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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承光”只要她自己知道,她是青雀就……

    夜很冷。即便已在“冬”的最后两三个时辰,越过子时便是新一年的“春”,冬日的寒意却没有那么快被春天的温暖代替。但漫步在风里,青雀的身体很暖,她的心也……滚烫。

    因为楚王对她说明——或许都可以称之为,“解释”了——他在静雅堂,只看了二郎,其余什么都没有做。

    认真说起来很奇怪。青雀心想。分明楚王什么都没有承诺,只是在隐晦地说他今天没和李侧妃亲密,甚至是哪种程度的“没有亲密”都没有一句确定的话,她竟然就能这么快乐。

    这就是情爱吗?

    还是因楚王位高、她位低,所以他的任何一点优待、偏爱,对她来说,都是无比值得惊喜的事?

    真是……奇妙。

    珍惜着这份奇妙又轻飘的心情,青雀也隐晦地回应楚王:“我是……不知该怎么和殿下说。”

    她忍不住笑:“殿下已经说了,我就不用问了。”

    楚王没再出声,只是沉默地环紧了她。

    云起堂的灯光近在眼前了。

    侍从们走得比他们快许多。他们迈入院门时,热茶热水甚至一桌酒席都已备齐。虽因二姐儿睡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但每个人面上都是欢庆的喜气。

    灯烛高照,银炭温暖。

    青雀脱去斗篷,楚王摘下发冠,两人一起先在堂屋暖走衣襟上的寒气。

    “二姐儿的名字,我起好了。”

    “是什么?”青雀连忙凑近。

    她眼中的期待太满,楚王便也不等叫人拿纸笔,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光”。

    “如何?”

    “光?”青

    雀念出来。

    “承光。”楚王补充,“她这一辈都从‘承’字。”

    “你若喜欢,明日我就呈到父皇面前,请入宗册玉碟。”他轻声说。

    “承光。”青雀低低地念。

    光,明也。从火在人上,光明意也。①

    昱,日明也。

    承光,继承光明者也。

    “喜欢!”青雀念着,“承光,承光……”她抬头看楚王:“殿下,这个名字真好!”

    她真切的高兴映在楚王眼中,楚王便也舒展了眉眼。

    “果真喜欢,就不改了?”他问。

    “不改!”青雀急忙说,“殿下也不许再改。就这个名字最好。”

    “好。”楚王便笑。

    室内温暖干燥,茶水印下的“光”字已在渐干。

    盯着楚王刚劲的字迹,青雀不可避免想起了上一世,上一世女儿的名字。

    她一直到五岁,都没人给取名。先是模糊着叫“二姐儿”。等孙大娘子与康国公府决裂搬离,小大娘子宋行岚成了婚,宋家上下渐渐地改了口,也只叫她是“大姐儿”。

    到女儿六岁,该上学的时候,霍玥才提起给她取名:“二郎忙着,没空理这些小事。我也一时没有什么好主意。你是亲娘。”她笑着说:“不如,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那时的青雀,其实隐隐察觉到了霍玥话里蕴藏的危险。

    如果那不是霍玥,她也不是“青雀”,她们只是其他人家里寻常的两个妻妾,那“妾”如何会不懂“主母”眼中的审视与试探?可那是霍玥,是她从小伴着长大的小姐,让生母给孩子取名并非奇异之事,乃是寻常,多年的“情分”与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自欺欺人也蒙蔽了她,又或许是她真的不愿放弃这个能亲自给女儿取名的机会——

    她应了。

    独自想了好几个日夜,她对霍玥说,她想给女儿取名,“宋行岁”。

    岁岁前行。

    岁岁平安。

    笑着看了她一会,霍玥应下她:“果真是慈母之心。就这个吧。”

    那时候,她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女儿要上学了,儿子也平安过了三周岁,霍玥让她做的一切,她都已经听命完成。宋檀已是无可更改的康国公府承爵之人,从有了儿子后,便不再来她房里。除去霍玥没能遵守承诺,及时把逾白放良之外,一切都在向好。只要阿娘和逾白能在永兴侯府安稳度日,她这一生,也就再无所求了。

    但那一生,女儿并没有因她日夜斟酌的名字平安活下去。

    她的“慈母之心”毫无力量,不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她当然更喜欢楚王给女儿取的名字。

    “承光”。

    这名字里的天家字辈和楚王对她倾注的父爱,才更可能保住女儿一世的平安。

    衣襟烘热,青雀握起楚王,一起去看女儿。

    不到两个月的孩子,一日要睡八九个时辰。她不醒,云起堂里便没人大声说话、走动,即便今日是除夕也一样。

    “没想到今晚会过得这么安静。”围着女儿,青雀低声对楚王笑,“你看她,睡得可真香。”

    “觉得没趣了?”楚王看着她问。

    “没有。”青雀连忙否定,“没人来……才好。”

    楚王站在她身侧,一手放在她肩头,一手搭在女儿襁褓旁,其实就是半环着她。短短几十日,青雀已经习惯了这样亲密的距离。

    可说出“没人来”三个字时,她又惊觉,原来他们靠得这么近。近到她一回头,就能——

    “是没人会来。”

    低缓地说出了这句话,楚王收回了放在女儿襁褓上的手,正对青雀,看着她。

    距离似乎拉远了。

    青雀的呼吸却急促起来。

    她仰头,看到楚王的眸色在半暗的灯烛下显出暧昧,脸上有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约定了新年之后欢好。

    今日,便是新年。

    没人会来,只有他们两人的新年。

    “我去……洗澡。”青雀嘴唇张合。

    “嗯。”楚王暂时从她酡红的双颊上移开视线,唤人,“备水。”

    ……

    青雀觉得,她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个除夕。

    当着那么多人,楚王走向她,带走了她。他向她解释,没有与旁人亲密。他给女儿取了与他自己相关的名字——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随后,在黑暗里,他找上她的唇,温柔地抚摸她紧绷的、滚烫的脸,低笑着,同她亲吻。

    青雀迎合地回应。

    她早已情动。

    不是被他抚弄后的情动,不是只能承受的情动,而是知道与他欢好会很愉快,知道自己喜欢着他……期待与他欢好的情动。

    她很快乐。

    她也真切地、充实地……饱满地感受着楚王的快乐。

    但在最后的一刻,楚王抽离。

    他的呼吸仍然低沉响在她耳边,只是甘霖偏离,洒在了别处,又星星点点溅在她腰侧。

    带着几分抽离的茫然,青雀支起一侧身体。

    “殿下……”

    “连续孕育,对你身体不好。”楚王一手抚摸她的鬓发,笑着,似是安抚,“等我回来,再给你。”

    青雀怔了怔,把脸埋回了枕头里。

    ——这话好像是她索求无度!

    手中一空,楚王笑了出来。

    他退开些,平复自己。

    但青雀就在身旁,平复显然并不容易。

    在他要起身去浴室冷静的时候,青雀靠近了。

    虽然在黑暗里,楚王也能感受到,青雀的手在抖。他停下动作,耐心等待,想看青雀是要做什么。

    青雀抚上了他的脸。

    她迎着他,送上自己的唇。

    她空着的手,又颤抖着向前——被楚王轻笑着握住。

    第一次,她用手触碰了他……握住了他。

    ……

    这一整个夜晚,青雀当然又没有见到光亮。

    她不知道,每一次亲密,楚王都要吹熄所有的灯,是怕分不清她是谁,还是怕,太分得清她是谁。

    但没关系。

    听着楚王在她手中愉悦的低声,她轻松地想,楚王不清楚她是谁,不要紧。

    只要她自己知道,她是青雀就好-

    云起堂的除夕安静中涌动着隐秘,而京中大多数人家的除夕,仍是宗亲齐聚、热闹喧嚷的。

    朝规:除夕当日,在京群臣七品以上、外命妇四品以上并亲王、郡王侧妃,方许入宫朝贺领宴。

    康国公府中,康国公自不必说,孙时悦虽寡,却有四品郡君封诰,宋檀为五品中书省左司郎中,如无丧病,都须入宫。独霍玥虽从夫亦有五品诰命,却恰好未在入宫朝贺之列。

    从她成婚后,数年都是她留在家中招待宗亲,预备祭祖,今年也不例外。

    仇夫人虽已无诰命,不得入宫,宫中也解了她的禁足,康国公却不许她置喙任何家事,连新年祭祖守岁都不许她露面,对外只称她还病着。

    宋檀亦恐母亲当着族中众人再说出什么疯话,并未在父亲面前求情。

    傍晚,车马回府。

    祭祖的所有事项,都已预备妥帖。三人一入府,康国公便被软轿接到宗祠。孙时悦和宋檀因是年轻小辈,今日皆不乘轿。

    宗祠内,松柏苍翠,御笔盈门,金匾铜鼎,彩屏锦帐,香烛辉煌。宋氏族中男女分班站立,老幼少壮,几乎俱在。

    当祭礼完成,诸人要退出宗祠,至正堂拜年行礼时,望着康国公,孙时悦发出一声清晰的长叹:

    “可怜大郎去世,已经十二年整了。”

    这句清冷的女声,像寒冬挂在檐下的冰凌,倏然掉下来,甩在了每

    个人的头顶,不致命,却也不可忽视的疼。

    谁也没想到,她会在此时发难。

    康国公霎时转过了身体,严肃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难堪。霍玥几乎冲出去阻止,看到宋檀犹豫着没动,便也缓缓地退回了脚步。

    宋氏族中在场数十男女,无一例外,都望向了孙时悦——已故长宁大长公主的亲外孙女,永熙郡主之女,圣人为安抚表姐永熙郡主亲封的平康郡君……康国公长子的遗孀——又不禁看向她的公爹和兄弟弟媳。

    没有人立刻阻止她。于是她便走出队列,面向众人,冷冷地说了下去:“大郎福薄,身为人子,为护卫父亲战死,却没能留下一份香火。眼看行岚及笄在即,将议婚事,她是大郎唯一留下的一点骨血,却也没有一个兄弟能在后相助。今日众位宗亲都在,当着宋氏的列祖列宗,即便有人说我‘不孝’,我也要替大郎和行岚问个明白:难道他为父亲、为宋家死了,成了鬼,便不再是宋家的人,连身后没有香火,孤零零地做鬼也无所谓?”

    她说着,宗亲里显然有两个人要动了。都是族中辈分比康国公还高的长辈,每人家里都有几个年幼的重孙。

    赶在他们之前,康国公火辣着面皮,斩钉截铁地接了话:“当然不是这么说!”

    “大郎是为大周战死,家里从来不曾忘过他!他身后没有香火,我也当然记着。大娘,是你太急了。”

    忍着耻辱,他恳切地说:“我是等着二郎有了孩子,便过继给你们。你们都还年轻,何苦再等一等。大郎在时,从来孝顺尊长、悌爱弟妹,若为此事就闹得家中不快,想来大郎在天之灵,也不会心安。”

    “正是如此啊!”宋檀此时急声附和,想快把这事先混过去,“我——”

    “你?”孙时悦冷笑着打断他。

    似是在质问谁,也似是自言自语,当着在场所有人,对着康国公和宋檀,她发出了一句明显带着嘲讽的,清楚无比的疑问:

    “等二郎生?”

    第72章 疯病果然是最亲密的人,说出的话才最……

    凡高门侯府、世家豪族中的“贵人”,有时即便与人结下生死之仇,不到能真正了断之时,当众相见,也大多会克制一二,不会似市井无赖一般,轻易争吵叫喊到被众人围观取乐的地步,失了分寸体面。

    而身为长公主之孙、郡主之女,成人后又嫁入康国公府为媳,不论从本家算,还是从夫家算,孙时悦都是无可置疑的皇亲贵胄,天生的“贵人”。今日又并非寻常的日子,乃是一年之终的除夕。她所在之处,更非随意哪一处院落,而是康国公府宋氏的宗祠。

    当着宋家列祖列宗、宋氏数十宗亲的面,她竟能毫不留情地讽刺宋檀,还是在一个男人最在意的子嗣方面——明指他无能生不出孩子,如此不顾体面,显然已是全不在意与宋檀的家人情分,或许更无所谓今日之后会在康国公府如何。

    这样的言语、这样的行事,让宋檀霎时就紫胀了面皮,瞪圆了双眼……一时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神,也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低下头,张开口,在自己混乱的耳鸣里,无声骂出一句:

    “疯了。”

    疯了!

    孙氏——她可真是疯了!!

    不但宋檀,连康国公和霍玥一时也觉得抬不起头。

    霍玥是知道,凡是意指宋檀没孩子的话,最后都会怪到她身上,怪她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嫉妒不贤,不给丈夫纳妾。

    康国公则是人说他儿子做男人无能,他做老子的当然也面上无光。他也果然想到了儿媳身上,先暗瞥了霍玥一眼,快六十的脑袋嗡嗡乱响,却想不出一句能给儿子辩解的体面些的话:

    他确实,过了今日就二十六岁的人了,成婚六七年,膝下别说有子,就是连个女儿都没有!

    还是霍氏不贤!若二郎早有两三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他们今日也不会被逼到这般地步!

    孙时悦也并不给他们辩驳的机会,已冷笑着说下去:“就算二郎明日就抱出来一个孩子,说这是他的儿子,我也不敢要。盼了快十年才盼来的子嗣,就算有了这一个,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下一个——有没有下一个。若叫兄弟为他绝了后,大郎的在天之灵,就更不能安心了。还是趁今日族老长辈们都在,先择出能过继给大郎的孩子要紧。”

    “是啊。”一七八十岁的老者便抚须叹道,“大公子去了这么多年,少夫人孤身一个,独力抚养女儿,支撑得艰难。想起来,大公子和少夫人成婚,都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大公子若在,想必与少夫人已是儿女满堂……”

    他说着,宋檀听得几乎要吐血:她——孙氏——她有什么艰难!

    从大哥去后,家里就几乎把她捧成了菩萨。大哥战死前,已是四品都尉,怕她寡居不便,陛下又特赐她郡君的封号,让她即便守寡也可随心玩乐,过得和未成婚的小娘子一样自在。凡家中的大小杂事,一件不让她操心;所有的吃穿用度,她们母女的分例几乎比爹娘还好。这个家,她爱来就来,想走就走,有时几日不回家,爹娘也从不苛责,还派人关怀垂问……家里多年的辛苦和宽容,就供出了这么一个仇人来!

    一名老者说完孙时悦辛苦,另一名老者便随即接话,开始说什么样的孩子过继给大公子最好。

    在场又不止他两家有孩子,还有几个与康国公平辈的兄弟,听他们说着,心里也痒起来:

    虽然亲生的孙子,自是舍不得过继给人,可那是康国公府嫡脉的长子,孩子过继出去,将来还能争一争爵位,若二公子真生不出来,就是板上钉钉的爵位……和袭爵比起来,得罪康国公和二公子二娘子,好像也不是不值——

    “三叔五叔,真是多谢你们的好意!”

    就在更多的人忍不住要开口时,康国公沉着脸,发出一声冷喝。

    他已气得两眼发红,曾居行伍之人,也不再顾得上什么体面不体面:“给大郎过继,固然要紧,但今日是除夕,祖宗阴灵都看着,有什么事,不能等过了今日再说!还是三叔五叔如此心急,只当我已经死了,这康国公府没人管了,所以才赶着给我儿子过继!”

    他终究是康国公,宋氏一族的族长,这话一出,即便两个族中长辈,也不好再顶着他的怒火来。

    族中小辈们讪笑的讪笑,低头的低头,看这情景,也不敢再等拜年,忙要带自家长辈赶紧回家去时,孙时悦拨开几个妯娌,走向大门,开了口:“母亲。”

    她笑了笑:“你可是来晚了。”

    “母亲”?

    众人齐齐回头。

    ——仇夫人!

    不敢相信地,康国公看着妻子走过来,已经开口在说:“你还不如死了!”她毫不避讳地当着族中人骂:“当年若死的是你,家里的情景比现在好出百倍!大郎一条命,怎么只换回你这个老废物——你浪费了大郎的命,还不愿给他过继子嗣让他受后人香火,你的心肝都被狗吃了!”

    “你!你……”

    这惊吓太大,康国公有些承受不住,眼前发昏,被宋檀一个箭步险险扶住。

    “说啊?怎么不再说了!”仇夫人瞪着丈夫儿子,又看向四周问,“谁家的孩子好,大娘也喜欢,现在就开族谱记到大郎名下,抱过来养!我是他母亲,我做这个主!”

    族中人进退两难。有震惊之后还想开口的,也有见势不妙想先躲了的。

    “我……咳咳,我!”挣扎着,康国公咳嗽着说,“你……你这个疯妇!我才是康国公府之主,你……”

    “你这康国公府之主贪生怕死,叫儿子救你跑了回来,才是败了这家的根源!”仇夫人当即又骂回去。

    可她气势虽盛,宋氏

    族中的人还是渐生了退意。

    谁也不敢应一个“疯”女人说的话。

    率先赞同孙时悦的三太公和五太公,也最先被自家子孙搀扶着退出去。

    随后便是其他宗亲。

    当最后一名宋氏族中的子侄跌跌绊绊跑出宗祠时,还能听见仇夫人高声的怒骂:“我宁愿是大郎的养子承爵,也不愿把这康国公府交到宋檀这个畜生手里!”

    ……

    祠堂这场大闹,最终以康国公站起来扯走仇夫人,仇夫人一路给了他几个耳光结束。

    孙时悦冷冷笑着,看着她的公婆像一对泼皮无赖一般扭打着出去,并不为计策失败惊慌恼怒,也不为方才还是她同盟的婆母露出一丝怜悯。

    挽住女儿,她们母女步伐轻松地走出去。

    霍玥在哭。

    方才,为护卫丈夫的名声,也为护卫自己,她又同婆母解释了几句,当然,也又被婆母指着脸骂了一回,骂得难听。

    “活该你们生不出孩子!”婆母上下打量着她,讥讽地说,“听说楚王府的二姐儿都过了满月,那祸种一年只有两三个月在家,倒不少孩子,找了谁谁就有,你们夫妻这么‘恩爱’,孩子又在哪儿?能生的,你容不下,不能生的,倒被这畜生当成宝!还想要孩子?”

    “母亲真是疯了!”捂脸哭着,霍玥满心羞愤,恨不能一死,“她又比我多生了几个?父亲一生没纳妾,她不是也只有四个……还死了三个!那才是活该!咱们没的两个孩子,说不准就是被她克死了……”

    “阿玥,你疯了!”

    宋檀听得太阳穴上乱跳,喝道:“快闭嘴——那终究是我母亲!”

    霍玥心跳漏了几拍。

    缓缓抬起头,她不大相信地问:“二郎?”

    宋檀没躲她的眼神,就看着她。

    母亲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他心道。把能生的青雀送走了,所以直到今日,他还没有孩子,才会有此一难,才会有这一年在陛下面前的劫难。

    “你母亲?”见他这般,霍玥嗤笑一声,“你倒孝顺,还当她是母亲,她骂你是畜生的时候,可还当过你是儿子?”

    宋檀也不禁冷声:“阿玥,你又没有母亲——”

    不待说完,他自己先僵在当场。

    霍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在浅夜的冬风里,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她……听错了?

    可看到宋檀的神色,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二郎骂她,没有母亲。

    她的脸一片湿红,全是泪渍,被冷风一吹,娇嫩的脸颊隐隐发疼,她眼眶也又疼又肿,好像还有整整一缸的泪存在里面。

    她却哭不出来了。

    她是没有母亲。她也没有父亲。她的父母,早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便双双病亡早逝了。她被祖母亲手抚养长大,她是永兴侯府名正言顺的三小姐,她并不觉得自己无父无母便差别人什么。曾经有人议论她命中带煞克死了父母,她也只笑这些人无能糊涂。

    天下无父无母的人那么多,难道个个都是命里带煞的不祥之人?不过是她们嫉妒她的家世,嫉妒她的容貌才学,嫉妒她的丈夫,又偏生样样都比不过,才只能编出这些没根据的话,好让自己心里痛快些。

    她想不到,别人说一百句、一千句,都抵不过二郎说一句。

    她想不到……她怎么能想得到,竟然有一天,二郎会骂她没有母亲!

    坐在白石的台阶上,霍玥已经感受不到冷。她的心更冷。果然是最亲密的人,说出的话才最伤人。可她想不明白……她不明白。

    只是短短一年而已。她和二郎,为什么就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动辄就互相吼叫、争吵,像是仇人一样,互相刺伤。

    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霍玥懵然的眼神中,宋檀再也站不住脚。

    甩开袖子,逃一般地,他离开了祠堂-

    不论除夕过得是喜是忧,第二天,新年初一日,在除夕入宫领宴的臣子诰命,依然要五更起身,再入宫朝贺新春,方能出宫归家,欢度新年。

    康国公府和楚王都不例外。

    凌晨,不到五更,不必人唤,楚王已在床帐里睁开眼睛。

    昨夜,青雀是倚在他怀中睡的。这还是第一次。

    不愿惊醒了青雀,他轻缓抽出手臂,将她移回枕上。

    她还是醒了——呼吸变了。

    楚王动作一顿,感觉到青雀躺回枕上,没有睁眼,只作自己还在睡着。

    入宫在即,他没多想青雀装睡的原因。

    碰了碰她的脸,楚王一笑,没叫她也起身,下床披衣,仍至外间唤人梳洗。

    床帐里,青雀慢吞吞翻了个身。

    楚王或许不愿见她醒来的样子。她不起,便也不用服侍他梳洗——虽然他也不必她服侍,但起身之后再睡又怪麻烦的。她不必入宫,很不用这么早起来。昨晚过了三更才睡……她还累着。

    尤其手酸。

    朦胧间,她察觉到卧房门开了,应是守夜的侍女进来,又隐约听到卧房外有人说话。

    楚王晨起梳洗,从来没有吵醒过她。

    出什么事了?

    思量了片刻,抓过床里的外衣,青雀下床,一面披衣,一面走到卧房门边,打开门。

    “……大年初一就请大夫,不吉利啊,宫里也会议论。不如就先叫府医去看,着实不好了,再请太医也来得及。”是严嬷嬷的声音,“殿下又即将离京远行了,更是——”

    “楚王府什么时候忌讳这些了。”

    楚王似乎有些不快:“拿我的名帖,这就去请太医。向宫里告假,说她,着了风寒,今日不能入宫了。”

    “是。”严嬷嬷应下,没再多说。

    楚王回头,隔着两间屋子看向青雀,大步走过来:“吵着你了?”

    “出什么事了?”青雀摇头,“是谁病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晨起的他。

    “李氏。”

    揽过青雀,楚王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给她裹紧:“说她夜里突发高热,烧得不轻。去睡吧,你别着凉。”

    “嗯。”带着留恋,青雀慢慢地离开他肩头。

    被碧蕊芳蕊扶着走回卧房,她又听见楚王命人:“着罗清去守着二郎。若李氏不好,就先把他挪去前殿。”

    第73章 爱妻“蠢材!”

    罗清是和张岫一样,自幼陪伴楚王的内侍之一。

    他虽不似张岫,连楚王在内宅时也常随侍左右,但青雀也见过他两面。他比张岫略矮半寸,肤色稍黑,生得更沉稳,只从那两次来看,话不多,不但分管着楚王身边的杂务,似乎还担着些军中事务。

    派出这样一名心腹内侍去照顾二郎,显然李侧妃应的确病得严重,楚王也重视着他的次子。

    但李侧妃病得怎么样,是好还是不好,二郎又会如何……也实非青雀所能置手。

    李侧妃昨日还好好地入宫回来,还请走楚王先去看二郎,怎么一夜之间就病了,还病到要让楚王把二郎接走的地步,光凭猜测,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夫人睡吧。”碧蕊轻声说,“左右静雅堂那怎么样,想来一时也和咱们无关。我们盯着。若有消息,立刻告诉夫人。”

    “嗯。”青雀笑着,“你们也去躺躺,时辰还早呢。”

    还不到五更。

    “明日又忙,别熬坏了。”她叮嘱。

    “知道。”芳蕊笑道,“夫人就别操心我们了,安心地睡吧。”

    床帐合拢,锦被里温暖依旧。

    感受着这份回笼觉的惬意,青雀却没立刻闭上眼睛。

    不再想李侧妃,她眼前就不由自主出现了楚王看向她的目光,出现他说完正事就大步走过来,环住她,给她披衣的模样。

    这样的清晨相见,会让她有片刻错觉,以为他们只是一对世间寻常的夫妻,而非各怀隐秘、欺人欺己的夫与妾。

    怀着简单的、片刻的幸福,捕捉着楚王离开的隐约声音,青雀笑着,渐渐沉入了安眠。

    云起堂也重归宁静。

    ……

    而静雅堂里,除了二郎,已无人还在睡梦中。

    领命来到静雅堂,望一眼院中神色惊惶的侍女,罗清一句不问,只来到二郎门前站定,以眼神叫守着他的奶娘出来一个,轻声细问:“院子里声音不小,可惊到过二郎了?”

    “公公放心,没有!”

    那奶娘见过罗清一面,认得他是谁,心喜殿下还惦

    念着孩子,忙说:“虽然正房里嚷起来侧妃发烧了,又出去找人,可也就那一两句话功夫吵嚷。我一眼不错守着他,二郎是绝没醒过的。”

    “那就好。”罗清摆手,叫奶娘进去。

    他自己仍站在廊下,先看正房是李侧妃的陪嫁侍女出来,向院子里看了一圈,便直奔他来,又看到严嬷嬷正巧走进来,把人拦住:“殿下已着人去请太医了,你们再等等——这么急着是去做什么!殿下特叫罗清来守着二郎,你不小心着,难道心里只有你们侧妃,就没有二郎了?”

    那侍女先是如闻仙乐一般笑了出来,便又被严嬷嬷训斥得低了头。

    看严嬷嬷和侍女一起走回正房,院子里再没人来找他,罗清才一掀帘子,迈进二郎的堂屋守着。

    不进卧房,是怕二郎没见过他,不认得,一醒就骤然看见生人,再受惊吓。

    李侧妃是当真烧得严重。

    被严嬷嬷训斥了两句,琴音且不敢哭了,棋声却还没能收住泪意。

    陪着小姐从家里到王府,到现已快五年整了,小姐从来没生过这么重的病,殿下也从来没对小姐似昨日那般冷声斥责过!

    小姐又偏是病在大年初一。宫里的朝贺要告假,倒算小事了,要紧的是新年第一日就请太医入府,多少人家都忌讳,连宫里娘娘们有个头疼脑热,都不肯轻易在这日请太医诊治。何况殿下又即将离京,更是忌讳。小姐又是惹怒了殿下才有此一病,若殿下当真不愿给小姐请太医,只叫府医来诊,耽误了小姐的病情,真烧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殿下,殿下……殿下!不!……不!”床帐里,李侧妃含糊说着梦话。

    “娘……”

    片刻,她又呼唤:“娘啊……”

    棋声便又低头抹泪。

    夫人还在八九百里外的济南,根本不知道小姐病了。

    “别哭了。严嬷嬷也来了。”琴音一进卧房,就忙着对她说,“殿下给小姐请太医了。”

    互相握着手,守着小姐,两人度刻如年,终于等到了太医过来。

    楚王府请来的,仍是关系亲近的冯御医。

    “这……嗯。”

    诊完,冯御医皱着眉,四周一看,只请严嬷嬷到无人处,又斟酌片时方说:“李侧妃这一病,不为其他,只因惊吓过度、忧惧过甚,才致高热。可今日新岁,侧妃又在昨日入了宫,这话,还是……”

    楚王府的侧妃,偏在除夕当日入宫之后受惊病了?是朝贺、宫宴吓坏了她,还是她回府之后又有什么事?

    她的病因一但传出王府,遭人发散,就非是一人一言所能澄清的了。

    严嬷嬷听过,先忍不住,低低地骂了一句:“蠢材!”

    她忙对冯御医说:“冯供奉,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去。”

    “能不能先按惊惧诊治,但脉案上,只写风寒侵体。”她请求道,“开的药方,我自己拿着,绝不经外人的手,牵连了供奉。”

    “这倒容易。”冯御医也忙说,“这件小事,也谈不上什么牵连不牵连。”

    他叹道:“我先开一剂药,让李侧妃吃着。不好再换。”

    商议既定,拿着药方,严嬷嬷并不交给静雅堂的侍女,只到西厢来找罗清。

    “都是她们在府里过得太舒坦了,所以才连殿下稍重的几句话都受不住!”

    把事说给罗清,让他先看着药方,严嬷嬷气得抱怨:“昨日殿下来静雅堂怎么说的她,我虽没亲见,可殿下一没让她禁足,二没抱走二郎,三也没要降位,甚至还是当着人先应的她来了静雅堂,没让她丢脸,才背着人说的她,就是还在给她体面!她倒好,不管不顾的,把自己吓病了!殿下待她还不够宽容?什么时候苛待过她!”

    “嬷嬷稍安。”罗清点着药方,“幸好,咱们已经知道了。”

    他道:“嬷嬷去熬药吧,这里我守着。”

    “我再去找两个小子过来。有什么事,你叫他们去告诉我,别用这静雅堂里的糊涂人。”严嬷嬷接回药方。

    ……

    熬药的水汽混着些微烟尘,徐徐飘上了楚王府的上空。

    天光仍还未明。

    与楚王府相距不过百余丈远的东宫,当然也正处同一片日出前的夜空下。

    群臣正向皇宫赶来。天空虽然无星,今夜京城路上和百姓家里的灯火却似胜过天然星月,此刻灯光随着人车游动,便仿佛群星在夜空闪烁,正朝着大周唯一的明日——圣人——行去。

    东宫内,太子与太子妃也已装束完毕。

    “走吧。”替太子妃理了理平整的衣领,太子温和笑道,“到时辰了。”

    “是。”太子妃也笑着,温柔恭顺回应她的丈夫,“殿下先请。”

    握住太子妃的手,太子与她并肩而行。

    庆安殿外,是太子有名位品级的二十余名妃妾,和尚无名位的十几个娘子,正率子女恭候。

    见两人行来,众人齐齐行礼,恭声道:“恭贺太子殿下元日吉祥、新春安康!恭贺太子妃殿下元日吉祥、新春安康!”

    “起来罢。”太子笑着扫视众妃,目光在赵良娣身上多留了一瞬,“替我们先给贵妃拜年。”

    “是。”赵良娣垂首应声。

    太子又点了几个年长的子女,一一问过,便与太子妃携手下阶,率长子到第五子同向紫宸殿行去。

    余下年纪不满十岁的儿子和女儿,便随赵良娣等先去昭阳宫拜年。

    陛下特旨:太子妃是未来国母,礼仪不同寻常王妃,每逢大朝贺,需与太子同到紫宸殿行礼。东宫余下妃妾,仍需先向昭阳宫行礼。

    太子走后,众妃便以赵良娣为首,张良娣、谢良娣随后,余下良媛三人、承徽五人、昭训十一人各按名位列队,一齐走向昭阳宫。

    无名位的娘子没有身份向昭阳宫行礼,送走众人,便只能各自回房。

    行过几步,赵良娣身后,张良娣先看了谢良娣一眼。

    谢良娣也抿着嘴笑,用眼神回她。

    在队列中后段,离赵良娣远些的妃妾,悄声说话就不怕被她听见。

    “殿下和娘娘,真是越发恩爱了。方才殿下一句话都没和她多说。”

    “再受宠又如何?就再生五个孩子,只要娘娘在,她也还和咱们一样,是妾。”

    “她父亲是殿下的老师,娘娘的舅舅还是礼部尚书呢!亲哥哥又调了工部尚书。一会含元殿里,望过去都是娘娘的亲眷,可比她的亲眷多。”

    “谢娘娘的祖父还曾是左相,都没像她那么高傲。”

    “三十多岁的人了……哼,还能得意到几时。”

    “我看她是再蹦不起来的。”一名承徽笃定地说,“听说昨晚宫宴上,楚王又没应陛下让他娶妻的话。陛下从前就爱重皇后娘娘,他越不重王妃,咱们殿下就要越重娘娘。再是有旧情,几年不宠,也不算什么了。”

    ……

    “六弟还是早些应了父皇吧。你看你这脸色。哎!怎么还是这么瘦。”

    紫宸殿外殿里,诸皇子已齐聚,圣人还未露面。

    对着楚王,太子一派关爱之状:“父皇一片慈心,也是怕六弟无人照顾,孤单寂寞。你看昨日我说的什么:连七弟八弟都成婚了,独你没有王妃,回家守岁,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他又笑问:“还是你有爱妾消闲,倒也得趣?”

    “臣弟五日后便

    要离京,昨夜是不曾安睡。“楚王轻叹,轻描淡写,“太子就别取笑臣了。”  :

    “六哥是太忙了。”七皇子笑道。

    看一眼这个生母早逝,一向不起眼的年轻弟弟,太子一笑,正要再开口,太监高声来报:“陛下到——”

    瞬时,太子和楚王、七皇子都垂首屏声,在一旁观望的齐王、魏王等人也恭肃了仪态。

    众皇子一同俯身,齐声开口:“儿臣恭贺父皇元日吉祥!恭祝父皇龙体安康、江山万年!”

    身着大裘,头戴十二旒冕,皇帝缓步踱出殿门。

    看着齐齐俯首至地的儿子们,尤其身为储君的太子,和比其他儿子都高出几寸的楚王,片时,他欣喜笑道:

    “都起身罢!起身!”

    ……

    诸皇子又至含元殿,与众臣一同行大礼毕,朝散出宫时,天已渐明。

    正当元日,又在外臣面前,诸皇子没再有口舌之争,而是各自散了,除太子外,皆至后宫先对云贵妃拜年,又各给生母拜过年便回府。

    楚王一至府门,便有内侍快速回禀了李侧妃的病情。

    “惊惧过甚。”面无表情地,楚王重复了这几个字。

    “是。”内侍低声回,“病因没对静雅堂说。李侧妃的两个陪嫁丫鬟有些猜测,要找人给济南李家送信,严嬷嬷和罗公公先拦住了。”

    楚王挑眉,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让她们送。”他命,“再让张岫以我的名字给李家写信,越快越好。”

    第74章 父亲“宫里的孩子,都从记事起就怕父……

    李侧妃的父亲虽任正四品山东提刑,衣绯腰金,称得上一方要员,可这样的身份品级,在楚王府里,也不过是上一任长史升任后的官阶,实在不值得殊待。

    李侧妃又只是楚王的妾室,她的父母,便称不上楚王的长辈,李家的人,自然也不必楚王亲笔写信过去。

    交代过让张岫写信,楚王便问起二郎。

    “殿下请放心,二郎好着呢!罗公公才叫人来说过。”内侍忙笑道,“方才卯正三刻,已被奶娘哄着吃过早饭了:吃了半碗粳米粥、半碗虾肉小馄饨、一个鸡油卷儿、半块酥饼、两口汤、几口小菜,正是平常的饭量。几个奶娘又劝着,说李侧妃晨起也有些咳嗽,先不见他,特求殿下请了罗公公来陪他一日,他也应了,没闹着非要见娘。现下罗公公正抱二郎到前殿看骑射马球,衣裳穿得厚,几个奶娘也都跟着。”

    他又忙说:“罗公公说,因二郎性情腼腆,又不常见殿下,所以才叫奶娘说是李侧妃请他来的,免得他怕。”

    “甚好。”楚王道,“告诉罗清,二郎本也有些着凉,叫他哄孩子收着些,别累坏了添病。”

    “是!”内侍忙应。

    既是二郎还好,楚王仍先回云起堂,受姬妾和其他子女的拜年。

    柳莹和张孺人三人早带大郎过来了。几人已互相拜过年,都在哄大郎说笑。

    迈入院门,楚王便听见了正堂里传出的热闹欢笑声。除了他熟悉的青雀,大郎的童音在其中也分外清晰。

    “江夫人、三娘!这个我也会!”他正和青雀比划着什么,“射箭就是这样——这样——然后——咻!”

    听着,楚王笑了声。

    随后,侍女高声通禀:“殿下元日吉祥!”正堂里的声音便一停。

    很快,侍女掀开门帘,青雀盈盈笑着,率其他人走了出来。

    五名妃妾、一个孩子和满院的侍从一同俯身,对他拜年:“恭贺殿下元日吉祥、新春安康!”

    楚王走向青雀。

    “快起来,地上凉。”

    他握住她的手,扶她起身,再一起看大郎,笑问:“想学射箭了?”

    “想!”大郎踮脚仰头望着父亲,立刻就说。

    “那就让奶娘带你去前殿。二郎也在,正看骑射马球,你们一处玩吧,也互相拜个年。”楚王道,“只是,你年纪太小,只许看,不许学。过两年再学。”

    大郎还从来没有看过人骑射和打马球!

    他去年才记事,当然也不知道他还在襁褓里时,就见过二郎这个弟弟,只知道二郎总是生病,所以中秋也不来,新年也不来。

    虽然父亲只许他看,不许他学,可有新鲜游戏看,还能见新弟弟,已经让大郎高兴得现在就想飞过去了!

    “多谢父亲!”他又行了礼,便要找奶娘。

    张孺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看殿下把孩子安排了出去。

    她当然不是怕孩子在前殿出大事。只是怕大郎突然见了二郎,若两个孩子脾气不相投,生出口角,或李侧妃娇惯孩子,把二郎养得骄纵,欺负了他,在新年第一日就闹起来,难免又有许多事端。

    她实在不放心,便忙先握住大郎,赔笑对楚王开口:“殿下,正巧我们拜了年,也该回去了。不如就我亲自送他去吧。”

    “不必。”

    直接否决了她,楚王率众人回房暖着,又耐心道:“二郎的母亲便不在,只二郎在,你去,反让他们孩子不自在。二郎年后也要上学了,他们兄弟迟早要见,不如趁今日一起玩乐,轻松着见,比二郎上学那日再见更好。两个孩子,便是吵闹打起来也没什么。难道大郎再上学时,你还能跟着去?那时若有事,更耽误大郎的学业。”

    张孺人无从反驳。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也的确安抚了她。

    “殿下说得是。”她笑道,“是我想太少了。”

    楚王便唤:“全海。”命:“你和奶娘一起送大郎去。告诉罗清,两个孩子都交给他了。”

    全海先进来领命,笑着看大郎不怕他,再搓搓自己的手,温的,便伸手把孩子牵住,给他套了斗篷雪帽,一起告退。

    有殿下身边的大太监陪着,张孺人更放心了。

    看这件事已毕,柳莹先行告退:“殿下终年辛苦,才有一日清闲,妾身不多扰殿下歇息了。”

    与青雀坐在桌旁,楚王点头:“去罢。”

    她要走,张孺人三人也不好再留,便也一同行礼告退。

    青雀送了她们几步,被薛娘子和乔娘子推着,没让她送出房门。

    缓步走在回永春堂的路上,张孺人无奈笑着:“同是孺人,有人在殿下面前,比侧妃还得体面,有人就只是孺人。”她叹:“殿下连元日都要在云起堂受礼,这还怎么比。谁让殿下就只想在云起堂过年,不来永春堂过年呢。”

    所以方才行礼拜年时,她根本就没有争,自己排在了江孺人后面。

    不论是资历,还是儿子——长子,都比不过殿下的偏心盛宠。

    她这几句感叹里,并无多少抱怨,只是仍有心酸和不甘,乔娘子也就不大避讳地开了口,笑道:“可就算没她来,以前咱们也不敢奢望殿下能来永春堂过年的荣宠啊,更别说元日会在永春堂受礼了——阿弥陀佛,我连做梦都不敢想这么美!”

    “你这话,也太戳人的心了。”薛娘子边看张孺人的面色,边捂住胸口,假做被伤着的模样。

    张孺人便笑:“你们呐,还耍弄起我来了!说我白日做梦!当我听不出来?”

    “等我怎么治你们!”握住她们,她说,“看我给你们午膳里都加一瓶酸!”

    ……

    楚王府属官亲兵与亲信仆从的拜年,凌晨入宫前,楚王已在前殿受过,此时不必再受。

    妃妾散去,云起堂又只余他与青雀和女儿。

    从三月离京起至今,他终于有了一日近乎全天的清闲。

    ——却还要为李氏烦心。

    张氏几人才走,张岫就写好了信,进来呈给他看。

    楚王接过,随意翻了翻,扫视几眼:“就这么送去。和李氏丫鬟的信一起送。”

    张岫领命退出。

    青雀在旁看着,没有多问。

    就算不问,她也看了出来,李侧妃昨日只怕当真惹怒了楚王,甚至要牵连到她家里了。

    心中惊讶之余,她也不禁好奇,李侧妃究竟是做了什么。毕竟,连袁珍珍中秋酒后胡言,袁家勾结宋家搅乱王府这件事,楚王也只是将她永久禁足,对袁家

    不过小惩大诫。

    从他以前对妃妾的态度来看,他对后宅,着实宽容。

    “明日我去城外犒赏将士。”思量片刻,楚王忽说,“或许夜里才回。”

    “好。”青雀应着,“新年里,我等殿下。殿下……再有几日就走了。”

    说着,她不免有些失落。

    他才回来不到两个月,就又要走了。

    “还有几日,先不必舍不得。”楚王便环住她,无奈道,“我是说,明日你母亲妹妹过来,你不必再急着叫她们走,留过晚饭再送走也无妨。从前柳氏、李氏的家人来,都是留到晚饭才走的。”

    他细细解释:“现在你已是孺人,不用再怕规矩不妥,想怎么留就怎么留。我明日晚回,你也不必担心她们怕我。”

    青雀听着,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腹。

    她不能说,上次急着叫阿娘和逾白走,不是怕规矩不妥,也不是怕她们怕他,是怕他看到逾白和姜侧妃有四五分相似的容颜,还有相同的年龄、相近的神态,生出她接受不了的变故。

    现在,她不怕了。

    “别忘了问你妹妹的婚事。”楚王又叮嘱。

    “好。”青雀攀住他,笑问,“殿下就这么想做这个媒?”

    “嗯。”笑了笑,这次楚王没多解释,“难得能做一次媒。”

    女儿醒了,他们一起去看。

    “今日已将几个孩子的名字都呈给了父皇。父皇若无不喜,今月就能上玉碟。”抱着女儿,楚王说。

    “那大郎二郎和……大姐儿,都叫什么?”青雀便笑问。

    “大郎叫‘承敦’。”楚王道,“二郎叫‘承忻’。大姐儿叫‘承怡’。”

    “‘敦’,厚也,勉也。”青雀问,“殿下是盼着大郎宽厚、笃实、勤勉?”

    “是。”楚王不忌讳和她说起长女,“大姐儿这孩子,今生能和悦喜乐就很好。二郎……”

    他略有犹豫。

    青雀把拨浪鼓举得太远了。女儿在楚王怀里着急,“啪啪”地打着楚王的手臂。她忙把鼓拿近。

    被孩子打两下,对楚王来说不痛不痒。他甚至还笑着把孩子抱远了,故意逗她更急。

    每日都见,承光不怕他,与他亲密无忌。

    当然,承光还不懂事,不能说明什么。

    昨夜也是大郎记事之后第一次见他,虽有些怕,却还能握住他的手,和他说话。今天更加与他亲近。

    而他的形貌,应与去岁三月见二郎时差别不大。

    独有二郎——

    女儿终于抓住了鼓槌,立刻就笑了起来。

    在她单纯的笑声里,楚王向青雀靠近。

    “你小时候,怕不怕你爹娘?”他低声问,“是从记事,就和爹娘亲近吗?”

    “哎?”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青雀还是想了想,回答他:“说‘怕’,是谈不上。爹娘没打过我,连骂都没有几次。‘亲近’……”她笑道:“当然从记事就和爹娘亲近了。我爹虽不常在家,但我每次见他,还是想要他抱。”

    她猜,楚王可能是在担心他又一年半载不回来,孩子们都把他给忘了?

    “是吧。”楚王也笑着,“这才寻常。”

    对着自己,他轻轻地说:“宫里的孩子,都从记事起就怕父亲,但也没人敢不亲近父亲。”

    因为他们的母亲教会他们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敬爱父亲”。

    第75章 见不得光他是“父亲”,也是“君”。……

    楚王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并没有轻到就在他身旁的青雀都听不见的地步。

    他说的,关于天家父子的每一个字,都清晰传到了青雀耳中。

    这似乎是他在自言自语,但又的的确确,是续着她的回答而说。

    青雀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装作没有听见……是不是可以装作没有听见。

    以前——就在上个月——他也直接对她说过,他正妃侧室无一文臣高官出身,正是圣人对他的……爱护。

    圣人在忌惮他。他早已心知肚明。而且从那次起他就知道,她也明白。

    有那么一瞬间,青雀似连呼吸都忘了。

    她确实喜欢着楚王,也知道楚王对她与对其他妃妾不一样,她每一日都亲身感受着他的“盛宠”。但这样关乎天家私密的……要命的事,是她一个孺人能与楚王探讨之事吗?

    她只是楚王的“宠妾”,与他相识尚不到一年,并非与他相知同行多年,能在战场上互相托付生死性命的爱将、部下。

    那些话,只是楚王认为已不必提防她,所以无所谓在她面前透露些许真心,随口一说,还是,另有其他目的?

    幸好,楚王很快就又笑了笑。

    他也没有看她,只是平淡地转开了话题:“许是二郎去岁年纪还太小。两三岁的孩子,常养在深宅里,自然是怕见生人的。”

    青雀还不知道这件事。

    她便忙问:“二郎他……怕殿下?”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青雀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

    她不禁抬起手,碰到自己的嘴唇,被冰得一个激灵,才发现她的手指已然冰凉。

    幸好,额上没有汗。她的惊惧和惊疑应该……不算明显。

    浅浅地,她呼出一口温气,微微熏热了指尖。

    “是。”楚王答她,“去年三月,那孩子一见了我,就缩在他母亲怀里,任怎么唤也不抬头。我看他怕,也没勉强。”

    “那应是……应是年纪太小了,没见过生人。”青雀便笑,“去年三月,二郎才不过两周岁。大郎今年都虚五岁了,周岁也有三岁半,又上了半年学。等二郎今年也上了学,应就好些。”

    顺着楚王的话说着,她有些明悟。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楚王府虽非大明宫,但楚王是皇子,郡王们都是皇子,他们对父子之情的想法,其实,仍与在大明宫里一样——至少,不会在数年之内就产生太多变化。

    而她从来没有忘记,楚王就是这王府里的“君主”。

    从前她只不断地提醒过自己,这王府里的所有妃妾与楚王,都为“臣民”与“君主”,甚至“奴”与“主”,忽略了这府里的孩子,实际也是他的“臣民”,而不仅仅只是他的子女。

    他是“父亲”,也是“君”。

    而对妃妾来说,养育子女,也不仅只是作为母亲的天性,更是身在“臣子”之位的职责。

    看着楚王抱着女儿的侧颜,看着他坚硬线条下微微透出的温柔,青雀的身体也似被窗外寒风与室内炭火割裂开来,一半温暖,一半极冷。

    她似乎知道了李侧妃惹怒楚王的原因。

    在这楚王府里,妃妾敬他是本分,爱他是本分,服侍他是本分,守住寂寞也是本分,生育子女抚养子女,都是本分。

    他的妃妾不能以自己的私心误了孩子的养育,否则便为失职。

    他的孩子也理应敬爱他。

    否则,孩子虽然年幼无知,却亦是母亲的失职。

    这就是天家的父与子。

    而他的妃妾和子女,天然就该忠于他,不可背叛。

    ——这就是楚王并无顾忌地对她透露心中所想的原因吗?

    还是说,在这份随意自在里,的确还有些微的信任和在意?

    或者,没有那么多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这张脸,能更轻易得到他的信任,让他不设防备?

    楚王不再说二郎,青雀当然也不再提。

    女儿玩累了,饿了,哭起来,奶娘急忙进来要喂她吃奶。

    楚王把孩子递给奶娘,便与青雀出了卧房。

    他确实很久没有这样一整日的空闲了,又已不再酗酒,一时闲下来,又是和青雀在一处,竟有些不知该做什么。

    随意坐下,他看青雀。

    青雀很快会意,便不确定地说:“昨晚……昨晚殿下才回府就和我回来了,园子里为过年新置的景还没赏,不如,咱们再去看看?”

    除了零散的一处看书、弹琴、作画之外,他们还真没有这么大段的时间相处过、一起玩乐过。

    他会不会觉得她的提议无趣?

    “走吧。”楚王站起身,握着青雀的手一直没松开,“我是有几年没赏过自家花园的景了。”

    “那就趁今日好好赏赏!”青雀立时就高兴起来,“殿下年前忙,我却闲着,花园里新添了好多妙处,我带殿下去看!”

    两人并不传轿,仍步行去花园。

    楚王府的花园之大,细走下来,一两日都赏不完。光为新年重新布置的景致就有六七处,青雀又有着实喜爱的几处楼阁花木,从花园入口带楚王走起,连午饭都在花园里用了,也才赏过十之一二。

    用过饭,他们就在这处馆中暂歇。

    侍女们早早抱来枕褥锦被  ,铺设在馆中床里,请两人午睡。

    虽是临时布置,炭火已将室内烤得如云起堂一样温暖,锦被又轻软,午膳用得不少,还多吃了几杯酒,青雀难免熏然欲眠。

    内侍便是在她睡下之前来回的话。

    “二郎想给殿下拜年。”他笑道,“罗公公差我来问,是不是送二郎过来?”

    “是二郎想来,还是奶娘想让他来?”楚王淡淡问。

    “是两位哥儿说话,”内侍忙道,“大郎说,他一早就给父亲拜了年,二郎说他和阿娘还没拜年,奶娘就忙说,李侧妃是病着,二郎却也该给殿下拜年。所以罗公公才差奴婢来问。”

    “知道了。”楚王道,“不必让他过来,下午我去。”

    内侍恭然退出。

    青雀便半睡着问:“那殿下,下午过去?”

    “你也去。”楚王抱她向里。

    “我也去?”青雀打个哈欠,半睁开一只眼睛,“我就——”

    “给你的马,你还没骑过。”楚王道,“府里校场很大。”

    慢慢地,青雀睁开了第二只眼睛。

    “我去!我也去!”她笑,“殿下可真会勾人。我去!”

    “勾人?”楚王轻笑。

    “是勾人啊……”

    床帐半阖,隔绝了旁人的视线。酒意盖脸,青雀攀住他肩头,笑得羞涩又陶然:“殿下不就把我勾得……很想一起去前殿了吗。”

    她还是没能尽数说出心中所想。没能说出,楚王把她勾得心驰神荡,难以自抑。

    而看着她渐趋酡红的双颊,楚王喉结滚动,一笑,向她俯身。

    抿了抿唇,青雀略侧开脸。

    她闭上了眼睛,迎着他,等着他。

    但楚王的双唇没有落下。

    醉意一寸寸退去,清凉从头顶升起。没有睁开双眼,蓦然间,青雀意识到,此刻还是白日。

    日光照耀着整个世间,比灯烛还要明亮千倍万倍。

    一只熟悉的手,有些僵硬地盖住了她的眉眼,也遮住了透在她眼皮上的光亮。

    “睡吧。”楚王声音微哑,“下午还要去前殿。现在天黑得早,别误了时间。”

    “嗯……”

    青雀应着,顺从着他的动作,乖巧躺在了锦被里。

    她只在心里笑。

    她怎么忘了呢。

    他们的恩爱,还从来见不得光明。

    ……

    午睡后,青雀的酒醒了大半,再用过一碗醒酒汤,便已全然无虞。

    楚王带她去前殿。

    青雀还从没来过前殿。在楚王府快一年,她只走过后宅和花园,出府回府也是就近从东门走,从来没有跨入过分隔王府前后的大路对面。

    就像第一次逛花园一样新鲜,她不免好奇。

    楚王也迁就着她,走得很慢,不时指给她介绍,哪一所院落是何用处。

    他的书房在王府正殿之后,规制只略逊于正殿。青雀从迈入院中就更加睁大了眼睛,却并不是为后殿的巍峨惊奇,而是惊喜:“殿下这里……云起堂和殿下书房还真有些像!”

    一样的满院苍翠,不见鲜花嫩枝,只有松柏矗立,其盖如云。①

    她留神数了数树木,又笑着说:“云起堂是一株松树、两株冬青,殿下这是两颗松树,四株冬青,恰好都是两倍。”

    “是吗。”楚王也不禁随着她数了数。

    数完,他便失笑。

    青雀还是这样,看一件小事都觉得有趣,都会这么高兴,终于到今日,让他也被带了进去。

    “殿下。”走下台阶,罗清趋步来回,“两位哥儿都已午睡醒了,洗过脸,二郎也吃了药。大郎还想去玩,二郎方才说想见母亲。我看二郎这一上午也累了,是该歇歇了。”

    “我去看看。”楚王道。

    “是!”罗清忙侧身在旁引路。

    跟着楚王,青雀迈入了书房。

    这是一间除了格外高阔轩敞之外,布局与其他府里正堂相差不大的屋子。临墙是大案,案上是铜鼎等器皿,墙上字画对联,青雀先只粗略扫过一眼。两把交椅在上,两侧共十六把交椅整齐排列。

    交椅之后,又各是屏风和隔扇,屏风后似有书架、书案、矮榻等家具,青雀也没来得及一一细看,只感觉到这书房的布置有些太过简单,除了必要的家具礼器之外,竟然没有装饰。

    罗清引着他们走向一间偏室。

    一路没人拦着她张望,将入内时,青雀不免又回身看了一眼。

    随着她的动作,楚王目光一凝,心头骤然锁紧。

    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正是——

    正是,挂着颂宁画像的地方。

    第76章 无处可去“不许内宅的人再进书房。”……

    楚王书房光主殿便有东西七间,两旁偏殿侧室更是四通八达、数之不尽。罗清引他们来的偏室是主殿之东的隔间,挂着姜颂宁画像的屋舍在西。那间内室不但平时房门紧闭,与他们还相隔了六七间屋子,青雀这寻常的一眼,并不能透过数道墙壁窥见隐秘。

    她也很快收回了目光,等着随楚王进去。

    楚王的心却没有因这一眼结束重归宁静。

    他心口依旧紧锁,只是,并未显露在青雀面前。

    面色不改,他迈入房中。

    扫视一眼被奶娘簇拥着站起来的两个孩子,又余光看见青雀也已一同进来,他暂且专注看向二郎。

    相比一年前,这孩子的确长大了不少,和大郎站在一处,模样有三四分相像,一看便知是兄弟。

    虽被楚王看了片刻,他又瑟瑟低下了头,却并没似去年那般就近滚在谁怀里,连一点面孔都不敢露在外面。

    果然是因年龄大了一岁,懂了些事,还是因今次伴在他身边的人不同?

    视线扫过站在二郎身后低着头,态度恭敬、紧张却并不算惧怕的两个乳母,楚王回忆着李氏上次见他时的神态。

    她先是紧张和期待,在看清他后,神色便骤然转为了震惊与惶然。

    ——惶然。

    “父亲!江夫人!”大郎当然不知楚王内心的思量,已大声见礼。

    “父……父亲!”侧头学着大郎,二郎也行礼,“江夫人!”

    乳母小声提醒:“拜年,拜年!”

    二郎听着,左右看看,低下身子,行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大礼:“儿子恭祝、恭祝父亲,元日吉祥……新春安——康!给父亲拜年了!”

    “还有江夫人。”楚王提醒。

    乳母急忙蹲身,说了两句。

    二郎便学着说:“给江夫人也拜年……江夫人,元日吉祥,新春安康!”

    “好了,起来吧。”楚王没再挑剔,缓步走过去。

    奶娘忙把二郎扶起。

    离孩子们还有三两步远时,楚王站定。

    他蹲身,伸出手,先握住大郎。

    见二郎看了过来,他才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二郎面前。

    显然,和大郎第一次握住他手时一样,二郎也有些瑟缩,犹豫了片时。

    但最终,他还是也学着大郎,把自己弱白细嫩的手,放在了父亲掌心。

    楚王静静地松了口气。

    连青雀都不禁为他们松了口气。

    抱两个孩子上榻,楚王先示意青雀坐,便问起他们上午玩得如何。

    大郎已算和他熟了,昨日便说了许多话,这时父亲问,他自然答得又快又顺,因和江夫人更熟,还时不时就看一眼她,话里也带着她。

    他说着,偶尔停下来想一想,二郎才探出脑袋,也说一两句,有时是附和兄长,有时是说:“那球不是红的,黑了!”

    “是红的!”大郎就说,“那是滚了土,脏的!”

    两边的奶娘都忙想打个圆场,被楚王以眼神禁止。

    与二郎互相看了一小会,大郎又说:“脏了就成黑的了。”

    楚王一笑,轻轻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马球骑射都明日再看。”他道,“玩乐也需有度,不能过分。今日累过了头,明日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大郎听着,点点头。

    从会说话,

    他便常被母亲教导,父亲是大周的亲王,“楚王府之主”,有父亲才有楚王府,才有他们,他才能衣食无忧,才能和阿娘二娘三娘在一起,才能逛到这么大的花园,才能上学玩乐,他们的所有都是父亲给的。府里所有人都要听父亲的,他是儿子,更要听父亲的。

    今天上午,他已经看到了很多新鲜东西,其实是累了,只是心里还有劲。但既然父亲让他明日再玩,以后还能玩,他也乐意这就回去把一上午的事都告诉阿娘和二娘三娘!

    “是!”自己跳下榻,他有模有样地说,“那若父亲没有吩咐,儿子就告退了!”

    小孩子学大人,总是有趣。

    青雀偏过脸笑,没让孩子看见。

    “去罢。”楚王没笑,也一本正经,“让奶娘送你回去。”

    两个奶娘忙拿过斗篷,把他抱到一旁穿衣。

    二郎也想学他下榻。可他晃了晃腿,向下看了看,又看了看,到底没敢跳。

    楚王侧身将他抱下去,稳稳放在地上。

    “你也回去吧。”他道,“你——”

    他想说,“你母亲也病着,别吵着要见她,让她操心,回去听话养病,明日再接你来”,又怕二郎以为这是威胁,更怕了。

    他便止住话,先看奶娘和罗清把二郎抱走,又命内侍去叫了罗清回来。

    “李氏病得如何?”他问。

    “还没退烧。”急跑回来,罗清面不红气不喘,“冯御医又换过一个药方,午正才给李侧妃灌下。”

    “不到不得已,别让二郎见她。多引他想今天高兴的事。”楚王向前摆手。

    “是!”罗清低头,退了出去。

    这一番对话,更验证了青雀的猜想。

    楚王应是认为,作为亲王孩子的母亲,李侧妃养育二郎失职。李侧妃这一病,便大约是因没能禁得住楚王的训斥。

    但楚王还只是暂且不让二郎见她,没说要把二郎抱走,抱给别人。

    她正想着,楚王站起身。

    “你先更衣。”他道,“出来就带你去校场。”

    青雀笑着应他,碧蕊等忙把骑装捧上。

    楚王先走出房门。

    他缓步行至正堂,张岫一步不错跟随着他。

    “去开学堂,给大郎二郎明日歇息。”他轻声说,“今后,没我亲自准许,不许内宅的人再进书房。孩子也不许。”

    “是!”深深垂着头,张岫领命。

    ……

    虽在书房耽搁了一会,青雀到校场时,日光仍如正午明亮,太阳还有一个时辰才会西去。

    内侍牵来了楚王送她的马。一共五匹,每匹都是西凉贡上的千里宝马,都是青雀上一世不曾拥有过的良骏。

    她很快在校场里玩疯了。

    她的神魂有快二十年没再上过马,可她的身体还清晰记得在马上的感觉。熟悉过后,她驾马飞奔,感受冬末的冷冽空气呼啸飞过她耳畔。她挽弓搭箭,第二次就在马上射中了十个十环,得意到楚王面前绕了几圈。她和楚王打马球,在楚王的刻意疏忽里进了一个球,也当然要举起球杆欢呼,在侍从们捧场的喝彩声里,看见楚王眼中闪动着细碎的日光,唇角勾起,对她轻松地笑。

    她也高兴地对他笑。

    这笑远远被定国公看在眼里。一手抱着酒瓮,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这这这这——人人人死——”人死复生了?

    “蠢材!我看你是没喝就醉了。”长兴侯低声骂道,“姜……那一位的骑术何时这么好过?我亲眼看见的,殿下教了两三个月,她上马还是慢悠悠的。全海不是说了,殿下正和江夫人游戏——这就是江孺人!”

    姜侧妃。

    江孺人。

    这两个名号,被定国公与长兴侯在嘴里默默念过了好几个来回。

    两人凑得更近,悄声说着:

    “宋家送的人。”

    “他们哪儿找的这么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还是同姓。”

    “是何居心啊!”

    “是想让殿下沉醉温柔乡,玩物丧志?”说着,定国公先自己否了这话,“这两个月,殿下可没误过一件事。也没听说过府里有哪次急着把殿下请回去,耽误了正事。”

    “那是殿下自己定得住。”长兴侯冷哼,“可未必是宋家没有此心!”

    他两人说着,楚王早已发现他们。

    多年的旧部,不必虚礼。见他们又看过来,楚王向门边挥手,示意今日没空招待他们了,赶紧去吧。

    青雀随着他的动作转身,也看到了这两位公侯。

    “不用拘束。”楚王驾马到她身边,“他们马上就走。”

    青雀还没来得及紧张就笑了出来:“殿下可真是……”

    校场边缘,定国公已把酒瓮交给全海,自己同长兴侯行礼告退。

    再是提防宋家,也不必在此时就搅了殿下的高兴。

    “殿下绝非玩物丧志之人。”行出校场,长兴侯担忧道,“我只怕殿下当真不愿再娶,有‘改邪归正’的太子比着,更惹陛下生气……哎!”

    宋妃戕害皇孙并杀害亲王侧妃,非但犯“七出”“妒忌”,而是“狠毒”,杀了她不算什么。

    可若为宠爱侍妾不愿续娶正室,让父亲忧心,君王不喜,便是殿下为子不孝、为臣有瑕了。

    “那也难说。”定国公道,“殿下真再娶一位王妃,也未必便比现在更好。殿下的性子,定是不愿再受王妃掣肘的。即便娶了,在外也不能心安。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思索了一会,长兴侯点头赞同这话。

    “倒是殿下,难得这么高兴。”他道,“虽是宋家送的人,能让殿下开怀,便也不错。”

    “殿下一年辛苦,在边关睡个整觉都难,回京也和陀螺似地转,好容易有一日消闲,嗐……”定国公笑叹道,“是咱们两个老东西来得不巧了!”

    和他们吃酒,哪有哄江夫人打马球高兴?

    “回家了回家了!”他道,“趁天还没黑,赶紧叫夫人看清楚我今儿还没来得及吃酒……”

    清脆的马蹄声响在校场之内,又渐次消失在楚王府外。楚王府里是一对相视有情的人在共度元日,定国公府和长兴侯府中,即便家主不在,两位夫人也在其他家人的簇拥下,热闹欢笑着团圆。

    家家户户团圆日。

    康国公府主人们的院落里,亦是满院金红装饰,却无有一丝喜气。

    霍玥孤身坐在卧房的窗前,望着窗纸上的日光从辉煌转为黯淡。

    今天元日,没有谁会在这一日上别家拜望。这是自家人团圆的日子,人生二十——二十一年,她从来不曾独自度过元旦。

    这是第一次。

    这也是成婚后第一次,宋檀没事先与她商议,便不来找她。

    昨日吵完,孙时悦就带着女儿走了,回了长宁公主府。不用连新年都和她虚与委蛇,霍玥当然愿意。她也更愿意不见公婆,不必再受仇夫人的冷眼与羞辱。

    她也愿意……她也情愿不见宋檀!

    对她说出那样的话,还敢逃走,还一整日都不来和她赔罪——

    “簇”。

    点亮灯烛,卫嬷嬷轻轻走到她身边。

    “娘子啊。”将蜡烛放上矮桌,她歪身坐在另一侧,轻声道,“好歹是在新年,先把不高兴的事

    忘了吧。”

    “怎么忘?”霍玥嘴唇微动。

    一日水米未进,她声音自然沙哑,听得卫嬷嬷心慌,也还是为她心疼。

    而除了嘴唇,她仍是一动不动,只望着青黑下去的窗纸。

    “就,先不想啊?”卫嬷嬷说,“正巧清净,我们和娘子一起斗牌?几个小丫头还新扎了毽子,来比给娘子看?”

    “斗牌就能忘了吗?”撑住额头,霍玥低低地咳嗽。

    “总归,先高兴高兴呀。”卫嬷嬷叹道。

    起身给霍玥倒茶,她又提议:“不然,左右明日也要回门的,咱们现在就回去,找老夫人说说这里的事?老夫人必有好主意。把心事都说出来,娘子自己心里,也就痛快了。”

    “回去……”止住咳嗽,霍玥缓慢地转过身体,“回哪去?”

    “回——”将茶杯放下,看清她的神情,卫嬷嬷不免更慌了,“回永兴侯府啊!”

    “永兴侯府?”

    一手撑住矮桌,霍玥张口,只是喃喃:“回永兴侯府……吗。”

    因和丈夫争吵,被婆母训斥,在新年第一日,便赌气跑回霍家——娘家?求娘家的长辈做主?

    会有人给她做主吗?

    祖母老了。今年已经六十六岁高寿了。从楚王府派人过去,直接要走了青雀的母亲妹妹开始,祖母病了一场,身体已又不如从前了。再拿这些事烦扰祖母,她也太过不孝。

    爹娘……早就死了。

    还有伯父和伯母。

    笑出一声,霍玥没看到卫嬷嬷被她吓得发愣。

    她只在心想,求伯父伯母给她撑腰做主?以前还有可能,现在就应是在做梦了。

    伯母一心觉得,都是她和祖母办事糊涂,耽误了四妹妹的好姻缘,这一年都对她冷淡。伯父又顾自己的孩子和官位还顾不过来,怎么会为了她与宋家费神。堂兄堂嫂更靠不住。她还是别抱妄想的好。

    烛火猛地一抖。

    转回窗前,霍玥推开窗扇,看到夜色墨黑,星月不明。大红的灯笼挂在檐下,被呜咽的风吹得摇摆,分明是喜庆的颜色,却在她住了六年的这间院落里,透出入骨的冰凉。

    她没地方去了。

    霍玥的脸上,不管是冷笑,还是嘲讽、不甘——恨,都渐渐消失,只余虚无的空荡。

    在新年的第一天,她不得不认清自己的新发现。

    除了在康国公府的这所院落……成婚之后,宋家拨给她的院落……她已的确,无处可去。

    第77章 照亮自己的人“夫妻若有死别,到底让……

    冬夜的风顺着大开的窗扇,毫无阻拦吹起了霍玥耳边散落的鬓发,吹痛着她本就通红的双眼。

    同样的风也吹在青雀身边,被厚实温暖的衣衫遮挡,只吹动了她狐皮斗篷上雪白的绒毛。

    从下午疯玩到天黑,在书房偏殿用过酒宴,又投壶消食了片刻,一更过半,青雀终于尽了兴,愿意回云起堂歇息了。

    今日可真是畅快!

    酒意未散。握着楚王的手,缓步同他走回去,青雀还正兴奋说着楚王下次回来若有空闲,他们可以一起到郊外田猎,不远处忽然突兀响起几个脚步声,便有灯笼走近了。

    她先止住话。

    须臾,是罗清和两个小内侍出现在灯后。

    “殿下!”罗清脊背向下弯曲,深埋着头,“李侧妃的烧退了些,人方才醒了,只是——”

    不待楚王多问,他用力抿了抿唇,说出来:“只是她一定要见二郎。严嬷嬷劝不住,奴婢们无能,也劝不住,只能来问殿下。”

    侧过脸,青雀看到楚王狠狠皱起了眉心,脸侧的线条瞬时就如他今日射出去的箭羽一样笔直冷硬。

    “她不知道自己正发高烧?”楚王的语气却轻。

    “李侧妃知道。”罗清不敢抬头,“但她说,不放心二郎,一定要见。哭着和严嬷嬷说,不见二郎,她死也不能安心。”

    “死?”

    楚王笑笑,声音更淡:“若她还能听得懂人话,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让二郎隔着门和她说几句话。若她已经听不懂了,就把二郎抱去前殿歇息,其余随她去。”

    罗清领命,一瞬也不敢耽搁,立刻去了。

    边跑,他边擦额角的汗,听两个小内侍喘着抱怨:“罗公公,你说李夫人是不是真烧糊涂了?殿下都怕把孩子挪来挪去,折腾病了,自己去前殿受礼,李夫人还是亲娘呢,自己发着烧,还要闹二郎,怪不得殿下生她的气,还折腾得咱们过年都不安生。”

    “殿下吩咐什么,做就是了。”罗清看他们一眼,“殿下也是你能议论的?又不少你的赏钱。”

    这话虽是禁止,却不严厉,显然罗公公也对李侧妃怨气不轻。两个小内侍挨了训斥也不怕,互相笑笑,赶着一起回静雅堂。

    而伴在楚王身边,青雀还是没有多问一字。

    静雅堂的事,楚王虽不在意她听,可也未必愿意她问。

    但,重新走了几步,突然地,楚王开口:“你觉得,二郎今日怎么样?”

    二郎怎么样?

    他问,青雀便斟酌着用词,实话回答:“二郎……我看,虽然是话少腼腆,却有自己的主意,也聪明,知道学大郎的行事,但又不是事事都顺着大郎说。”又笑道:“大郎就更有做哥哥的样子了,虽是第一日相处,却知道‘和而不同’,没让他们的小分歧变大。”

    楚王只是听着,片时方又问:“只差半岁,性情竟能如此不同?今日大郎的话,竟是二郎的三五十倍还多。”

    “就算是亲兄弟姊妹,也未必人人性情相同呀。”青雀便笑说,“像我和妹妹,还有阿莹和她家的三娘,都是亲姊妹,还是同母的,柳三娘便比阿莹话多十倍,我妹妹也从小就比我更爱说。话多话少,大郎和二郎也都是好孩子。”

    楚王听着,半晌无言。

    他一路似在沉思,一直行到看得见云起堂的灯光,才再次轻声开口:“常听你唤柳氏‘阿莹’。你与她,如今极好?”

    恰是一阵烈风吹过,险些将青雀的雪帽吹落。

    冷意侵体,她忙侧过身,想避开这阵风,楚王的动作却比她快,向前一步,揽过她肩,用黑狐皮斗篷将她整个人严密遮住。

    寒风吹不到她了。

    但那一阵风,也足够让青雀的醉意彻底清醒。

    这还是入府之后,楚王第二次直接向她问后宅里的其他人——直接问她与其他妃妾的相处。

    但第一次,她才入府那天,楚王问及张孺人,是因张孺人是他派来,听他之命陪伴她的。

    这次又是为什么?

    是为二郎的去处吗?

    还是,为阿莹自己?

    今日无月,繁星不明。还有十几丈就到云起堂了,灯光似已近在咫尺。在这浓深的黑夜里,仆从手中的灯笼不足以照亮四周,矗立在黑暗中的云起堂,便似一座正在发光的巨大灯火。

    “阿莹是……”

    笑了几声,靠在楚王肩头,青雀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对他说:“人如其名,她是在任何地方,都能莹然照亮自己的人。”

    摒除杂念,她只说出自己内心最真的想法:“她愿意同我交好,是我之幸。”

    默默地,楚王从肩上扶起了她,与她相视。

    云起堂的灯光毫无遗漏映在她眼中,她也似能照亮自己、照亮旁人的灿然灯火。

    看着这双净澈通明的眼睛,楚王最终改了主意。

    ……

    新年的第二天,楚王亦是凌晨即起,不到五更结束,便已出府,往京郊军营去犒赏将士。

    直到天光放明,青雀才慢悠悠用过早饭。

    楚王府没有王妃,所有妃妾都不必早起请安。今天正月初二,按例是妃妾家人可以入府探望的日子,眷属进府,当然也不必额外再到宁德殿多行一次礼。

    按楚王的叮嘱,青雀果然

    留阿娘和逾白用过晚饭,才叫人送回去。

    楚王一时不回,她便往瑶光堂来和柳莹说话。

    “正好你来了。”柳莹把一页纸递给她,“这是我阿爹阿娘挑出来的,几家男子本人不错,与三娘相配的人家。”

    她一叹:“我看自己的妹妹,自然是千好万好,天下只有配不上她的,没有她配不上的。但毕竟是因殿下,才有这么多人来求娶柳家的女儿。所以想请你替我问一问殿下,这几家里有没有不妥的,我们就先回了他们,只看别家。”

    接过名单,青雀看见从上到下,分别是京兆府丞的第三子,吏部郎中的次子,大理寺主事的幼弟,刑部侍郎的第四子,还有工部侍郎家的第五个孙子。

    其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是刑部侍郎与工部侍郎,居从三品。京兆府丞正四品,吏部郎中正五品,独有大理寺主事与柳父的官阶相同,是正六品。

    “这些人里,王府丞和蒋郎中是我父亲的同年,两家的孩子从小见过。”柳莹简单说着,“刘主事的幼弟格外出息,去年十六岁,已经进了学。鲁侍郎的第四子是天性不爱读书,但人生得好,鲁家又家业颇丰,夫人的嫁妆也厚,将来少不了他一辈子富足安闲,三娘过去,不说大富大贵,倒不会吃苦。乔侍郎的孙子同他差不多。”

    她笑道:“叫三娘高嫁,就是高门里人多、规矩大,但衣食不愁,小夫妻不用操心家事,日子也轻松。若选本人更出息的男子,将来或许有更大的造化,可进学读书离金榜题名还远着,谁知他们的运道如何。如有不顺,还少不了三娘替他支撑。真真难选。”

    “那我就问问殿下,看能不能替你们划去一两个,免得头疼。”青雀玩笑。

    柳莹也笑了一会,便提起:“逾白的婚事,问得怎么样了?”

    青雀无奈:“她说,既是殿下做媒,她没有挑的,只看殿下给她说谁。阿娘也顺着她。”

    她道:“我还不知道,这话要不要照实同殿下说呢。”

    这些话,是展现了对楚王完全的信任。可逾白的终生大事,总不能为让他高兴,就随意全交出去。

    柳莹思索许久,也不确定是照实说对逾白更好,还是隐下这话更好。

    当楚王深夜回府,同他入眠之前,看他卸甲脱衣,青雀还是先按原样说了妹妹的话,才叹道:“她是一句话说得轻松了,我却不能随意殿下给她挑人。殿下得先告诉我,上次说的,‘军中、王府还没成婚的好男儿都随她挑选’,到底都含谁不含谁?”

    “我麾下所有未婚将士、楚王府所有未婚属官,并这些人还没成婚的子孙,还有如定国公府、长兴侯府,戚家、秦家、刘家的适龄未婚男子,”数了几家旧部高门,楚王最后解下内甲,交给内侍,洗着手缓缓道,“不论身份、不论品级,都随她挑拣。”

    青雀愣在榻上。

    不论身份,不论品级。

    “明日叫张岫拟个名单给你。”擦了手,他迈步过来,笑着揉了揉她僵住的脸,“你放心,我做媒,没人会不愿意,只看你妹妹更喜欢谁。”

    依偎着他的掌心,青雀仍然说不出话。

    她又忍不住去想——这是为了姜侧妃,还是……为了她呢。

    “最好还是选我身边的人。”楚王又道,“跟在我身边,立功更快,也能早日让她有个身份。定国公长兴侯虽是好汉,他们的子孙也有娇养的,一辈子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了。”

    “不过……”

    他笑了笑,话又一转:“刀枪无眼。人死了,你妹妹虽能再嫁,夫妻若有死别,到底让她伤心。你们好好想想吧。”

    第78章 空荡她又称呼青雀是“新小嫂子”。……

    楚王今日五更出府,至夜近三更方回,在外一刻未曾稍歇,是有些累了。

    对青雀说完,他便先去沐浴。

    静静坐了一会,青雀挪回卧房等他,心中不断想着他的话。

    是给妹妹选高嫁安逸的生活,还是选更“门当户对”些,更有前程、却也更有风险的日子?

    “阿莹不知怎么给三娘选夫婿最好,这才一两个时辰,我也开始犯难了。”她对芳蕊叹说。

    “夫人和柳夫人都是对妹妹爱之深切,所以不敢轻做选择。”芳蕊笑道,“可婚事才开始议,还没相看,夫人也不必现在就这么愁啊。等张公公明日把人选都列出来,夫人看有那么多青年才俊,哪个都好,挑花了眼,再愁也不迟。”

    青雀一笑,果然心里轻松不少。

    “都是殿下说得太严重了。”她便道,“又是‘不论身份品级’,又是‘刀剑无眼夫妻死别’,听得我心惊。”

    但不论选哪种婚事,逾白的婚姻都会比上一世给霍家人做妾好上百倍,她何必做那等烦难之态。

    只是,她总是希望逾白和阿娘能更好、更好。

    “你们去吧。”她对芳蕊说。

    楚王在云起堂安寝时,卧房一向不要人守夜。

    侍女们将热茶、斗篷、手帕等青雀可能用得到的东西妥善放置好,又挑亮床边灯烛,便依言退了出去。

    握着一卷书,青雀还是没看下去几个字。

    她当然期望妹妹能一世无忧、平安喜乐就好。可回想她挣扎过来的这一路,若没有楚王的身份权力,她们又哪里能有如今的喜乐……

    她正凝神思索,楚王回来了。

    她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楚王还每日都要去城外营中练兵;他离京在即,在京中亦还有许多事务要办;她自己算过,从他们重新共寝到现在,二十天的时间里,他每日安寝的时间都不到三个时辰,想必她产后的一个月亦是一样;她也看见了此刻他沐浴后微微放松下来的,略带疲惫的神色。

    明日他又不知要多早起身。

    青雀放下书,解开外衣放好,自己躺回被子里。

    “殿下,睡吗?”她笑问。

    回望她柔软、关切的眼神,楚王心中微动,说出的话也更加轻柔:“睡吧。”

    俯下身,他吹熄了床边灯烛-

    到第二日睡前,楚王略有空闲时,青雀才将柳家列的名单递给他,请他判断。

    “新任工部尚书,是太子妃的兄长。”扫视一眼,他随口道,“但这乔侍郎已年逾古稀,致仕在即,倒也无妨。还有京兆府丞,他夫人是德妃的亲表妹。不过这关系也算远了。”

    他道:“若这两家的孩子着实好,结亲倒也无妨。”

    次日,青雀将这些话原样转告了柳莹。柳莹又立刻派人回家,告知了她的父母。

    当日,赶在天黑前,柳家又迅速派人过来,请柳莹求江夫人再委婉回禀殿下:

    王府丞和乔侍郎家的孩子倒也不算突出的好,实则在五个人选里平平,他们就只从另三家里选,不打算和这两家结亲了。

    “我家里还想给你送谢礼呢,被我拦下了。”柳莹笑对青雀说,“若每件事都要谢你,只怕谢不过来。”

    “真送了谢礼来,我才不高兴。”青雀便说,“几句话的事,都要这么郑重,以后我也不敢和你说话了。”

    柳莹笑着,握紧她的手:“对你只是几句话,对我可不是。”

    “不说这个了。”她问,“你打算哪日去永宁坊?我也回家看看。”

    “还没想好。”青雀便道,“等殿下走了,哪日方便,就哪日吧。”

    “也是。”柳莹看了看她的神色,“等殿下离京,你就哪日都方便了。”

    青雀低了低头,笑笑。

    楚王是要走了。

    初六日离京,此刻已是初四戌时。他还在京里的时间,加起来也只剩两夜一日。

    这夜,楚王赶在二更前回府。

    青雀等着他,还没睡,他便一面用着宵夜,一面召来几个人,吩咐他走之后内宅的事。

    “李氏的病,尽力给她治,还用冯御医,说怎么治就怎么治,不许敷衍。”他先命严嬷嬷,“李家若有人来看她,也只管放进来。他们和李氏说了什么,在京里又有何等动向,都原样回我。”

    严嬷嬷恭声应是。

    楚王又命罗清:“明日就把二郎搬去前院住,你陪着住。他的奶娘都跟着,静雅堂的丫鬟不许跟。不必等满三周岁,新年后就让他和大郎一起上学。我先把他交给你了。他见不见李氏,你知道分寸。”

    罗清也忙领命:“是!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不叫旁人误了二郎的身体教养。”

    他最后看向张岫。

    连罗清都被留下养二郎,张岫搓了搓手,一抿唇,心中对自己的差事有了猜测。

    “你也留下。”果然,殿下说,“就留在云起堂。”

    青雀眨着眼睛,张岫低着头,听楚王清晰说道:“我不在京,你须侍奉江夫人一如服侍我,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她若出门,不论在京离京,你必随身护卫,她如有疏忽遗漏之处,你也须尽责提醒。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只当自己是云起堂的人吧。”

    青雀站了起来,看张岫顿了顿,俯身行礼,语气如常:“是!奴婢定然尽心服侍江夫人和二姐儿,绝不怠慢!定将云起

    堂全须全尾交给殿下!”

    他俯身利落,说话也干脆,但青雀就是感觉得到,他不是很愿意。

    留一个不太情愿的人在云起堂“护卫”她,会不会,反而有隐患?

    她犹豫着,正不知怎么开口,楚王已淡淡命:“你们都先去,张岫留下。”

    “你也回去。”他又对青雀道,“我片刻就来。”

    青雀便听他的话,先回了卧房。

    总归不管是当面直说“她不需要张岫”,还是说“张岫不想留下”,都不妥当,她要劝楚王,也最好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说。

    青雀一走,侍女们没同她一起回卧房的,也都先退了出去。

    楚王放下碗筷,拿起茶杯——张岫乖觉地上前服侍——他净了口,闲话一般问:“云起堂厨房的手艺如何?”

    “殿下都快把府上最好的厨子全拨到这了,手艺能不好吗。”张岫道。

    “最好的厨子都来云起堂,李嬷嬷也在云起堂,连季平仲也要听云起堂的吩咐,留下的亲兵全凭云起堂调遣,和他们一列,委屈你了?”楚王问。

    “那倒不是!”张岫抬头,脸上还是露出几分委屈,“那不一样。”

    楚王手指点了点桌面。

    张岫知道这是让他说的意思,便忙忙道:“厨子本职就是做饭,在大厨房做和在云起堂做,都是做给殿下用。李嬷嬷也本就是内宅的人,在哪都差不多。季长史哪次也没和殿下去过边关,亲兵都是轮着——”

    “怎么不说了?”楚王看他。

    “奴婢……自己也是,在哪为殿下尽力都是一样。奴婢没理,不敢说了。”张岫又低下头,“嗐!奴婢就是想和殿下去辽东。”

    “那东夏残党,癣疥之疾,你就去了,也分不到几个人头。”对他的直言,楚王并不生气,耐心道,“云起堂更紧要,所以才交给你。你们几个里,又只你和她最熟,我不选你,还能选谁?”

    他淡笑:“她送的补汤饭食,你一口也没少用,该是报答她的时候了。”

    张岫和几个内侍因自作主张给各房送请帖被罚五板子之后,青雀每日让人给他们送补汤、加菜,送足了半个月,人人有份。新年的红封,她也照送李嬷嬷、严嬷嬷和碧蕊芳蕊的例,每人都没少给。

    “奴婢知道了。”张岫讪笑着,“奴婢方才就是轴了,一时没转过来。”

    他忙说:“明日奴婢就和江夫人解释,奴婢是情愿留下,没有一点不愿意!”

    “你果真情愿,不必解释,她一看便知。”楚王起身。

    “殿下,殿下——”看他要走,张岫连忙说,“其实我还有几句话,倒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罗清。是二郎——”

    他笑道:“虽然李夫人重病,不能教养二郎了,但二郎年幼,还不到三岁,罗清一个内侍,再如何尽心,也比不得有母亲照顾妥当。永春堂已有了大郎,可瑶光堂还没养孩子,柳夫人又曾被殿下和娘娘选中抚养大姐儿,想必是担得起照顾二郎的。柳夫人又好读书,二郎也正要开蒙上学了,更是合适。殿下为何不把二郎送去瑶光堂?”

    他又隐晦说:“柳夫人又同江夫人好。两位都有了孩子,一起教养,江夫人也能多些助益。”

    不似永春堂的三位,现在不过勉强压着,才与云起堂和睦相处,再来一个孩子,更会生长野心。

    “她们是好。”

    这一番条理清晰、利弊分明的建议听过,楚王只说:“但人心多变,有了孩子,只怕就不同了。”

    柳氏是青雀在楚王府里唯一能交心的朋友。

    青雀既喜欢她,就让她一直维持原样便是-

    离京前一日,楚王又抽空带青雀到前殿见了几个王府司马、典军、校尉、队正等亲兵统领,吩咐他们听命青雀,一如听命于他。

    看着这些披甲佩刀、高大结壮的亲卫在她面前低头,不知为何,青雀感觉到,藏在她腰间的那枚令牌,正在令她不能忽视地发烫。

    但,不到紧要关头,她还是不会——当然,也不能——调动他们。

    是因楚王,他们才会听命于她。

    青雀坐直身体,在袖子的遮挡下,碰了碰令牌在的地方。

    下午,楚王入宫,先拜别母亲。

    六公主也在,也还是和他一起出宫,笑问:“我看父皇年前新赏你的马,你都没用,再给我两匹?”

    “没了。”楚王看她一眼,“你说晚了,都送人了。”

    “哎?”六公主惊讶,“送谁了?”

    她数着问:“是定国公?长兴侯?戚侍郎?秦侍郎?刘文成?方祁……季准?”

    把楚王的旧部伴读属下亲信全问过一遍,也没见他神色稍动,六公主想想,“哦”地一声:“我知道了!”

    她笑道:“你是不是送新小嫂子了!”

    她又称呼青雀是“新小嫂子”。

    这次不是在妹婿面前了。

    楚王眉心微动,却还是没有让她改掉称呼,只道:“若见了她,别同她胡闹。”

    “哎呦!”六公主喷笑,“我难道是为两匹马就闹起来的人吗!六哥护着人归护着人,也太小看我了!”

    楚王笑笑,没再多说-

    景和二十六年,正月初六日,不到寅时,楚王睁眼。

    拿出做丫鬟时守夜的功夫,青雀一夜没太睡实,只听见些微声音,很快也醒了,是想趁他梳洗时,再同他多说几句话,多看一看他。

    但他按住了她,叫她睡,也没有让人进来,点亮灯烛。

    青雀便没再坚持,躺了回去,听着他快速穿好轻甲,离开了云起堂。

    她将手在心口上放了一会,那股空荡荡的失落还是没能被填满。

    “快把灯都点上。”她轻声唤。

    侍女们很快动起来,将整间卧房的灯都点亮。

    在满室的光亮里,青雀笑着呼出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

    姜颂宁画像所在的静室里,也有十数盏灯烛在安静燃烧,每一盏,都是楚王亲手点亮。

    “我要走了。”

    手里捧着最初的那支蜡烛,盘膝坐在地上,楚王仰望着她,低声轻语:“这次先不去西凉,去辽东……到夏天,才能去看祖父祖母。”

    他的声音空荡响在四周。

    没人回应他。

    烛火轻晃,画像上的少女也随之一暗。

    楚王轻轻眨眼,闭眼前,似乎看到了她的双眼微微一动。

    但再睁眼,画像仍然平整挂在墙壁上,没有移动,也没有损伤。

    画里的人也当然还是那副无暇的容颜,绽放的笑靥一直不曾改变。

    在这张画里,她永远会笑着。

    她不会再哭。

    她不会变老,也不会成长,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她也听不见他的话。

    第79章 愿意“让你做妾,已是恩典,倒还想要……

    当楚王吹熄画像旁的最后一盏灯,沉默走出静室、走出前殿,在凌晨的黑暗中,上马离开京城时,青雀已在满室的灯火里重入安眠。

    时间流动,月落日升,灯火发出的光亮,很快被云层遮挡的日光替代,日光又在乌云的汇聚中暗下去。

    天色阴沉的正午,躺在人声宁寂的卧房,接过丫鬟们递上的碗,霍玥几口喝尽了汤药。

    这是她病的第五日。

    也是她为求子,重新开始吃药的第近三百日。

    嫁人之后,她好像没有一年断过吃药。先是养胎的药,又是养身的药,又是保胎的药,又是养身的药,又是求子的药……她本是上得马挽得弓的康健身体,为了“孩子”两个字,竟要变成了个药罐子。

    求子的药,在除夕那夜,她就停了。

    她是真的病着。年少小产落下的亏空;除夕之前的连月劳累,除夕那夜的惊怒;还有元日受的风寒。她烧了两天,退烧到现在还身体沉重,脑袋里却像晃着一块冰,叫她时刻清醒——时刻,想着宋檀对她脱口而出的那句:

    你又没有母亲!  !

    “娘子。”卫嬷嬷递上蜜饯。

    霍玥感觉不到口中的苦,还是捏了半块杏脯放在嘴里。

    “今日二公子的车坏了,跟出门的人也病了两个,还有一个吃酒不经心,摔断了腿,一时又补不上人。”卫嬷嬷小心说着,“二公子生了气,没去怀远侯府,只叫人送了礼去,让说……让说娘子还病着,他要留在家里陪一日。”

    霍玥没生气。

    虽然即便她病着,这话说出去,也像在咒她,宋檀也根本没来“陪”她,她也没生气——至少,没立刻动怒。

    “他有本事,就说我死了。他守孝,头几十日里,连衙门都不必去。”慢慢地,她躺回去。

    “娘子啊,这话可不能再说了,这才是真不吉利。”卫嬷嬷叹着,扶她,“二公子的话,也没想让娘子知道,不过对别家的借口。虽是二公子有错在先,可他也没少赔礼,这么别扭着——僵着——”

    “赔礼?”霍玥反问,“就是那叫别人问的两句话,送的几件不值钱的东西?”

    “他不来,只作出这些张致,我一个病人,”她冷笑,“难道还指望我坐起来去讨好他、体贴他?”

    咳了两声,她慢声道:“他自己缩头乌龟,敢说不敢当,连见我都不敢,活该受着乱。”

    “我睡了。”她闭上眼睛。

    卫嬷嬷只得噤声,拉起一半床帐,叫丫鬟来守着娘子。

    她自己出了卧房,来到堂屋,叫凌霄:“快把这东西也收起来,娘子不想看。”

    凌霄忙端起桌上的托盘。

    这托盘里放着四五对小瓷人,衣衫、动作、神情各异,但五官样貌相同,是同一对小夫妻的几种情状:有两人闹着别扭,丈夫哄妻子的,有喝交杯酒的,还有妻子送丈夫荷包的……一看便知是哄年轻女子开心的玩意儿。

    这些瓷人,也确实是宋檀一早派人送来,要哄霍玥高兴的东西。

    但和前两日一样,他的赔礼,霍玥看都没看。

    从初二病倒到现在,只有初三那日,她看了眼宋檀送来的簪子,余下的几日,她甚至不许丫鬟把东西递上来。

    她没有回门,也不再掌家。她病着,当然也不能再出门去别家吃年酒。家中一切事务,不论大小,一件不再理。有人来找,她也见都不见,直接让撵去前院找宋檀。

    宋檀也当然还没有无耻到,让病着的、还没与他和好的妻子挣扎着起来,还和以前一样,事无巨细,给他打理好所有杂事。

    但,没人在后宅掌着,这才三五日功夫,康国公府已开始乱起来,今日他连出门都狼狈,只能找借口不去怀远侯府,免得人家笑话!

    午饭宋檀一口没用。焦躁走累了,用力拍了拍满桌酒菜早已透凉的桌子,他扭头问人:“娘子那里怎么说!还没有消息?!”

    “回二公子……”男仆揭开一角帘子,瑟瑟在门外回,“还、还没……”

    “知道了!”宋檀喝道,“下去!”

    男仆瞬时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瞪了门帘片刻,宋檀发怒,又把桌上杯盘拍得跳动,半晌,无奈长叹,抱着头坐了下去。

    这事,可怎么了呢……

    ……

    霍玥也在想,该怎么结束这次争执,什么时候结束这次争执。

    她虽然几日不管事了,却叫人一直盯着前院的动静。她不能不让人盯着府里的动静。她没有办法。这是她仅剩的安身之处。她不想去思考宋檀是否已在悔恨,又不能不去想。因为她是宋檀的妻子。今后,她若还想在康国公府过得和以前一样自在,只能……靠着宋檀。

    忍耐着,霍玥没有落下眼泪。

    躺到天色将暗,她叫人拿来嫁妆账册,翻看她出阁时就颇为丰厚,这些年用心经营,更显丰盈的财富。

    是买,还是——

    “娘子?”卫嬷嬷轻轻进来,“娘子啊……”她低声说,“二公子又让人送了许多东西来……”

    “送的什么?”霍玥没抬头,“又是那些破烂?”

    从前她会为宋檀搜罗来的那些小玩意儿欢喜,仔细收在一处,当做念想,时时翻看,今后,不会再有。

    “那、那倒不是!”卫嬷嬷忙说,“是几匣首饰。我看了眼,都是娘子日常爱的样式。”

    “哦?”霍玥抬起了脸。

    卫嬷嬷知道这是要看的意思,忙出去叫人端进来。

    三匣首饰,簪、钗、镯、环、步摇、耳坠、项圈,应有尽有,在烛火下,熠熠闪出金翠珠宝的光华。

    看着,霍玥点一点,挑出一对合欢花样的金簪。

    “凌霄呢?”她问。

    卫嬷嬷又忙去叫了人来。

    让把其他首饰登记了收起来,单拿着那一对合欢金簪,挥退众人,斜倚床头,霍玥笑起来,看着凌霄虽然无妆清素,却依旧明丽不减的容颜。

    “你对二公子——”稍稍地,她拖长声音,“怎么看?”

    娘子这般阵势,凌霄自是有所猜测,心中忐忑不定。

    娘子又第一句话就问得这样直白,她回了神,立刻跪了下去。

    “娘子,我……”

    “你心里爱着二公子,是不是?”微笑着,霍玥轻声细语,“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他病了,你比谁都担心;他有一吩咐,你立刻就抢着去办;我几次想让你做他的人,你都听着,也是愿意的,是不是?”

    她笑道:“青雀好日子那一个月,你尤其的羡慕她,是不是?”

    凌霄的脸红了又白。

    “以后你不用羡慕人了。”霍玥柔声,“今夜你就戴着这对簪子,去书房给二公子送汤。明日回来,你的新房就铺好了。”

    说着,她微微俯身,将两枚金簪在凌霄鬓边比了比:“果然好看。”

    凌霄的脸又开始涨红。

    娘子……都说对了。她是,心慕着二公子,也羡慕过青雀……羡慕青雀。

    娘子让她给二公子做妾……她也一直等着真正能成这日……她,她是愿意的。

    但,不全是因为爱慕二公子。

    其他不说……做妾比做丫鬟,每月只月钱都能多领两贯,还时常有许多赏赐,又至少有两个小丫鬟服侍。

    娘子若不将她们放良,再过两年,她就只能配府里的男仆小厮——玉莺姐姐已在新年之前嫁人了,嫁的是府里大管家的儿子,也是自幼服侍二公子的小厮,紫薇的亲事也定了,只等新上来的丫鬟学好规矩,能服侍娘子,便叫她成婚,丈夫也是二公子身边的管事。

    她若嫁人,丈夫不会比玉莺姐姐和紫薇更好。那些男仆,大多猥琐粗鄙,更比不上二公子俊秀文雅……

    “你去不去?”霍玥敲着金簪,不剩太多耐心,“若竟不愿意——”

    “我去!我去!”凌霄忙忙说,“娘子,我愿意,只是,只是我妹妹——”

    “你妹妹?”霍玥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

    她面上的笑容也已瞬间消失无影,艳如桃李的眉眼已冷若寒冰:“这和你妹妹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抬举你,还要一并抬举你妹妹,你才愿意?”

    “总不会是羡慕青雀,也被她带大了心。让你做妾,已是恩典,倒还想要更多恩典。”她冷笑,“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不勉强你。你若不愿,府里还有多少愿意的人,十五六岁,年轻新鲜,调理出来,还更合适。便真选不出人,不过拿几百贯钱买一个,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青雀那样的祸水难寻,凌霄这般容貌的,虽然也算难得,花上一二千贯,却不是买不到。

    “你可想好了再回话。”

    重重咳嗽了一会,霍玥抚着胸口,冷冷望着她:“别自己心里喜欢着,愿意着,将来有一点不好,就全怪在我身上,说是我逼的你!”

    说完,她把簪子一丢,正砸在凌霄身前。

    真金落地,金石相撞,“叮叮当当”地响。

    “奴婢不敢!”在这悦耳的金声里,凌霄慌乱叩首,“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娘子息怒!奴婢不敢说谎!”

    “奴婢愿意!”她连声地说,“奴婢愿意!奴

    婢再无所求!奴婢愿意!”

    ……

    凌霄止住哭泣,重新梳妆,换过一身鲜明衣服,戴上合欢金簪,去往宋檀书房的时候,霍玥果真在叫人给她布置新房。

    “就是青雀原来的屋子,不用重新选了。”她道,“家具不用换,其他也都按青雀那时的规矩,新被褥新枕帐,再赏锦缎四匹、簪钗四样。伺候的丫鬟,就也还是那两个人吧。”

    “她们也算姐妹,情分不比平常,”霍玥笑着说,“想必凌霄也不会介意。”

    她能这么干脆地舍出凌霄,已是出乎卫嬷嬷的意料,哪里还顾得上劝她换所新房——一日里也来不及。领了话,连忙下去安排。

    但新房还没布置好,宋檀就带着几分怒气冲进了房门:“阿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藏着心虚,“我——”

    “没什么意思呀。”床帐里,霍玥声音轻柔,“这几日二郎送了我许多礼物,我便也回送二郎一件。二郎若不愿在书房收用她,新房即将铺好,二郎去那和她洞房也好。”

    “凌霄呢?”她吩咐人,“快去把凌霄接回来,好好地服侍着,送到新房里去。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呢。”

    这是——宋檀脚步迟疑——前情一概揭过,不必再提的意思?

    走到床边,看见霍玥的病容,他心中温情一起,自然又有许多推辞之语,温言软语说过,更加以山盟海誓。

    霍玥靠在他怀里,温柔听着,应着。

    等卫嬷嬷来回禀,说凌霄已在新房等着了,她便笑推宋檀:“好了,还和我磨蹭什么?凌霄心里爱着二郎呢,早盼着这一天了,你还摔碗、动怒伤她的心。你快去呀,别叫人家等急了。”

    “你还病着——”

    “我病着,才让她服侍你。”这次,霍玥毫不动摇,坚决让他去,“咱们早日有个孩子,我的病,也就好了。”

    “二郎,”她叹息地笑,“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就够了。”

    带着一丝不敢相信,宋檀被卫嬷嬷请到后院。

    小丫鬟低头打帘子。在房门前望了望,宋檀认出,这就是青雀从前的屋子。

    房中布置,也一如青雀在时。

    迈入房中,在门边站定,他环视片刻,很快清晰记起了他和青雀的那一夜——那最后一夜——青雀格外顺从、柔软……缠绵的那一夜——的每一个细节。

    那夜之前,青雀美则美矣,对他却总是冷冰冰地,像块石头。

    那夜之后,青雀就不再是他的女人了。

    她被阿玥送走,早是楚王的孺人,生了……楚王的孩子。

    现下在这间屋子里的新人——

    看了眼缩在床边,不知是怕还是羞涩,满面通红的女人,宋檀皱了皱眉。

    阿玥新给的这个人,实在不如青雀多矣。

    第80章 往高处走“我就只嫁楚王身边最有本事……

    房门悄然合拢。

    这间屋子已被空置近一年,虽然紧急收拾了出来,满室红绸香软,灯烛明亮,也多放了两个炭盆取暖,也自然一时比不上其他屋舍的舒适。

    凌霄的手在袖子里攥了有两刻钟,到现在还是冰凉。

    她去书房,见到二公子,才只说了一句“娘子叫我给公子送汤”,便被二公子摔了汤盏……汤水全溅在她裙子上。

    满面怒意看了她一眼,二公子甩袖就走。

    那时她吓懵了,回过神已经蹲在地上捡瓷片,又被书房的几个小子拦住,说他们来捡。

    她就知道,书房的人都听见了她被二公子砸了碗。

    她来服侍公子,却只得了公子的厌弃。

    她不敢在书房多站,也不敢回来见娘子。

    二公子没要她,还动了怒,也终于愿意去见娘子了,夫妻能和好,娘子应该会高兴的。可她没办成娘子的差事,娘子又会不会生气?二公子不要她,明日就会传遍全府,那时该有多少言语等着她?府里的人背后会怎么说她?这些话又会不会传回永兴侯府,叫爹娘也知道……爹娘该担心了。她以后又怎么嫁人?她还能做二公子的人吗?

    她还……

    她还怎么活呢。

    紫薇带着人找见她的时候,她真的觉得又活了一次。

    娘子没责备她办事不利,没罚她,没生她的气,还要她服侍二公子。今夜定下名分,明日做了“姑娘”,将来便不会有人多说一开始二公子都不想要她……嘲笑她没人要……不会编派她心里妄想太过……说她是“贱货”“娼妇”……甚至看她失势说到她面前,逼她去死……

    但二公子,不喜欢她。

    坐在床边,望着从进门后就皱起眉的宋檀,凌霄虽早已没有了一开始去给他送汤时的甜蜜期待,可将成她夫君的人如此明显的、毫不遮掩的不满,当然更让她心惊。

    她也没办法像重新更衣梳妆时一样,哄自己说,二公子发怒不是为她,是为娘子没与他商议便安排了人……还说不准,只是做给娘子看的,好让娘子高兴,不是真的生气。

    片刻的打量之后,即便不甚满意,宋檀还是抬起脚,开始向床边走过去。

    子嗣要紧。

    虽然阿玥还病着,他却在这里纳妾……但今夜若不成事,明日阿玥又开始后悔,又不想他再有别的女人了,他又一年没有孩子,才是烦心。

    伸出两根手指,宋檀捏起了这丫鬟的脸。

    秀丽的眉眼颤抖着。

    看了一瞬,他确定,这的确就是四个陪嫁丫鬟里,平常对他最殷勤的女人。

    片刻,他笑了笑。

    这一点,倒是比从前的青雀强些。

    ……

    “二公子叫水了。”卫嬷嬷低声说。

    已在二更过半。二公子进了新房有大半个时辰,这时候叫水,显然是成了事。

    明日凌霄来磕头,家里就又多一位“贾姑娘”了。

    等凌霄怀上身孕,就是正经的“贾姨娘”。

    卫嬷嬷默默给霍玥拢了拢鬓发。

    她是盼着娘子能早日想开,别再为难自己,非要自己生孩子,也非要二公子只守着她一个。她也确实为娘子对青雀的那些手段心惊……也心冷。可这毕竟是她的娘子,是她从小奶到大的孩子,她免不了心疼。——娘子虽是真心催促,可二公子就真这么心急到一夜都不能等……心急到连娘子病好都不能等吗?

    非要就赶在今夜成事?

    他说的那些畜生话,还没对娘子有一个字的解释呢!

    但这些话她想归想,却不敢对霍玥说。

    好容易和平了,她可不想再起争端。

    她快五十岁的人了,再过几年就该退下去,也想过两年安生日子,不

    想再说一句话都提着小心,生怕哪个字犯了忌讳。

    “他若问,就说我睡了,别让他进来。”霍玥神色淡淡的,声音也淡,“他要去书房睡还是留下,也都随他。”

    说着,她放下嫁妆账册,躺好,闭上眼睛。

    卫嬷嬷松了口气,忙替她落下床帐。

    床帐最后理好前,她似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冷笑,是霍玥的声音。

    “这男人。”她话中是深深的讽刺,竟还有恨,“原来没心。”

    ……

    二公子对她没心。

    撑着全身的不适,和某处撕裂一样的疼,凌霄坐起来,披衣下床,抖着手服侍宋檀穿衣。

    一场洞房,她没感觉到二公子对她有一丝怜惜……虽然他偶尔会笑,好像也没有那么不满意了,但她只是觉得疼……难受……发不出娘子和二公子恩爱时那等蜜一样的声音,也不敢呼痛……只能忍耐。

    她平日有多期待在二公子身边,洞房的这半个时辰,就有多漫长……难捱。

    洞房结束,二公子起身就要走,也根本不对她有任何温存。

    忍下泪,忍着冷,忍着发抖,凌霄蹲身,熟练给宋檀束好腰带。

    她要起身时,被宋檀捏住了下巴,只能抬头。

    打量她发红的眼圈片刻,宋檀冷声开口:“今晚,委屈你了?”

    “没有!”心中一凉,凌霄慌忙说,“二公子,奴婢、奴婢不是委屈……能做二公子的人,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委屈——”

    定了定神,她抿起笑,努力找出自己以前爱慕他的真心:“奴婢,只是……舍不得公子。”

    多看了她几眼,宋檀松开手,又想到霍玥推他来之前,说的那句:

    “凌霄她心里爱着二郎,早盼着这一天了。”

    他转身向外:“守好你的本分。”

    他说:“别起不该有的心思。”

    丢下这两句话,他没再看凌霄一眼,直接离开。

    缓缓地,凌霄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两个小丫鬟慌忙要扶她。

    冰凉的石砖浸透她身上单薄的里衣。坐下去的那一瞬,不能出口的疼被放大,让她不由自主皱紧了眉,咬住了牙关。

    手脚都似没了知觉。

    小丫鬟们费力搀扶她到床边。她也终于有了精神,认出这两个小丫鬟,正是青雀姐姐还在这里时,服侍她的人。

    “文竹?”她问,“碧兰?”

    “姑娘!”两人忙应,“姑娘有什么吩咐?”

    凌霄忍不住想起青雀姐姐,忍不住开了口问:“青……姐姐,江……江夫人,还在的时候,你们……她,她也难受吗?二公子走了,她都怎么办?”

    她说得颠三倒四、磕磕绊绊,文竹和碧兰却都听得明白。

    互相看了看,她们低声说:“那位姑娘,从来不说难受……和我们,也不说的。”

    凌霄看着她们,不得不信她们没说谎。

    青雀姐姐,也和她一样忍得艰难,而且,青雀姐姐还是不愿意的……她都不知道二公子私下是这样对她——原来,二公子竟是这样对她——她都不知道!她还羡慕青雀姐姐!她还不解青雀姐姐为什么每日都不快,为什么明明与二公子夜夜欢好,却还是对二公子没有一丝情意。她以为,就算当着娘子,二公子对侍妾不假辞色,私底下,总还是没那么冷的——

    骤然地,凌霄发出一声呜咽。

    不敢叫门外听见,她将脸死死地捂住,将眼泪全部闷在了手中,咽回了肚子里。

    她满口苦涩,却不能再对人说一个字。

    连青雀那样的谨慎,那样和娘子的情分,那样对公子的冷淡,都惹得娘子吃醋忌惮,娘子认定她对公子有情,她是自己愿意做妾的,公子又竟是对侍妾这般没心粗糙……她的将来……

    她的将来……-

    楚王离京的第六天,青雀到永宁坊,终于将张岫列的名单递给了江逾白亲自看。

    柳莹也在同日归省,回柳家小坐。

    李侧妃的娘家远在山东,自然不能归省。她还病着,连日又是低烧,别说静雅堂的院门,就是自己卧房的门都出不得半步。

    永春堂的三人,却是没有娘家能归省。

    云起堂和瑶光堂回家去自在了,大郎又被罗公公接去和二郎玩,她们也不闲着,三人一起到花园里赏新开的红梅。

    说着闲话,不免就又说到孩子身上。

    宫中的旨意虽还没下,昨日青雀已将楚王给孩子们取的名字透露给了她们。

    张孺人念了整整一夜。

    “承敦,承敦。”看着红梅花蕊,她又念着,便笑,“这回,你们一定不说我糊涂:我看,承敦这名字,虽然是不及‘承光’的寓意最好,也是殿下对大郎的期盼了。”

    “是啊。”薛娘子笑道,“况且,也比二郎的名字好。‘承忻’,”她说,“殿下想启发二郎什么,让他明白什么呢?”

    不约而同地,三人一起看向了静雅堂。

    张孺人脸上,是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笑。

    母亲的身份再不一样,“大郎”就是“大郎”。

    ……

    江逾白正看着姐姐笑。

    她手中还拿着备选夫婿的名单,这笑里稍有两分羞涩,但更多的是好笑:“你就为我选什么丈夫愁了这些天!”

    “那不然呢!”青雀嗔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楚王初六日离京,她不好楚王才走就出府,所以等了几日才来,这事一拖,难免又多想了些。

    “那有什么愁的。”江逾白笑,“我选好了,你不用愁了。”

    她道:“我就只嫁楚王身边最有本事,将来最有希望封侯拜将的那个。”

    青雀心里一震,华芳年更被小女儿两句话说得着急:婚姻大事,岂能只看人的本事前程?还得——

    “我这几个月读书,读到史书上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母亲和姐姐开口之前,江逾白笑着对她们解释,语气确定:“王侯将相,就是天下有本事的人轮着做。我是做不了将相,可既然楚王殿下让我选,我有这个机会做将相夫人,我当然要往高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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