一伸一缩虚踏空气,惬意到眯起眼睛。发现这只手停下,就用只剩肉垫的爪子抱住清瘦手臂,扯向摸肚子那一片软毛。
「你睡了十几个小时,怎么都叫不醒。」系统小声给他解释,「酆凛有点不安,决定想点办法……」
所以就稍微收集了一些毛绒绒。
摸到毛绒绒,向导的心情会好些,心情好一点了,说不定就会醒。
巨蛇忙活了一个白天加一个下午,四处神出鬼没,狩猎看起来好摸的精神体——连剑齿虎在擂台打生打死到一半,都因为看起来和小猫咪长得差不多,被莫名其妙叼住后颈皮抓过来了。
目前校园论坛上已经出现了新型的校园怪谈。
……系统停下八卦。
它从刚才就发现宋汝瓷心不在焉,连摸毛绒绒都不是很能打得起精神:「你是不是在找酆凛?」
遮着湛绿苔原的睫毛轻轻眨了下。
小黑影子就知道:「嘿嘿。」
系统引着宋汝瓷摸看不见的蛇尾巴。
其实离宋汝瓷很近,就在他手边,最近的地方,不用特地抬手就能摸到。
蛇尾异常敏感,悸颤了下,蛇鳞竖起又立刻变软,一动不动潜伏回去伪装长条抱枕,只是空气里仿佛有蔓延某种金属音调的细微嗡鸣。
小动物精神体们都本能炸了下毛。
「在门外。」系统小声嘀咕着告密,「他犯了错,说了不该说的话。」
「怕你生气,所以不敢来见你,但还是想待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所以……有些蛇,表面上看起来在守门。
实际上已经暗中把床吃了。
用尽毕生所学,拿最顶尖的拟态潜伏技巧,把蛇尾盘成了张足够舒服的床——能升降,带按摩,源源不断属于哨兵的强悍精神力持续冲刷,像最沉静的潮水。
一层叠一层,加固那个深层落雪不停的精神图景。
「适当吵一小架有好处。」
系统悄悄告诉宋汝瓷,给他看酆凛的状态监测。这一夜的破损数据修复程度,甚至超过之前那些天的总和。
这也不奇怪。
紧张、恐惧、危机感,这些负面状态,恰恰才是哨兵冲破禁锢限制的基础动力。过得太舒服了,哨兵的实力是没法一直变厉害的。
亡灵哨兵其实也同理,因为一直盘在宋汝瓷身上,巨蛇甚至连说话都没弄明白,想要进化也只能靠吃老头。
是因为当时想要开口的念头太强烈,才会冲破生与死的藩篱。
「如果一直都是亡灵状态,哪怕再厉害,也还是会在解开执念后消散,这是自然规律。」
系统还翻到另一条剧情线,很凶险,要不是他们意外吵了一架,说不定魂契节后巨蛇就会因为执念达成而消散崩解,只留下精神触丝和几片蛇鳞。
宋汝瓷轻轻摸着一只蹭着手掌的嗜血巨狮,抱着膝盖,睫毛眨了眨,轻轻「嗯」了一声。
系统大力鼓励他:「吵得好!吵得妙!吵得呱呱叫!」
宋汝瓷:「嗯。」
系统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的神情,还是不放心,挤挤挨挨蹭过去,拱了拱他的手指。苔绿色的眼睛轻轻弯了弯,宋汝瓷把小黑影子捧起来,抱在怀里。
系统有好多话想说。
想补充说明巨蛇是太害怕、太慌了才会那么说。
想说巨蛇其实根本舍不得把宋汝瓷让给别人,宋汝瓷要是真的有了新哨兵,巨蛇多半会每天缠在宋汝瓷身上阴森放哨。
但又觉得宋汝瓷心里都清楚。
都清楚、都明白。
宋汝瓷慢慢撑起身,晃了下没站稳,立刻被会动的床飞速扶住。
等他站稳,蛇尾巴又飞速藏回去,自欺欺人、欲盖弥彰地扒拉过来两个毛绒绒,把尾巴尖盖住。
宋汝瓷低头看了一会儿那个一动不动的尾巴尖,轻轻抿了下泛白的唇角,用菌丝织成小毯子,悄悄盖在那上面。
任务在即。
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准备。
宋汝瓷去洗漱,轻轻摘掉睡衣上的奶油泡芙仓鼠、月光绒球鸟,解下缠在手臂上的霜音雪貂,抱着膝盖蹲下来,认真告诉剑齿虎和嗜血巨狮要乖,和其他精神体要好好相处。
剑齿虎表现最好,立刻不再试图一口十只侏儒刺猬,尾巴卷着四爪坐直,被轻轻捏后颈奖励:“乖孩子。”
剑齿虎向嗜血巨狮炫耀,后者毫不意外被激怒,刚要低吼,迎上不太赞同的温和苔绿眼睛,瞬间硬咽回去。
剑齿虎更得意,抬起前爪,展示自己刚和床脚那只雪橇犬学会的作揖。
嗜血巨狮:「……」
宋汝瓷轻轻笑了下,抱起巨蛇不肯动的尾巴,放在这两头精神体中间拦住,免得打架:“好了,好了。”
“没事了。”他轻声说,“别紧张。”
“吵一点架没关系。”
宋汝瓷告诉这两个精神体,声音很轻,很认真:“会和好。”
蛇鳞下的感应器能收集声音,也能感觉到轻缓的抚摸,嗡嗡悸颤的鳞片柔软地、柔软地抵着掌心,但下一秒温度就又落空。
蛇尾几乎是急促地卷着菌毯扬起,把两头已经开始靠无声龇牙吵架的精神体掀翻,四处搜索寻找,还好——
还好。
宋汝瓷只是去换衣服。
空气无形波动,扭曲屏蔽,凭空做出更衣室,SS级哨兵的领域再次在强烈过头的忐忑与不安中发生进化。
……能看见了。
领域里发生的事变得清晰。
宋汝瓷像是有所察觉,右手顿了下,但没有更多特殊反应,只是低着头,一颗一颗慢慢系好纽扣。
他做什么事都认真,又不急不缓,于是傍晚的阳光和风都跟着变安静。
清瘦的向导穿好衬衫,整理领口,白皙指尖沿着后颈,抚过浆洗到柔软的洁净布料……这些手指也是这样轻轻抚平蛇鳞的吗?
宋汝瓷握着武装带,因为是执行任务,所以要用带枪套的,似乎有人教过他怎么整理和武器相关的东西。
地犀皮鞣制的漆黑武装带,勒过清瘦腰间,金属扣啮合,发出勒毙猎物时蛇鳞会发出的脆响,枪套被白皙手指抚摸,指腹抚过烙纹的蓝玫瑰。
枪套整体做得不算很好,接缝处的细节处理还有些粗糙,现在看来,已经配不上优雅素净到新雪似的身影。
这是十九岁哨兵笨拙制作的第一份礼物。
宋汝瓷把武装带勒紧,扣到最后一格,腰线收束分明到近似刀刻,蛇鳞跟着一颤,却又不敢这么过去解开。
宋汝瓷俯身,将脚伸进那双新靴子……蛇尾尖跟着难耐打卷,领域内刚刚解放的高清视觉被自行屏蔽,可一片黑暗里,精神触丝的感受却越发鲜明。
不行、不行。
没被允许。
一再强行压制下的力量是真的突破得异常快,巨蛇回过神,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毛绒绒精神体已经消失,连忙查看,还好,并没伤到哪一个。
是被爆炸的触手一口气全送了回去。
宋汝瓷半跪着擦拭靴面,身形漂亮到不可思议,脊背弧度利落得像是柄银刃,站起身尝试是否妥当时,军靴踏出踩碎薄冰的脆响。
窗外夕阳灿烂,一片火烧的赤色落在纤长睫毛上。
军靴踩着这一片灿烂的暗红,走到窗前,风就把长发掀起来,背影显得孤独安静到极点,肩膀太瘦了,该有个足够厚实暖和的披风。
巨蛇开始算自己还能做出多少精神触丝。
刚开始算,仿佛被什么轻轻噙住心脏,细软的、轻微的咬合,尾尖不自觉抽搐了下,不对,明明没有心脏,熔金蛇瞳困惑望向七寸蛇身。
不是找心脏的时候。
巨蛇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行逼迫精神力恢复清醒,重新确认领域,更清晰地探知屋内的情形。
宋汝瓷在扎头发,咬着那根精神触丝做的发绳,拢起浅草色的长发,差一点就要绑好,又像是改变了什么主意。
那双手慢慢放下。
夕阳把人影拖得很长,很长,在那一片灿烂的绯色里,差一点就到门边。
“忙吗?”它的向导背对着它,轻声问,“我要扎头发,我自己不太擅长。”
第59章 很有活力 巨蛇好像还没发现他们和好了……
门外是什么重物滚落的声响。
系统不厚道, 借着玻璃窗的反射角度,偷偷给宋汝瓷转播巨蛇转错了方向、过长的蛇身险些自己把自己系上的画面。
宋汝瓷撑着窗沿,在晚风里认真看着, 苔绿色的眼睛柔和地弯了弯。
锁“咔哒”响了一声。
门在这时候被轻轻推开。
……
有些旧的木地板, 吸收了夕阳残存的热力,边缘松翘, 金色尘埃在斜晖里飞舞, 木板轻微下陷,又逐次回弹。
窸窸窣窣里的细微吱呀声。
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 缓缓游过,接近, 一身奶油蜂蜜小面包香。
凭空飘过来的、能看见的是白瓷碟——巨蛇学会了轻轻咬着它, 小心护着, 稳稳当当, 不会再掉也不会碎。
里面放着三块蜂蜜小面包, 烤得很焦脆, 喷了香甜的奶油雪顶。外加一个烘暖了的玻璃杯, 热牛奶加方糖, 还掺了一点有滋养精神力效果的光晕甜霜。
这些东西被轻轻放在窗台上。
巨蛇调整身形,把自己变得不大也不小, 刚好能缠绕着装束妥当的清瘦身形, 从手臂、胸肋和窗户的三角缝隙里探头。
苔绿色眼睛映着绯色晚霞,迎光的人影低头, 很安静温和的弧度。
火烧云的遥远热意落在睫毛上。
睫毛的尖端像是金色的。
宋汝瓷轻轻抚摸巨蛇冰凉的头顶,手指的力道很柔和,淡白唇角抿了抿,指尖绕了个圈, 吞吐的蛇信就被缠上一点冰淇淋味的菌丝。
……巨蛇自己跟自己打的那个结眼看就要解不开了。
系统实名怀疑巨蛇会不会绑头发。
不过这事似乎也不那么要紧,至少当事人关注的似乎暂时都不是这个……那条精神触丝发绳被巨蛇咬着衔过。
力道很轻,很小心,锋利獠牙分毫不差地避过柔软手指。
浅草色发丝还是静静散在蛇鳞缝隙。
宋汝瓷扶稳白瓷碟,要用糖霜拼「谢谢」。巨蛇不准,蛇尾卷住那些指挥糖霜浮空的指尖,硕大蛇颅小心翼翼贴着颈窝,卷起热牛奶给他暖手。
这个世界的白天和夜晚,完全是两种温度。
宋汝瓷喝了一点热牛奶,肠胃变得很舒服。他把牛奶倒一些在掌心,巨蛇就低下头,分叉的柔软蛇信殷红温热,一下一下抵着细细的掌纹。
……
巨蛇果然不会绑头发。
系统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叹息。
倒不是因为不会打结——酆凛怎么可能不会打结,战术结、绷带结、绞刑结,几百种绳结的打法,训练有素的SS级哨兵都能蒙眼反手三秒内完成。
还是因为那些浅草色的发丝太柔软、太细、太滑,笨鳞笨尾的巨蛇又太过于担心把向导拽疼了。
宋汝瓷留出的、任务前的两个小时准备时间,换衣服用了五分钟。
和巨蛇一起分享小面包和热牛奶,去把盘子和玻璃杯洗干净,放在通风橱里沥水晾干,用了五分钟。
扎头发用了五十分钟,甚至被巨蛇卷着轻轻托起,坐在拟态成椅子的蛇尾上,倚在柔软蛇腹里,睡了个回笼觉。
代表日夜交替的钟声响彻整个白塔。
睫毛动了动。
浅眠的向导睁开眼睛。
焦头烂额、准备潜伏出去吃个理发师回响幽灵再火速赶回来的巨蛇,低下蛇颅,蛇尾彻底打着结卷死。
窗户上雾蒙蒙的水蒸气浮出字迹。
字很小。
只占一个小角落,笔划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尽力在尝试像记忆中那样让字迹端正,写完抹掉又呵上一层再重来。
「对」
……
「对不」
……
「对不起」
「:(」
看那个相当歪歪扭扭的冒号单括号,就知道巨蛇这一白天没休息,相当勤奋——传单上那些字估计已经被嚼烂了。
不仅学会了标点符号。
还学会了用标点符号拼颜文字。
宋汝瓷咳了下,压了一会儿,还是笑出声,苔绿色的眼睛蓄满水汽,恢复柔软明净,被蛇尾卷着晃啊晃的也止不住笑,咳嗽着抬手揉眼睛,像小孩子。
巨蛇怕他把眼睛揉坏,蛇尾卷着手腕力道柔和地小心哄,查看泛红的韶秀眼尾。
太久没有哨兵守护,独自守着那个危险的深层图景,不睡觉,不休息。
这具身体已经太成问题。
“不要紧。”宋汝瓷弯了弯眼睛,接过发绳自己绑好,三秒钟,一个漂亮的止血结,“走吧,任务要签到了……”
他看见一只铁灰色的戍猎鸮站在窗外,意识到已经有来客,就撑了下手臂,从巨蛇的环绕包裹里轻巧落地,抚了抚冰凉的鳞片,去给灰鸮一行人开门。
巨蛇却没有立刻离开跟上。
因为那只戍猎鸮,灰鸮的精神体——正被熔金蛇瞳森然盯着。
领域如山般的强悍压制下,戍猎鸮无法展翅,只能在几乎勒碎骨头的压迫里艰难出声,尽力尝试搜刮多年前的旧记忆,推测那个熟练过头的绳结。
“……他会打止血结,应该……不是因为老是受伤。”
“我听纪琛说,他很久没流过血了。”
“是你教他的。”
“当时你们两个溜进了——我不是说他违规,见鬼!好吧……你带他进了永夜灯塔,就因为那地方足够干净,没有酸雨和整晚鬼哭狼嚎的风,能让他睡个好觉。”
谁敢进永夜灯塔??
灯塔会在夜里指引迷途者,但灯塔里面从没有光,时间是静止的,永不流动。
那里面极为空旷,进去就会迷失,仿佛能听见亘古以来的回响。
十九岁的哨兵抱着自己的向导,把人整个裹在怀里,小心地拍着背,笨拙地哄,轻轻晃啊晃,哼唯一会的一小段歌谣。
熔金蛇瞳深处流转碎片。
无形的压力反而更盛,戍猎鸮的翅羽都已经有些狼狈的凌乱,偏偏挣扎不脱,只好吃力地继续向下坦白。
“你后来又教了他……很多次。”
“他学得不快,不是他的问题,他很聪明,你怕绳子勒伤他的手。”
“我们趁你不在偷偷教他,被你揍了——我们又没对他怎么样!就是稍微笑话了他一下细皮嫩肉!”
“你带他去烤火。”
“你给他……给他带回来了一只白蝴蝶。”
“你教他打止血结,酆凛。”
“是你教的。”
“你握着他的手,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他的。”
“三秒钟,他不比你慢了。”
……
记忆碎片闪烁。
恶劣的风沙,酸雨,狭小的哨塔单人宿舍。
从没这么窘迫的SS级哨兵把唯一的一张舒服干净的单人床让出来,要在打好的地铺躺下,就被洁白菌丝轻轻牵住。
牵着袖子。
拽了拽。
“我不困,睡不着。”
干净得像新雪、像月影的少年向导,浅草色短发,明净得叫人想起春天的苔绿色眼睛:“教我打绳结吧?”
……
靠坐在火堆旁的、还没过二十岁生日的哨兵,把他的十八岁向导整个圈在怀里,火光把他们映得很亮很热。
骨架正由少年向青年蜕变,年纪相差不到两年,哨兵和向导的身形其实就已经差别很明显。跳跃的火光照出影子,只能看到他的,放到无限大。
少年向导被他完全包裹在髋、膝、手臂与胸肋之间。
“两头先交叉,对,这里压住。”
“从这个空隙穿回来。”
“慢慢来。”
“小心手,学不会也没关系。”
……
篝火毕毕剥剥地烧。
学不会也没关系。
无人打扰的交谈很亲密,声音被篝火烤得很轻,很轻,不停上浮:“不会让你用上的,你永远不需要战斗,交给我,我是你的——”
“哨兵”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掠过喉咙的柔软发丝打断。
也或许打断的是过响的心跳。
……
柔软的苔绿色眼睛仰起来望着他,慢慢弯起,一阵仿佛是喝光甜梦果烈酒的头晕,带回来的白蝴蝶不小心飞跑了,洁白菌丝又做了只一模一样的。
白蝶翩然飞落,碰了碰他的嘴唇。
「我是你的。」
好吧。
没问题。
没问题,本来就是,理当是这样。
他的向导记住这句话:“嗯,”
……
记忆碎片流转,像星辉散进深不见底的漩涡,涟漪漾开,越来越剧烈的暗流,横冲直撞。
原来他忘了这么多。
/
别墅一楼。
宋汝瓷在摸温顺趴伏的战猎犬。
巨蛇:「……」
战猎犬反正很乖。
目前宋汝瓷摸到的最驯服的一只毛绒绒,它的主人是耿烈,七年级哨兵,灰鸮的弟弟。
清瘦的向导靠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听纪琛讲这次任务的路线。
猎犬就伏在他脚边,湿漉漉的鼻尖轻微动着,下巴轻轻搭在膝头,任凭那只手无意识抚摸黑亮光滑的被毛。
耿烈靠在暗影里的角落,后背用力抵着粗糙冷硬的砖墙。
黑豹的天塌了。
但主人显然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情安慰绝望的颓废豹饼——封傲心事重重到极点,盯着自己的手,牙关紧咬,胸口沉默起伏。
克莱因的狐狸尾巴倒是成功收起来了,倒趴在一把木质靠背椅上,蓝绿色的、酷似狐狸的眼睛盯着宋汝瓷。
他家里是“塔”的顶级贵族,要疏导一点精神力混乱并不难,只不过赤焰狐也因此被关了禁闭,不准再随随便便放出来。
至于纪琛。
幽灵岩羊倒是还带来了另外一些消息。
“你可以不去,这个任务。”
兜帽下离群索居的阴郁少年哨兵,看向宋汝瓷,古怪的方形灰瞳孔动了动:“学校里,想和你绑定的人很多。”
纪琛抓住幽灵岩羊的角,压在刨地板的岩羊身上,不让它去顶狗:“今天,还有一些向导,给理事长递了申请,想和你一组。”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系统其实也在校园论坛里刷到了——起因还是嗜血巨狮和雷霆剑齿虎,莫名其妙就在课堂上打起了架。
[别问我为什么。]
当事人之一被关禁闭后,相当狼狈地出现在论坛上。
[我不知道。]
[我的狮子就是这么告诉我的:看见那只剑齿虎了吗,过去扇它的脸。]
[……所以你就去了?!你甚至不认识那只雷霆剑齿虎!]
[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不知道,那种恨意太真实了,感觉就像“明明是我,我先来的,毛绒绒也好,超大肉垫也好,都是我先来的……”]
[停,停,打住。]
[不要再说了,完了,你一说这个我莫名有点懂了,我家的超毛绒绒刃齿狼在挠墙……]
[为什么要强调超毛绒绒啊??你摸着你的良心!刃齿狼那个毛它绒吗!]
[这就要说起今天的校园怪谈,“只要你的精神体够毛绒绒就会被接去享受神圣抚摸”的故事……对了,说到这。
请问有人知道七年级三班柏风信同学的联系方式吗?
我的精神体是“云朵跳跳”,柔软程度S级,好摸程度S级,毛绒绒水平S级。
今天忙于复习,没有出门闲逛,没被选中,请问我还有机会吗?]
[这是怎么“说到这”的?转折太生硬了吧!柏风信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千年吊车尾吗?我本来还想着要是实在没人绑定就找他的……所以为什么只是几天忙期末考试没刷论坛,今天论坛里就冒出了一千个问他联系方式的帖子?]
[唉,这说明你不懂,你的精神体一定是可怜的光秃秃岩甲龟吧?]
[???]
……
一片混乱的论坛里,系统正相当勤勤恳恳地删除所有暴露私人信息的留言。
宋汝瓷接过手机,看了一会儿。
好几处沉默视线的注视下,那双苔绿色的眼睛还是弯了弯,摇了摇头,很礼貌地道了谢,把手机递还给纪琛。
“不考虑?”纪琛收起手机,“好吧,那就出发。”
出学校的装甲车是理事长安排的。
虽然满口不赞同、激烈反对这个倔过头的SS级向导又跑去北部边境送死,但理事长还是派了一辆防护级别最高的军车。
外层厚厚的护甲上,也加了不少防御的精神力特性。
看起来清瘦斯文的向导,身手利落程度居然毫不逊色于哨兵,单手一撑,利落跃进装甲车厢——仿佛看见训练有素的SS级哨兵的模糊影子。
耿烈看了看,人已经上齐,想要关闭车厢,却被那只白皙的手掌轻轻拦住:“稍等。”
缄默的七年级哨兵耳根瞬间涨红。
耿烈立刻停下动作,战猎犬驯服蹲坐,但回头看空无一物,实在不知道要等什么:“还……有人?”
……
宋汝瓷抬头,看火急火燎差不多弄出搬家气势的巨蛇——酆凛的记忆在恢复。
想起了祖尔法哨塔环境有多糟糕。
宋汝瓷其实不在意,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环境都好,不过巨蛇恢复了不少,变得活力十足,很像记忆里的十九岁少年,他也觉得很好:“嗯。”
“我的蛇。”
“我们两个吵了一下。”宋汝瓷说,“我觉得已经和好了……”
他抬头,看乒乒乓乓砸烂元老院车队的巨蛇。
很有活力。
苔绿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有这么多车赶去元老院是有原因的,那里忽然长出了很多白色的绒花,遍地都是,完全无法消灭拔除。
不过这些事不重要,他将和酆凛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宋汝瓷抬手,摸了摸绑好的精神触丝发绳。
巨蛇的身体骤然触电似的僵了下,倏地回神,甩开那一地乱七八糟的废墟,直奔军车。
整辆车轰地一声重重晃了晃。
开车的灰鸮头发凌乱,一脸见鬼的神色,揪走还想乱问的弟弟,踩下油门。
景物开始后退。
巨蛇好像还没发现他们和好了,固执盘踞在车顶不肯下来,只沿着通风口垂落一小截尾尖,自以为无人发现,紧紧牵着浅草色的头发丝。
第60章 止咬器 被向导轻叼着,卡在齿间。……
魂契节还是到处都很热闹。
这七天几乎不会安排什么工作, 向导和哨兵可以自由结合——到处都是人,执行任务的天然掩护。
在这种时候,即使是装甲车当街招摇开过, 也并不如平时那么吸引路人视线。
有更吸引人的。
受满月潮汐影响, 哨兵的精神力会比平时躁动很多,结合热发生得很频繁。外面的世界不像白塔内, 没有严格到极点的繁琐校规, 更没有纠察、风纪来管。
空气里是无处不在的向导素,哨兵的精神碎屑……还有乱七八糟的违禁药物气味。
甜腻, 混乱,灯红酒绿。
人影幢幢。
“这就是表世界。”
灰鸮一边开车, 一边给这些学生娃娃介绍:“你们现在看到的是‘伪塔区’。”
——那些资质太差, 即使觉醒也并无资格进入白塔学校就读, 更无法进入真正‘塔’的废弃向导、废弃哨兵。
他们活在这里, 烂在这里。
享受着更远处那些连觉醒也不能的普通人的畏惧、迷信崇拜, 动动手就能勾来财色, 要活下去并不难。
心里却也清楚, 自己只是假冒伪劣的骗人货, 只要里面出来个最年幼的学生,就能轻易碾碎那点装腔作势的骗局。
于是浑浑噩噩装腔作势, 扯大旗做虎皮, 偷取碎屑,盘桓着不肯离开。
整日看着不可翻越的白色高墙。
「伪塔」。
巨大黑影下的寄生者和窃贼, 被废弃的无用之物。
……
纪琛把抑制药片分给车里的哨兵。
很小一片,白色,味道极苦。
这种抑制剂能暂时削弱感官,也屏蔽掉对向导素的感应, 否则他们穿过这种乱糟糟的地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伪塔区域虽然混乱,但更多是有一天算一天的享乐、沉溺、陷阱幻梦——要说真正的危险并不多。
最危险的,大概也就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勾起结合热,精神力失控暴走了。
“不要咽,每人三片,含在舌下……”
走到最后一个,纪琛停顿,看着帽檐压到最低的少年:“封傲?”
封傲别开脸,闷声拒绝:“我不要。”
他腰侧别着军刀,怀里牢牢抱着支枪——这是件相当稀有的哨兵武器,精神力驱动,更换不同模块可以更换战斗模式。
这种武器,通常在打下精神力烙印后,就只能被固定哨兵使用,到了其他人手里,只不过是最普通的枪。
这也是酆凛的遗物。
封傲和酆凛有血缘关系,能发挥出这支枪六、七成的能力,这些天他没命的特训,终于把契合度稳定在73%。
他还没成年,按理说至少还有一年才会爆发结合热,就算不吃抑制剂也未必会有什么事。
吃了抑制剂就没法用枪了。
封傲被理事长叫去说了话,知道这趟任务对柏风信来说非常危险,甚至可能丢掉性命。这让他坐立不安,闭上眼睛就都是恐怖设想……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不能再失去柏风信。
不能。
封傲死死咬着腮帮里的软肉,几乎尝到血腥气。
不论如何,哪怕柏风信并不想绑定他,他都必须替哥哥保护好——
温和力道隔着鸭舌帽,轻按在发顶。
脊髓钻过电流,少年哨兵剧烈颤了下,僵硬坐成不会动的雕像。
不受控的豹耳腾地竖起,把鸭舌帽顶出明显凸起。
封傲的脸色瞬间苍白,心头陡沉,下一刻,那只手却隔着那一层柔软布料,抵住悸栗的耳根软绒。
最敏感的,脆弱到极点的耳后神经丛,封傲倏地抬眼,与黑豹同色的金绿兽瞳睁圆,想挣扎却做不到,缩成一线的兽瞳不受控地扩散,呼吸化作轰鸣。
时亮时暗的视野模糊不清。
有些昏暗的、晃动的装甲车车厢里,唯一鲜明的是那双苔绿色的眼睛,正温和地望着他。
“说谢谢。”
封傲张了几次口,变锋利的獠齿抵着嘴唇,混沌着低声咕哝了“谢谢”。
坐在他眼前的清瘦向导,轻轻弯了下眼睛,松开手,揉了揉不停发抖的豹耳,力道很柔和:“好孩子。”
“把药吃了。”
……
“去和学长打招呼,请教结合热的事。”
……
“去吧,你该懂这些了。”
……
柔软的洁白菌丝,细到一般人甚至无法观测,把每一句温和耐心的教导声音都分毫不差传进耳孔。
那只手。
那只手松开鸭舌帽下遮掩的豹耳,落在他绷到僵硬的后背,轻按了下:“专心听,好好记住。”
封傲咬了咬牙根:“可我还有一年才——”
他的话被淹没在宁静如深湖的绿色里,异常温和,没有严厉,没有强迫,但反抗的念头不堪一击到如同沙子入水。
瞬间就崩解,消弭,匿踪于一切之下的静水流深。
封傲顺着这只手的力道,弯腰走向抱着战猎犬的愣怔哨兵,脑子里依然是模糊的、灼烧铁水一样的隐痛。
为什么要他和别人学这些,明明至少还有一年。
还有一年!
到那时候柏风信不能教他吗?
一年后……连柏风信也不要他了吗?
恐惧往瞳孔深处渗水汽,但命令依然被条件反射地执行,封傲含着苦透腔的药片,低声向耿烈问好,请耿烈教他结合热的事。
——这些事,一般的学生哨兵,其实很早就知道得差不多。但封傲情况不同,酆凛没有教过他,在他长大之前就死亡。柏风信又是向导,无法真正了解哨兵的身体细节。
如果能有些同龄或是稍年长的哨兵朋友,倒也还好,私底下聊聊违禁书、刺激八卦,连教带传,也就懂了。
偏偏封傲极不合群,不要说朋友,能说上话的都没有几个,和那些贵族学生混在一起,又被当成仆人戏耍差遣。
所以宋汝瓷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怎么做能打破僵局,怎么被人理解、理解他人,交到真正的朋友,离开前,他想把这些教给封傲。
……
不过学长看起来好像也很紧张。
耿烈脊背笔直,头却几乎埋在胸口,迷彩服的裤子被曲折腿弯绷出僵硬褶皱,压着膝盖的手掌渗出汗。
“结、结合热。”
琥珀色瞳不敢往向导的方向看,绷得坚硬的手臂死死抱着战猎犬。
“很……复杂,你,你会经历你从没经历过的感受。”
“最先是感官失控。”
“敏感程度翻十倍、二十倍,都很正常,也有翻一百倍的,你能感觉得到空气在皮肤流动,能清楚闻见……”
战猎犬忽然呜咽了一声,被死死攥住嘴筒,纪琛沉默着递过去一把药片,直接塞进嗅觉本来就顶尖的精神体猎犬嘴里。
“闻见,你最渴望的气味。”
这一段,耿烈无法具体描述,只是低声复述教科书上的说法:“可能是花香,可能是青草香,或者别的什么类型的馥郁香气。”
“但只是一瞬间,数不清的味道会趁机涌入,变得完全杂乱。”
“然后是声音,触觉,光线,包裹你的一切,都彻底陷入混乱。”
“你的理智,会彻底被挤崩掉。”
“世界不存在了,或者说,在你的感知里,世界不存在,规则不存在,一切都坍塌,你要找一样东西。”
“唯一的一样。”
“你很清楚……你要什么。”
“一根蛛丝。”
“能系住你,让你不失控的,把你带回这个世界的蛛丝。”
“运气好的话你能找到——”
封傲忍不住打断:“找不到呢?”
说到这,本来漠视结合热的少年哨兵眉头紧锁,脸色也已经变凝重。封傲攥着手指,指节泛白,他已经意识到他完全轻视了这东西的恐怖
他想要的那根蛛丝……这个念头令喉咙发紧。
封傲强行挪开视线,低头盯着蜷曲的手指,愧疚与罪恶在最深处折磨着他,他想要的蛛丝,不可能是他的。
“那就要抑制剂……”
这句话答得意外的快,好像说的人也在想答案,只不过声音很飘,耿烈恍惚了下,才仓促回神:“必须要尽快注射特效阻断型抑制剂。”
“或者把自己锁起来,实在不得已,也有人这么干,不过要用足够结实的铁链,哨兵的攻击力很强。”
“必须用止咬器。”
尤其是他们这种猛兽类精神体。
精神体的天性全面侵蚀,只想咬住什么不松口。
“不戴止咬器的话。”耿烈说,“你会渴望叼住东西,最好是脖子,有温度的,动脉,腺体,你会一直疯狂找腺体,要咬住腺体直到向导素喷涌,要吞咽下去,可能会混进去一些血液……”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划破漆黑到极点的夜幕。
车辆重重一晃,不止一颗头相当响亮地磕上了金属车厢,只有蛇尾筑巢束缚着的清瘦向导,还坐得稳稳当当。
这是场内容仅限哨兵可知的密谈。
哨兵的五感敏锐,低声交谈时几乎可以只发出气流音,一样沟通毫无障碍,但向导就无法听得见。
宋汝瓷正在放出菌丝探路,对照地图,确认他们的行进路线没有潜伏危机。
——向导最基础的职能。
防爆灯撞上车顶,昏黄灯光水一样泼向车头,烙下层层幽深蛇影。
多此一举放出保护向导的精神体甚至没法接近。看不见的巢将精神力弹开,小红狐狸被封印着,翻了十几个跟头,最狼狈,气到啃战猎犬的尾巴磨牙。
在巨蛇的严密封锁下,向导完全没察觉这些乱象。
宋汝瓷放下地图,抬起头。
他似乎并不陌生这些,做起来有条不紊,从容稳妥到极点。灰鸮看着后视镜,想起当初那两个人一起离开祖尔法哨塔,驾车进入无人敢进的精神风暴荒原。
宋汝瓷向充当司机的灰鸮确认:“是不是还没到休息点?”
这辆车开了六个小时,四十分钟前离开「伪塔」区域,进入废弃焦土上的贫民棚户乱区。
在控制力量、不伤害身体的前提下,宋汝瓷的菌丝最多铺开直径十公里的圆形范围生长,已经提前清理了这个区域内的193项危险因素。
“还没到,抱歉。”灰鸮用力按了按额头,“我的戍鸮撞树上了。”
他还不知道他这个弟弟耿烈有写禁书的天赋。
耿烈……耿烈可能也不知道。
灰鸮深吸口气,咬着牙关重重呼出来,重新踩着油门发动车子。
厚重履带碾过焦土,车身轻微摇晃,这曾经是供给白塔能量的能源工厂,爆炸失火后,一切都被毁灭,寸草不生,贫民在这里搭建起拥挤的棚户生存,后来流浪的黑暗哨兵、叛离者也进入这里。
内部势力割据,混乱不堪。
当初的北方边境实验室,这也是实验体的主要来源。
轰鸣的发动机声在夜色里极为刺耳,这次居然没有招来叛离者、雇佣哨兵和赏金猎人,整条路顺利得不可思议。
……是因为这条路上,那些安静开放的白色绒花吗?
灰鸮从后视镜里看宋汝瓷。
暖黄色的光瀑淌过漆黑靴面。
身穿皎白军装的青年向导,和记忆里柔软轻盈的少年已经截然不同,更清瘦了,更安静,更利落却也更柔和……简单扎起浅草色发丝垂在肩头。
宋汝瓷屈起右腿,踩在装备木箱上,垂着睫毛,正专心给地图做标记。
折了几折的油印纸张垫在膝头,被看不见的蛇尾细心托稳抚平。
他用的是支半旧的钢笔,金属材料来自祖尔法哨塔给功勋哨兵颁发的勋章,很多个晚上,酆凛一个人坐在哨台,研究怎么融化这些金属再重新锻造。
金属笔身曾经被哨兵小心抚摸,保证最流畅的弧度,悄悄融进精神触丝。
……这是十九岁的SS级哨兵第一次违反规定这么干。
精神触丝不被允许乱用,过度使用可能会把哨兵抽干,但酆凛大概确实不缺这东西——精神体黑蛇毫不心疼地揭下几块鳞片,投进锻造炉火。
就为了做一只握起来手感最完美的钢笔。
事到如今。
笔盖被向导轻叼着,卡在齿间。
蛇尾一个不稳,被握着笔的那只手用柔软掌侧按住。
清瘦向导垂着头颈,画下两条路线,沉吟着哪条更合适,指腹无意识揉捻笔身的防滑蛇鳞纹路,因为咬着笔盖,左侧相当不明显的虎牙抵出一小点淡白凹痕。
灰鸮攥着越来越攥不稳的方向盘。
抬头,看能承受万吨级别压力,却分明已经被蛇身活生生卷瘪了一块的厚重装甲。
……
唉。
“还有药吗?”
灰鸮问纪琛,抬手打开车顶天窗,他们至少还要半个小时才能到休息点。
这么大的蛇得吃多少啊。
他算了算:“先给我来一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