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在尖锐嗡鸣。
视线被猩红薄雾盖住, 薄薄皮肤下的动脉疯狂跳动,急促剧烈的呼吸吞噬掉一切声音,膝盖在不停发软, 本能在一轮接一轮冲击着意识。
躲起来。
缩成一团毛球, 等着一切过去。
「你的身体还在应激。」系统忍不住紧张,「程度太高了!等肾上腺素的作用消退, 可能就会一下都动不了!」
如果这样继续不顾后果地跑下去, 最后的结果恐怕不会太从容。
宋汝瓷轻轻抿了下唇,看着手里的电击器。
「来得及。」
他含住一颗药, 回答系统:「我想跑。」
系统愣了下。
——虽然情况怎么看都不大好,因为基因的影响, 宋汝瓷站都站不稳, 脸色很苍白, 眼尾却一片通红, 耳朵也被揉捏得充血泛红, 柔软的额发被冷汗打湿, 全黏在了额头上。
但宋汝瓷看起来并没那么害怕。
过去的那些糟糕的东西, 似乎在一个又一个世界的轮回里, 淡化消退、变得不那么令人恐惧了。
这场宴会也有好处,原来猎物和猎手不是天生定好的, 可以不做猎物, 可以跑,可以试着去做些别的事, 他手里还有电击器。
宋汝瓷想试试。
系统回过神,也横了横心,噼里啪啦一口气调节拉爆几十亿个神经突触,把他的身体机能拉到最高。
「跑!」
兔子不那么好抓。
杂乱的脚步声阴魂不散地越来越近, 有什么东西卷住礼服的一角,看起来清瘦羸弱的Beta向前倏然一蹿,布料就随着撕裂,碎钻掉在地上。
蓝色的电弧一点也不客气地跳跃在猛兽剧烈收缩的瞳孔里。
膝盖撞了下什么硬物,可能是桌角,也可能是哪个鳞爪类的尾巴,不重要。
有兔子耳朵的Beta一边用袖口擦拭生理性溢出的眼泪,一边跳上一只白狮的肩膀,不知道蹬在什么地方,蜷缩的腿猛地爆发力气,跳过一群布下落网的Alpha,留下优雅的贵族狮子带着脸上的鞋印大发雷霆。
一群猛兽被一只放肆的、满天蹦来蹦去的兔子踩了个遍。
继续跑。
视线被汗水模糊成一片淡红,呼吸急促到喉咙里蔓延血腥气,强烈的濒死感窜上喉咙,苍白的手指用力拽断了带着铃铛的颈环,扔向另一个方向。
追着铃铛的愚蠢猛兽被吸引走。
逃到走廊光线就骤然大亮,眼前也被照得一片白芒,系统拽着毛绒绒的耳朵里给他指路,超级大声:「继续跑!现在往右,小心前面三十米是台阶!有个拦路的浣熊,踩他脸蹦上去!」
孱弱灵活的兔子在楼梯间里飞来飞去。
系统眼疾统快,拽了一件衬衫,顾不上大了几个尺码,罩在宋汝瓷身上。
宋汝瓷边跑边抽空和它轻声道谢,努力恢复对手指的控制,在剧烈动荡里系好纽扣。
恢复视线时已经到了走廊尽头,没等系统预警,雪兔敏感到极点的尾巴炸开,宋汝瓷已经刹住脚步,胸口起伏着,看向眼前古怪的鳞片状地面。
本来以为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江砚执缓缓走出来。
他没有亲自参与这场闹剧,彬彬有礼,优雅的白礼服一尘不染,脸上还是那种伪装出来的、毫无温度的完美微笑。
科莫多龙是冷血动物,冷血类普遍存在感情缺失,只剩下欲望,竖瞳森然盯住发着抖大口喘气的雪兔。
没有感情的猎手最可怖。
系统不自觉狠狠打了个激灵,抱紧宋汝瓷的耳朵,他们慢慢停下脚步。
腿越来越酸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牙齿不受控地轻扣着,后颈一片鸡皮疙瘩。
兔子的本能在发抖,停下,停下,缩成一团等一切过去。
“学长。”江砚执弯着眼睛,嗓音依然是不变的柔和,“你做得很好……我对你很满意。”
“你比你那个装瞎的废物弟弟让我满意得多。”
“和我回去吧,好吗?”他说,“我会给你最新鲜的蔬菜,水果,这些愚蠢的野兽没给你吃过水果吧?小草莓很甜的。”
“我给你最漂亮的项圈和笼子,绝对不会伤到你的。”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让我摸摸你的耳朵,我没法忘掉它的温暖柔软……你知道的,我们就缺这个。”
他慢慢走向宋汝瓷:“谢重屿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我父亲拿到了众议院,我的家族拥有百分之七十的雨林……”
一发子弹从隐蔽处射出,狠狠撕下几块鳞片。
江砚执抬手捂住颈侧,瞳孔微微收缩,他受了伤,伤口溢出的居然不是血,而是某种半透明的粘液。
浑身是伤的少年Alpha跌跌撞撞拦在宋汝瓷身前。
“谢妄。”江砚执看着他,语气有些好奇,“你父亲不是派人把你救走了吗?”
说实话,刚知道谢妄居然是谢重屿的儿子,江砚执还有点惊讶。
没想到谢重屿这么沉得住气。
居然真能忍得住,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装瞎、装弱、受人欺负,活得像个可怜没人要的贫民窟孤儿,而唯一庇护他的人居然是个羸弱的Beta。
“如果我没听错,你父亲的指示,是让你也伪装一场死亡,放弃掉你现在的身份……就像你那对父母一样。”
江砚执好奇:“怎么了,是不舍得吗?”
谢妄双手握着那支枪,咬着牙关,浑身的伤没有妥当处理,还在不停淌着血。
他察觉到身后的Beta微微蹙了眉,要靠近自己,就厉声喊:“别过来!”
宋汝瓷停下脚步。
谢妄死死咬着嘴唇,尝到血腥气。
“……你走吧。”谢妄再开口,语气变得冰冷,“我已经完成了二次分化,你没有用了。”
宋汝瓷轻声说:“小妄。”
金雕的翅膀彻底展开,锋利的成羽劈开豆腐一样撕裂走廊墙壁,谢妄还没接受过系统训练,无疑不是这只家族精心培养的接班蜥蜴的对手,翅羽本能微微打着颤。
“愣着干什么!?跑啊!”少年Alpha紧握着枪,红着眼睛扭头朝他吼,“笨蛋兔子!”
沿着墙壁蔓延的淡粉鳞片毫不客气豁断了金雕刚长出的羽管。
谢妄手里的枪也被灵活的巨大蜥尾猛地击飞,他咬了咬牙关,赤红着眼睛扑向这头该死的冷血怪物——他已经足够努力地练习那些学校课程了。
但这些课程只不过是用来把普通人家的Alpha训练成打手的。
真正的精英教育,信息素的使用方法,兽化基因该怎么应用到战斗,都被上层彻底垄断。
那些人用这个苦口婆心劝说他。
“你跟着一个Beta,能学会什么,怎么炖排骨汤?怎么扫地、拖地,怎么在便利店给客人结账问要不要塑料袋?”
那些人仿佛是关心他,苦口婆心地为他着想:“你刚刚二次分化,是最好的学习机会,你不想变强吗?猛禽都是要抛弃掉第一个巢的,你也该……”
放屁。
都在放屁。
谢妄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些王八蛋知道什么,变强有什么用?哥会因为他打架第一就不丢下他吗?
是他害了哥,他早就该听话,乖乖和那些人走,就不会连累哥被卷进这些烂事。
他知道他不是江砚执的对手。
只论搏斗江砚执并不占优势,但这并不影响对方能把兽化基因用得出神入化。谢妄的后背重重摔在墙上,被那条恐怖的蜥尾勒住胸膛,几乎听见肋骨挤压的牙酸声响,锯齿状的森白獠牙逼近喉咙,毒液滴落……
他听见奇怪的、像是什么蹬在地面的清脆声。
熟悉到极点的清瘦身影。
就像他小时候被同学戏弄群殴那样,同样还是少年的瘦弱Beta清秀脸庞涨得通红,张开手臂把他护在身后,紧抿着唇,扑上去把为首的那个贵族少爷扑倒,一拳一拳狠狠地揍。
现在的宋汝瓷有些别的战斗方式。
兔类的下肢在极限蜷缩后不计代价地爆发,绷紧到极限的臀腿肌肉能爆发出几十倍于平时的力量,在还没成为软绵绵宠物的远古,这个星球的野兔就是这么蹬断红隼翅膀的。
江砚执猝不及防,不合理的重击由肋下炸开,保护身体的鳞片剧烈摩擦,闷哼声伴随压制的骤然放松。
谢妄看见江砚执毫无防备地向后跌摔出去。
同样的反作用力也作用在他们身上,谢妄只来得及展开翅膀牢牢裹住宋汝瓷,翻滚着跌下楼梯,被他抱着的哥哥像是个烫人的、会跳动的柔软心脏,剧烈喘息着,浑身都在发抖,汗水顷刻间就湿透了他的衣服。
兄弟两个摔在楼梯的拐角。
宋汝瓷攥住他的衣服,大口喘着,检查他身上的伤口,确定不致命才放下心,回头时庞大阴影猝然袭落。
破风声震得耳廓发麻。
科莫多龙的袭杀速度其实不逊色于大部分猛兽,江砚执脸上依然是那种假面似的微笑,瞳孔却转为猩红,鳞片潮水一样席卷,在呼吸间已经铺满整个楼梯间。
原来冷血动物也会恼羞成怒。
谢妄焦灼的惊呼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兔子最擅长的其实就是面对从天空扑落的捕食者。
宋汝瓷把他拽在身后,第二次蹬踹比第一次的经验更充足,虽说江砚执也有了准备,偏头想要闪躲,却还是低估了兔子逼急以后的力气,瞳孔收缩,鳞片火速蔓延保护脆弱的脖颈。
谢妄听见叫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
一向脾气温和的Beta抿着泛白的嘴唇,没有兴奋,没有愤怒,恢复了漆黑的眼睛清晰冷静,闪着刺眼蓝光的电击器趁着鳞片左支右绌捅进空隙,压在柔软的、不绝缘的左胸口。
冰蓝色的电弧在鳞片边缘炸开剧烈火花。
苍白清瘦的手腕被鳞片边缘割出血,江砚执却也猝然停顿,连声音也没发出,就倒在地上。
封闭整个楼梯间的鳞片瞬间回收,阳光重新透进来。
谢妄捂着伤口,另一只手狠狠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的Beta,宋汝瓷穿着大过头的白衬衫,耳朵、尾巴都被汗水湿透,手腕滴着血,看起来并不比他的状况强上多少。
但那张清秀的脸庞上已经恢复了温和,润泽的黑眼睛看着他,轻轻弯了弯,滴着血的左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哥。”谢妄忽然回过神,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充血的喉咙喑哑异常,“你报警,现在!”
“告诉警察,就说是我把他打成这样的,那东西给我,绝对不要说实话——”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Beta伤害Alpha、Omega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尤其是Omega。
更不要说还是整个裂变阵线倾全力精心培养的继承人Omega。
当初只是把那个贵族男孩打了一顿,皮都没破,半边脸稍微肿了一点,宋昙白就被罚了三百个小时的公共服务——这次呢?江砚执看着惨过头了!
谢妄支撑着爬起来,要去抢宋汝瓷右手握着的电击器,还没碰到,就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背到身后。
他看见哥哥站在他面前,微微弯着眼睛,相当狼狈的衬衫遮到洗碗、破破烂烂的袖口挽到滴血的小臂,神情却还是像在家里问他“今天的排骨要不要放花椒”。
宋汝瓷摸出他的手机,打通了急救电话,放回他的手里,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谢妄愣愣跪着。
清瘦的Beta半蹲下来抱了他一下,柔软的耳朵轻轻蹭到他的脸颊,接着,回身轻盈跃上破碎的通风窗。
在嘈杂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之前,擅长逃跑的兔子从那里跳下去。
第132章 列车 烟草、硫磺和威士忌。
破损的窗户下面停着辆没熄的摩托。
沉默的、灰扑扑蝙蝠一样的Beta青年戴着头盔, 攥着车把的指节泛着青白,他在本来在替养父做事,奉命搞乱一次议员投票, 忽然接到了十万火急的匿名救命短信。
……国会山的电闸也不是非拉不可。
谢灰知道潜入穹顶的路。
他知道兽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小路, 哪些没有监控,哪些能甩开追捕, 哪些直通车站。
从那栋吃人的大楼里掉出来的雪兔被他圈在怀里, 身体滚烫绵软,垂着耳朵, 呼吸又急又浅,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电击器, 坚硬的绝缘外壳已经把掌心硌得通红。
“安全了。”谢灰尝试让他把手松开, “没关系, 我们甩掉他们了。”
青白瘦削的手指依旧牢牢攥着那个电击器。
宋汝瓷慢慢眨了几次眼睛, 仰头看向他, 湛黑的眼瞳微微笑了下, 轻抿着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谢灰低头嗅了嗅兔耳上沾的殷红血迹。
宋汝瓷把手盖在他的手臂上, 温声说:“不是我的血。”
谢灰透过头盔, 沉默着看了他片刻,抬起视线看向这条路的劲头, 又把油门拧到底:“坐稳。”
摩托车的轰鸣盖过猛兽咆哮, 冲出围栏的漏洞,冲过一片堆放建筑废料的空地, 钻进被屋檐和招牌遮蔽的小路。
黑压压的渡鸦群从那座“穹顶”里铺天盖地飞出。
“你要去车站。”谢灰沉默很久,低头问,“那安全吗,你知道去找谁?”
温润安静的Beta仰起脸, 点了下头。
宋汝瓷的体力条已经快要清空,每一点力气都得珍惜着用,能不开口说话,就尽量不要开口。
谢灰知道这一点,他单手操控摩托,空出的手摸出一只蜂蜜口味的能量条,咬开封口,递到满是咬痕的唇边。
靠在夺命狂飙的摩托车骑手怀里的雪兔慢慢眨了下眼睛,在香甜味道的吸引下凝聚心神,稍微舔了舔能量条,张开嘴,含住一点塑料包装的边缘,尽力吮吸吞咽。
谢灰小心翼翼地挤出那些能补充力气的糊糊。
他对路很熟,没用多长时间,就顺利到了城际特快轨道的车站。
车站旁的洗手间里,监控摄像头被小石子熟练地砸碎。
“鳞爪城,第七站下车,要四个小时。”
谢灰已经按照发的消息买好了票,把纸质票和代表Beta的免查证一并给他,又相当迅速地交换了两个人的衣服。
野兽和乌鸦都在疯狂地找兔子。
所以谢灰不能陪着宋汝瓷一起走。
谢重屿因为谢妄的事大发雷霆,要找那个惹祸的Beta算账,现在蜥蜴家族也在暴怒着疯狂找人,他要穿着宋汝瓷的衣服把这群人的视线引开。
谢灰跪下来,帮宋汝瓷把半旧的战术夹克的拉链拉好,整理好厚重的黑色连帽衫,戴上帽子,作战裤的护膝插槽里塞了把异常锋利的弹簧刀,裤脚仔细扎进战术靴,绑好了鞋带。
靠坐着的Beta朝他微微弯了弯眼睛。
谢灰拦住他,不让他多说话浪费力气,趁着上车的人多,扶着宋汝瓷慢慢走进车厢,坐在靠窗的角落。
勉强紧急包扎的手腕被轻轻握着,小心搭在膝头,又洇出点血。
谢灰皱了皱眉,时间已经不够重新包扎,他抓紧时间留下绷带和药品,又取出被体温焐暖的水袋,喂给他一颗抗生素。
苍白的嘴唇轻轻嚅动,含住药片,谢灰拢着他的后脑,帮他和着水把药吞下去。
汽笛声开始在站台回响。
“撑着别睡,到了地方就打这个电话。”
谢灰把一张纸条塞进宋汝瓷的口袋:“别信任何人。”
宋汝瓷慢慢眨了下眼睛。
谢灰从窗户跳出去,就地一滚,下了站台。
系统看着Beta青年利落套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衬衫,戴上从谢妄私藏里搜出来的假兔子耳朵:「……」
必须得承认,从某种角度来说,谢重屿的暴怒好像也不是没有原因。
毕竟一个养子放着家产不要,跑到这里来包庇私纵逃犯,一个亲儿子马上就要成年了不肯回家,居然还私自偷偷做出这种没出息的离谱东西,还藏到自己卧室的床底下。
……
变态!
……
城际特快轨道里塞满了形形色色的Alpha。
Beta几乎只在本城市生活、工作,在地下管道里像是红血球一样日夜运行,Omega同样更倾向于固定居所,如果一定要出行,多半会选择飞机。
在轨道上飞驰的列车发出轻微嗡鸣,车厢也在微微震动,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倒退,从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到人迹罕至的荒野。
宋汝瓷靠在不引人注意的后排角落。
大了不少的连帽衫一直遮过手掌,只露出苍白的手指,领口很高,能遮住大半张脸,漆黑的布料严严实实裹着因为脱力和应激微微发抖的身体。
谢灰的衣服相当厚重,有明显的作战服特色,一般的Alpha都这么穿,结实耐磨,也方便强悍过头的身体活动。
他独自蜷在靠窗的座位里,连帽衫宽大过头的兜帽压到眉骨,看起来像个自己出远门的少年Alpha。
系统忙着给他调节各项身体机能,不停和他说话:「感觉怎么样,还行吗,能撑得住吗?」
宋汝瓷抿了抿唇角,“嗯”了一声。
列车沉默着摇晃。
前排几个相当张扬的野犬Alpha正扯着嗓子大声吼听不懂的语言,边喝着劣质的烈酒,边撕咬还在不停滴油的烧鸡,油腻的肉香混着呛鼻的高浓度酒精味道,让兔尾不自觉地震颤。
斜照进来的阳光钻进兜帽,耳廓边缘薄薄的皮肤下,极度充血的耳缘静脉已经变成异常显眼的透红。
“啪”的一声脆响。
一个酒瓶掉到车厢地板上摔得粉碎,有人骂骂咧咧站起来,推搡着离他们的角落越来越近。
宋汝瓷左手握着电击器,右手慢慢摸向作战裤的口袋,指腹轻按住坚硬的折叠刀轮廓,力道压在大腿的肌肉上,立刻返出一阵剧烈的酸疼。
这是用力过度的爆发后脱力的表现。
酸疼缠着骨头,反而驱散了疲倦到极点的昏沉,换回一丝清醒。
宋汝瓷沉默地垂着睫毛,按着折叠刀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又有新的血透过纱布洇出,立刻有嗅觉灵敏的Alpha露出狐疑的贪婪神色,耸动着鼻子四处嗅闻。
系统火速搬出数据电风扇把整个车厢的气味搅乱。
在这些被搞晕了头的Alpha确定方位之前,宋汝瓷和系统合力,用新的绷带把伤处缠紧——系统看着勒紧过头的绷带,有点不放心,迟疑着建议他稍微放松一些,袖子足够宽松也足够长,再怎么也能轻松遮住。
但宋汝瓷却只是微微摇头,轻声在脑海里回答:「我想疼一点。」
系统愣了愣,没说话,变成小枕头托在他掌心。
劣质的高浓度酒精蜿蜒着淌过他们座位旁边的地面。
车窗映出微微失焦的湛黑眼瞳,窗外的阳光也像是晕染着化开,变成一大团粘稠的、白亮的蜂蜜,高大的异世界植株在红石上蔓延,渡鸦盘旋成密密麻麻的黑点,河水蜿蜒成刺鼻的酒气……系统忽然拽住他的袖子。
回过神时,才发现窗外没有河。
也没有渡鸦。
他们已经离开了兽都,现在是野犬县的地盘,这里的人对领地极为看重,渡鸦不会在没有许可证和提前申请的情况下贸然闯入。
他短暂地、难以觉察地,坐在这里做了个梦,这不是什么好现象,频繁的意识涣散多半是因为肾上腺素的作用开始消退。
宋汝瓷攥着那个暂时没有打开的电击器,尖锐的硬物硌在掌心,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
车厢里的气味越来越混乱浓郁。
——也可能是因为属于雪兔的基因,随着他们的体力透支,另一部分基因也明显觉醒,宋汝瓷尽力稳住手臂,摸出系统紧急买回来的纯黑美瞳戴上,遮住了又变红的眼睛。
尼古丁的味道,烈酒弥漫的呛鼻气息,太阳照在皮质座椅上的古怪甜腻,野犬城上车的本地人不少,混乱到已经彻底无法分辨的信息素味道,有Alpha在大口撕咬着生肉。
有人走到他身边:“查票。”
宋汝瓷微微打了个激灵,凝聚心神,把车票递过去。
“兽都。”列车员是个猎犬Alpha,兽都以外的地方不严格禁止Alpha露出耳朵和尾巴,尤其这种城际列车,需要经常压制混乱的乘客,列车员也是个体力活。
猎犬Alpha一样有双不短的耳朵,垂在帽檐下,握着票据打量他:“去鳞爪城找人?”
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瘦小乘客轻轻点了下头。
一点柔软的绒毛随着这个动作溢出领口,又被什么东西迅速拽回去。
猎犬Alpha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却还是没多作追究——毕竟这些列车整天都在运行,每天都要塞进去几千号人,奇怪的又不止这一个。
可能是哪家叛逆期的骑士查理王小猎犬离家出走了吧。
列车员把车票还给他,好心提醒:“等到了鳞爪城就天黑了,你记得下车,不要睡过站。”
疑似叛逆离家出走的骑士查理王小猎犬看起来很礼貌,抬起被厚实袖口遮到手指的手,接下查验通过的车票,轻声道谢。
列车员又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嗅了嗅那种本来浓郁、又迅速转淡的诱人香气,按了下肚子,去查下面那几只混蛋流氓比格的车票了。
……四个小时并不算太短。
夕阳慢慢掉到了山的另一头,那些生拉硬拽不肯退场的,拖延着的最后一点晚霞也被黑暗彻底吞噬。
窗外的山变成了漆黑夜色里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狰狞怪物。
列车进入隧道,明亮到刺眼的光线反而刺得兔耳剧烈震颤,宋汝瓷猛地抬头,心跳咚咚擂着肋骨,车开始减速,他撑着手臂坐直,想要撑起身,却发现两条腿丝毫不听使唤。
剧烈跳动的心脏沉甸甸压着胃。
……叫他们有些意外的,是堵到门口的乘客同样没能顺利下车。
列车广播响起,鳞爪城执政党是猛兽联盟党,禁止兽化Alpha进入,有临时抽检。
“临时检查!都把手伸出来,临时检查!”
列车上的乘警一边把乱糟糟的Alpha塞回座位,一边扯着嗓子喊,训练有素的当地警员跳上列车,逐个拎着领子不由分说查看耳朵和指甲,漆黑的影子停在他们身边。
脚步声。
烟草、硫磺和威士忌。
帽檐压低,风衣领口高竖的Alpha警长垂着视线,看向被袖子遮住大半的苍白手指。
第133章 壁炉 虎尾轻轻卷起一小摊兔饼
兽都来巡查的中央警局警长抱走了一只离家出走的骑士查理王小猎犬。
——从鳞爪站传出去的消息, 差不多大概就是这样。
列车员们煞有介事地低声议论。
多半是警长家的。
毕竟那个看起来很单薄瘦弱的少年,被抱走的时候蜷缩在警长怀里,一只手握着警长的风衣外套……一小团, 不叫也不咬, 又乖又软。
之所以猜测是少年,是因为如果是Alpha, 看身形估计不会超过十二岁。
都知道警长是白虎——基因是遗传的, 那就肯定不是警长亲自生的了,是亲戚家的小孩吗?这么乖怎么还离家出走?……快闭嘴, 少议论这些事,不知道周警长最严苛最不留情面, 铁面无私, 不准任何人玩忽职守吗?
一群碰头的猎犬列车员及时停下八卦, 各自朝自己负责的车厢跑回去, 矫健地奔跑着跃上徐徐开动的列车。
漆黑天空又开始掉下冰凉的雨点。
又一场雨开始了。
……
被抱走的兔子耳朵碰到了一点让风吹斜的雨丝。
兔耳轻轻颤动, 潮湿的空气里, 敏感的耳廓不自觉地竖起绒毛。
宋汝瓷还没张开眼睛, 带着烟草气息的干燥手掌就遮上来, 挡住雨和灯光,指腹轻轻抚过睫根。
一下, 两下。
柔和的力道让兔子警惕的基因恢复安静。
四周的空气变得干净, 除了烟草、硫磺和威士忌的味道,就只剩下雨水。藏在风衣里的兔子轻轻嗅了嗅, 抿了下唇角,把脸转向那些冰凉的雨丝。
“不喜欢烟是吗?”周既凛轻声道歉,“对不起,我最近比较焦躁, 等回去就换衣服。”
他迎上安静润泽的黑眼睛,看到里面的关切,和自己的影子。
周既凛揉了揉靠在臂弯的脑袋:“不要紧,只是一点私人困扰。”
离开兽都来鳞爪城后,他的基因就一直不稳定,睡眠也不怎么样。
这边的经济落后,基础设施很差,周既凛起初以为是因为住的旅馆不够舒适,隔天却意识到似乎并不是这种原因。
尤其是某天清晨起床时,发现一件衬衫上留下的雪白兔毛,他对着那件衬衫皱眉,意识到这东西的效果超过酒精和烟草。
——或许。
他有点想念一只兔子。
幸好今天心血来潮查看了邮箱,周既凛转过街角,走向一条相对干净繁华的街道,他的确没看错,兔子很厉害。
咬人很凶,蹬人更是不遑多让。
江家那条小壁虎伤得不轻,甚至因为电击,心脏短暂停跳了一段时间——虽然抢救了过来,但也要休养不短的时间。
那家蜥蜴气得要命,谢重屿那个老东西也一样火冒三丈,毕竟他那个亲生儿子居然一口咬定了是自己把江砚执揍成这样的,动机是宿怨,这个混蛋敢觊觎自己的哥哥。
谢重屿当然不可能把儿子交出去,更何况宋汝瓷根本没有掩饰踪迹,现场还留下了雪白的兔子绒毛……但同样的,那窝蜥蜴也不好意思承认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能被一个Beta徒手揍到差一点没了命。
于是居然就这么陷入了诡异的僵持缄默。
案子一路被推脱到中央警局,可惜涉事的家族权限太高,没人有资格处理,卷宗还压在办公室,没法立案,也就没法发拘捕令,去抓一只伤人逃逸的兔子。
警长不在。
一团乱麻。
夜雨变大了,绵密的雨丝变成豆粒大的雨点,又把雨伞敲打出相当响亮的声音。
周既凛收起伞,拉开风衣外套,把还沾着信息素和血的兔子裹进怀里。
宋汝瓷也嗅到淡淡的血腥气:“有危险吗?”
“嗯?”周既凛低头,他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宋汝瓷还有力气说话,手臂轻轻回拢,调整姿势,让靠在臂间的Beta更舒服一点,“没有,小问题。”
在这趟车到站之前,的确也有些危险、有些麻烦,有那么几次车祸和高空坠物的暗杀,还有个脱轨的火车头想撞他。
都是小事,周既凛本来不打算处理,毕竟赶上大选前的暗流汹涌,不方便打草惊蛇。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周既凛在这几个小时里很忙,踩在滥用职权的边缘强制安排临时抽检,打扫“麻烦”,鳞爪城的所有不安因素都在短短几个小时里被全部彻底拔除,还有些跨市区的订单,被紧急下单加价派送,他需要重新拾掇一下他的那个窝。
他要抱回去一只兔子。
紧紧攥着的电击器的苍白手指终于松开,沾了些血,手指冰凉,被温热遒劲的虎尾卷住,不自觉地轻轻抽动了下。
宋汝瓷问:“烟是什么味道?”
周既凛停下脚步,他看着怀里的Beta,没有立刻回答,灿金色的虎瞳映出苍白清秀的脸庞。
“不知道。”周既凛说,“我抽烟是因为腺体的问题,它会异常分泌激素,如果那时候不做什么,就会控制不住身体的变化。”
他的腺体是在追捕凶手时受的伤,后来证明那是场对手精心设计的阴谋,一个弃子换他留下了相当麻烦的后遗症。
这种激素引发的冲动,只能靠某种“瘾”来饮鸩止渴地压制。
在所有可能成瘾的糟糕东西里,烟瘾和酒瘾虽然也一样糟,但或许是程度相对轻和容易控制的了——过去的白虎警长一直这么认为,所以每次去便利店,他都会买同样的烟和威士忌。
通常情况下,他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去分辨它们是什么滋味。
“现在呢?”宋汝瓷被他随口讲的故事吸引了心神,“好一点了吗?”
周既凛低头,摸了摸他被雨雾浸泡到微潮的额发,似乎回答了什么话,但疲倦到极点的心神已经听不太清。
视野像是被雨水浸泡到模糊,听力也一样,穿过一整条石板路街道后,宋汝瓷隐约察觉到自己被抱进了个不算起眼的街边旅馆。
木质地板被靴子踩过时的咯吱响声,没上油的合页在开门时的抱怨,壁炉里的火毕毕剥剥地烧,温暖干燥的气流代替了雨水的湿冷,明亮的光线也落在兔子薄薄的眼皮外,照出一点鲜红的毛细血管网。
手掌遮住稍微有些刺眼的光亮。
他被轻轻放在床垫上,虎尾卷着他的双腿,有人帮他脱下那双不合脚的沉重靴子。
穿上的时候靴子还大了不少尺码,现在却已经因为肿胀,变得很难脱下,粗糙的手指用拆卸保养枪支部件的力道做这件事,力道轻而仔细,靴筒被从肿得发亮的小腿上轻轻剥离。
沉重的靴子被虎尾卷着,放在一旁的地板上。
空气被壁炉烘暖,却还是比肿胀发烫的小腿和脚腕温度低,苍白的足弓因为气流应激地微微绷起,磨破的脚趾本能蜷缩。
生理性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的脚搭在周既凛的膝头,磨出的血泡在壁炉的火光下被照得透亮。
不论Beta还是兔子,都不是适应远距离迁徙的物种。
“别乱动。”周既凛低声问,“挑破就好了,怕不怕疼?”
托着小腿的力道已经很轻,但好像能钻进骨头里的酸痛依旧无法忽略……比疼更困扰的大概是警长私下做事有用虎尾打帮手的习惯,毛绒绒的虎尾卷着微微打颤的腿肚,蔓延开细微的酥痒。
宋汝瓷轻轻摇头,把脸埋进团成一团的战壕风衣。
周既凛帮他把窝絮好,托着他的小腿,用拧到半干的热毛巾轻轻擦拭。
擦到最敏感的脚心,埋在风衣里的兔子本能呜咽了一声,腿抽搐了下,强行压制住了蹬人的本能。
周既凛:“……”
宋汝瓷:“……”
“谢谢。”周既凛温声打趣,“小警官,你没蹬断我的尾巴。”
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
兔子把脑袋埋回卷成一团的风衣里。
这么长的耳朵原来会动,自己翻了个面,绒毛冲外,强行盖住能听清声音的耳廓。
周既凛错愕了几秒,轻轻笑了下,继续处理那个血泡。
烧过的细针上有近似彩虹的蓝膜,快速挑破血泡、挤干脓水,擅长忍痛的Beta一声不吭,只在上药时轻轻吸了口气。
放下药粉抬起头时,苍白的脸庞也从风衣里抬起,微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脸颊上还有布料留下的压痕。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很多。
周既凛的眼睛里有些笑影,他的手占着,于是用尾巴轻轻抚了抚那些红痕:“好点了吗?”
宋汝瓷点头,脸颊上似乎恢复了些血色,看起来气色的确好了些。
“很英勇。”
周既凛表扬他:“该给你发一枚勋章。”
他把尾巴交给宋汝瓷咬着忍痛,继续处理红肿发胀的脚踝,摸索到轻微错位的骨节,找准位置,一按一推,发出异常清脆的骨骼复位声。
清瘦的脖颈猝然仰起。
打着颤的睫毛闭紧,压着微微青影,渗出密密细汗。
宋汝瓷控制不住地咬住那一团毛绒,周既凛鼓励地把尾巴又送了送,告诉他:“用力咬,可以出声,疼过去就好了。”
一声不吭的兔子过了很久才停下控制不住的颤抖。
周既凛等他慢慢松口,收回尾巴,托着小腿,找来新的枕头稍微垫高,去找冰袋和药油。
他的动作很快,碰撞声尽量放轻,拿着东西回到床边,疲倦到极点的Beta已经垂着头睡着,耳朵上的绒毛却还微微竖着,听见细微脚步声,就倏地睁开眼睛。
周既凛摸了摸警惕的耳朵。
他揽着宋汝瓷的背,掌心托着冰凉的后颈,喂给宋汝瓷一点温热的甜水,鳞爪城有一部分猛兽也饲养蜜蜂用来食用,副产物蜂蜜很多,有不同的味道,这一款是芭蕉花。
靠在他怀里的兔子小口小口吞咽蜂蜜水,眼皮坠沉,睫毛颤动几次又抬起。
的确很英勇。
遇到知识盲区的白虎警长想,原来兔子这么厉害,一个人就能杀出那些野兽的魔窟,救下弟弟,还能坐这么远的车,来这里找他。
即使是他手下的那些探员也很难做到。
和江家那条小蜥蜴的惨状比起来,当初两个人在便利店时,他救下应激的兔子后,被应激踹的那六十几脚风火轮和手腕上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的牙印,实在是过于温和了。
……
“睡吧。”周既凛摸了摸灰扑扑的耳朵,“我把门锁好了。”
“厉害兔子。”
他低声说:“明天给你发勋章。”
宋汝瓷不知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清澈安静的红玉眼瞳望着他,微微弯了下,就又陷入昏睡。
这具身体的肌肉太过紧张,僵硬到无法放松,宋汝瓷睡得并不安稳,眉心还蹙着。
周既凛帮他慢慢按摩,蜷成一团的兔子在他掌心慢慢融化成松软的小兔饼,软绵绵的耳朵搭在他手臂上。
充血蜷缩的绒毛球也稍微放松,被碰触就无意识地动了动,躺在他的掌心,主动给他展示尾巴根的刺眼勒痕。
白虎金色的兽瞳晦暗了一瞬。
……有些该上名单的人。
周既凛的确基本不是个滥用职权的人,在警长这个岗位上的百分之九十时间里,他都恪尽职守、从不越雷池一步,剩下的百分之十,他常使用鞭子。
这世上有些人,靠讲道理、靠法律,无法解决。
这些事不需要善良的兔子知道。
周既凛给一小团兔子尾巴也放了个微型冰袋。
鳞爪城的气候潮湿,雨水很多,是半湿地半雨林的环境,周既凛提前换了新的床单和被罩,用壁炉的热力烘过,但还是难免有些发潮。
蜷在被褥里的兔子在昏睡里微微发抖。
周既凛停下脚步。
他这样在床边站了一阵,还是改变主意,让白虎的基因更多表达,虎尾轻轻卷起一小摊兔饼,用柔软的虎腹裹住。
厚实的绒毛下是猛兽偏高的体温,驱散了湿气和寒冷。
清秀的眉眼慢慢变得舒展开。
周既凛看着他,松了口气。窗外的雨声渐大,电闪雷鸣,风把窗户撞得劈啪作响,但勇敢的兔子已经不再会被区区这些动静吓到。
蜷在他怀里的Beta睡得很安稳,睫毛投落一小片阴影,壁炉的温暖火光落在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火焰跳跃,光影就跟着微微变化。
有什么柔软的、毛绒绒的东西蹭过他的手背。
周既凛放下原本打算查看的工作手机,把专注力放在另一件事上,轻轻碰了碰那个恢复蓬松的兔尾球。
一整天的跌宕经历让它没那么雪白了,等宋汝瓷睡醒,他可以带宋汝瓷去试试本地的火山口温泉。
有点灰扑扑的兔尾团子依旧贴着他的手背,似乎已经适应了他的气息和碰触,不再敏感应激,周既凛看到尾根的充血勒痕,试着抚摸,一团兔子尾巴立刻卷住他的手指,内里软白的绒毛把他的那根手指埋进去。
熟睡的Beta发出很轻的鼻音,把脸又往虎绒里埋了埋,耳朵也跟着轻轻抖了下。
雪兔柔软的耳朵轻轻动弹,稍微竖起,仿佛还在寻找声音。
绝对的寂静和混乱的嘈杂一样带来不安。
周既凛环视一圈,想了想,把他抱到壁炉旁的旧沙发里,木柴燃烧的响声、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能闻到一点松节油的香气。
虎尾卷过清瘦的腰身,托着膝弯和很翘的部分,警长尽力转移注意力忽视掉这个,轻轻拨开遮住清秀眉眼的额发。
能看到不少擦伤和血痕,还有兔耳极度充血后留下的细小印迹,这些都要处理。只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让累到极点的英雄兔子睡一觉。
第134章 雨 我很喜欢你的尾巴。
雨下得绵密又漫长。
这是个一年有多半时间都在下雨的地方, 经济不发达,居民也不倾向于在外面闲逛,罕少有从外地来的客人。
屋顶的薄铁皮被雨水砸得叮咚作响。
英勇的兔子准警官睡醒的时候, 雨还没停, 天也还没亮——又或者是他睡得有点久,一直睡到了又一个相似的晚上。
宋汝瓷从一条厚实的羊毛毯子里醒过来, 毯子很大, 把他整个裹在里面还很有富余,颜色很鲜艳, 似乎是手工编织的,质地稍微有些粗糙。
还没彻底消肿的小腿轻轻磨蹭着不够细腻的羊毛卷, 传来细微的酥痒。
他花了一点时间, 用被重新清理伤口、好好包扎妥当的手摸索着, 捏住一小撮绒毛轻轻拽了拽, 分辨出不够细腻的似乎不仅仅是羊毛卷, 还有一条被蹭得有点乱糟糟的老虎尾巴。
壁炉还在毕毕剥剥地烧。
沙发里的人影被投在微微翘边的雨林花纹墙纸上, 被放得很大, 好像占满一面墙。
墙上的木质窗框太老旧了, 关不严,漏进来的一点混着清新水汽的夜风钻进壁炉, 吹得火焰晃动, 占满一整面墙的巨大人影也跟着沉默晃来晃去。
拽了老虎毛的兔子仰起头,迎上灿金色的虎瞳:“……”
周既凛看着他, 低着头,眼里显出微微的笑意。
那条虎尾轻轻卷着他的双腿放好,才从他的膝弯抽离,又卷起一块木头, 精准抛进快烧完的壁炉里,溅出几颗红亮的火星。
“晚上好。”周既凛说,“厉害兔子。”
“……”宋汝瓷抿了抿唇,不知道这个小玩笑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生性温和持重的Beta脸颊微微泛红,又把耳朵翻过去不听。
周既凛笑的声音很轻。
兔耳动了动,发现轻松舒适,那种沾满血迹和灰尘的黏腻难受已经彻底消失,握着一边的耳朵,翻来覆去查看,才发现已经恢复了雪白的柔软蓬松。
“温柔点。”他的手指被覆着枪茧的手掌握住,“这是你的耳朵。”
宋汝瓷在那天晚上发起了烧,后来断断续续几天也在发热,好不容易退了烧,又因为出了太多汗,翻来覆去睡不舒服。
周既凛试着帮他擦了擦身。
因为实在手痒,又网购来洗护绒毛的清洗剂,帮他洗了耳朵、尾巴。
清洗剂的效果不错,可能不错过头了,周既凛刚把它们吹干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本来好好的耳朵和尾巴不受控制地蓬松成了原本的三倍大,一度认为天塌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和宋汝瓷交代。
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都恢复了还算合理的外观。
这些事被当做闲聊的素材,和壁炉里不会熄的火、窗外好像不会停的雨声一起,慢慢聊给睡饱了的厉害兔子听。
裹着厚重羊毛毯的Beta只露出小半张脸,听着白虎警长慢悠悠讲故事,被抱着坐起来,靠在旧沙发里,喝一杯加了不少蜂蜜和牛奶的热茶。
“有些人来找过你。”周既凛说,“安全起见,我擅作主张,暂时隐瞒了你的下落。”
周既凛想了想,又补充:“你弟弟很好。”
谢妄来找过宋汝瓷——通过谢灰,这对远比宋昙白的身份更靠近的兄弟事实上水火不容,谢灰并不想多接近谢妄,谢妄也将谢灰视为那个暴君生父的傀儡。
也只有在找宋昙白这件事上,这对兄弟能稍微保持某种微妙的和平。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看着房间里的大号行李袋,里面装着不少他在家里常用的东西,衣服,鞋子,平时喜欢看的书,还有一大袋子新鲜莴苣、一大捆青笋、一大堆洗干净的胡萝卜。
谢妄并没在这里冒险逗留。
他终于彻底明白,以他的身份,只要强行缠着哥不放,宋汝瓷就会不停被拖入新的危险。
“他回家了。”周既凛轻抚了下兔子的耳根,看着窗外被雨水浇透的石板路,“很有精神,打算去参与政治,有他父亲给他铺路,路会顺畅很多。”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没说话,捧着茶小口小口喝,热气盘旋着凝结在睫毛上。
茶很好喝,周既凛还煮了一小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牛奶很醇香,倒进蜂蜜搅出琥珀色的小小旋涡。
老虎尾巴居然能做不少事,白虎警长抱着他,尾巴漫不经心卷着小匙搅那一锅甜奶,还有余力丢下汤匙去旁边的另一只小锅里炒茶。
这些茶叶都是本地野生茶树上的。
这个世界没有“茶”这种东西,是因为宋汝瓷继续写了日记……日记里的兔子博士在认真比较推敲分析本地绿化带里有哪些叶子能吃。
非常严谨,从叶片形状,种类,到推测可能的食用和烹饪方法。
哪天真背上双肩包一个兔子出去流浪也完全没问题。
警长并没有窥探他秘密的本意,是收拾谢妄送来的东西,那一本日记无意中滑出,掉在地上摊开,恰好是那一页。
周既凛就试着找了找。
察觉到红玉似的眼瞳安静的注视,老虎尾巴就停下对茶叶照兔画虎的拨炒翻检,视线落下:“在想什么?”
兔子仰头:“会掉毛吗?”
周既凛:“……”
问得好。
白虎警长轻咳了一声,收起尾巴,卷着那只小锅拿过来,又调亮灯光。
两个人耳朵挨着耳朵低头检查了一会儿,挑出三根银色的虎毛,一小把茶叶梗,一个在茶叶堆里睡觉差点被炒熟的系统。
系统这几天实在累得不轻,被兔耳悄悄卷走才发现屁股快被烤焦,心痛不已:「啊!!!!」
宋汝瓷轻轻抿了下唇角,掰下一小块刚从警长那里领到的手作蜂蜜蛋糕。
系统化悲愤为力量,扎进还有些干巴掉渣的蛋糕里大吃特吃,又在暗中把两根老虎毛恶狠狠打了个死结。
周既凛去取烘干的衣服,看到垂着眼睛的雪兔Beta轻轻抿着唇角,有些好奇:“心情不错?”
宋汝瓷回过神,抬起头:“嗯?”
放松的Beta会带有一点微微沙哑的鼻音,很柔和,很让人心里发软。
周既凛摸了摸他的脑袋,护着他手腕上的伤,帮他穿好宽松的T恤:“我以为你会不适应这里。”
比起兽都,这里几乎完全算是乡下。
虽说也有轨道交通和网购,但也远不如中心城区那么便捷,绝大部分东西还是要自己做。
比如蜂蜜鸡蛋糕,这倒不是兔子博士的食谱,是周既凛小时候从曾外祖母那学的——这同样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人眼里威风凛凛的白虎警长,其实有八分之一的狸猫血统。
警长给他分享自己小时候的照片,高大的少年Alpha穿着警校的作训服,一边胳膊上坐着身高不超过五十公分,笑眯眯的、戴着老花镜的狸猫婆婆。
靠在他怀里的兔子看起来有点惊讶,仰起头,红玉似的眼睛微微睁圆。
“不像?”周既凛说,“我还要负责帮她找拖鞋和老花镜,你不知道,我有一次打了个喷嚏,她的老花镜就飞走了。”
这是个不错的故事,向来十分温和持重的Beta也忍不住笑得轻轻咳嗽,抬手揉眼睛,差一点就忘了伤口,那只手被虎尾及时卷住。
宋汝瓷看着卷在手腕上的老虎尾巴。
“我做了个梦。”他轻声说,“很长,记不清了,好像我变成了兔子。”
白虎警长低着头安静听着他说。
宋汝瓷其实也记得不多。
似乎是另一条故事线——变成雪兔的Beta没有在便利店打工,是监察局的模范录入员,为了藏起耳朵和尾巴担惊受怕,受了很多骗,被反锁在卧室里、被子里、小行李箱里,慢慢的忘记了怎么走路和说话,变成一只真的兔子。
梦的最后兔子把耳朵和尾巴咬得伤痕累累,蜷缩在柜子后面的缝隙里,不论怎么都不肯再出去。
晃动的白亮视野里全是人影,每个都陌生,每个都可怖,有人朝它伸手,不停说着它听不懂的话,兔子用最后的力气把那只手咬出血,缩得更深。
……不是多好的梦。
“我在想你说得对。”宋汝瓷说。
Beta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柔,湛黑的眼睛明净认真,壁炉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我可以做很多事,我应当尝试驯兽员。”
他问周既凛:“鞭子难学吗?”
周既凛停下手里在翻炒的茶叶,看向他,过了一会儿,灿金色虎瞳里慢慢透出些不易觉察的笑意。
“不容易。”他柔声说,“厉害兔子。”
宋汝瓷:“……”
周既凛摸出一枚自己用瓶盖砸出的“英雄徽章”,摸了摸棱角,确认不锋利,给准驯兽专业警官别在领口。
被耳朵红通通的兔子一口咬住手腕的白虎警长一点也不生气,就让他咬着,虎尾卷起挂在椅子上的檐帽,轻轻压在垂着雪白兔耳的头顶上。
“宋昙白”这个名字和Beta录入员兼便利店店员的身份,暂时可能不太方便出现了。
毕竟这是个正被通缉的炫酷Beta杀手、兔子大盗。
但如果宋汝瓷愿意,有种骑士查理王小猎犬,有丝绒般垂坠的圆润长耳,蓬松柔软的尾巴,天生友善而优雅,就是需要适当染上一点浓郁的栗红色斑块。
有不错的染毛膏,对毛发没有伤害,比凝固干涸的血迹漂亮和舒服得多。
现在到处都知道周警长从车站捡回了一只小猎犬,等他返回兽都述职,身边多出一个非常得力的警员助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需要被特殊汇报的事。
“在这里多待几天,把伤养好,我教你收起耳朵和尾巴。”
周既凛说:“这本来就不简单,我上初中的时候,用了两个月才弄明白怎么同时收起耳朵和尾巴,很难的。”
漂亮的红玉色眼睛睁圆。
Beta杀手、兔子大盗信以为真地问:“真的吗?”
一定程度上不是真的,他只用了两个小时,用了两个月的是一只可怜的患有注意力缺陷障碍的比格。
但兔子需要鼓励。
“真的。”周既凛点头,尽力鼓励他,“说谎的话,罚我尾巴毛掉光。”
宋汝瓷抿了下唇角,摸了摸老虎尾巴,有点短粗的虎绒轻轻扎着掌心,有一点酥痒,他轻声说:“那也不要。”
声音太低,周既凛没听清:“什么?”
雪兔的耳朵轻轻动了动,耳廓泛上一点浅粉。宋汝瓷试着操控尾巴,一小团蒲公英的软绒碰了碰,轻轻盖住银白虎尾。
红玉色的眼瞳恢复了清澈明净的湛黑。
宋汝瓷看着他,认出他,像认出早已熟悉和信赖到不需要发誓的人。
毛还是不要掉光。
周既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收拢手臂,轻轻摸了摸柔软温热的兔耳,他被一双手臂回抱住,听见他的兔子说。
“我很喜欢你的尾巴。”
第135章 主世界 十六岁的宋汝瓷并不能理解什么……
宋汝瓷睁开眼睛。
情况似乎稍微有点复杂。
……
系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抱紧宿主的头发稍,警惕探头:「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要回原世界吗?」
他们在小世界收到的能量不少, 已经足够修复宋汝瓷自己的身体, 索性就请了个长假,暂时回了一趟原本的世界。
理论上, 宋汝瓷现在应该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现在宋汝瓷也的确是在医院。
但这也就是全部对的上的信息了——他们没在塞满了仪器的特殊监护病房, 也没在抢救室、手术室、太平间,而是坐在了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门诊部。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身体至少还行动自由, 不需要那些仪器、药水、治疗方案,自欺欺人地维持早该熄灭的微弱生命体征。
阳光透过高窗, 斜斜照在地砖上。
帆布鞋被擦得很干净。
系统调整摄像头, 除了这个相当明显的身体状况Bug, 同样引人在意的, 其实还有宋汝瓷的身高和头发。
不是成年人的身高, 头发也是黑色的, 理得很整齐, 身上的衣服稍微有些不合身, 肩线垂到了肩膀下面,袖口宽松过头, 但洗得很干净, 背上还有一个半旧的吉他包。
「是染发剂。」系统分析了下头发上附着的成分,「你小时候染过头发吗?」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其实也不太记得了。
按照惯例, 员工加入穿书局的时候,就会封存原世界的所有记忆。
而他在那时的病情已经很重,记忆本来就损失大半,除了在医院住院的大半年, 吃不完的药、扎不完的针,隔三差五就要被拉去抢救,又或者是发现隔壁的某张床搬空……几乎想不起别的什么事。
人在医院太久了是会慢慢忘记正常的生活的。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就像躺得久了,腿就会忘记怎么走路,在安静里待得久了,就会难以理解听见的声音。
广播里喊了三遍名字,坐在候诊区的黑头发少年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连忙站起身,握着吉他包的背带快步走进诊室。
「应该是时间点穿错了。」
系统扎进数据库研究半天,灰头土脸出来:「问题应该不大,提交错误记录了,总部72小时内就会处理。」
这不是任务,所以他们也并不能干涉这段时间线。
严格来说,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只不过是暂时待在这具身体上,看着这具身体经历的事、遇到的人、做出的选择,就像做一场记忆复现的梦。
……
好像也不错。
宋汝瓷有点想回忆起自己的过去,系统当然愿意帮忙,猫猫祟祟地在黑发少年版本的宿主身上扫描了半天,找到一张学生证,一张饭卡,一本日记。
日记上的字迹很清秀工整,里面夹着账单和收支记录,还有几张工资条和成绩单。
有了上个世界的解谜经验,信息不难拼凑。
「你是今年的大一新生。」系统边研究边给他汇报,「头发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染黑的,现在是第一个学期的学期末,为了学费,你勤工俭学在一家酒吧打工驻唱……」
系统说到这就愣了下。
……这段剧情,好像听着有点眼熟。
很少离身的吉他包暂时被轻轻放在了诊室的角落。
他们被带进检查室,厚重的隔音门封锁住一切杂声,连高转椅转动时的吱嘎声也像是神秘消失了,耳机海绵压得耳廓有些疼。
听力检查是宋汝瓷做过很多次的内容。
被领进检查室的少年一只手扶着耳机,浅色的眼睛专注看着观察窗里的医生动作——静过头了,这样长的空白时间本身就不合理,他应当听见右耳的高频声音,然后按键记录。
但现在只剩下寂静,心跳砸着耳膜,吵过头了,呼吸干涩得像是跑了几公里的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点微弱的声音穿过心跳声。
苍白手指立刻按下面前的按键。
医生轻轻皱了下眉,又低头去调试仪器,似乎换了个波段。
刚提交确认,毫无防备炸开的嗡鸣声就扎进耳膜,他年抿紧了唇闭上眼睛,脸色变得苍白,冷汗顺着脸颊淌下来。
接下来的几次调整,声音或高或低、断断续续,偶尔又陷入绝对的寂静,让人忍不住怀疑之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觉。
耳鸣声逐渐加剧,开始像蝉鸣一样,后来就变成老式电视没有节目的频道混合着雪花点噪音的高频电流声。
“听见了吗?”
“这次呢?”
“掉得不是一般的严重……2000Hz以上几乎没反应了。”
“上次的听性脑干反应还没这么差。”
观察窗的另一头,医生口罩下的神情很严肃,皱着眉,边等打印结果边回头和同事讨论:“要转给神内吗?他们那边可能更擅长这个……”
搭在膝头的指尖有一点泛白。
医生拉开观察窗,敲了敲玻璃,把测试结果从窗口推过去,打手势提醒他摘下耳机:“最近耳鸣有加重吗?”
握着耳机的少年抿了抿唇,看着纸上的一连串红色叉号标记,慢慢点了点头。
“……你的状况必须要保证充足的睡眠,还要放松心情。”医生的声音时断时续,像隔着晃动的水,“最近按时休息了吗?有没有熬夜和睡眠不足的情况?”
点头。
“营养跟得上吗,上次让你买的营养神经的补品有没有吃?”
迟疑,抿唇,摇头。
“你要是自己都不重视身体,这样胡搞乱来,病怎么可能有起色?”
医生的语气有些沉,把他带回诊室,在处方单上写了几行字:“你现在的情况只能调整用药,这几种药可能还有点效果,不过都是自费药,不在医保里……”
系统注意到,这个时候的宋汝瓷,原来就已经很习惯读唇语了。
“找时间去配个助听器吧。”
离开诊室的时候,医生抬头提醒,敲打键盘的声音先是在降噪耳机外很远的地方,和人声剥离开,诊室外乱哄哄的嘈杂在开门那一刻就潮水一样吞噬了所有能听清的内容。
吉他包的背带被慢慢捏紧。
系统趴在十六岁的宋汝瓷头顶,和二十三岁的宋汝瓷一起看那张处方单。
有人用力扒开他走过,重重撞了他们的肩膀一下,少年向后趔趄,护着吉他包,清瘦到看得出骨头形状的肩膀抵住墙壁。
医院里从来不缺火药桶,撞他的人大概也有满腔的揪心和烦心事,一脸的晦气,破口就骂:“让你躲开没听见吗,聋了?!”
十六岁的宋汝瓷轻声说:“抱歉。”
他捡起那张处方单,折起来,放进口袋,没去缴费窗口。
几种药的价格加起来要上万,都不在医保里,也并不能真保证什么效果……至于助听器,的确迟早要配。
但目前还没有足够的钱。
系统发现,十六岁的宋汝瓷原来还有些很可爱的小习惯,比如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轻声劝解自己、给自己打气:“早配了也不合适啊,听力会越来越差的。”
晚一点配,就能剩下一副的钱。
他在测试听力的时候太紧张,冷汗浸透了T恤,黏在背上很不舒服,离开医院的时候被风一吹,又冰得打了个激灵。
停在十字路口的少年脸上露出一点不安、一点忐忑,抿了抿泛白的嘴唇,还是握紧吉他包的带子,趁着绿灯,快步朝马路对面冲过去。
运气不错。
这次没有什么火急火燎砸喇叭的右转车。
他们沿着路边走了很远——大概有两三公里,路边有小吃摊的香气,花店门口堆满了鲜花,有几个趁着假期跑出来玩的初中生追逐飞跑,这次反应过来了,及时靠边让开。
十六岁的宋汝瓷认真表扬自己:“做得好。”
他赏罚分明,给自己放假,在路边坐了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地发了五分钟的呆。
五分钟后手表就震响。
这是个挺重要的生活道具,还好不贵,在二手网站上折价很多。功能很齐全,能连手机震闹钟,能监控心率,还能记录步数和睡眠时间。
系统钻进手表里翻了翻数据,每天的步数都在两三万步,睡眠时间倒是短的很,甚至有连续一个星期都只有三、四个小时。
怪不得病情加重得会这么快。
「我在这个时候太年轻了,考虑得不周全。」宋汝瓷现在反思,其实不该这样,「应该保护好身体,这样省下的医药费,要比打工挣的钱多。」
系统有点着急,替他争辩:「哪有人能未卜先知的?」
再说年轻的时候不就是这样,总觉得只要努力就能解决绝大部分问题,只要再压榨自己一点,再压榨一点。
多赚一点钱,多一些未来能够自由选择的资本。
以后总会好的吧。
会有时间好好休息的吧。
……
他们走了两点三公里,来到一家乐器行。
十六岁的宋汝瓷目的地就是这里,百无聊赖的老板趴在柜台上打游戏,看见他眼睛就亮了,朝他招手:“小阿十!快来,你总算打算卖琴了吗?”
“阿十”是他给宋汝瓷起的外号,因为这把琴,从琴包里抱出来的古典吉他有漂亮的红松木面板,在光下有流动的金棕色,背侧板是坚硬深邃的玫瑰木,这是Ramirez的标准特征,这把琴不是手工高端琴,只是工厂货,但在这种小琴行看来也已经足够稀罕。
RamireaR10,正品,不是冒牌货,正经的好东西。
一进一出一倒手,再编点故事,找个好忽悠的琴童家长,标个万把块也有人抢破头。
老板去他们乐队的地下演出凑热闹,一眼就看上了这把R10,死缠烂打想收,可惜一直没能劝动这个看起来温和好脾气、其实比谁都犟的吉他手。
宋汝瓷轻轻摇了下头。
他把吉他小心地抱出来,老板看清时也愣住,皱起眉:“怎么弄坏成这样?”
老板一把抢过琴从头看到尾,心疼得厉害:“摔了?用多大劲啊,背板都裂了,你看这儿,还有这儿,这儿,琴颈也歪了,这块划痕这么严重……”
宋汝瓷轻声问:“能修好吗?”
“能肯定是能,什么琴不能修?砸烂了我都能给你糊弄上。卖不上价了啊。”
老板摸着摔松的尼龙弦,可惜得直叹气:“这么好的琴,你说你早卖给我多好,是不是让你们那个暴脾气鼓手砸了?”
要说宋汝瓷自己把琴摔了,老板一万个不信。
那个正值青春叛逆期个个天老大他老二的富二代乐队,里面脾气最好、最稳重的就数宋汝瓷。
老板也是酒吧的常客,知道宋汝瓷是被那几个拽得二五八万的少爷生拉硬拽绑进乐队的——至于这把琴是哪来的,那就不知道了,问也问不出来,宋汝瓷只说是酒吧客人寄放在这里借他用的。
……想都不用想。
这就是相当纯粹的老实人发言,哪个酒吧客人会没事闲着,寄放一把这么贵的琴给驻唱歌手?
这不就是礼物?
礼物送了,场子捧了,什么意思还不明白?
可惜那个冤大头砸了这么大的彩头,被砸的漂亮男孩完全不懂,还因为琴被砸坏了,抿得嘴唇泛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微低着头,额发遮住的眼眶已经隐约微红。
“唉,你……”老板迟疑着缓和语气,弯腰看他神情,“别急啊。”
“先不说这就是礼物,我都告诉你多少次了,那个酒吧就是干这个的……你这琴能修,能修,啊。我给你找几块好木头,弄点漆,争取修到打眼看不出来。”
老板绕着圈哄他:“没事没事,修好了接着弹。”
“我跟你说,你们那个破乐队就是富二代玩票,趁早甩了那几个少爷单飞知道吗?正经能听的就你一个……”
老板苦口婆心说了半天,看宋汝瓷没什么反应,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见少年抬起来的眼睛,愣了下。
那个玩票的乐队是靠眼前这个小吉他手才没散架的,这事其实不是秘密。
剩下那三个富二代,叫Fire的鼓手年纪小又暴躁点火就炸,主唱兼键盘Echo一上台就紧张到哆嗦结巴,贝斯Bolt三分钟热度,觉得酷才过来玩玩,在宋汝瓷被拽进去之前,根本不肯下苦功夫哪怕一点。
都快散架的草台班子,能走到现在,还不是靠被拽进去的编外吉他手挨个顺毛捋好了,一点点从纯叛逆厌世满口脏话地球爆炸,领到了这回的正经摇滚大奖赛。
所以老板其实也习惯了,不管出多大的事,宋汝瓷都是那个不会着急、不会生气,总是会微微弯着眼睛,耐心替其他几个人收拾烂摊子的那个。
有时候这就会让人忘了谈吉他的流浪小歌手今年十六岁。
老板急了,撑着膝盖弯腰抬头:“别哭别哭,谁送你的吉他,你说是个不认识的客人,穿风衣个挺高是不是?你有他电话吗?我估计他挺有钱,不差这么个小破琴,能不能让他再送你一把?”
十六岁的宋汝瓷并不能理解什么是客人。
也并没有和人要东西的习惯,那天下着雨,那位点了威士忌的先生托人把吉他给他就走了,没留下联系方式,所以也没法把吉他还回去。
宋汝瓷每天都用绒布擦三遍才会睡觉的。
现在破破烂烂的吉他躺在柜台上,十六岁的宋汝瓷把自己目前打工攒下的钱全拿出来,请老板帮忙修,不够他再去挣。
他摸着吉他。
浅色的眼睛慢慢眨了下,还是努力想弯,但没能成功,睫毛颤了下,眼泪就掉下来。
第136章 不像善茬 我给你开后门,你快跑吧。……
二十三岁的宋汝瓷坐在窗边。
是透明的, 阳光穿透身体,落下相当淡的、不狠狠揉眼睛几乎看不清的影子,帮十六岁的宋汝瓷挡住一点这个季节炽烈过头的太阳。
系统火急火燎挑皮肤, 纠结是变蝴蝶, 蚂蚱,还是蜻蜓。
蜜蜂虽然又毛茸茸又甜, 很符合宿主从小到大的审美, 但屁股上的刺对人类来说是不是还是太吓人了。
……他们被乐器行老板暂时藏在了一对一教学的少年组教室里。
今天没有课,不是寒暑假, 乐器行的生意很萧条。
老板研究怎么修吉他研究得满头汗,不由分说, 把安静过头的流浪小吉他手塞进空教室:“去, 歇会儿, 歇会儿, 你这是走了多远你这是?别让我看见, 太要命了你这个……”
宋汝瓷又不吭声, 又不说话, 低着头不用人哄, 就站在那,只有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
除了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能看见慢慢红起来的鼻尖,藏在额发底下被泪水打湿成簇的睫毛。
会有人受得了这么个掉眼泪法吗?
老板不清楚, 就知道自己一上头,甚至都想抄家伙帮他去揍扁了那群不像话的混账富二代。
不行不行。
太影响工作。
老板忙到一半就忍无可忍地放下工具,把他塞进小教室,开了空调, 掩上了门。
这是个面向青少年和儿童的乐器教室,考虑到这个年纪小孩练琴心态爆炸可能会有的破坏力,地上未雨绸缪地扑了厚厚的地毯,墙上全是老板亲手写的正能量标语。
“砸琴一时爽,修琴火葬场。”
“琴摔了,心碎了,钱包哭了,屁股肿了。”
“沃兹基硕德:祖宗,琴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十六岁的宋汝瓷坐在地毯上,被不知道从哪钻进来的蝴蝶哄着,看不珍惜琴、乱发脾气的小屁孩被爸妈联手竹笋炒肉屁股开花的四格漫画。
「你别哭。」系统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很着急,努力想要告诉他,「那个混账王八蛋以后会很后悔。」
系统强调:「很后悔!!」
不论是哪条时间线——系统陪着宋汝瓷走过两次,现在任务记录恢复,知道不论如何后面一定会发生的事。
祝燃会后悔,后半辈子都只有慢慢品尝这种后悔。
宋汝瓷的琴是祝燃摔的。
那天的演出很重要,宋汝瓷其实吃了三倍的药。
通常情况下这种药能控制住症状,只是听力稍微有些模糊,根据声音的节拍,还是能判断出当时该弹出的片段。
但那段时间,他要打工,要排练,还要被其他几个人拽着没日没夜地改谱子、找感觉、修个人solo……频繁发生的眩晕和短暂的失聪都没被及时重视。
出问题的是最后一首歌,在音乐声骤然扭曲、混乱、仿佛被抽了真空一样消失以后,宋汝瓷其实还凭着本能尽力稳住,按照记忆里的节拍跟了一段。
但摇滚这种东西,节奏从来都是没那么准的。
被汗水蛰痛的视野里,是观众有些困惑的错愕神情,贝斯扭头看他,键盘张着的嘴停顿,卡在某个瞬间,阴影里的祝燃几乎要擂破鼓面,脸色阴沉得要命。
最后一段完全错了。
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失控,他被不由分说用力扯到后台,涨红了脸愤怒质问的少年,贝斯手紧皱的眉头,砸在小腿上的鼓槌。
他其实应该解释,后来的宋汝瓷这么分析这场冲突,他没处理好,祝燃几个人的愤怒不仅仅是来源于他的失误,更因为他什么都不说。
他该说话的。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在某一个瞬间,被和听力一起从他身上强行剥夺的,似乎是语言的能力,他张口,试图出声,但忘记了怎么说话。
回过神时,吉他重重摔在脚边。
……
十六岁的宋汝瓷抬起袖子擦眼睛。
他对眼泪不熟悉,擦得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就越擦越多,袖口全湿透了,泪水掉在蜷起的膝盖上。
系统急得绕圈,不停试图找到点能让他高兴的消息,可翻遍了记录,又好像找不到什么立刻能说的……这是如果不做改变,会非常遗憾的一生。
系统翻了一整遍最原始的记录。
又或者叫“记忆”。
原世界的宋汝瓷是一个人长大的,从记事起就是这样,童年的模糊记忆里似乎还有一男一女歇斯底里的争吵、厮打、砸碎的花瓶,他被摔在那些花瓶的碎片上。
后来他被送到医院,医生怀疑他受到了非法伤害,报了警。
那之后不久,他就被从那个满是烟酒味和垃圾的矮房里带走,送去了专门的抚养机构。
机构里的日子其实还不错。
吃穿有基本保障,会有基础课程,大孩子也早早就学会照顾小孩子。
义工会带他们讲故事、唱歌,弹吉他。
宋汝瓷在学习上进度很快,跳了几次级,考上了这所很不错的大学,一个人来了从没来过的城市,边打工边赚学费,一切都好像在慢慢变好……偏偏就是在这时候。
“小时候摔到过头吗?”记忆里看不清面孔的医生问,“平时压力大?作息不规律?家里有人得过类似的病吗?”
“你的情况有点严重,可能会恶化得很快。”
医生把片子给他看:“你这里有陈旧损伤,看,内耳道被破坏了,这几个地方都有瘢痕组织……你耳鸣多少年了?从没去医院看过吗?以为是正常的?”
医生皱着眉:“怎么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
“得去做个纯音测听……声导抗测试,听性脑干反应,建议你再做个颞骨CT,我怀疑你脑内也有陈旧伤,一楼缴费……”
……
这种病找上十六岁的宋汝瓷。
发展得很快,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必须要靠助听器才能听清声音,只过了一年,就几乎完全听不到了。
这在一方面是因为十年内没有注意到的、缓慢恶化的旧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过重的情绪压力,他在大三时发生了些相当糟糕的事,卷进了一群人的报复游戏。
为了结束这一切,十九岁的宋汝瓷接受招募,去做了一个脑机接口科研项目的实验对象。
他运气不错,项目是封闭运转的,不需要再和外界打交道,不需要担心生活费和饭费,有充足的时间让他学习他感兴趣的内容……那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三年。
他在大学的专业知识派上用场,很快就不仅仅再是个志愿者,在一次帮忙修好故障设备后,被如获至宝的研究人员拉进了研发小组。
他在项目组里交到了朋友,和朋友一起去看了电影,吃了一直想尝尝的蛋糕,逛了街,买了围巾,过了二十三岁生日。
朋友是很神秘的志愿者,似乎不是和他们一起被招募进来的,没有什么需要脑机接口的基础疾病……有偷偷流传的小道消息,说这位自称叫严楚的先生其实就是整个项目的出资人。
“算是未雨绸缪。”朋友这么对他说,切好一块牛排,轻轻放在他面前的餐盘里,“我的家族有发疯记录,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人,会在变老以后忽然疯掉。”
这已经是不低的发病概率。
宋汝瓷关切地问他:“有什么共性特征吗?”
朋友看着他,漆黑眼瞳在灯光下深得看不透,过了一会儿,眼底透出点笑,拿了块干净的餐巾,帮他轻轻擦掉一点唇边不小心染上的酱汁。
“明天我去你的房间,慢慢和你谈,今天是约会。”朋友低声叫他的绰号,“小博士。”
宋汝瓷在这个绰号里耳朵变红,抿了抿唇,低头研究牛排的肌肉纹理、血红蛋白颜色。
并坚定拒绝了迷迭香。
他其实还不懂什么是约会,虽然大学的时候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混乱感情,但那些记忆糟糕,在实验开始不久,他就自愿选择了清除以腾出更多脑域空间。
他们过了一个很不错的晚上。
很多消息都不错——实验有了关键性进展,捕捉到了高维度世界的信号,意识上传也有了明显可能,有点激进的那一派科学家正在通过那点只言片语狂热猜测,这可能是隶属于一个庞大巨型文明的下属世界,用有点中二的话说,他们是有自己的意识、会活动的“NPC”……
扯远了。
不提不提。
小博士红着耳朵,尽力稳住双手,学习使用刀叉给朋友也切一块面包。
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地解释:“我快拿到博士文凭了……只差一篇论文。”
论文其实也快写完了,就差一点数据。
项目组里是非常适合做研究的地方,失聪后专注变得更容易,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全心投入学业,只是每天定时会被朋友从实验室里托着肋下抱出去,喂一点食物和水,洗热水澡,再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干脸和头发。
病情很明显地影响到了细微动作操控,温暖干燥的宽阔掌心覆住他的手,耐心地帮他一起。
他仰起脸的时候刚好看到对方的眼睛,觉得脸有一点热,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耳边却忽然想起比任何一次都更刺耳的嗡鸣。
……这大概就是他的一辈子。
接下来他被送进医院,用药,抢救,一遍又一遍更改治疗方案,病得浑浑噩噩,几乎拼凑不起来什么完整的印象。
为数不多的、极少的清醒时刻,会有朋友来看他,陪他聊天,告诉他项目又有了新进展。
脑神经和外部仪器已经建立稳定的连接通路了。
有相应的配套设备了。
可以进行初步的意识上传实验了。
他躺在仪器的包围里,被数不清的管线牵扯着最后一点意识,含着呼吸管没法说话,微张的眼睛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光影,朋友轻轻揉他的头发。
科研进展的确有用,他重新听到了声音,原来朋友的声音很低沉和醇厚,很好听。
很适合讲一些睡前故事。
“我可能会试试上传,出去闯闯,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好工作。”
朋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和他开玩笑:“要是有好事,就忽悠你代班,小博士。”
很好忽悠的。
说一说就会答应。
宋博士可是项目组里公认的脾气超好老实人。
他好像红了一下耳朵,弯了弯眼睛,他猜自己用尽力气“嗯”了一声,有没有成功发出声音,不确定了,不确定了,前所未有的极度轻松后,意识就消散。
最后的意识是抢救和那个模糊的人影。
模糊的、始终在床边,紧紧攥着他的手的人影。
……
系统有点震撼地看着代码库。
怪不得在“二周目”,宋汝瓷被刁难的时候,会被要求解决那一堆莫名其妙就冒出来的垃圾代码山。
不光是因为多年没人维护,缝缝补补能打补丁就用,最后补丁摞补丁到了震撼的地步。
还因为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在循环重置。
有些很有天赋、很快就在穿书局做得不错的小世界员工,在不停进入这个世界,又不停被弹出,因为相斥所以能停留的时间很短,系统发现十六岁的宋汝瓷胸口没有疤。
他们没有在几百个孩子的抚养机构长大,而是被一户很普通的夫妇领养,得到了不错的照顾。
他短暂地养过一条看起来很厉害、尾巴硬邦邦的大狗。后来发现是狼,所以他们紧急去自然保护区里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他偶尔会看到一条盘踞的蛇影,夏天经常出现,很凉快,还吃蚊子。
他学会了吉他。
宋汝瓷的故事在被一点点地改写。
要改的地方太多了,所以要有耐心,要一个轮回一个轮回地修正。小博士提醒过他,想要稳定就要暂时封存记忆。
记忆,记忆是太过庞大的东西,占据绝大部分内存,气息,温度,微微泛红的耳廓,轻轻晃松散的柔软额发,弯起的浅色眼睛。
上次非法侵入的员工用十五分钟送了一把吉他。
这次系统又发现了数据的波动。
……
乐器行老板惊天动地冲进来。
“糟了糟了。”老板大口喘着气,“我好像遇上送你吉他那个人了……有人来这,看见吉他,就和我问你。”
“好像挺着急的。”
“外面停了辆车……大黑车!锃亮!那么长!”
“我看他不像善茬,像黑|帮老大,这个不行不行,太危险了。”老板改了主意,好心劝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六岁流浪小吉他手,“我给你开后门,你快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