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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重逢“殿下快过来,抱抱她?”……

    乌黑的神骏风一样越过紧急清空的城门,越过驱散人的兵士和正散开的民众,疾驰在京城宽阔的大路上。

    有认出人的百姓惊呼,“是楚王殿下!”惊喜的议论声就比风还快地四散开来:

    “楚王殿下回京了!”

    “楚王殿下回来了!”

    “殿下回来过年了!”

    大周朝规,外官回京陛见,需先呈递奏章,待圣人宣召,再至宣政殿或紫宸殿旁的偏室等候,再待圣人呼唤,才能入见。有时圣人政事繁忙,便半日乃至一日都不能见。面圣时,不得礼仪有误,更不能仪容不整。可凡事总有特例。楚王便不在此例。

    他抵京的时间虽比预计中提前了整整五日,但他在宫门处下马时,圣人身旁的几名内侍已恭迎在侧,三四个人,谁也不见高阶内侍惯常见人的骄傲,都殷勤凑上前,替他拂去身上尘土:“殿下快请!圣上正等着您呢!”

    几千里路日夜兼程,还未暂歇,楚王依旧不用软轿。

    他与几名部将到紫宸殿阶下时,太子并七八名在朝重臣正鱼贯走出殿门,缓缓下阶行来。

    他便让在阶旁,待太子先行。

    看见楚王,太子和左相、右相并几名尚书也加快了脚步。

    太子年轻且位尊,最先来到楚王面前,笑道:“六弟,回来了。还没当面恭喜六弟再立新功啊!”

    楚王已依礼下拜:“臣弟见过太子。”

    “你又多礼了,快起来快起来!”太子亲手去搀扶他,“本以为你还有几日才能抵京,谁知今日就到了。怎么,急着见父皇?”又道,“离京这半年,看着是精神了许多,果然还是军中养你。好啊,好!”

    他不过三十一岁,样貌端正、神情温和,浑身带着一国太子自有的从容矜贵,面对从十七岁便功震天下、极负盛名的异母兄弟,态度不但不见疏远提防,反还透出一股亲昵。只看此刻,任谁见了都会说上一句,“太子有容人之量”。

    楚王却依旧垂眸,客气恭敬地开口,甚至显得有些软弱:“臣弟多谢太子关怀。尽快回京,是为早些面见父皇。”

    “是吗?”太子便笑,“我还以为,你是念着府里新宠,所以才不顾路途劳累。”

    当着众人,状似玩笑地说过这一句,不待楚王再回,他便又关切道:“好了,快去见父皇吧。为了见你,父皇可是推了今日所有的事。别叫父皇等急了。”

    站在原地,楚王目送了太子片刻。

    丞相、尚书等重臣不便正式见礼,只纷纷向他拱手致意。

    其中,只有右相、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态度稍显平淡,但也不失尊重,其余几人对他皆是一样的敬重。暂执一部事的兵部左侍郎戚蓝,更是深深一揖,又停顿数息,才起身跟上众人。

    楚王很快走上台阶。

    他与部将在紫宸殿行大礼的同时,殿内侍从来去,手中捧的都是御膳房新进上的酒果茶点。

    皇帝亲自扶他起来,力道比太子搀扶他时实得多。

    着内侍送走楚王部将,他第一句就说:“这一年,捷报不断、民心振奋,朕亦欣喜。阿昱,大周果然离不得你。”

    这话太重,楚王几乎再次拜下。

    “好了好了!”皇帝拦住他,“只有你我,一句话而已,何必如此小心。”

    细细打量了他一回,皇帝更加感叹,且心疼:“瘦了,又瘦了……”

    “没瘦,重了。”楚王此时方笑,“是黑了些,所以似乎瘦了。”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又拍一拍他的手臂:“叫太医给你诊一诊再走,不然,朕不放心。”

    父子围桌对坐,皇帝亲手给他斟酒,不断劝他用菜、喝茶,一面肃容听着他亲口说出的军中和敌国的密报。

    正事回完,已将傍晚。

    御医诊过平安便退下。

    亲眼再看一遍脉案,皇帝暂且放心。

    他把脉案交给内侍,让一起带去昭阳宫,对儿子笑道:“快去见你娘吧,她该等急了。”

    云贵妃更先不管其他,只着重看楚王的身体。

    从他十几岁出征到现在,虽然身经百战,几乎未有败绩,可他每次离京赴边,云贵妃依然不能全然放心。

    楚王也听命左转右转,抬手低头,任母亲检查。

    “好像是结实了点。”云贵妃叹道,“我就不问你受没受伤了,总归也不和我说实话。”

    “回去吧,回去好生睡一觉。看你眼下的乌青,这么黑了都盖不住。再是年轻,也禁不住这么耗。”她道。

    侍女递来新斗篷,她接过,亲手给儿子拢上:“你惦记的江氏,就在这两日生。我把她护好了,没让人动她,你就放心吧。”

    ……

    青雀的预产期在十一月初十,今日正是十一月十一日。

    孩子早来几日、晚来几日,皆是寻常。

    早在九月,李嬷嬷和刘女史便着人布置起了产房,接生的产婆和照顾孩子的四名奶娘更是选了又选,务要万无一失。周御医早在十一月初五日,便被接来楚王府居住。真到生产之时,曹院判也会在半个时辰内赶到。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发动。

    女儿在她体内安然无恙长到了足月,终于要回到她身边。预产期来临,青雀心中没有太多对分娩的恐惧。

    因为,只要她熬过去,就能和女儿重逢。

    九月,西疆之南又有小股敌军流窜伤民。青雀做好了在这么多人的陪伴、保护下生产的准备,没有想到,楚王真的赶了回来。

    他赶到云起堂时,天已墨黑。

    雪还在下,风却暂歇。大团大团的雪垂直落向楚王肩头,又被他快步行走重新带起的风吹落。青雀身披一件大红狐皮斗篷,被刘女史和赵女史搀扶走出房门,看见他挟着雪与风来,又似迟疑,放缓了脚步。

    雪静静地下。

    许是夜色太暗,他好像变黑许多,只看肤色,几乎与离开前是两个人了。

    察觉自己的想法,青雀不禁一笑。

    在边关风吹日晒这么久,时常在外杀敌,哪里还能肤色如雪?他这样,倒更有了些“人”的意味……看起来不似从前那么骇人。

    楚王便看见了她的笑。

    漫天雪里,她站在廊下,一身红衣,眉目如画,还是那双机警剔透的眼睛,只是眼中不再有从前那样决绝直白的恨与痛。大红的灯笼照着,照出她双眼莹亮,也照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她双手捧住腰腹,护着自己的孩子,安然地对他笑,似是在高兴他的归来。

    他回来了。

    他赶上了。

    又起了风,风便扬起了雪。许是被风雪遮蔽了眼睛,楚王眼前忽然有些恍惚。

    这次,他及时赶回来了。

    一路疾驰入京又在君前奏对的疲惫与紧张都暂且消失。片刻的停顿后,楚王继续向前。

    就在此时,青雀颦眉,向赵女史弯下了腰。

    “我要生……”

    青雀不知道——低着头,她当然没看见——楚王是怎么隔着十几丈,一瞬把她抱在怀里,抱回房中,又在李嬷嬷和刘女史的连声劝导——

    或者说要求——下,送她进了产房。

    他被劝了出去。

    第一阵疼来得快,去的也快。生产后有一个月不能沐浴,趁宫口还没开,刘女史带人快速给青雀洗了个澡。

    李嬷嬷也死命地劝楚王先去洗澡,换身衣服再来守着。

    “殿下才从京外回来,一身的灰尘泥土,就算娘子现在此刻就生了,我和大夫也都不许你进去看她看孩子的!”她急得想推人,又耐着性子说,“殿下去洗个澡也不过两三刻钟,再回来守着不是更好?”

    沐浴后,楚王立刻回来。

    夜晚的风声渐大,他阖上双目,静心听产房里的声音。

    压抑的呼痛时断时续。

    女人生子,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或许数日,他清楚。他也当然知道,青雀初次生产不会太快。但他闭着眼睛,眼前便是一片血色。殷红的血,他熟悉的血,战场上随处可见的血,他看惯了、闻惯了的血,总是出现在他刀锋枪头上的血,此刻,却竟分外可怖。

    站在廊下,他守到雪停,守到天明,又守到乌云散去。

    在景和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二日的正午,青雀平安生下一个女儿。

    孩子降生的时间,和她上一世生下女儿的时间,完全相同,分毫不差。

    她记得,也是这样一个雪停的天气,产房内外,康国公府的人因宋檀的甩袖离去噤若寒蝉,霍玥不耐地叫奶娘抱走女儿。而她哭得满脸是泪,也不敢叫奶娘停一停,让她再看一眼自己怀胎十个月生下的骨肉,更不敢哭出声音,生怕再惹怒了霍玥。

    现在,女儿就在她身旁。谁也不会再抱走她。

    谁也不会……

    “娘子?”内室外,李嬷嬷轻轻地敲门,满口喜意,“恭贺娘子喜得千金!听说娘子这已大概收拾好了,殿下守了一天一夜,想进来看看娘子和孩子,不知娘子现在方不方便?”

    楚王要进来看孩子?

    青雀心口重重一跳,整个人瞬间挣脱了才和女儿重逢的喜悦,在温暖如春的产房里浑身沁凉。

    “娘子想见,再让人拢一拢头发就好。”刘女史笑道,“虽然都说‘男子不可进产房’,可娘子已平安生产,也不用那么多忌讳。殿下惦念着娘子和姐儿,更是大喜的事啊。”

    娘子尚无名位,不管生出的孩子是男是女,都须得父亲看重,才能在王府里活得更好。尤其又是女儿,就更要殿下喜欢才好了。

    “是啊。”青雀便也抿出一个笑,“我还要请殿下给姐儿取名字的。”

    他离京七个多月,往来三封信,没有一封提及孩子的名字。

    分别的时间太久,她也一日比一日更不确定,他是否还会遵循诺言:

    是女儿,就留下。

    李嬷嬷和医女引着楚王进来,先让他在堂屋烤热身体,方才推开内室的门。

    血气尚未全部散尽,楚王走进来时便仍微微拧着眉。

    绕过屏风,他没来得及调整好的神色全被青雀看在眼里。他的高大又瞬时让这间称得上宽敞的产房显得窄小拥挤,一步步走过来,便似黑沉沉压来的山。

    未加思索,青雀便更凑近女儿,环住了她。

    楚王看到的,便是将半个身体都围在襁褓旁边,做出保护姿态的青雀。

    才经历了长达九个时辰的生产,青雀自然满面倦色。为方便休息,她一头乌发被编成一条长辫垂在胸口,显得她比从前小了些。可那双眼睛又燃起了警惕,是那样鲜活生动,让他知道她还好……她还活着。

    他缓下了脚步。

    青雀便看到了他的犹豫,和一瞬间的恍惚。

    她这样,很像姜侧妃吗?

    抱着“赌一赌”的心,或许还有一点点认为楚王仍会遵守承诺的信任,她垂下眼眸,认认真真将女儿看过一遍,轻缓地深吸气,再抬起头,面上便是欢欣的、幸福的笑意。

    “殿下,咱们的女儿来了。殿下一回来,她就出来了。”

    她身体稍向后退,手还环着襁褓,做出邀请的姿态,对楚王笑:“殿下快过来,抱抱她?”

    第52章 感激又害怕害怕又感激。

    喉结轻动,没有应声,楚王手指微蜷,缓步走了过来。

    青雀其实已经疲惫、困倦至极,亟需一场安眠。可楚王走近了,遮挡住透过屏风穿进来的几缕阳光,他的影子便似院中参天的松,或后院笔直的柏,参差印在开遍繁花的床帐上。

    而当他真正走到床边,影子印在女儿睡着了的,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上时,青雀的心头便也似浅淡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睡了。”

    站定,看了孩子片刻,楚王没有伸手,声音也低。

    “嗯,睡了……奶娘喂过奶了。”青雀望着他,“说有七斤六两,长得很好。”

    “我知道。”

    干巴巴说完一句,楚王很快又道:“确实长得好。几个孩子里……六妹妹出生,才七斤五两。”

    他明显是想拿楚王府的其他孩子做比方,话说到一半察觉不妥,才改口说了六公主。

    青雀当然不在意他的其他子女——在她入府前,这些孩子就已经降生在人世了——可看出他的小心——对她心情的照顾,还有他面对女儿与她时的微妙慌乱,她紧绷的双肩便放松下来,笑意也更真。

    “殿下落地多重?”她问。

    “五斤九两。”楚王道,“远不如六妹妹和……她,这孩子。”

    “那,殿下也长到这么高了。”青雀又坐起来一些,向前倾身。

    “要什么?”楚王立刻扶她。

    “要殿下坐。”青雀抓住他的手,力道很轻,说话也轻,好像在嗔怪,“殿下挡着光了。”

    “……是吗。”

    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楚王笑了笑。

    紧挨女儿,他在青雀床边坐下,手没有松开。

    刘女史悄悄上前,给青雀肩头裹上一件外衣,便同李嬷嬷和奶娘、医女、侍女都先退了出去。

    楚王手心的热度一如从前,通过触碰传递在青雀手上,又传遍她的全身。

    说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床帐之外身体接触这么久。从前,他都是扶起她便松开。

    “殿下回来的真早。”房门合拢,仍是青雀先开口,“月末启程,昨日就到了。天寒地冻,这样辛苦。”

    “还好,不算什么。”楚王轻轻摩挲她的手指,视线看向孩子,“习惯了。”

    “是因为信里说过,在我生产前,一定会赶回京里吗?”感受着在她手上摩擦的茧,青雀停了停,继续追问。

    这又是一次“赌”。

    哪怕口头的承诺很轻,轻得随时可以更改,她也想要确定的结果,而非暧昧的模糊。

    哪怕现在提起这件事,像在追问……逼问。

    她心跳再次快了起来,看见楚王面色不变,只睫毛颤了颤,片刻,终于看向她,开口:“是。”

    他要亲眼看见她平安生产。

    也要第一时间得知,这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殿下没骗我。”迎着他复杂的目光,青雀笑,“我也没骗殿下。”

    “咱们的孩子,果然是女儿。”说着,她握紧了他的手。

    青雀仍不能全然看懂楚王的神情变化,楚王却看得清她的紧张,也听得明白她的试探。

    原来,她还在担心他不守承诺,害怕即便她生下的是女儿,他也不会认她。

    怎么会。怎么可能。楚王心中一哂。做不到的,他不会许诺。他岂是会言而无信之人——

    蓦地,他想到了自己离京之前,对阿娘和……父皇,承诺的怀疑。

    那时,前车之鉴在前,他并不完全相信信任和阿娘。只是边关情急,他别无办法,只能离京。

    他之于青雀,便似父皇之于他。甚至,青雀惧他,应十倍甚于他惧父皇。

    想通此节,楚王先躲开了青雀的双眼。

    但他立刻看了回来,手用同样的力量回握青雀,声音虽低,却毫无犹疑:“孩子的名字,因未知男女,我确

    不曾想。既真是女儿,新年之前,我必给她取名。”

    像是劫后余生。

    又似死中求活。

    从重生的那一天,就一直紧绷在青雀心头的那根弦终于松了。她眼中瞬时噙满了泪。她本不想哭的。

    在她的打算里,她应该像方才那样亲昵自然地谢过楚王,轻描淡写揭过怀疑,高兴期待女儿的名字。可她的泪又连续不断,一滴、两滴砸在胸口的锦被上,她不能控制,还隐约觉得……不必控制。

    因为她面前是楚王,不是霍玥更非宋檀。他总是让她感激又害怕,害怕又感激,让她在他面前暴露出真实的脆弱,还——

    不算意外地,青雀被轻柔的力道向前推,靠在了楚王怀里。

    他环着她,也环上了女儿。他任由她的泪落在他衣襟上,耐心抚摸她的鬓发,过了一会,又迟疑着说:“你现在是不是……不能哭?”

    这罕见的不确定,让青雀瞬时破涕为笑。

    “是,是不能哭。”

    她还哽咽着,却抬起了脸,对楚王笑,小小地试探:“谁叫殿下让我哭的。”

    说这话时,她眼中还噙着泪,眼周红了一片,眼下全是濡湿,瞳仁却莹亮生光,看得楚王……有些不愿再移开视线。

    他就这样看着她,手伸过去,轻轻替她抿了泪,也一笑:“是我的错。”

    随后,他站起来,走到卧房门边,轻声道:“来人,服侍娘子洗脸。”

    李嬷嬷、刘女史等连忙入内,围到床边。楚王离开身旁带来的一丝冷意还没吹凉青雀的身体,她便又被许多温暖包围。

    “哎,虽然哭一哭对心绪也好,但娘子才生产还没一天就哭……月子里可不能再伤心了。”

    刘女史抱起孩子,递给奶娘,便给青雀把了把脉:“一切都好,姐儿也好,娘子就放心吧。”

    青雀点着头,眼巴巴看着女儿。

    “娘子若想和姐儿睡,也不是不行,可姐儿一两个时辰就要吃,就要哭,娘子歇不好,伤了身体,可就难了。”刘女史便又笑道,“姐儿就在那边屋子里,娘子醒了一出声,我们就把孩子抱来,可好不好?”

    “嗯……”青雀最终点头,“好。”

    碧蕊和李嬷嬷一起扶她躺回枕上。

    一沾枕,困意便汹涌蒙上了青雀的眼睛。她还想说什么,嘴也张不开。只感觉到一只熟悉的手不含情欲地抚上她的脸,对她说:

    “睡吧。”

    来不及细想这当着众人的亲昵,她心神一定,立即沉入安眠。

    看侍女和两名医女都留在房中守着,楚王最后迈出房门。

    卧房门关好,李嬷嬷便开始回报:“门上收了好些帖子,上午也有许多人来,要紧的第一位是六公主。公主辰正二刻到的,听见江娘子正生产,便没进来,也没让打扰殿下,只让转告殿下:”

    清了清嗓子,她笑着模仿六公主的语气:“告诉六哥,谁让他回来这么早的,没赶上接他,可不是我的错。在北苑猎了几头鹿,且留下恭贺六哥得胜。一会小嫂子生了告诉我,我再送贺礼。”

    “啧。”楚王笑笑,“去告诉她,她添了一个侄女,快送厚礼。”

    “是。”李嬷嬷给春消递眼神。

    春消领命出去,李嬷嬷继续回:“还有大公主、齐王、魏王、四公主、五公主几位也送了帖子。定国公、长兴侯和戚侍郎、秦侍郎、刘少卿都来过,季长史说了殿下正忙,他们也先去了。其余的人和宫中送下的赏赐,便等殿下歇好,再由长史来回吧。”

    “知道了。”楚王道,“让平仲递帖,我明日入宫。告诉定国公他们,若无急事大事,后日再来。”

    “是。”李嬷嬷领命。

    楚王迈入女儿的卧房。

    新出生的孩子,他见过许多。比如八妹妹、十弟、十二弟,再比如大郎、二郎,还有宋氏留下的大姐儿。

    血缘相近,才出生的孩子,总是生得相差不多。一样的又红又皱的皮肤,一样的睁不开的眼睛,没长齐的或许发黄的头发和浅淡的眉毛,放在一处,都分不清是哪个孩子。

    可这一次,楚王竟能从女儿发皱的脸上,隐约看出她的眼睛像她母亲。

    “咱们二姐儿,眼睛像娘子,鼻子和嘴都像殿下。”李嬷嬷在旁笑道,“尤其是鼻子,真和殿下才降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管她是谁的孩子,殿下认了,就是殿下的孩子,就是楚王府的二姐儿,将来的郡主。

    “是吗?”楚王仔细去看。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看了片刻,他竟真觉得这孩子是有些像他。

    “殿下抱抱姐儿再去睡?”李嬷嬷笑问。

    楚王一顿,旋即道:“也好。”

    方才在青雀面前,他还是没抱这个孩子。

    不必奶娘指导,他比了比,熟练地抱起了女儿。

    和他想的一样,又小,又轻,又软。

    他上次抱起孩子,还是颂宁去世那天,他抱住了她,也抱住了她用命生下的,那个浑身发青、发紫,血迹未干,早已断了气息的、开始僵硬的孩子。

    那是一个儿子。

    一个让宋氏忌惮到发疯的儿子。

    ……

    三日两夜未曾阖眼,几千里路日夜兼程,楚王沾枕即眠。

    三个时辰后醒来,暮色已至。

    帐外燃着灯。楚王没有唤人,自己披衣下床,看到这间卧房里,遍布熟悉的,青雀的痕迹。

    她说要弹给他听的琵琶。

    她看了一半的书,被侍女合起来放着,旁边还有笔砚和她写过的纸。

    她自己作的画,挂在床边墙壁上。那只灰扑扑的雀依然振翅梢头,远望将飞。

    她喜欢的梨花香气。

    她的鞋袜,她的衣衫,她妆台上散落的几根簪子,她喜欢的碧玉凤鸟簪旁,一个似乎是才做好的香囊。

    他多看了两眼那香囊上的日出沙海。

    “你们娘子,醒了没有?”他向外问。

    “娘子还没醒呢。”芳蕊急忙进来,身后跟着几名年纪小些的侍女,“殿下,是否要传晚膳?”

    “传。”楚王道,“等李嬷嬷醒了,告诉她,再给云起堂挑四个得力侍女,一同服侍二姐儿。”

    “是!”芳蕊欣喜,“等娘子醒了,奴婢也立刻去告诉娘子!”

    如此,云起堂就有八名一等侍女了,可见殿下对娘子的恩宠!李嬷嬷又说,殿下明日入宫,她猜,或许就是去给娘子请封的!

    娘子也算守得云开,过了这一关了。

    她忙率人服侍梳洗。

    梳洗完毕,晚饭也在堂屋摆齐。

    入座前,楚王又命:“你去告诉冯女史,半个时辰后,我要见袁氏。”

    “是!”芳蕊立刻应声,又忙问,“那奴婢再找人来服侍殿下用饭——”

    楚王抬起右手,手背向前一推。

    芳蕊不再询问,连忙出门,与人提了灯笼去西北角。

    真好!等了这么久,殿下回来,那袁孺人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楚王拿起银筷。

    今日先处置袁氏,明日再算宋家。

    从七月算起,已经等了四个月,他很急。

    第53章 不公平后宅里的女人,除了荣华富贵,……

    楚王府南北长一百八十丈,后宅占去九十丈。比寻常王府大上一倍的花园,围绕着宁德殿及以东以西的各三所主要院落。花园之外,临近外墙,还有十六所小院规律排布,本是留待王府的孩子长大后单独居住所用,现在,已有一所开启,关押着禁足思过

    的袁珍珍。

    楚王步行前来,只带两名内侍提灯照路,并未大张旗鼓。

    他到时,暂命名为“冬四院”的小院院门未开。

    内侍上前敲门,说一声“殿下到了,快开门”,方很快有人从内拉开门,惶恐拜下:“殿下,冯女史说了殿下要来,袁孺人便坐立不宁、言语无状,冯女史所以没来恭迎殿下。”

    “知道了。”楚王扫视院内,“起来吧,领路。”

    “是!”那侍女连忙应声。

    冬四院不大,只有浅浅一进。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十余间屋子,亮着灯的有正房和东厢房,还有两间耳房。

    已在深冬,院中虽然草木凋零,却未见敷衍了事的荒疏脏乱。

    粗略扫过一遍,楚王暂未出言。

    禁足非是受刑。袁氏有过,当受何等惩处,应依言执行,而非私添折磨。

    虽然他自己,也未必真能做到。

    袁珍珍就被关在三间正房里。

    院子不深,开院门的声音和侍女的请罪声瞒不过正房里的人。冯女史就拿着戒尺在旁,两眼直盯着袁珍珍。她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眼中却又滴下泪,嘴里喃喃地念:“殿下,殿下……”

    脚步声越近,她的泪就流得越凶。

    门推开了。

    侍女快速退开,日思夜想的殿下就出现在眼前。袁珍珍流着泪站起来,浑身颤抖着上前两步,想对殿下行礼,恰好眼中的泪全掉出去,一定睛,她看清了殿下现在的脸。

    ……真瘦……这么瘦?殿下有这么瘦、这么黑、这么……凶,吗……

    她记得的殿下,是一身销金紫衣,如同仙人玉树一般颦眉站在堂屋正中,脸莹白如玉,唇红若涂脂,狭长的双眼噙着极冷的光,好像很是不耐烦,却还是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对她抬了抬下巴,同王妃娘娘说:

    “她留下。另一个,好生送回去。”

    就是这一面,这一句话,她就从平民百姓家的娘子,成了楚王府里尊贵的孺人。

    殿下一定是喜欢她,所以才会只留下她,却送走宋妃一起选进来的另一个人。

    这么好的殿下……连不要的姬妾打发回去,都厚厚赔送了一份嫁妆,对放在心上的姜侧妃,处处护得周全,盛宠到王妃和王妃的母亲都不能怎么样。殿下不来看她,宋妃说她没用,厌烦了她,却只是放着她不管,也是害怕苛待她太过分让殿下生气。她能过上锦衣玉食有人服侍的日子,全是因殿下一眼喜欢上了她。殿下还没宠她,她就这么快活,若殿下宠幸了她……

    若她能和殿下同床共枕,被殿下抱在怀里疼爱,殿下那仙人般的脸能靠近她——

    “袁孺人。”冯女史冷冷出声,“教导了你快四个月,不但没有长进,难道连见人行礼都忘了?”

    这一声打破了袁珍珍的幻想。

    琼枝玉树般的殿下消失了,眼前仍是这个瘦得两颊凹陷眉骨突出……一身黑衣,煞气骇人,目光冷得像冰的殿下。

    殿下的眉眼似乎未改,但袁珍珍不敢再细看哪怕一眼,惊慌跪了下去。

    楚王没有叫她起来。

    不必他说,冯女史已垂首屏气,退了出去。既是一府之主和府中的姬妾,也不需避忌,房门一关,屋内便只余下他们两人。

    这是袁珍珍梦里都想要的单独相处,却又和梦中完全不同。

    楚王没有再向前,也没有多说无用的话。再看一眼跪伏在地发着抖的袁珍珍,他直接问:“既然现在怕,也怕冯女史,为什么还敢当众说出青……江娘子,入府前做过妾。”

    袁珍珍霍地抬起头。

    她眼中的泪还在流,却是满面的不甘满面的气愤。眼前模糊看不清殿下,她张口大声说:“她真的做过妾?殿下,她真的给别人做过妾!她自己不清白,我凭什么不能说!我就是要告诉殿下,这女人不清白,蒙蔽了殿下,殿下这么宠她,受了她的骗!”

    “呵。”楚王哂笑,“我既接她入府,自是无所谓她的从前。所谓‘清白不清白’,袁氏,不过是你想借剑害她、杀她的借口。还是你当真以为,我不知她的来历?”

    袁氏虽不聪明,看上去,却也不似愚笨得无可救药。

    袁珍珍一哽,低了低头,牙齿狠狠咬住下唇,却到底没敢说出,“我是当真以为殿下受了骗。”

    她不回答,楚王也知道答案。

    他也不想给袁氏狡辩的机会,继续道:“若真问心无愧,这些话,你也不会只有借醉装疯才敢说。若真是‘为王府好’,‘为我好’,你见得到李嬷嬷,更见得到冯女史,为什么不先与她们商讨。你识字,也会写信,即便不信她们,为何也不先来信告诉我你的‘新发现’?”

    “怕我,不敢给我写信,却敢当众搅乱王府?”

    他平淡做出结论:“你只是看江娘子最可欺,以为打着‘大义’的旗号针对她,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袁珍珍重新埋下了头。

    审问一个不太聪明的人,核对一件证据清晰的事,对楚王来说,颇为无趣。

    但他仍然耐住性子,最后几句,也要对袁珍珍说得明白:“且即便中秋之前,你不知贿赂哄骗你母亲的是宋家的人,江娘子已当面对你道出实情,这三个月,冯女史当也不少对你讲过道理,你应知道这是宋家想借你做刀,却还是唯独怨怼江娘子,不怨自己,也不怨宋家。”

    他道:“知宋家与袁家勾结,我请女史教你规矩,是以为你能学会:既然人不聪明,就少言、少动、多想,别在糊涂里做了人的刀。但现在看,你恐怕心甘情愿做这把刀。”

    “既然如此——”

    “殿下!!”

    或许是知道自己已在绝路,反而生出勇气,也或许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袁珍珍高高地抬起头,努力看向楚王,忍着哽咽,竭力清楚地问:“殿下,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从来没对我说过话……第一次和我说话,就只是为了江氏,没有一句是对我!殿下,你封我做了孺人,江氏、江氏只是娘子!她有不妥,我责问她,也是……也是殿下先赐了我名位呀!”

    说完,她紧紧闭上眼睛,以为会招来更严厉的训斥和更可怕的结果。

    可是,好像过去了许久,殿下都没有再说话。

    殿下……被她打动了吗?

    袁珍珍心里又跳出了希望。

    她尽力止住哽咽,舒展眉头,想把最好的颜色最漂亮的脸,呈现给殿下。

    但,就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楚王也望着她,同时开了口:“我不知是什么给了你错觉。”他冷淡道:“封你做孺人,只因宋氏两个月内送了五次人,我不堪其扰,她却又从民间聘人献我,我索性选了一个情愿入府的留下,封做孺人让她知道,不是宋家的人,我便愿意收,愿意给她尊位,好让她安分些。——那人就是你。”

    这话,比方才所有的话,更让袁珍珍绝望。

    她连泪都不再流,只是看着殿下,看着这个与她记忆里大为不同的,冷冰冰的,说着让她心碎的话的殿下。

    她嘴唇动了动。

    楚王便先收回要出口的言语,再额外给她些许耐心。

    “殿下……”许久,袁珍珍喃喃地说,“可是,你第一次见我,就仔仔细细看了我,留下我,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对你动心。”楚王说得干脆,“看你,只想看出你和另一个人,谁更情愿入府。而你,显然非常高兴,自己能被宋氏选中。”

    袁珍珍忽然没了力气,也失去了说话的声音。

    “我本想,给你两个选择。”楚王道,“虽然你是宋氏选进来的,但若非我要用你警告她,你也不会留下。你方十七,正当嫁龄,再过三年五载,以王府侍女的身份离开嫁人,也算有个结果。”

    袁珍珍已瘫坐在地,听懂这几句,却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气音:“不……”

    她是楚王府的孺人,亲王的女人,怎么能再做丫鬟侍女,嫁一个粗俗的男人?

    她这样花容月貌的脸,就该在王府受一世的荣宠,就该配殿下这样最好的男人!那些外面的男人,他们怎么配她!

    “我猜到了你不会愿意。”楚王并不意外,“恰好,方才看,以你的行事,我也不能放你离开,在外胡言乱语,引起流言。”

    “我会请父皇下旨,夺去你的孺人名位。今后,你就在这院

    子里读书、念经、学规矩,至少将死之时,能长些智慧吧。“轻描淡写,他下了判决。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袁氏不服、含怨、含痛的哭喊,似乎响彻了王府。可凝神一听,这声音,又只响在他心里。

    这夜色很深,夜亦极静,所谓“不甘的痛呼”,只是随着时而呼啸的风,出现在他耳边的幻觉。

    楚王知道,自己做出了一个不算公平的裁决。

    但这是楚王府,他的王府。他做任何决定,当然都随他的心。

    ——所以青雀怕他。

    从前,他一直将王府和后宅里的人,当做朝堂上的部将来管。但后宅不是战场。战场上,部将下属只想同他得胜有功,搏一个封妻荫子。而后宅里的这些女人,除了荣华富贵,还想要他这个人,他这颗心。

    又正是因为,想要他这个人的私心,所以,不管他怎样做到“公平”,怎样让每个人各得其所,不受欺压,后宅也一直纷争不断。

    宋氏以为,她是出身尊贵的正妻,就该比所有人都更“受宠”,她和她的母亲,可以随意拿捏后宅里所有的姬妾。不能,她们便恼羞成怒,杀人泄愤。

    袁氏以为,他封了她做孺人,就该给她“孺人”当有的恩宠。没有,她便移恨到“得宠”的青雀身上。

    这些纷争,断送了颂宁和孩子,让他杀了宋氏,现在,又险些断送了青雀。

    难得的心烦意燥让楚王越走越快。

    两名内侍提着灯紧追不上,那灯便在风中摇晃起来,像是两点橙红里带着青灰的鬼火,摇荡在楚王身后。

    走出重重的树影,走过花园走过一重又一重围墙,在稀疏的光亮下,楚王终于看到了云起堂的院墙。

    院门开着。听见脚步声,守门的侍女欢喜迎出来:“殿下回来得正好,正是娘子才醒!”

    楚王缓下步伐。

    果然,西厢房燃着通明的灯,灯光微黄,从窗棂里透出来,照出一片温暖。

    蓦地,楚王心中一定。

    缠绕不断的幻音消失了。

    是的,不错。他的确,还在人间。

    第54章 疼“江氏已是我的夫人,我绝无可能再……

    青雀这一觉睡足了四个时辰,仍还觉得困倦。

    她一睁眼,先摸到肚子扁了下去,想起自己已经生了,立刻半坐起来:“来人?来人!”

    “娘子、娘子!我们都在。”身旁立刻有人回应。

    定了定神,青雀才看到,原来她的床帐并没合拢,是卧房里只燃着一两盏灯,灯还都在屏风之外,屏风内便格外的暗,所以她眼前才没太多光亮,以为自己是在床帐里。

    原来,天都黑了。

    从正午一觉睡到天黑,若有恍惚,便好像又活了一世。

    “娘子是噩梦魇着了?还是想姐儿了?”

    碧蕊和一名医女就在床下守着,说话时,两人都站了起来。

    “刘女史说,这几日娘子睡觉,最好都不要放床帐,以免有什么事,我们发现不及。”扶青雀坐起来,碧蕊笑道,“春消去那边抱姐儿了,再有两句话的功夫就回来。娘子安心,孩子在呢。”

    靠在她肩头,青雀仍没放松身体。

    医女点亮了全屋灯烛,先看娘子恢复得如何。

    恰好才掩上被子,春消推开房门,奶娘抱着孩子回来了。

    真正看到女儿睡得皱眉的小脸,将她抱在怀里,青雀才浑身一轻,随即便又感觉到了困,还有饿。

    女儿有四个乳母轮流喂她吃饭,她自己还没吃东西。

    易克化的饮食早在小厨房备着。前后不过半刻钟,她面前就摆上了鲜肉小馄饨、银耳红枣汤、山药红豆粥等四五样粥点,还有三四碟荤素齐全的小菜。

    暖融融的汤羹下肚,女儿就睡在身侧,屋子里全是熟悉的、信得过的人,呼出一口热气,青雀的确感觉到,自己真正活了下来。

    楚王就在这时敲响了卧房的门。

    “我稍后进来。”他声音轻,怕扰了女儿安眠,说出的话却很清晰,“你务必吃饱,不必下床迎我。”

    青雀高兴地应他:“是!”

    说完,再咬一口馄饨,她抬头,发现众人笑的笑,低头的低头,还有侧身进来的李嬷嬷,也正对她笑。

    放下羹匙,她摸了摸脸。

    “殿下让我先告诉娘子,他方才不在,是去了一回冬四院。”走近了,李嬷嬷笑道,“袁氏将被褫夺名位,永久禁足,再不能诋毁娘子,从此咱们后院里,也算少了一个搅家的人了。”

    一面听着,青雀搅动碗中玉匙:“殿下总是事事都想着。”

    “殿下一向这么周全的。”李嬷嬷笑道。

    “真好。”青雀也笑。

    她不可怜袁珍珍。虽然她自己在上一世,也受过禁足的折磨,但她毫不可怜袁珍珍。

    可怜敌人,就是虐待自己。

    入府时她便确定,楚王府的妃妾,只要不存着害她的心,就不是她的敌人。但袁珍珍的确想通过宋家的传言杀了她——至少,是要害她,那么,袁珍珍被限制得越严密,她当然才越安全。

    带着孩子进入楚王府,是她自己的选择。

    把宋家的话记在心底,借酒装疯闹出来,要借流言和舆论害她,也是袁珍珍自己的选择。

    而她赌赢了。袁珍珍输了。

    青雀用餐完毕,楚王也在外间烤热了身体。

    他走进来,坐在青雀床边,李嬷嬷等便自觉退了出去。

    女儿在他们身旁安静睡着。

    “袁氏的事,是我疏忽了。”看着青雀,楚王先道,“我以为她不会——她不敢说。”

    他如此直白的认错,让青雀怔了数个呼吸。

    确认他并非玩笑,青雀才向前伸手,在锦被之上,和他的默许之下,慢慢地摸到了他的手指与手背:“殿下,你远在西疆,哪里能时刻掌握所有人的心。这如何怪得了你。”

    “不必为我开脱。”楚王回握了她。

    这次牵手,他仍没有松开,让青雀心里更加安定。

    她另一只手想找那块令牌,楚王却又开口:“明日我会入宫,对父皇说宋家的事。”

    青雀便再次顿住。

    是该说宋家的事了。袁珍珍处置已毕。而她会在中秋宴上当众发难,追根溯源,还是因宋家的引诱、设计。

    但是,楚王欲对圣人提起此事,为什么要提前对她说明?

    当然,宋家此次的算计,完全是冲着她来的。散播她曾给旁人做过妾的消息,是想毁了她……

    “我应会提起,你曾是,宋檀的人。”楚王低声。

    不自觉地,他攥紧了青雀的手指,发现说出这句话,似乎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坦荡与不在意。

    青雀指尖微微地疼。

    但她没有呼痛,也没有说出来。

    她就感受着这样细微的疼痛,扬起笑问:“是为了让宋家更难吗?”

    “是。”楚王应着,向前将她整个手握在掌心,“你放心,我不会——”他斟酌着用词,“让宫里因此事对你不喜。”

    他说:“我要让宋家彻底断了对你的心思。”

    断了对她的什么心思?害她的心?还是,可能仍有的,觊觎她的心?

    并非恍惚,楚王仍有些微的不确定。

    “我信殿下。”青雀笑,

    是信他,还是只能信他?

    楚王安静地听着她说:“宋家想看我死,他们料得不错,我也早就想看他们死,只是没有机会。今次不成,总会再有下一次。”

    对敌人,就是要斩草除根,最好一击必中。

    这是她从霍玥身上学到的  。

    “会有这个机会。”楚王允诺她,也是允诺自己,“一定会有。”

    他还从未对她食言。

    青雀也坚定地应他:“好,我和殿下一起等。”

    她笑时,双眼弯起,面上的倦意也随之放大、清晰。

    楚王便松开了她的手,改为抚着她的手背:“睡吧。”他说:“我就在云起堂,有事找我,不必怕。”

    青雀困得眼前朦胧,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

    楚王起身,想扶她躺下,才发现,原来她的手,从手腕到指尖,都已被自己攥得发红。

    这应是疼的,她却一句都没有说。

    看青雀躺好,一瞬就睡熟了,默然片刻,他轻柔、再轻柔地握住她的手,放回锦被里,又给她掖好被角。

    抱起女儿,他离开卧房。

    孩子被交到奶娘手里,李嬷嬷送他出来。

    行至离产房稍远的廊下,楚王停步:“她平安生产,可告诉了她母亲妹妹?”

    “早已说了,殿下放心。”李嬷嬷笑道,“殿下补眠的时候,就着人去说了。”

    “怎么到现在都没把人接来?”楚王问。

    “原是想接来的。”李嬷嬷忙说,“娘子有孕三个月的时候,我便提过,把华夫人和江二娘子接进来陪伴。娘子却说,她们在外住着更自在些,进来了,她反要忧心她们,不如不接。所以也就罢了。”

    “这样。”楚王看向庭院。

    青雀那被攥红的手晃在眼前,对自己低低地发出一声哂笑,他开口:“明日去永宁坊接人,至少让华夫人亲眼看看外孙女。”

    “是!”李嬷嬷笑着应下。

    长史着人,将一应拜帖、条陈送至云起堂,楚王便坐在青雀书房内,趁夜处理正事。

    已将三更。京中宵禁,楚王府的内宅亦不再允许闲人随意走动。但殿下没有离开云起堂的消息,还是通过守夜的人,辗转传到了永春堂里。

    守着熟睡的儿子,张孺人许久无言。

    薛娘子和乔娘子也在。两人围坐在床边,身旁是燃着红罗炭的鎏银铜雕小儿戏莲熏笼。大郎的床帐是上用宫缎制成,在微弱的烛火下也闪着粼粼的光华。他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长子,即便母亲的名位不如二郎的母亲,母亲的出身更只是宫女,满府也没人敢小觑他半分。有殿下的庇护在,府中更没人敢欺侮这孩子的母亲。

    身为楚王之子,从一出生起,大郎就享受到了世间第一等的生活,甚至是宋妃死后,楚王府里最好的生活。

    但,或许很快就不是了。

    红罗炭温暖无烟,被罩在熏笼里,源源不断散发着热度。张孺人的心却发凉。

    “殿下又留在云起堂了。”传话的侍女离开了许久,她才轻轻地说,“昨日是守着她生产,今日却……”

    看向两个妹妹,她没能掩住心底的妒忌:“殿下离京八个月,没有新人。她才生产,根本不能服侍,殿下也要留下,守着她。”

    她说:“原来江妹妹受的,是这样的恩宠。”

    江妹妹生产前,她还以为,她们也算有不少情分了,就算殿下再对她多两分恩宠,她也看得开。

    可恩宠的差别放在孩子身上,她还是看不开。

    “殿下……本就不太贪爱女色,从前离京回来,不也只在一两处吗。不然咱们府里,也不会至今只有三……四个孩子了。”薛娘子忙说,“又经过那一位,殿下不放心,也是自然的。”

    虽然她也有些忌惮,但此时还是先安抚好张姐姐要紧。

    “幸好她生的不是儿子。”张孺人低头,苦笑一声,“不然,咱们大郎,就要被弟弟比下去了。”

    一个有父亲守着,一个只有母亲在旁看着。

    若是王妃生的嫡子越过大郎,她还心服,可同为妃妾生的庶子……又凭什么呢。

    只凭殿下更喜欢那孩子的母亲吗。

    薛娘子本还想说,若江娘子生的真是儿子,才或许会留不住。可张姐姐已经这样想,她便不再多嘴,让张姐姐更添烦忧。

    “这么晚了,咱们也快睡吧。”在身后挽住张孺人的手,她只道,“明日大郎还要上学,姐姐还要起来送他呢。”

    张孺人侧过身,看向她。

    “大郎已经过了三周岁,按虚岁都四岁了,江娘子便是再怀一个、再生,总还要一两年的。”薛娘子笑道,“那时咱们大郎都六七岁了,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孩子站在殿下面前,殿下还能不喜欢吗。”

    小孩子差两三岁,便如大人差的十岁。何况这是五六年的差距,哪里是一时一刻就能抹平的?

    不知算不算是勉强安了心,张孺人终究起身,回到自己房中躺下。

    但这一夜,她又不曾合眼-

    四更时,青雀醒过一次。

    看了看孩子,她又睡下,再睁眼,便是辰时三刻。

    终于睡足了。

    刘女史带女医给她清洁身体,按摩腹部。穿好衣衫后,芳蕊笑着回:“殿下两刻钟前走的,说今日先去兵部,下午入宫,晚饭前回来。碧蕊和春消去永宁坊接夫人和二娘子了,一会就到。”

    “怎么突然去接她们了?”青雀一懵。

    “是殿下让接的。”芳蕊忙说,“殿下说,至少要让夫人亲眼看看外孙女……”

    靠近娘子,她附耳问:“是有什么不妥吗,娘子?”

    “……没有。”青雀摇头,“是该接来的。”她笑一笑,“是我,生孩子一累,自己都忘了。她们该担心坏了。”

    她生了孩子,却不叫阿娘和逾白来看吗?连楚王特地给的、如此体贴的恩宠,都要推拒,岂非更让人疑心。

    楚王晚饭前回来。

    只要在晚饭前,把她们送走就好。

    捂住乱跳的胸口,青雀尽力宽抚自己。

    ……

    楚王在兵部办事的时间,比预料中更短,不过巳时,兵部两名侍郎就接过了一应事务。

    他的旧部下戚侍郎还想下午请他饮宴:“这回,属下可赶在定国公和长兴侯之前了!”

    楚王正要推拒,宫中内侍找了过来,见到他就笑:“殿下,陛下已得了空。说若殿下事了,就即刻过去呢。”

    楚王便对旧部笑笑,约定下次。

    皇帝不在紫宸殿,已在昭阳宫。

    既是在爱妃宫里,略提两句政事,他便笑问:“听说,你那江氏昨日生了,是个女儿?”

    “是个女儿。”楚王也笑,“还没当面谢过父皇和母妃送的赏赐。”

    “诶——这有什么谢的。你和她又给朕添了个孙女,朕还能不赏?”皇帝便问,“你特地入宫,是终于来给她请封了?”

    说着,他笑睇一眼云贵妃,意思便是:看朕那时说得如何?

    “说吧,侧妃还是孺人?”他又问。

    “是要请封。”楚王应着,“但还有句话,想请父皇替我对宋家说明。”

    皇帝面上的笑意瞬时淡了些:“他们家,又是什么事。”

    云贵妃也提住了心。

    果然,看这语气,陛下已是有些腻烦了阿昱和宋家的恩怨,快不愿再听了。

    “不算大事。”

    楚王语气随意,仿佛果真只是闲话般说件小事,也似浑然未觉皇帝的不喜:“江氏曾为宋檀的侍妾。宋檀割爱赠我,我不忍拂他的好意。但既送了我,便是我的人,宋檀又为何趁我不在京里,勾连我府上的袁氏,意图宣扬江氏的出身,难道还想再把人要回去?”

    他笑道:“我欲请封江氏,只能烦请父皇对宋檀说一声,江氏已是我的夫人,皇子妃妾,我绝无可能再把人还他。他若果真后悔,我再买十个美人赠他,送到他满意为止,如何?”

    第55章 她的妹妹“你在怕什么?”

    楚王的话才说到一半时,云贵妃就已在心中称妙。

    阿昱这般,显然比直接对陛下说出,宋家勾结王府眷属窥伺府内、不敬不法来的更好。

    既将这样的大事,只说成争风吃醋的小事,便并非阿昱依旧对宋家怀恨在心,时刻伺机报复。而此事的实情究竟如何,阿昱也玩笑般一两句说了清楚,陛下不会不懂。如此,陛下便不愿严惩,也会高兴阿昱的大度。而若果真轻放,这件事便仍会和从前的点滴一起在陛下心中累积,早晚有一日,会积聚到连太后的情面也庇护不住的地步。

    况且,即便不提宋家对楚王府的窥伺,只听阿昱的表面意思:宋檀竟放不下为赔罪送给阿昱的侍妾,想出尔反尔把人要回去,这般阴鄙行径……陛下对宋檀,又会怎么想?

    待楚王说完,皇帝面上已彻底不见笑意。

    他看一看楚王,又看一眼云贵妃:“这事,你们早就知道?”

    “是,秋天就知道了。”云贵妃笑着说,“阿昱府上中秋宴,那袁氏吃多了酒说漏嘴,我才知道这两个孩子一次几百贯往袁家送钱,原来只为江氏。这事说大又不大,不过为一

    个姬妾,不值得大张声势,我便想着,就别烦陛下的心了,等阿昱回来,自己对陛下说吧。”

    “呵。”皇帝摇了摇头,“你是不想再让我烦心,他们却不知道安生些。”

    说着,他眉头一拧:“我记得,江氏是二月进的府,这时候就生了……”

    “正是她才入府就有了身孕,给我添了女儿。”楚王略显平淡地说,“她入府当天,父皇要赐名位,我还说,等她有了福分再请封,看来她果真是有福之人。既有生育,还是少不得请父皇赐她一个‘孺人’。”

    楚王府已无王妃,青雀名位即便低些,也没人动得了她。似李氏等人再有针对,也比不过父皇的不喜。

    他要认这个女儿,就不能让父皇以为,他是被青雀迷了心窍、失了神智。

    只能是孺人。

    双眼微垂,楚王又看到了绣在皇帝袍角的日月河山。

    皇帝思索了一时:“也罢!”他道:“一个女儿,也是喜事,孺人就孺人吧。等她再有福气,再说其他。”

    说到底,阿昱又不疯了,怎么会认宋檀的孩子?必是拿的准这孩子是他的,所以才会请封江氏。

    “多谢父皇!”

    起身谢恩,楚王笑道:“还要烦请父皇别忘了转告宋檀,别再对儿臣的孺人放不下。他想要美人,我随时能给。还有儿臣府里的袁氏,实不堪为夫人,请父皇顺便下旨,夺了她的名位吧。”

    “顺便下旨?”皇帝气得一笑,“你当圣旨是你府里的黄芽菜?还顺便?”

    他便骂:“你这小子,得了便宜,还不赶紧回家看你女人去!快别在这烦!滚滚滚!”

    楚王笑着,顺势告退。

    他出宫时,正将午饭的时辰。

    出门时他留过话,晚饭前会回。他也知道,青雀自己和李嬷嬷、刘女史诸人,都不会让她等他饿着自己。但他还是暂且推拒了正在宫门处的长兴侯的相邀,快马赶回了王府。

    今日天晴,空中冰蓝无云。一路走过灰色的院墙,越过凌空的枯枝,他很快看到云起堂里那一点松针的绿意。

    他的唇角放松、向下,眉头也更加舒展。

    随即,走进院门,他便又看到,西厢房前正有侍女小心打起门帘,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从帘内现身。她让开门前,身影便半藏在冬青之后,帘中又走出一位身着朴素青衣的中年女子。

    而守门侍女的报信声已传了进去:“殿下回来了!”

    那两名女子慌忙转了过来。

    “免礼。”赶在她们俯身前,楚王先开了口,“不必行礼。”

    江逾白扶着母亲的手臂,不知该不该继续俯身。

    她再是聪慧机敏,再是生就在侯门之家做奴婢,十五年来有过不少见识,也是第一次真正、正式面对一国的亲王。尤其这位亲王现在还是姐姐的夫君,和姐姐有了一个孩子,又听侍女姐姐们话中之意,楚王近日与姐姐颇为熙和,那便是过于恭敬显得生疏,太过随意,又怕失于不敬。

    “夫人和二娘子请不必客气,咱们殿下一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的。”送她们出来的碧蕊忙笑说。

    青雀在卧房里,也听明白了外面发生何事。

    她心里惊慌,不知为什么楚王会比预计提前这么多回来,却尽力没显露出来,只用寻常微急的语气对雪信说:“快告诉阿娘和逾白,先回去吧,不用多礼了。”

    幸好她本就没打算留她们用午饭。否则楚王回来了,她却急着赶家人走,难免会让人多想,或许……心寒。

    可她又实不敢让楚王多见逾白。

    雪信连忙出去说了这番话,同碧蕊和春消一起,送两人离开。

    看见她们的行动,楚王垂眸一想,竟先向东避让。

    江逾白心中惊讶,没忍住抬起头,快速向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也让楚王恰好看清了她的脸。

    片刻的怔然后,楚王又有一瞬恍然。

    ——是她的妹妹,当然像……她。

    凝视这对母女的身影消失,他站在原地,笑了笑,尽力克制住想离开此处、回书房静一静的冲动,又过片时,才迈步向西厢来。

    青雀也调整好了表情。

    楚王推门,她便先笑问:“殿下回来的真早。”

    “事办完,就回来了。”

    楚王亦如常来到床边,先看女儿还未睁开眼睛的小脸,又看了看还放在临窗榻上的许多包袱,便问:“怎么没留饭就让走了?”

    这是惯常的询问,青雀对自己说。换在谁家,看到亲友没用午饭便走了,都要问上一句的。

    “等我出了月子,再留她们吧。”她笑道,“又不是外人,少吃一顿饭就得罪她们了。”

    “倒是。”靠在床边,楚王对青雀的回答未置可否。

    芳蕊还在带人整理江家母女带来的东西。楚王虽不觉得他将说的话需避人,但毕竟事关青雀的家人,或许她不愿让人听见。

    他一个眼神,刘女史忙来到窗边低语一句,先同侍女们一起退了出去。

    青雀的心便在胸口与喉咙之间横住了,哽得她微微的疼。

    “殿下?”她笑着,主动问。

    “你妹妹——”楚王看她,“当还没定婚事?”

    他……问逾白的婚事做什么?

    青雀在锦被中的膝盖曲起,神色不变:“她和我一样,做了那么多年奴婢,才离开永兴侯府,正高兴着自己终于是良人了,又是和护卫学骑射拳脚,又是和厨娘学做菜做点心,没有一日安静,我和阿娘,都还当她是孩子呢……她的婚事,还真没开始打算。”

    悲哀。

    说着这些婉转到有些含义模糊的话,青雀突然不再仓皇、忧惧,只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悲哀。

    她再用力地确认楚王对她的怜爱和不忍,再努力地说着逾白不适合进王府,再是希望这没有交谈的第一次见面,还不足以让楚王对逾白意动,但楚王会不会想把逾白也纳进来,完全由不得她,更由不得逾白、由不得阿娘,只在楚王自己的一念之间。

    “还没开始打算。”楚王重复这句话。

    “是啊。”青雀笑,“殿下一说,我又想起来,我家里只阿娘和逾白两个人了,逾白若成了婚,阿娘自己可怎么办?虽说若新女婿不愿奉养岳母,是还有,还有殿下和我,可阿娘一个人,终究寂寞。或许还是过上两年,给她招赘好些?”

    楚王看着她,看她笑着的脸,和没有笑意的双眼。

    “那就等你们开始打算了,再告诉我。”他抚上青雀紧绷的眉尾,“她若愿意,军中、王府,还未成婚的好男儿,都随她挑拣。谁敢不敬你母亲。”

    手向下,碰到青雀的脸,看到她终于放松了眉眼,露出些许茫然和轻松,他才凑近,也缓声说出自己的疑惑:“你在怕什么?嗯?”

    “怕……”青雀忍着泪迎他,“怕殿下,乱点鸳鸯。”

    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和姜侧妃的相似。所以,她是要给方才的怕,找到一个合适的因由。

    楚王用指尖抿去她的泪滴。

    “我岂会误了你的妹妹。”

    “别哭,别哭……再哭要伤身了。”

    握住青雀濡湿的脸,他低声,轻轻叹息。

    ……

    江逾白并不知晓方才的那一刻,姐姐对她的担心。

    下车回家,她和阿娘一起用饭,仍不用人服侍。

    侍女们摆好饭便退出去。只有母女两人,她话闸便瞬时开了:“阿娘,我怎么觉得,楚王没有我以前想的那么吓人呢?他对姐姐怎么样,咱们是没亲眼见  ,可咱们要走,他竟退开避着咱们,这我可真想不到。”

    华芳年比女儿更心浮。

    她扶着碗,半响没动筷,勉强没把筷子摔了,先是笑,又是叹:“可不是吗,听碧蕊说,他竟还进产房陪着阿雀,这就更难得了……我在霍家四十年,便没听过这些主君、公子,甘愿陪着月子里的妻妾的,何况,那还是楚王!”

    “这回,就算姐姐的生的是女儿,阿娘也能先放宽心了?”江逾白笑问。

    “哪能真放下心。”

    华芳年摇头,到底放下了筷子:“阿雀现今再好,她也只是妾。楚王想要新鲜的姬妾,哪寻不得?那宋妃,也去了快两年了,等新妃进了府,她终究还是要在王妃手下讨生活,那时……”

    “那时……就再看那时吧。”江逾白低着头,把筷子塞回母亲手里,“到底是姐姐生育这样的大喜事,咱们哭丧着脸,不是给她白添晦气。”

    振作精神,她挟一块熏鹅放在阿娘碗里:“先别想了,吃饭!”

    ……

    才用过午饭,宋檀便被内侍召往紫宸殿。

    陛下召得突然,他毫无准备,只匆忙漱口就出了门,一路看自己仪容是否端整。

    上阶、入殿,再入内殿。他不知陛下召他何事,只能照常行礼,却先听得陛下问了一声:“你,吃过饭了?”

    “臣,”宋檀一顿,把头低得更深,“臣确是方用过午饭,气味——”

    “你是用了饭,朕还没用饭!”皇帝根本不听他的请罪,挥袖,“出去出去!都给朕出去!”

    众多内侍瞬时退出大半。

    只剩几个心腹在侧,皇帝才狠狠瞪向宋檀。

    宋檀早已改揖为跪,深深俯首下去,满心不解自己近日究竟有何差事办得不妥,竟惹陛下这样生气。

    “你办的好事,啊??”皇帝怒喝,“你那妹妹残害皇嗣,还杀了阿昱放在心上的人,好在一命抵一命,这事就算过去了。朕为劝和你们,做父亲的对儿子低声下气,盼着他去你们家做客,给你们一个好脸,别让母后在天之灵看见难过。这也好,只当朕这把岁数了还要哄儿子、哄孙子。你个孙子倒好!既送了人,为什么又找人说她给你做过妾!!”

    按辈分说,宋檀是皇帝的表侄,并非孙辈。但圣人如此盛怒责骂,宋檀早已浑身冷汗,哪里还分得出自己的辈分!

    活了二十五年,这还是陛下第一次对他厉声斥责!

    原来,是为青雀!

    情急之下,他只能想到为自己分辩:“臣并没让人宣扬过江氏曾是臣的妾——”他只是告诉袁家,江氏做过旁人的妾,哪里敢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是没让人‘宣扬’!”皇帝冷笑,“你是找的袁家人去楚王府散播!”

    “你瞧瞧你,这么大个人了,这是办的什么事!”儿子走后,他气得坐不住也吃不下,实在想不明白,赶着叫人找了宋檀来,“一个女人,你送都送出去了,你还惦记她做甚?”

    望着颤抖不止的宋檀,他眼中精光汇聚:“难道说,不是为了这个女人,是你们果真还对阿昱怀恨在心,要趁他不在京里,伺机搅乱他的王府?”

    “陛下,冤枉啊!臣冤枉!”宋檀立刻叩首,“给臣一百个胆子,臣也不敢扰乱前军后方……臣若真敢如此,不但陛下不能宽恕,连宋氏列祖列宗,也断不敢容臣再活于世上!”

    他只想借机除了青雀,免得她对宋家怀恨在心,和楚王搅作一团生出祸端……谁知楚王竟能把此事藏到这时才告诉陛下……他为什么这时才说?陛下话中竟对青雀毫无责怪之意,难道青雀的孩子已经——

    “朕,谅你也不敢。”

    发泄过怒火,看宋檀至少还知道大局轻重,皇帝心气略平。

    踱步到宋檀面前,思量着以往每次阿昱提起江氏时的态度,半晌,他方含着深意问:“虽然你舍不得江氏,人都送出去了又后悔,但,既敢把人送给阿昱,想来这江氏入楚王府之前……你说,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沉声道:“不许和朕说谎。”

    第56章 幸好不是儿子?“青雀都有了孩子,咱……

    皇帝的疑问和提醒,带出些许回声,轻轻荡在峻宇雕墙的、空旷的殿中。

    宋檀的后颈已布满汗水。

    这是圣人日常起居的内殿。虽然殿宇高阔,不易保暖,但殿中火墙严丝合缝,金丝炭亦燃烧无声,依旧把整间内殿烘得如同仲春温暖。殿内自然透不进风,可宋檀颈间的汗一滴一滴滑落到领口里,他竟似身在殿外寒冬之中,随着汗珠滴落,整个身体都沁出了刺骨的凉。

    天威难测。虽然他是太后眷属,自幼出入宫闱,几乎和诸皇子一样,由陛下亲眼看着长大,陛下待他,有时甚至胜于某些皇子,可为姜氏和青雀两件事,这二三年间反反复复,宋家只怕真的耗尽了陛下的耐心。

    陛下急怒之下叫他来斥责,又着重问他青雀的身份,他若回答不好……恐怕不但这一关难过,今后宋家在陛下面前,都再回不到从前了。

    陛下又特地对他强调,“不许说谎”。

    可什么是实话,什么是谎话?实话便是,青雀的确曾是他的女人——可这是不是陛下想要的回答?

    陛下认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陛下想让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宋檀颤颤抬头,斗胆直视圣人天颜。

    “这、这江……江夫人,”他以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对青雀用出敬称,“虽然从前只是永兴侯府的丫鬟,但她,既得楚王青睐,臣和家人今后,当然不敢再有任何不敬。”

    “只是永兴侯府的丫鬟?”

    皇帝望着他,在“丫鬟”两字上格外咬重。

    “只是永兴侯府的丫鬟!”宋檀急声重复,“虽说她受永兴侯老夫人看重,被选为了拙荆的陪嫁,可她终究出身永兴侯府,到宋家不过三年五载,当是,当是还不算宋家的丫鬟!”

    听得此番回答,皇帝依旧沉沉地看着他。

    他不愿过多怀疑自己看到大的孩子。可这一年里,宋檀又确实办出了太多他想不到的事。

    方才,他极力说江氏是霍家的人,究竟是只为强调江氏与他无关,还是要全替宋家撇清关系,甚至引火到霍家身上?

    被圣人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看,宋檀身上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以为自己猜错了圣意,好几次想改口翻供说青雀确实做过他的侍妾,又怕重压之下冲动行事,反而弄巧成拙。

    但,在他承受不住之前,皇帝还是放过了他。

    “果真只是丫鬟便好。”皇帝背过身,缓慢踱步归座,“正是昨日,她给朕新添了个孙女,朕已下旨,册封她为孺人。今后谁再敢谣诼搅乱楚王府,便是存心扰乱大周的边防,坏了大周的基业。宋檀——”

    坐回椅上,他再次提醒,亦为警告:“你是康国公府唯一还能入朝的人,朕,本对你寄予厚望。”

    宋檀别无所答,唯有应“是”,“臣,再不辜负……”

    “不必说这些套话。”皇帝不耐打断,“你去吧,记住朕的话就是!”

    冷汗已浸透内外数层衣襟,挂在身上格外沉重,宋檀离殿,依然竭力走得无声。

    在他身后,皇帝默默叹出一声。

    其实他想问的,还有几句。譬如,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既姓“江”,又和姜氏生得像的女人。且既有这个人,为何不早些送给阿昱,又是为什么,宋檀会先把人收了房。

    但这话问出来,宋檀就真不好答了。

    “罢了。”内侍呈上温茶,皇帝无奈闭目,“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再给阿昱选一个懂事明理、大度贤惠的王妃补偿,他看后宅和睦,收了心,应也能放过这事了。

    “就这么糊涂着过吧!”

    ……

    十六年父子,六年君臣,又有两年深刻明白什么是“君”,什么是“臣”,楚王猜得到,父皇会轻放宋家。

    他只能继续对自己说,不可心急。

    要同静待战机一样耐心。

    陪青雀用过午饭,看她歇下,楚王走出西厢,便吩咐李嬷嬷:“今后若青雀的家人来,都先告诉我,我避一避。”

    这话让李嬷嬷有些糊涂。

    她先应下,才笑着说:“只是不知能不能请殿下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心里明白些,才好办。从前还有李侧妃、柳孺人诸位的母亲姊妹来,殿下也见过的。难道是京中又说起‘男女大防’的话了?”

    江二娘子是生得和姜侧妃也有些像,加之年龄相仿,看起来更像两分。但她是江娘子的妹妹,这也难免。可是,殿下若只要避着江二娘子,为什么连华夫人也一并说了进去?

    “那些迂拘言论,何必理他。”楚王先道。

    李嬷嬷更加不解。

    楚王停下了脚步。

    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抬起一只手,他淡淡笑了笑:“我如今容貌不比从前,军中人称‘威严’,二郎、李氏、袁氏见之,皆惊恐。青雀和你们看惯了我,不以为惧,但我还是避着些,莫再吓到她母亲妹妹为好。”

    别把人吓得更怕,更不敢来了。

    这一席话,说得李嬷嬷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殿下只是太瘦了些,哪里就吓人了?”她虽不比严嬷嬷真把殿下当半个儿子,此时也不免埋怨,“二郎也就罢了,还是孩子,袁氏……也不说她,那李侧妃,从前多盼着殿下去!殿下瘦了,她不心疼,只怕算什么?亏殿下请封她做侧妃!殿下待她们宽容,她们却不知道体谅殿下,还伤殿下的心——”

    “是我,也没让他们常见。”

    二郎那小小的,蜷缩在他母亲怀里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楚王放下手,阻止奶娘说下去:“李氏如何看,我并不在意,嬷嬷也不必在意。”-

    宋檀却不能不在意陛下对他的看法。

    走出紫宸殿时,他已眼前恍惚。被汗湿透的几层衣裳经寒风一吹,凉得他连着几个激灵。可他身体冷了,心却没能冷静。

    这一关,似乎是过了。

    可他办过的蠢事,会一直留在陛下心里,让陛下时不时想起来,在他每一个升任调动的关头想起来……

    荡荡悠悠回到中书省,同僚见他面色发青、嘴唇发白,走之前好好的俊雅公子回来竟有三分像鬼,又不见陛下随后降旨斥责,便忙劝他告假回家去歇息:“今日又无甚要紧的差事,你强留在这,病出事怎么办!”

    宋檀还想强撑,又觉得他这副形容,恐怕强撑更加丢人,还少不得会被人打探,便半推半就,被同僚们送上了马车。

    一路仍是惊惧难安,再加寒风侵骨,到家时,他已发起低热。

    他的仆从早快马奔回府里,急声让备轿。

    他下车,被扶上软轿,又被抬往后院。下人们急声来传:“二公子病了!”霍玥也急得斗篷都来不及披便跑了出去,扒住轿边喝问:“请太医了没有?二公子是怎么病的!好好的人在衙门里,你们到底怎么服侍的!”

    “先别,先别……”软轿里,传出宋檀挣扎的声音,“回去再说……”

    相识这么多年,在霍玥心里,宋檀是对她温柔体贴,百依百顺的表哥,也是在他们婚后撑起这个家,撑起康国公府的丈夫。这一年里,因青雀的事,他们确实有过许多不快。可看到宋檀被扶出来时无力的步伐,看着他青白的面色,听着他虚弱的声音,霍玥的心便疼了又疼,软了又软,红着眼圈替过一个丫鬟,亲自扶他回房。

    对霍玥,宋檀不是不怨。

    他有今日之过,陛下对他有如今的不满,哪一步都不少阿玥的鼓动、推动。

    但,找袁家之前,他亲口应过,此事是他自己同意,即便有不妥,也不能在怪阿玥。

    二则,事已至此,再和阿玥争吵、大闹,也挽不回陛下的心。家里一乱,若让宫中得知,又不知陛下会怎么想。

    不如——侧脸看霍玥哭得通红的鼻尖,宋檀隐约有了一个想法——不如趁阿玥此时的心疼,再让她愧疚——

    扶宋檀躺下,霍玥便忙让再端来几个火盆,给他更衣。

    湿透的衣衫剥去,温水拧干的棉巾大概擦过汗渍,新衣穿起,他连续打着寒颤,手却不肯松开妻子:“阿玥,你让她们都去。”

    霍玥忙按他说的做,便急着问:“二郎,到底是怎么了?”

    “陛下知道,是咱们往袁家派人了。”

    和宋檀在圣人面前骤遭怒斥时一样,霍玥也眼前发黑。

    待这阵晕眩过去,她慌忙看着宋檀。她害怕在二郎脸上找到责怪与怨恨,又忍不住仔细地看。

    但没有。

    二郎也看着她,目光里只有庆幸,轻轻地唤:“阿玥,陛下找我去……骂我的话就不说了,只又特地问我,青雀究竟是什么身份。我猜度陛下之意,只说她是你的陪嫁丫鬟。阿玥,你可要告诉家里所有的人,谁都不能说漏嘴,青雀她……昨日生了。”

    “什么?!”霍玥惊呼,“这才多长时间?”

    按五月有孕算起,这才至多七八个月啊!难道,是早产了?

    宋檀本没多想,一听此言,也不禁思索起来。

    是啊,这才几个月?若青雀是足月生产,那岂非在三月……二月,二月?这孩子就有了!

    他心中惊疑不定,一面竭力让自己不要去想这孩子到底是在什么日子有的,一面这才真正明白为何陛下一定要他说青雀进楚王府前只是丫鬟!原来,是楚王要保这个孩子!

    他越想,身体又颤抖起来,耳边因发热而有的嗡鸣声也更大。

    霍玥连着叫了他几次,他才隐约听见:“什么?”

    “我说——”霍玥担心地抬高声音,“青雀生的,是男是女,你知不知道?陛下有没有说?”

    自从袁家遭了官司,他们想收手得干净些,就撤了在楚王府周边所有的人,所以竟不知道青雀昨日生了!若还有人手,至少能知道楚王府里请产婆、请太医!

    “是……”宋檀喃喃,“是女儿。”

    他干咽了几下:“是女儿。”

    “幸好……”霍玥一松,“不是儿子。”

    幸好不是儿子。宋檀也这么想。

    若是儿子,不但青雀更得了势,又岂非、岂非可能是,他的血脉流落在外?

    可就算不是儿子,那也可能是他的血脉,他的骨肉……他的女儿!

    若青雀没被送出去,是不是这个女儿,就是他的女儿!

    “阿玥,阿玥,阿玥!”气堵于胸,宋檀两眼圆睁,“青雀都有了孩子,咱们却还没有!咱们的命,何其苦也!”

    这眼神里迸发出的怨恨,看得霍玥胸口剧烈一跳,心还没想明白,身体已自己站了起来。

    可一眨眼,宋檀已闭上了眼睛。

    再一眨眼,他睁眼,只是恹恹地垂眸,似是灰心至极:“阿玥,你说,难道是我命中注定,今生无子吗。”

    他问:“你说,难道是,咱们真该认命……把这康国公府的爵位,拱手让给大嫂吗。”

    ……

    太医到了。

    宋檀的病症并不复杂,只是突遭惊惧,又风寒入体,只要保暖、吃药,静心休息几日,便能好全。

    中书省的差事自然要告假。他卧病,霍玥让心腹去警告府中所有下人,谁都不许再提青雀曾是二公子的妾,自己先去大房,顶着孙时悦意味不明的笑容,硬着头皮把事情说明。

    “我以前就看,这江孺人有大福气。”端起茶杯,孙时悦慢声笑道,“那样好的样貌,怎么会只埋没在这小小的康国公府里?果然我所料不错,这才几个月,她就给陛下添了孙女。”

    “倒是弟妹你——”瞥一眼霍玥的小腹,她更不掩饰嘲意,“送走了亲手选出来的好丫鬟,怎么到现在,还没听见好消息?”

    霍玥眉心“突突”地跳。

    孙时悦是永熙郡主之女,长宁大长公主的亲外孙女,出身尊贵,气性高傲,她霍玥又岂是任人搓圆捏扁的小户之女?

    这一两年,明里暗里,孙时悦讥笑嘲讽她竟不少于百次,她顾着长幼、顾着她

    守寡脾气古怪,都让着她,也真是受够了!

    既已不可能重归和睦,她又何必再忍!

    不轻不重放下茶杯,她站起来,也端起一样讽刺的笑:“我有没有好消息,倒不劳嫂子忧心。我和二郎,虽然福气来得晚些,也迟早会有,不似大嫂——”回看孙时悦的小腹,她含笑摇了摇头,轻叹:“大嫂只剩自己,这辈子,又哪里去等这个福气呢?”

    似是没想到霍玥会反击,也似是只因霍玥的还击太毒,孙时悦缓缓收起笑意。

    霍玥也冷着一张脸,毫不畏惧与她对视。

    “我是命苦,”孙时悦轻声,“只和大郎相伴了五年,只留下行岚一个孩子。可我福气虽少,却非天赐我,我不能受,只是我无缘去受。”

    她冷笑:“弟妹年纪这样轻,才二十岁,已失了两份福气,还是这么心毒口毒,不知积福,我只怕,天已不愿再赐弟妹一福。”

    “天便真不赐我,又如何?”霍玥便说,“夫妻一体,二郎的福气,难道不是我的福气?”

    她扬眉一笑:“总比不得大嫂,自己没有,只能处心积虑,要抢别人的孩子!”

    “抢孩子?”孙时悦无奈,“弟妹啊,能把孩子记到我和大郎名下,是多少宗亲做梦都想要的福分,倒被你说成‘抢’。你既如此,咱们现在就去族里,问一问哪家不愿把孩子送我?”

    说着,她迤迤站起身:“恰好天还没黑,咱们这就走?”

    霍玥怎能如她的意,立刻便说:“嫂子清闲,我却家事缠身,哪里有这样胡闹的空闲。何况嫂子便真赌气要去,也要先请示父亲,容不容你这样无礼过去。我劝嫂子还是歇着吧。嫂子的衣食住行,又都要我来操办,总不能自己一事不做,还误了做事的人。我可要先走了。陪嫂子说了这么久的话,又不知有了多少的事等着我呢。”

    说完,她即刻转身。

    “弟妹是怕了?”在她身后,孙时悦轻松笑问,“怕我真收养了孩子,越过了你们,所以,赶着要回去再给二郎纳妾了?”

    她又惊讶:“可二郎不是病了,才请的太医吗?弟妹便急着要孩子,也须等二郎身子好了,才能吃新姨娘的酒啊。”

    “这是我和二郎的私事,很不必嫂子费心。”还没迈过蜀绣锦帘,霍玥忍不住回头,“嫂子便是独身寂寞,也不用这样关心小叔子的家事。”

    “这话就太难听了。”孙时悦笑道,“失了身份呀,弟妹。”

    轻轻走过去,一手虚扶霍玥的肩,在她耳边一尺,她吐气清幽:“我是怕弟妹年轻,冲动,一气之下,又给二郎纳了妾,却又后悔气着自己。你再把人送走,那些丫头怎么样,对我是没什么妨碍,可若你把自己气坏了,那我的一饮一食,一穿一行,清闲享乐,又有谁再来操心呢,是不是?”

    第57章 心跳谁能克制住对他心动。

    话音未落,孙时悦已拿开虚放在霍玥肩上的手,人也退到了三尺之外。

    这仍是一个不算远的距离。霍玥一伸手,就能碰到孙时悦的脸,孙时悦伸手,也能扯开霍玥的发髻。

    她们都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霍玥出身武将世家,自幼骑射娴熟,并非娇弱闺秀。孙时悦身为郡主之女,更在马背上肆意惯了,又即便守寡,也无人约禁她行猎游戏,是以年已三十有二,反而比十几岁时更显强健。

    争吵至此,本便不算深厚的妯娌情分终于彻底无存。

    一个是圣人姨母的孙女,一个是圣人姑母的外孙女,虽然都为皇亲国戚,却原非近亲,是因嫁了同一家的男人,才有了一家人的名分,如今,也因要争同一家的爵位互戳伤口,正式反目。

    两人的仆从也紧紧围在各自主人身旁,专看自家主人是动是走,又盯着对面的主人会不会动手。

    最终,是孙时悦身旁的人,先轻轻请她退后。

    自家娘子已在言语上占了上风,若再和弟妹动起手来,身为长嫂,又是寡居,在名声上,总是吃亏更多,便是在尊长面前,也更没道理。

    长宁公主府的女官苏氏温和笑道:“二娘子知道,我们娘子嘴硬心软,一向是关爱着二公子和娘子的,是今日……听闻这样惹怒陛下、要遮瞒掩饰的大事,不免急了些,说出的话便似有歧义,其实也只是担心二娘子家事繁重、心绪繁杂,劳累着而已。”

    她态度虽低,却并无一句认错,反还点出了霍玥和宋檀办坏的事,可到底算个台阶。

    霍玥的乳母卫嬷嬷便亦端出个笑:“想是大娘子和苏女史都会错意了:我们娘子和公子给楚王献的人又给陛下生了孙女,这是大喜的事,哪里惹怒了陛下?既是大娘子关心我们娘子,我们娘子方才,也只因家事操劳,又是在自家长嫂面前,说话不经心了些。”

    “原来是喜事!”苏女史笑道,“我还以为,二公子回来就病了,是因遭了陛下训斥——原来不是。”

    “当然不是。”卫嬷嬷笑道,“二公子只是出入宫禁衙门不经心,着了风而已。”

    “二公子还病着,我们娘子,就不多留二娘子了。”苏女史送客。

    “大娘子好歇,我们娘子,是要回去操持家事了。”卫嬷嬷告辞。

    一场争执,还算体面、平安地结束。

    霍玥离开大房。

    苏氏自要宽抚孙时悦,卫嬷嬷也正听霍玥的抱怨。

    “青雀这事……就算我和二郎办得粗糙了。”

    一路上,她都紧紧挽着奶娘的手,就像垂髫小儿对乳母撒娇:“可我们也是为家里好!不像那孙氏,一事不做,只知道享乐,是办不出错事,只等着摘我和二郎的家业功劳!”

    “真是不做不错,做多错多,反好像不如不做的人!”她越想越气恼。

    只是,不平了一路、气愤了一路,回到房里,她却没敢直接将与孙时悦的争执告知宋檀。

    那些话,戳她的心,更戳二郎的心。

    二郎本就怪她送走了青雀,今日又怨恨,连青雀都有了孩子,他们还没有。虽然他应过她,满口承诺过今生只她一人,再不纳妾,可若得知这些,他……真的再起纳妾的心怎么办?

    虽是孙时悦先挑起争端,但她没能忍住,和长嫂吵得难看,会不会又让二郎对她生出埋怨?

    可是……可是,难道——

    掀开一角门帘,看着独自守在宋檀床边的凌霄,看见她那未加掩饰的、担忧的神情,霍玥心中冷笑一声,眼眶随之便红了。

    如此的忠心。

    这样的美貌。

    放下门帘,甩开手,她快步离开。

    “药吃了大半年,不见一点效验,什么女科名医,都是骗人的!”

    来到另一侧内室,她窝在奶娘怀里哭:“嬷嬷,嬷嬷!我不信,天下真就我不能生,就我的命这么苦!”

    但已在晚饭的时辰,宋檀的药又好了,丫鬟们只能来到门边提醒。

    “知道了!”霍玥迅速抹了泪,一点不肯在她们面前示弱,“这就去。打水来给我洗脸!”

    温热的棉巾敷在脸上,水汽湿润,霍玥整个人也好似被闷在了夏日的雨夜,胸口堵得喘不过气。

    抿发、整衣,亲手端着药,走到宋檀床边,她仍然轻柔地唤:“二郎,二郎,吃药了。”

    凌霄勉力扶着二公子坐起来。

    捧着药碗,霍玥侧身坐下,吹凉一匙药,送到宋檀嘴前。

    宋檀虚弱地对她笑,干白的嘴唇张开,抿住乌黑的汤药,咽下,定睛看她,问:“怎么哭了?”

    他话里情真:“大嫂给你委屈受了?”

    霍玥鼻尖发酸,胸口的郁气散了些,突然想试一试……赌一赌。

    再低头吹药时,她用眼神让丫鬟们离开。

    “大嫂说,”她盯着墨黑的药汁,“青雀都生了,我还没有。说我是无福之人,两次落胎,保不住福气,天不愿再赐我,我今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将汤匙再送到宋檀唇边,她望着他  ,伤心的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我说,我同她说,夫妻一体,二郎的福气,便是我的福气……”

    这一哭并非作伪,而是真实的伤痛。

    她手上发抖,端不住药碗,便放在一旁:“两个孩子都没保住,至今还没再有好消息,或许……真和大嫂说的一样,我是没福气的人。二郎,我看大嫂是铁了心要去抱养孩子了。虽然你应过我,再不纳妾,可是……子嗣要紧。这康国公府的家业,怎能越过二郎,送到别人手上?凌霄这丫头还算忠心懂事,容色也好,让她给二郎做妾,想必不算委屈了你……”

    抽噎着说完,她不敢再看宋檀的神情,双手盖住脸,低下头,等待宋檀的决定,等待……她的输赢。

    宋檀确实打算,要趁霍玥此次的心疼、愧疚,让她松口,不再提“一生只她一个人”的承诺,再给他纳妾以加紧生育。

    可阿玥真如他想的一样松了口,比他想象的还痛快地主动松了口,连人选都直接提到他面前,只需他点头同意,他却反而不再忍心。

    “阿玥,你说什么呢。”宋檀笑着握住她的手,“大嫂那是急疯了,故意激你,想看你我不睦,她好得利,你也上她的当?”

    他说:“说了守着你,就是守着你。若为旁人的一两句话,我便食言,那我又成什么了?”

    他笑着,到底又一叹:“咱们家的家业在谁,也未必……要看子嗣。咱们有没有孩子,锦上添花而已。”

    他说着,似乎不是完全确定:“父亲……阿娘总不会,真越过我这亲儿子,真把家业,交到一个外人手里。”-

    又将一日睡前。

    青雀生产后养身的餐食偏清淡,滋味自然是好,却终究不比寻常的膳食。她没想到楚王陪她用过午饭后,又陪她用了晚饭。

    正是女儿出生的第二天,他晚饭后没急着走,他们还一起看到了女儿睁开眼睛。她也再次看到了,他对女儿真切的笑意。

    上一世,女儿出生不过半个时辰,便被抱离了她身边,她当然没能亲眼见到她睁眼的时刻。

    她下一次见到女儿,是整整一个月后,她出了月子,去给霍玥请安。

    上一世的种种不会再次发生,青雀的心情就像春日里她放的风筝一样,轻飘悠荡。

    楚王离开前,她自然地唤住了他:“殿下。”

    “怎么了?”楚王也自然地靠近。

    “这个,还没还给殿下呢。”

    她拿出锦袋,抽开袋口,看得见里面是那枚能调动楚王府亲兵的令牌。

    “殿下走之前给我的。”青雀笑道,“现在殿下回来了,当然要交还殿下。”

    “原来是它。”楚王接过锦袋,系好,又放回她手里,“给你的就是你的。”

    坚硬的令牌隔着锦缎,时隔八个月,再次由他的手,轻柔但有力地,抵在青雀掌心。

    因为有锦缎包裹,这次的令牌没有像青雀初次拿到时一样,冰得她向后缩。

    此时的楚王,面庞被明亮的烛光笼罩,也并不显得狰狞可怖。

    但她心中的惊讶,并不少于第一次。

    “这是殿下离京之前,怕我出事才留下……”用眼神示意旁人先出去,她不解地问。

    “我今后还会经常离京。”楚王道,“给你令牌,不是只为了保你的身孕。”

    “那,那也可以等殿下再离京时再给我。”青雀不敢细想他话中的意思。

    ——不是只为了保她的身孕。

    “已经是你的,不必还我,我又何需再给。只当我送了你一件礼物。”

    不愿在此事上多纠结,楚王便一笑:“你若想还礼,把你妆台上的香囊给我?”

    哪个香囊?

    ——她得知楚王将要回京,捡起自己荒废一年的针线,做出来的那个日出沙海的香囊。

    只是还没等她送出去,女儿就出来了。

    “那个……”青雀低声,“本就是要给殿下的。”

    “我知道。”楚王轻笑。

    “殿下知道?”青雀随即便反应过来,“殿下,当然知道。”

    他单名一个“昱”字,又是在西陲巡边……那香囊上的图样,他当然看得明白。

    一个香囊,换一个能调动上千亲兵的令牌。这当然是极不平衡的交换。

    握住锦袋,青雀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一声又一声。

    这是楚王在说,他不要她的回报,只要她能平安。

    煌煌灯烛下,朦胧帘帐里,青雀望向这个男人。这个救她离开宋家,又给予她无数的,让她感激又害怕的男人。

    如果她不知道,他这双墨意浓重的眼睛是在看谁,他这调侃的笑意又是因谁,如果她并非重来一世,只是真正的二十岁的她,是不是即便害怕,她也早已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动?

    谁能克制住对他心动。

    第58章 无措他放缓呼吸,轻轻地说:“很美。……

    两人对视着,青雀瞳孔的颤动便一览无余,尽数倒映在了楚王眼底。

    她攥住了锦袋,手指的边缘便触碰到了楚王指尖。银丝炭烘得他们身体温暖,这只有一分、几厘的肌肤相触,便似乎加倍了炭火的热度,烫得青雀心慌,也竟烫得楚王生出些许无措。

    她总是这样……真切。一件小事,就这样动容,动情……吗。

    观察着青雀的神情,楚王缓慢地抽回了手。

    “不早了。”彻底抽离前,他还是按了按青雀的手指,好让她把令牌握得更紧,也似是安抚,“睡吧。”

    青雀另一手抬起,握住了自己被碰过的那一寸,好像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不被他灼伤。

    “殿下,也请早些安歇。”看着楚王缓慢远离的身形,她轻声说。

    这一夜,青雀花了比平常多一刻时间入睡。

    但她依然睡得很好。

    次日早饭前,碧蕊悄悄来回:“殿下晨起更衣时,好像把娘子做的香囊放在了中衣里。”

    青雀心口又跳起来,腰间的令牌似乎竟发起烫,隔着锦袋都能感受到热度。

    她暗自吸气,勉力没叫碧蕊发现异常,只笑着说:“知道了。”

    一个香囊,楚王收下就收下,为什么要特地放在外袍之内……中衣里?

    这也太……太过亲密。

    这一事她还没来得及消化,碧蕊已退回去,用寻常的声音笑道:“殿下说,今日上午六公主和驸马来,下午是定国公几位来,午饭和晚饭都不能陪娘子用了,睡前回来,娘子也还是不必等。”

    青雀本就有些不定的心更加纷乱。

    昨日也是这样,楚王一日会去哪里、做什么、有何安排,都在他离开前让侍女转告了她。

    只是昨日她被阿娘逾白要来的消息惊得发慌,所以没察觉到,楚王如此,竟有些像寻常的……丈夫,在对……家眷叮嘱。

    为什么?

    一直到午睡醒来,青雀都没能抓住楚王的用意。为什么八个月不见,他从西陲回来,她生下了或许并非是他的孩子,他对她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只从这两日来看,他已比从前更体贴、更细心、更用心、更温柔、更——

    因为他认下了这个孩子吗?

    月子里不许动针线,也不许费神看太久书。刘女史安排侍女轮流读书给青雀听,今日下午轮到雪信。

    青雀让她再等一等。

    她还在仔细回忆,想从蛛丝马迹上推断出楚王变化的因由,这时,李嬷嬷欢喜着在门外说:

    “娘子——孺人!陛下降旨,敕封你为孺人了!还特旨先不必孺人谢恩,先保养身体为要。待一个月后再领旨。”

    她又忙说:“前殿自有人接待天使,也请孺人不必费心。”

    满屋的侍女和医女立刻齐声贺喜!

    道喜声和敕封的旨意一同砸在青雀头上,让她微微地发晕。她知道大周并无王府姬妾生育一定会晋封的规矩,也知道楚王府从前“有孕便晋封”的常例,是楚王自己愿意对姬妾优待。在楚王看来,她的孩子血脉存疑,他愿意认下女儿,并不代表这孩子一定是他的……

    可

    即便如此,他承诺了认下女儿,就真的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一样,给孩子的母亲请封了名位。

    在满室欢喜里,青雀紧紧地抓住了身前锦被。

    她好像——从今日起——她好像,真的只是楚王府里寻常的妃妾,而非身份存疑的,给旁人做过侍妾的,宋家献上的美人了。

    她还以为,她还以为,要等到她再生下一个确认无疑是楚王血脉的孩子,才会迎来这一刻。

    “咱们孺人的名位今日才来,只是殿下近月在边关忙碌,无暇请封罢了。”

    芳蕊在床边蹲身,双手握住了青雀,激动地说:“孺人、孺人!真是太好了!”

    孺人保住了孩子,也有了名位,还有袁氏被关在冬四院里,从今之后,看谁还敢再拿孺人的身份说三道四!

    ……

    王府前殿。

    送走天使,季准回到书房,仍在诸人之末落座。但上首的定国公、长兴侯、戚侍郎等人,从他入殿开始,脑袋就一直随着他转。七八个人的头,齐刷刷地动,像是西凉河畔随风转动的芦苇。

    这些人大多是久经沙场的武将,最年长的长兴侯已过半百,几乎是季准的父辈,他的次子因是殿下的伴读,也的确和季准同辈。

    被这么多功臣老将盯着,他苦笑一声,求助地看向殿下。

    楚王便敲了敲交椅扶手:“回神了。”

    又有一半脑袋齐齐看向楚王。

    楚王目光扫过这三四个人,心中生出些无奈。

    “殿下!”片刻,长兴侯果然问了,“老臣斗胆:原来前日给殿下添了女儿的这位夫人,便是宋家送给殿下的人?”

    “是她。”楚王没必要否认。

    “她虽是宋家出身,却并非宋家之人。只是我的孺人。”

    简短解释一句,他不欲再令部下多问,命戚侍郎:“汝霖,你继续说辽东。”

    “是!”戚侍郎忙应。

    长兴侯、定国公等人对视一眼,也且不再纠结殿下的内宅私事,且专心听戚侍郎说东夏残党在辽东的异动。

    ……

    王府前殿的小会,直到晚宴后才散。

    因明日便是休沐,休沐之后,又是连续七日的冬至长假,更加之时隔近两年,终于看到殿下重整精神,有了从前的一半心气,诸人心中越发高兴,不免都多饮了几壶酒,席散,被侍从们扶的扶、抱的抱,送上马车回家。

    长兴侯与定国公顺路,挣扎着先上了定国公的车。

    “咱俩说说话,说说话。”长兴侯推直定国公,就笑,“我可看见了,除了殿下敬的,你根本没喝几口,都是装的!”

    “就你眼睛贼!”睁开一只眼睛,定国公轻哼,“夫人叫我养身,我不敢不从——倒是你,想说殿下的新孺人?”

    “是这事。”长兴侯一叹。

    定国公便把第二只眼睛也睁开,等着他说。

    “殿下说,江孺人——”说出这个“江”字,长兴侯又叹了一声,“不是宋家的人,我当然是信殿下。可殿下对这位新夫人,好像也尤其的用心。你看,这才一更,殿下就说散了,只怕就是为了回去陪着人。上回的姜侧妃,让殿下一怒杀了太后的侄孙女,幸是那宋妃罪有应得,陛下也没因这事对殿下减了恩宠。这回的江孺人,又——”

    “自古英雄爱美人啊。”定国公幽幽地说。

    “殿下又才这个年纪,二十二,难道叫他断绝情爱,和你我似的老朽枯木?”说着,他嘲笑起长兴侯,“你二十八的时候,还从长林带花给嫂夫人呢!哎呦呦——”

    “你不也是一样!”长兴侯笑骂,“是谁为弟妹的一句话,连我的酒都不喝?老东西!”

    殿下的新爱,终究还只是孺人,又是有了她之后,殿下才重回朝廷,重执刀枪,如此说来,便是她有功。长兴侯和定国公私下忧心了两句,也且把这事揭过。

    殿下的内宅,也实轮不到他们过多置喙。

    感觉自己醒了五分酒,长兴侯跳下安国公的马车,不上自己家的车,只不服老地上马回家。

    ……

    楚王已沐浴完毕,洗去一身酒气。

    还不到二更,青雀应还没睡。

    将香囊放入中衣,以免污损,披上外袍,他将出卧房前,李嬷嬷走了进来。

    她笑问:“殿下是要去见孺人?”

    “是。”楚王问,“什么事?”

    “正是孺人的事。”李嬷嬷笑道,“我猜,殿下或许是没想到,所以我同殿下说一句:孺人在月子里不能随心沐浴、沐发,仪容难免不比平常。俗语说,‘女为悦己者容’,何况是在咱们王府里。孺人虽天然殊色,不必脂粉装饰,但想来也是不愿殿下多见她仪容不整的模样的。”

    楚王安静听完。

    “是吗?”他问,“青雀对你说了,怕我不喜欢?”

    “这……”李嬷嬷仍是笑,“这我可不好说。”

    没有否认,便是确认。

    “她睡了?”

    “还没呢!”

    “我去看看她。”

    青雀是还没睡。

    和女儿并头躺着,她放在被子里的手不断转动着那枚装着令牌的锦袋。她的心乱了,她知道。所以她对李嬷嬷说,她这一个月里不能经常沐浴、洗发,恐怕仪容不雅,不知是否不宜常见殿下。

    她不知道。就算明知这用心、温柔、爱护不是对她,她也不知该给出什么样的回应。

    用虚情假意?那楚王迟早——或许当即就——会看出她的虚伪。

    她又真的能对给予她一切的人报以虚假的感情吗?

    可若用真心……她的真心——

    她害怕交付真心。

    所以,她想躲。暂时躲开楚王,好将自己的心,从内到外审视清楚。

    但有人来了。听脚步声,正是楚王。

    他仍先在卧房门外说:“我稍后进来。”又比平常多了一句:“你等我。”

    青雀只能应着,声音有些发闷:“嗯。”

    他还是来了。

    她想的借口,如果他不认,她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

    在楚王烤去周身冷气之时,卧房里的侍女医女们先退了出去。

    青雀半坐起来,等着他。

    他进来,没有立刻走向她,而是先说:“我身上或许还有酒气,你闻到不舒服,告诉我。”

    “嗯。”青雀应声,又坐直了些。

    楚王果然走得很慢。

    怕果真还有酒气,熏着女儿,青雀便也真的在闻空气中的味道。

    “有吗?”楚王走到了床边。

    “没有。”青雀连忙说,“只有,只有……”

    “只有什么?”楚王坐下。

    “只有……”青雀轻轻移开目光,“只有沉香和,蔷薇、梨花香气。”

    沉香是楚王常用的香。

    蔷薇是她放在香囊里的香料主味。

    梨花是——

    “幸好没有。”楚王道,“也幸好,你没见过我在军中的样子。”

    “殿下……什么?”青雀没能把他说的话,和方才的事联系到一起。

    “我在军中时,常十日、半月不能沐浴。身上全是——”

    孩子还在身旁,不宜说血腥之事,楚王止住此话。

    他轻笑着,看着青雀,手轻缓地,抚上她的脸。

    “你若见过那时的我,会不会嫌恶?”他玩笑问。

    “我,我……”他靠得越来越近了,青雀更不知该怎么答,“殿下,我——”

    这个距离,她已能感受到楚王的呼吸。他应也能感受到她的。可是他还是没有停下,他是要——

    在离青雀的脸还有约一尺时,楚王终于停止了向前。

    “别多想。别怕。”

    看着青雀干净的、盈满无措的眼睛,他

    放缓呼吸,轻轻地说:“很美。”

    第59章 情动她不会做第二个霍玥。

    青雀的美是无从挑剔、无可置疑的。她也清楚自己的美。

    六岁时,永兴侯老夫人给霍玥选伴读,在“聪明、懂事”之前,伴读丫鬟的第一个要求便是样貌要清秀,不能五官有瑕、形貌粗糙,污了主子的眼。

    后来长到十岁,她的容貌便已显眼到霍玥不再把她带出门的地步。霍玥担心她容貌过盛会招来祸端,作为陪嫁到康国公府的几年,她甚至很少离开院子。

    再后来,被选为宋檀的妾,当然也是因为在所有陪嫁丫鬟里,她的模样最好。

    她知道自己很美,所以这一世,才敢将计就计,顺从霍玥,把自己送到楚王面前搏命。——虽然楚王收下她,不是因她的样貌有多美,只是因为,她和那位无辜丧命的姜侧妃,生得很是相似。

    来到了楚王府,碧蕊、芳蕊她们,也从不吝啬赞扬她的容貌。

    但,楚王亲口夸赞她的美,他确认她的美……这是第一次。

    他的言语太过直白,他的态度又太过轻柔。在他专注的眼神中,在这只有她和女儿还有他三个人的卧房里,这一瞬间,青雀几乎以为这温柔只是对她。——对她自己。以为,他看到的只是她自己。

    在生出错觉的这一刹那,她也同时清醒。

    不会是对她。

    他看的不是她。

    理智尖叫着让她退后、退后,让她离开楚王的手,不要再与他对视,不可以沉溺进去。可她身在床帐里,再向后只有床柱和墙壁。他的手没有用力,却也好像挣脱不开。

    她开始茫然,开始看不清,在不能、不敢离开之外,是否还有一两分,是她舍不得离开。

    心跳越发加快,青雀的脸很红,眼下也红,不知是害怕还是羞涩,眼中微微的有些湿。

    不由自主地,楚王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总是看她的眼睛,又从他上次离京前夜开始,偶尔会想躲避。

    比如此刻。

    可至少现在,他不该躲。

    于是,他目光向下移,恰好移到青雀唇边。

    那是一双正微微张开的,因不知如何回应他而被抿了又抿的,格外嫣红的嘴唇。不薄不厚、形状饱满,当然,也很美。他品尝过,知道这双蔷薇花瓣一样的唇,在放松下来后,有多软。

    楚王松开了青雀的脸。

    他呼吸稍有急促,扑在青雀脸上,便连身体也退后。

    不能再留了。

    他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别多想。只要我在京无事,每天都来看你。”

    “嗯……嗯,是!”

    和他同床共枕了几十夜,虽然他的情动几乎没有外露,青雀也很快反应过来他退后的原因。

    她的脸更红,连颈项都发烫,在这样的状况下一时不能有更多思考,只知道她不能留下楚王。

    “我不多想了。”她低下头,“殿下,殿下忙了一整日,请,请早些歇息。”

    “睡吧。”楚王起身。

    他看着青雀,还想再说什么,又终究没有说,只在离开时,一并抱走了女儿。

    他一走,卧房里的温度便似瞬时降了下来。

    青雀身前烛光明亮。

    她思绪开始转动,面上的飞红还没退去,先想到的,是楚王新的承诺:

    “只要我在京无事,每天都来看你。”

    这承诺似乎有些严格,但细究起来,又有很多不能确定的地方。

    比如,“只要无事”。什么算“有事”,什么算“无事”?能够解释的,当然是楚王,而不是她。

    再比如——

    卧房的门一动,侍女和医女们走了进来。她们开门的动作当然非常轻柔,但青雀还是感觉到了一阵轻微又急促的风扑在脸上,就像楚王情动时,触在她面庞的呼吸。

    她笑了笑,心跳开始减缓,速度回落到平常。

    再比如,一日之内,楚王看了她,就不能再去看其他妃妾了吗?

    ——当然不是。

    甚至,如果他因方才的情动去别的院子,甚至直接在云起堂里找一个侍女宠幸,她也别无办法,只能接受。

    只能接受。

    碧蕊和春消递给她棉巾、牙刷、清水,以供她洁面、擦牙、净口。她来了楚王府十个月,她们和芳蕊、雪信,就一日不离地陪了她十个月,比楚王同她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

    人生有多少十个月?

    她上一世只活了三十四年,若从三岁记事起算,整整一生,也不过活了三十七个十月。

    若是这楚王府里的其他妃妾,遇到和她今日一样的情况,都会怎么做?

    擦过脸,将棉巾递给春消,青雀出神地想。

    若是宋妃,或许会主动献出身旁貌美的侍女,以防楚王直接离开去其他院子吧。就像她主动选出十几个美人想分姜侧妃的宠,不成,又选聘良家子入府一样。

    若是张孺人,会不会和薛娘子、乔娘子分享机会,请楚王去她们房里?

    接水漱口,躺回枕上,青雀无言地用目光描摹碧蕊和春消的眉眼。

    她能成为“主动献上美人”的,“贤惠大度”,“为自己和侍女一同谋求好处”的妃妾夫人吗?

    ——她决不能。

    她就曾是那个“美人”。

    楚王主动要宠幸这院子里的谁,她不知道……她可能管不了。整座楚王府里的侍女,其实都是他的女人。这么多人里,一定不乏心许他的人,也或许那个女子会是愿意的。

    但她决不会做“主动献出身边侍女”的人。

    她不会做第二个霍玥。

    ……

    楚王的情欲没有平息。

    这有些罕见。

    和其他皇子一样,按宫规,他到了年纪,就有了四个侍寝宫女。但体验过后,此事带给他的快感,完全没有在战场上得胜强烈。后来开府至成婚,对情事,他也是有则有,没有便没有。有时厌烦了宋氏和李氏张氏等人的争斗,即便人在京里,他也常一月半月不入后宅,直到阿娘对他暗示,那毕竟是父皇赐的正妃,太后的侄孙女,她又没再犯大错,他总该去看看,——那便是宋氏入宫对父皇和阿娘诉过苦了。

    像今日这样强烈的、来势汹汹、只能舒缓的欲望,他遇到的次数不多。

    卧房外便是守夜的侍女。后宅里,便不算袁氏,他也还有另外三个院子的妃妾。

    不过,他没有叫人,也没有想离开云起堂。

    楚王府的后宅,不能有更多人了。不能再多任何一个,认为他纳了她们,就该给她们宠爱的女人。

    楚王向下,生疏握住了自己。

    是太久没解决了?低喘中,他分散自己的注意。还是因为,因为青雀——

    刹那间,一双澄净的凤眼在他眼前出现。他呼吸更急。动作加快,他坐了起来。

    是,那双眼睛是青雀的。

    但那张脸,那张脸是——

    呼吸声戛然而止。

    在一室的寂静里,在冬夜的宁寂中,泠泠烛光下,楚王僵直了身体。

    他的手,当然已经松开。

    他就这样坐着,一个人坐着,孤零零地坐着。

    蜡烛安静地燃烧,烧光了头又烧光了身体,只余些许残躯。

    那点烛光跳尽的前一瞬,楚王捂住眼前,发出一声嘲讽的叹息-

    遵守着他的承诺,不管再忙,只要有空闲,楚王就会来看青雀。

    甚至,即使忙到三更才停,他也会在云起堂歇息,而非宿在别处。

    那一夜他没找侍女,也没找旁人。之后的许多天里,青雀发现,他似乎着意控制着自己和她的距离与接触,没再动情。

    而不管他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只要不是机密,一定会在当日清晨由侍女转告,或亲自告诉她。

    于是她的理智再次发出尖啸,好像她死前那一夜窗外愤怒的狂风暴雪,在问她难道忘了上一世的教训!问她难道还想把真情送给“主人”,送给这些生来就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所以也不会珍惜她所谓真心的上位者!她甚至明明知道,楚王的感情不是对她!

    即便她现在认识的楚王和霍玥完全不同,但总有一点,他们相同:

    上一世的霍玥和这一世的楚王,都能在一言一笑间,轻轻颠覆她的人生和性命。

    青雀让自己再等一等。

    让她的理

    智和心,都再等一等。

    楚王也的确忙起来了。他说了一日不会在家的日子,柳莹和张孺人、薛娘子、乔娘子都来看过她。唯一没有亲自前来的李侧妃,在她生女和得封孺人的两天,都分别派亲信侍女送过重礼。

    她操纵、设计袁氏,终究没留下任何证据。楚王没提过她,青雀也没有提。

    被妥善照料着,青雀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恢复的快。

    十二月的第一天,入睡前,她和楚王正在女儿的卧房逗她伸手,女儿正笑着,楚王忽然说:“明日,我去学堂看看大郎。”

    青雀先是微怔,随后是惊讶——不带任何负面情绪的惊讶。

    她到楚王府快一年,楚王在府里的时间也有近两个月,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要去见别的孩子。

    “听张孺人说,这四个月,先生教得很好,大郎自己也爱上学。”她笑道,“孩子一日能在前面半日,活动的地方变多了,人也更高兴了。张孺人还说他,每顿都能多吃半碗饭。”

    “嗯。”楚王看她的神色,“等二姐儿满三岁,也和他们一起上学。宫中皇子公主都是一同上学的,不分男女。”

    “好啊!”青雀是真的高兴,“正是这样才好!”

    从来男女分开上学,总是男孩学的更多。可虽然女儿不用考科举、不用入朝,但学习哪嫌多呢!

    “就知道你会喜欢。”楚王轻笑。

    疼女儿的人,当然会喜欢如此。

    “今日和父皇说定了,再把大姐儿留在宫里几年,等开蒙懂事后,再慢慢提接回来。”他又道。

    青雀听着,李嬷嬷已带侍女奶娘们退了出去。

    快两年了,这个宋妃留下的女儿,在楚王府里,也快成了不好提的禁忌。

    “大姐儿,是离开王府有时日了。”青雀想一想,轻声说。

    这孩子身份有些复杂。

    虽然宋妃已被废黜,但她出生时毕竟是王妃嫡出的长女。

    这话换个顺序说,又是:

    虽然她出生时是嫡女,但毕竟宋妃已被废为庶人。

    只看母亲的身份,将她交给侧妃、孺人抚养合适,交给娘子、侍妾也合适。但她又有太后的血脉,圣人应不舍得她养母身份过低。而楚王府里的妃妾,着实称不上多。

    阿莹已被难过一次,总不能这次,圣人和贵妃娘娘又会选她?

    虽然可能不大,但,她已是孺人,又是宋家出来的人,或许宫中也会有意选她。

    不管大姐儿未来的养母是谁,都会对她的生活有不小的影响。

    既是楚王主动提起的,青雀试探:“陛下,为什么和殿下说起大姐儿?”

    楚王知道她敏锐,但他不介意这份敏锐。

    他本就没想着瞒她。

    “父皇今日叫我入宫,是和阿娘提了几个新妃的人选。”他说。

    第60章 等你“不是想权势疯了,谁会真以为我……

    楚王说得随意,语气平淡,神色也无变化,仿佛与帝妃商议新王妃的人选,于他而言,只是吃饭喝水一样,再小不过的事。

    青雀却不能像他这样淡然。

    关于他是否还会再娶新妃,早在霍玥来威胁她,想让她替霍四小姐博取机会的时候,她便思考过。

    那时,她回忆起来,上一世,他……至死没有续娶。他死后,极尽哀荣,圣人甚至因不满他妃妾的出身,要给他再选高门淑女相配冥婚,只是被群臣劝阻,没有配成。

    不过,有些时候,上一世只是上一世。

    她的女儿现在是楚王的次女,便已与上一世截然不同。

    上一世的楚王直到早逝都没有续娶,上一世的楚王府里,也没有她和女儿。

    已经多了两个人,为什么一定不会再多一位新王妃?

    青雀在一瞬里的思考伴随着隐隐的恐慌:

    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将有陌生的一府主母管辖的不安。

    但还没等她的思索加深,还不过一个呼吸,楚王便说出了下一句:“我没应。”

    “我请示父皇,年后便去辽东,父皇准了。”他道,“再娶新妃的事,还是先等四边安定了再说。”

    青雀还没升起来的紧张立刻就散了大半。

    原来府里没有王妃这样轻松。

    原来,是因为没有王妃,府里才这样轻松。

    她不可避免地想。

    应是楚王的直言让她感受到了安定,也可能是他持续这么多天的守诺,让他们相处的时间比从前长了很多,也让她对他更加熟悉,没经太多思考,她开口:“那殿下说的后一句,陛下应了吗?”

    ——再娶新妃的事,还是先等四边安定了再说。

    她知道,他不会轻易对她生气——如果她才入府那几天,他对她若有若无的嘲讽不算,他还从没对她真正生过气。所以,她才敢以一个七品孺人的偏室身份,向他探问有关未来王妃的确切消息。

    “没应。”

    覆上青雀放在女儿襁褓旁的手,他声音低了低:“父皇只道,再说。”

    说出这话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似乎是低落。这情绪消失得太快,青雀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可她再仔细去看时,又在他眼中、面上,看不见分毫黯然或沉郁。

    她侧过身,将另一只手覆上,双手一起包裹住他:“殿下。”

    “嗯?”楚王已经彻底恢复到平常。

    “殿下——”他如此,青雀也只好真当自己是看错了,便只问,“殿下年后便去辽东,可定了哪日启程?”

    “大约就在除夕后三五日。”楚王道,“确定了再告诉你。”

    他便笑问:“不是还说等我回来,弹琵琶给我听?我还能听到吗?”

    “偏是殿下正在我生的当天回来!”青雀脸一热,“又有两三个月没碰了……等我出了月子,再练几日。”

    “等你。”楚王握起她的手,看她手指上生出的茧,轻轻摩挲。

    青雀抽了抽,没抽动,只好任他看。

    这动作……太亲密了。距离也太近。

    姜侧妃的手上,也有练琴练出来的茧吗?

    这样想着,她不免又想到新王妃。

    观察了片刻楚王的面色,她低声问:“殿下,我还能不能知道,陛下和娘娘提的,都是谁家的小姐?”

    若真有一日,他会续娶新妃,新王妃出身如何、性情如何,都会紧密关系到她和女儿在楚王府的生活。

    她想先做准备。

    “嗯。”楚王应她,“定国公的女儿,长兴侯的女儿,云家表妹,文阳姑姑家的表妹,谢家小姐。我只听了这几家。”

    他平平说出的五家,不是勋贵功臣、便是皇亲国戚。青雀都略知一二。

    定国公和长兴侯是同康国公府一样的开国勋贵,又都在平定东夏时跟随楚王再立功劳,与楚王私交也甚好。

    云家便是贵妃娘娘的本家。目今贵妃娘娘父亲为从三品光禄寺卿,虽是“九卿”之一,权势却不如同品级的大理寺卿,亦不如同品级的六部侍郎等,贵妃的母亲封韩国夫人。贵妃长兄、幼弟亦都从科举入仕,长兄现为户部郎中,幼弟正外放江西为县令。

    从年龄看,楚王说的“云家表妹”,应是贵妃长兄家的女儿,云家三小姐。

    “文阳姑姑”,便是圣人的同胞妹妹,文阳长公主。

    谢家是六公主驸马的本家。

    青雀虽然知道这些小姐的出身和大概年龄、喜好,但她大部分所知,都是通过霍玥的转述。

    她不想根据霍玥的话评判这些小姐,即便霍玥没有必要污蔑几个年纪比她小四五岁的闺秀。

    “不用多想她们。”

    楚王一叹,抚上她的眉尾:“再过两年,她们早找到如意郎君了,不会进楚王府。”

    “是吗。”他手太轻,碰得青雀有些痒,便笑,“那焉知,在她们爹娘心里,殿下不是最好的郎君?”

    “我有宠妾,还杀过妻,不是想权势疯了,谁会真以为我是如意郎君,能做‘好丈夫’。”

    楚王也笑笑:“至少,定国公和长兴侯敢这么想,先会被他

    们夫人打折腿。”

    他语气轻松,话中却是明显的自嘲,还似有其他情绪。

    青雀还正细想,又听他问:“还想到什么了?”

    他仍在笑,又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惯有的嘲讽:“总不会只在担心未来王妃脾气不好、手段狠毒……又是一个宋氏,怕我,护不住你?”

    “那不是!”青雀急忙否认。

    他笑着,似乎只是在和她玩笑,没有生气。但这话里牵涉到姜侧妃的死因,青雀隐隐感觉到了危险。

    她只好把自己一开始想到的,只是觉得越界而不敢说的想法说出来:“我、我是在想,陛下……和娘娘,给殿下选的这几家闺秀,似乎,似乎全是殿下已有的部下……亲眷。”

    没有一家,没有一位,是丞相、尚书、侍郎等在京文臣或地方要臣的女儿。

    但这样说,好像是在挑拨天家父子之情,在强调圣人对楚王的猜忌。

    她赶快又添一句:“果然,婚姻大事,还是知根知底、亲上加亲最好。”

    楚王也已开口:“聪明。”

    他浅笑:“我是正妃侧室无一文臣高官出身,太子是满宫妻妾无一武将之女。这正是,父皇对我们的爱护。”

    这句,青雀就真不敢接了。

    楚王也没再非要让她接话。

    片刻,他松松揽住她,一手轻握她的肩头:“快二更了,去睡吧。”

    说着让她“去睡”,楚王还是把青雀送到了卧房。

    他道:“等你养好,离新年还有几日,京郊有个田庄,温泉尚可,你去转转?”

    青雀上次说过,她还不曾离京远行。

    京郊虽不算“远行”,大约也聊胜于无。

    “殿下也去吗?”青雀先问。

    “只怕没时间。”扶她在床边坐下,楚王道,“你自己去吧。带上你母亲妹妹一起散散。不是还和柳氏好?还想带谁,都随你的意。”

    青雀想了想:“那、那我也先不去,等殿下离京,我再去。”

    不管是不能、不敢,还是不想,她都拒绝不了楚王的好、楚王的体贴、楚王的亲近。那就,不要逃,不要想着躲避。

    楚王在京的日子本来就少,她若还出去几日,便是又少见他几日。

    拒绝不了,就多和他在一处。相处越多,才越能知道自己的感情,才能尽量看清自己的心。

    她闪动的眼神看在楚王眼底,却是另一重含义。

    是……舍不得他?

    几日而已。新年之前,她不愿回来,他也要叫人去接的。

    楚王有些不确定:“新年后,你先去。等我下次回来,再同你一起去?”

    “好啊!”青雀笑,“我等殿下。”

    她坐在床边,楚王就站在她面前。她仰头看他,他垂眸望着她。没有触碰,但他们的面庞和身影都在对方眼中,占满所有的视野,好像这一时一刻,再容不下其他。

    楚王向下俯身。

    青雀眨着眼睛。

    他的目光先扫过青雀的嘴唇——她能感觉到——又扫过她的眉眼、双颊。最后,他视线落向她额头,身体却没有再向前。

    青雀全身的血都向上涌。她身体变烫,呼吸也烫,喉咙发干,嘴唇也干,便抿了抿。

    她想闭上眼睛,又怕这一闭眼,事情就再不由她控制,于是,还盯着楚王看。

    楚王的吐息也近在咫尺。

    他抬手,遮住了青雀的眼睛。

    他的嘴唇没有落下来。

    遮住青雀的目光,他直起身,退后,又退后。像上次情动一样,他又说:“别多想。”

    放下手,他低头,侧过脸,压抑着呼吸:“我走了,快睡吧。”

    ……

    步伐急促迈出西厢,颇有两分狼狈站在廊下,经深冬的夜风吹了半刻,楚王才逐渐平缓了呼吸。

    他才继续想青雀。

    她像只冬天会躲在树洞里的小动物,为新发现一枚果子欢欣雀跃,又为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紧张不宁。为他的一句话惊慌,为一句玩笑脸红,又那么聪明,能从一句话里察觉到父皇的,忌惮。

    是,他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王府里所有人的生死。但除她之外,李氏、柳氏、张氏所有人,虽然也怕他,却从不像她一样,战战兢兢努力和他相处,为他一分一厘的“好”而真切感激。

    从前,宋家究竟是怎样苛刻狠毒地待过她。

    回望灯烛渐熄的西厢房,楚王神情渐趋严肃,紧紧拧起了眉心-

    大郎才三岁,只在开蒙,只有上午才上学,楚王自是上午去看他。

    他回来得很快。

    青雀便不禁问:“殿下难道没和孩子说话就回来了?”

    从过去到回来,还没有半个时辰。

    “你还真猜对了。”楚王失笑,“怕他见了我,吓得不敢再上学,我只在窗外看了半刻。等下午再问先生吧。”

    他道:“来日若张氏问,是不是你提议让我去看大郎,你只管认下。”

    青雀正端详他的脸,应得慢了些:“啊……好!”

    她又忙说:“可这样,不是抢了殿下的心意吗?”

    “这不要紧。”楚王还想说什么,又忽视不了她的视线,只好问,“看什么呢?”

    “在看殿下……”在他面前太放松了,下意识就说了出来,青雀忙挡住嘴。

    “看我什么?”楚王问。

    青雀忙低头,想混过去,楚王却握住她的手腕,追问:“看我,还不说看什么?”

    侍女们都忙忙退了出去。

    “看殿下,现在、现在不吓人了啊。”青雀只好说。

    楚王一怔。

    “是吗。”望进青雀自悔失言的双眼,他轻声。

    不知是什么情绪静静缠绕上他,他喉间有些痒,有些想笑,便又靠近青雀半尺,玩笑似地问:“‘现在不吓人’,那就是以前,很吓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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