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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莫名的恨意只要不是她自己难产,理应……

    漆黑的药汁星星点点溅在了光粉的散花绫裙上,还没来得及咽下的糖桔饼也滚了一地。

    捂着胸口,霍玥吐得额上紫红,卫嬷嬷胡乱丢下蜜饯罐子,一面给她抚背,一面急声向外唤:“快来人!!”

    屋内屋外一阵忙乱。

    终于,霍玥缓过了这口气。

    漱了口,她小口小口咽着茶。丫鬟们给她解裙子换衣服,卫嬷嬷心疼地拿棉巾给她擦脸上的汗,低声问:“怎么突然犯恶心?是不是,请位太医来看?”

    虽然娘子的月事还是准的,可万一就是有了呢?这些日子,二公子和娘子又格外恩爱——

    “不请。”霍玥忍耐地皱眉,“是这药太苦了。”

    她明白嬷嬷的意思。但她是不是有了,自己还不知道?她只是被楚王府的事恶心着了而已!

    ……青雀到楚王府是三个多月了,可楚王宠她的时间,最多也就四十天。除去她来月事的日子,还没有四十天呢!这么短的日子,她就能有了??

    这得是何等的好运……楚王的种子,就那么厉害?

    替她换好新衣,重理了鬓发,丫鬟们懂事地又退出去。

    卫嬷嬷格外叮嘱玉莺去炉子上看着新药。

    撑着精神,霍玥换了间屋子坐,问奶娘:“除了发喜钱,还有什么话,能说明楚王府里有人有了身孕?”

    “只这一句。”卫嬷嬷叹道,“咱们家虽一向有人盯着楚王府,可那里的消息实是不好打

    听。得了这一句,我就来告诉娘子了。”

    她便又问一次:“娘子,咱们是不是细查查?”

    “查!”霍玥立刻说,“怎么不查?咱们家大姐儿还没着落呢,楚王府就又有了喜信。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有福气’。”

    这话说得义正词严,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心为宋妃留下的女儿考虑,而非别有私心。

    卫嬷嬷自是应下,看她好好吃了第二回药,便忙出门使人探听。

    但,即便是在宋妃死前,楚王府各处也管得铁桶一般,外人轻易问不出消息,是宋妃常和娘家有往来,康国公府才能对楚王府里的事知之甚深。

    如今宋妃去了一年多,她的陪嫁被流放各地,光凭对王府其他下人的旁敲侧击,卫嬷嬷忙了快十天,也没有更多进展。

    思量一回,霍玥把这事告诉了宋檀。

    “虽然楚王和咱们没关系了,可大姐儿毕竟还没着落,还在宫里。难道她一辈子都不回自家了?总要回去的。楚王府新有了孩子,若也是女孩儿,不知会不会影响到咱们姐儿。”

    倚在榻上,她用罗扇有一下没一下给自己扇着风,慢声说:“还没打听切实,我本来不想说出来烦你的心,又怕你从别处听见,又怨我瞒着你……”

    丫鬟们都避开了,宋檀自己脱了汗湿的官服,丢在榻上,抖了抖中衣:“又说这没意思的话。”

    “这不是怕你么!”霍玥将另一把罗扇丢给他。

    “你还怕我?”接住扇子,宋檀笑了出来,“是我该怕你!”

    笑过几声,坐在榻上,他神情转为严肃。

    “这事,等我再细打听。”他道,“不管是不是……青雀有了,咱们都得知道。”

    “嗯。”霍玥应着。

    一起摇着扇子,夫妻两人一时无言。

    窗外蝉鸣阵阵,叫得人烦。

    霍玥在想,可千万别是青雀有了。楚王向来手松,待妃妾宽厚大方,凡是后院的人有孕,不论出身宠爱,也不论怀的是男是女,都会先给请封一级名位。张孺人就是因有孕封的孺人,李侧妃也是因有孕晋封侧妃,都不是因为有宠。若当真是青雀有孕,按楚王一贯的行事,至少也会给她请封孺人。若过上一二年,她再有孕,再得封,不就是五品侧妃了么!

    中书省左司郎中的夫人,才是五品宜人诰命。

    若真有青雀得封侧妃那一日,二郎还没升任,岂不是青雀在诰命上,就与她并肩了?

    更别说青雀恨着他们,一但得势,还不知会怎样和楚王对付宋家、霍家。

    宋檀也在想青雀,当然也不希望是青雀有孕,但他想的比霍玥还多了一层,那就是……

    若当初没把青雀送出去,现在她怀上的孩子,就是他的了。

    他都二十过半了,国公嫡脉、绯袍加身,竟然还没有孩子。

    丢下扇子,宋檀站了起来。

    “二郎?”霍玥一惊。

    “哎呀……二郎!”

    “二郎……”

    ……

    柔婉的声音被藏在绣金的帘帐里,夫妻间的欢愉,不足为外人得知。

    炎热的盛夏午后,宋檀连着叫了两回水。

    沐浴之后,浑身通泰。

    在卧房里斟酌着写了个帖子,他命人送到太医邹志行家里去。

    “这事,还是得我当面去问。”他道,“他能说就说,不能说,也勉强不得。”

    “那就辛苦你了。”霍玥阖眼躺在枕上,已经累得半睡过去,“撒手给了你,我可不管了……”

    勾着唇,宋檀笑了笑。

    但他的探听并不顺利。

    邹家虽与康国公府是世交,几十年为宋家人诊脉调养,每年都不少收宋家的节礼诊金,也在朝中宫中守望互助,但在顾及世交情面和赚钱发财之前,总要先为性命考虑。

    几杯酒下肚,邹志行醉眼半睁,脸上涨红,便说起胡话来:“世兄啊,我近日可是新明白一个道理:别人家怎么样,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天子之子,那是什么?那就是!半个神仙!神仙家有再多孩子,也是神仙去管,不用咱们上供花钱。神仙一生气,发起雷霆,就是生灵涂炭……倒不如远着些,这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便是在婉拒宋檀问,也是在劝他不要多问。

    邹太医似醉得狠了,话没说完,便倒在酒桌上闭眼,不一时,还扯起了鼾。

    捏着酒杯,宋檀静静地看着他。

    写帖子的时候,他就料到了邹志行可能不会说。楚王连陛下赐婚的王妃都敢杀,料理一个小小太医更是简单不过。邹志行怕是应该的。毕竟,如今的大明宫里,已经没有一位姓“宋”的太后娘娘,能保住他的平安了。

    宋檀不怪他。

    但他还是愤怒……愤怒,且不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宋家衰退至此,连世交的亲朋,都不敢私下透露一二消息?

    是从太后娘娘去世吗?

    还是从父亲战败、大哥战死?

    亦或是,从楚王私自残忍杀了妹妹却没受到任何惩处,反被圣人多有怜惜开始,世人才恍然惊觉,原来先太后的福泽,已经不足以庇佑她的本家?

    楚王。

    咽下一口苦酒,宋檀在紧咬的齿缝间,恶狠狠忍下了这两个字:

    楚王!-

    五月将过,青雀的身孕已在三个月余,快要开始显怀。

    太医诊断她的身孕满了三个月、胎气稳固那日,李嬷嬷和王府的长史按旧例,一同开库,给府中属官、亲卫、仆从都发了喜钱。

    消息传遍府上,各房又接连送来贺礼。

    瑶光堂和永春堂的几位都是本人亲自来的,一并当面恭贺她。

    静雅堂的李侧妃仍是派了琴音来,虽然本人没有露面,但送的贺礼最多,琴音还说了一筐的吉祥话。

    满府里,依旧只有袁孺人,没有对青雀的身孕表示恭喜。

    楚王赏赐颇多,王府花销极小,每月光月例青雀都用不完,府上所有妃妾,只要不是突然有几百上千贯钱的开销,应也没人为银钱发愁,她也当然不是缺袁孺人的这份礼。

    只是,同居一府,平时不往来不算什么,她也并没想过与每个人都相处和睦,可连她入府和有孕这样的“大事”,也一声“欢迎”“恭喜”都无,她去静雅堂拜望那日,也不曾露面,数次都是如此,显然对她并不只是不喜欢,或许是怨、是恨了。

    “你说,我是哪得罪她了?”

    入夜,沐浴过后,青雀和柳莹在廊下摇扇纳凉,说起袁孺人的故意无视。

    “这……我也不清楚。”

    柳莹穿一件湖蓝短襦,月白罗裙,发髻半挽,耳朵上的白玉坠子随着罗扇摇动微微地晃,眉眼在夜的灯与月下格外清淡秀美。

    她轻声说:“她从入府便不与人往来。后来搬去静雅堂,更是只有中秋、冬至、除夕、上元这样的日子,阖府要聚一次,才能见着她的面。但就算一桌用饭,她也不爱说话。连祝酒都只说几个字。”

    “我与她的所有相关,也就只有我是宋家出来的人,她也是宋妃选进来的人,这一件了。”青雀便说,“连面都没见过,我实无得罪她之处。总不能是……她恨宋妃把她选进来,恨屋及乌了?”

    “我猜不是。”

    俯身靠近她,拿罗扇挡住嘴,柳莹轻轻地说:“依我看,对自己能被选进来,她是高兴的。殿下遣走另一位姑娘,单只请封她做孺人,她也得意。我听说,她常给家里送各样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戴的、玩的,咱们分例里有什么,她就送什么。宋妃去后,她家里的人进来过一次,她亲自去府门接人,也是亲自送出去。”

    她平时说话,无论当众私下,用词皆谨慎,极少用明显含贬义的词语说人说事,此时却用了“得意”两个字。

    通过这些形容,和入府第二天,她去静雅堂拜望时,看到的那一抹粉红的宫绸裙摆,以及从前霍玥的只言片语,青雀想象着,这位袁孺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无意与谁

    交恶,但她管不住别的人想法。

    袁孺人看似没有她风光,但那毕竟是圣命敕封的七品孺人,和柳孺人、张孺人品级、地位相同,而她只是一个尚无品级名位的娘子。楚王府里虽然不按名位高低论从属,袁孺人看似也无甚权威,但现在的她,真能毫发无损,承受住一个孺人的恨吗?

    “别太多想了。忧心伤身。”握住青雀的手回房,柳莹低声劝道,“你这有李嬷嬷,有这么多医女、护卫,长史也随时听你调用,今日消息送入宫里,李嬷嬷又说,娘娘赐你的女官一两日就到。她便有害你的心,还能越过这么多人,对你怎么样吗?”

    是啊。青雀想。按理来说,有这么多人护着、照顾着,还有能调动楚王府亲卫的令牌在手,她这一胎,只要不是她自己难产,或楚王突然决定不要这个血脉存疑的孩子……理应平安无虞才是。

    可为什么她的心里,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袁孺人。

    她是宋妃为与姜侧妃争宠,在买人献美不成后,从民间选进来的良人。她父母皆是平民百姓,本在京里做些生意,日子虽过得去,却远称不上“富贵”,也无官场上的亲朋。

    袁孺人和袁家的人,能在云起堂的重重护卫下,做些什么呢?-

    “咱们好像忘了一个人。”

    快到三伏天气,傍晚的风也吹出扑面的暑热。即便要保养身体以备生育,霍玥也不得不在房里用上了冰,否则动一动,便似要中暑一般难过。

    更别说宋檀,从外面回到家里,若不在用冰的屋子里凉快凉快,消去浑身燥热,便是洗了澡,不过一两刻钟,又会出一身汗。

    今天夏天,的确格外热些。

    “忘了谁?”扯开衣襟,宋檀大口喝着凉茶。

    “那个袁氏呀。”霍玥走近前,给他扇着风,“你也忘了,王妃选进去的那个,楚王一句话,就封了孺人的袁氏。”

    宋檀一顿,想了起来:“原来是她!”

    “她能做什么?”暑气当头,他没忍住不屑,“走了运进府,连个陪嫁丫鬟都没有的人,难道还指望她自己出来给咱们送消息?”

    “那哪能呢?”被冲了一句,霍玥并不气恼,“其实,就算她有陪嫁丫鬟,也不能真让陪嫁来送消息,太显眼了。”

    她觉得自己的脾气真是越发好了,耐心分说:“家世低,也有家世低的好处。不像李家和柳家,王妃一走,根本就是躲着咱们。咱们也暂且不好动他们。袁家哪里知道什么?袁氏那爹娘没见过世面,许些银钱,什么不能做?也不用让他们对袁氏实说是咱们让去的,只需他们入府一次,从袁氏嘴里问出些话,回来告诉咱们,就成了。如此,少一个人知情,也不用怕在楚王府里走漏了消息。他们见不牵连女儿,应的可能也大些。”

    用扇子拍了拍宋檀的脸,她得意一笑:“你就说,我这主意,好不好?”

    双手抱在胸前,罗扇朝下,霍玥含笑等着宋檀的夸。

    第42章 不被期盼的女儿这个世上,有人真心欢……

    一入六月,天连着十来日大晴。地上的暑气透过鞋底和衣裙,四面八方直往人身体里钻。

    青雀已经有半个月没出云起堂的院门了。

    园子里荷花开得正盛,可惜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实无缘到水边细赏。

    为使她心情愉悦,李嬷嬷令人将荷花移栽缸中,又将六个开满荷花的大缸分别放在两侧廊下,使她在屋内各处都能观赏到碧叶红莲。

    孕中比平常更加畏热,她现在一日离不得冰,只有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和夜深睡前、暑气大半退了时,才敢出来在院子里多走一走,遵照医嘱,活动三四刻钟身体。

    在蝉鸣都倦气沉沉的天气里,摇着扇子,看着盛放的莲花,她还算清晰地回忆起了上一世的这几个月,天也是这样热。

    她怀着女儿,被霍玥养在后宅的三间屋舍里,衣食无忧,不少冰用,身上没有任何差事,更不必再侍奉宋檀。天气过热,霍玥还格外开恩,免了她每日请安,不许她出门多动,只叫她保养好身体。

    她听话地留在屋子里,便不大知道康国公府和京中外界发生的事。

    是宋檀启程那日,她才得知,原来开封、许昌一带大旱,宋檀被点为御史,往河南赈抚旱灾去了。

    直到秋末,他才回来。

    女儿生在冬日。

    听说,知她生的是女儿,产房外,宋檀一句话都没再说,甩袖就走,更没看一眼孩子。

    那时,他已因赈灾之功升为正四品京兆府丞,在康国公府里,隐隐越过其父,有了真正一家之主的气派。

    他没有好脸色,产房内外,便鸦默雀静,谁也没敢再为女儿的出生,露出半分笑颜。

    后来,霍玥进来,神色也不算好。

    看见她哭,霍玥的脸色更加难看,耐着性子勉强安抚了她几句,便叫奶娘抱走了女儿。

    忘了是谁替她擦的泪。

    放下罗扇,青雀抬手,抚在眼下,好像替上一世的自己,擦去了惊慌、恐惧,又忧心无措、无能懦弱的泪。

    女儿已经四个月了。

    连孩子的亲生父亲,都厌恶她的到来,她实在不必对楚王期待更多。只要他能容她们母女一起活下去,这一世,她会更加全心爱她、护着她。至少,要比上一世更让女儿知道,这个世上,有人真心欢喜她的到来。

    至于这孩子的生父——

    门帘轻动。青雀抬头一望,是春消走了进来。

    天气太热,她让院子里常备各样凉茶、绿豆汤一类的消暑饮品,云起堂的人可随意取用。侍女们从外进来,若不是极其要紧的事,回话之前,也可先喝一碗汤饮再说话。

    春消便先喝了一碗金银花茶。

    喝完,把碗递给雪信,洗手、擦汗,她才绕过屏风,来至侧间,附耳回道:“娘子,袁孺人的母亲进府来了。只她一个人过来,带了几包东西,袁孺人好像本不知道袁家娘子要来,是门上进去通禀,她才衣服都没换,连忙出了静雅堂,亲自到府门去接的。”

    自从全府发喜钱,唯有袁孺人不来恭贺那日,虽然青雀没有明说,但云起堂上下都有了“紧盯着袁孺人”的默契。

    “这么热的天,难为袁家娘子爱女心切了。”青雀也轻声,“辛苦你们了,再去盯着些。”

    “还有,”她立时又想到,“再着人去袁家附近等着,看袁家娘子出府后,他家都有什么人出入,他家的人之后几日,又都和什么人有往来。尤其……要盯着康国公府相关的人。”

    霍玥不会放过她。这是她的直觉。

    楚王离京,她又有孕,正是旁人最容易出手的时机。

    而袁家唯一一次来看女儿,还是去年中秋节前。那时节不冷不热,天气比现在宜人得多。之后,连新年、正月,和五月袁孺人的生日,袁家都没再来人,怎么现在突然过来?

    春消领命,轻手轻脚出去了。

    青雀又唤来碧蕊,对她附耳:“今年天气反常,或许哪里有水旱天灾,你去打听,朝廷近日有没有派哪位官员出京赈灾?这事不用急,你慢慢来。”

    她想知道,宋檀是否仍和上一世一样,会因赈灾立功升职?

    若一切不变,楚王也会在六年后去世……她必须趁早想出今后面对宋家、霍家报复的对策。

    尽管连女儿出生这一关都还没过,她也必须开始为几年、十几年后长远考虑了。

    碧蕊没有问她要探听此事的原因,也轻声领命出去。

    摇起罗扇,青雀又细想,她还有什么能做的。

    袁

    孺人的事,要不要和李嬷嬷商议?

    李嬷嬷虽奉楚王之命照顾她,但她的职责里,应没有“帮她对付府内其他妃妾”这一项,

    不管袁孺人是否要谋算她,至少目前,她还没有任何出手的迹象。

    李嬷嬷知道她对袁孺人的所有动作,虽然没和她明说过这些事,但,也没有阻止过她。

    “娘子。”芳蕊引着女官走进来,笑道,“该诊脉了。”

    “辛苦刘女史。”青雀忙欠身,也笑,“快请坐。”

    刘女史今年二十六岁,是大明宫尚食局司药属的女史,为云贵妃派来,照顾青雀身孕的两名女官之一。

    从身孕满三个月起,青雀凡入口之物,无一例外,全是云起堂小厨房单独做。她的职责,便是每日和云起堂原有的两名医女一起,给青雀诊脉、看平安,并验看一应饮食,杜绝一切毒药和不利于青雀身体的东西。

    曹院判和冯御医等太医,则是每十日来一次。

    来了半个多月,刘女史知道江娘子性情随和、从无骄矜,也愿意信她。在这里照顾楚王府出事后有的第一个孩子,并不比在宫里给贵人们看诊轻松。但既然贵妃娘娘选了她来,她自然要办好差事,才敢安心回宫去领娘娘的赏。

    幸而江娘子尊重医生,身体又好,上还有曹院判等太医院的名医一同照顾,她有信心保住江娘子平安生下这一胎。

    已经相熟,便不必太多虚礼。

    刘女史口中问过好,便在一侧绣墩上坐下,静心诊脉。

    今日江娘子的身体,依然康健无虞。

    “既无事,我晚上就去看柳孺人了?在她那坐一会回来。”青雀笑道。

    从天气热起来开始,柳孺人便不要她再去瑶光堂,全是她自己来云起堂,并且十分坚持。

    青雀虽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去玩笑,但清晨时、入夜后,她本也每日都在自己院中走动。

    恰是今日柳孺人来了月事,在房中休息,她去看她,也算给她个惊喜了。

    “娘子只管去,我跟着娘子去。”刘女史便笑道,“娘子身体强健,多走一走并无妨碍的,只是得小心着暑气。”

    又交代几句出门要注意的,她便出去准备晚上该带的东西。

    另一厢,静雅堂后院,几名侍女抹着汗放好袁家娘子带来的包袱,便被袁孺人遣了出去。

    关上房门,袁孺人就对母亲抱怨:“到底为什么突然过来?我不是常叫人和你们说,无事不许来吗!”

    “来就罢了,”愤愤地走到母亲面前,她一面拆着包袱,一面不住口地说,“还不提前递个帖子或派人来说!你提前说了,我好早让软轿在西门等你呀!我去接你呀!还用这么走过来?”

    瞥一眼手足无措的母亲,她扭头向另一侧,到底没忍住,又低声:“畏畏缩缩,一点体面都没有,不嫌丢人!”

    被女儿劈头盖脸说了一顿,袁家娘子讪讪笑着,伸手一起拆包袱:“这不是,家里都想你了吗。”

    “想我就想我,你……”

    拿出包袱里的蜜饼,袁孺人咬了一口,熟悉的不太香的甜味沾在舌尖上,她的泪也霎时就流了下来。

    “哎呀!”看女儿哭了,袁家娘子才着了慌,到处摸着找手帕,叫出女儿在家里的小名儿,“珍姐!”

    “你当我不想你们来!”

    左右都哭了,袁孺人一屁股坐在包袱旁边。

    一手拿着蜜饼,一手自己擦泪,她嘴里的饼还没咽下去,就含糊着说:“这府里的人都是一双富贵眼,狗眼看人低!你不知道……”

    “她们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咱们是平头百姓,做生意的,都说‘士农工商’,是比不过。”

    抖开手帕,袁家娘子轻轻擦上女儿的脸,老话重提:“可她们高贵她们的,你不照样选到王府里,还封了七品孺人吗!我的珍儿,既然选上了,你和她们就是一样的。怕什么。”

    “让我不怕?话还是说得这么轻巧!”夺了帕子,袁珍珍气道,“你倒是去前院见一见那李侧妃,看你怕不怕!”

    袁家娘子就不好答这话了。

    没人说话,屋里便安静了下来。

    嚼着碎成渣的、已经没了甜味的蜜饼,袁珍珍有些后悔。大热的天,快一年没见了,阿娘才来了没有一个时辰,只在门房喝了两口茶,就被她埋怨了这么一大篇话……

    “珍儿,阿娘是没见识,不敢见那大家小姐,亲王的侧妃,皇孙的母亲。”袁家娘子此时却说,“可你不一样啊!当日你在王妃的屋子里都过来了,那李侧妃能和王妃比?你——”

    “快别再提‘王妃’两个字!”

    袁珍珍一把捂住母亲的嘴,急得青筋都迸出来:“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就是记不住!”

    “那不是现在只有咱们俩吗。”看她脸色不对,袁家娘子忙哄她,“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说不明白的羞,又是委屈,又不敢放声大哭,怕被外面听见,袁珍珍这一场气,也只能自己忍了下去。

    洗脸,抿头发,到底气得难受,她又挑剔母亲带来的东西:“天这么热,什么都放不住,你拿这么多点心,我怎么吃?”

    “吃不完,你就赏人嘛!”袁家娘子自己装着盘,笑道,“总不能王府里的丫鬟眼睛都长在顶上,连这样的吃食都看不起?我看她们对你不是一向挺恭敬的,来咱们家,对我和你爹也客气。”

    “那是——”

    “没什么。”

    深吸一口气,袁珍珍自己把话憋了回去。

    要她对阿娘说,连府里的丫鬟也瞧不起她,一应行事只是按王府的规矩?那她才是没了脸!

    问一问父亲和兄弟姊妹,又问几句家里的日子,便是午饭的时辰到了。袁珍珍叫进侍女来,让摆饭。

    用过饭,袁家娘子自是赞不绝口。

    她又留了一会,歇个中觉,和女儿说体己话。

    “殿下这一走,得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哪知道。”

    “按以往看,一年半载,总该回来了吧。”

    “大约是吧。”

    “殿下是不是新接了人了?”袁家娘子看女儿的脸色,“这事,京里都在传呢。说楚王殿下是又有了新宠,所以人又有了精神,又能去杀敌了。”

    “谁知道那狐狸走了什么运。”袁珍珍背过身去,冷笑,“左不过长了一张好脸而已!”

    “我的珍儿,她生得好,你难道就差?”

    摸索着女儿娇嫩的脸蛋,袁家娘子笑:“你不就是生得这个好模样,才叫殿下一眼喜欢上,封了你做孺人吗。”

    “是……”

    袁珍珍翻身回来,脸上浮现甜蜜的笑,又把脸大半埋在枕头里:“可殿下好容易有了精神,全被那狐狸勾走了……”

    “这男人呢,除非没钱没势,或老婆惹不起,不然,哪有守着一个过的?”袁家娘子便笑说,“殿下宠她,也不碍着宠你呀!等她有了孩子,不能服侍,殿下不就空出来了?”①

    想起那人的要求,她忙再细问一句:“最近府上这些人,都怎——”

    “她已经有了身孕了!”袁珍珍气道,“偏是她才有了身孕,殿下就出去了。等殿下回来,她又能服侍,真是!”

    先是一个姓“姜”的霸占着殿下,又来一个姓“江”的,也是霸着殿下!害得殿下这么久了,还不来她房里!

    “那姜侧妃就算了,好歹是良家女子,这江娘子又凭什么?”对着母亲,她毫不掩饰心中不服,“一个康国公府出来的丫头,也越过我去!”

    “康国公府的丫头?”袁家娘子疑惑,“那不就是王——先王妃家的人吗?”

    “可不是吗!”对这个人,袁珍珍多得是话要说,“所以我说她狐狸精,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住的殿下。她才来的那几天,我常看有丫鬟议论什么,好像隐约听见一个‘江’字,我问,她们又不告诉我,要打要骂也不说!阿

    娘,这个人一定有古怪!”

    ……

    用过晚饭,青雀得到消息:

    袁家娘子到家后,虽然没人再去,可过了约半个时辰,有人从袁家后门出来。

    这个人七拐八拐,险些甩开了跟着的人,最后,进了康国公府的西角门。

    第43章 情意要解释亲王宠妾的孩子为何胎死腹……

    在青雀验证了果然是宋家搞鬼的同时,康国公府,卫嬷嬷也逐字逐句回完了话。

    “袁家娘子还说,江娘子一定有古怪,还问洪万,若知道这江娘子有什么古怪,能不能来告诉她。”

    得知的确是青雀有孕时的震惊和不愿相信已经过去了。

    听过这最后一句,宋檀提了提袍子,架起一条腿,不看霍玥,点头思量。

    霍玥忙问:“洪万没透露他是咱家的人吧?”

    “娘子公子放心,这自然没有。”卫嬷嬷忙说。

    “那就好。”

    霍玥点头,也向后靠,低声自语:“青雀,古怪……她能有什么古怪?除了生得好些,人也尤其没良心……”

    袁氏能因为什么觉得她古怪?

    ……

    楚王府,静雅堂,琴音也匆匆越过收拾餐桌的诸多侍女,来到李侧妃身边,附耳回了一篇话。

    “宋家?”

    放了茶杯,李侧妃微一挑眉:“确定是康国公府,没看错门?”

    “小姐说笑呢。”琴音忙道,“康国公府前后占去快一条街,这还能看错。”

    “那就奇了。”站起身,李侧妃同她走到内室。

    “你也知道,宋妃当年选进这个人,是她献一个丫鬟,殿下就遣走一个丫鬟,闹到最后,殿下都没了耐性,也不想给她体面了,发话不许宁德殿的人进书房。她气急了,也不管拿不拿得住人,竟不再买人,就从京里选聘了两个。可惜,殿下给袁氏请封孺人,也只是为气她。摆明了说:只要不是宋家的人,他就愿意收。”

    说起这件旧事,李侧妃没掩饰她对两人的嘲笑:“这袁氏,空有一张好脸,内里草莽,虽然识得几个字,却连句话都和殿下说不上,还指望她去分姜氏的宠?看她没用,宋妃早不理她了,连规矩都没认真派人教她,宋家不是也一向只当没这个人吗?”

    连送人求和,都只送新人。

    怎么这时候,又把袁氏想起来了?

    李侧妃想不通,琴音一时也没有主意。

    “罢了,再盯着点吧。”半晌,李侧妃道,“谅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要我说,她翻出些风浪才好。”琴音便低声说,“她在这,小姐也不自在。咱们的静雅堂,本是清清静静的,她一来,小姐大度,后院全成她的了,只委屈了小姐。那柳孺人、江娘子,全是自己住,永春堂虽住了三个人,前院后院也是全随大郎活动,不像咱们二郎,要去后院玩,还怕她不安好心呢!”

    “那也只能怪宋妃顾头不顾尾!自己弄进来的人,她死了万事空,倒成我的担子了!幸好这是个蠢货,我还掌得住她。也好。”

    李侧妃冷笑一声:“竟敢和宋家搭上关系,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正是二郎怕殿下,没能和殿下说上话,她发愁不好给殿下写信。这事一出,正能写上几页纸。

    “快给我磨墨。”

    斟酌着要给殿下写的话,片时,李侧妃由怒转喜,满足笑了。

    夜色渐深。

    看过柳莹,回到云起堂,沐浴过后,侍女们大半退出房门,青雀的身边,似一瞬就安静了下来。

    她很习惯这样的安静。

    现在,每晚轮流两名侍女在卧房守夜,两名侍女和一名医女在堂屋守夜,耳房内另有许多侍女听呼唤,确保一但有事,至少十人能在几息内赶来。

    今夜在卧房里守夜的,是碧蕊和雪信。

    来到楚王府四个月,一百多个日夜,她能感觉到,云起堂里诸人的心,正在隐隐向她靠近。

    尤其是随身服侍她的四名侍女,在严嬷嬷离开、楚王赴边和李嬷嬷有意无意放权后,似乎真要认她做“新主人”。

    青雀需要她们的力量。需要她们的保护。需要她们的……听命。

    宋家和袁孺人,应无法直接对她的身体做什么,但,害人的招数,并不止直接杀人一种。

    “娘子,睡吧。”碧蕊来到床边,“已在亥初二刻了。”

    往日这个时辰,娘子已经睡下了。

    “是要睡的。”青雀伸手,拉她坐下,又笑唤雪信,“你也来。”

    雪信正收拾她和碧蕊的针线,忙放下剪刀过来。

    握住两人,青雀把这一晚上的思索说给她们听:“袁孺人竟是和宋家有了联系,我疑心是宋家的谋算。这事我想告诉殿下,你们看呢?”

    这些话,她其实可以明日直接和李嬷嬷商议。好与不好,李嬷嬷的一句话,胜过她们在这里商讨一夜。她现在将打算告诉碧蕊和雪信,无非是为“动之以情、喻之以义”。

    ——看,我连这样的心里话,这样的私密大事都告诉你们,和你们商议,我有危险,我信任你们,我需要你们。

    对视一眼,碧蕊和雪信各自思量。

    一时,看碧蕊不似要开口,雪信先说:“我看,娘子很该告诉殿下。”

    “便不说娘子的出身,——经过娘子把夫人和二娘子都接出来,殿下应不会再疑心娘子还对康国公府有留恋了,只说宋家毕竟是太后的本家,殿下留的人,至多只能防住后院的招数,若宋家在前朝出手,娘子无从招架。”她大胆说。

    “正是如此。”碧蕊赞同,又缓缓道,“还有一件,娘子,”她恳切说,“殿下已离京八十日,近三个月,娘子入府至今,一共才四个月,便是没有这件事,娘子也当给殿下写信,问候一二了。”

    殿下在外,娘子在京,相隔数千里远,心却不能就此真远了去。

    娘子虽肖似那一位……却终究并非是那一位。

    娘子和腹中的孩子,也终究,都要殿下保护。

    “我明白。”青雀应她,笑道,“多谢你们。”

    她决定:“明日起身,我就写信。”

    但第二日上午,青雀的信,写得并不顺畅。

    在楚王离京的第一个月,她便想过是否要给他写信。但,就像她才入府那几日找不出话和楚王说一样,这段时间,她也不确定,这封信,究竟该怎么写。

    相距千里,关心他的身体似乎只是没有分量的套话。而问及他巡边是否劳苦,便有刺探边防大事之嫌。说她的日常生活吗?楚王真的会有耐心看?而她腹中的孩子,她的孩子……

    她不敢提。

    她怕,怕楚王在西凉见过姜侧妃的祖父祖母后,怕楚王睹物思人后,惊觉他不该找一个与心上人相似的替代品,决定放弃她,杀了她,把她和疑似玷污了皇室血脉的孩子清理干净。

    但一封信,总不能只写正事。她是楚王的侍妾,她怎能对殿下毫无情意……

    放下笔,青雀打开了案上的木匣。

    匣子里仍是那几样东西:

    她的户帖——现在多了阿娘和逾白在上面。一些人的身契。还有两张素帕,每一张上面,都只有简单的云雷纹凸起。

    她抚上素帕的纹路。

    那是从霍玥和宋檀手里救她出来的人。

    那是,送她和母亲妹妹自由的人。

    那是随手给她恩赐,看她哭泣,疑惑却不问原因,俯身沉默地抱住她的人。

    那是会关心她是否高兴,看出她挨过饿,便次次都提醒她吃饭,即便有大事,即便……要问这个孩子,也让她先吃饭的人。

    那是耐心教她读书、教她弹琵琶,许她在云起堂恣意欢笑的人。

    那是每一次欢好,都体贴入微,在意她的感受,先让她得到快活的人。

    那是……即便疑心这个孩子的血脉,也给她留人、留权,答应了保护她们,便尽力保护她们的人。

    不论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是谁,这些事,都是对她而做。

    原来,短短的几十日里,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这么多。

    摸到了随身带着的令牌,再次提笔,青雀不再犹疑-

    静雅堂和云起堂的两封信,先后送至长史面前。

    一位是给殿下生育了次子的侧妃,一位是殿下近月尤其钟爱在意,甚至临走之前令他听其调用、护卫平安的江娘子,又有姜侧妃的前车之鉴,季准更加郑重,次日,即派

    亲兵快马把这两封信都送去,尤其吩咐,一定要亲眼看殿下收下。

    他自己给殿下的条陈,当然也一并送出。上面分条列出近日京中朝中的要事,自然,也有府内发生的事。

    比如袁孺人的母亲突然入府,经查,竟与康国公府相关。

    楚王所在的西凉距京中四千里远,寻常快马赶路,也需二十日才能至。此刻正洗净身上血迹的楚王,当然不知京中将有信到。

    但他军帐的大案上,已经放着一封信,京中——大明宫里——寄来的信。写信的人是他的母亲,云贵妃。这封信寄来已有十日,他仍未写好回信。

    在身上淋下最后一桶水,楚王抹一把脸,接过麻布。

    在外不比城中方便,纵然身上染了几层西戎人的血,也只能简单冲掉血迹,余下等回城再清理。但他早已习惯,并不以为血腥难闻。征东夏时,更常有数日乃至十数日不能换件衣服的关头。

    在军中的这些习惯,前些年,他或多或少带回了京里。

    所以,太子、齐王等人,有时会说他是个“野人”。

    明里、暗里,认真的,玩笑的。

    随手披上衣服,立刻有下属来请示或回禀。战场须得清理,功劳亦要详记,麾下伤亡更需详细清点,捷报有人草拟完成、呈上阅览,粮草还余几何,接下来是乘胜追击,还是班师回营。

    暂时事毕,已是第二日的丑时。

    亲卫挑亮了灯,续满了茶,安静退至帐外。

    缓步来至案边,楚王伸手,抚上了母亲的信,没有打开。

    信里的内容,他已熟记在心,每一个字都记得,就像,他至今没有呈上的那份请封的奏章。

    阿娘说,江氏——青雀——的身孕满了三个月,父皇很是欢喜,本想立刻加封,好让他在边关一同高兴,又因他尚未请封,暂且按下。这封信来,就是催他快上奏章请封的,哪怕是侧妃之位,父皇也必然会允。

    不过,若他还有顾忌,不愿请封,宫里也一样会护住青雀的平安。

    这几句,阿娘写得隐晦,当是以为他会顾忌青雀出身宋家,怕父皇不喜,所以没有明写。

    他的确有顾忌。

    楚王松开了信封。

    但,不是因青雀出身宋家。

    正是天亮前最暗的时刻,营里很静。帐外火把烈烈烧着,帐内铜灯轻缓摇曳。很快就到新一日拔营的时辰,他该尽早闭眼休息,而非在这里犹疑关于妃妾的……小事。

    早就决定好的事。

    给青雀请封名位容易,但若她这一胎,怀的不是女儿,是个儿子——要解释亲王宠妾的孩子为何胎死腹中,却难。

    第44章 渴望“真想一次弄死青雀,只有这个办……

    当日,楚王班师。

    捷报、军报、密奏和他给母亲的回信,一并加急送回京中。

    国库不丰,不足以支撑大军征伐,今次作战,不过他偶得战机,率亲兵部将小胜一场而已。

    半个月后,他收到青雀的来信时,人已身在另一处关隘。

    西疆的七月暑热已退。秋日渐至,夜晚的风带着边塞特有的舒爽凉意,穿过宽阔的庭院、敞开的屋门,扑在堂屋正中的紫檀大案上,吹起了被镇纸压着的条陈一角。笔挂上如林的名笔也被这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吹得倾斜摇晃,碰撞出几声独属于昂贵木料的脆响。

    这是边关供楚王暂居的府邸,当然不如京中王府精雅浮奢,但也不太辱没了亲王的身份。

    楚王不算在意外物,但他麾下还有成百上千将领属官。他过分简朴,下面的人也不敢放松,索性全按规制来。

    他是皇子,从出生起,便几乎享尽天下富贵,过着世间最好的生活。尤其他还是圣人最钟爱的子女之一,在他灭东夏封王后,有时圣人对他的赏赐,甚至胜过太子,在边关军中用度的好与坏,对他来说,相差无几。

    分量都不如他手中的这一封信。

    长史的条陈,他阅览已毕。李氏的信,他也简略看过。亲兵一同送来的三封信,他已拆看两封,唯有这一封,署名“江氏”的,让他迟疑。

    有何迟疑。

    为何迟疑。

    问自己两句,楚王在案前停步,拆开了信封。

    信很厚。

    青雀那清秀端正,隐隐已自有风骨的字入目。开头,写的仍是袁氏与宋家之事。

    楚王没有略过,将同一件事,在第三个视角重新审视了一遍。

    接下来她说,她会弹《春江花月夜》的那一段了。等他回去,弹给他检验。

    “检验”。

    方才的犹疑扫空大半,楚王轻声一笑。

    不过教了她一次,这口吻,却似他成她的先生了。

    她又写,柳氏接妹妹进府玩乐,柳三娘性情活泼云云。张氏三人又同她到哪一处赏花,三人比从前更加照顾她云云。阿娘赐下的两名女官都尽心负责,和李嬷嬷对她一样用心;侍女们也皆悉心竭力无一懈怠……光是别人对她的好处,她就写了三页纸。

    若只看这几页信,好像楚王府里全是善人。

    楚王翻至最后两页。

    青雀终于写到了自己的身体。

    她写,女儿在她腹中很是乖巧,她全无寻常孕妇会有的头晕乏力、恶心呕吐等症状。刘女史和医女们都说,这样省事的孩子,大半会是女儿。她又身体强健,如无意外,一定能平安生产。

    女儿快满四个月了。想必,这封信送到殿下面前时,女儿已将五个月。下次再给殿下写信,不知会是什么时候,殿下在边关忙碌,她并不敢多扰。但,她想请殿下万忙之中,拨冗给女儿想一个名字。

    如此,即便她生产时,殿下不在身边,女儿降生,也会知道,父亲是疼爱她的。

    女儿。

    楚王握着信的手指收紧,目光盯紧最后一行字。

    父亲。

    ……

    女儿五个月了。

    青雀信中写的是实话。怀着这个孩子,她的身体,的确和上一世一样轻松。

    好像女儿虽然还没降生,只在她腹中,便已经知道,她们母女处境凶险,所以才这样安静,不给娘亲多添麻烦。

    其实……上一世,她怀着儿子的时候,也没出现太多不适。

    青雀几不可闻地叹气。

    柳莹的指尖划过书页,带出细微的声响。

    坐正身体,青雀收回目光,不再看荷叶上捧出的莲蓬。

    不想了。

    “娘子,柳孺人?”李嬷嬷走进来,摆摆手,没接雪信捧来的凉饮。

    “嬷嬷!快坐。”放下才拿起来的书,青雀笑问,“嬷嬷们商议出结果了?”

    柳莹也放下了书。

    芳蕊端来绣墩,李嬷嬷欠身坐下。

    雪信又捧来温茶,她这回接了,笑道:“商议定了:这次殿下得胜,府里就不请诸位夫人娘子们齐聚庆贺了。一来,陛下已有赏赐,府上不缺荣光。二来,府里还有些隐患未除,恐娘子见人不妥。三来,殿下也不会因府里少吃这一顿酒,就以为我等不尊重,京中更不会因府里少办一次酒宴,就忘了殿下是谁。殿下人又不在,这酒吃着也没意思。还是先等殿下的回信来,到中秋佳节时,再看是不是请诸位夫人娘子们赏月团圆吧。””

    果然这样好。“柳莹笑道,“伏天还没过,别说江娘子了,我也不敢太阳晒着的时候出门。”

    青雀连声赞同。

    九日前,楚王在西陲以八百轻骑斩首敌军八千,俘获三千的捷报抵达京中。满朝欢庆,圣人大喜,赏赐流水一样的送入了楚王府,李嬷嬷、严嬷嬷和季长史,也又发了一回喜钱。

    楚王杀的是西戎人,青雀当然高兴。他多一份功劳,他的妻妾儿女也会多一重保障,对她更是好事。

    可昨日,李侧妃突然对严嬷嬷提出,殿下新立功劳,府里应当摆宴欢庆。便是她们这些妃妾的身份不足够请亲友,自家乐一乐也好,不然,这么大的喜事却没动静,像楚王府里没人了似的。

    宋家和袁家的事还没解决,袁家娘子还在三日前又来了一次王府,青雀直觉此事不好,但她不能直接反对。

    幸好,最终的决定是不摆酒宴。

    “伏天虽还没过,可天也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热了。前儿又下了场雨,今儿又是立秋,我也算上了年纪,是不敢再喝凉的了。”李嬷嬷笑道,“孺人、娘子也注意着些吧。”

    青雀、柳莹都领她的好意。

    青雀又笑说:“说起来,中秋也快了,只剩四十几天。好像昨日还发愁,天气这么热怎么出门,明日就要新做夹衣了。”

    “可不是吗。”李嬷嬷笑叹,“越上了年纪,越觉得这日子,真是一年一年过的飞快。”

    “看嬷嬷走路说话,比我还硬朗精神,还不到说自己老的时候。”柳莹便道。

    她甚少说这样吹捧人的话,一说起来,便似比旁人的更可信。

    加之又有青雀真诚附和,明知她们是哄她高兴,李嬷嬷也不禁笑了又笑。

    再说几句闲话,喝过这杯温茶,她笑着出去,把茶杯递给雪信,拍了拍她的手。

    柳莹便看青雀,向她伸手,要同她到内室说话。

    青雀才递上自己的手,碧蕊又从外回来。

    她喝下两口绿豆汤,便忙到侧间来。

    青雀已坐回去,示意她直接说。

    她便靠近几步,用柳孺人也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回道:“娘子,打听清楚了。这次宿州水灾,因波及不广,受灾州县不多,陛下暂只令当地官员全力救灾,还未派御史巡察。”

    “确定宋檀没有被点御史?”

    “宋二公子的确无有升任调动。”碧蕊肯定。

    “我知道了。”青雀点头,“辛苦你了,快去歇着吧。”

    “是。”碧蕊退下。

    青雀便与柳莹到内室来。

    “宋檀因是康国公府这一辈唯一活着的男丁,也是康国公府唯一还能在朝中任职的人,一向多得圣人宠信。他从入朝便仕途极顺,不过四年,就做到了中书省左司郎中。”她先对柳莹解释,为何关注宋檀的升迁调用,“如今他已在此任上一年有余,按圣人从前对他的看重,或许该让他外派历练,积攒功劳了。哪知竟没用他。”

    为什么这一世,圣人没用宋檀?

    他送人给楚王,楚王收下,就算两家只是达成浮于表面的、薄的似层纱的和睦,圣人也理应少了些许用他的顾忌才对。

    上一世,楚王一直不曾对宋家稍假辞色,圣人培养起宋檀来,也未见有所犹豫。

    “陛下用谁不用谁,这也难说。或许是陛下看他还年轻,不宜担此赈灾重任。”柳莹道,“倒是他人在京里,对你更不利。”

    “还是他出去赈灾有功,回京升任,对我更不利。”青雀一笑,“如此也好。”

    “也是。”柳莹便也笑,“你倒想得开。”

    “先不提他了。”她便说起,“偏是袁家娘子又来过之后,李侧妃才提起摆宴庆贺的话。这也太巧了些。”

    “不是说,”青雀低声,“李侧妃从前皆对袁孺人不假辞色吗?我入府第二天去静雅堂,提起袁孺人,李侧妃的话里,也不似与她交好。”

    她们竟会联手?

    还是李侧妃展露出来的那些对袁孺人的不喜,果然都是伪装?

    “是如此。”柳莹也疑惑,“但,她两人本无深仇……”

    她细细对青雀说:“李侧妃虽似不喜袁孺人,却也没对她做过太过分的事。不过是说她的行事不妥,要她谨守规矩、谨言慎行,不给静雅堂惹事罢了。你没见过袁孺人,或许不知道,她入府后……没受过太多教导。有时,说话行事,的确有不妥之处。”

    倒向贵妃榻,青雀静心深思。

    李侧妃那骄傲、骄矜的面容神情,不断在她眼前出现。

    “会不会,是她想借剑杀人!”

    “这话怎么说?”

    “借袁孺人的剑,杀我,或是,”青雀抬头,“借殿下的剑,杀她?”

    就像她去静雅堂拜望那天,李侧妃故意挑起她对袁孺人的不满,一样的手段。

    “还真有可能!”柳莹惊讶,“若真如此,不论是借她杀你,还是借你杀她,李侧妃都几乎置身事外,坐收渔利呀!”

    “可惜,人做了什么,不会全无痕迹。”青雀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她突然提起摆宴庆贺殿下得胜,不但你我疑心,想必嬷嬷们和长史也有疑惑。筵席不摆,她的提议不成,必然还会再有动作。我且等着看。”

    她也只能等。

    她不是楚王,只是一个尚无品级的“娘子”,楚王留给她的一切,都只供她防备和反击,不允许她主动出手。

    除了等,除了探听消息,除了分析对方的目的、猜测对方的手段,现在,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若她已有名位,哪怕只是孺人……

    环住已经隆起的腰腹,感受女儿轻轻踢动,青雀也同时,认真体会着自己的渴望-

    连续两场雨,带走了伏天的些许燥热,却没让宋檀感到任何清爽。

    他心里烦。

    似乎从送走青雀起,诸事比去年还不顺了:

    先是阿玥忘送身契,害得他们被云贵妃训诫,又是青雀要走她母亲和妹妹,让霍家和楚王府也更尴尬。青雀显然是一朝得势便猖狂起来,不记旧恩,又多一重隐患。袁家的人笨拙不堪用,还贪得无厌,让他们进一次楚王府,敢要三百贯!楚王偏又在边关胜了一场,还胜得那么漂亮!

    “上月荐人去河南赈灾,陛下偏不点我。今日京兆府丞出缺,陛下又说,我还年轻,资历不足,恐不能体察民情,不宜担此重任。”他急得发慌,“怎么就‘年轻不宜担此重任’?提我做中书省郎中还说我‘年少有为’!”

    “二郎……”霍玥试着唤他,“二郎!”

    “什么话!”

    停止了无用的转动,宋檀瞥她一眼,甩袖坐在椅子上:“阿玥,我现在烦得很,不是要紧的话,先别说。”

    “是好消息,好主意!值九百贯!”霍玥冷哼。

    “什么主意?”宋檀顿了顿,语气柔和不少,“说来听听?”

    “哼。”

    嗔了这一声,霍玥也不敢再拿捏态度,屏退侍女,便起身到他身边,附耳说了一番话。

    “这!!”宋檀震动,“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霍玥直起身,“真想一次弄死青雀,一了百了,也就只有这个法子了。不然,人摸不着、看不见的,连袁氏都见不到人,还能怎么样?她那母亲妹妹住的地方,四周全是官员富商,出了事动静太大,瞒不了人,和她们一起住的还有多少护卫,出入都有人跟随,都是好手,咱们也没办法下手,只能从她本人着手。你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等楚王回来,”她道,“可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宋檀俯身,手肘抵在腿上,两手架在脸前,艰难思索。

    “真要做,咱们并不担风险。”轻轻坐在一旁,霍玥抿茶,“袁家的人不知道是咱们给的消息,这话一说,再不向他家派人,将来便查,也查不到咱们身上。何况这是实话,不掺一个字的假,或许早在楚王府传开了,咱们只是要借袁氏把这事挑明、闹大,让青雀没办法再含混过去。”

    宋檀听着,不出声。

    “但,你是一家之主,做与不做,全看你的意思。”

    敲着茶杯,霍玥缓缓道:“你若愿意,也是你自己同意的。将来有什么不好,别赖在我身上。”

    第45章 母女“楚王这次又去西北,会不会又带……

    大周京城共九十六坊,虽大小不一,格局不同,但因皇城、宫城皆在京城之北,整体遵循“东贵西富、北实南虚”的布局。

    天阙之下,繁华胜地,名公钜卿如过江之鲫。似楚王这般最炙手可热的亲王,府邸在皇城之东的永兴坊。他随手送给姬妾

    的一所宅院,也在皇城之南、东市不远处的永宁坊,坊中居住的大半是在朝官员。

    而似袁家这样的小商人之家,在女儿一跃飞为楚王府的孺人之前,一家八口,所居之处,是京城西南角常安坊里,一所只有四间半屋子的小院。

    在女儿得封孺人,又每月给家中送来少则数贯、多则数十贯银钱和各式绫罗锦缎后,袁家自然要搬迁新居,才合“皇亲贵戚”的身份,已在一年前,搬至了常安坊以北,嘉会坊的一所两进院落里。

    袁家的生意也做大了些。

    毕竟,不管袁孺人是否有宠,都是楚王的妃妾,袁家便在楚王的羽翼下,寻常官员富商谁敢得罪。而诸皇子、公主府上,也不必要为难一个小小孺人的娘家。有人想借一借袁家的光,充个亲戚朋友,方便行事,自是不少给他家好处,还有人来主动投身为奴,省了袁家添置奴婢的钱。

    送一个十五岁的女儿进了福窝两年,袁家人沾着光,也似一起进了福窝。

    最近还有人上门,随他们开价几百贯,只是要探听几句楚王府里的消息!

    他们一家现在住的房舍买下来才一千三百贯,那人来了三次,就送了九百贯,再来一两次,家里都能再买一处新屋了!

    “阿娘!”袁家大郎数着钱,不回头地问,“你甚时再去见珍儿?”

    “催什么!”家里人都欢天喜地围着钱箱转,袁家娘子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让我想想,怎么去。”

    “这还能怎么去?看自己女儿,直接去就是了!楚王府又不是不让你进!”袁家主人便说。

    “珍儿上次还问我,怎么又去,让我以后若没大事,不许来呢。”袁家娘子道,“你们能拿着这些钱,不是靠珍儿?真把珍儿惹急了,你们别哭!”

    “阿娘,看你这话说的。”见父亲的神色不好,袁家大郎忙笑道,“什么是‘我们拿了这些钱’?家里有钱,阿娘不是也松快、省心吗。从小阿娘最疼珍儿,珍儿也最听阿娘的话,她说不让家里再去,就是闹闹小孩子脾气。她在那又没个人说话,难道不想家?阿娘真去了,她还能把阿娘撵出去?阿娘,你就放心地去吧。”

    和丈夫儿子说不明白,袁家娘子摔了手回卧房。

    可怎么去呢。

    上次过去,珍儿真个是生了气的,不是闹脾气。这爷俩,就顾着看钱高兴了,一点也没发现,那几个人走的时候,一个女的在她旁边说了一句话,说的是……说的是——

    说的是那“江娘子”好像给人做过妾!

    阿弥陀佛!!

    一个人闷在床上,袁家娘子越想越怕。怪不得呢,怪不得来的这些人只要那几句话就给家里一箱一箱送钱,原来是为这个!他们想让她把这话告诉珍儿!来的这三次,送了九百贯钱,就为说这一句话!

    可她,能不把这话,说给珍儿吗?

    随手就是几百上千贯钱的人家,她收了钱不办事……楚王殿下不在京里……珍儿在王府里又没靠山……

    袁家现在的两进小院,正房是给高堂居住,袁家娘子和丈夫一起住东厢,西厢住着小儿子,后院全给大郎夫妻住。那些人每次都从后门进来,也从后门出去,钱箱也是堆在后院。

    袁家娘子躺在东厢的床里,却能听见几层墙外,小儿子和大孙子的笑声。

    “钱、钱!二叔!钱!”

    “天上下钱咯!天上下钱咯!”

    两个孩子大喊大叫,袁家娘子听得又是皱眉,又是笑。

    这事太要紧了,不能告诉他们。

    一个个没心没计的,藏不住事。只她和珍儿知道,就行了。

    翻了个身,袁家娘子有了决断-

    轻轻翻个身,华芳年没忍住,又隔空摸了摸女儿的肚子。

    真和做梦一样。

    正月里知道阿雀要给宋二……宋檀做妾,她还哭了几场,恨自己也是个奴婢,从来就护不住孩子,二月就又说,阿雀叫那夫妻俩送人了,送给了去年杀妻杀子的楚王!

    又不到一个月,她和逾白还没有主意,竟被楚王府的嬷嬷、长史接了出来。第二天,阿雀就把她们送到了这处宅子里。

    一转眼,她和逾白已经在这里过了四个月日子。阿雀竟早早有了身孕,孩子都满了五个月。

    再有四个月,她都要做婆婆了。

    阿雀的孩子,一定和她生得像,不知道得多漂亮。

    越想越高兴,睡也睡不着,华芳年慢慢地爬起来,下床,一点也没扰了大女儿的安眠。

    正在午后。今日虽有些云,太阳依然照得好,将屋里照得透亮。窗前的榻上放着一个盛得半满的针线筐。筐里的衣料、彩线、绣样,有半寸被阳光晒到,闪出一片丝滑鲜亮,那软绸上绣的“虎镇五毒”,猛虎、毒蛇、蝎子、蜈蚣……都和活的一样。

    拿出做了一半的小衣裳,华芳年才要下针,碧蕊掀开一点帘子,探头看了看。

    她连忙摆手,笑着站起来,请碧蕊姑娘不用进来。

    碧蕊知道娘子母亲的脾气,不多耽延,欠身放下门帘。

    看帘子不动了,华芳年才安心坐下,继续一针一针,给未来孙女做起衣裳。

    又一时,江逾白悄悄走进来。

    “该蒸的都蒸上了,姐姐起来就能好。”她在母亲耳边问,“阿娘做多久了?有没有半个时辰?和我出去走走吧。”

    “才一两刻钟。我们睡下才多久?也就半个时辰。”

    华芳年这么说着,顺着小女儿起身,又看一眼大女儿睡着的床帐,笑道:“就你们,一个比一个会操心。走吧,走吧。”

    碧蕊和春消在堂屋守着。母女一起出去,又一齐对她们致意。

    两人忙站起来,看她们走了,便轻手轻脚走进卧房,继续守着娘子。

    “这天,是凉快了些。”廊下,华芳年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等太阳落下再送阿雀走,不怕她热着。”

    “立秋都过去十天了。”江逾白笑,“姐姐上午来,阿娘还不高兴,说她胡闹,这会儿又盼着她晚些走。”

    “那能一样吗。”华芳年嗔她,“人都来了,我还真把她赶走?那成什么了。”

    前些日子太热,阿雀不让她们去楚王府,她也请人传话,不许阿雀来。谁知道今天,阿雀不打招呼就来了。

    快两个月不见,阿雀的肚子,真是一下就显了出来,这孩子又比以前会撒娇许多,那么缠人,叫她想说也不好说。

    “方才我说,她这一次,最好生个儿子,才在楚王府站得住,她偏说,一定是女儿,让我也只盼着是女儿。”

    华芳年笑道:“我一想,我有你们两个,也没什么不好,她想要是女儿,就女儿吧。以后,我只叫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外孙女,你也只叫外甥女才好。咱们别再提外孙、外甥的话了。”

    恰好行至树荫,江逾白请母亲坐,绕在背后给她捏肩:“姐姐想要是女儿,一定有她的道理。”

    侍女和护卫都不在附近,华芳年拽女儿靠近,悄声说:“可我真是怕呀:楚王连王妃和嫡子都能杀,阿雀还没名分,她怀的这个孩子,在王府和宫里,想必都没有王妃的孩子金贵,将

    来若失了宠……”

    “阿娘,这话就比方错了。”

    江逾白道:“姐姐和咱们的命,是在楚王手里,可姐姐又不会害人,她也不是王妃。楚王若当日没杀了王妃,咱们才该更怕。那宋妃给姜侧妃偿了命,还算楚王府里还有公道在。若哪一天,王妃害了人,还能全身而退,才是姐姐的活路要没了。”

    华芳年听得点头,无奈道:“你说的……也是。”

    江逾白继续给母亲捏肩。

    “像上回来的那位柳孺人,倒真是很好。”半晌,华芳年又说,“我看,她对阿雀是真心的,她也不嫌咱们以前是奴婢。对我,是一口一个‘大娘’,对你,是一口一个“妹妹”。但必然不是人人都这样。王府里那么多夫人娘子,阿雀也只带这一位来过。”

    “逾白呀,你说,”她转头,“那位姜侧妃是楚王去西北巡边带回来的。他这次又去西北巡边,会不会,又带回来一个人?”

    “这我哪儿知道!”江逾白听着笑了,“这话便问姐姐,她也答不上来。”

    华芳年也笑:“这话我也不会对她说!不是白让她多想吗。”

    笑过,她们的神色,又不约而同,转为落寞、担忧。

    “姐姐在楚王府里,咱们什么都帮不上。”江逾白轻声,“先不让她操心,不给她添麻烦,就算是帮她的忙了。”

    “夫人、二小姐!”碧蕊远远地就笑唤,“娘子醒了!”

    华芳年连忙起身,同江逾白一起回去。

    她两人进来时,青雀还在慢腾腾下床穿鞋。

    侍女们决不肯两人替她们服侍,母女俩便在一旁坐了,看青雀的脸随着她们转,一直在笑。

    华芳年便也看着她笑。

    江逾白心里说着,“真是受不了”,也对她笑。

    “娘说的陪我睡,又先起来了。”青雀漱了口,接茶喝,浑身都是睡足了的慵懒舒适。

    “你们有孕的人觉多,我哪里比得了。”华芳年笑道,“正是有些东西要给你带去,现在看吧。”

    说着,她到一旁开箱。

    江逾白托着箱盖,她一个一个往外拿包袱,春消见了,便过来帮忙。

    青雀也抱着肚子走过来:“阿娘,这全是你做的??”

    “不全是给你的。”把包袱放到榻上,华芳年笑,“哎呀,我没摸黑熬夜,都是白天做的,不信,你问逾白。”

    江逾白便给姐姐一个“确实如此”的眼神。

    帮忙放好所有五个包袱,碧蕊和春消便自觉退出房门,把屋子留给母女三人说体己话。

    华芳年一个一个拆开给大女儿看:“这是给你做的里衣、裙子,都放了量的,能穿到孩子足月。这是给我外孙女做的衣裳鞋袜,男女都能穿。还有几件,你月份大了,不要自己再折腾着来,做好了我请人送去。这一包是送柳孺人的,这几件荷包、香袋、扇套是送她的,这条裙子是送柳家三娘子的。上回说,她妹妹比逾白稍矮一寸,身量差不多,我就按逾白的尺寸做了。十五岁的女孩子,想来还能再长。”

    “王府夫人的衣裳裙子,我不敢做,怕犯忌讳。”她笑道,“给柳家小姐的,想必没甚妨碍。”

    青雀看着,眼泪就往下掉。

    “我和柳孺人,原不用这样。”她低头擦泪,“我和这孩子,也不缺什么。你有这空儿,不如看看景,或叫人给你念几页书,养养你的眼睛。在霍家做了几十年针线了,还没做够?”

    “在霍家做,是给主子做,不做没饭吃、没钱领。现在,是给我姑娘做,那能一样吗。”

    拧好湿棉巾,华芳年笑着给她擦脸:“我也养着眼睛呢:逾白和这里的姑娘学拳脚,非要拽我一起活动。我坐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来请我站起来走走,我就想费眼睛都不能。”

    “逾白和人学上功夫了?”青雀忙问。

    “不然也没事儿做。”江逾白笑道,“我不但学功夫,我还学骑马呢!我还正和文冬姐姐练字,一会儿给你带的点心,也是我亲手蒸的。你尝尝好不好,手艺比外面卖的怎么样。”

    “她都快把这住成学堂了。什么都要学。”把棉巾洗干净,晾在脸盆架上,华芳年笑道。

    “学了又不花钱,她们又不藏私。”江逾白小声说,“不趁这时候学,离了这里再学,都要花钱的,花钱还学不上呢,人家要护着秘方。谁像这里,有什么就教什么。”

    这时,有人轻轻敲堂屋的门。

    “娘子?”均匀敲过两遍三下,碧蕊扬声,“芳蕊来了,说殿下的信到了,拿来给娘子看。”

    “快让她进来!”青雀忙说。

    华芳年便再把包袱系起来,江逾白去厨上看她的点心。

    芳蕊捧着木匣进来,先擦一遍脸。碧蕊接过木匣,先呈给娘子。

    等信的时候急,现在,抚上木匣的纹路,青雀却没立刻打开。

    楚王,会答应她的请求吗?

    他会怎么处置袁家的事?

    昨日,袁孺人的母亲今年第三次进了王府,门上的人说,她神色鬼祟,和以前来时都不一样。

    擦过脸,洗了手,芳蕊快步进来,看娘子抬头,便附耳回道:“殿下还有给李嬷嬷的信。李嬷嬷看了信,便去静雅堂了,临走前还让我转告娘子放心。一定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第46章 惩处在她生产前,他一定会赶回京里。……

    已在申时一刻。

    从天亮到现在,过去了快五个时辰,袁珍珍今日,却还没敢迈出卧房一步。

    纵然天气还不算太凉爽,可已经不是酷暑难当的那些日子,昨日连李侧妃都带二郎到花园里走了一回。总闷在房里,对身体不好,何况还是睡了一夜的卧房。袁珍珍一早又不许人开窗开门,只叫把饭菜端进来。两顿饭过去,卧房里的空气更掺杂了许多气味,变得不甚美妙。

    但侍女们没人劝,也没人管。

    孺人爱闷着,就由得她。她们便劝了、管了,也落不着好处,没准还会挨骂。虽说劝谏主子是奴婢的本分,可主子脾性古怪,更不屑与她们亲近,她们又何苦热脸去贴冷灶?

    她动不动就不高兴、甩脸、发闷,已是寻常了。方才摆饭收饭,她们还受了好些冷眼。

    “真不知道这次又是为什么!我去添茶,又挨了一眼!可难道要她喝冷茶?真喝坏了肚子,她病了,还是咱们受苦。”

    四个随身服侍的丫鬟终于都受不住,聚在卧房里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议论着。

    “袁家娘子昨儿惹她了?”

    “谁知道!她们说什么,咱们又听不见。我也不敢听。”

    “好像是从袁家娘子走了,她就不太对。那神色就不说,晚饭也没吃几口。昨晚我们守夜,她是不是一夜都没睡,一直在翻身?”

    “是呀!我看,这事还是在她娘家身上。”

    “她娘家不就爱钱吗?她对娘家从来手松,月例全给出去了,袁家还不足?”

    “难道是她父亲兄弟赌钱输了、让人骗了?”

    “真是!女儿有这么大的运道,不知省些事享福,倒会惹事。惹他女儿就算了,偏是让咱们也一起受苦。”

    几人抱怨着,都是一肚子的苦水。

    “服侍了她一年多,一点好处没有,白眼倒不少受。早知这样,府里新给她选人的时候,我就不该贪一月多的那几百钱,早躲了去了。”

    “那时躲了,说不准今年就让选到云起堂了。哪怕只领一贯钱,做小丫鬟,你看人家那是什么日子。再看看咱们……哎!”

    “就不指望她拿钱贴咱们了,只说她母亲带来的那些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好的,我也不稀罕,可怎么就让扔了也不分一分?难道咱们就这么不配?”

    “幸亏她没缺钱到搜刮咱们的月例。”

    “真有那一日,索性也活不了了,咱们也去殿下面前告她!”

    “她还动不动就要打……”

    “那回她问姜……和江娘子,咱们都不说,问急了,她扯了树枝就打,打在我耳朵上,好像打坏了,现在还时不时的疼呢。吃药、敷药,都不管用。也不知能不能好了。”

    这侍女把疼的地方指给同伴们:“幸好李侧妃听见吵闹,来拦住了,不然,她再打几下,只怕我这耳朵都要废了。”

    一起看了看伤痕,三人都叹气。

    “你这伤,也有几个月了。不然,我替你顶着班儿,你再找医官看看。不行就告假出去,再找个好大夫看吧。”

    “府里的医官都看不好,外头的更不成了。要么……去求李侧妃,看能不能请位太医来看?”

    “真请了太医,大张旗鼓,又要出事。”第三人叹

    道,“可惜咱们都和云起堂的人不熟,不然,倒好请那里的女医诊一诊。”

    虽然这些好大夫都还没有影子,可听着同伴们的关心,那名侍女便真觉得旧伤好了些似的。

    “李嬷嬷来了!”一个年纪小些的侍女跑过来,“好像不是找李侧妃的,是来找袁孺人的!”

    “什么?”四名侍女忙散开,“走走走,咱们快去,别让房里没人似的。”

    四人才赶到堂屋前,李嬷嬷已穿过月洞门,从前院走了进来。

    她一眼看出,这些人没专心服侍。

    但她今日是奉殿下的命来告诫袁孺人的,不是来替袁孺人教导丫鬟的,便先当不知道,问:“你们孺人在房里?”

    “孺人今日……心绪不好,正在卧房躺着,不让我们进去。”侍女忙说,“嬷嬷快请。”

    看她们几眼,李嬷嬷低头,走过门帘。

    说话的声音传进去,袁珍珍已从床上坐了起来。

    “完了。”她喃喃。

    昨日阿娘又来,她真的生了大气,阿娘却按住她,说有极要紧的话……她就听了。

    她听了阿娘说,有人告诉她——江娘子来王府前,似乎给人做过妾。

    她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又问阿娘是从哪里听来的,难道京里都传遍了?阿娘却支吾起来。她再三的逼问,说,若不告诉她实话,她就让门上再不许放袁家的人来,也再不送钱回去!阿娘才怕了,开了口告诉她,这一个多月里,竟然有人三四次上家里去,一次拿几百贯钱给他们,就为从她这里探听消息,再把那句话告诉她!

    爹娘这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一次三百贯,够她一年的月例用度,她通共一年也只给家里送几百贯,爹娘竟不疑心也不怕,就这么大胆地收了!!

    她就问阿娘,到底是什么人给的他们钱,阿娘只能说出那几人的年纪长相穿着,还有是男是女,其他别说人家的来历了,就是连假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的生意都做到哪儿去了?怎么她才离家两年,爹娘就越活越回去了?

    “以前也有人往家里送钱呀。”阿娘讪讪地说,“几十贯的,一百贯的,还有一次送了一百六十六贯和三对儿金镯。他们头一次来,只送了三百贯,和以前的也不差太多,谁知道就……”

    她让阿娘把钱退回去。

    阿娘说,都不知道人家是谁,可怎么退呢?就算真退了,人家家大业大,见把钱退回去,不一定高兴,反倒会记恨他们办事不利,更不好。再说,人家藏头露尾的,连假名都不编一个,不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身份吗,他们真摸了去,这、这又是一重罪!

    她、她……

    她让阿娘滚。出去。别再来了。谁都别来,谁都别再来!

    一家子那么多人,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只会惹祸!

    阿娘看了她一会……走了。

    李嬷嬷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袁珍珍坐在床上,鬓发微乱,神色惊惶,满心都在想怎么办怎么办?昨天没和阿娘说清楚就让她走了,不但没问明白那话到底是真是假,也没告诉阿娘,把府里的事随便说给人听可是忌讳!家里还收了钱!若被殿下知道……若被殿下知道——

    “袁孺人?”李嬷嬷轻轻地敲门,“殿下有话让我转告孺人。”

    “我进来了。”她直接推开房门。

    袁珍珍瞪着眼睛看过去,等李嬷嬷快走到面前,才突然想起这是殿下的乳母,她应该敬着些的!

    她慌忙站起来。

    “嬷、嬷嬷,”她眼神移开,转向门外,便要唤人,“来——”

    “孺人不用客气了。”李嬷嬷道,“殿下有几句话,孺人请听。”

    “哦!”

    袁珍珍开始发抖,后退了两步,拜下:“妾身……听训。”

    李嬷嬷亦后退半步,端正仪态,庄肃道:

    “袁家有勾结不法之人、泄露府中消息之嫌,即日起,袁家任何人不得入府,不许任何人入府见袁氏,袁氏不得外出。若违令,将袁氏以‘窃密’府规处置,并上报宫中,褫夺封诰。”

    袁珍珍跪伏在地,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李嬷嬷仍是平静地看着她:“袁孺人,你虽年轻,却也当知道规矩、利害。你若不愿领命,我也只能照实回给殿下——”

    “妾身领命!”袁珍珍抽泣着,大口呼吸,“妾身领命、领命!!”

    “殿下还有话问孺人。”李嬷嬷蹲身,半扶起她,“孺人可一定得照实回答:孺人的母亲一月内入府三次,孺人都对她说了什么?她都对孺人说了什么?请孺人一字一句都告诉我。”

    “说了、说了……”袁珍珍挣开手,捂住脸,“我说,让阿娘别再来……”

    她说一句,李嬷嬷就追问一句“然后呢”,“还有什么”。

    她被逼着一句句说下去,从第一天说到第三天,说到她对母亲大发脾气,说到阿娘按住她,说到……说到——

    “我、我和爹娘,都实不知送钱的是谁家呀!真的不知道,嬷嬷,我们真的不知道!”

    她似是终于承受不住,突然大哭起来:“嬷嬷,你便不来,我也不敢再让阿娘来了!我阿爹阿娘只是爱钱贪财,他们不是有心要泄露府里的消息,嬷嬷,你替我求求殿下,他们没见过世面,看人家抬了那些钱,就舍不得了,他们再不敢的嬷嬷!求殿下别牵连他们,嬷嬷!”

    完了,完了!她要见不到爹娘了!她真要见不到爹娘了!昨天不该把话说那么狠的,果然一语成谶——

    那个“江氏做过侍妾”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这话也不能说!说出来,家里才是真完了!

    她终究是圣旨敕封的孺人,有名位的妃妾,便是楚王本人此刻要废弃她,也须请示宫中褫夺名位,何况李嬷嬷只是代替楚王训诫,更不可能严刑拷问,方才的逼问已是在界限上。

    袁珍珍越发哭得抽搐,口不能言,李嬷嬷无法再问,只得叫进侍女来,扶她到床上歇息。

    “殿下已经回禀宫中,请娘娘派人来重新教导孺人的规矩。你们服侍孺人,更要谨慎。孺人有什么不到之处,必要提醒才是。”对侍女们说着,她看着闭着眼睛的袁珍珍,“孺人身体不适,太医稍后便至。”

    言毕,她微微躬身,退出房门。

    侍女们两个去送,围着李嬷嬷,一个便大着胆子说:“嬷嬷!既是太医要来,二月江娘子才入府那几天,孺人逼问我们有关江娘子……的话,我们不说,她就把梅月的耳朵打坏了,现在还疼呢。不知能不能请太医给梅月也看看,别真有什么事……”

    她越说,越胆怯,声音越小,也不敢看李嬷嬷的脸。

    看她们几眼,李嬷嬷停下脚步。

    “我还真不知道还有这事。”

    她叹道:“真是打坏了,就请太医也给她看看。小小的年纪,落下病根儿,就是咱们府上作孽了。”

    她又道:“以后袁孺人有人重新教导规矩,必是一日比一日更明理的,再不会有胡乱打人的事。若有,你们回给娘娘的人,再回给我。你们派别的差事,袁孺人这里,再拨新人来侍候。”

    终究主是主,仆是仆。袁孺人虽非王府的正经主人,也是她们服侍的“主”,真要折磨起人,除了打人,能用的法子还多着。真闹到向上告这一步,以后她们几个,也做不了大丫鬟了。

    两人都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追着李嬷嬷谢。

    李嬷嬷摆手:“行了行了。以后也别对她说一句有关江娘子的话,你们都明白厉害。知道的人尚不敢说,不该知道的人,更不能让她听见一星半点。这事你们办得还算不错,一会开库赏你们。我就不问,她是为什么突然要问,江娘子和那一位了。”

    两人立刻垂了头,不敢再作声。

    认真盯了盯她们,李嬷嬷最后道:“行了,快去守着人吧,别叫她想不开,闹出大事。”

    两个丫鬟去了,她便向前院来。

    李侧妃早等在廊下,见人出来就迎上去。

    “她这到底是闹出了什么事,还劳动嬷嬷专跑一次——”

    “李侧妃。”见了礼,李嬷嬷只叹道,“好在侧妃回禀的及时,袁孺人还不算惹下大祸。殿下请了娘娘派人来教导她,想必以后静雅堂里也能清静些,侧妃便能省些事了。”

    李侧妃笑容一僵。

    “这、啊,这……还劳动了娘娘费心!”片刻,她说出一句,“这可真是我们不懂事了。”

    不但没借此事把袁氏弄走,甚至退一步,连她管辖袁氏之权都没拿到,反让贵妃娘娘的人进了静雅堂??

    那岂不是说,在袁氏“学好规矩”之前,她的一举一动,也全在贵妃娘娘的视线下了?

    殿下怎么会这么办?

    怕在李嬷嬷面前露出狰狞之态,李侧妃侧过脸,缓缓望向了后院。

    真是……岂有此理!!

    ……

    在楚王府的这一场小闹暂且结束时,永宁坊雁巷,青雀也拆开了楚王的信。

    这信不算短,有两页。不过,相比于她寄去的一叠纸,也着实称不上长。

    太关心她想要的结果,青雀没有耐心一字一句细看,先粗略把两页纸扫过一遍。

    楚王……没有给女儿起名。至少这封信里没写。

    他只说,让她专心将养,不必多想。

    在她生产前,他一定会赶回京里。

    第47章 无福之人她还是不信殿下心里没有她!……

    青雀很快合上了信。

    楚王的回信当然不止那一句话。他还说,对袁氏已有处置,也回应了她写的那几页日常琐事,但她现在没心情细看。

    她也不去思考,楚王所说,“一定会在她生产之前赶回京里”,究竟有什么深意。

    现在,是她和阿娘逾白在一起的时光。

    她和楚王的这些事,就等回到云起堂后,再慢慢去想吧。

    “李嬷嬷没说,要我尽快回去?”她问芳蕊。

    “这倒没有。”芳蕊忙说。

    看一眼天色,她笑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左右也不晚这几刻,娘子还是吃了晚饭再走?”

    “嗯。”青雀笑,“逾白亲手蒸了点心呢,一会你也尝尝。”

    她把信放回信封,没再放回匣子里,而是贴身放在胸口。

    芳蕊便把木匣收着,一起放在娘子要带回去的包袱旁边。

    青雀抱着肚子去厨房。

    厨房里,华芳年也在。江逾白围着青布围裙,一脸严肃,两名厨娘在旁指点她开蒸锅,华芳年怕烫着她,伸手帮忙。

    青雀知道自己进去是添乱,就只在门外看着。

    堆了几层的蒸屉先被拿下来一半。盖子一打开,枣泥、红豆、桂花、蜂蜜……种种清香甜美一瞬间充盈在空气里,光闻味道便知,这一锅点心错不了。

    青雀发出小小一声赞叹。

    “姐姐?”江逾白回头,便笑,“你等等!”

    厨娘递给她盘子筷子,她快速把每样点心捡出一两个,又直接挟着一块马蹄糕走过来,喂到青雀嘴边:“快尝尝。”

    青雀张嘴吃下一口,满嘴香甜清爽。

    咽下去,她忙说:“真不错!比外面的手艺也不差了。”

    华芳年又同厨娘多拿了几双筷子、几个碗出来。江逾白端着盘子转一圈,把点心分给碧蕊、芳蕊和春消。

    她自己也咬了一口,满意道:“蒸的几样算是学会了,下次做炸的,做好了给你送去。”

    “我本来还怕你和阿娘在这没事做,日子没趣。”青雀笑,“你既愿意学,就慢慢学吧。文冬的字是看得过去,但她读书也不算很多。我再找个先生来,专教你读书,怎么样?”

    江逾白有些意动,但没应:“现在这些就学不完了。读书不急,我再读十年,也不能去考状元呀。等楚王殿下回来的时候,看他高兴,你再提。他不在京里,你也给自己省些事吧。”

    “你倒会教训我了!”青雀点她的脑袋。

    吃过,笑过,日光逐渐从清透转为温柔的微黄,又转为浅淡的、昏暗的红。

    坐上马车,青雀挥别母亲妹妹,从车窗里望着她们,一直望到看不见。

    华芳年和江逾白的手,也一直抬到车的影子消失。

    “回去吧。”江逾白扶住母亲,“才两个月没见,又弄的像两年不见。”

    “她是比以前爱撒娇了。”华芳年笑一笑,又叹,“也不知……”

    也不知,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阿雀,到底受了多大的苦-

    青雀回到云起堂时,李嬷嬷也已从静雅堂回来。

    互相问过好,李嬷嬷便直接说了对袁孺人的处置。

    除去禁足府内、不许任何人来见、请贵妃娘娘派人教导规矩外,她所知的,还有一样:

    “殿下还着人去查袁家的生意。若有犯法违例之处,便交官府秉公处置。”

    “如此,就算袁家还有什么袁孺人不知道的心思,只怕也没精神再闹了。”青雀低声说。

    让她提防了这么久的事,或许还有袁家经营了几十年的生意,都只需楚王的一封信、几句话,便可化为乌有。

    “正是。”李嬷嬷笑道,“袁家和袁孺人都被禁住了,只要宋家没有后手,娘子便能安心养胎了。”

    青雀便也一笑。

    安心吗。

    楚王没给女儿起名,甚至在信里一句话都不曾提,是怕先取了名字,孩子生出来却不是女儿,他白费心思吗。

    ——一定是女儿。

    “其实,还有一句话,本不当对娘子说。”

    同她回卧房,李嬷嬷稍有迟疑,又开了口:“但我知道娘子的性子,不是那等经不住事的,索性一并告诉娘子吧:我问袁孺人,她母亲这三次来,都和她说了什么话,她好像有隐瞒。只是殿下不在京里,我也不能真个去‘审’,只好先把这些回禀殿下,再等殿下的吩咐。府里虽出不了什么差错了,但对静雅堂,娘子还是谨慎些为好。”

    “多谢嬷嬷告诉我,我知道了,才更安心。”青雀忙说,“我也知道,嬷嬷已经尽力了。”

    “和娘子说话,就是痛快。”李嬷嬷便笑道,“天晚了,娘子快歇着吧。有事,明日再商议。”

    青雀目送她出去。

    侍女来说,沐浴的水备好了。

    青雀坐下脱衣。

    放在胸口的信先被抽出来。信封上带了些不明显的褶皱,她将它放在枕边。

    现在,是她独身一人的时刻。她可以用一整个晚上,甚至几个晚上睡前的时间去想,该怎么回楚王这封信了-

    嵌玉宫灯下,云贵妃将儿子的信递给皇帝。

    寝殿内,灯火半明。

    有些人以为,她这样盛宠二十余年不衰、还有执掌中宫之权的宠妃,所居的昭阳宫,必如成帝宠妃赵合德的昭阳殿一般奢靡华丽,宫中铺满人间天上奇珍,辉煌灿烂浮华无比。昭阳宫里,也的确不少珍宝。但纵然是一国贵妃、皇帝,夜间安眠之处,也只需三尺之地。

    相比于主殿的绮丽,昭阳宫的寝殿温柔又沉静,一如这宫殿的主人云贵妃,在绝世的姿容之下,早已有了岁月赋予的沉稳安然。

    她说话的声音,也一如平常温和,带着从容的无奈:“陛下,宋家的行事,我真是看不明白了。当日既选了袁氏进府,知她规矩不好,就该及时地教导。她家里人不知规矩,也该教导。偏偏不管。其实,不管也罢了,宋氏已去,袁氏有不妥之处,慢慢地教也

    好,偏宋家这两个孩子,又找上袁家打探消息,藏头露尾……不免鬼祟了些。纵然阿昱府上没有不可为人道的事,他们如此行事,只怕也伤了太后娘娘的体面。”

    皇帝肃着脸看信,对爱妃此言未置可否。

    一语完毕,云贵妃也不再说宋家,只说:“阿昱求我派人去教袁氏规矩,人我已选好了,陛下再过过目?”

    “这些小事,你自己定了就好。”皇帝放下信,“他府上有这些事,终究还是缺个王妃来管。”

    云贵妃笑着接过信:“那也要等阿昱回来再说了。”

    “他还是没提给江氏请封?”皇帝问。

    “还是没提。”云贵妃抚平信纸,“或许是怕她恩宠太盛,又招人的眼?”

    她折起信,看着皇帝:“一个侍妾,咱们就随他高兴吧,陛下?”

    “也罢!”皇帝一拍腿,“那他这行事,竟是真变了?我还以为,江氏一有孕,他又要急着封侧妃——侧妃就侧妃吧!朕都等着呢!不和朕提正妃就罢!”

    “陛下说笑呢。”收好信,云贵妃坐向床内,“颂宁在的时候,阿昱都没提过立她做正妃,何况江氏,更不会了。”

    “那时是宋氏还在。他再胡闹,也不会闹到为个姬妾休妻废妃的地步。现在他府里没王妃了,谁知他会不会和朕提。哎!他省心了二十年,竟会在女人上让朕操心,也是想不到。”

    宫女们拉起帘帐,皇帝笑道:“就看看是不是等他回来,又急着和朕要名位了。”-

    ——殿下究竟何时才会替江娘子请封名位?

    又落一场秋雨,天气真正从“温热”转为了“凉爽”。秋天到了。青雀六个多月的肚子越发显眼,府内众人的疑惑,也愈发加深。

    “原来——我、我听说——不是每个王府里有人怀孕,都一定会请封名位的?”

    静雅堂里,上课之前,袁珍珍终于忍不住向女官发问了。

    这是她昨晚追问几个侍女问出来的话。

    “自然不是了。”

    离上课的时辰还有一刻,冯女史不介意和袁孺人多说些常理——娘娘派她来,本就是为这个:“大周立国百年,不论宫中还是诸王府上,从没有过怀孕就必要晋封的规矩。楚王府里,是殿下怜惜诸位夫人娘子,所以凡是有人有孕,都请封了名位。似齐王、魏王府上,有时是生一子请封,有时是连生几子才请封,还有些夫人娘子福气好,便是没有身孕,也晋封了名位。这全看诸位殿下的心意,并无一定的定规的。”

    “全看殿下的心意……”袁珍珍嗫喏。

    “那,那我——”她红了脸,期盼地看向了冯女史。

    “孺人……”身体向后退了退,冯女史笑道,“未有宠幸便得封了名位,也能算是有福之人。”

    教导了袁孺人半个月,她还是料不到,她竟会这么想。

    可这话实不好答,她只能尽力直白些:“但孺人得以晋封,是因宋妃。宋妃已获罪被废,孺人必得更加修身慎行,才能保全这份福气。”

    “我知道!”袁珍珍忙说,“殿下和娘娘让女史教我规矩,我会认真学的。”

    不知她这算不算是听懂了,但也没说错什么,冯女史便轻轻点头。

    这份“肯定”,和半个月来,冯女史严厉而不苛刻的态度,都给了袁珍珍鼓励。

    拽了拽手指,她凑上前,低声问:“那,那江娘子有孕到现在,殿下还未给她请封,是——”

    无言看了她片刻,冯女史再次将身体向后仰,站起身,面上已不带一丝笑:“袁孺人,这些天教你的规矩,恐怕你有些忘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论是背后议论其他妃妾,还是妄自揣测殿下的心意,都非孺人当为。今日课后,晚饭之前,孺人再将《女诫》《妇行》一篇抄写一遍,讲给我听吧。”

    《妇行》一篇不过二百余字,抄写并讲述,至多用上半个时辰。但这是额外加的惩处,并非日常的功课,直到冯女史满意前,袁珍珍今日都不能用晚饭,也不能歇息。

    而牵涉到晚饭,她被罚的事就不仅是静雅堂内的人知道,厨上也会得知。而厨上都知道了,差不多就是全府的人都会知道。

    她立刻就垂了头,原本就红着的脸更加发热发涨。

    冯女史话还未完:“且即便尚无名位,江娘子惠妊在身,便更是有福之人。真正的有福之人,是不差这一时一刻的虚名的。”

    “时辰到了。”她示意侍女扶起袁孺人,“今日不讲新课,将前几日学的朝贺参拜之仪,重新再练一日。”

    袁珍珍忍着泪。

    她虽是小户出身,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因自幼家里小有余钱,不缺吃穿,她又从小生得格外好,受爹娘和祖父祖母疼宠,从来没做过稍重的活计,在家里做过的最累的事,也就是十三四岁那两年,被拘在屋里做针线。可就算是那两年,她针线做的好不好,爹娘也都不说她,只是怕她生得太惹眼招祸,找个借口把她拘起来,不让她见外人罢了。

    才进王府的时候,宋妃也让人教过她规矩。那时,看着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想着殿下的脸,虽然累,她也咬牙忍着。后来没一个月,宋妃就不怎么管她,规矩也不用学了。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在王府里住熟了,新衣料新首饰,玛瑙珊瑚珠玉摆设,以前再稀罕的东西,月月年年都有,她也看得惯了。殿下总不见她,还又让人教她规矩,这回的累,可怎么忍!

    这个冯女史,又比宋妃的人还严格几倍呢!

    一个走神,袁珍珍的动作就错了一寸。冯女史让她停,重新再来。

    反复的重来、重来、重来,袁珍珍手脚都酸,膝盖也疼,眼圈也红了又红。

    但冯女史的态度就如同王府的外墙,平坦厚重,半日下来,也不见一点变化。

    到正午,她让袁珍珍用饭、歇息,也未见任何教累了、烦了的不耐。

    更没有鄙夷。

    没有像宋妃、李侧妃和她们那些嬷嬷丫鬟看她时的鄙夷。

    好像从冯女史来了,她的四个丫头对她也更恭敬了,没再瞧不起她了!

    躺在枕上,袁珍珍哭了一会,停一会,接着又哭。她还是不信殿下心里没有她。既然只凭一面,就封了她做孺人,殿下一定是喜欢她的!殿下让人重教她规矩,也一定是想她好的!

    殿下封了她,不封江氏,一定有殿下的道理!

    殿下……为什么不封江氏?

    冯女史说的不明不白,云里雾里的,再有三四个月都要生了,还是个“娘子”,这若是“有福”,她不更“有福”十倍?

    擦泪,坐起来,袁珍珍抽噎着,想到了母亲最后一次来,对她说的话。

    难道,真是因为,江氏曾做过人家的妾,不比她是清清白白的进的王府,殿下,才至今不封她?

    第48章 悲哀“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

    楚王的第二封回信还没来,中秋先至。

    这是青雀来楚王府后,过的第三个在朝官员会休假三日的节日——前两个是寒食和夏至。

    但寒食、夏至,虽然同为大周民间朝中重要的节日,却终究不如中秋“团圆”的含义更深,还有“赏月”这项老少咸宜、雅俗共赏,可阖家欢愉的活动。每年中秋,不但宫中会飨宴宫妃、宫人、内侍,各王府亦会摆宴庆贺,皆是常例。

    楚王府落成至今第五年,只有去年中秋不曾摆宴。

    但今年,殿下重回朝中,边关数次传捷,圣人屡有赏赐,后宅还有妃妾有孕,与去年相比,府中气象已有不同,姜侧妃与宋妃的事也过去了快两年……府上还至今没再欢庆过。

    在李侧妃的

    极力提议下,中秋夜宴的地点,定在了花园正中偏北的月满堂。

    “这宴娘子去也可,不去也可。”李嬷嬷比着青雀的肚子,“若不去,就说月份大了,不便出门。”

    “还是去吧。”青雀已经想好,“我还想月底前再去一次永宁坊。若今次推脱不去,只怕以后也不好出去了。”

    趁孩子还不满七个月,她想再去见一次阿娘和逾白。

    女人生子是过鬼门关,上一世,她亲身体验过两次,知道此话不假。哪怕前两次生产皆顺利,也难保今生这次一定平安。

    就算不如此悲观……若她和女儿安全过了这一关,今后要在楚王府一世,总不能次次遇事都躲起来。

    “现在,还有嬷嬷和两位女史伴着我呢,我都不敢去,还等什么时候去?”她笑道。

    真等到“失宠”失势,无人庇佑的时候,再去见人吗?

    “这话倒也是。”李嬷嬷便笑道,“那我再去和严嬷嬷把座位好生排一排,一定让娘子身边都是舒心的人。只是——”

    “嬷嬷请说。”

    “只是,娘子尚无名位,只怕座位,会靠后些。”李嬷嬷如实道。

    青雀微微一怔。

    “这有何妨。”她坐下,护住腰腹,手不经意碰到了那块令牌,笑道,“若为我不按名位排,坏了规矩,我才真不敢去了。”

    李嬷嬷欣慰应下,将手中新衣交给芳蕊,便去与严嬷嬷商议。

    芳蕊几人继续给青雀试赴宴的衣裙。

    “就这身吧。”青雀决定,“挑来挑去,也差不多。”

    “娘子容色倾城,穿什么都好看,所以差不多。”碧蕊笑道,“这件也好:寻常人不敢穿这淡粉红,娘子肤胜美玉,却不怕。这菊花里还有银线暗绣,到时在月下灯下一坐,就更衬出娘子的容光了。”

    挑完衣裙,又选首饰。还有下一季的冬衣要做,开始选衣料,还要在明日给瑶光堂和永春堂送节礼,最后对一次礼单,还要趁这个节日相谢刘女史和赵女史……

    大大小小的事加起来,云起堂似乎是一个普通人家,在过寻常的日子。

    第二天,节礼送出去还没几刻钟,柳莹就亲自来了云起堂。

    “你怎么来了?”青雀接到门边,“不是月事还没完吗,晚上又要出去——”

    “晚上都要出去了,索性先来你这坐坐。”柳莹笑道,“本以为今年中秋也能混过去的,清清静静吃块月饼就能睡了,谁知李侧妃爱热闹,又要众人一起去赏月。”

    她便问:“碧蕊说,你也去?”

    青雀便道:“李嬷嬷排的座位,我那一桌六个人,是我、薛娘子、乔娘子和三位女史,乔娘子和刘女史坐我旁边,想来是无妨的。倒是你,上首是张孺人,下首却是袁孺人。”

    想起从前,柳莹有些无奈:“也不知袁孺人的规矩,学的怎么样了。”

    晚饭过后,戌初,青雀、柳莹和李嬷嬷、刘女史、赵女史结伴来到花园。

    她几人来的最早,柳莹和李嬷嬷便先在她们一桌坐了片刻。

    须臾,永春堂的三人带着孩子到了。严嬷嬷也到了。

    互相厮见,柳莹便和张孺人、大郎一起坐去了主桌。李嬷嬷和严嬷嬷另有一桌。

    秋日渐深,天黑得早,此时清浅的夜幕已经包裹了整个花园,一轮圆月挂在东边的梢头,树木花草的清香被微风吹来,混入了脂粉与美酒的香气,空气醉人,那月色便更似清澈如水,将月满堂边的宽阔湖面流映出粼粼的光。

    连不大情愿出门的柳莹,也浅浅饮下一口淡酒,沉浸在月光里。

    青雀更觉得此行不虚。

    可惜,今日的主角,并非她们这些人。

    正是约定的戌初二刻才过,李侧妃到了。

    她是现今楚王府里唯一的侧妃,诸妃妾中名位最高之人,她至,堂内所有人,包括李嬷嬷和严嬷嬷,皆起身迎候,青雀当然也不例外。

    “我险些就来迟了!”

    人还在廊下,李侧妃的声音已传进来。她笑道:“嬷嬷们快坐!这样迎我,我可不敢当。江妹妹——”

    转入堂中,她一眼看到了青雀,便侧身略靠近一步:“妹妹的身子沉了,也快坐下吧,别为我累着了孩子。”又笑对众人说:“快都坐吧,别讲虚礼了。咱们有日子没见,今日可都要尽兴才好!”

    张孺人便笑道:“还是李侧妃有雅兴,我们才能在这里赏着今日的月色。”

    “这都是嬷嬷们费心办的,我几句话,劳动嬷嬷们劳碌这么久。”李侧妃忙说。

    站到座位旁,她举杯,笑着提议:“这第一杯酒,咱们该一起敬嬷嬷们!”

    众人便再次起身,一齐举杯。

    青雀不能饮酒,杯中是厨上新蒸的花露。

    饮过这杯,她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女子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子——从神情和样貌看,不会超过十七岁,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挂在鹅蛋一样圆润又小巧的脸上,眼尾微微上挑,带出一丝娇媚,有着惊人的美。

    在这样的美貌下,她穿着什么衣服,又戴了什么首饰,似乎都不要紧。看清她容貌的一瞬间,青雀就想到了李嬷嬷说过的她的本名:

    珍珍。

    袁家的明珠、珍宝。

    袁孺人。

    ——跟在李侧妃身后一同进来,经侍女引导,站在柳孺人身旁的,还能是谁?

    距离不算近,又是第一次见面,青雀不能完全看懂袁孺人的神情。不过,她也不需要完全看懂。厌恶是不分偏善还是偏恶的,都是恶意。

    乔娘子和刘女史扶过来,青雀一笑,就着她们的手,同众人一起坐回去。

    袁珍珍孤零零坐下,把牙咬得更紧。

    而李侧妃似现在才发现她不是自己来的一般,笑道:“哎呀,我忘了说,教导袁孺人的冯女史身体有些不适,今日不能来了。这是袁孺人,这是江娘子,你们两个还没见过呢——江妹妹才入府那几天来看我们,偏是袁孺人那日就病了,不愿见人。同居一府这么久,终于有缘分相见了。”

    说完,不待几人动作,她又忙笑道:“但我看今日家宴,不讲虚礼为好,江妹妹不必再起身了,袁孺人,你也改日再受江妹妹的礼吧。”

    冯女史的教导还似在耳边,袁珍珍只能应下一声:“都听侧妃的。”

    青雀便也笑道:“那就多谢李侧妃的美意了。”

    但这哪里是“美意”。

    她和李侧妃只见过一次,却被亲密称呼为“江妹妹”,李侧妃与袁孺人同居一处已近两年,却只称呼她的名位。不让她行礼,看似是为她着想,实则,只是在让袁孺人恨她更深。

    可这恨,到底从何而来?

    人已齐,侍女们撤走了外围的灯,只留下几张桌上、桌边的灯,好让月光更顺畅地淌进来。数十种上百盆菊花在回廊下迎月盛放,金桂的花枝远远颤动,夜色如此绮丽,青雀不愿把珍贵的时光浪费在猜度袁孺人的心思上,笑着和身边的人碰杯。

    袁珍珍却只尝出了酒液的苦涩。

    李侧妃先提议羯鼓传花,又行“飞花令”取乐。

    袁珍珍本不会琴棋书画,更不愿对这些人讲她在家里知道的笑话,幸而花枝一次都没停在过她手里。

    李侧妃自己讲了一个笑话,又做了一首诗。江氏弹了一曲琵琶。柳孺人也做了一首诗。大郎替他母亲跳了一曲不成样的“胡旋舞”,薛娘子拿萧吹了一曲《良宵引》。连李嬷嬷、严嬷嬷手里拿了花,也各有诗文曲乐,赵女史站起来,演出的竟是射箭!

    又行“飞花令”。袁珍珍不通诗书,自然不会行这样的令。

    李侧妃虽叫侍女替她说了,她没当众出丑,可除她之外,所有人都是自己行令,不用人帮,连那江氏也一样!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江氏生得比她还好,一个丫鬟出身的贱妇,竟还读过书,会作诗,会弹琵琶,会那么多她不会的

    东西,凭什么!明明她才是清清白白进府的人!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袁珍珍的眼前有些发眩了。但席上的酒都不大醉人,她的酒量又很是不错,在家能和父亲兄长喝一斤好酒,所以还听得懂现在行的令。

    她们在轮流说带“花”的诗。诗中第几个字是“花”,就数出那个人来,让她吃一杯酒,再说一句诗。每个人说的诗,不能与前面所有说过的重复,“花”字的位置,不能与前一个人相同。

    没人点到她的名字。好像都知道她不会。

    又轮到江氏了。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她念道。看上去还有余力,还能再说上几十句。①

    “这诗寓意虽好,可也太悲了。”柳莹道。

    “悲又怎么样?”张孺人笑道,“再悲的诗,今日也要应上‘团圆’。况且,什么是‘悲’?说不上来还要吃酒,那才是悲呢!”

    “快数吧快数吧!”乔娘子紧张地握住手,“我看不是我——我真说不上来了!”

    “一、二、三、四、五、六……”

    所有人一齐数着,只有袁珍珍不能开口。她能怎么开口?她怎么能开口?她什么都不会……不会诗文,不会音乐,不会射箭,连个酒令都不会行!

    ——什么是‘悲’?

    说不上来还要吃酒,那才是悲!

    悲愤盈满了袁珍珍的胸腔。握紧了酒杯,她想把自己藏起来,又觉得她凭什么要藏!

    于是,她抬起头,视线扫过席上的每一个人。

    似是无意,李侧妃托着腮,含笑向她睇了一眼。

    许是因为醉了,这一眼是比平常还明显的可怜与鄙夷,还有些许的疑惑,好像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得袁珍珍耳朵里“轰”的一声,立刻躲开,双眼去寻找这席上身份最低的,出身比她还低的人——

    “江氏、江氏……江娘子!”

    她举杯,抬高声音:“弹琴,读书,你什么都会,都说你是个丫鬟出身,怎么竟这么厉害,什么都会?”

    月满堂中霎时寂静,李嬷嬷和赵女史已离坐向她奔过来,她却什么也看不见了,眼里只有青雀一个人,只有她那张比明月还皎洁的,恨不能让人用刀划烂的脸:

    “听说你给人做过妾,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唔!唔!!”

    第49章 她要活“可有母才有子,无母,子亦不……

    袁珍珍的“妾”字一出口,青雀瞬时心中通透,终于明白了霍玥和宋檀找上袁家的真正目的。

    原来,是为散播出她曾经给人做过妾的消息。

    这一招的确直击要害。

    她和宋家已成死仇,在楚王府和世间都别无依恃,母亲妹妹还需她的庇护,杀了她就等于杀了阿娘和逾白,就等于为她要走阿娘和逾白的事报了仇,更是彻底铲除了她这个对宋家、霍家怀恨的隐患。

    而她怀孕的时机的确太巧。若非她已求得楚王暂时的宽容和承诺,若非她和楚王都知道对方对这个孩子的想法,袁珍珍说出她曾是别人的妾,必会让人随之疑心她腹中孩子的血脉,再延伸下去——

    疑似混淆了皇室血脉的孩子,只怕必死无疑。

    而怀上了这个孩子的女人,又会是什么下场?

    就算楚王还愿意“宠”她,宫中的圣人、贵妃,又能不能容得下她?王府里其他妃妾和所有的侍女、仆从,又会怎么看她?

    言语能杀人。

    若她求生的意愿没有这么强烈,若她的性情再软弱些许……只怕现在,此刻,她已经起了自挂枝头的死志。

    可惜,她要活。

    “我是什么来历,殿下尽知。袁孺人既有疑问,既听到了风言风语,若为殿下着想,为什么不早些写信去问殿下、回禀殿下?”

    在满堂的寂静里,在袁珍珍清明、惊恐起来的眼神下,青雀安稳坐在原处,面上甚至还带着从容的笑意。

    “袁孺人比我早入府一年七个月,不当不知宋家曾对殿下做过的罪孽呀。”她轻叹,“连我尚不再与宋家有一分一毫的瓜葛,袁孺人却把有心人有意搅乱王府的话当成真的挂在心里……”

    凝视着袁珍珍的双目,她又忽似恍然:“你总不会说,你不知给你爹娘送钱的是康国公府的人?”

    刘女史在她身旁,赵女史已钳住袁珍珍的嘴,她们都是云贵妃的人,也就是宫里的人。楚王不在,没有人能说服她们隐瞒,她们会把此时、此地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如实上报。所以,她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犹疑。

    她没有错。错的是袁珍珍,或许还有宋家。

    她对楚王无愧,楚王知晓她的一切。

    “是殿下接我进府,也是殿下请来嬷嬷们和两位女史教导我、照顾我,袁孺人却偏在中秋夜拿这没有根据的‘听说’出来质疑我的身份,究竟是在疑心我,还是在疑心殿下?你故意在中秋夜搅乱王府、诋毁殿下,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对你身后的人有好处?”

    她一连五问,一问比一问尖刻。袁珍珍的酒已经全醒,化作冷汗浸湿了里衣。

    而不仅是她,在座谁不冷汗如雨。

    既惊惧于袁孺人的酒后狂言,亦心惊于江娘子的从容自若。

    李侧妃更是吓得脊背贴紧了紫檀椅。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袁氏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只是——谁知道宋家找袁家是为说这个!她怎么知道宋家恨自家出来的人恨到这般地步,一出手就是杀招,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袁孺人酒后狂乱,怕是疯了。”

    镇定下来,李嬷嬷扫视诸人,先给这一事故下了结论,便对赵女史说:“先把她送回静雅堂,明日请个太医来看。”又转向刘女史:“我会送江娘子回房,还请刘女史立刻同去静雅堂,查验冯女史和袁孺人今日的饮食。”

    云起堂的几名女护卫早围过来,听得这一声,立刻同赵女史一起,把袁珍珍的手脚捆住,押送出去。

    她的几个侍女慌乱要跟上,却被李嬷嬷命人拦下。

    “今日的宴,只能先到这里了。”这次,她只看李侧妃:“殿下离京巡边,既将内宅交给了我,出了这样的事,我只能请诸位夫人娘子先在这里静候片刻,待静雅堂排查完毕,再回房中。如此,都去了嫌疑,才免得将来说不清楚麻烦。”

    “正该如此!”李侧妃当即便说,“该查,都该查!偏是今日冯女史身体不适。她若在,袁氏也不至于这般的狂悖。若真是有人暗害宫中女史,此人留在府里,谁能安心!”

    即便她说得坚定有力,不见半点心虚,青雀也没有减少对她的怀疑。

    就算冯女史身体不适并非她所设计,袁氏突然狂怒失控,也少不了她推波助澜。

    “侧妃这样想,正是顾全大局。”李嬷嬷亦只道,“那便等一等详查的结果吧。”

    席上所有人早已放下杯筷,张孺人更是早在袁孺人问出第一句话时,就捂住了大郎的耳朵,既恐让孩子受到惊吓,也怕小孩子不懂事,把这些狂言记在心里,将来乱说惹祸。

    怕惹嫌疑,她不敢离席,只与薛、乔对了几个眼神。

    看李嬷嬷的态度,果然,她们没料错,就算江娘子的这一胎有不妥,殿下应也会护住她。可还不知宫中娘娘和圣人的心意。她们是该暂时和云起堂疏远些,还是暂且一如往常不变?

    柳莹也端坐椅上,担忧地望着青雀。

    其实,对江娘子的来历,这府里谁没有些猜测?这个孩子来的时间太巧,殿下又迟迟未给她请封,起疑心的当然不止袁孺人一个。可疑心只是疑心,只要不落在明面上,便能含糊过去。今日却被袁孺人大声嚷了出来……江娘子的这一关,该怎么过?

    在众人的各怀心思里,李嬷嬷低声问青雀:“娘子是否先回房里歇息?”

    “不必了。”青雀笑道,“我问心无愧,也想亲眼看一看,袁孺人的酒后发狂,是否别有原因。”

    刘女史已去,青雀身边空出一位,李嬷嬷便请严嬷嬷查验月满堂内外,自己坐在青雀身边。

    等待的时间不算短。

    没有人再说话,月亮便也似升得缓慢。

    大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从母亲的安抚和身边的安静里感觉到了紧张,更往母亲怀里缩。

    李侧妃看着大郎,先还庆幸今日没把孩子带出来  ,过一时,便想到二郎一个人在家,虽有奶娘丫鬟在,可那么多生人过去内外清查,动静必然不小,谁又知道袁氏被押回去还会不会闹?真吓着了他怎么好?二郎还差半年才满三岁,还不比大郎结实呢!

    她想着儿子,心里越发煎熬,时间就更走得慢。

    到月上中天时,刘女史才同冯女史一起赶过来。

    大郎已在张孺人怀里睡熟了。

    李嬷嬷便先示意两人轻声。

    “查验清楚了,确实无人对冯女史和袁孺人的饮食用度做手脚。”刘女史先道,“确是袁孺人自己醉后发昏狂言。”

    冯女史的声音更轻些:“我今日不曾来团圆,是因月事腹痛,身体乏力,想歇息一晚。不曾想,一时未在眼下,袁孺人竟犯下大错。此为我失察之过,会自向娘娘请罪。”

    她的脸色发白,嘴唇也白,不知是月事虚弱所致,还是因恐惧宫中责罚。

    “我会将此间证词一并回禀殿下。”李嬷嬷起身,“有劳几位查清实情了。”

    “赵女史还在最后审几个丫鬟,审完便回。”刘女史道,“证词都有记录,嬷嬷尽可令人誊抄。”

    李侧妃盯着她们说话,知道自己应该算是洗清了嫌疑。

    她缓缓地站起来,语带央求:“既然已经查清楚了,二郎还一个人在家里呢。静雅堂这两个时辰不安静,一定吓着他了。”又轻轻指向张孺人:“你看,大郎也困得睡了。嬷嬷——”

    总不能真为了一个血脉存疑还没出生的孩子,熬着殿下两个清白无辜的儿子?

    “是晚了。”严嬷嬷便也道,“都三更了。”

    “是。是该请夫人娘子们回去歇息了。”李嬷嬷便道,“诸位,请吧。今日无故受惊,回去早些歇息。”

    李侧妃转身就走。

    刘女史来扶青雀。乔娘子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

    柳莹忙向这边过来:“江娘子,我送你。”

    “不必了!”青雀忙说,“都这么晚了,咱们又不顺路,平白让你多走,孺人快回去歇着吧。”

    还不知宫里的态度,她最好和柳孺人疏远些,别让人受了牵连。

    “怎么不用?”柳莹却道,“好好的中秋夜,你本不用来,为了大家和睦来了,却平白无故受了惊吓委屈,我不同你回去,我不放心。”

    说着,她已握住青雀的手。

    “我们也送送你吧。”和张孺人交换了眼神,薛娘子忙说。

    “正巧顺路的。”她笑道,“让张姐姐和大郎先回去睡,我和乔妹妹,还能再看一看月色呢。”

    既有薛娘子乔娘子一起,特地送她的柳莹,便没那么显眼了。永春堂和云起堂又的确算是顺路。青雀便不再纠结,先同诸人一起离开花园。

    路上大家说起闲话,只说些明日吃什么,后日怎么乐,没人提袁孺人和静雅堂。

    也没人提青雀的孩子。

    慢慢地行了不到三十丈,李嬷嬷加紧叫的软轿到了。

    青雀极力劝永春堂的三人上轿回去,不必再陪着她。柳莹也坚持不回去,要送青雀到云起堂。

    薛、乔和张孺人最终先去了。

    青雀还要再劝柳莹,柳莹却用力反握住她的手,低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就算会牵连我,也不在这一次。真要疏远你,等宫里的话出来也不迟。”

    “让我送你回去。”她垂眸,“妹妹……我还是第一次叫你妹妹,算我求你。我不想,再对自己失望。”

    怔神片刻,青雀笑了。

    用力握回去,她说:“好。”

    她说:“姐姐叫我‘阿雀’吧。阿娘就是这么叫的。”

    ……

    青雀梳洗完毕,坐在床边时,已是子时将过。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她确实累了。但今日的累不止身体的疲惫,还有对“她曾做过别人的妾”这一事被摆在明面上会带来的种种变化和隐患的担忧。心里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她一时自然没有困意。

    碧蕊四人也还没有一个离开卧房,都在守着她。

    不知何时,窗外的月色已被乌云笼罩。风声吹过,带起一片墨色的寂静。

    “几位女史的查验虽不会有错,可我总觉得,李侧妃……脱不了嫌疑。”围在床边,芳蕊轻轻说。

    “但是,没有证据。”青雀平静道,“就算她真做了什么,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该叫长史带亲兵去查的。”碧蕊低声问,“殿下不是给娘子留了……”

    “若这件事能止于王府,我或许就请长史了。”青雀一叹,“李嬷嬷的安排已是对我最好。不到生死关头……我现在,不能让圣人、娘娘,以为我恃宠跋扈,那即便非我之过,也多了我五分错处。”

    “正是这样。”芳蕊起身,“娘子,这么晚了,身体要紧。不管睡不睡的着,都先躺下吧。”

    青雀点头,几人便扶她躺下,掖好锦被,合拢床帐。

    芳蕊却没有走。

    她示意同伴们先去,自己留在了床帐里。青雀看着她。

    她抿了抿唇,在床沿跪下。

    “有话,你说。”青雀向她伸手,“快起来,不必这样。”

    “娘子,娘子!请不必为我起身,我……我要说悖逆之言了。”

    芳蕊深深俯首,话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依奴婢看,娘子有今日之难,大半是因腹中孩子来的时机不好。我知道娘子珍爱这个孩子,可有母才有子,无母,子亦不存。娘子一心求活,却被孩子束住手脚。从前我不敢劝娘子舍了孩子,可今日之事,必会上达宫中。娘子便是再舍不得,若宫中传出旨意……我求娘子,一定要为长久着想!”

    第50章 樊笼她的心,不让她放弃女儿,不让她……

    芳蕊说话时,青雀还是抱着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的肚子已经很有些分量,坐起便格外小心。而或许是“坐起来”这个动作牵扯了一些精神,分明听出芳蕊的意思是让她做好准备放弃女儿,最好放弃女儿,还有“其实应该更早就选择放弃女儿”,青雀心中也没有出现任何“她怎么能这么说”的愤怒。

    她明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需要非常大的勇气。

    如果不是真心为她着想,芳蕊大可以把想法藏在心里,闭口不言。

    云起堂的侍女全是楚王府原本的人,没有一个是她从外面带进来的。就算宫中降下惩处,应也不会连坐到她们。

    “你起来。”叠好枕头,倚住,青雀说,“就算不想起,也帮我披件衣服吧。”

    芳蕊一怔,抬起头。

    娘子斜倚软枕坐着,静静地看着她,面上当然没有笑意,但也无有恼怒。

    她手不再发颤,心里也没那么怕了,忙应一声:“是。”便忙起身拿来外衣,仔细给娘子笼在肩头。

    青雀就势握住她的手。

    “坐。”她轻轻拽芳蕊。

    芳蕊先还不大敢坐,最终还是只挨在床边坐了,看娘子收回手,重新拢住腹部,垂了眸:

    “你看得很对,芳蕊,我从来没想过,不要这个孩子。”

    “从知道她在,我就从来没有想过,舍了她,换来平安。”青雀温柔、眷恋地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从前没有,以后,我也不会为自己的安稳、荣宠,就舍了她、不要她。”

    “我知道你是好意,为我好。”抬起双眼,她认真看向芳蕊,“但今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那双眼睛却看得芳蕊想哭。

    “我知道了。”她低头,“娘子,我……”

    “别多想。”

    青雀探身,抚上她的脸:“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怨你。留下这个孩子,今后所有一切,我自己情愿承担。”

    “去睡吧。”她拿出手帕,递给她,“我也睡了。”

    接过手帕,芳蕊默默擦了泪。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也明白她已无能为力,只能依言起身,重新扶娘子躺好,合拢床帐,吹灯。

    守夜的侍女都练就一身行动无声的本领,卧房里很快安静。

    灯已熄,床帐严密,青雀

    睁着眼睛,眼前是一片不见五指的黑。

    从她重活一世到现在,似乎一直身处这样的黑暗里。纵然暂时挣脱,也会被迅速拉回原处。

    舍了女儿就能彻底离开这片黑吗?

    当然不能。

    就像她的前一世,其实向前也是深渊,向后也是深渊。她以为自己顺从了霍玥的心意,是选择了更光明的那条路,其实从没离开过他人铸就的樊笼。今世就不同吗?

    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决定她生死的人,从霍玥、宋檀,变成了楚王、云贵妃……圣人。

    一时一刻迎合他们的心意,也跳不出这座黑暗的樊笼。

    既然如此,她只愿随着自己的心走。

    她的心,不让她放弃女儿,不让她卖女求生、求荣-

    静雅堂,灯火尚明。

    前院正房里,李侧妃拉着两个陪嫁侍女复盘了一夜。

    “小姐放心吧,咱们什么都没做呀。”

    琴音一手握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背:“中秋节团圆吃酒,本是惯例。小姐虽提了在月满堂摆宴,可那袁氏发狂,和她在哪又没关系。难道在别处摆宴,她就一定不说那些话了?殿下虽让袁氏和小姐住,又没让小姐管。连袁家和宋家勾结,殿下都只从宫里请人管。让她去团圆,也是冯女史自己松的手,冯女史没能去,没能管住人,谁让她就在这两日来月事呢。小姐怎么知道她身子好不好,来月事不舒服。这事怎么看,都和咱们没关。”

    另一个陪嫁侍女棋声也说:“连李嬷嬷和三位女史都认了和小姐无关,小姐再担心,露出来,反倒叫人以为和咱们有关了。”

    李侧妃只是拧着眉,不说话。

    是,一切她都做得干净,只凭她对袁氏的了解稍微推了一把,就果真让这人妒恨上头失了神智。不但中秋摆宴是常例,宴上吃酒行令更是常例,难道所有人不说话,只坐在那喝闷酒?

    袁氏不会行令,她还让丫鬟帮她说了,没晾着她看她出丑。众人看出她不会,不把令传给她,更是照顾她的颜面,这还能照顾出错?又不是她亲爹亲娘,还得哄着她玩乐。

    至于她看袁氏那一眼……

    笑话,一个眼神还能有罪?她袁氏是什么看不得的金贵人物,看一眼就化了、飞了、狂了?

    这样的天赐良机,她真束手不动,也对不起她这一年多受的聒噪!

    可是……

    “殿下真对我,没有疑心吗。”

    “若真无疑心……殿下着人教导袁氏,为什么一定要她留在静雅堂。”

    李侧妃不愿说出她的猜想,却不得不说出来,像是说给丫鬟们,也是说给自己:“给她重选一块清净地方,只她自己,不叫她见人,不是更方便女史教导。”

    琴音和棋声互相看了看。琴音倾身,想说什么,又犹豫着退了回去。

    李侧妃也轻轻推开了她们的手,倒在枕上。

    她弄巧成拙了吗?

    没留下痕迹,不等于她什么都没做,更不等于,殿下不会察觉她的用心。

    “说一千,道一万,究竟没有证据。”琴音终究起身,半跪在床边,“小姐——”

    “当然没有证据,能有什么证据!”

    李侧妃半翻身坐起来,看她们一眼,瞪向旁边,生气:“可没证据,就能挽回殿下的心吗!”

    殿下的心怎么想,可不看证据不证据!-

    所有关于此事的证据、条陈,已连夜整理完毕,次日清晨,便由快马送往边关。下午,又由李嬷嬷和赵女史、冯女史一起,送至云贵妃面前。

    关于袁氏疯话的内容,李嬷嬷一言带过,着重说的是宋家的图谋不轨:“今日他们能联络殿下妃妾家里肆意传谣,来日不知还有什么手段针对殿下。娘娘,不得不防啊。”

    云贵妃沉默地翻看证词。

    半晌,她问:“这江氏说,她的一切,阿昱尽知,可是真的?”

    “应当是真的。”

    李嬷嬷屈身回话:“其实,江娘子这一胎来得太巧,才诊出来的时候,我和严嬷嬷就请示过殿下。殿下的意思,是一定要看江娘子平安生产,一应医女、护卫早早赐下,临走前还特地叮嘱我,到江娘子的身孕满三个月,就求娘娘赐人护着。”

    “我猜阿昱也不会糊涂至此,为一张脸,连自己带回来的是什么人都不管。”

    云贵妃把证词放到一旁:“罢了,既是他要护着的人,就等他回来再说。”

    “一个孩子而已。”她淡淡道。

    还不知是男是女呢。不急。

    李嬷嬷垂首应“是”。

    “袁氏悖逆,我先替阿昱做主,把她挪去清净地方,闭门思过。”她看一眼冯女史,“但她这规矩,还是得学。你回去,接着教她,将功折罪。”

    “是!”冯女史深深俯首,“多谢娘娘厚恩宽宥!”

    云贵妃又道:“袁氏说的,虽是疯话,风言,也不能让此话传开,污了楚王府的清白。”

    她命:“李氏,你回去,看好众人的嘴。先看看宋家的胆量。若京里无人再传就罢,等阿昱回来,自己对陛下说。若有人传,我只好先回禀陛下,尽早让这流言断了。”

    但阿昱不在,听见此事,陛下是会更恼怒宋家,还是会物极则反,不愿宋家再背一重不是,索性先处理了江氏,她却不能定准。

    “说穿了,就算江氏身份存疑,也只是互赠姬妾的小事。”她靠住软枕,“只是有个孩子麻烦了些。”

    若非联络袁家露出了行迹,宋家大可以推说他们不知道江氏会有孕,罪过便只是江氏一人的。

    宋檀、霍玥这两个人,心计倒有,只是手段太糙了些,做得急了。

    李嬷嬷忙再次应“是”。

    “这江氏,句句不离阿昱、王府,倒很聪明。”云贵妃忽又说。

    “江娘子……是很剔透。”李嬷嬷不解娘娘的意思,只能猜测着说,“为人和善大方,从没与人起过争执,这还是第一次。”

    “聪明些好。”云贵妃道,“聪明些,才活得久。”

    这次,李嬷嬷未敢应声。

    “好了,你们去罢。”云贵妃阖上眼睛,“告诉江氏,让她安心养胎,我不会让人把她怎么样。阿昱回来,还要见她的。”-

    贵妃娘娘的口谕传到楚王府,袁珍珍连夜被挪到西北角一处小院内禁足。

    震动了整个王府后宅的事,云贵妃轻轻几句话,便压下了所有事端。

    青雀面朝皇宫谢恩,心中再次想到了她的名位。

    天下之大,权位齐天者,莫过圣人。

    圣人之侧,太后、皇后,圣人之下,丞相、尚书。六宫之内,若无皇后,便是贵妃。

    而亲王府里,侧妃在后宅,虽无贵妃在后宫的权柄威势,至少远强于无名无分的“娘子”。

    樊笼中,也分贵贱高下。

    若她已是孺人,至少在面对袁孺人时,有了平等对谈的身份。

    若她已是侧妃,李侧妃在算计旁人谋求好处时,也定会对她多些顾忌。

    但欲求名位,她也只能等。

    “等殿下回来……”

    等到楚王回来。

    等到她打动他,让他愿意给她身份和地位-

    寒露平缓地降在深秋,门帘早换成挡风的厚帘,冬天要到了。

    裹着一股冷气,宋檀迈进屋门。

    “袁家的官司结了。”屏退侍从,他坐下就叹气,“杖一百,许纳金免罚。”

    “还真判了?”

    丫鬟都不在,霍玥只好亲手给他端茶:“就一点没看楚王——”

    “就是楚王的人让判的,还怎么看!”宋檀接过茶杯放在一边,“他真是够狠,没头没尾,也不怕人说他苛刻妻妾!哪家王府的妃妾娘家不借一借势要权捞钱,袁家不过让人借势做生意,自家都没下场,也没怎么欺负人,已经算是小心的,偏他这么‘大义灭亲’!”

    “他人都不在京里,一点妃妾娘家的小事,也要这么较真。”霍玥也气。

    要杀青雀,这就是最好的机会!这个机会一过,以后还想动她,就更难了!

    “袁家,是指望不上了。”宋檀阴沉着脸,“现在,最好盼着他不知送钱的是

    咱们,不然……”

    “若他知道,早和身契那次一样闹去宫里了,还等什么?”霍玥忙说,“这倒不必担心的。”

    “呵。”

    说定过此事即便不成,也不能怨她。宋檀向后靠,拍了拍扶手,半日才说出下一声:

    “但愿吧。”-

    在袁家纳金免罚,闭门阖户,不做生意一个月后,天降薄雪,冬天正式到了。

    京中下第三场雪时,楚王的坐骑扬着冬月的冷风,踏入了京城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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