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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他的自弃“你喜欢?”

    才下过一场雪,清晨方停。院中积雪厚重,窗沿外的雪也还未清,在日光下越发照得窗纸莹莹生出光亮。

    在青雀身前不到一尺的楚王的瞳孔,也似被日光和雪光照得浅淡、透明……不亚于直接暴露在正午的晴空下。

    离生产已过二十天,青雀的活动范围早不再局限于床内,虽因天气寒冷,还没出过西厢,但西厢之内的几间房屋,都已随她走动。

    此刻,她便身在卧房的临窗榻上,身上围着白狐皮斗篷,手中抱着套了银鼠炉套的紫铜手炉,身下是铺了三层的黑狐皮坐褥,这些毛皮棉花毛茸茸、暖烘烘地绕住她。而她面前,是曾经用周身冷气和眼中的尖锐冷冽,惊得她不敢直视,仓皇退出花园的楚王。

    那一天,只在不到一年之前。就在今年的春日,二月。二月十五日。康国公府的花园里草木嫩翠,繁花似锦。

    此刻是深冬,窗外的雪积了半尺厚。云起堂的庭院里,只有凌冬不凋的松树和冬青安静矗立。

    迎着楚王似乎含笑的目光慌了一会儿,青雀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好像只是慌,没有怕。

    慌是因为,她在楚王面前越来越放松,他几乎什么都对她说,她也越来越没了顾忌,导致一时太过松懈,做出了会让自己为难的举动,说出了会让自己不好再接的话。

    不怕是因为——

    她太久没动一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发慌,楚王的神情不变,身体却开始向后。

    青雀就在这时动了。

    她侧开脸,看了眼映在窗上的雪色。

    “是……有些吓人。”她张口,声音很小,“殿下第一次见我,脸白得像冰,眼神更比这雪还冷,殿下难道忘了?”

    楚王向后的动作已在她开口时停下,听她这样说,身体又一顿。

    他当然不会忘。

    得到青雀的那一天。

    那日,他终于应下宋檀的相请,到康国公府一会。他从没想过与宋家修好,去康国公府敷衍,只为阿娘说的,“你去一次,只当对你父皇装装样子,如今他们态度放得低,你却不留情面,屡次相拒,你父皇看在眼里,难免更心疼他们,反让宋家更得好处  。”

    可他去,或许在有些人眼里,就代表破开了那层横在他与宋家之间的冰,会让宋家得以喘息。

    那是宋氏的本家,杀了颂宁的凶手的家,唆使凶手的另一个凶手仇氏,还在佛堂里安享晚年。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不愿,更明白他不得不做。

    所以,启程之前,他先把自己喝得半醉,才能在宋家见到宋檀时,忍住没一刀出鞘,送他和他母亲,都去见他妹妹。

    他没想过——他当然没想过,会在宋家看到一张和颂宁相似的脸。

    那是一个丫鬟——侍妾,穿着淡藕绸袄、雪灰裙子,看上去快二十岁了,身量很高——比颂宁高,眼神也和颂宁完全不一样。那是一双写满了惊惶、绝望、挣扎和希冀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对他说:

    她想活。

    但,即便有许多不同,那张脸,也实在像得过分了。

    他以为是宋家的计策。美人计。故意找来一个与颂宁相像的女子引诱他,好让他重新沉溺于美色,在新的美人怀里,忘了颂宁,忘了和颂宁的种种,忘记宋氏和仇氏的罪恶,忘记仇恨,忘记一切。

    至于那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髻,她又在看到他时惶恐躲避,随霍氏逃一般地离开,还有宋檀气恼愤怒的神色,他以为,都是“美人计”中的一环。

    想让他在沉溺美色之余,再担上一个“强夺他人之妾”的名声?

    他笑宋檀看轻了他,小看了他。只怕是以己度人,以为他也是那等失去所爱后会愿意找一个替代品的,软弱的人。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

    再有一万张同她相似的脸,一万个与她相似的人,也不是她。她也回不来了。

    他会让宋家再为这次算计付出代价。

    可他……还是收下了青雀。

    他那时忽略了,宋家其他的人没见过颂宁,应不知青雀与颂宁容貌相像。

    青雀,应也不知。

    将计就计,他的确让宋家为送出青雀付出了些许代价。

    但他不该说出那句话。

    青雀仍看着窗棂,看着窗纸上的光,她的侧颜对着楚王,双眼便藏在光晕里。楚王蓦地移开视线。

    他不该说出那句话,让青雀想起那一天……那一夜。

    那个晚上,在睁眼朦胧时,他的确,把她错认过——

    “可霍玥说,要把我送给殿下的时候,我再想起殿下的眼神,就没那么怕了。”青雀转回来,对他笑,“我知道,殿下那么看我,或许真能救我。”

    “殿下那时白得快要透明了……”

    看见楚王眼神微动,竟似在躲避,她语速慢了下来。

    昨日她便察觉,楚王似乎——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自嘲……自弃吗?

    认为自己声名不堪,不会是好女儿亲长心里的如意郎君。甚至连他亲密的旧部,都不会愿意把女儿嫁他。

    担心“宠妾”不信他,不想她以为,他护不住她。

    分明是他自己关心大郎,主动去学堂看,却不介意大郎和张孺人以为他冷漠,冷漠到只有经“宠妾”提醒,才会想起自己从前的孩子。

    不愿让大郎见他。不想看大郎怕他。

    半是玩笑地问,他以前很吓人吗?

    这些,似乎都并非她能深入探究。

    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都是她自己多心。她想太多了。

    可话已出口,她……至少这次,她想说完。

    手指攥了攥,她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手抬起,向前,退回几寸,又向前……学着楚王对她的动作,她终于探身,将手抚在了楚王侧脸。

    “现在,现在殿下黑了些,”第一次做这种事,第一次这样对他,青雀不可避免又紧张起来,话也不如预想的流畅,“其实更有人气了……不是,我是说,我是说——”

    她低头,心中急促想着挽救的措辞,手便也低了低,几乎离开楚王的脸。

    楚王却又握住她的手腕,让她手向上,掌心紧贴住他。

    “你是说——”带着笑意,他恢复到了平常淡淡的神色,另一手抬起青雀的脸,让她看他,“你喜欢?”

    青雀的脸从没红得这么快过。

    热气要烫伤她了。她把手炉丢了下去。但楚王握得太紧,她不能拿开手,也不能撇开脸,只能就这样看着他的笑,承受他炽热的呼吸。

    “我,我当然……我、我……”

    含含糊糊的,青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好心想:

    在和姜侧妃相处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浮浪、直白……勾人……吗?

    “殿下,殿下?”

    在楚王凑近的前一瞬,李嬷嬷在外敲门:“殿下,有事回禀。”

    楚王狠狠闭了闭眼睛。

    “等着。”他开口,声音微微地有些哑。

    松开青雀,他上半身已离开软榻,手还安抚地拍了拍她,才走到屏风旁,平复呼吸。

    青雀忙把自己缩进斗篷里。

    半刻后,楚王打开卧房的门。

    他被李嬷嬷请出去说话,刘女史走进来,先看到地上滚着的手炉。

    她们在外面听见的“咚”的一声,应就是这手炉砸在地上的声音。

    方才从窗外看,殿下和孺人两个人的身影,都要叠起来了。

    再看孺人发髻没乱,衣衫也还整齐,她才松一口气,走到把自己藏起来的孺人旁边,低声笑道:“孺人还有十天才出月子,就是出了月子,也要再养一养,才能和殿下亲近。李嬷嬷会劝殿下,我也要劝孺人,再如何,也要先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啊。”

    “我知道……知道。”把滚烫的脸埋在白狐皮里,青雀小声答应着,“多谢你。”

    ……

    “知道。”楚王淡淡回应了李嬷嬷的劝告。

    殿下说了“知道”,就是真的会注意。

    李嬷嬷尽到责任,便笑着退开,一句都没再多说,更没提“殿下是不是到别处散散,别熬坏了身体”一类的话。

    她又不是殿下的亲娘,殿下也不缺儿子,殿下自己愿意守着孺人,宁愿忍着也不找别人,她多什么嘴?

    二姐儿都出生二十天了,殿下还没露出过让她走的意思,或许是要她长久留在云起堂。她和江孺人处得好,倒也不嫌担这个差事麻烦。而既是云起堂的人,她就更不能请殿下去别处,讨孺人的嫌了。

    李嬷嬷退下,楚王又独自站在回廊里,冷静了一刻钟。

    当然,他不是几日不沾女人就熬不过,方才只是一时忘情。

    青雀说他“更有人气”了。

    想到她这慌乱的形容和解释,楚王先是笑,随即又想到,青雀只见过他这一年的模样,不知道他的从前。

    这府里所有的人,谁都看过,连袁氏都看过,只有她不曾见过-

    一日后,张孺人果然和薛、乔两人来谢青雀。

    终究心虚,也不想顶替楚王的心意,青雀没正面承认。但有楚王的叮嘱在前,她也没能否认,就那么含糊地应着。

    产妇需要休息,打扰太久不妥。何况云起堂又不缺人来。就算殿下不在,还有柳孺人时常来陪伴。

    看快有半个时辰了,薛娘子暗拽乔娘子的衣裳,乔娘子只得依依不舍放下了二姐儿。

    三人一起告辞。

    午睡时,乔娘子还在想二姐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和笑着的小脸。

    她睡不着。

    “真羡慕江孺人,”翻个身,她低声对薛娘子说,“哪怕生的是女儿,到底是个依靠。别说殿下喜欢了,就算殿下没有那么喜欢呢,身边也热闹呀。”

    “怎么,大郎不够你养了,还是不够你操心了?”薛娘子便问她,“怎么得陇望蜀起来。”

    “大郎这不是要上学吗。”乔娘子叹,“一日有半日不在家,张姐姐闷闷的,看得我也闷闷的。”

    自从大郎上学,张姐姐就每日都要同孩子一起午睡,她也嫌没意思,便来找薛姐姐。

    “我看,你是想要自己的孩子了。”

    薛娘子便道:“若真想

    要自己的孩子,当初就该和杨妹妹一样拿了嫁妆走,正经嫁人,还怕没孩子?这才出去四年,杨妹妹已经怀上第三个了,不走,不就是觉得还是府里的日子好吗。现在眼看得宠无望了,你真想出去,同殿下说一句,殿下不会不放你的。你才二十四,虽然在府里是老人了,可在外面,嫁人也还不算晚。”

    “哎呀,你说什么呢!”乔娘子发急,“我不过看二姐儿喜欢,又觉得咱们院子不如以前热闹了,才说两句,怎么在你嘴里,就成我贪得无厌,明日就要去勾引殿下了?”

    “你这是哪儿来的火!”她气得摸薛娘子的额头,“没发烧啊!”

    知道是自己没道理,薛娘子没动,任她搓了又搓。

    “我真还想得宠,想勾引殿下,还等这会儿吗!我早七八年不做?”她背过身,“我睡了,别和我说话!”

    薛娘子叹着气,在身后拍了拍她。

    方才那些话,好像在是对乔妹妹说,其实……是对她自己说-

    不必李嬷嬷再次提醒,之后的十天,楚王都没再情动到要失控的地步。

    终于,十二月十二日,青雀生产满一个月,正式搬离产房。

    两位女史从五月起照顾青雀的身孕,至今八个月,母女平安,终于能功成身退。

    拜别离开前,刘女史特地请楚王和青雀在一处,笑道:“请恕我再多嘴一句:出了月子,只是妇人身体大概养好,真要确保女体无虞,夫妻同房,还是再等半个月最好。”

    第62章 专房之宠像也不像。

    刘女史知道,自己算是多事了。

    贵妃娘娘只让她和赵女史照顾江孺人到平安出月子,这之后,江孺人和姐儿再怎么样,也都不是她们的责任。她更没必要阻拦从三月起,已素了九个月的楚王殿下今夜就和宠妾亲近。

    殿下对江孺人情动,近日忍得辛苦,她也略知一二。

    但她还是多此一举,特地将两位一同请入内室,当着两位的面说了这番话,也免得分别去说,他误会她,她又误会他,反生出事。这既算医者仁心,不愿诊治过的人因不知风险纵情伤了身体,也是因为她知道,江孺人和楚王殿下,都听得进人的劝。

    若江孺人是那等会为邀宠不顾自己身体的妃妾,或楚王殿下是急色且对待女人随意的男人,她才不会多这句嘴。

    十日前,李嬷嬷才劝过楚王,让他先别与青雀亲近,等出了月子再说。今日青雀生产满月,刘女史又再次劝告,让他再等半个月。

    楚王并不见一丝急色,仍是淡淡开口:“知道了。”

    他先表态,青雀便没了顾忌,忙也低声说:“多谢女史。”

    “那臣这就去了。”刘女史笑道,“也请孺人留步,不必送我们。”

    她虽这样说,青雀仍站起来送她出了房门,又送她和赵女史一起出了院子,一直看着她们上软轿离开。

    她送人回来,楚王已在新布置好的东厢书房。

    “舍不得她们?”随手翻着不算机密的条陈,他问。

    “当然舍不得了。”青雀坐下,视线一眼都没往他手中的条陈上移。

    现下在他面前,她也算有话直说了:“她们从五月起照顾我到现在,没有一日不在。算来,比殿下同我在一处的时间还长得多——虽然是因为殿下……她们才来的。”

    “因为我什么?”楚王抬眼看她。

    一看他的眼神,青雀便知道,他是在勾她说不好出口的话。

    她近日胆子大起来了,不好意思说,就装没听见,低头喝茶。

    私下也就算了,让她当着众人,说他是“想着她、护着她、疼她、宠她”……她才不开口。

    她不说,楚王还是一笑:“好了,我常不在京,若想比她们陪你的时间长,只怕是难。她们既服侍得好,下次还叫她们来。走吧。”

    放下条陈,他拽青雀起身。

    他伸手的动作很自然,青雀也没扭捏。

    但她站起身,他竟没松开手,就这么握着她走出东厢,让青雀顿觉诧异。

    楚王以前,不都是看她起来便松开,不在外面一直与她牵手吗?

    两世为人,她着实没在旁人面前与男子这般亲密过。前一个月,楚王偶有亲近举动时,碧蕊她们很快就会退出去,现在却要当着满院子的人,牵手一起从东厢走到正房——

    从她生下女儿,他就对她越来越亲密了。

    在斗篷里埋起脸,青雀看一眼楚王,又看一眼。

    “怎么了?”楚王自然不可能忽略她的视线。

    他侧脸看她,深邃的眉眼靠得近了,在晴空的日光下分外清晰,瞳孔显得淡,而不见冷意。

    “没什么。”青雀摇头,忍不住被他的目光吸引,又多看了几眼。

    楚王轻笑。

    受过伤的野兽,总是比同类更怕人,更易受惊,若想长久留在身边,便需格外耐心安抚,让他们适应与人同在。

    兽如此,人亦相同。

    可惜他在京的时间不多。

    产后一个月,青雀的正房五间已换过一种布局。只有堂屋和卧房不变,原本做书房的东内间已改为了女儿的卧房,东侧间便是乳母侍女们守夜之处,白日也仍做招待客人使用。西侧间多放了些书,还有青雀的琵琶、横笛。书房则整个挪去了东厢三间里。

    院子里还多出了几名内侍,都是本在前殿书房服侍的人。这一个月,楚王常在云起堂,他们不免常来跑腿传话,后来,也常留在了云起堂听吩咐。

    其中一名,正是二月十五那夜,引青雀到楚王面前的人。

    跟着殿下和江孺人一起过来,他也还是和那夜一样含着笑,先快走几步,俯身提起正房的门帘。

    青雀还记得他,不免多看了一眼。

    “满月宴的布置,你再看看,不想改了,就交给他们办。”送她回房,楚王道,“我去前殿,睡前一定回来。”

    “睡前”两个字,让青雀立刻想起了刘女史临走前的话。

    她又立即想到,楚王方才还说了一句,“下次还叫她们来。”

    什么“下次”?

    当然是,下次有孕时。

    她的下一个孩子。

    青雀怔神的一瞬,楚王已走了出去。

    他命内侍:“我不在,也不许敷衍。别叫我知道你们懈怠。”

    “是!”那内侍笑眯眯地应,又说,“殿下就放心吧!我们就不怕孺人,还不怕您吗!”

    已经一个月了,凡在殿下面前提起江孺人,他们都不说“江”字,只称“孺人”。有时谁漏说一句,殿下虽然并不改色,可他们服侍久了的,还是能看出一两分殿下的不自然。

    殿下来云起堂,是为高兴、放松。殿下自己想起来就罢了,他们做什么让殿下不痛快?

    送走殿下,那内侍与人换班,换了一个人守在门边。

    云起堂新添了十几个人,青雀自己的侍女还用不过来,根本想不起用楚王的人。

    可她看过满月宴的布置,无甚更改,请李嬷嬷去办,又叫人去各房送请帖时,便有几个内侍冒出来,笑着替了这些跑腿的活儿:“姑娘们快歇着吧,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身子。我们去就是了。”

    碧蕊和春消没争过,垂头回来禀报:“他们一口一个‘姑娘们服侍好孺人,也是替我们在殿下面前积福’,真不知哪来的这么快的嘴。我们说先回禀孺人,他们拿着请帖,一溜烟就跑了。”

    青雀也没想到会这样。

    她先安抚碧蕊春消:“他们一二十年跟在殿下身边,宫里宫外,什么人没见过,不比咱们只在家里,人事简单。咱们一时比不过他们,也是应该的。”

    芳蕊便低声说:“其他倒不要紧,只是娘子叫人送请帖,却是殿下的人到各房,便是瑶光堂和永春堂不多想,静雅堂,是一定会多心的。”

    李嬷嬷才出去办满月宴的事,青雀也不能只为这个便把人叫回来。

    自己想一想,她有了猜测:“你们说,会不会——”让几人都凑近,她也低声,带着些许不确定:“会不会是殿下,有意要让静雅堂多心?”

    楚王身边的人,当然会揣测他的心意行事。芳蕊和她都能察觉到的不妥,那几名内侍不会想不到。此事,等楚王回来,她也一定会告诉他。若内侍们自知不合楚王心意,他们何必去做。

    而且,一件小事。

    “便没这件事,静雅堂就不会多心了吗。”青雀笑了笑,“她爱高兴不高兴,我管她怎么想。”

    在不喜欢她、怨她、恨她的人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错。

    那就不必理他们。

    “等那几人回来,你们好生把领头的那个请进来,我要说话。”她道,“准备茶点吧。”

    ……

    张岫几人从七八岁就服侍殿下,至今快二十年,陪殿下从宫中到王府,战场也去过,东夏人、西戎人也杀过,自觉虽少了一样东西,但为人行事也算顶天立地不输人。

    既然自信,难免便有几分傲气。不提朝中军中的人,府里来来去去的王妃侧室,除了那一位真正被殿下放在过心上的,他们便没再真心服过谁。

    宋妃的父亲无能还刚愎自用,害二十万大军惨败他乡。不是殿下出世一举灭了东夏,焉知大周的辽东今日是否尚存。宋妃自己也没大本事还倨傲,何曾把比自己身份低的人放在过眼里,最后果然也死在这上头。

    像李侧妃、柳孺人、张孺人几位同是陛下娘娘赐的妃妾,也都没上过殿下的心,在他们看,亦只是和其他王府里的侧妃偏室差不多的人。

    至于殿下今年新接进来的江孺人——

    冒着寒风送完了请帖,活动了一回腿脚,张岫正待回房暖暖,喝口热茶,便见江孺人身边最精明的那个侍女芳蕊走了过来,笑道:“有劳几位公公辛苦,我们孺人正备了热茶热点。张公公,你同我到那边去用?孺人正想和你说说话。”

    她身后,果然还有两三个人提着食盒。

    张岫心里一转,忙笑道:“哎呦,怎么又劳姑娘亲自来传话?这点小事。”

    他说着,身后几个人已从侍女手中把食盒接了过来,连声称谢。

    张岫便同芳蕊到正房来。

    他一路揣摩着,江孺人是要同他说什么。

    这位江孺人,当初他一眼就看出来,她或许能打动殿下的心。——倒不是全因她这张和姜侧妃有八分像的脸。

    他料得不错,殿下果真收下了她。

    快一年过去,当初那位惶惶然走上碧涛阁的女子,已生下了殿下认下的女儿,又得封孺人。殿下一整个月都陪着她,她好像真的代替那一位,成了殿下新放在心头的人。但他也知道,殿下本就待人很好,待妃妾更是好。

    对江孺人的脾性,他还所知不多。这一个月在云起堂里,他只大略了解到,这似乎是一位脾气很不错的主子,对服侍的人尤其的好,不输殿下,衣食住行,病养将息,全放在心上。

    但真是好脾气的人,能在中秋宴上,一个人把袁孺人问得无路可退?

    他们算自作主张,替云起堂的人去送了请帖,江孺人找他说话,是要谢他,还是要问他?

    走到临窗榻前,他利落地行礼:“张岫见过江孺人。”

    “张公公快请起,请坐。”青雀笑。

    “可不敢当孺人这一声‘公公’。”张岫忙说,“还请孺人直接叫我的名字就是。”

    他又忙说:“若殿下知道,我敢让孺人这样称呼,今晚就要把我撵出去了。”

    “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他都这么说了,青雀再推辞,反会显得自己软弱。

    她再次示意他坐:“这么冷的天,才回来,先喝口热茶吧。”

    张岫低着头接了茶,在绣墩的边缘坐下。

    青雀就看着他喝了半碗茶。

    张岫也一直没抬头,任江孺人打量。

    终于,青雀先放下了茶杯。

    张岫忙坐正,听江孺人开口,慢声笑道:“没想到是你们去送请帖,有些话,我怕不好问了。”

    张岫便忙说:“殿下留我们服侍,孺人看我们,只管看几位姑娘一样。孺人有什么话问,我必知无不答。”

    “是吗。”青雀便笑着说,“可碧蕊芳蕊她们,却不会不等我的话,直接就拿了东西走。”

    他们怎么揣测楚王的心意行事,她似乎管不着,可她才是云起堂的主人——至少楚王让她做了云起堂的主人。若接下来还有类似的事,分明两方没有冲突,他们却只想到楚王的心意而忽略她,不经她的允许直接“替”她做了什么,她以后在云起堂的话,到底还能不能作数?

    趁这是第一次,先把规矩定下,以后才好相处。

    至于这样会不会得罪人——

    若怕得罪这个、得罪那个,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敢做,那才会让人人都敢来得罪她。

    ——这还是上一世,她还在霍玥身边时,她们一起学会的道理。

    张岫已忙站了起来,把茶杯还给芳蕊。

    “此事,是我们太想替殿下和孺人分忧了,忘了先来回禀孺人,是我们的不是。”他没给自己找太多理由,“今后再不会如此。还请孺人降罪。”

    “什么‘降罪’不‘降罪’,既是为了殿下和我,有什么好‘降罪’的,下次注意就是了。”青雀便笑道,“只是这话,我是一定要回禀殿下的,倒不知殿下会怎么说。”

    “是,多谢孺人宽宥!”张岫忙说,“若殿下降罪,也是我等办事不妥在先,不会怨怼孺人。”

    青雀便又请他坐,先问他们送请帖过去,各房都说怎么说。听他答得实在,又问他们在云起堂住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缺少、不便等话。问过几句,让芳蕊把人送出去。

    张岫仍是客客气气地同芳蕊道别。

    芳蕊回了屋子,兴奋走回青雀身旁,轻声又轻声:“真没想到,张公公也对孺人服气!孺人这次刚柔相济做得真好!”

    连她都觉得对着这几个内侍更有底气了!

    青雀一笑:“那是他们没真想和我起冲突。你们对他们也还是照常,不得罪,也不用特地讨好。”

    她道:“去告诉小厨房,晚饭我要加一道竹笋鸡汤,再加一道酒酿鸭子,一道清炖羊肉。多做几碗,让院子里的人都喝了暖暖。”

    芳蕊忙应:“是!”

    檐下,张岫跺跺脚,呼出一口热气。

    他袖着手走回去,细想这一刻里江孺人的言谈举止,和他瞥见的那一眼容貌。

    像,还是像,真像。不看那双凤眼,这脸,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但也不像。

    ……

    一更过半,楚王从前殿回来。

    看几个内侍一眼,他就知道今日有事。张岫不说,他也没问,只先来看青雀。

    他在堂屋烤走冷气,青雀抱女儿站在屏风旁,一句一句,把送请帖一事的因由、结果,甚至她自己心里想的什么,全对楚王说明。

    听完,楚王先应她:“你做得很好,别担心。”

    他命李嬷嬷:“今天留在云起堂的,张岫几个人,明日每人五板子,是我赏的。一人十贯钱,是孺人赏的。”

    李嬷嬷笑着领命。

    她道:“天晚了,我先告退,明日一早就办。殿下和孺人,也请尽早歇息吧。”

    说着,她退出房门。

    是该睡了。

    楚王带着浅淡笑意的双眼看过来,青雀抱着女儿的手又紧

    了紧。

    是该就寝了。

    可是……怎么睡?

    过去的一个月,连白天他都能动情……今夜若真躺在同一张床上,他们真能不、不行欢好吗?

    ……

    戌正二刻,夜色已深。陛下今日传了章才人侍寝,自然不会再来后宫。昭阳宫的灯大半已熄。

    云贵妃已梳洗过,倚在熏笼上,正待歇息。

    娘娘此时有空闲,刘女史和赵女史也终于回完了这几个月的差事。

    江氏母女平安,又生产已过一个月,实已无事。云贵妃本该听完回禀,就让人下去。

    但她还是轻声问了一句:“阿昱真一个月都守着江氏,没去见别人?”

    “是如此。”刘女史照实道,“这一个月里,六殿下每日都宿在云起堂正房,没去其他院子,也没收用丫鬟。”

    “我知道了。”云贵妃没有再问,“下去吧。”

    两人安静退出。

    亲信来扶云贵妃安寝,她看过去,示意先别动。

    静思半晌,她方又轻轻一笑:“这才是专房之宠。”

    扶着亲信的手站起身,她命:“明日,请阿娘和嫂子来。别带三娘。”

    第63章 妄想婚期“有殿下在,我不怕。”……

    云贵妃阖眼安寝时,青雀也沐浴完毕,围着闪青狐皮斗篷,缓缓走回了卧房。

    产后一个月,每日只能简单擦身,终于调养结束,昨日她已经痛快洗过澡。天气寒冷,本不应连续沐浴,今日再洗,是因碧蕊她们不知刘女史临别的叮嘱,以为今夜她与楚王会……欢好。

    水已备好,怕她们多想,也因汤浴温暖舒服,她还是去泡了一刻。

    楚王也去洗了澡。

    和她离京前一样,仍是他先回到卧房,坐在床边的玫瑰椅上等她。

    他也还是穿着淡青的寝衣,双目半阖,在半昏不明的灯烛下,眉目疏朗,面色淡然,在远处望过去,有些像寻常人家的公子。

    只是今日,比起从前,他看上去有些累。

    不是她才入王府那些日子看到的憔悴、不耐和颓丧,而是累,是一日忙碌后的疲惫。

    青雀的脚步慢在了屏风旁。

    这一个月,他们每天相见,她几乎都忘了,在他离京之前,他和她见面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算下来,甚至不到二十天。

    只有十九日。

    而她上次和他同床共枕,已经是,十个月前的事了。

    “怎么不过来?”她脚步里的犹豫,全被楚王听在耳中。

    “来,来了。”青雀应。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楚王抬眼,笑了声,看她过来。

    他抬眼的一瞬,凌厉的眼形全部显现,身上那种“寻常世家公子”的假象,便立刻消失无踪,还是那个“楚王”。

    青雀认识的楚王。

    轻轻地,她坐在了床边,位置离玫瑰椅有些远。

    “怕我不听女史叮嘱,碰你?”看见她的动作,楚王忍不住又笑。

    “不……”被戳中心事,还不完全对,又不好解释,青雀瞬时红了脸,索性说,“那不然呢!”

    又没别人在,回他几句能怎样。

    她便又说:“那日还在上午,天那么亮,殿下不就——”

    楚王站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不就怎样?”他偏要追问。

    他靠得太近,青雀不禁身体向后仰,殷红得胭脂一样的双颊,便再无遮掩,全部显露在他眼中。

    不就,情动了吗。

    不就,几乎要亲到她了吗。

    ——这些话在心里转过一回,青雀一句都没能再说出口。

    对她来说……太过了。

    “好了,不碰你。”

    在青雀开始慌乱前,楚王及时停止了玩笑,握住她的肩头:“等半个月后——新年之后,如何?”

    还有十八天新年。

    这样认真地商议哪一天重新欢好,也让青雀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嗯。”

    楚王又笑了一声。

    他笑通过触碰,震动在青雀身上。

    她低下头,不敢再多看楚王的眼睛,越发觉得裹在斗篷里真是热,也突然——的确是突然——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们这样,好像一对有情人,在商议婚期。

    婚期?

    品了品这两个字,青雀身体放松,心中生出一点对自己的嘲笑。

    果然,人之天性,得陇望蜀,她也一样。

    上一世顺从霍玥做了妾,从没对宋檀生出过任何绮思——他原也不配,一辈子活得可笑,连自己的命和孩子的命都护不住,哪里还会计较终身托付潦草,不但没有过婚礼,连纳妾之仪都办得简单粗糙。

    今世才暂得平安,还获封了亲王府七品孺人,只因楚王对她格外的好,她便忘了情,忘了身份,竟然做出这样的比方。

    “怎么了?”她肩头微微下沉,楚王的手也沉下去。

    “没什么……”青雀仰起脸,对他笑着,“没什么。”

    她方才所想,若真说出来,便好似她在觊觎王妃的尊位一般。

    什么人才能和他商议婚期、盛办婚仪?

    ——只有正妃。

    她面上的羞窘和些微的恼意已消失无踪,只有笑容依旧真切。

    楚王一看便知她绝非无事,待要细问,话到唇边,却成了:“有什么事,一定告诉我。”

    “嗯。”青雀应着,甚至玩笑了一句,“若真有事,我不求殿下,还等着自己为难吗。”

    “那就好。”楚王指尖抚过她鬓角,又叮嘱一句,“别逞强。”

    “嗯……”眼眶微湿,青雀向前,轻轻靠在他前臂上。

    他这样好,她悄悄生出些许妄想,也不奇怪。

    她又不是圣人,面对这样的他都能不动心。

    她只是在心里想,又没有说,更没有做什么。

    “说来,”环住她,楚王坐下,换过一个正经的话题,“孩子满月宴,你不请你母亲妹妹来了?”

    “不请了。”青雀笑道,“她们自己在家热闹,也是一样。那日人多,后宅有李侧妃,前殿还有诸位亲王、郡王、公主、郡主,万一冲撞了人,就不美了。”

    她道:“等满月宴过去,我再单接她们来吧。”

    楚王手指微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也罢。”

    他道:“她们来,别忘了问你妹妹的亲事。”

    “啊,”青雀侧过身,好看他看得更清楚,“是要说的……但殿下怎么突然又说这个?”

    她不解问:“是这些日子,殿下看好人选了?”

    他这么忙,还能抽出时间,关心姬妾妹妹夫婿的人选?

    “要先知道你母亲妹妹怎么想,我才能看人。”楚王垂眸,解开她的斗篷,起身抱她到床里,“还有,明日把你谢恩的帖子递进去,看阿娘准不准你入宫。若准了,让李嬷嬷和张岫陪你去——放心,他不敢再耍花样。”

    看青雀紧张起来,不知是为他解开她的衣裳,还是为或许会入宫,他笑:“还没问你,怕不怕进宫?若怕,我和阿娘说,不叫你去。张氏封孺人,阿娘就没叫她去。”

    但张氏是宫中旧人,敕封孺人时正有孕,阿娘便特命不让她去。

    青雀和张氏不同,阿娘……必定会好奇。

    皇宫。

    青雀没进过皇宫。

    皇宫,大明宫,帝王的宫殿,圣人的居处,大周权力汇聚之地,天下规矩最森严之处。

    说怕,她当然是怕的。可已经做了楚王的妃妾,更是圣旨敕封的孺人,难免会和宫里有所交集。躲一次,还能躲一世?何况贵妃娘娘派来刘女史和赵女史照顾了她这么久,即便是因楚王,贵妃才会派人来,但受到好处的,的确是她。她理应入宫谢恩。

    “怕,”青雀便说,“但也不怕。”

    钻进被子里,她把只穿着寝衣的身体严密遮住,只露出脸,对楚王笑:“有殿下在,我不怕。”

    这话太过勾缠,说完,她连忙闭上眼睛。

    澄澈的凤眼合拢,还留在楚王眼中

    的,便只余那张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脸。

    ——“等回京,我就带你去见阿娘和父皇,让他们认识你。”也是他说,“有我在,你不用怕。”

    ——“我才不怕呢!”颂宁……高高地仰起脸,不服他看轻她,“你是楚王,我都见了,陛下和娘娘就是你的爹娘,我才不怕!”

    狼狈移开视线。

    痛感蔓延全身。

    跌跌撞撞,楚王走下了床。

    轻轻地,他先吹熄床边的灯。床帐里暗了。他的影子鬼魅一样飘在闪金绸缎上,不再覆盖青雀的脸。他又似游魂一般荡着,走着,吹熄了卧房里所有的灯。

    黑暗便降临了整间卧房。

    青雀的脸隐了下去。楚王的身体也全然沉入了黑暗。影子消失了。

    ……

    光明升起来了。

    昨夜楚王下床吹灯时,青雀还醒着。

    但她不好意思——也或许是,不敢——睁眼,所以,虽然疑惑分明合上床帐便能挡住光亮,为什么他一盏灯都不留,又迟迟不上床安寝,但她只装着已睡了,没有多问。

    她睡得还是很快。

    睡前,她没感觉到楚王上床。醒来,她身边也不见楚王。

    “殿下不到五更就起了。”碧蕊说,“直接去了前殿,说晚饭前回来。”

    青雀笑笑:“知道了。”

    一个月的相处,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还是和原来一样。

    虽是同床共枕,可她还是不知楚王会在何时入睡,也看不见他清晨时的人影。

    昨夜,他又为什么急着去吹灯?

    若为她的脸,也不该如此。这张脸,不该让他高兴吗?这么久了,他同她说话,也从没遮住过她的脸。

    那就是昨夜的对话,让他想起了姜侧妃——姜颂宁?

    是哪一句?

    把棉巾递给芳蕊,在妆台前坐正,明晰的铜镜映出她未经装饰的容颜。

    姜侧妃的脸。

    她的脸。

    端视镜中的自己片刻,青雀粲然一笑。

    相比于楚王让她察觉到的自厌、自弃,他谨慎藏起来的,与姜侧妃的往事,才是她最不该疑问,也最不该好奇的。

    她不能让楚王发觉,她知道-

    在青雀练习入宫谢恩的礼仪时,云贵妃的母亲和长嫂正在宫门处下车,被等候的侍女搀上了软轿。

    云贵妃深受皇恩,其父虽然没有得封爵位,母亲却特封了韩国夫人,近年在宫中的一应待遇,几如皇后之母。

    尤其在外孙六殿下得封楚王后,韩国夫人虽已花甲过半,每次入宫却越发显出精神瞿烁,完全不似已近古稀之人。

    到女儿的宫殿,她更是熟得很了。

    落座,接茶,看女儿遣走一应宫人,只余一两个心腹在侧,她便连忙开了口问:“不叫我们带三娘来,是六殿下的亲事,有定准了?”

    云家大夫人也殷切地看向娘娘。

    “没定。”云贵妃平淡道,“但别想着把三娘嫁给阿昱了,趁新年多走动走动,快给她找一门好亲事吧。”

    “这是为何?”与儿媳相视一眼,韩国夫人忙问,“是陛下不准,还是六殿下直接说了……对三娘无意?”

    “都不是。”云贵妃向后靠了靠,对母亲嫂子说实话,“是我看,阿昱已当真无意再娶王妃。”

    “这——”韩国夫人显然没被说服,先皱了眉。

    云家大夫人便忙笑道:“三娘还小呢,其实,再留两年也不急。或许六殿下的心意,再过两年就不一样了?”

    就知道她们会这样,云贵妃先道:“阿娘,嫂子,你们也该明白,便不提阿昱自己的心意,就算陛下真给三娘赐了婚,让她做了楚王妃,父亲的官位就更别想再往上动了。”

    她又着重说:“陛下不会让云家之势太盛,越过承恩公府的。这话,从前我就对你们说过。”

    “这我们知道。”韩国夫人便道,“但我看,你爹那个官儿啊,不当也罢了。每天也没有个正经差事,只叫人请来请去,身子都喝坏了。索性让他退下来,你大哥和二郎也好慢慢出来——这也是你爹的意思。他们也是正经考上去的,又只是你的兄弟,还有六殿下,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

    云贵妃揉了揉额角。

    父亲也是科举出身,不到四十金榜题名,如今到了六十五岁,却连年只在光禄寺卿的位置上虚度时光,时至今日,她也不能说准,她的“圣宠”优渥,究竟是帮了父亲,还是连累了他。

    她想一想,叹道:“那我再说几句,你们可别嫌难听。”

    “娘娘请说。”云家大夫人忙道。

    “阿昱对三娘无情也无心,都没见过几面,非要她嫁进楚王府,你们愿意她独守空房?”云贵妃看向母亲,又看长嫂。

    三娘是长嫂的小女儿,也是她最疼的孩子。

    云家大夫人果然变了脸色,慌忙又看婆母。

    韩国夫人更忙问:“这话怎么说?三娘可是六殿下的亲表妹——”

    “是亲表妹,也不是他心爱的人,更不是他想娶的。”

    云贵妃冷下心说:“宋氏已经死了,阿昱再娶一个,只要陛下不管,我也不会再管他看谁不看谁。他以前想独宠姜氏,偏碍于陛下和宋家不能成,如今他才好了些,我难道还要逼他在自己家里也不得痛快吗?”

    第64章 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等她封了侧妃,我……

    从十六岁起,宫廷沉浮二十四载,云贵妃的大半人生,已在大明宫度过。

    她的确曾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女儿,云家的小姐,现在,却更是有管辖六宫之权的贵妃,圣人的宠妾,云氏。

    她的话,平淡、尖锐,又不容置疑地,刺入她母亲和嫂子的耳中,又刺入她们心里。

    让六殿下去看表妹——正妻,就是让他不痛快?

    望着容貌一如二十年前光丽无限、甚至更添了韵致的女儿,韩国夫人一时失语。

    这话她怎么听着哪里都不对!

    她想说,三娘和那宋氏不一样,才不是那么刻薄狠毒的人。她有才有貌,又知情识趣,人物不亚于当年的贵妃,又先有一层表兄妹的情分,六殿下娶了,怎么会不喜欢。

    她还想说,让丈夫亲近自己的妻子,怎么能叫“逼”?

    她喃喃地,实在不解:“六殿下便是不娶三娘,娶了别家女儿,难道还真能让新妃一辈子独守空房,一次都不去,只去妾室的院子里?这算什么?”

    她最想说的是,再如何,贵妃也是六殿下的母亲——

    “你们该知道,我这贵妃当着,未必不靠阿昱。”

    像是明白韩国夫人还要说什么,云贵妃垂眼,平静看自己的掌心。

    曲起手指,接着看自己涂满蔻丹的指甲,她又淡笑:“但阿昱得封亲王,可没有一分是靠我。”

    她淡淡道:“阿娘、嫂子还有什么话,还是多想想再开口吧。”

    这便是不容再商量的意思。

    到底不能和女儿对着来,韩国夫人撇开脸,把一肚子的话忍了又忍。

    云家大夫人更不敢参与进婆母和娘娘的争执里,忙低下头吃茶,只在心里想,娘娘这一番“她靠不靠六殿下,六殿下靠不靠她”的话,也好像,是在说娘娘自己和云家:

    云家如今的富贵风光,未必不靠着娘娘,可娘娘能得封贵妃,却没有一分是靠着云家。

    “可那也是娘娘先得宠,才能有的六殿下。”转回来,韩国夫人只说,“就算不提这件事了,将来再有什么事,六殿下若一意和娘娘拧着来,娘娘还是得——”

    “他都这么大了,十五上边关,十七就封亲王,在朝中六七年,从无错处,只在杀宋氏上冲动了些,究竟也没大错,我又没上过朝、做过官,有什么能教他的?更没有什么能教训他的。”平静地,云贵妃截断母亲的话。

    抬起头,她笑道:“陛下对我‘宠’了二十年,也只是‘宠’。若陛下的宠爱这么有用,父亲还会只是光禄寺卿吗。阿娘的‘韩国夫人’,早

    是‘国公’的‘国夫人’了。”

    “以前我从不对家里诉苦,总是怕阿娘阿爹担忧。”她又轻声说,“如今阿娘和嫂子入宫方便得很,想见,几日就能一见,我也不能和以前一样只报喜信了。你们在外面,其实比我在宫里消息更快,朝廷、京中情势究竟如何,阿娘心里明镜一样,做什么只来为难我呢。”

    这一席话,声音轻,分量重,说得韩国夫人心里发酸。

    “倒也,倒也不是故意为难你。”用手帕擦了擦眼下,她为自己解释,“是我们在家也商议了,陛下显然不想六殿下娶丞相、尚书家的闺秀,既如此,三娘嫁入楚王府,也不算阻了六殿下的好姻缘,还省了家里再结亲一家,多惹猜疑,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哎,三娘她心许六殿下,你知道的,家里疼她,难免还想再为她求一求。”

    “家里疼三娘,也疼疼我和阿昱啊。”云贵妃便笑道,“难道三娘是亲孙女,阿昱只是外孙,就差了一层?”

    “这哪是呢!”韩国夫人忙说,“这是什么话!”

    想一想,她自己也笑了:“哎呦,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也省得你埋怨我。我这就回去,劝三娘改了心思吧,啊?”

    说着,她看儿媳。

    “是,是!”云家大夫人忙应,“她小孩儿家,只是记着表哥丰神俊秀,又心慕英雄罢了,哪里是认真非他不嫁。我多劝劝她,也就好了。”

    “那就好。”云贵妃笑着,便问,“这两年,三娘是不是还没见过阿昱?”

    “是没再见过。”云家大夫人忙说。

    “阿昱已是容貌减损,不比从前了——比嫂子上次见他还不如。”云贵妃笑道,“嫂子可得好好对三娘说说。”

    云家大夫人都应着。

    看都说开了,韩国夫人便先同儿媳告辞,约定等女儿闲了,再来说话。

    云贵妃只站起来目送母亲,没亲自出殿。

    坐回去,她片刻无言,也没叫人进来服侍。

    心腹女官换了热茶来:“娘娘。”

    “嗯。”云贵妃接过茶,焐着手,仍在想心事。

    “娘娘这些年,是不容易。”女官叹道,“外人看,娘娘盛宠不衰,殿下更简在帝心,几乎能与太子分庭抗礼,可风光之下的烦难,娘娘若不说,谁又能知道。”

    “以后,我是要常说。”云贵妃道,“不然,外人就罢了,若叫家里也真以为我和阿昱有多风光无限,心里躁起来,那就不能救了。”

    她又冷笑:“‘和太子分庭抗礼’?”

    这声冷意未散,殿外有人急声说:

    “六公主来了!”

    “这丫头,做什么来?”

    云贵妃话音才落,六公主的脚步声已响在门外,她不轻不重地敲门:“阿娘,阿娘?我进来了?”

    “进来吧!”云贵妃一叹。

    六公主推门,三两下就蹦到了母亲面前。

    “坐。”云贵妃伸手搂她,“什么事?”

    “阿娘,”仔细看母亲的脸色,六公主笑道,“我听说阿婆和舅母进宫了,怕你们吵起来,所以来看看。谁知人都走了。”

    “我是把她们说了一顿。”云贵妃也笑。

    三言两语,她把事情对女儿简单说了说。

    “阿婆真是的,”六公主就埋怨,“怎么会以为六哥娶了谁,就得去谁房里?他是皇子、亲王,又不是卖——”

    “咳咳!”停的太急,她呛得咳嗽。

    “那是你阿婆一辈子和你阿公夫妻一心。”云贵妃没计较女儿收回去的浑话,把手边的茶递给她顺气,“虽然都是父母之命,你阿公没纳过妾,你舅舅虽有两个妾,也从没冷落过你舅母,几十年下来,她们当然以为丈夫爱重妻子是天经地义的了。”

    “不像我们这些做天家妃妾的,”她笑道,“从一入宫就知道,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男人给你,你才有,男人不给,哪怕你是贵妃……皇后,也不可能逼着他来。”

    她甚少对女儿说这样沉重的话。这是仅有的几次。

    六公主默默,放下茶杯,伏在母亲肩头。

    “但阿娘的阿晓不用受这些苦。”云贵妃笑,“你是公主,驸马若敢对你不敬,休了他,咱们再选好的。”

    “我们好好的,怎么说到休他了。”六公主低声,“等他不好了,再休不迟。”

    长女在怀,虽然没帮上什么,云贵妃心中还是熨帖了不少。

    “说起来,六哥的生日快到了。”六公主没话找话,“今年好容易他在家过一个生日,偏说年后就走,又先办了二姐儿满月,生日就不办了。”她问,“阿娘送他什么?”

    “我给二姐儿预备了一套钗钏,送他女儿,就当是送他的了。再有,我替他拒了三娘,他还得来谢我呢。”云贵妃笑问,“你呢,送什么?”

    “我没想好……”六公主滚在母亲膝上耍赖,“年年过生日,年年送礼物,真是没什么送的了——不如我也送新小嫂子一件什么,就当是送他的?”

    她便忙问:“新小嫂子出月子了,什么时候进宫来谢恩?”

    正在这时,有女官在门外回:“六殿下府上来送江孺人谢恩的帖子了。”

    “拿来。”云贵妃道。

    女官恭敬入内,呈上拜帖。云贵妃随手翻开,六公主在一旁好奇地看。

    “去传我的话:江氏才生产一月,身体未见大好,天气又寒冷,就不叫她进宫来谢恩了,保养着吧。”云贵妃吩咐。

    “是。”女官领命退出。

    六公主眼巴巴盯着房门合拢,才忙问:“怎么不叫她来?娘不喜欢她?”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又没见过。”云贵妃笑道,“倒是有了她之后,阿昱当真好了些,我还该谢她。”

    “那为什么?”

    “她进宫比不进宫,更让人多想。”

    女儿还不知道江氏和谁样貌相似,云贵妃便没仔细解释,只说:“你若不明白,就去问你六哥,看他告不告诉你。”

    六公主丧气:“娘都这么说了,六哥更不会告诉我了。”

    她叹:“六哥把人藏得紧,又要离京,娘又不叫她来,我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她一面?”

    “你是日子过太好了,没得消闲,所以有一个新鲜的人,就不肯放。”云贵妃嗔她一句,便说,“等着吧,有机会的。”

    她慢悠悠地:“看一个男人是不是真把女人放在心里,既要看他人都在哪,也要看他给不给钱,在皇宫王府里,更要看的是,愿不愿意给她权位、给她的孩子权位。若江氏真值得你这么好奇,早晚会封侧妃。那时新年宫宴,她也在席,你就年年都能见着她了。”

    “也等她真封了侧妃,我再见吧。”她笑。

    ……

    青雀为入宫练习的礼仪,还没练过五遍,贵妃的口谕便传回了楚王府。

    贵妃娘娘的话自是体贴温和,听不出对她不喜,可亲王妃妾得封后入宫谢恩乃是常例,却不叫她去,青雀心里也当然有些忐忑。

    得知消息,楚王很快赶回云起堂。

    看青雀还稳得住,他当然不叫她更添焦虑,只道:“临近年关了,阿娘也宫务繁忙,叫了你去,若有急事,还要让你等,不叫你去也好,还省了你进宫紧张。”

    安抚过青雀,他便抽空入宫,当面问母亲。

    因和母亲嫂子争执而生出的些许郁气早已散去。儿子特地来问,云贵妃不愿伤他,便委婉说:“她容貌太盛,你愿意她入宫被人议论?”

    这宫里见过姜颂宁的人,也不在少数。

    让人议论起两人的相似,便是一同议论上了姜颂宁。

    楚王立时会意,不禁沉默。

    看他的样子,云贵妃便知道了答案。

    心中一叹,也不再说这事,她道:“你初六日才走,除夕宫宴必是要来的了。你府里只剩一个李氏能入宫,我今年就把王妃和侧妃分开排位置,让她坐在各家侧室里,也省得她没有王妃带着,自己一个人尴尬。”

    楚王当即想说,那就不必叫她进宫,也免去阿娘麻烦。她近年浮躁太过,正该多冷一冷。

    可话出口前,他眼前又蓦地浮现了二郎蜷缩在他母亲怀里的身影。

    于是,他没能拒绝母亲的好意。

    “那就,辛苦阿娘了。”他低声说。

    第65章 坦然心动不要后悔。不要错过。……

    临近日暮,天光尚明。

    云起堂还未掌灯。坐在卧房窗边,青雀正用细笔描绘楚王的身形。

    动笔前,她特地叮嘱了院子里的人,若殿下回来,一定要及时通禀,别和以前一样,人进了屋子她还不知。

    她在画给楚王的生辰礼。

    不管贵妃是为什么不见她,不用入宫了,时间便一下宽裕起来。不必再急着练习入宫的礼仪,余下的事便一件接一件递到眼前:除去两日后女儿的满月宴,最要紧的不是新年,而是十二月十九日,楚王的生日。

    早在没出月子的时候,李嬷嬷、碧蕊芳蕊几人还有

    阿莹,就分别明示过她,可千万不能忘了楚王的生辰。但那时她动不得针线,也不能费神写字、作画,又没想好能送什么,这事便一直搁置下来。

    拖到今天,还有六日便是他的生辰,实是不能再拖了。

    从楚王宽慰过她离开,她便在想礼物。

    针线,她已送过一个。再送一个,不论是荷包,还是扇套,都显得重复。再大些的,如里衣、外衣、鞋袜……这一年,她针线着实生疏了,做那个香囊还用了十几日,若真要送衣衫鞋袜,没一个月时间,她实做不出拿得出手的东西,更不要说送他。

    金银珠玉,绫罗绸缎,都是他送她的,不能再反送给他。

    她所有的,不过在那些年的可笑的、热闹的、安静的、孤寂的时光里,她所看到的、学会的。

    楚王回来,侍女及时送了消息。

    青雀忙收拾笔墨,便发觉画纸不会立刻干,必得先晾一两个时辰,在画成之前,也最好不要卷起来。

    暗道自己糊涂了,她叫碧蕊先把画悄悄放去不显眼的地方,再找机会拿出去,她先迎接楚王。

    现在,她能从楚王几乎不变的神色里,看出些许他的情绪了。

    比如此刻,四目相对,她便察觉,他心里多了一些事。

    但至于是什么事——

    女儿正在此时哭了。

    对楚王一笑,青雀先去看孩子,留他自己在堂屋烤走身上冷气。

    待女儿吃饱了奶,开始认认真真看青雀逗她的金铃时,楚王缓步走了进来。

    站在青雀身后,他一手扶住她的肩,另一手从她手里接了金铃,半环住她。

    “殿下。”楚王胸前颈间的热气染在青雀脸上,她两颊微微地烫。

    “画什么了?”他逗着女儿问。

    “殿下怎么——”

    问到一半,青雀又觉得自己犯傻——笔墨颜料都放在那,侍女们收拾出来,他怎么会看不见——便只说:“随便画了画。”

    “随便画画。”楚王轻声笑了,“给我画的?”

    “殿、殿下?”真让他猜中了,青雀慌忙回头。

    “给我的生辰礼?”楚王稍稍低头,向她靠近,双眼含着淡笑,又追问,“画了什么?”

    他摇金铃的动作没停,女儿的眼睛还在左转右转地看。

    在细细的铃声里,青雀的心也随着金铃慢慢地摇。

    她垂下脸,看自己和他靠在一处的袍角裙摆——墨色与碧青相依相伴,片刻,又抬头看他:“殿下,一定要现在问吗。”

    许是怕扰了女儿的兴致,她的话音又轻又低柔,听起来像带着亲昵的嗔怪。

    “不能问吗。”楚王也放低了声音,却依旧捕捉她的目光。

    “我不想殿下现在就问。”青雀没再躲避,直直望着他,“我想让殿下,到生辰那日再看。”

    好像救回来的野雀对他熟悉起来,养大了胆子,向他亮开了翅膀,试探着飞在他身边。

    放下金铃,楚王向下握住她的手:“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啊……”青雀没跟上他的话题跳动,“我、我还——”

    “我还想,还想——”不解之下,还真让她想到一样想要的,“我还想骑马!”

    生下女儿,即便产后的这一个月得到了极妥善的照料,她还是明显感觉到,自己比从前更易疲惫、困倦,身体易痛,精神也不如从前专注了。

    上一世的太医只叮嘱她静心静养,说生了孩子的妇人身体虚弱是难免的,多调养几个月就好了。这一世,刘女史走前的几天,却还说过,让她若有时间,可以同女护卫们练一练骑射拳脚,循序渐进,身体还或可恢复完全,甚至养得更好。至于每日练多久,她看护卫们知道轻重。

    这件事,青雀也想了好几日。

    逾白在永宁坊都见缝插针地学,她人在楚王府,身边的先生比逾白多得多,前几个月是因为身怀有孕不能剧烈活动,现在女儿出来了,她也该捡回骑射——上一世做妾之前,她可是能在马上十射十中!同霍玥出城游猎,她打回的猎物,也总是所有人里最多的。

    “这事容易。父皇才赐了我几匹好马,都给你。”楚王道,“只是你初学——”

    “我才不是初学!”青雀笑,“我骑射好得很——当然比不上殿下,可猎几头鹿回来还容易,只是太久没骑了,得熟悉几天。”

    说起自己擅长的事,她眼中熠熠生光,眉毛也扬起来,这份毫不掩饰的自信与高兴也让楚王挑起了一侧眉尾,笑问:“是我小看你了?”

    “殿下不信,现在就拿弓箭来,我——”

    她一顿:“我先练练。”

    抽出手,动了动手臂,又捏了捏,青雀不知道实际上十五年没拿过弓箭的自己,还能不能做出以前的水准。

    “这就让人拿。”看着她的动作,楚王笑着,“但不急。先吃饭。”

    她不能饿。

    重新握住青雀,同她向外走,不过一两步,他又看见,身边的人带着几分犹豫和怀疑开了口:

    “殿下突然问我还想要什么,又都应我,不会是要贿赂我……还想看画吧?”

    ——是怎么想到这里!

    着实不能忍住,楚王移开视线,看向别处,朗声笑了起来。

    他笑得青雀发怔。

    慌当然是慌的。似乎被嘲笑了,自然也有些恼。可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看见楚王放声而笑,看见他笑得这么开怀。看见他,真正像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一样笑。

    这好像不是她认识的楚王,又似乎的确是他。

    ——原来他真正高兴起来,是这样。

    几息的愣怔后,青雀遵从本心,抬脚踩他的脚。

    脚下的力道很轻,她说话的声音却重:“殿下!”她质问:“做什么笑话我!”

    “这不是笑话你。”

    早就察觉她的动作,楚王没躲,任她踩了这下,又怕她摔了,手扶住她,脸转回来,还是笑着:“你想想,你说的什么,我没应过?”

    “殿下是都应了……不算令牌的事,我说什么都应了。”青雀抓住一点不放,“可正说着别的,殿下怎么突然就问起我想要什么?”

    因为——望着她生动的双眼,楚王笑意微敛——因为,他没能对李氏做出惩处,顾着二郎,轻放了他母亲。

    “因为,想给你。”他声音低下来,“想看你高兴。”

    揽过青雀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楚王避开她的双眼:“今年你生辰,我什么都没送。”

    “李嬷嬷……府、府里,”突然的拥抱更

    让青雀心跳加快,胸前阵阵发麻,她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府里送了——”

    “那不算我送的。”楚王低声许诺,“明年,我一定记着。”

    青雀听着他的声音,也听着自己的心跳。

    心跳那么快,身体也在发烫,悸动随他的话起落,她忽视不了自己因他产生的变化。

    她以前没有喜欢过哪个男人,但现在,此刻,很多时刻,她的心,都在随着他动。

    承认吧。抬起脸,看向眼神幽暗复杂、神色也晦暗不明的楚王,她对自己说。既然不能拒绝,那就别再犹豫。

    她是眷恋着他的。

    她的确,喜欢着他。

    “好啊。”注视着楚王,她坦然说,“我等着殿下送我。”

    他对她的许诺,还没有任何一次食言。这次,她也相信他会做到。

    接受他的好。也回馈他的好。不要去想其他。

    既然不曾拥有过情爱,既然是两世第一次的心动,那么,就算这份感情,这份情意相投,这份心动的美妙滋味,是搭建在虚空中的幻觉,她又何妨沉身体验,纵心享受。

    如果连这样的好她都不敢接受,如果连自己的心她都不能面对,如果她只用虚情假意回馈楚王,重活的这一世,她与从前不敢认清真实的霍玥的自己,又有什么分别。

    人生不会再给她第三次机会。就像从没想过放弃女儿一样,她该随着自己的心走。

    不要后悔。

    不要错过。

    给青雀令牌那夜的,想要躲避、逃离的冲动,鬼魅一般回到了楚王身上。

    她专注的目光像火,坦荡的、期待的笑容更像火,明烈的火,烧得他这空荡游魂摇摇欲坠。

    可这次,他没有躲。

    即便他不知,他是否能回馈这样的专心和炽热。

    但这一刻,这一瞬,青雀的双眼,还在等待他的回应。

    “六月二十一日。”轻轻地,他说出青雀的生辰,“不管我人在何处,生辰礼,一定会提前送回京里。”-

    满月宴之前,青雀没能画完礼物。

    楚王答应了会等到生辰那日再看,青雀便将画直接放去了书房。

    现在东厢书房有三间,一间堂屋,南北两间分别是她和楚王使用。楚王在书房看的条陈、写的奏章并不瞒她,但她也从没好奇去看过,更严厉约束了碧蕊等人不许乱动。

    满月宴当天,柳莹一早就来看青雀。

    青雀装扮完毕,直接同她一起去花园。

    前殿已有客人陆续到达,但招待来客的事,与后宅无关。楚王府现无王妃,也没有掌管家事的侧妃,来赴宴的便没有各家的夫人小姐,只有公主、郡主等不必与男客避讳的女子,由楚王一起招待。

    后宅里的妃妾,只需聚集在花园鹿鸣馆里,看景、吃酒、取乐一日,其余什么都不用管。

    她两人来得早,只比永春堂的三人稍晚一步。

    天气寒冷,满月宴不必女儿露脸。怕寒风扑着,青雀当然没抱她来。

    阖府欢庆的日子,学堂里自然要休假一日。大郎不必上学,张孺人带他来一起热闹。

    青雀蹲身同他说话,才恍然,女儿出生三十几天了,还从没见过任何一位她在楚王府的兄弟姐妹。

    张孺人虽与她交好,却也不敢带着三四岁的孩子过来看女儿。

    李侧妃更不会带二郎来看她。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是主人,该坐上面。”张孺人笑着,主动推青雀坐向两个主位之一。

    “那我就越过你和阿莹坐一回。”青雀笑道,“下次,我再请你们。”

    她得封孺人后,能与张孺人平等称呼了,便只称“你我”,不再敬称“孺人”。

    她不回称“姐姐”,渐渐地,张孺人也不再经常叫她“妹妹”,只偶尔还会说出一声。

    楚王府的后宅只余六名还能走动的妃妾,这次青雀不用避着谁,薛娘子和乔娘子也没再额外分开一桌,几人都在大圆桌旁围坐。

    李侧妃迟迟不来,左右还不到时辰,几人都不急,先说话、听曲消闲。

    张孺人便问柳莹:“殿下生日要到了,你今年送什么?”

    “还是一首诗。”

    柳莹笑着,看向青雀说:“一首祝寿诗。我年年敷衍,殿下年年收着,想来都没看过,或是看过就忘了。”

    “可惜我们不大会作诗。”张孺人便笑道,“做出来,殿下不看还罢,若看了,就丢人丢大了。我们也还是一人一样针线。只是送了多少年,也没见殿下用过。”

    按下那一丝失落,她笑问青雀:“你呢?”

    青雀还没想好要怎么说,侍女来报:“李侧妃到了。”

    众人便都起身相迎。

    “我没来晚!”李侧妃还是人未到,语先至,在馆外就笑着说,“二郎晨起咳嗽了几声,我怕他染上风寒,就没带他来。江妹妹——”

    迈入屏风,她爽朗笑着,快步走向青雀:“还没当面恭贺你给殿下添了女儿,母女平安!”

    “侧妃送的琉璃花瓶我正摆在窗下,这就是侧妃的心意了。”青雀也笑着还礼。

    见礼归座,李侧妃坐向另一侧主位。

    她身边,一面是青雀,一面是张孺人。青雀之下,是柳莹。柳莹和张孺人之下,分别是乔娘子与薛娘子。

    最后的空位被补充完毕,圆桌之上,地位分明。

    所有人坐好,李侧妃扫视了身边一眼。

    她笑容微微有些僵。

    袁氏被褫夺名位,终生禁足;江氏添了女儿,得封孺人,殿下还连月宿在她那里,连她生产后不能服侍都不离开……

    只是四个月过去,她仍是后宅里唯一的侧妃,但张氏有长子,江氏有盛宠,柳氏又和江氏好得亲姐妹一样,张氏也还是奉承着云起堂,她的静雅堂,虽然走了一个袁氏,重回清净,却好像势单力孤,凭空落了一筹。

    端着笑,张孺人也和薛娘子换了一个眼神。

    不管想不想承认,自从江孺人得封名位,这楚王府后宅的格局,就已经正式改变了。

    第66章 旧人认清他是否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值……

    心思各异的一次筵席,依然和睦欢庆出了热闹。

    自己女儿的满月宴,若无人先行生事,青雀自然不会主动提起似有如无、不好明说的旧怨。李侧妃又绝口不提袁珍珍和她在中秋夜说过的话,全程一口一个“妹妹”,不论是行令取乐还是同行赏景,都无可挑剔地照顾着青雀,青雀也恭谨以礼回应。

    她两人能维持和气,其余的人当然更无别话。

    一场宴用到申时二刻。酒有了三分,景赏过十分。

    大郎禁不得疲乏,已在乳母怀里睡熟了。

    李侧妃和青雀相视几眼,终究还是今次满月宴的主人青雀举杯,轻声笑道:“今日蒙各位同来庆贺二姐儿满月,一日欢愉,不胜欣喜。酒虽未冷,日已将西。吃过这最后一杯,咱们来日再同相聚:殿下待咱们的恩德,总是岁岁相同、日日不断的。”

    “这话,说得好!”张孺人已有了六七分酒,是席上所有人里最尽兴的,此时亦举杯笑道,“不是殿下的恩典,咱们哪里能有今日一样一处吃酒消闲的日子?我敬江妹妹!”

    李侧妃、柳莹等各亦举杯,六人一齐饮了这最后一杯。

    放下酒杯,李侧妃就先起了身:“二郎的咳嗽还不知好没好,妹妹们,我就先走了。”

    青雀几人起身送她。

    张孺人是真有些醉了,被薛娘子从一旁搀着才能站稳。

    李侧妃一走出门,薛娘子也忙笑道:“我和乔妹妹先送张姐姐回去,不能送江孺人了。”

    “快请。”青雀忙道,“几位尽兴,回去也多歇歇吧。”

    薛娘子一笑,同乔娘子带着张孺人母子也出了鹿鸣馆。

    柳莹已牵上青雀的手。

    “咱们俩就慢慢地走回去?”她笑问,“天还没黑,正好走一走,散散酒。”

    “好啊。”青雀一手握紧她,替她整了整斗篷上的风毛儿,“我正想问你,新年的节礼都送什么?”

    她二人慢慢走着,说些日常事务。先出鹿鸣馆的李侧妃,已在软轿里通红了一双眼睛,只是强忍着没哭。

    直到回到了

    自己房里,卸下一身防寒的衣裳,她才一同卸下了在人前的体面,眼泪断线走珠一样,霎时落了满脸满襟。

    “小姐!”棋声没跟着去赴宴,见主人这样,不免慌了,便问,“今日是谁,竟敢给小姐委屈受了?”

    “就那几个人,几个孺人娘子,谁敢给小姐委屈?”琴音便说,“小姐是,心里苦啊。”

    “咱们小姐堂堂侧妃,山东提刑的女儿,今日却要看那江氏的脸色,处处都让着她。”坐到李侧妃身边,她小心递上手帕,“那江氏算什么东西?不过殿下捡回来的丫鬟……说破天去,现在也只是个民女出身,全家靠着殿下过活,比袁氏还不如呢!”

    “是二姐儿满月宴……”棋声说着,悄悄出去,叫人快些打水来。

    李侧妃边哭,边握住了琴音的手。

    “我今日,算是真明白了。”她虽伤心,说话却一字比一字清楚,“阿娘为什么要让赵嬷嬷问我,我是‘妻’是‘妾’!”

    她咬着牙:“我是‘妾’,男人不喜欢,不来看我,我虽是侧妃,却连个孺人都比不上!江氏不过仗着殿下疼她罢了!”

    “小姐,小姐!”李侧妃气得手抖,琴音忙又想出话来宽抚,“那也不过是这一日罢了。棋声说得是:毕竟是二姐儿的满月。来日、来日除夕——除夕可是只有小姐能同殿下入宫饮宴,那江氏连大明宫的门都看不见——她就是封了孺人,贵妃娘娘都不叫她进去见!”

    在一座亲王府里,孺人与侧妃之间,究竟有多远的距离?

    在其他王府,或许要持续不断数年的盛宠,或许要连着来的三四个孩子,或许要十几年二十几年的资历,也或许一直到死,都碰不到侧妃的名位——毕竟,一位亲王只许有两名侧妃,却许有十个孺人。

    但,在楚王府——

    “以咱们殿下的行事,孺人晋封侧妃,也只要几夜的恩宠,一个孩子的分量。”李侧妃低低冷笑,“我就是这么得封侧妃的,我还不知吗。”

    “那……那她也还没有!”琴音便说。

    “她是还没有,”李侧妃将手帕揉成团,死死攥在掌心,“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她再有!”

    站起身,走到妆台前,看见镜中哭得狼狈的自己,她一瞬就闭上了眼睛:“给我上妆。”

    她命:“我要试除夕那夜的妆。”

    ……

    永春堂。

    一碗醒酒汤后,张孺人越觉心中清明。

    “幸好,今日没说出什么错话。”将汤碗递给侍女,她笑叹,“真是……她都封孺人一个月了,怎么我好像今日才明白呢。”

    从前,侧妃之下便是她。柳孺人虽是官家小姐、御赐秀女,却因无子又年轻,也只能排在她后面。袁氏更不必说。

    她头脑清明了,身体却还疲乏,支撑着坐不起来,薛娘子便忙扶她:“姐姐还是躺着吧。”

    “哎,躺不住。”张孺人摇头,扶着她的手坐起来,“心里不静。”

    “姐姐是有过,才心里不静。像我们没有过的,只看她封不封孺人,都是独得殿下恩宠,就静了。”乔娘子看着,突然说出一句。

    薛娘子忙看她一眼。

    张孺人也看向她。

    乔娘子就坐去床边,笑道:“我这话又要被薛姐姐说不中听了:依我看,一两个位次,什么要紧?不是她,将来也是别人。至少,虽然她和咱们亲近得有限,不如瑶光堂,却也从没少过走动,她又帮过咱们。既然如此,介怀她做什么?她得好处,咱们也不会吃亏呀。”

    薛娘子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不敢和她一样说得这么痛快。

    她忙看张孺人的反应。

    张孺人低下了头。

    “也是。”她笑道,“是我自己左性起来,一时没想开。”

    “我睡一会。”她躺回去,身体向内,闭上了眼睛。

    薛娘子只好替她放下床帐,同乔娘子出去。

    “我真又说错话了?”一出房门,乔娘子便忙问。

    “倒不是错。”薛娘子低头想想,忽然问她,“孺人之上,是什么?”

    “是——”

    乔娘子好像明白了。

    “是侧妃。”

    “侧妃居正五品,月例:钱二十贯,丝绢八匹,是孺人的两倍。其余礼遇差别,也不用我再细讲。”

    薛娘子悠悠地一叹:“亲王府里,只许有两位侧妃。若无新人,原本张姐姐,也是能望一望这侧妃的尊位的。”-

    当天光真正昏下去的时候,楚王府前殿的筵席,也终于到了尾声。

    主位旁,诸位皇子都已半醉。太子没亲来恭贺,东宫来的是太子的长子,坐在各位亲叔叔之末。

    “六弟,大年初六就要离京,真是辛苦。”将酒杯抵在桌面上,齐王松松笑道,“不像我们,一群闲人,只能在京里修修书,算算账,还来蹭六弟的酒喝。罢,也该走了!不多扰了!”

    圣人的诸皇子中,不算太子,只有楚王已得封亲王,余下排行在他之前的齐王、魏王,虽比他年龄更长,齐王又入朝更久,都还是只是郡王。

    但天家论身份,私下也论长幼。

    醉眼望过去,楚王扶住桌边起身,淡笑着说出的话,也似乎真是醉了:“二哥四哥真舍不得我,不必丧气,我明日就去同父皇请旨,今次离京,带上几位兄长同去,如何?”

    “六弟这就是玩笑了。”魏王也起身,笑道,“你难得在京,还是好好陪陪弟妹——”

    楚王府哪还有“弟妹”?父皇赐下的“弟妹”,早被六弟杀了,人都烂成灰了。

    醉了的人,说话不经心也是有的。

    他没为自己的失言特地道歉,只笑道:“是我忘了。六弟,好容易你得了新宠,一个够不够服侍你的?哥哥们再送你几个美人怎么样?”

    “美人,我是不缺。”楚王似笑非笑,话中也并不见恼怒,只是玩笑一般,“二哥四哥若缺人了,当年宋氏献上的十来个丫鬟,还在京郊庄子里。我让人送去二哥四哥府上?”

    当着这么多宾客,他自己随意提起宋氏,一点不介意被人议论,真是让齐王魏王无话可以再说。

    “消受不起,消受不起!”齐王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这些美人,还是得配咱们大周的英雄才使得!”

    宾客一时散尽。

    最后送走口中不断骂着齐王魏王的六公主,楚王的眼中已不见分毫醉意。

    虽是被灌了几壶酒,他也本就没醉。

    但,或许是因提到了宋氏,也应是因走过了太多次,他的脚步没有转向云起堂,而是走向了前殿书房,又走入了一间内室。

    这间屋子里,没有家具,没有装饰,连把椅子都无,徒有四壁,还有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一幅画像。

    一幅十五岁的,年轻女子的画像。

    或许称这女子是“少女”更恰当。她穿着淡藕色上衣,浅灰的裙子。画师的画技很好,可以直接看出她的衣裙都是细布而非绸缎。比衣裙更细致灵动的,当然是她的脸。

    还带着些微稚气的,神态天真而天然的,笑靥绽放的脸。

    那一双笑着的眼睛,像沙海里流动的甘泉,又似点缀在天空的明星。

    看到这双眼睛,这副容颜,楚王就会想起初见。

    她被祖父祖母带进来,两手攥紧了裙边,步伐也慢,显然是紧张的,却毫不躲避地抬着脸,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像是要在这第一面就彻底认清,她的祖父祖母究竟要将她托付给谁。

    ——认清他是否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第67章 新画她就只需当作,楚王是在和她,约……

    用来存放画像的这间内室两面开窗,光线极好。一面窗正向西开,于是夕阳的光照就透过羽纱的窗纸,毫无保留倾洒在姜颂宁绽放的笑

    颜旁。画工似乎在画像上倾注过毕生的感情,那双眼睛便也在金光下闪耀出生前一样的光彩,照得她仿佛下一瞬就会从画框里走下来,对面前凝望着她的人说:

    “为什么又哭了?”

    但正如死去的人不可再追,太阳注定要西沉。

    金光暗下去,毫不留恋、更不容挽留地退出去。

    先黯淡的,是画中人的双眼。

    紧接着是她无暇的、如生的容颜。

    最后,连她的手腕和指节都失去温度的时候,站在青灰的暮影里,楚王依旧没有稍动身形,仍然僵硬着身体,望着、看着他灰暗下去的,失去颜色的,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的爱人。

    内室门外,却响起了被寒风盖过的轻声议论。

    “怎么办,叫不叫殿下?”

    一年前——江孺人还没入王府、殿下也没回朝的时候——殿下若在这间屋子里,除非宫中来人,否则谁来也叫不出去。

    如今,虽有正经大事,殿下便不会耽延,可——

    “从前大姐儿、大郎、二郎满月,殿下都不在京啊。”

    既满月宴当日不在京,之后才回,当然也没留下“满月宴当天晚上,是不是要去看孩子母亲”的规矩。

    那,到底要不要提醒殿下,鹿鸣堂的宴早已散了?

    “哎!起开起开。”张岫笼着手走过来,用胳膊肘推开聚在一处的人,俯身在门边,低声地唤,“殿下,殿下?”

    不待房中有所回应,他便笑道:“今日的晚膳,殿下还用吗?”

    片刻,门中传出楚王一如平常的声音:“酉初了?”

    “是,还不到酉初一刻。”张岫笑答。

    王府里晚膳的时辰,夏秋在酉正,冬春在酉初三刻。

    “告诉云起堂,先用饭,不必——”楚王顿了顿,“不用了。”

    “我这就去。”几个呼吸后,他说。

    内侍们忙让开门边。张岫叫人快去拿殿下的衣裳,再去备水。

    又过了约有半刻,楚王开门。

    内侍已将东西备齐候在一旁,见他出来站定,便低着头服侍他洗去酒气。

    还有小内侍用钦敬的目光看着张岫,不知张公公是怎么猜准的殿下的心。张岫瞪他,叫他低头,心里也不是没有得意:

    府里是没有过“哥儿姐儿满月宴后,殿下是否要去看孩子和母亲”的旧例,可规矩都是殿下定的。这原也不算什么规矩。殿下想去,自然会去,殿下不想去,除非陛下有旨或娘娘劝导,不然,谁还能拿“规矩”逼着殿下去?这是楚王府,又不是那些夫人娘子的府宅,殿下是入赘了来的。

    而他们殿下的心呢,当是不愿为了自己牵连旁人的——这不是姜侧妃和江孺人谁更要紧的问题,而是江孺人这一年如此盛宠,殿下若连她孩子满月宴当天都不去看她,谁知如静雅堂又会怎么想?从殿下的行事看,又显然是在密不透风地护着云起堂。

    退一万步,就算他竟猜错了殿下的心,他也没提过一个“江”字,只问了殿下还用不用晚膳。

    他是随身服侍殿下的人,照顾殿下身体,本就是分内的事。

    随殿下回到云起堂,亲手替殿下打起正房门帘,看殿下进去,又听见江孺人高兴的一声,“殿下!”张岫笑呵呵又笼起了手,被芳蕊请着,也先到下房去取暖用饭了。

    已过酉初三刻,堂屋里却还没有摆饭。

    扫一眼空荡荡的圆桌,楚王便问:“怎么还没吃饭?”又道:“不是说过许多次了,不必等我。”

    “若在平日,我就不等了。”给他递上擦手的棉巾,青雀笑道,“今日觉得殿下一定会来,就想着等一等——我方才还问嬷嬷,是不是殿下吃醉了。况且今天在鹿鸣堂高兴,申时才散,我还不饿呢。”

    “不饿?”楚王抬手,碰在她上腹。

    “是真不饿!”被他碰得有些痒,青雀想躲,便两手抓住他的手腕,问,“现在摆饭吗?殿下饿不饿?”

    “摆饭吧。”

    楚王握住她的手,松开,同她一起走向女儿卧房:“‘先饥而食,食勿令饱’。不饿也少吃些,以免伤胃。”①

    “嗯。”青雀应着,看了看自己被松开的手。

    她又抬头,看楚王似乎平静无事的容颜。

    他心情……不算好。或许是很不好。

    为什么?

    察觉到她的视线,楚王回看她,青雀只一笑,便说:“想着殿下或许会吃醉,我还叫厨上炖了姜丝鱼汤和八珍醒酒汤、橘皮醒酒汤,不知殿下更爱哪样。殿下又没醉,只当尝尝看他们的手艺吧。”

    “是没醉。”楚王步伐慢下来,停在了女儿卧房前,对青雀稍稍俯身,“还有没有酒气?”

    想着他收回去的手,犹豫着,青雀小小上前半步,轻轻闻了闻:“没有……没有了。”

    退回去时,青雀眼前有一息恍惚。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场景……好像她受封孺人那天,他送走定国公等人,回来看她时一样。

    那时,他是怕她和女儿闻到酒气不舒服。

    现在,他还是怕女儿不舒服。

    那天,他还说,让她别怕,别多想;告诉她,即便她生产后不能随心清洁身体,她也……很美。

    那时,她几乎以为,楚王看到的只是她——是她自己,他的温柔,也只是对她。

    当然,她很快就回了神,知道那应不是对她,只是对她——像姜侧妃的脸。

    那么现在,她也的确不必去想太多。

    只是松开手而已。

    决定要沉身体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想好了一切可能,不是吗?

    青雀笑着,率先走入了房门,又回头对楚王笑:“殿下?”

    望着她含笑的眉眼,楚王喉间微动,片刻应她:“……来了。”

    察觉到楚王的烦恼或许非她所能关怀,青雀便也竭力表现得如同平常一样。这并不难。从前的所有时刻,她几乎都是这样做的。忽略他的痛楚、颓丧、憔悴,还有面对她时的晃神,只专注在自己身上,想着自己的此刻和将来,想着女儿的此刻和将来。

    他应也不愿让她知晓他的烦恼,所以,只在松开她手时,些微泄露了异样。

    但他又好像察觉了她那一瞬的失落。

    女儿睡着,他也没有出声。待看过女儿出来,他便一一问起了今日在鹿鸣馆的筵席:吃了几杯酒,行了什么令,都去了哪里赏景,哪一处的景致她最喜欢,有没有什么事让她为难。

    吃饭时,他不再说话,却亲手给她添了一次汤,又挪过一次碗。

    青雀当然不可避免地高兴起来,心里胀胀的,有些发酸,又有一点觉得好笑。

    堂堂楚王,自己还不知正为什么心事不快,却像给自己下任务一般,按部就班哄姬妾高兴。

    “我——”侍女们撤去饭菜,青雀侧身向楚王靠近,“我琵琶练好了,弹给殿下听?”

    从花园回来后,楚王来之前,她真的练了半个多时辰,手已不算太生。

    她的神情在楚王眼中,从来毫无遮饰,明朗易懂。

    譬如此刻,她映着烛光的双眼里,就写满了,“我也想让殿下快乐”。

    但他能不能就这样得到快乐?

    ——为消除看望颂宁带来的痛楚,从青雀身上得到快乐。

    轻轻地,楚王笑出一声。

    看向东厢的方向,他避开了青雀的视线。

    “明日吧。”他说,“明日,还想看你的弓箭。”

    说完,他站起身:“今日晚了,还有几个条陈要看。”快速看了青雀一眼,他又道:“我就在东厢。你先睡,不必等我。”

    青雀站起身,目送他走出房门。

    门板合拢,门帘也重归垂顺。一手扶住圆桌,青雀也轻声笑了笑。

    她不知道姜侧妃是否会弹琵琶,也并不知姜侧妃是否还会射箭。

    那么,她就只需当作,楚王是在和她,约定明天-

    青雀在平常的时间入睡,也和平常一样,

    不知楚王何时回的卧房,也不知他是在凌晨的哪一刻离开。

    但这一夜他回来,她的确没再察觉到他心情不愉。

    在安静落雪的冬夜,按照约定,她弹了《春江花月夜》给他,又弹了一曲《阳春白雪》。

    他听着,找出羯鼓给她伴奏。

    在低沉的鼓声里,她看着他,看见了他对她露出清浅的笑意。

    又过两日,他终于赶在午后回来。

    于是在花园还未消融的积雪中,站在游廊下,在他面前,对着五十步外的箭靶,她先射中了一个八环,又连续射中了九个十环。

    她兴奋地跳了一下。他走过来,环住她,就好像是她跳在了他怀里。

    张弓搭箭,随手放箭,楚王的一箭射穿了箭靶,一直飞出去,飞远,飞远,死死钉入了百余步远的另一处墙边。

    箭靶颤动。箭羽轻摇。

    握住楚王的手臂,青雀的心几乎比箭靶的震动跳得还要快。

    她喜欢。

    她怎么能不喜欢。

    随后,就是楚王的生辰。

    这日清晨,青雀早早睁眼,身边当然还是不见楚王。

    楚王早说过他今年不办生辰宴。

    以为他或许还有正事,有空了才会回来,青雀没想问他在哪,碧蕊却欢喜地对她说:“殿下就在东厢呢,还没走。我看,是等着孺人送礼物呢!”

    “是吗。”穿上鞋,青雀快步走到窗边望了望——寒冬腊月,窗扇合得严密,窗纸又不透明,她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带着几分急迫说,“快快,快给我梳妆!”

    侍女们笑着,动作果然比往日更麻利,不到一刻钟,就替她挽好了长发,理顺了衣襟。

    披上斗篷,青雀风一样飞到东厢门边。

    “殿下!”她走进去,正撞在楚王面前,被他挽了手。她便笑:“殿下果真没偷看吗?”

    “你再不来,我就要看了。”浅笑着,楚王环住她,一同走入内室。

    请他在案旁稍等一等,青雀自己来到书架前,找出被她藏得严密的画。

    楚王看着她笑。

    还真是怕他偷看吗?

    将礼物抱在怀里,青雀走回来,脚步有些迟疑。

    画的时候,满心觉得她已送不出更好的东西,可真要把礼物递到他面前,同他一起看了,又怕他不喜欢。

    但她又回不去十日前。现在,不送也得送了。

    回到书案旁,放下礼物,抿了抿唇,在他的注视下,青雀亲手展开画卷。

    画中场景缓缓展现,楚王不禁低了低头,更加凝神。

    这是一幅……他的画像。

    说是画像,人像旁却还有同样精致的景物。那是分隔云起堂前后的月洞门,他站在门边,身旁还有春日的绿意苍翠。在半面树影、半边夕阳中,他仰起头,静静地注视着什么。

    画中他身形瘦削,面容消瘦乃至枯瘦,眉眼更显冷硬,目光也似静如枯水毫无波动,却落入了点点浅淡的、夕阳的光彩。

    这是——楚王很快想了起来——这是青雀入府的第二天,他看到了她正荡秋千。

    第68章 约定今生显然,青雀认为,他值得。……

    春天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一个孩子从藏在母亲腹中不为人知到平安出生满月,久到一个女子从为奴为婢到得封亲王府七品孺人,久到她对楚王从陌生到熟悉,从满腔敬怕到心生欢喜。

    但这一年又似乎很短。短到青雀和楚王相见的日子,加起来才只有六十几日。

    所以,和他相处的每一天,青雀都记忆深刻。

    从这些崭新的、珍贵的记忆里,她挑选了很久,才选出最适合落到画纸上、送到他面前的他。

    那是她来楚王府的第二天。前一个晚上,楚王只凭一顿饭就看出了她挨过饿;当天的正午,严嬷嬷问她月事在哪日来,让她惊觉她或许只剩不到十天能活。于是她放纵起来——虽然现在看,同人荡秋千赌胜负算不得什么放纵,不过最平常的游戏——而后,在最尽兴的时刻,在她觉得,像要飞上云端的时刻,她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月洞门旁的,注视着她的楚王。

    没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她,做了楚王的妾,就要谨守本分,不得再像做丫鬟时一样肆意玩笑,不知忌讳——虽然她早就断绝了许多乐趣,更不敢在宋檀面前展露出任何自己。

    更没有一整座府邸都在观察着她,每个阴影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她,看她何时会给宋檀生下儿子,看她这有“绝世之容”的丫鬟做了侍妾后,是否会变成“红颜祸水”,“不安分”起来,背叛主人。

    有的只是同她一起欢笑的人。

    有的只是站在月洞门旁望着她,不但没有阻止她游戏,还在她停下后走上前,要接住她、扶住她的楚王。

    发现他的那一瞬,他当时的身形、容颜、举动,就无比清晰地印在了青雀心里。

    怀着些许忐忑,她观察着楚王看画的神色。是喜欢,是无感,还是反感?她也有想过,是否要对画上的楚王进行些许润饰,比如,让他的面容饱满些,不会太过消瘦,再比如,让他的神情柔和些,不要那么冰冷……但楚王会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吗?

    所以她没有做,只是画出了自己记忆中最真实的楚王。

    “我当时,竟是这样。”在青雀眼中是这样。

    缓缓地看向青雀,楚王笑问:“吓着你了?”

    “哪有!”青雀忙说。

    她立时想起了楚王曾在她面前暴露的自厌与自弃,又立刻说:“一听人都静了,我就知道是殿下回来了。殿下要接我,我一时是不知该怎么办,竟自己往下跳,殿下就扶住了我。”

    她笑:“若再来一次,我一定直接向殿下跳。总归殿下准能接住我的。”

    楚王注视着她:“是吗。”

    他便也露出淡淡的笑意:“等下次春天我在京时,一定接住你。现在天冷地滑,别冻坏了。”

    “嗯。”轻轻靠在他肩上,青雀笑问,“那这礼物,殿下……喜欢吗?”

    她不会,真搞砸了?

    “喜欢。”

    环住她,楚王单手卷起画纸,轻声问:“以后每年,你都送我一幅画像,怎么样?”

    “真的吗?”青雀忙问,“殿下只要画?”

    “真的。”楚王应她,“只要一幅画像。”

    让他能直观看见,自己在青雀眼中的模样。

    “那……”青雀放低了声音,“可要殿下每年都来见我,陪着我才行。”

    不然,她拿什么画呢。

    楚王心中一动,手按住了画。

    沉默片刻,他侧过脸看向青雀,看着她的眼睛。

    “好。”他承诺,“只要我人在京里,每年都会见你。”说完,又抚上她的脸:“上次就说过,只要我在京无事,都会来见你。别担心。”

    “那不一样。”

    伸出手,青雀试探着,松松环住楚王的腰腹:“上次是说,殿下若无事,便会来见我。这次,这次是——”

    将脸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她放缓呼吸:“这次是,殿下和我约定,每年如今日……今生都不会忘了我……是吗?”

    她问得缓慢又谨慎,将脸藏在楚王胸前,像是不敢去听他的答案。

    楚王也的确没有立刻回应。

    沉默着,他托住青雀的后背。这样的姿态,他看不见青雀的双眼,只能听到她的心跳

    与呼吸。她在和他约定终生,她想和他约定终生。但,他是否是一个值得约定终生的人?

    青雀环住他的手松了又紧,她的呼吸也越发变缓,她在紧张,她非常的紧张。

    ——显然,青雀认为,他值得。

    她不再怕他,而是开始信他。

    是他带她来到身边。也是他,让她相信的他。

    “是。”清晰地,楚王听见自己说,“每年都如今日。今生,都不会忘了你。”

    青雀的呼吸有一瞬停顿。

    而后,她屈指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脸埋得更深。

    她……哭了。

    轻叹着,楚王环紧了她。

    已是数不清第几次,青雀在他面前哭了。粗粗想来,每次都是因为感激和害怕,害怕和感激,感激他的给予和优待,害怕他的翻目与无情……这次也还是怕。

    但不是怕他。

    是怕“命运”。

    虚无缥缈的“命运”,抓不住的“命运”。

    命运让她重活了一世,她自己的选择让她走到了楚王身边。可命运又会如何对待他?是会让他今生能够长寿百年,还是依旧会使他早逝军中,只余“哀荣”?

    他们约定的“今生”,是不是只剩下短短几年?

    原本她只希望,在楚王活着的这六年里,能保住她和女儿在他死后,也不被圣人追究来历。

    可现在,她想要的几乎已经确定得到了,她却又在奢求更多。

    攥住楚王的衣襟,落着泪,青雀死咬牙关,没有透露任何一个不该说的字。

    ……

    哄青雀止住泪,同她一起用过早饭,看她果然似已经好了,楚王才去前殿。

    着人问过殿下不在,柳莹便来云起堂看青雀。

    她一眼就看出青雀哭过。

    “这是怎么了?”她忙问,说着便低声,“难道和殿下……”

    “不是。”青雀笑,“想起一件旧事,没忍住哭了半日,所以眼睛还红着。”

    她和殿下之间的事,她若不愿多说,柳莹也不便细问,便只握紧了她的手,一同先看女儿,笑道:“给殿下的生辰礼,我已叫檀云送去前殿了。一会前殿再有人送赏赐回来,我这一首诗能换十匹锦缎,也算是‘书中自有黄金屋’。”

    “给殿下送生日礼物,殿下还会回礼?”青雀微微惊讶。

    “别府不知,咱们府上是年年都有的,哪怕殿下不在京都有,不论名位,每人锦缎十匹。”柳莹笑道,“许是殿下常不在京,怕府里的人有急事急用,所以借机多给赏赐?”

    说过这几句,她便不再提楚王,也没问青雀送了什么礼物,只找出上回的诗集,继续读给二姐儿听。

    青雀也听,边听边笑。

    若女儿今生长大后,能像阿莹一样满腹诗书,自娱自得,也很好。

    ……

    不到中午,楚王的赏赐便送至了各房,唯独云起堂不见人来。

    猜测殿下定是对阿雀别有打算,柳莹一句都没多问,也不再提自己收到的赏赐,只同她玩笑了一日,晚饭前告辞。

    楚王在晚饭后回来。

    青雀已梳洗过,坐在卧房玫瑰椅上练琴。楚王进来,不叫她起身,只递给她一个锦匣:“看看?”

    放下琵琶,青雀接过锦匣打开。

    里面是一根花朵几乎有人手掌大小的碧玉芙蓉簪,簪头簪身用整块玉石雕成,色艳无杂,在灯光下显出通透纯净的深绿,雕工细腻精巧,芙蓉莲瓣或直或曲,灵动如生。

    “看你最爱碧玉,这是今年收到的成色最好的。”楚王问,“喜欢吗?”

    “喜欢!”青雀高兴地站起来,走到妆台前,在发间比了比,“明日就梳灵蛇髻戴它。”

    “喜欢就好。”楚王在她身后一笑。

    在铜镜中,青雀与他目光相视。

    烛光映着他们的眼睛。

    灯火金黄,他的瞳孔墨黑,手中花簪碧翠,她的笑却在烛光摇曳中,升起了朦胧的淡红-

    楚王府的颜色也一日比一日更添喜意。

    即便没有王妃,王府内宅的运转依旧有条不紊。除夕临近,楚王也一日比一日更忙碌。李嬷嬷忙于同严嬷嬷、季长史等一同筹备新年,在云起堂的时间渐少,新年的新衣却一箱又一箱送到了青雀面前,数量和衣料、花色都远超孺人该有的规格。

    这是楚王摆在明面上的偏爱。不论众人心里怎么想,青雀听到的只有“恭喜”。

    在正式换上新衣的当天,除夕的五更,楚王便已离府入宫朝贺。

    同他一起入宫的,只有李侧妃。

    不必入宫的青雀,一直睡到卯正二刻,才慢吞吞睁开眼睛,轻手轻脚拉开床帐,笑着对正等她起床的碧蕊芳蕊说:“新年了!”

    过年了!

    她活过了这一年,女儿也活过了这一年!

    今天之后,就又是新的开始了!-

    楚王府不必入宫的五名妃妾,在两位嬷嬷的安排下,齐聚在花园的花间玉人堂,先在一处庆贺玩乐。

    楚王没有王妃,大郎不便入宫,他早知会过静雅堂,也不必带二郎入宫。

    二郎又在前两日有些着凉咳嗽,李侧妃请过太医来诊治,说要他在房中静养,是以今日,李嬷嬷和严嬷嬷也没去静雅堂带他过来。

    花间玉人堂里只有日趋相熟的五人和大郎,几人更没了顾忌,在花园里一日玩得尽兴。

    天将日暮,宫宴已散。

    回府的路上,坐在马车里,李侧妃一路都在调整呼吸。

    二郎的病,偏就在这几日,正是孩子都在帮她一起请走殿下。

    车停。扶住琴音的手,她稳住身体下车,一抬头,就望见了正把马鞭丢给侍从,要走入府门的殿下。

    “殿下!”顾不得那许多了,她立时唤出声,“殿下稍等!”

    几丈外,楚王停下了脚步。

    看着快步走来,神色殷切的李氏,他目光稍凝,想起了前两日严嬷嬷报上来的,“二郎着凉咳嗽”的消息。

    第69章 只论君臣,不论夫妾原来,这就是妒忌……

    一年之前,楚王府的侧妃李锦瑶无论如何也不会料想得到,自己竟会有做出如此举动的一天。

    ——当着众多侍女、侍卫、仆从的面,真正像一个不受宠、不被夫君在意的妾室一样,心急地、卑微地唤住殿下。

    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想。但殿下也看向了她。殿下没有忽略她。所以这算不得什么。她本就是妾。她是殿下的妾。侍妾呼唤夫君,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羞愧的?

    她再不做,难道还要像从前一样独守房中,只能看着旁人得宠吗!

    “妾身……妾身还有话要说。”

    持续了五六个时辰的朝贺、宫宴,已让李锦瑶身心紧绷到了极点,疲惫非常。可想到这就是殿下离京前她唯一的机会了,她还是扬起在镜中练习过千百遍的,忐忑又期待的笑脸,不算顺畅地开了口:

    “今日、今日是除夕,即将新年了。偏二郎前两日着了凉,有些咳嗽,太医叮嘱不能出门,今日也没能去和大郎团聚。他正一个人在静雅堂睡着,我想先回去看看他,不知殿下、殿下能不能——”

    “我也去看看。”

    “能不能同我——”

    李锦瑶根本没想到这就成了,在原地愣了几个呼吸还不敢信:“……殿下?”

    “你先去,我随后到。”楚王淡淡移开视线,命人,“让她上软轿。”

    从坐上软轿,到回静雅堂的这一路,李锦瑶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直到下轿,她脚下还软绵绵的,扶住侍女才能站稳。

    四周一望,不见殿下的影子,她慌忙问:“方才殿下真说了会来吗?”她是不是不该上轿,该和殿下一起过来的!

    “殿下是说了随后就到。”琴音忙说,“小姐别急,稍等一等——许是殿下在前殿还有事——小姐快看一看妆,再抿抿头发!”

    “我妆花了?”李锦瑶更慌了。

    “没有没有!”琴音忙道,“好着呢,只

    是请小姐自己看看还满意不满意。”

    李锦瑶应着,忙回内室对镜自照,细看自己年轻、娇艳依旧,只是显出疲惫的容颜,又忙到床边抱住儿子:“二郎啊,一会你阿爹就来看你了。这次可千万不能再躲起来不看人——至少要叫声‘阿爹’,知道吗?”

    怕再让孩子失望或吓着他,这次的计划,她没提前对二郎说。现在只能盼他长大了一岁,见到殿下,不会再像春天那么慌怕。

    身体不舒服,二郎睡得小脸潮红,懵懵地对阿娘点头:“知道了。”

    抱紧了儿子,李锦瑶心中祈祷今夜一定要打动殿下,求他留下。

    只有二郎一个孩子,还是太少了,不足够让她们母子与旁人不同。

    “殿下来了!”

    时隔数年,楚王的再次到来,让静雅堂整所院落的空气都不再宁静。

    李锦瑶更难免心躁,站起来稳了稳呼吸,才敢走出卧房,走出堂屋,又快步走至院中,重新面对楚王:“殿下……”

    “二郎在哪?”楚王只问。

    “就在房里!”李侧妃急忙起身,引他入内。

    看到楚王还是那身亲王朝服,并未更衣,她立时想到可以让殿下在她卧房换上常袍……宋妃在的日子,为显贤惠,给每人房中都送过几身殿下的衣服,一直放着没旧……她来服侍殿下,她也要更衣,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楚王的脚步不急不缓,不见紧迫却也未见迟疑,同李锦瑶行过富贵雅致的堂屋,行过浓艳娇丽的西侧间,到了卧房门边。

    侍女殷勤掀起鸾凤和鸣深凤仙粉宫缎门帘,同李锦瑶一样期待地等着殿下进去。

    只差一步,就这一步——

    楚王却没再向前。

    向内望了一眼,他命:“把帘子放下。”

    这命令太出乎所料,侍女竟没敢动,仓促看向小姐。

    李锦瑶也僵住了,慌张笑道:“殿下,二郎——”

    “二郎着凉咳嗽,却还要开门挂起帘子,让他吹风。”楚王平淡问着李氏,“我身上寒冷,也不需先暖一暖,再到他面前?”

    “还有上次。”

    转身走向堂屋,没再看李氏霎时发白的脸,他依旧轻声,不叫二郎听见他的话:“二郎本就怕我,在病中想必更易受惊,你也忘了。”

    李锦瑶不知自己是怎么跟上的殿下。

    殿下立在堂屋门边,神色并不见恼怒,仿佛方才的那些话,只是与姬妾寻常的交谈,可她知道……不是。

    就算殿下的语气,与在府门前让她先走时一样,毫无变化;就算已经数年不曾和殿下亲近,她也还没糊涂透顶,分得出什么是闲话,什么是——训诫。

    不敢再心怀侥幸,她垂首屈膝,跪在了殿下面前:“妾身,多有疏忽——”

    “你是疏忽不少。”楚王道,“现在疏忽自己的孩子,中秋疏忽言语的分寸。你以为自己聪明,深知袁氏脾性,敢引她酒后狂悖胡言。是念在二郎年幼,又看你似一片慈母之心,才未稍有惩处。以为你能静心沉气,稍减浮躁,看来,是我高估了你。”

    “有些话,不说清楚,好像你们就不愿明白。”

    走近李氏一步,他的话清晰传在这间堂屋里:“你生育二郎有功不错,给你请封侧妃已是封赏,更是给二郎抬高身份。想要再多,实属妄求。若你真以为,身为侧妃都不能照顾好孩子,二郎将满三岁,将他带去前殿,交由旁人抚养也好。这后宅里愿意抚养孩子的人,想必更不会少。”

    李锦瑶深伏在地,抖如筛糠。她想为自己辩解,想说袁氏那件事是她也没想到有那么严重,而且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她没对袁氏说什么——她还提前写信对殿下禀报了袁家的异样!还有二郎……二郎是她怀胎十月拼死生下的骨肉,她的亲骨肉,她怎么会不心疼?谁能比她照顾二郎更好?殿下怎能如此狠心,要抢走她这唯一的孩子!

    可她什么都没能说,什么都没敢说。

    殿下身似寒冰,话如明镜,照得她只能俯首、再俯首,拼尽全力,也只能哽咽唤出:“殿下……”

    这一声来自姬妾的柔微呼唤,当然没能动摇楚王的决心。

    “守好你的本分。”他淡声道,“我最后给你一次体面。”

    他离开了。

    跨出静雅堂,室外冰冷的空气很快充盈了他的胸腔。

    余晖不再,天色已转为青黑。望向宁德殿,楚王轻缓地吐出一口郁气。

    是,后宅不是朝堂,妻妾也非部将。他从前做的,对“家主”这个身份有些过,让她们都错以为,可以把他当成“丈夫”。

    生育教养子嗣,正是妃妾之职。若是部将疏忽职责酿成错处,早在他面前请罪,而把他当成“丈夫”的这些姬妾,却敢借孩子的病向他“邀宠”。

    这后宅里的勾心斗角、是是非非,于他而言,着实烦腻又无趣。给她们断官司、论是非,从前他便已经厌极,今日之后,更不想再遇见一次。

    从今以后,他在后宅,只论君臣,不论夫妾-

    花间玉人堂里的五人,还在等着楚王过来,一齐守岁拜年。

    数年前,除夕这日,皇子公主们还要在宫中和帝妃一同守岁,直到新年到来。从楚王开府,太子便提议,弟妹们年岁渐长,开府成婚的皇子公主也渐多,若都留在宫中守岁,便冷落了各府里的人,若将各府里的人都传至宫内,却又难免避讳不便。不如让已开府的弟妹同朝臣诰命一起出宫,各回家中与妻妾子女守岁,第二天再来宫中拜年,如此,既使各家团圆,又不失了对父皇的礼数敬意。

    圣人曰:“大善。”夸赞太子上体亲长、下恤弟妹,从那年新春起,便按此规贺岁拜年。

    但从开府至今,楚王留在京中过年的次数着实不多,算起来竟一共只有三次:

    一次是他十八岁大婚那年的除夕,还有一次,是姜侧妃离世之后的新年——也即去年,最后一次,便是这次。

    去年的除夕,在宫中领宴回府后,楚王便只身留在了书房,根本没到花园与妃妾子女见面。

    今年自是与去年不同。殿下虽然没说会来,但没人以为殿下会不来。

    青雀当然也这么想。

    他应过她,会在新年前给女儿取好名字,今日就是最后一日了。他会失信,不来同她过年吗?

    傍晚,张孺人先说了一句:“这个时辰,殿下该到家了。”

    青雀便也不由望向渐落的夕阳。

    他会给女儿取什么名字?

    他会第一个听见她说,“新年吉祥”吗?

    而后,不过半刻,便有内侍到了花园传话:“殿下先去静雅堂看二郎了,稍后再过来。”

    有着主仆上百个人欢庆的花间玉人堂里霎时就静了。

    青雀能感觉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一瞬看向了她。

    “那就请夫人娘子们再等等。”李嬷嬷起身笑道,“独有二郎病着不能来,殿下去看,正是慈父之心。”

    “是啊。”张孺人便也笑道,“不然就他一个孤零零的,岂不可怜。”

    薛娘子乔娘子也随之附和。

    青雀的手被柳莹侧身握住,两人也笑着称是。

    吃酒、举杯、欢笑,玉人堂里很快又恢复了热闹欢喜。

    低头饮下一口淡酒,青雀笑着回看担忧的柳莹。

    “我没事,阿莹。”她轻声说,“这算什么。”

    一日的宴饮已过,五人早已不再齐坐桌边。张孺人在一侧的贵妃榻上搂着大郎说规矩,薛娘子和乔娘子本在桌边划拳吃酒,此时也凑到了他们母子身边。

    而内侍来之前,青雀正和柳莹下棋。

    现在,棋局过半,趁楚王还没来,正是继续决胜负的好时机。

    执起一枚黑子,她凝神落下,余光看到张孺人三人又先后向她望来一眼。

    她心里烦躁起来,双眼闭了闭。

    这算什么?

    她明白阿莹的意思,也明白张孺人三位的意思:无非是现在的楚王府里只有她在“得宠”,楚王现在却又

    被李侧妃请走。说是去看二郎,可李侧妃也是名正言顺的楚王的妃妾,他现在又没王妃,若看过二郎后,直接留下一度春宵,不再过来和她们守岁,也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异的事。

    阿莹是担心她难过。张孺人三人,是在看她有没有难过。

    她难过吗?

    棋子轻敲桌面,青雀不能再忽视自己心中的烦乱、焦躁,甚至愤怒。

    ——她难过。

    为什么?

    她生产之后那几日,想到楚王或许会去其他院子,也或许会宠幸侍女的时候,心里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燥意——她根本不觉得难过。

    棋局将要结束,青雀已被杀得溃不成军。

    放下棋子,柳莹轻叹,想要提前结束这局棋时,又有侍女惊喜来说:“殿下过来了!”

    和所有人一样,青雀立刻站了起来。

    她忍不住向外望,想看楚王是自己过来的,还是同李侧妃一起来的;想看楚王是仍穿着朝贺的礼服,还是……已在李侧妃面前换过了衣袍。

    想知道,他有没有和别人亲近。

    她好像在抗拒去想,又不能不去想:

    一起去看二郎,他们会牵手吗?

    孩子生病,李侧妃想必是难过的,楚王也会抱住她,安慰她吗?

    他们会亲吻吗?

    会做更多亲密的事,比如,让他们生下二郎的事吗?

    “都免礼。”

    在楚王人还未至,只有声音传进来的时候,青雀蓦地怔神。

    随即,她恍然。

    她明白了。

    她为什么会难过。

    因为她在妒忌。

    这种不想要楚王与其他人亲密的情绪,这种想到他会和别人在一起便盈满胸腔的酸楚,是妒忌。

    看见楚王的袍角,青雀轻轻的一笑。

    她以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机会懂,所以,到现在才能明白:

    原来,这就是妒忌。

    第70章 独占“我不能只和让我不累的人一起守……

    情爱会带给人的,不止甜蜜与欢笑,还会有诸如“嫉妒”这样阴暗的、丑陋的,或许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酸楚心绪。

    当明白这一道理的一瞬间,青雀看见了楚王出现在她眼前。

    她还是没能忍住对他笑。因为她的确喜欢着他,看见他就会欢喜。

    他是独身进来的,身边没有旁人,身后也没有——李侧妃。他还穿着亲王朝贺的礼服,紫袍玉带钩,戴七梁冠,显然也没有在静雅堂更衣。于是青雀的心中霎时就轻盈起来,不再有烦躁和愤怒。

    品味着这份轻盈,这刹那间的心绪转变,她笑盈盈望着楚王走到了她面前。

    她以为他只是顺路过来——毕竟她和阿莹离门边最近。看过她一眼,他就会先去看大郎,而后坐上主位,与众人共同守岁——也或许会先回前殿更衣再来。

    但他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灯烛照出他深邃眼窝中的浅淡阴影。看着青雀轻快中又带着一丝不解和些微期待的澄静笑眼,他向她伸出了手。

    一个晃神,青雀就握住了这只手。

    荡荡悠悠,她被楚王牵着走到贵妃榻前。

    阿莹的神色,她方才没来得及看。此刻稍稍定了神,她看到张孺人低下了头,摸着大郎的肩膀,手似乎有些抖,而一旁的薛娘子和乔娘子还没收起震惊之色,乔娘子还多向楚王看了几眼。

    她们的震惊,似乎不全是对她……和楚王牵着的手。

    侧过脸,青雀看向楚王的容颜。

    回京快两个月了,不再每日经受风霜日晒,他的肤色又从偏黑养回了些许,现在已比麦色更浅一色。这样的肤色她也很喜欢,不似年初春日时的冰白那样冷冽锋锐似不在人间,又比才回京时的偏黑更显出他英姿俊朗的眉眼五官。只是,他还是太瘦了。

    还是和春日初见时一样,瘦得几乎脱了形状。

    所以,薛娘子和乔娘子才会这么惊讶吧。

    毕竟,楚王东征大胜回京那年,京中赞扬他的诗文里,十篇有九篇都会夸赞他如天人一般的容颜。

    私下里,霍玥也曾不无羡慕地对她说过:

    “能嫁给楚王这样的男人,咱们这位王妃,也算今生无憾了。”

    “父亲!”

    在众人心思各异时,大郎已按先生教的规矩,严整笔直地拜下行礼:“儿子拜见父亲!”

    “起来吧。”楚王俯身,一手扶起他的长子。

    父亲的手又大又枯瘦,骨节分明,掌心还有几道变浅的疤痕,和阿娘的不一样,和侍女、嬷嬷们的不一样,和先生并前殿侍从的也不是很一样,送在大郎面前,让孩子又好奇,又不禁有些怕,没立刻握住,而是看向了父亲的另一只手。

    父亲的另一只手,在握着另一个人。

    大郎记得,江夫人的手和阿娘的一样白皙纤长,虽然手上的茧比阿娘多,也比阿娘更有力气,但应该还是不如阿爹的力气大。

    江夫人的手都没被阿爹抓坏,那他的手,应该也不会被抓坏。

    大郎放心地抓住了父亲。

    孩子的想法总是千奇百怪,他不说出来,大人很难猜得准。大郎的犹豫和他看向楚王与青雀交握的手的眼神,看在他母亲眼中,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含义,看在青雀眼中也是。

    迟疑地,青雀与楚王握着的手放松。

    她不是介意张孺人怎么想,而是,大郎只是孩子。

    回看她一眼,楚王握她的力道收紧了一瞬,随后放开。

    看大郎已不再怕,他屈膝蹲身,将孩子抱了起来。

    “哇!”大郎忍不住叫出来,“好高!”

    欢呼一声,他便想起母亲教导的“见了爹爹要听话懂事不许胡闹”等话,又忙低头看父亲的脸色。

    “很高?”楚王笑问他,“有这么高兴?”

    “高啊!”父亲没生气,还一直对他笑,大郎就不停嘴地开始说,“江夫人抱的比阿娘和二娘三娘都高,爹爹抱的比江夫人还高!还高——那么多!”

    青雀不免看了一眼张孺人。张孺人也正看她。

    片刻,两人相视一笑,方才那淡淡的尴尬便似散了。

    张孺人又笑着看自己的孩子,看殿下用从没给过她的温和语气问大郎新年高兴不高兴,今日都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上学有没有认真听讲,每天从永春堂走去学堂上学累不累、冷不冷,服侍的人有没有不听话的、偷懒的,还问了两个学里才教过的对子。

    听着,她心里微微有些酸,但更多的还是宽慰和欣喜。

    殿下,是记着大郎的。

    柳莹也已静静走过来,站到青雀身侧,握住她被殿下松开的手。

    “殿下,从来没有忘了孩子。”轻轻地,青雀对她说,“只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

    这句话又像自言自语,柳莹本可以不答。

    但她还是应了一声:“是。”

    发自内心地,她说:“能在楚王府,府里所有人,都有福气。”

    区别只是,有人想要更多,便或许会抓不住这份福气。

    问过孩子,楚王放他坐回榻上。

    “你们一处守岁吧。”他道,“明日等我出宫,再来云起堂拜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花间玉人堂内外一百多名妃妾仆从都没想明白的时候,楚王已走回青雀身边,握住了她几乎是被柳莹甩过来的手。

    “走吧。”他看着青雀,命人,“斗篷。”

    “哦……哦!”青雀应着,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惊喜太大,已经快要趋近惊吓。他的意思是,楚王的意思是——

    楚王,是要单独和她,回云起堂,过年吗?

    碧蕊和春消手忙脚乱给青雀围起斗篷。

    “坐轿还是走着?”楚王垂眸,亲手给她系好丝绦。

    “坐、坐……走着吧。”青雀盯着他修长灵活的手指,“殿下不累……就走回去?”

    她想吹吹风,清醒清醒。

    “那就走。”松开丝绦,楚王重新握起她,一起离开。

    青雀只来得及丢给柳莹一个“不能陪着你了”的眼神。

    柳莹笑着,做口型让她快

    放心,快走吧。

    他们走后,过了约有小半刻钟,花间玉人堂里才渐渐响起说话的声音。

    “殿下这是……”背着大郎,张孺人笑着,震惊着,心酸又无奈、不甘心地说,“方才,我差点以为是那位……回来了。”

    殿下宠那一位的时候,也是这样张扬随意,全然不顾别人怎么想——那时宋妃还在,殿下还是会给王妃体面,至于别的人——比如她们这些姬妾,从来就没在殿下眼里心里过。

    “本来也没有规矩说,殿下一定要陪每个姬妾过年。”薛娘子轻轻道,“那是嬷嬷们安排的,可从来没人说过,殿下应了。”

    “至少殿下来看大郎了呀!”乔娘子还是比她们乐观得多。

    她笑道:“你们还真想让殿下几个时辰都在这?真若这样,我连茶都不敢喝的。还不如明天一起去拜年呢,领了赏就走。”

    说着,她站起身:“我去请柳孺人过来,总不好放她一个孤零零的。”

    花间玉人堂重新热闹起来的时候,青雀和楚王已快行到花园门边。

    青雀一路欲言又止,楚王当然看得清楚。

    当她再一次看向他,却没开口时,他停下了脚步。

    “陪你过年,不高兴?”他转过青雀的肩膀,让她正对着他。

    “高兴啊!当然高兴了!”青雀也怕他多想,忙说,“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只和让我轻松的人过年?”

    一阵寒风呼啸着穿过干枯的桃花林,楚王的话语在风声中依旧字字清晰。

    靠近青雀稍许,他问:“我不能只和让我不累的人一起守岁、过年吗?”

    ——他心绪很不好。

    察觉到这一点,青雀抬起手,搭住他的手腕:“能啊。”

    她笑着说:“殿下是说,现在王府的所有人里,只有我,才是让你不累的人,是吗?”

    在这无月无星的冬夜里,只有她的双眼在灯火的照耀下发出光亮,她的眼睛望着他,似比灯烛还要亮。

    “……是。”楚王笑了,松开她的肩膀,回握住她的手。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

    “别在意那些人怎么看。”楚王道,“这里是楚王府,不是张府、李府。你已是孺人,并不低她们一等。”

    “我知道。”青雀说,“我信殿下。”

    她笑:“只要我一直和今日一样,独得殿下青睐,就不会少人怨我、恨我。可被殿下喜欢,又不是我的错处。即便殿下愿意宽抚她们,去见她们,她们就不会依旧以为是我占去了更多‘恩宠’吗?只要她们还想要殿下,不去独宠她们,她们就不会满意的。”

    喜欢就会想要独占。她亦如此。

    这就是情爱。

    “而我,”她说,“我当然,不会主动把殿下让出去。”

    不会像霍玥一样,分明妒忌,还主动推另一个女人侍奉丈夫,又只恨那个女人,恨到杀了她,让她去死。

    一开始,她就不会做。

    她说:“所以殿下,不必以为我方才是想劝殿下回去。”

    她笑着重复:“殿下只和我一起过年守岁,我高兴得不得了。”

    楚王安静地听着她说。

    “还有吗?”在青雀最后一句落下时,他轻声问。

    青雀的脚步慢了下去。

    是还有。

    可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说。

    方才,是楚王问她,楚王想让她回答,她才敢说出:

    不会主动把他让出去,没有想过劝他回去和所有姬妾一起过年。

    但藏在这些话里的,最真实的妒忌,她不敢说,也不知道,在世间寻常的爱人之间,这样的话是否可以直接出口。

    不算霍玥和宋檀,人生两世,她都没再见过其他相爱的夫妻、夫妾。霍玥和宋檀或许也只能算半个。因为霍玥每次直接展露在宋檀面前的心酸和妒忌,都是为从宋檀身上得到更多的好处,同时,也会让宋檀再加倍地苛待她。好像妒忌对于霍玥来说,不是发自内心的难过,只是一种手段。

    阿爹很早就去了。五岁前,她记事不多,对阿爹和阿娘的相处,并无多少切实的记忆。

    阿爹去的第二年,她就被选为了霍玥的伴读。她和阿娘的月例足够支撑家里,阿娘没有再嫁,她也就无从得知,阿娘是否会因欢喜丈夫生出妒忌,又是否会对丈夫直白说出妒忌。

    而其他下人的婚事……能谈得上“和睦”二字的,都为少数。

    男人有靠着老婆才在外得脸的,也有恨老婆不如人家的妻子争气,成日骂人、打人的。女人在主人面前勤勤恳恳办差做事,男人拿着钱在外花天酒地的也有。像凌霄上一世的丈夫,虽然赌博酗酒,票昌宿妓,但他不打老婆,还会赚钱,不是只花老婆的钱,竟然在康国公府、永兴侯府总共近千男仆里,算得上中上等的丈夫了。

    “主人”们的婚姻,也是一样。

    公门侯府里,体面的“主君公子”们,对妻子的态度,自是不可与“下人”相提并论。就算不喜欢妻子,也不会轻易到打骂的地步,总还会给几分尊重。可夫妻之间,真正情投意合的也……几乎没有。

    霍玥的伯父永兴侯,一生来来去去,有过十多个侍妾。他对夫人算是相敬如宾,对那些侍妾也不见特别的钟爱。他的儿子大多随他。

    康国公和仇夫人,倒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却已反目成仇,仇夫人恨不能生啖康国公的血肉。

    孙大娘子和丈夫似乎是恩爱的。但在她入康国公府之前,孙大娘子的丈夫便已战死沙场。

    楚王,为给爱人报仇,他杀了圣人赐婚、父母之命的发妻。

    他和姜侧妃,应是相爱的。

    可斯人已逝,她也无从去问,姜侧妃是否曾经妒忌,又是怎么面对自己的妒忌。

    其他的人家,她并不了解。

    青雀越走越慢。

    楚王迁就着她的脚步,也斟酌着她的犹疑。

    “去静雅堂,只是看了一眼二郎。”他也犹豫着,低声说。

    天已全黑了。无星无月,天边甚至显出深重的灰,一眼望过去,是铁一般的颜色。

    记忆中,有一个夜晚也是如此的灰。

    他带颂宁回京后,父皇阿娘都“劝”过他,宠妾无妨,但也不应太冷落了宋氏。

    不想让父皇以为颂宁是蛊惑了他的“祸水”,又顾着终究和宋氏有了大姐儿,他软弱了,还是去了宁德殿一夜。

    就在那一夜,宋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就是这个和颂宁几乎同时怀上的孩子,越发刺激得宋氏容不下她。

    他一步走错,后面的一切就再不受他控制,最终,造成了颂宁的死。

    颂宁已经回不来了。

    手上的力道不觉加大,楚王又蓦地松开。

    他侧过脸,看到了青雀眼中生动的闪烁。

    青雀还在。

    而父皇还想让他再娶一个王妃。

    父皇会“劝”他去看、去尊重、去“宠”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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