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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姐姐才不会失宠!想嫁有前程的男人………

    江逾白这番满是“王侯将相”字眼的话才一结束,她就被母亲捂住了嘴。

    她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忙偏头向一侧看阿娘。华芳年被她这番惊人之语唬得脸色都变了,一双柔婉清丽的柳叶眼此刻睁圆了瞪着她,满面薄怒,只是还说不出训斥的话。

    见阿娘真生气了,一面握住母亲的手腕,她先不敢挣开,一面又忙看向姐姐。

    青雀心中也正激荡混乱,不能宁静。

    有什么道理正在她心中越发清晰。

    虽然一时还没理顺,看见妹妹求救的目光,她也忙倾身向前,握住了母亲的手,笑着说:“只有咱们三个,并没一个外人……”

    “那也——”华芳年着急,终于叹出一声,“那也难说隔墙有耳!”

    说着,她又瞪小女儿一眼。

    江逾白“呜呜”地叫冤。

    “就也先不说这里的人都算咱们的人,不必太过疑心,”青雀忙道,“其实逾白这番话并不算出格:殿下知道她正读史书,那两句话就是书上明着写的,又不是她信口胡诌的;她又只说‘王侯将相’,没说……‘帝王将相’。”

    轻轻地,她移开母亲捂着妹妹的手,轻声说:“我看,逾白还是知道分寸的,阿娘。”

    脸上一轻,江逾白终于能畅快呼吸,也能说话了!

    “阿娘,我——”

    “什么‘知道分寸’?”华芳年打断她的解释,又不禁瞪她,“就算她说的话不出格,不怕楚王殿下知道,那成婚是一辈子的事,又岂是她随便一个念头就敢说定了的?人家的家世不看,父母长辈不看,模样年纪不看,为人品性也不看,只看一个前程!”

    “阿娘别着急,我今天一日都在这,咱们慢慢地说。”走下榻,青雀绕到母亲身边,给她顺气。

    华芳年只是担心女儿,不是要为难她们。

    顺着长女的手,自己平静了一会,她又叹:“我不比你们读书多,日日都学新道理,年纪上去了,胆子越发小,也不如你们年轻心热、胆量大。阿雀,你先和她说说,我也听着。”

    “哎!”青雀应着。

    从身后半环住阿娘,她和母亲一起看向妹妹。

    斟酌了片刻,她开口说:“逾白,毕竟是你的婚事,要你自己愿意你才高兴。既是你己有了主意,那我一句一句问你,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不生气,也别怕阿娘生气。”

    她身前,华芳年轻咳两声,侧脸点一点头。

    江逾白便也忙点头:“姐姐快问,只管问!”

    看一看她们,青雀先说:“你说你想做‘将相夫人’,抓住机会往高处走,这是好志气。可现在就做着将相夫人的人,也未必是一帆风顺的。况且这名单里列出来的军中、王府的人,还都只是‘将来有前程’,并非‘一定有前程’,‘一定能做将相’。人的机遇难说。现在不到二十岁就是六品校尉的人,或许二十年后,还是六品校尉。这些,你都想好了吗?”

    “想好了。”江逾白立刻说,“有本事的总比没本事的强,有前程的就是比没前程的强。真嫁一个刀都拿不动,书也读不通,只有出身的男人,那才是一辈子都没指望了。”

    “可只有出身的男人,哪怕一辈子只做富贵闲人,你也是跟他享一辈子的福。”青雀也立即接着说,“嫁身份低些的男人,他挣前程不易,你也恐怕要吃苦的。”

    “可‘富贵闲人’的夫人,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呀。”江逾白又忙说。

    她两手交握,看着姐姐和母亲,仔细说:“像这位刘少卿的四弟,他祖父曾官至右相,加拜太师,父亲现是淮南观察使,刘家世代书香,从开国至今,八九十年都有人为官,所以刘少卿才能被选为楚王殿下的伴读。这样显赫的人家,只怕家规都能写成书了。刘四公子又非他家夫人亲出的孩子,我真去了,先要敬着几层公婆,中间还有多少妯娌、姊妹、一家大小,都要应对。我虽不自弃,可她们都是官宦高门的女儿,与我做了家人,她们不自在,我也不自在。刘观察正当壮年,真到小辈能分家出来自己做主的日子,至少还要二十年。有这二十年,我为什么要全耗在他们一大家子身上?”

    “我又不求吃金咽玉,酒池肉林,过多奢靡的日子。”她笑道,“像如今这样,吃饱穿暖,有书看、有马骑就好。”

    “真到吃不饱穿不暖的那天——”

    她向前,拽住青雀的手:“我还有手艺,绣工都没忘,又会做点心,总能赚口饭吃。到时姐姐替我求求楚王,别叫别人占了我的摊子就是了。”

    青雀也不禁笑了。

    “你倒是说的都挺好听。”想一想,她叹道,“我是没说的了。只还有一句。”

    “姐姐请讲!”

    “就算你说的都有道理,婚姻大事,轻易离不得,最要紧的还有男人的人品。”青雀轻叹,“若那‘最有前程’的男人为人不堪,我决不许你嫁。”

    人活两世,她还是她。

    两世境遇截然不同,最大的改变,是能掌控她生死的人,为人也有天壤之别。

    “这就请姐姐放心吧!”

    看母亲的神色也松动了,江逾白往前一扑,滚到她们怀里:“我又没说一定要嫁哪一个。不是还有阿娘和姐姐给我把关吗。楚王身边有前程的人那么多,定能选出一个让你们都满意的!”

    “你这丫头,又成了‘让我们满意’了!”华芳年推她,“快起来!这么大了,像什么样!”

    江逾白“嘻嘻”笑着,就是不起。

    她十六岁了,身量已比母亲都高,华芳年轻轻推的那两下,当然推不动她。

    她枕在母亲膝上,一手揽住了姐姐的衣袖,又摸到她的手。

    青雀任她玩着,想到前两日柳莹同她说,柳三娘的婚事,柳家更倾向让她嫁给刑部鲁侍郎的幼子。她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柳家舍不得她同丈夫挣前程吃苦,她也不合适。如此一世富足平安,也算不枉生养她一场。

    逾白和柳三娘的性情,实际有些像。

    但她和柳三娘又不一样。——出身不一样。

    阿莹的父亲是在朝官员,即便高嫁女儿,也能与亲家平等往来,江家却不能。

    “逾白不嫁高门也好。”倚在母亲背上,青雀笑说,“我那里就不方便,她再嫁进高门,阿娘又怎么办?找一个身份相当的,都只靠着楚王,想来他一同奉养阿娘才没二话。”

    “哎呦,管我做什么?我可不去!”华芳年立刻就说,“我又没七老八十,饭都吃不动了,自己一个人住还自在呢。”

    “那不行!”江逾白抬头笑道,“阿娘快别说这话。”

    她半坐起来:“别说我了,就是姐姐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住。楚王要给我做媒,不就是姐姐担心阿娘没人赡养,所以我的丈夫一定要能孝敬阿娘吗。阿娘不去,才是小心楚王生气。”

    “你这——”被女儿用自己的话堵住了,华芳年只能叹气,“你呀!”

    逾白在前,青雀在后,两个女儿一起环住了她,都在她身边。

    片刻,她低下头:“我是说不过你们,我不说了。”一滴泪从她脸上落下,她话里却是哽咽的笑音:“咱们出来不容易……”她肩膀颤动起来:“我只想,咱们三个都平平安安的……”

    还不到正午,冬末上午的日光格外和煦,透过素净的窗纸,轻柔洒在榻上,洒落三人身周。

    母亲正在抽泣,妹妹正一句接一句哄着母亲,话如落珠坠玉。青雀却觉得身边很静。很宁静。她正处在安逸的宁静里,感受着她们做奴婢时、身不由己时最想要的,她两世都想要的,平安和乐的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其实没有根基。是依托楚王的权势,才有她们的一方宁静。

    如果一日,楚王不在了……这安然喜乐的生活,还能平静多久?

    垂下眼眸,青雀望向妹妹闪着光辉的、灵动的双眼。

    逾白,她想嫁有前程的男人……是对的。

    ……

    夜色降临前,三人看了一整日名单,先圈定了十几人备选,待青雀回去,再细问张岫他们的为人品行。

    十几人看起来虽多,可名单上本就有近百人,分别是王府内有无品级的属官近十人,亲卫中有无品级的三十余人,各处军中二十余人,和楚王的部下亲信家中子侄二十余人。

    送长女走时,华芳年真心实意谢了张公公许久。她没什么好谢礼,早已向女儿要了张公公的衣裳尺寸,准备给他做一套外衣。

    张岫还不知他将收到第二次谢礼,已被谢得面皮发红。待江夫人一上马,他也赶紧拎着满手点心上马引路。

    华芳年和小女儿目送他们去了。

    至夜,母女两人仍在一处安歇。

    “我还是不放心。”夜深人静,华芳年睡前,又不免细想,“你说,那些巴着楚王向上走的人,必然也是满心的富贵权势,一但……”她叹,“一但楚王不宠阿雀了,不是连你也……”

    寻常夫妻,尚要小心维持情分,还免不了离心成仇,天家男人的恩宠,更哪里说得准。

    “那又如何呢。”

    江逾白顿了顿,语气笃定:“他要靠楚王,我靠姐姐,也是靠楚王,大家都一样。楚王都这么照顾了,若真看走了眼,也是我自己选的。若他人还过得去,却到姐姐失宠我都没能和他过好,没能让他真把咱们当一家人,便是我自己无能!愿赌服输。该怎么样,我都受着。”

    说完,她觉得不对,忙坐起来:“呸呸呸呸!”

    “阿娘,这可不能说。什么‘失宠’不‘失宠’。”

    双手合十,她连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女和阿娘失言,神佛勿怪——姐姐才不会失宠!”

    第82章 自己的生活“今生总有一个元夜,我能……

    当青雀慢慢问过张岫,她们圈起的十几个人的性情为人、以及他们家人的性情为人之后,正月已经过去了一半,即将到上元节了。

    上元节,京中不设宵禁,许放整夜灯火。

    每个上元节的夜晚,京中大街小巷人流如织,彩灯游龙花火辉煌,不论身份、男女,亦不论

    老幼,家家户户上街欢庆,有时天子亦会登上城楼眺望京中景象,与民同乐。那时,便更是数条街巷挨山塞海、观者如堵。圣人的话经内侍、禁卫层层传下来时,似乎整座京城都会被百姓的山呼震动。

    青雀四岁那年,恰逢元宵那日,爹娘都没差事,被阿娘阿爹一起带着走在街上,看过一次花灯。

    后来,做了伴读丫鬟,她也陪着霍玥,在酒楼的高层里赏过半夜的景。

    再后来,霍玥不再带她出门,说她容貌过盛,恐怕招祸。

    十岁那年的灯,是她亲眼看过的最后一场灯会。不算上一世多过的十五个年头,至今岁,也有十一年整了。

    今年,青雀还是不能出门看灯。

    上元夜人多拥挤,楚王又不在京中,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为王府的名誉着想,妃妾都不便在这样的日子出门。李嬷嬷和严嬷嬷早知会过各院,上元夜会在府中花园布置花灯,请各位一起赏灯吃元宵。

    晚饭前,青雀和柳莹换过衣衫,结伴行去花园。

    住了快一整年的王府,要去花园里过节,她心里还是觉得新鲜。她来之后的三次家宴——中秋、除夕、上元,每次都安排在不同的地方,景致不同,布置也不尽相同。

    青雀是有些遗憾不能出府,和阿娘逾白一起去街上看灯,但也觉得满足。

    楚王不在,又无王妃,王府里大可以不费这些精神布置花园,只将她们聚在一处吃顿元宵也是过节,却还是尽力让她们尽兴。

    “真不再叫人去护卫她们了?”才出云起堂,柳莹又轻声问,“张公公都说了,能趁今日让逾白先看几个人。”

    圈出的十几个人里,有三人正是这次留在王府里听青雀调用的亲卫,还有两人是王府属官。

    “今日就算了。”青雀笑道,“一个灯会,还不是我自己出去,只是我母亲和妹妹看灯,就要王府的校尉、队正去护卫,只怕连王妃都没有这样的排场,我就随意让人去了,不但招摇太过,还会叫人疑心。就算让他们扮成寻常亲兵过去,这般刻意,他们自己和亲卫里也都必会有些猜测,还是罢了。”

    她不想把逾白挑夫婿这件事办得太张扬。最好是静悄悄地看完人选,再分别相看几位,到婚事坐定,该订婚的时候再告知众人,才不会对逾白有损害。

    听她如此一说,柳莹便也点头,笑道:“那就等二月去庄子上再看吧。多住上几日,让逾白好好地挑挑。”

    “是啊,”青雀笑道,“那时不急,看得还更仔细。”

    她们便随之说起二月出京游玩该穿什么衣服、带什么东西。

    柳莹不会骑马,从小也没摸过弓箭,两人还说定,先叫云起堂的两名女护卫教她拉弓,等骑装做好,她再去校场学骑马,争取到二月出门时,她至少能自己骑马走一段路,不至于到田庄上只能看着别人高兴。

    正说得起兴,行到永春堂附近,恰遇见张孺人三人和大郎。

    青雀便邀请她们三位也一起出去乐几日。

    “殿下同我说,还想带谁都随我的意。”这份优待,她并不遮掩,笑着说,“可惜阿莹的妹妹这次不好去了。咱们若一起,人多些,也热闹。恰是二月天气,草长莺飞,在外面走走,不知多自在,泡温泉也不怕着凉。你们若想去,这几日告诉我,我请嬷嬷和长史安排。”

    能出京踏春,还能游玩许多日再回,还能泡温泉、学骑马……当下就击中了三人的心。

    “别说出京城的城门了,”乔娘子立刻就说,“就是咱们的府门,我都几年没踏出去过了!”

    她们在外又没亲人,位分又低,还要顾着大郎,府里又什么都有,没有的说一声也很快就能送来,根本就没有一定要出府的理由。

    她先兴奋接了话,张孺人和薛娘子也一言一语生出期待。

    “可是,你出去了,二姐儿怎么办?”

    行至花园,张孺人突然想到此事,便忙问:“她才两个月多几天,只怕不好带过去的。”

    “就不带她了。”青雀便说,“这次请李嬷嬷留下守着她,下次请张公公守着,必是无虞的。”

    她是舍不得女儿。她失而复得的女儿,她想每日都见她,伴着她。

    可她失而复得的母亲和妹妹,她也不是每日相见。

    想通了这一节,她便更愿意专注在同样是失而复得的,自己的生活上。

    楚王府是安全的。至少在新妃入府之前,还没有人能再抢走她的孩子。

    云起堂就如铁桶,更不会有其他妃妾——譬如静雅堂——伸手进来害她。

    所以,她可以暂时放下女儿,先考虑自己的快乐。

    “妹妹……”不觉地,张孺人又唤出了从前的称呼。

    她语气稍显复杂,片刻笑道:“你还真是放得下,也想得开。”

    “姐姐也别舍不得大郎了。咱们就一起去吧。”听出她的心事,乔娘子连忙便说,“几年才出一次府门,更别说出京。大郎就让他上学,等咱们回来,再细看他的功课。”

    “我也去,我也去!”被她们牵着的大郎不依了,求着说,“娘、二娘、三娘,我也去!”

    犹豫着,张孺人望向青雀。

    恰已行到邀月坐春堂。

    青雀一笑,在桌边坐下,俯身对大郎说:“可惜你们父亲不在,李夫人也不能出府,没人带二郎去,我也不敢带着你去。”

    自从楚王开始常让两个儿子一处玩耍、熟悉,张孺人领会了他想让一家兄弟姊妹亲近的深意,再来云起堂时,便会带着大郎一起来看二姐儿。罗清也会隔几日便领二郎来认妹妹。

    大郎喜欢承光,也喜欢青雀,青雀也喜欢这个聪明懂事又活泼的孩子。

    但喜欢归喜欢。也算作伴了一年,她可以邀请永春堂的人一起去京郊踏春,却决不敢带别人的孩子出门,即便他母亲跟着也不行。一但有事,说不清楚,她负不起这个责任。

    她的话是说给孩子听的,也是说给大人听。

    她说得简单又直白,张孺人当然听得明白。

    “好了,别闹。”心里叹息着,她笑唤儿子,“别为难你江夫人了。她带你,带不带二郎?只你去了,二郎自己留在家里,岂不寂寞?方才还说上学要教二郎写字呢!倒要自己跑了。”

    听出这事无可更改,大郎看看母亲的笑,又看看江夫人的笑,怏怏地点了点头,小声道:“知道了。”

    张孺人忙把他领到座位旁,让他自己上椅子,教他说:“一会二郎来,你们一处吃饭,可不许多喂他东西。二郎身子比你弱,饭量也比你小,吃伤着才不好。嬷嬷公公们拦你,你也不许不高兴。”

    有新的事在眼前,大郎又有了些精神,答应着:“我知道!阿娘在家里说过好几遍了,我记着的。”

    青雀和柳莹相视笑了笑。

    很快,罗清也带着二郎赶到。

    这是二郎第一次参加家宴,李嬷嬷安排他和大郎单独坐一小桌,余下妃妾仍围大圆桌落座。

    一夜彩灯盈眼,焰火绚烂。笑声不断,酒水便也似格外醇厚。

    席散回房时,众人都有了几分醉。

    就着醉意,青雀大胆在信中写下,“今生总有一个元夜,我能同殿下一起看灯。”

    张孺人看大郎睡着,轻声对同伴们说:“可惜不是我有那样的恩宠,不能独自带大郎出京。”

    这虽是醉话,也是她看到大郎怏怏不乐时,心里真实的想法。

    但再多的思念、再多的遗憾,抑或是不甘、怨念,都不能直接传递到已远在千里之外的楚王心里。

    一年中,他有三百日都不在京城,妃妾便是想争,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其实,也无处去争。

    “人都不在,再争,能争出什么?昨儿可真是醉了。”第二天酒醒,张孺人又笑着对薛、乔二人说,“你们别管我,想去就快同她说。别为我这一点别扭,耽误

    了你们也没得玩乐。”

    青雀也将自己的信又看过几遍,红着脸塞到信封里,让张岫交给季长史,看何时方便送去给楚王。

    她是想他了。在他走的第一天,就在想他。这次,每日相处了近两个月,他的离开竟让她有好几日都不适应,有时恍惚着,总以为下一刻,他就会回来,环住她的肩,同她一起看着女儿。

    她喜欢他,他也知道她的喜欢,所以,她应该说出她的思念。

    她是他的妃妾,关心他是分内之事,她又知道,他与她相处也是轻松的,所以,更该将这些甜蜜心事告诉他,希望他在外也能得到片许放松。

    青雀的信很快送了出去。

    宫里给几个孩子上了玉碟的旨意,也在开朝后传至楚王府。

    乔娘子和薛娘子都决定一起跟去京外,还在劝说张孺人也放下大郎同去。

    但张孺人就是放不下。

    在二月到来之前,春风吹拂,冰雪消融。

    济南李宅的几辆马车也沿着官道,用几乎比春风还快的速度赶路,抵达了京城。

    抵京第一日,李侧妃之母、山东提刑的夫人黄氏,便向楚王府递上了拜帖,又替丈夫呈上了请罪的信。

    次日,她便由严嬷嬷亲自引路,来到了自己女儿的院中。

    第83章 谁叫他是楚王殿下“他不喜欢我,我也……

    快是二月的天,风缓天晴。静雅堂明敞的院子里,种在西侧的桃花虽还未开,枝条上小小的花骨朵已在生成,树干的灰褐颜色也似比冬日更添生动,别有一番初春的意趣。

    但天气毕竟还凉。养着数十尾金鱼的两个青瓷大缸尚收在房中,没搬出来。原本正堂东侧的窗下,还会按时节轮流摆放数种鲜花,妆点颜色,以供李侧妃有了兴致随时观赏,除非寒冬才会尽数收起,现在也全无踪迹。

    自从丈夫升了山东提刑,黄恭人随夫外任,已将两年不曾回京,也有两年没亲身来过女儿的院子了。

    上次她来,还是前年的四月,丈夫即将外任,她最后来看女儿一回。

    那时,楚王殿下虽已杀了宋妃,也辞去了兵部尚书之职……在家消沉,却没薄待了二郎的周岁。

    那年三月二十五日,二郎的周岁生辰,各公主、王侯府上依旧送来贺礼,只因楚王殿下不见人,王府里也没有王妃能主持筵席招待女眷,所以无人上门饮宴,只有府中摆了家宴,是算不得热闹,也远远不如大姐儿和大郎周岁时的排场。但前殿的赏赐流水一样向静雅堂送过来,她听女儿亲口说的,是大郎周岁所得赏赐的三倍。

    这便是楚王殿下对二郎周岁的格外抚慰了。

    “哎,看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对恭人说呢。”快行到正堂门前,严嬷嬷脚步慢下来,温声笑道,“孩子们快到真正上学的年纪,殿下临走前,已经给二郎取了名字,上了玉碟了。”

    黄恭人的心口便又“突”地一跳。

    她忙欠身看过去,赔笑开口:“殿下总是这般有心,事事都想在人前……不知——”

    “殿下给二郎取名,‘承忻’。”

    严嬷嬷并不必她问完,便已笑说:“这可是个好名字。我看过兵书上说,‘忻民之善,闭民之恶’。殿下身负大周边境安危,常不在京,不能亲力教养子女,只期盼二郎能明察善恶,开善闭恶,可见一片谆谆慈心。”

    侍女垂首打起门帘,碧蕊牡丹的图样在黄恭人眼前一闪。

    她停下来稳了稳呼吸,才能勉强不失态地回以笑容,道了声谢,在严嬷嬷恭请的动作里,迈过了堂屋的这道门槛。

    严嬷嬷跟随在后,一直送她到卧房门边,没有进去,也没有阖上卧房的门。

    黄恭人的手在袖子里攥了又攥,忍着没看身后房门,快步走向女儿床边。

    床上,李侧妃蜡黄着脸向她伸手,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娘……”

    “啪!”

    一声手掌触肉的脆响。

    李锦瑶的脸重重歪在了一侧。

    她的话当然没能说完。

    她病了快一个月,烧退了又起,心中本就不大清明,又突然经了这一下,整个脑袋里“嗡嗡”一片。等脸上的疼渐渐地、火辣辣地全泛上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

    阿娘……打她了?

    不敢相信地捂住脸,她抖着手,也抖着身体,一点、一点地转回去,最后才抬起眼睛,先看到的,是母亲也在颤抖的、掌心发红的手。

    阿娘,她顿顿地想,还从来没有打过她,从来没有动过她一个指甲。

    为什么?

    ——这次……是为什么?

    “你这……孽障!”

    骂出第一声,黄恭人就着这番怒意也抬起脸,直视女儿泪意模糊的双眼:“我看你是疯魔了!”

    “殿下打了你还是骂了你?少过你的吃穿月例还是少过你的赏赐?这么多年,哪一处亏待过你!”她一声接一声问,“你伙同袁家宋家搅乱王府,殿下都轻轻放过了你;你不顾二郎的身子争宠,殿下也没有把你怎么,不过说你两句,还叫你养着二郎;你可倒好,病成这个样儿,还以为殿下是怎么亏待了你——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不懂一点道理!”

    她一句一句说着,李锦瑶捂着脸,流着泪,似乎在听。

    “你能不能让人省些心!”黄恭人上前一步,望着女儿,跌足长叹,“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殿下的妾!殿下巡边在外,你身为王府姬妾,不能谨守本分让殿下安心,反还无端生事让殿下更添烦心,只这一项,殿下就能禀报陛下娘娘夺了你的名位,把你和袁氏一样禁足!你养着殿下的儿子,却满心里只有争宠,殿下还没真给二郎换个母亲,又是对你的优容,你竟都不懂,都不明白,你这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东西!”

    “阿瑶!”

    赶了多日的路,又从收到楚王殿下和两个丫鬟的信起,她就没有睡过一夜整觉,说完这一大篇话,她眼前忽然发晕,不由伸手到床边,摸索着坐了下去。

    对她这番叱责,不知楚王殿下的乳母……可还满意?

    李锦瑶还是捂着脸,看着母亲。

    两年没见,阿娘竟……像是老了十岁,才不过四十年纪,两鬓竟然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是为她操心的缘故吗?

    李锦瑶缓缓放下了手,向母亲伸过去,身体也向前:“阿娘……”

    瞥一眼卧房敞开的门,闭了闭眼,黄恭人只抓住了女儿的手臂,没把她整个揽在怀里。

    “阿瑶啊,”她叹息着低声,“从前你虽然不懂怎么做妾,却并不是这么糊涂。前些年都好好地过来了,这一年却是为什么?”

    扳正女儿的肩膀,凑在她耳边,黄恭人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央求:“你怎么连二郎都不顾了,偏要在那日邀宠,还做得这么急?你以前不是还说过,有了二郎,就算你终生有靠,再也不怕了吗?这一年,你心里都是怎么想的,都告诉阿娘,好不好?”

    李锦瑶想躲开这些问题,却不能不回答这样的母亲。

    “我……”她心里乱了一个月,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理清的,何况还在低烧,说话便断断续续,“那是以前……阿娘,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找到了一句能对阿娘说明白的话:

    “殿下盛宠江氏!阿娘,我再不争,早晚就叫一个丫鬟压在我头上!”

    黄恭人瞪着眼睛听完,险些再给她一巴掌。

    估量着女儿的声音不算大,或许门外的严嬷嬷听不见,她手蜷起来,用手背贴了贴女儿的额头。

    “你果真是烧糊涂了!”

    话音略抬高些,她又骂:“你是妾,她也是妾,殿下虽爱她,也没委屈了你,你有什么好不平的!‘英雄不论出身低’,她偏能让殿下喜欢,那是她的本事!你若还不明白,

    就想一想你爹、你叔叔那些姨娘丫鬟:有他们母亲从前赏的,有我和你婶子的陪嫁,有人送的,还有随他们喜欢接进来的。他们爱谁,难道还看丫鬟是什么来历吗!”

    狠一狠心,她继续说:“别说那些姨娘丫鬟了,就是我和你婶娘,也不敢勾结外头的人乱了自家,真有这事,虽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也难保你爹不会发落我去佛堂一世,何况你一个侍妾!何况这里是楚王府!你虽是官家小姐,又怎么比得上殿下是天潢贵胄?殿下看你,只怕与看丫鬟侍女无甚分别,除了你自己,这楚王府里谁还用出身高看你?”

    李锦瑶的脸已经煞白。

    母亲说的……她知道自己是妾……可若说她和丫鬟出身的江氏一般无二,若说,她的出身在这楚王府里什么都不值……

    终究是亲女儿,贴心贴肉养到这么大,送她嫁人,是盼着她一世福康安乐。便是说她、骂她……打她,也是为敲醒她,为让她在楚王府里过得更好,不是为折磨她,让她病得更沉。

    看女儿的神色着实不对了,黄恭人不忍也不敢再说,终于伸手搂住了她。

    女儿在她怀里发着抖,她自己也发着抖。

    “你爹看了信,吓得两夜没睡。我也没睡。”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她低声说,“他让我把琴音和棋声带回去,不能再误了你——”

    “阿娘,阿娘,不可!”李锦瑶慌乱抓住了母亲的衣襟,“她们服侍得好,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糊涂!她们只是担心我才往家里送信,若说错,也只是我一个人的错!别带她们!娘再打我吧,别带她们!”

    说着,她抬起脸,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黄恭人一眨眼,眼泪就砸向了女儿的衣襟。

    “她们虽是你的陪嫁,却也是楚王府的人,”她把女儿的脸埋在自己怀里,“我已经和你爹说过了,怎么能随便把人弄回去?那才是更不知道分寸。”

    犹豫着,她又说:“其实,你也早不只是我的女儿了。你是王府眷属,我更不该打你……”

    李锦瑶在她怀里摇头:“阿娘,我……”

    我想回家。

    她不敢说出口的话,却一字不错,同时响在黄恭人的心里。

    她默默地叹气。

    她知道女儿在委屈,也明白女儿不会立刻想通她的处境。她也想抱着女儿回家,一生一世都把她养在身边,哪怕不叫她嫁人生子。

    可女大当嫁,才是世间的正理。

    她已经在楚王府五年,还生了孩子,圣旨将她赐给楚王殿下,除非她再次犯错,被禁闭或休弃,否则无论如何,也将一生都是楚王的妾室。

    “阿瑶,”轻轻地,黄恭人问,“你还记不记得,你被选为殿下孺人之后,都和我说过什么?”

    李锦瑶抽噎着,想了很久,点了点头。

    她记得。

    “我记着,那时你欢喜得梦里都在笑。”黄恭人感叹着,用寻常的声音说,“我就问你,能去楚王府,就这么高兴?”

    “你说,是啊,高兴!”

    “我又问你,去楚王府是做妾,若殿下不喜欢你,你可怎么办?别回家来哭!”

    “你说,你才不会哭。”

    五年之前,十七岁的李锦瑶转着花一样的裙摆,羞涩又兴奋地扑到母亲膝前。

    “他不喜欢我,我也愿意嫁!”

    她笑着,认真地、期待地说:

    “谁叫他是楚王殿下!”

    第84章 母子缘浅第二个孩子,或许不会再次来……

    未嫁时的日子就像晴空里丝丝缕缕的云,回忆起来,总是暖洋洋的、轻飘飘的,也又高,又远。远得李锦瑶几乎不敢相信,那样好的日子,竟然只过去了五年。

    而那时,她并不算珍惜在家的时光,满心以为,到了楚王府之后,她的生活必定还会一天比一天更好。

    那毕竟是楚王殿下。

    武功震四海,容貌冠天下的楚王殿下。

    不知大周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同一批秀女里,所有人都最想嫁的皇子,楚王殿下。

    就算不是“妻”,她的出身远远及不上做亲王正妃,只能做侧室,她也是圣旨敕封的七品孺人,上宗谱玉碟的敕命。楚王又不似太子和齐王魏王,大婚之前已有了许多有名分的爱妾,甚至给请封了良娣、侧妃,不过几个服侍的宫人“娘子”。

    楚王府之中,就算她及不上王妃,难道还能输给只会看书、木讷少言的柳氏,和那几个宫人出身的“娘子”吗?

    她一定会是最得殿下喜欢的人。

    她确实没有输给她们。

    就算张氏先她一步有了身孕,有那么几个月与她并肩,同是孺人,她也很快有了身孕,晋封侧妃,仍是楚王府里最尊贵的侧室。

    但,她也没有赢。

    府里还没有姜氏的时候,她的侧妃做得也并不算多痛快。宁德殿的王妃死死压在她头顶,正妃和侧室的之间距离,比她想得还深、还远,竟是有如天堑。尤其她还……不受宠。

    那时的楚王府里,没人“受宠”。

    殿下一年有十个月都不在京。在京的一两个月,还常有十几日甚至一整个月不来后院。宋妃能入宫去向陛下和贵妃娘娘诉苦,强求到殿下去看她。殿下去过宁德殿,也或许还会再择一两处院落坐坐,问一问她们近日的生活。但殿下的例行垂问里,从来不含情意,只是如行公事。

    殿下都无意于后宅,她还能有什么指望?

    所以生下二郎那年,李锦瑶才会一时心灰,觉得争无可争,伏在母亲怀里,说她也算终生有靠,再也不怕了。

    她没想到——她想不到——殿下竟会那样炽烈地宠爱一个人,对姜氏与对她,就如初夏的明日和深秋的寒霜一样不同。

    既然是姜氏,为什么不能是她?

    姜氏……江氏,她们都可以,为什么只有她不行!

    除了那张脸,家世、才学、教养、礼数……她还有哪里不如她!

    病了一个月,李锦瑶的身体早如烧得将灭的蜡烛残破。严嬷嬷是照顾她,也是监管她,说哀拗伤身,不利养病,不许她有任何失态,几日才叫二郎隔着门和她说几句话,也不许她对二郎说任何她的病情,只叫她说她还好,很快就好,让二郎不用担心,在前殿安心住下。

    说得多了,二郎好像就真的不担心了。好像,就习惯了被别人带着,和别人一起吃饭,一处玩乐,一处歇息。

    她这个“娘”,好像不值得二郎留恋,好像就快——

    “阿娘!”李锦瑶在母亲怀里哭着,模糊地说着,“怎么办……二郎若真不认我了,我……”

    她还能再有一个孩子吗?

    殿下已厌极了她……是决不会愿意同她再有一个孩子的!

    “既舍不得二郎,还做出那些事!”黄恭人恨铁不成钢地说她,又劝她,“你别多想,先把病养好——殿下只是让罗公公照管二郎,还没把他送去别的院子!你若还这么疑神疑鬼,忧心忧虑,不好好养病,真把身子折腾坏了,殿下看你真不中用了,二郎才是真回不来了!”

    一连三个急促的“真”,让李锦瑶的哭声有片刻停顿。

    就着她这点明白,黄恭人又连忙轻声对她分说:“还有,你以后不说和江夫人走得多近,心里也要记着她一份好处:你做的这些事,若在咱们家里,早被你爹你叔叔关起来了,还等着你病好,看你还能不能养孩子?你又得罪过江夫人,她若记恨你,不想你和二郎好,轻轻一两句话,殿下早彻底把二郎给别人养了。二郎现下只在前殿,还有可能回来,江夫人不一定说了好话,但一定没落井下石,说你的不是。”

    说着,她叹:“我虽没亲见过江夫人,只听你们形容的行事,这不是一位多事的

    人,而且,必然聪明。她又盛宠……你做什么和她过不去呢。”

    李锦瑶抽泣着,卧在母亲膝上,静静听着,没有应。

    黄恭人还有许多许多话,想一一对女儿说,想一日之间,就把女儿教个透彻。

    可这时,有人轻轻敲响了卧房的门。

    “该是李侧妃吃饭吃药的时辰了。”严嬷嬷站在门边,客气笑道,“恭人也来了快一个时辰,请到那边用饭歇息吧。”

    黄恭人只能起身。

    一手还握着女儿,她赔笑说:“今日承蒙教引,已经够辛苦嬷嬷了,怎好再扰。久不回京,家中还有许多杂事要办,我这便告辞了。”

    “恭人的一片爱女之心,也着实令人慨叹。”严嬷嬷便笑道,“想来教女疲惫,我也就,不多留恭人了。”

    “我送恭人出去。”她侧过身,做出相请的姿态。

    黄恭人便只能松开了女儿的手。

    李锦瑶怔怔看着母亲离开-

    李侧妃的家人抵京又入府,本应与青雀无关。

    但黄恭人抵京的第三天,上午,华芳年忽派人来说,有话要当面对青雀讲,她能不能过来。

    青雀忙派车过去。

    华芳年亲自坐车来,对她秘说:“一大早就有李家派人来送礼,说了一大篇咱们家和他家同为楚王府的眷属,本应亲如一家的话。可我怎么记着那李侧妃不是一向不和你往来,还好像害过你吗?我就说,我们一家平民百姓,不敢和贵府论亲朋,没收他家的礼。他家的人还不情愿走,逾白带着几个护卫送她们走了。倒是拜帖我留下了。”

    说着,她拿出帖子和另一页纸,递给女儿:“还有礼单,逾白和文冬看过,写了个大概。”

    青雀接过,翻了翻,看拜帖倒没什么特殊,礼单上的礼是丰厚了些,却也不算出格。

    但,不管李家夫人是在真心替她女儿赔罪、挽回,还是不过做给人看,她都懒得和他家有什么瓜葛。

    不过,李家主动示好,江家若一味推拒,闹得太僵,或许让人看起来,会是江家太过倨傲。

    “左右没收他们的礼就好,其他不用太担心了。”她便笑道,“我让张岫派两个小内侍过去住几日吧。他家再来人,不用你和逾白纠缠,让他们去打发。”

    华芳年便点头,又忙说:“我还给张公公带了东西呢!”笑道:“恰是昨日做完的,本想去田庄上带着,正好今日过来就带上了。”

    芳蕊去叫来了张岫。

    张岫进门,才问一声:“夫人?”华芳年已解开包袱,拿出一身衣服,捧到他面前,笑说:“前些日子,辛苦张公公替我们列名单、参谋人选了。你知道,我们没什么好谢您的,这身衣裳是我亲手做的,还干净。若尚能入得公公的眼,就请收下,随便穿着吧,赏人也好。这也不足以偿谢公公的用心和辛苦,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这可不敢当!”

    心里还没想明白,张岫的身子已弯了下去。华芳年趁着机会,连忙把衣服递到他手里。张岫本想推辞的。

    可针脚细密的衣衫捧在他面前,他不由发怔,推辞的话就慢了半拍,没能开口。

    “这是专照着你的尺寸做的。”青雀笑,“你若不收,我阿娘可就白费工了。”

    “看你说的这话!”华芳年忙嗔她,“倒像是逼着公公收的一样。”

    张岫慢慢直起了腰。

    “哎呦,哎——这……”难得地,他有些语无伦次,“那名单是殿下的吩咐,殿下有命,我们自然要办成……”

    “好了。”青雀下榻,站到他面前,把衣服又向他推了推,笑道,“一身衣服罢了,别推辞来,推辞去。又不是送了你这么大一块金子。我还有事想让你办。”

    她便将李家之事一说。

    张岫忙应下,抱着衣服行礼,又向华夫人作揖,缓缓退了出去。

    庭院中,日光晴好。

    走出房门,怀里深青色的衣衫竟然显出几分鲜明。张岫忍不住慢下脚步细看。这衣裳的料子好、做工好,是都不错,可差不多的衣裳,他要多少就有多少,随便就能弄来一车。

    但这身衣裳,还是和其他的不一样。

    办完江夫人吩咐的差事,他抱着包袱,提了一壶蜜水,到前殿找罗清吃点心。

    “看看,看看!”拍着身上新袍,他在罗清面前踱步,“华夫人亲手给我做的。看这颜色,看这针脚,看这绣工,嘿!哪一样都和我正合适!”

    “呵!”

    罗清吐出一口瓜子皮:“这好东西,还不赶紧收着,一会儿蹭到哪儿脏了,看你还乐!”

    “这不是给你看看?”

    又转了几圈,张岫心满意足脱了袍子,仔细叠好收起来,满脸是笑地问:“你上回穿别人专给你做的衣裳,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咽下瓜子仁,罗清开始往他脸上吐皮,“每天!”

    他抖了抖自己的袍子:“这都是针线上的人专给我做的,想要几件有几件!”

    “啧啧啧啧。”张岫利落地躲开几次瓜子皮,自己也抓了一把开始嗑,“看你这嘴脸。”

    他笑:“你这就是嫉妒!”-

    张岫派去的小内侍就住在了永宁坊。

    又两日,李家果然换过几个管家嬷嬷又来送了一次拜帖。

    上次的人其实态度算是客气,并无倨傲失礼之处,只是不愿无功而返,被送走的时候,便显出了明显的不情愿。

    这次的几个人,比上次的还更客气、恭敬十倍。但两个小内侍接待了她们,言语密不透风,根本没叫她们见到华芳年和江逾白的面,很快就又把人送了出去。

    那之后,不知是两次拒绝让李家明白了江家的决心,还是李家夫人不敢再和楚王府的人纠缠,他们没再派人过来。

    二月的第一天,青雀同母亲妹妹和几个朋友出城。

    张孺人终究没参加这次踏春,她并不强求。

    在田庄七日,逾白看过几个人选,一时还不能做出决定,她也并不心急。

    二月底,黄恭人离京时,青雀收到了楚王的回信。

    他写:

    “下一年元宵在京,必与你一同看灯”。

    青雀含着笑,把这封简短,但事事有回应的信看过了一遍又一遍,收在她专门放他回信的匣子里。

    她每半个月写一封信。从这封回信之后,每半个月,也会再收到一次回信。

    天气暖了,潮湿了,热起来了。

    初夏的天气还不算炎热。日光安静照在云起堂的庭院里,柳莹的翻书声轻缓响在细碎的树荫下,响在青雀身边。

    青雀手里也正握着一卷书。她和阿莹一处作伴,女儿正在卧房里安睡。侍女们有的也正看书,有的正做针线。两名医女聚在廊下挑拣药材,前院的几个女护卫有的在活动筋骨,有的只在发呆。

    但在这样静好的时光里,她自己的心却不算安宁。

    昨日,季长史派人来说,楚王已于三月末从辽东出发,转奔西陲。边关不宁,他应会直道西疆,不在京中停留。

    听到这个消息,她只先为这次不能见他遗憾了一瞬,随即,便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上一世的孩子。上一世的第二个孩子。上一世,她在景和二十六年——今年——的六月怀上了他。

    那个和他姐姐一样,会拿自己积攒的月例给她买书、买纸笔颜料,悄悄送来,让她消闲的孩子。

    那个舍不得姐姐和亲,年仅十三岁,无力阻止,只能追出去,却被霍玥和宋檀追回来,打断了双腿的孩子。

    他或许,不会再次来到她身边。

    第85章 失控这样的放纵,于楚王而言,的确还……

    青雀发呆了一整天。

    她没看进去书,也没练琴。停了每天固定的射箭习武,也没听侍女们的建议,去校场骑马放松放松,吹吹风。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劲。不仅是心情不对劲,而是……太明显了。明显到会让身边的人不能忽视她的异常,猜测她究竟是为什么心绪不好。

    但她没有控制这份异常,而是放任自己放空了下去。

    现在,云起堂算是她的家了……至少,是她能安心发呆的地方。

    而不放空,她就会更忍不住细想那个孩子。想他才十三岁就死了母亲,还遭了生父和嫡母的厌弃,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想他被打断的那双腿,是否能得到及时的救治。想他还会经历多少坎坷。想他那禽兽不如的生父和嫡母,会不会和让她在田庄上“病死”一样,直接让这个孩子也不治而死。

    她尽力不去想,心里却还是会时不时闪过一两个念头。

    以前她还会宽慰自己:

    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谁,甚至,不管再生出来时,他是男是女,只要能在相同的时间来到她身边,那他就是她原本的孩子。

    可现在,楚王转去西陲之后,至少又有半年不会回京。

    他人都不在,她又去和谁再生一个孩子……

    她的孩子,还能怎么回来?

    到傍晚,连李嬷嬷都来问:“夫人是不是哪不舒服?”

    她观察着青雀的面色:“正是该诊平安了,不如今日就请曹院判来看看?”

    “不必了,嬷嬷,”青雀下意识要推拒,“还是明日——”

    “殿下回京了!”

    一声通禀忽然从院子里传进来,众人都是一惊。这声音略有些大。云起堂寻常是不许人大声喧哗吵嚷的,可这时,连李嬷嬷都顾不上斥责那人没规矩。

    她忙转出屏风,要细问这消息的究竟。

    柳莹也和青雀站了起来。

    小内侍说着:“殿下已经入宫,说今晚一定过来。明日一早就走,让夫人先吃晚饭,等他回来。”

    柳莹便看到,青雀黯淡了一整日的眼睛,亮了。

    原来如此。

    她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快收拾着,等殿下回来吧。”握了握青雀的手,她掩住担忧,笑着说,“明日我再来看你。”

    青雀来不及细想更多。

    送走阿莹,她用过饭,沐浴更衣,便数着漏刻等楚王回来。这日子是早了些,才四月初四,比那孩子上一世来的日子,早了有两个多月。但,只这两三个月的差别,想来也不要紧。

    若有机会,她当然,还是想要他回来的。

    越想,她心中便越纷杂,越乱。

    终于到三更时分,楚王踏入云起堂的院门。

    看到回廊下的青雀的第一眼,他便微微皱起了眉。

    “怎么了?”他脚步加快,大步走过去,“出什么事了?”

    又是三个月不见,他在边关受尽风霜,容颜自又稍改。可看到他靠近,青雀毫无陌生,只感觉到了安心的熟悉。

    “没什么。”把脸埋在他胸前,她低低地说,“……想你了。”

    楚王的手一顿,轻柔环紧了她。

    “几个月没见,”他笑了笑,“胆子变大了。”

    敢当着旁人这么说了。

    “不是说,殿下会直道西疆,不在京中停留吗?”

    他已沐浴过,换过衣衫,青雀嗅着他身上干净的,让她安心的气息。

    “恰好能留出半日。”简短解释了一句,楚王没有细说。

    撑起青雀的双肩,垂眸看一看她微红的双眼,他握住她的手,带她回房:“这个时辰了,等困了?”

    “不困。”青雀摇头,“我想见殿下。”

    楚王脚步稍停,点了点她眼下的红晕。

    “见到了。”他叹,“你先去睡,我去看一眼承光。”

    “我,我不睡。”青雀握紧了他的手,脸霎时红起来,却还是不知怎么开口说她想和他亲密……

    但她还没能说出一个字,楚王已微微俯身,抚上她的脸。他人也靠近了。

    “想了?”他轻声地笑,吐息砸在青雀眉心。

    “……嗯。”青雀侧过脸,不敢多看他的眼睛。

    “下次直说。”笑着,楚王直接抱起了她。

    青雀的身体瞬时悬空。

    他经常以这样的姿势抱她。不仅是第一夜放她在锦被上,很多次的睡前,他也会直接抱她到床里歇息。有时她醉了,当着侍女们,他也会直接抱起她走……但她清醒着,被他当着别人这样抱住,还是第一次。

    人人都会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了。

    慌乱过后,青雀双手环紧楚王的肩,不敢看侍女们的神色,又把脸埋向他胸口,清晰听见了他闷在胸膛里的笑意。

    大步走回卧房,走到床边,放下青雀之前,楚王吹熄了床边的灯。

    ……

    这夜的青雀格外勾缠。

    顾着夜色已深,她已等了太久,楚王本想一次就结束,尽快让她安眠。

    可她缠着他,不肯松开。

    他是个能征惯战,身体远胜于常人的年轻男子。怀里勾缠不放,细细唤着他“殿下”,全身全心都依赖着他的,是他的女人。

    会让他快乐的女人。

    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见了。

    ……

    先是她要。

    后来,是他半强迫地给。

    ……

    当一切荒唐与放纵彻底结束,青雀已疲惫至极,直接在黑暗里沉入深眠。

    楚王抱她去浴室清洁身体,在晃眼的灯烛下,他才看出自己今夜失控到了什么地步。

    用软布替她擦拭干净,在淤青红肿处涂抹伤药,听她在睡梦中轻哼,楚王皱眉,片刻,又轻笑。

    在床笫之间失控放纵,于他而言,的确还是第一次-

    送青雀回卧房时,天已将过五更。

    寅时便要出发,楚王索性不再入睡。

    披衣看过女儿的睡颜,踱步到廊下,他唤来张岫,轻声问:“夫人近日究竟有何烦恼?”

    今夜的她,属实也不像她。

    “禀殿下,”张岫只能搜肠刮肚地说,“近日……不但近日,近一两个月,从黄恭人离京,府里都没有任何大事,夫人和二姐儿也一切照常。只有昨日傍晚,季长史派人来说了一句,殿下应会直道西陲,不在京中停留了,夫人当时便似乎有些……伤心?今日又总是发呆。”

    “有没有人再因她的身份说什么?”楚王又问,“比如,说她‘只是个孺人’。再如,她只生了女儿,别人都是儿子?”

    “哎呦我的殿下,谁敢呐!”张岫忙说,“这府里现在谁还不知夫人和二姐儿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别说议论这些话了,就是想都只怕没人敢想!这几个月,奴婢是再没听见过。殿下若不放心,奴婢再同季长史把府里彻查一遍?”

    沉吟片时,楚王没有再问。

    “不必大张旗鼓。”他只说,“悄悄地查。”

    “是!”张岫连忙领命。

    楚王没再开口。

    他斜倚廊柱,看着夏夜晨曦之前的薄雾,和天边闪动的明星。

    张岫却上前了一步。

    “殿下?”知道正事完了,他笑嘻嘻地问,“其实奴婢也好奇,殿下从万忙里专挤出这半日回来,是为什么?”

    看殿下不生气,他还大着胆子追问:“难道是,就为见一眼夫人?”

    楚王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但张岫便好似得了答案一般的满足,满脸是笑地去唤人过来服侍殿下更衣。

    最后看了半刻长大许多的女儿,又在卧房外犹疑了一瞬,没有进去和青雀道别,楚王离开了云起堂。

    ……

    在挂着姜颂宁画像的内室门外,楚王停下脚步。

    让人推开门,他没有进去,只站在门边,静静地望了她几眼。

    才与青雀失控、放纵地亲密过,就来同颂宁道别?

    他眼中的嘲笑才刚刚浮起,身后便是内侍小声但清晰的催促:

    “殿下,时辰到了。”

    “知道了。”略有不耐地,楚王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他眼神清明,眼中已无一丝犹豫。

    他按住刀鞘,转身:“出发。”-

    青雀醒来时,先感受到的是浑身的酸,和似有似无的疼。

    她知道楚王一定已经离开。

    昨夜……到最后,她几乎快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更不会记得别睡太熟,再听他说几句话,送一送他。她的身体也不足以支撑她送他。

    这一夜的荒唐狂乱,是否足够让她再次怀胎?

    颤抖着手,青雀尝试摸上自己的小腹。但她的手臂也竟出乎意料地酸疼无力。她先还不解,随即便想起了昨夜她是怎么用双臂支撑着自己,感受他握在她后背上的手,和吐在她颈项间的气息……

    双手捂住脸,羞窘和疲乏酸痛一齐发作,青雀忍不住轻吟出声。

    侍女们立刻就在外轻声询问,拉开床帐,扶她起身。

    两

    名医女竟也在房中候着,认真检查过她的身体,笑着说:“只是有些肿了,不妨事。殿下已给夫人上过药了,静养两日便好。”

    青雀快觉得没脸见人了。

    幸好,这些话是两名医女单独对她说的,连碧蕊芳蕊都没听见,阿莹她们更不会知道。

    些许肿痛不妨碍她起坐,青雀装作无事一般接待了柳莹。

    看着她明显比昨日好起来的神色,柳莹想说什么,斟酌了半日,忽见她脸色又一变,便唤侍女:“快,快拿月事带。”

    换过衣衫,感受着汩汩流出她身体的月信,青雀还没能缓过神,还不敢相信昨夜才迎来的希望今日就破灭了彻底……春消敲门进来,在她耳边回禀:

    “夫人,康国公府今日发喜钱了,说是他家的贾姨娘身孕满了三个月。”

    贾姨娘。

    ——贾凌霄。

    凌霄。

    得知凌霄有孕,青雀并不惊讶或担忧,而是快速地在心里算了一遍:

    今日身孕满三个月,那凌霄这个孩子,是在一月时就怀上了的。

    一月就怀上的孩子,更不会是她的那个孩子。

    第86章 她决不后悔但有人能对宋家做什么。……

    这个孩子不会回来了。

    随着凌霄怀孕的月份被她清楚算出,这个结论也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了青雀心里。

    她的心便好像同时开了一个洞。不大。小小的,空空的。

    上一世,她仅有的几个家人:阿娘、逾白、承光……和他,这一世,只有三个人回来。回到了她身旁。

    他不会再回来。

    她已经,确定无疑地……失去了他。

    意识到她的确已经“失去”的那一瞬,死亡那夜的冬风又似乎吹在了她耳边。默默地,青雀打了个寒颤。终于,她不得不面对重生以来,她一直在逃避、在模糊的事实了:

    从她选择跟楚王走的那天起,这个孩子,其实,就已经很难再回到她身边。

    是她自己选择了自己,选择了承光,选择了阿娘选择了逾白……放弃了他。

    轻缓地吐出一口气,青雀将心里的不舍、遗憾、恨与怒尽数隐藏,先对春消说:“继续盯着吧。有消息再来告诉我。”

    春消应声“是”,便出去吩咐下面的人。

    望一眼四周,青雀抚上自己的小腹,缓慢找回了视线的焦点。

    “阿莹还等着我呢。”

    握住碧蕊的手,她站起身。

    碧蕊小心地扶着她,扶着她走出去。

    走过屏风,初夏的日光正在青玉雕刻的百花上照得明亮。

    走出房门,阳光倾洒在临墙的多宝阁旁,其上装点的冰裂纹青瓷,也在照耀下葳蕤生出宝光。

    行至堂屋,三色珍宝串成的云纹珠帘正在微风里轻摇。日光毫无保留铺进来,它们细密的影子荡出一地耀眼的光华,晃得青雀停下脚步,不由自主望向了满院青翠明朗。

    倏然间,风止雪停。

    站在一地璀璨珠光里,站在熙和的阳光下,握着碧蕊温暖的手,坚定地,青雀告诉自己:

    她已经,不在那个冬天了。

    走出那个冬夜,走出康国公府,离开霍玥和宋檀,真正获得崭新的一生,她不后悔,她决不后悔。

    那个孩子没能回来,他没能得到安然喜乐的一生,是她的遗憾,但绝非她的错。

    那是能掌控他们生死的,为父不慈,为母不仁,为主无信,为友不忠的,霍玥和宋檀的错。

    只是她现在——一个亲王府的孺人——还不能对他们做什么-

    但有人能做什么。

    长宁大长公主,太宗之长女,当今圣人的亲姑姑。她的公主府是太宗皇帝亲手制图命人所建,也是太宗皇帝金口御旨,封她的独女为永熙郡主,在她离世后,仍许永熙郡主居住公主府中,享公主仪仗,府邸正门也依旧许挂“长宁公主府”的匾额。

    自太宗后,大周又经历了世宗一朝,方是今上登位。

    两代人已过,皇位上坐着的人从亲外祖父变为了亲舅舅,又变为了表弟。一朝天子一朝臣,永熙郡主虽至今仍享公主仪仗,与今上也有自幼的情分,却终究比太宗与世宗在位时收敛了许多脾气,每日与仪宾只是尽情享乐,安度晚年,甚少置手朝堂中事,更无心于表侄们的明争暗斗,有时甚至连亲友间的寻常琐事争端都懒怠听一听。

    但,若是她的独生女儿孙时悦有事,她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满三个月了。”永熙郡主抚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手,“看来,这宋檀还是行的。他这些年没孩子,是霍玥生不出来。”

    “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孙时悦斜斜倚在靠枕上,姿态与母亲有七八分像,笑道,“霍氏已经开了闸门,不怕宋檀纳妾了。哪怕这贾氏几胎都生不出儿子,她再给几个丫鬟,总能有的。”

    她低头:“我那‘公公’,自然是要让亲孙子承爵,哪里还会许我过继外人。我那‘婆婆’……”她笑了笑,“她就有心助我,也没那个能为。再怎么闹,还不是得被关起来。”

    永熙郡主点了点头,思索着。

    “阿悦啊,”片时,她问,“你真不愿过继宋檀的孩子?”

    “我不愿。”孙时悦立刻答,“阿娘,你想想,过继宋檀的孩子,和我白给他们养孩子有什么差别?亲爹娘都住在一府,孩子他们想见就见,不知有多少空给他们钻。将来他承了爵位,我是‘老夫人’,或许身边还有‘二老夫人’!宋氏族里那些人又惯会见风使舵,若他们再帮起宋檀,我就势单力孤了。行岚也不敢指望他们护着。”

    她又说:“再者,宋檀是个阴损的坏种,他这伪君子能生出什么样的好孩子?别再养个隐患在身边,反而害了行岚。”

    “你这话,是不错。”永熙郡主叹道,“可真这样,倒便宜他们了。”

    “有舍才有得。”孙时悦冷笑,“阿娘不必担心,我不争了,他宋家也和平不到哪去。那霍氏的心比我还高,她连陪嫁丫鬟都容不下,还能容得下别人?她能忍姬妾庶子一时,必忍不了一世。我在,他们一家齐心对付我,反倒和睦些,我不在了,宋家的热闹才是还有的看。”

    看她说得坚决,永熙郡主便也不再多言,只道:“你想好了就好。这事一做,将来可是不好反悔的。”

    “早就想好了!”

    孙时悦这时一笑,手便伸向了母亲:“我和行岚,以后就全靠着阿娘了,那康国公府有什么好回去的?有阿娘在,我才不后悔!”

    “哎!”永熙郡主长叹,搂紧了她。

    “从前把你嫁去宋家,还以为是难得的好姻缘。”她叹息着,“谁知大郎……他就死了呢!”

    “那个混账王八蛋!”孙时悦登时竖起双眉,“若他是堂堂正正战死的,我也不怨他,偏是为救他那废物的爹才死!他是做了感天动地的‘大孝子’,只把我和行岚留下受气!死了活该!活该他那没心的爹连他的香火都不管!我今生再不收养儿子,由他做个孤魂野鬼,看着我乐!就是等我死了,到了地府,我也再不同他相见!”

    “好了好了。”永熙郡主抚摸着女儿,“人都死了,少骂两句。我还没死呢,也轮不到你死。”

    她便唤人:“去写帖子,说我想拜见陛下。写得可怜些。”

    和从前

    几十年一样,长宁公主府的帖子畅通无阻递到了御前。

    皇帝宣表姐觐见,先叫内侍备好茶点。

    他这位自幼一处长大的表姐多年来安静省事,除了独生女儿外,再没有事说到他面前,他自然更愿意多给她几分耐心和体面。

    永熙郡主入了宫,见到皇帝,两眼先含了泪,说话却一点不慢:“今日特来求陛下,不为别的,还是为我的阿悦。陛下,那康国公老贼也欺人太甚了!他自己带兵不利,葬送了儿子——这都是旧话了,却要我的阿悦吃苦。大郎已去了有十二年了,阿悦都三十有三了,连行岚也及笄了一年,正是给他过继一个孩子,好将来给他们母女撑腰的时候,偏那老贼竟然不许,只说等二郎生了孩子给她!可二郎的孩子,阿悦怎么敢要……”

    说着,她擦着泪:“这一年里,光我知道的,二郎和他娘子为纳妾生子的事就闹了有十回不止,全说出来,好像我故意在陛下面前贬损小辈……可,连今年除夕他们祭祖,阿悦提起给大郎过继,他们还吵了一场——吵到最后,二郎许是气急了,才口不择言,还对他娘子说了一句,‘你又没有母亲’呢……”

    透过手帕与手指的缝隙,永熙郡主满意看到,陛下的神色,变了。

    宋家能在辽东惨败后还保有“康国公”的爵位,无一人获罪下狱斩首,只有康国公夺官,不就是全靠太后娘娘的情分吗?陛下敬爱母亲,所以优待舅家。可舅家的子侄竟能在争吵里辱及自己妻子的母亲,骂她“没有母亲”,这样不恭狂悖的言语行事,陛下怎么可能不生气。

    永熙郡主见好就收。

    “二郎他们自己还子嗣艰难,虽说终于有一个丫鬟有孕了,也难保生出来的是男是女。”她抽噎着说,“阿悦自己便为无子伤怀,怎好再夺他们的孩子?又见实在争执得难看,因此回家来对我说,今生就算绝了过继的心了,以后也不和行岚再回伤心地,就只在家里陪着我。可我想了几个月,行岚终究姓‘宋’,她的亲事还没定……”

    “这倒不必发愁。”皇帝开口,叹说,“阿岚这孩子,也是朕看到大的,不忍她因家中龃龉耽误了婚事。朕就赐她一个县君封号,先给她抬一抬身份罢。她的婚事若定了,也告诉朕知道。”

    “多谢陛下!”永熙郡主连忙谢恩。

    “哎!”皇帝摆手,“表姐不必客气。孩子们好就罢了。”

    他叹道:“连行岚都将议亲……这几十年,还真是一眨眼啊!”

    永熙郡主坐回去,又同皇帝说了几句时光荏苒、岁月不待人的话,回忆了一番年少时的乐事。

    见他面露疲色,永熙郡主知机告退。

    她的背影消失,皇帝也渐渐收起了感叹的笑意,不过片时,已如铸成宫墙的石砖一样冷硬。

    紫宸殿里寂凉无声。

    半晌,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这个……孙子!”

    “吏部报上的各地出缺的奏章呢?放哪儿了!”他一边问着,一边已自己抽出一个条陈看,“河北……陕西……崇庆……嘉定……广南……”一边骂着,“我看他是在中书省坐傻了!放出去见见各地人情疾苦,也省得快三十的人了,还像个七八岁孩子一样不懂事!”

    “圣人息怒。”太监笑着整理被他拨乱的长案,“其实奴婢看呀,宋郎中只是这个年岁了还没子嗣,心急之下才失了态。陛下疼他,不如赐他几个美人,多生几个儿子。宋郎中本就聪慧,再有了子嗣后代,做了父亲,大约也就稳重了。”

    第87章 真是为了她?“月月都和殿下书信往来……

    太监的提议,确实有一瞬让皇帝觉得颇为不错。

    可他紧锁的眉头还未松开,旋即便又皱得更紧,片刻道:“这不妥。”

    “霍家的丫头本就脾气不好,”他轻哼,“朕赐下去的人,她宽待了不舒服,更不可能薄待,一来二去,心里积了怨,她又是宋家当家的娘子,岂不叫他家更生起乱吗?”

    “既是已经有个丫头有孕了,就再看罢。”他又叹,“总不至于叫他真到断子绝孙的地步。”

    继续翻起条陈,他低声自语:“广南……哎!这也太苦些……”-

    皇帝的决定和犹豫,还暂且不为宫外人所知。

    而经过一夜的冷静,青雀已经可以不再去想,那个孩子究竟还有没有可能会来,如果会来,又会去到哪。

    为尽快让自己恢复平常,不再露出异样,她决心找些其他事做。

    一早睁眼,她先问芳蕊:“前日,殿下走之前,是反复去看了承光两次?和张岫说话前一次,吩咐过张岫,又去看了一次?”

    这些话是昨日上午奶娘回她的。可那时她心里太乱,听过,应着,就先放下了,没再细想。

    “是看了两次。”芳蕊确定地说,“殿下才从卧房出来,就先去看了姐儿一眼,和张公公说完话,又去看姐儿,看了足有半刻钟才走。”

    “是了。”沉吟后,青雀低声,“我怎么忘了。”

    楚王不是霍玥和宋檀,他心里是装着孩子们的。只是他心里装着的事太多,要他决策的其他事又太重要——要命,所以,对孩子们的衣食住行,文武教养,他全然尽责,但对其他——譬如与孩子们的情分——他只能尽力。

    孩子们亲近他,他也欢喜。

    可若孩子实在不与他投缘,他会伤怀,但不会强求。

    站在他的身份和位置,只要他想,他永远可以有数不尽的正事忙碌。他才二十三岁,王府里正妃之位空悬,侧妃空置一位,孺人名位更是还有七个空缺,便已经活了四个孩子。若他愿意,他今生还会有数不清的妃妾,给他生下一个又一个子女。

    就像大明宫里的圣人,那么多的孩子都在渴望同一个父亲的疼爱,他永远也不会缺少儿孙承欢。

    他现在似乎格外喜欢承光,是因为他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每日都在云起堂,对承光最熟,最有情分。

    可是,只算他去辽东的日子,他便已经和承光分别三个月了。三个月的时间,就足够让承光长大了快一倍,他下次回来,还不知要多久。至多半年后,承光更会大变模样,更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女儿。

    孩子的蓦然长大,是会让人惊喜,但又怎么比得上亲眼看着她长大的欢喜。

    用过早饭,青雀便开始对着女儿画像。

    从今次开始,每给楚王去一封信,她都要附上一幅承光的画像。

    画才起了个稿,柳莹摇摇地过来了。

    看见青雀正在做什么,又细看一回她的神色,她放松一笑:“你可算是好了。”

    “前日我就想说,”歪身坐下,把承光抱在怀里,她道,“殿下不在、不回来,你就颓丧成那样……也不多想一想自己。”

    “你便真把身子伤心坏了,殿下重任在身,也回不来看你呀。”她轻声说,“你心里有殿下,我们都知道,可我们心里也有你,承光心里更有你。你倒下了,承光又怎么办?”

    青雀没有解释这份误会。

    顺着阿莹的话,她笑道:“是,承光是不像她哥哥们,亲王的儿子,长大再怎么样,都少不了一份前程。也不像她姐姐,在陛下和娘娘面前养着,情分远胜其他孙男孙女。亲王之女,或封郡主,或封县主,但皇家那么多郡主县主,也并非人人过得顺意。承光是全靠她父亲的。”①

    “所以,我得尽力让殿下多记住她,更喜欢她。”将稿纸递在柳莹面前,伸手抱过女儿,她笑问,“你看起得怎么样?”

    被姨娘和母亲交接,承光把手高高地举起来,“啊啊”张着嘴去抓稿纸。

    柳莹便也把稿纸高举过头顶看,笑道:“甚好,甚好!殿下一定还没见过承光吃脚!”

    承光转动脑袋看着她们,还不明白她们话里的意思,只知道母亲和姨娘笑了,她也笑。

    五个月的

    孩子,每日仍要睡七八个时辰。

    玩累了,吃饱了,被奶娘放回襁褓里,承光一闭眼,就睡得安熟。

    青雀和柳莹转到东厢书房说话。

    青雀在书案旁细化草稿,柳莹抽出了上次才翻过几页的书。

    画着,青雀随口说着:“殿下这次回来,还把王府的亲卫换过一批。”她笑道:“我还想着,趁五月之前再去一次田庄,把新换回来的两个人选带给逾白看看。天气再热,就不好出门了。”

    “好啊。”柳莹也随口应着,“都随你。哪怕你明日就走呢,我跟着就是了。”

    “明日就走也太急了。”青雀笑。

    况且,楚王才离京,王府里的妃妾就聚齐了出去游玩,也太显得她们没心-

    转眼四月下旬,即将到盛夏天气。

    青雀定在四月二十二日再次出城郊游,明日便要离京。

    永春堂里,乔娘子和薛娘子早便整理好了行装,此时并不再检查行李,而是一齐躲在正房的窗外,听大郎劝他母亲:“阿娘,你就和江夫人她们一起去吧。”

    堂屋里,这声童音格外清晰:“我虽然不去,可我有阿忻一起玩。阿娘不去,阿娘就没人一起玩了。罗公公还说,阿娘若也去,就把我接去和阿忻一起住。阿忻和罗公公住都不生病了,我一定也不会有事的。”

    儿子的劝说句句在理,而且,是毫无瑕疵的真心实意。

    可他越是真心地希望她出去玩乐,张孺人就越是放心不下把他自己留在府里。

    是,罗公公是把二郎照顾得很好,好像比在静雅堂还好,可殿下只吩咐了他照管二郎,没吩咐过他也一起照管大郎。

    把大郎留给他,他照顾得好,是锦上添花,照顾得若有不妥,殿下不在家……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先让大郎受着苦楚。

    便是真要细究起责任,也是她自己先为玩乐丢下了孩子,把大郎交给旁人照管。

    “阿娘不去了。”抱住儿子,张孺人笑道,“天气这么热,阿娘本来就不愿意出门的,这次不是为了你才不去。”

    这倒是半句实话。

    自从生了大郎,她便比年少时更畏暑热,爱出虚汗。虽然不算严重,但她又不会骑马,赶路一日,回京一日,都要闷在车里,的确不算舒服。

    “等承敦长大了,春天秋天凉快的时候,再带阿娘出去,好不好?”她笑问。

    “好!”大郎立刻应着,“到时候阿娘想去哪玩就去哪玩!我都同阿娘去!”

    张孺人笑着,抱紧了儿子。

    窗外,薛娘子和乔娘子互相看了看。乔娘子挽起袖子,忍不住就要冲向房门。

    薛娘子一把将她拽住:“做什么!”她悄声:“姐姐自己舍不得孩子,连罗公公都不放心,你去又能说什么?一个不好,反倒还会显得咱们太放心大郎了。就那么想把大郎自己留下?”

    她深深一叹:“那终究是姐姐的亲儿子,不是咱们的。”

    就如她们互相称着“姐妹”,实则,也并非是亲姊妹。

    “就是亲姐妹之间,也有话不能说啊。”她劝道,“你以为咱们是为张姐姐好,可张姐姐想不想要这份‘好’?”

    乔娘子看着堂屋的门,又看向薛娘子。

    半晌,她缓缓放下了手,被挽起的袖子,便倏然落了下去。

    “张姐姐自己觉得守着大郎比出城散心要紧。”薛娘子低声说着,把她推向自己的屋子,“又不是什么大事,就随她去罢。”

    “是我真没做过亲娘吗……所以不懂。”乔娘子喃喃,“也就那么几日……”

    ……

    楚王府的妃妾只在京外六七日,楚王田庄隔壁,六公主恰也同驸马出了城消闲。

    “那边都有谁?”得知是六哥的妃妾在,六公主便细问,“我那新小嫂子——江孺人,在不在?”

    “在,在!”女官笑着回,“有江孺人、柳孺人、薛娘子和乔娘子四位,还有江孺人的母亲和妹妹也在。”

    “是吗!”六公主笑道,“她们倒热闹!”

    又说:“新小嫂子人缘倒好,出来的人不少。”

    她显然是高兴,驸马也知她对这位江孺人好奇,便问:“殿下过去看看?”

    “看——”六公主摇头,“罢了,不去了。”

    她命女官:“也别特地去说我来了。她们出城一次不容易,让她们尽兴吧,别为我扰了兴致。”

    女官领命去了。

    六公主回头,看见驸马的一双桃花眼,正温柔缱绻地望着她。

    “又这么看我。”她欺身过去,摸着他的脸笑,“什么意思,嗯?”

    驸马轻柔地环上她的颈项,迎着她的视线,对她献上了自己。

    ……

    光影交错。

    清凉的偏室里,对着院中一地树影,青雀的笔提起又落。

    女儿的画像,已经随信寄走了两次。西陲路远,她暂时还没收到回信,只收到了楚王月初回来之前,她在三月时去信的回信。

    很多见面时来不及说的话,他仍然都在信中一一有回应。

    于是她便想,他那么忙,自己的田庄或许都没来过两次,是不是她也可以画下来寄给他看?可要落笔的时候,她又想到,天下之大,天南海北,什么样的美景他没见过,小小一个田庄,值不值得她特地画给他?会不会不但无用,还反而误了他的事?

    她再一想,她半个月就寄去一封信,是不是也太频了?

    她只想着自己要多给他写信,却没认真考虑过,他在边关忙碌,有没有时间看信回信。

    心里纠结不定,她索性唤来张岫问:“你说,我每半个月,就给殿下写一封信,会不会……有些太多?太扰了殿下?”

    “那哪会呢!”张岫连忙就说,“我虽不知夫人为何突然这么想,可殿下是一定不觉得太多的。殿下若嫌多了,也不会次次都给您回信——您看,月初殿下突然回来了半日,不就正是惦记着您吗。”

    “是……吗。”青雀怔神。

    原来,真是为了她?

    “哎呦,您不信我,还不信殿下吗!”张岫笑道,“殿下待您如何,那更不必我多说了。”

    画笔忽在案上滚动,青雀慌忙伸手去扶。湿润的笔尖顺畅划过她掌心,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墨痕。

    她抽出手帕擦拭,又攥紧了手帕……攥紧了手。

    片刻,她对张岫点头。

    是的,她知道。她都知道。

    他对她好,她知道。她像姜侧妃,她也知道。

    三年之前,姜侧妃的信,他必然也是这样一字一句,耐心看过,又对她事事都有回应吧。

    “我来的日子到底还浅,很多事,都不知道。”

    笑眼看向张岫,青雀状若无事问:“以前,也有人这么频繁给殿下去信吗?”

    她补充:“我怕,连王妃都不会多扰殿下,我却逾越——”

    “夫人万万不必担心这个!”张岫忙说,“什么规矩,也不管您给殿下寄信啊!”

    认真想一想,他又笑道:“但从前,确实没人这么坚持过给殿下写信。”

    “您知道,”他斟酌着用词,“殿下的回信简短,有时忙起来,更是就几句话。可殿下从来也没不让人写信,只是夫人们都不敢给殿下写。”

    “月月都和殿下书信往来的夫人,您的确是第一位。”确定地,他说。

    第88章 权力的美妙滋味她早已错过“第一”,……

    ——她的确是第一位。

    着碧蕊送走张岫,青雀把这句话想了很久。

    当着张岫,她笑得羞涩又甜蜜,仿佛得知这个消息,于她而言,是再美妙不过的一个喜信。

    可张岫一走,她的笑容就不再需要支撑。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正是怎样的表情。

    张岫给她的回答,是实话吗?

    ——未必。

    张岫有必要对她说谎吗?

    ——或许没有。

    她多问的那个问题……又是想证明什么呢?

    问着自己,青

    雀扶住芳蕊的手,转回内室。

    “其他人就算了。”边走,她低声说,“怎么宋妃……和姜侧妃,也不常给殿下去信呢。”

    听见“姜侧妃”三个字,芳蕊的心口就重重一跳。她慌忙看夫人的神色。夫人的身量高,即便是垂着脸,思索的表情也无甚遮挡,清晰被她看在眼睛里,看上去只是正常的疑问——

    不像,是发现了什么。

    “奴婢……”莫名的心惊让芳蕊不觉改了自称,不再和平常说话一样称“我”,“服侍夫人前,是在内库当差,对内宅里的事,其实也知道得不是很细……”

    觑看着夫人的面色,她尽力不露痕迹:“奴婢只在几年前听人说起过,说宋妃好像不高兴殿下的回信太短。至于姜侧妃……”

    她笑着:“其实,那一位虽受宠,一应行事并不逾矩,因、因宋妃还在……”

    “怎么突然这么小心?”青雀不解,悄声问,“只有你我,有什么就说吧,我又不生气。”

    “……是。”芳蕊深吸气,“其实,姜侧妃的行事,似乎,比夫人还要谨慎的。”

    她又忙说:“我做这比方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青雀对她笑,“你只管说。”

    “是。”这毫无异样的笑容似乎让芳蕊稍稍安了心。

    夫人都这样问了,她再犹疑不答才更惹人疑心,索性一气说完:“殿下,那时虽然也留了两位嬷嬷给那一位,还引长史——那时还是傅长史呢,前岁已升了巡海副使了——与她会见过,可她甚少有事找傅长史,也从没听得在内宅里有什么逾越之举。她是曾闭门不见仇夫人,也几月未给宋妃请安,但想必夫人也知道,仇夫人来者不善,她那般看似无礼,实则只是自保。她又怀着身孕,有孕又有宠的夫人称病不请安,在各府里都是常例了,且又是殿下的吩咐。宋妃再高,也高不过殿下呀。”

    “既然谨慎,”她笑着,“这也是我猜的——咱们内宅里哪有秘密,殿下不在京里,或许每月去信给殿下,太惹宁德殿的眼,所以那一位才不敢多送,只两三个月才有一封信去,这还连我都知道了。”

    听完,青雀眉目舒展。

    “怪不得呢。”她笑道,“我说呢。”

    “我在宋家时,也常听得人说,殿下与她,情意深重。”虽然话说得很不好听,但的确是差不多的意思,“张岫却说,我是第一个月月都和殿下书信往来的人,我便不明白,又不好问他。”她坐下,拽芳蕊也坐,“幸好你替我解惑了。”

    听了这些话,芳蕊才能确定,夫人确实还未察觉她与那一位的容貌相似。

    她浑身一松,不知是庆幸更多还是遗憾更多——应当还是庆幸——忙笑道:“就恕我再多嘴一句吧:从前再如何,也都过去了。如今满府里,殿下心里装着的只有夫人。”

    “嗯。”青雀应着,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为……这些事,为难自己。”

    不过,她与姜侧妃,既有能让人错认的相似,她偶尔多想,也是在所难免。

    今日多问,也是的确想知道一个答案。

    “第一次”,“第一位”,这样的字眼,着实对她太有诱惑。

    但她也知道,这样的比较,实则没有意义。

    是“第一位”又如何?

    姜侧妃没有每月给楚王去信,并非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若楚王府里此刻已有新妃,即便有楚王的令牌,即便有他留下的张岫和李嬷嬷,她也不敢如此频繁地给边关去信,更别说带着朋友们出城游乐。

    还有她一直随身带着的令牌,似乎楚王从没给过旁人,可那应也不是他不想给。

    或许,是宋妃还没对姜侧妃下杀手的时候,他以为对姜侧妃的保护已足够严密,也没想到,宋妃会直接用这么狠毒的招数吧。

    而且,即便是“第一位”,也未必会是“唯一一位”。

    情爱便是独占,便是想要“第一”,更想要“唯一”。

    可她早已错过“第一”,更无法确认“唯一”。

    在已经知道的事实里,想费尽心思挖出片许不同证明什么,也只是自扰而已。

    “知道殿下不会嫌我去信太多太烦,这就够了。”她笑着说,“我歇一会,先去看逾白那怎么样了,回来再画吧。”

    说着,她摘下发髻上的碧玉芙蓉簪,放在枕边,闭上了眼睛。

    ……

    张岫在房中坐立不宁。

    在江夫人面前,他只顾着快些把人安抚好,别真让她觉得常给殿下写信有什么不妥,真不去信了。出来之后,他再一细想,才从江夫人的最后一个问题里,品出了些许微妙。

    江夫人只说,“怕王妃都不会多扰殿下”,没提别人。可她想问的,怎么可能真是那个宋氏。

    ——姜侧妃。

    想到这个名号,张岫仰起脸,轻吐出一口浊气。

    在殿下面前,他尽量不提“江”字。在江夫人面前,他也尽力不去想这一位。

    殿下显然不欲江夫人得知她们两位的相似。若江夫人已经知道了……

    一手抓住自己的发髻,张岫强迫自己静下心想:

    江夫人有没有可能知道这份相似。会从什么途径知道这份相似。

    宋家,是有可能。虽说宋家的人除了宋氏和她的几个陪嫁,没人见过姜侧妃,但若有人形容过姜侧妃的样貌,便或许会对到江夫人身上。宋氏和她的陪嫁难道没见过江夫人?这倒也有可能。毕竟江夫人是霍家出身,不是宋家的家生奴婢。她到宋家不过一年,宋妃就被选为了殿下的王妃,宋妃未成婚时又甚少在自家,常在她舅家……

    但无论如何,若江夫人还在宋家时就知道自己和姜侧妃相像,至少初次服侍殿下时,必然会不自觉地利用这份相像,殿下便不可能毫无察觉,还何必再隐瞒,何必,怕江夫人看到画像。

    若她从宋家时不知……

    张岫闭着眼睛,把江夫人入府一年又三个月里的事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确认这楚王府里不论是谁——包括李侧妃和江夫人身边的侍女,都没那个胆子敢直接把两人相像的话,说到江夫人面前。

    “爱慕殿下,自然会患得患失。”他睁开双眼,两手一起拍了拍自己的脸,“别想太多了。”

    万一江夫人本来不知,却因他的思虑有所察觉,那他可就……造孽了。

    “殿下可是好容易才有这么一位合心顺意的人呐……”轻轻地,他感叹着喃喃-

    江逾白与新的两个备选的见面也很是顺利。

    楚王的这处田庄极大,内有农田、温泉、山林,还有一处宽阔的校场,可兼马球场。近几日天气极好,空中飘着棉花般的云,虽不下雨,却也略减了夏日阳光的热意,青雀便叫两名备选各做队长选人,在校场打马球,从球场让江逾白看,谁的样貌身材、为人行事更合心意。

    她略歇两刻,更衣回到球场时,两队人马正打完三场,各在场边不大有形象地歇息。赢的那一队,李嬷嬷亲去替她发了彩头。

    江逾白跟在一旁,只作看热闹一般左看右看。

    这一队的队长是个十八岁的亲

    兵队正,皮肤黝黑,五官硬朗,鼻梁高挺,虽说两颊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的轻嫩,可他颈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延伸到衣领中,看不见究竟结束在哪,恰好又驱逐了这份稚气。

    看见江夫人的妹妹也来了,他连忙站起来,一脚一个踢自己的队员注意坐姿。

    江逾白就又看到了他发红的耳郭,和连打三场马球也矫捷如初的腿。

    她没说话,也没对谁笑,待李嬷嬷发完了彩头,便又跟在一旁一同回去。

    青雀在她耳边问:“这个怎么样?”

    “体力挺好的,看来是有真本事才到这个位置。”江逾白照实说,“球品也很好——但大约是在夫人们面前,上次也没人使阴招。倒是他的队员最听他的话。还有……”

    她抿了抿唇,更加低声:“他喜欢我,但眼神没乱瞟,只看我的手和裙子了。上次的三个人里有一个总看我的脸——虽然这也不算失礼,但比较起来,还是这位更好。还有,输的那一位,连着两场都发了脾气,中间那场赢了也生气。赢的这位也输了一场,就不似他那么大怒。脾气太差的绝对不行。若吵起来,我打不过他,还连累阿娘也担心受怕。”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青雀听了便笑,“慢慢看着,不急。还有许多人选没看呢。”

    便是亲卫里的都不合适,还有王府的属官,还有军中的人,人选多着。

    江逾白应着:“我知道。”她笑问:“姐姐不画了?”

    “先不画了!”青雀站起来,动了动手腕,“我也打一场!”痛快痛快!

    她笑命这次领队的校尉:“再选两队人出来,让我和张公公打一场!”又笑对张岫说:“你别太让着我,也别太让我输得难看啊!”

    ……

    楚王府的亲卫都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老兵,张岫的手中也算人头滚滚,他们和夫人打球,自然并不对她使出全力。

    不过,几圈下来,发现夫人并不似他们以为的脆弱,他们也渐渐放开了手脚。

    青雀这一队的队员,还自发围绕她形成了战术,进攻防守,都以她为中心。

    不知是她队员的实力更强,还是张岫的确不少放水,半场下来,青雀竟然连续进了三个球!

    在队员的欢呼和场边的喝彩里,青雀感受到的,却不是进球的喜悦,而是……权力的美妙滋味。

    马上呼啸的风吹动她的骑装,却吹不动她收在衣衫里的令牌。

    是的,这次,是的,的确和她一开始拿到令牌那时不一样了。

    楚王亲自带着她见了亲卫的队长们,让他们“拜见”了她,就是真正给了她些许调动亲卫的权力。

    所以,他们才会护卫她出城游玩,听她之命打球比赛以作观赏,又在现在,不着痕迹地让她赢,让她高兴。

    当然,她还远远不能像楚王指挥他们一样如臂指使,但,也终究和只能在不确定的“危急关头”,才能求助亲卫保住性命时不同了。

    又进了一个球。

    球杆扬起的尘土飘洒在青雀身边。

    透过飞扬的轻尘,看到矗立的球门,看到滚动的马球,再看到碧蓝的,飘着雪白云朵的天,她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真好啊。

    突然和亲卫打球,她本是想找件事让自己累极,就没有力气再去患得患失,思索什么“第一个”“唯一一个”。

    但这一场马球,却让她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快乐。

    第89章 晴天霹雳“儿子有十几个,母亲的娘家……

    接下来的几日,青雀在田庄上玩了个尽兴,直到四月的最后一天回京时还意犹未尽。

    回到云起堂,她努力收心,一口气画了四五张田庄风光,和承光的第三幅画像一起着人送去。

    才画完,便是端午。

    暑热天气,阳光毒辣,空中不见一丝云,京中却赛龙舟、挂艾草菖蒲、游百病、涂雄黄、荡秋千、比武、击球,家家户户喧闹非凡。

    楚王府的妃妾惯例不出门,只在府中过节也足够热闹。

    去年此时,青雀的身孕还未满三个月。天气又太热,她不好出门,只在云起堂过了节。阿莹来伴着她,永春堂的三位也来亲自送了礼才走。

    今年算是“无事一身轻”了。

    一早,她便会集了阿莹与张孺人三位,在花园里听曲吃酒。

    树荫细密,花影芬芳,玉人堂的冰山袅袅升起青烟,乐声隔着水潺潺传过来,一时大郎都听曲听住了。

    “罗公公今儿可迟了。”青雀下首,张孺人饮着葡萄酒,轻声笑说。

    “是啊,”青雀便应,“二郎怎么还不来呢。”

    “一会儿他们小儿包粽子,大郎一个人,包的不够咱们吃,可怎么好?”乔娘子也凑趣。

    “哎呦!”张孺人便笑说,“你还指望吃他包的粽子?”她看向儿子,“他能包成一个不漏的,就算他长进了!”

    大郎听曲听得如痴如醉,正伴随曲调摇头晃脑,没听见母亲说他。

    张孺人就含笑看了儿子一会。

    一时乐声变了,她才转回头,悄声说:“静雅堂那一位,都‘病’了四个月了,还不好?”

    这几个月,二郎三五日才被罗公公带着去看她一回,请了安说几句话就走,也没听说过二郎想娘吵闹。

    再这么下去,二郎虽然没真给别人养,又和给别人养了有什么区别。

    “从上个月开始,连冯御医也不常来了,”薛娘子也向前倾身,“半个月才来诊一回,也不见有别的大夫再去。”

    她状似是看向全桌的人,实则目光更多放在青雀身上,语带疑问说:“若那一位还发着烧,病着,咱们府上,也不会不管她呀。”

    “是呀!”乔娘子也忙说,“什么病若真烧上四五个月,那人不都烧——”

    她低声:“不都烧傻了吗?”

    青雀捧着酒杯,听完了这三人的议论。

    她们三人住在一处,有什么话大可以在自己院子里商议,特地放在酒桌上说,显然是想同她一起探讨。

    李侧妃对她心存不善,她当然希望李侧妃的境况永不好转,最好还能更坏。她也时不时就会从李嬷嬷和张岫那里,打听到一两句静雅堂的消息。

    可这些消息,她要和这三人分享吗?

    她们难道真的不知静雅堂的动向?

    阿莹是她的人。她的事,除非事关性命的,基本都会同阿莹商议。

    而永春堂这三位和她,互相还只能算比“酒肉朋友”再稍亲近些的普通友人。

    她可以在楚王面前提起大郎,让他与孩子更亲近,也可以带她们三人一起到各处游玩。但这等涉及阴私算计的事——

    饮一口酒,青雀还正沉吟,忽有小内侍过来,在廊下回说:“罗公公先带二郎去静雅堂请安了,今日端午,应会多留半日,命奴婢来回各位夫人娘子,午饭请不必等二郎。”

    “知道了。”青雀笑命,“大节下,又辛苦你跑一趟了。你若不急着复命,就先在这歇歇,吃杯茶吧。”

    说着,她看一眼芳蕊。

    芳蕊已从荷包里取出一块小银元宝,笑着放在小内侍手里。

    小内侍连声谢恩不迭。芳蕊扶他起来,便领他去吃茶吃点心了。

    青雀出了银钱,便顺理成章不再出声。

    片刻,张孺人轻声一笑:“看来,是没烧傻。”

    “到底是二郎的亲娘。”薛娘子笑道,“端午也算大节,她既好了些,二郎自然要去陪她半日的。”

    “那就先把大郎挪过来,和咱们坐吧?”乔娘子便说。

    “是该挪!”青雀此时方笑说,“不然,二郎不来,这半日他也怪寂寞的。”

    ……

    花园里的音乐清越悠扬,越过数道围墙,隐隐传在静雅堂院中。

    被药味熏染了几个月的侍女们,都不禁慢了手中的差事,凝神细听。

    李侧妃却皱起眉,让人关窗。

    “吵死了。”背过身咳嗽了几声,她几不可闻地抱怨。

    同样瘦了半个人的琴音和棋声一左一右伴着她,给她抚背、递手帕、递水,一起看罗清陪着二郎,在地下的矮桌上给她包粽子。

    关了窗,屋里不通风,二郎脸上很快沁出汗珠。

    “侧妃不想开窗,不如再披一件衣服,把冰山挪进来?”罗清给二郎擦汗,望向李侧妃,笑道,“不然,二郎中了暑就不好了。”

    “……是。”李侧妃深深吸气,笑着,“是该如此。”

    她推琴音,琴音忙拿来斗篷。棋声也忙出去,唤人把冰山抬到卧房附近。

    “骤然一热,又一冷,怕更不好。”棋声赔笑说,“冰山就

    放在这,公公看,怎么样?”

    “甚好。”罗清点头。

    他又拧干一块新棉布,细细把二郎颈间背上的汗也擦去。

    二郎触痒,挥了手“咯咯”地笑,把手里的糯米洒了一地。

    侍女们又忙在一旁擦地,还有婆子打水来去,卧房内外,一时间都有些拥挤。

    李侧妃忍耐着,笑着,看着。看着二郎这张圆润了也黑了些的脸,不知为什么,竟更像楚王——像他父亲。

    她再也不能骗自己,殿下是因为忙,因为没有时间,才不来看她和二郎了。

    不,不。她又在心里否定。殿下不愿来看的,只有她。二郎……

    终于熬到午饭结束,罗清带二郎走了,她累得躺在榻上,嘲笑着开了口:

    “说不定,二郎以前是被我连累了呢。”

    侍女们还都不知怎么回她,她已自顾自往下说着:“都说‘女生外向’,我看二郎也一样。谁养他,都养得好,他都高兴。这才几个月。”她冷笑着:“就快和他父亲一样,连我是谁都忘了。”

    “小姐!”琴音慌得向外看。

    “怕什么。”李侧妃握住她的手腕,“没有你我的话,谁敢靠近卧房,不怕沾了晦气!”

    “小姐……”琴音又忍不住要落泪。

    “哭什么?不许哭!”李侧妃冷声,“这也值得一哭?”

    慢慢地,扶着琴音的手,她又支撑自己坐起来,命:“去拿纸笔。”

    琴音不敢不去,回来却还是要劝:“小姐先歇一会,再……”

    “不歇。”

    李侧妃又让棋声放好矮桌,铺上信纸,开始斟酌:“就是这样写,才显得我认罪心诚。”

    “还有,不许动我给二郎的针线。”抖着手落下笔,她一面又在吩咐,“咱们是看不出针脚不同,前殿那些人精得像鬼,万一看出来是你们代做的,这些日子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是。”琴音抹泪,不让泪滴污了砚台。

    李侧妃一笔一笔,慢慢写着这第二封请罪信。

    终于,她又写到二郎的名字,“承忻”。

    “忻”,她明白这意思。

    “启发,明察”。

    手中一顿,笔下的墨汁便在纸上晕开。李侧妃忙提起笔。

    可那一点墨痕,还是牢牢染在了“忻”的最后一个笔画之上-

    端午之后,李侧妃的请罪信,又隔了十几日,才同承光的第四张画像一起,送往西疆。

    一个暴雨天,青雀又得知了康国公府的一件大事。

    ——宋檀被外放为荆湖路江陵府太守了。

    这可与上一世截然不同。

    上一世的宋檀,在去年——景和二十五年——便已因赈灾有功,由正五品中书省左司郎中升了正四品京兆府丞。

    但这一世,去年调任京兆府丞的,是德妃亲表妹的丈夫,也即魏王的表姨夫,这一家还曾与柳家议亲。宋檀也并未在去年被点为赈灾御史。

    上一世,宋檀可称一句“官途顺遂”“青云直上”。当同年同科还都在五品以下挣扎时,他已先升京兆府丞,又调大理寺少卿,才过三十岁,又从大理少卿升了刑部侍郎。六部侍郎轮过三个,外调为江南东路观察使两年后,回京便升了户部尚书,又在不到四十的年纪,升右相,在今上宾天前,被钦命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帝。

    一府太守虽为一地要员,居从四品,是多少官员一生仰望的位置,却从没出现在过宋檀那金光沉重的履历里。

    这一次的改变,又是为什么?

    青雀当然不能确定原因。

    可就算不知究竟,也不妨碍她为宋檀稍加坎坷起来的官途高兴一场,吃上几杯。

    ……

    六公主却对宋檀的去处甚是不满意。

    “他这一年惹恼了父皇多少次啊,”在昭阳宫,她悄悄和母亲抱怨,“先是六哥和咱们,连永熙表姑都告了一状,父皇调他出去,还是选荆湖这么好的地方,还是江陵这样的要地!”

    “过上两三年,他难免有些功劳政绩,再调回来,父皇就又能升他了!”她越说越恼,“六哥都在边关吃苦,遇上军情紧急,连饭都吃不上一口,他倒好,要去江陵做主享福了!”

    云贵妃低垂着双眼,遮掩住翻涌的诸般心绪。

    “儿子有十几个,死了一个,还有许多。”

    尽量不带情绪,她轻声说:“母亲的娘家,只有一个。”

    她笑了笑:“物以稀,为贵啊。”

    ……

    而突然外调江陵,于宋檀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

    从正五品左司郎中,到从四品江陵太守,看似是升了半阶,实则京臣重于外臣,中书省的官员又重于其他各部,他这一去,不但没升,算起来反而降了半阶!

    他在房中急躁踱步,不知还能如何挽回。

    听着暴雨,霍玥静静地看着他发怒,心中也在急促思索。

    康国公府需有人掌家,她离不开。凌霄正是有孕四个月,孕中妇人经不起颠簸,也不能同他去。

    外调太守,任期至少一年,或许要三四年……

    这么长的时间,若无妻妾跟随,他能忍得住吗?

    第90章 贺赠青雀芳辰他是……在望着她吗?……

    虽然宋檀极力说,他外放是去做官办事,非是悠游享乐,并不需要姬妾同行,霍玥还是在半个月里选出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年轻貌美又老实本分的丫鬟,由卫嬷嬷紧急调理过规矩,让她们随行服侍。

    宋檀正是求不到圣人松口,胸中一股郁气无处发泄,更为此事极是气恼:

    “阿玥,你为何偏不信我!”

    又瞪了两个丫鬟几眼,他甩上卧房的门说:“我以为你都明白,虽然纳了贾氏,也只是为子嗣计。如今她已有身孕,只待生产;我也并非贪图美色享受才要她,只是为了有个孩子,你却偏又选出两个人来,戳我的心!阿玥!”

    他痛心地问:“难道你我真就为她远了,你——”

    “二郎!”

    霍玥叹着气,站在他面前,无奈笑着:“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我也更不会因为一两个丫鬟就远了你。”她说。

    一听这话,宋檀更激动了:“那你还——”

    “二郎,你听我说呀。”霍玥仍是笑着打断他,“凌霄虽然有了身孕,却并不一定这次怀的就是儿子。你这一去,又不知几年。若她不幸生的是女儿,再等她出月子,养好身体,把她送去,也等太久了,专送她一个,也太显眼。父亲又是为咱们驳回了大嫂,大嫂已几个月没回家,咱们若再为你我的这点私心,耽误了父亲早日抱上孙子……”

    说着,她垂下眼帘,语气也低微下去:“二郎,我不想再被人说,‘自己生不出来,还犯嫉妒,误了丈夫的子嗣’,更不想你再被人说‘无子’。选出这两个人,只是未雨绸缪,不是‘信你不信你’。你早日有子,也对咱们都好。二郎。”她轻声地说:“你又何苦为两个丫鬟生我的气呢。”

    这一番话柔微低顺,在情在理,听得宋檀心中熨帖不少,又可怜起她这般姿态,不由上前半步,揽过她在怀里。

    “你放心,”他低声说,“只要凌霄这一胎得男,我决不碰她们一次。”

    霍玥抬头,看着他这副深情模样,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

    被他抱在怀里,她的心却很静,已然没有了从前的悸动和安心。

    曾经那么多山盟海誓,说好的一生一世,却敌不过简简单单的“子嗣”两个字。她才二十一岁,宋檀也不过二十六岁,他们才成婚六年。即便她现在生不出来,也未必再过十年还是养不好身体,生不出孩子。可他就是等不及了。

    她只是他的妻,又非他的父母尊长,又非……陛下。他若真心不愿,她还能把他绑起来,送到别人床里?还能杀了他?

    他为什么不能顶在她前面,直到公公发话一定要他纳妾,否则就勒令他休妻、不让他承爵再松动?

    先是青雀,再是凌霄,她给的丫鬟,他嘴上说着“不要”“不喜欢”,实际还不是去了一次又一次?还不是行过了房事又留在了青雀房里,舍不得离开?还不是在她提议送走青雀的时候立刻变了脸色?

    他的“真心”和“忠诚”,在她这里,早就一文不值了-

    数日后,宋檀离京赴任。

    霍玥命将凌霄从她后院挪至前院西厢居住,方便奴仆照看。

    “她最好从现在开始,每天求菩萨保佑,她这一胎一定生的是个儿子。”

    看过凌霄回房,她平静对卫嬷嬷说:“知春和玉露容貌并不差她太多,又比她年轻,还能日日服侍在二公子面前,若真比她先生下儿子,她这‘贾姨娘’,就

    要被后来的比下去了。”

    卫嬷嬷叹着气,并不以为她是真正看开。

    “好了,有什么好叹气的。人走了,日子还得过。这些天为忙他出门,许多大事险都耽误了。”她站起来,自己找到历书,“我再看看最近的日子。”

    翻开历书,又找齐帖子,她算着:“后日是慧国公夫人的寿诞,必得去的。六月初三,怀远侯府孩子满周岁……初八,沈家长子成婚——这是二公子的同僚,他又不在家,我不好过去,只送礼吧。十四是赵太保的寿辰……”

    她略有沉吟:“这一位可是他的座主。虽然没送帖子来,咱们家的礼也还是不可少了。”

    “是。”卫嬷嬷应着,“还是照从前的例?”

    霍玥点头:“礼单拟好,先拿来我看。”

    她继续向下看。

    “六月十五,四妹妹的生辰……”她笑一笑,“她出阁在即了,那日又无事,我回去贺她吧。”

    “十八……二十……”日子一个个数下去。

    指到下一个时,她浑身一硬。

    六月二十一。

    卫嬷嬷见她发愣,忙伸头也去看,看见这个日期,很快想起,这是……青雀——江孺人——的生日。

    江孺人还在这里时,每年生日所得的赏赐,都是所有丫鬟里最厚的。

    她都没忘……娘子,更不会忘了。

    她嘴唇动了动,觑着霍玥的面色,想快说几句话,把这个日子岔开。

    可她没能开口。

    她瞪大了眼睛,看见霍玥几根手指死死抠住了这个日期,指节用力到指甲边缘泛白——

    在“廿一”这两个字上,撕出了黑洞洞的一个裂口-

    “是殿下给夫人送的生辰礼到了!”

    随着这一声喜报,云起堂里霎时一片欢庆。虽离夫人的生辰还有十几日,可殿下的礼物提前这么多天就到了,正是殿下把夫人放在心上!

    “快抬进来!”不待青雀开口,柳莹已忙笑说,“快让你们夫人高兴高兴!”

    张岫亲自领着小内侍抬进两个大木箱,他手里还捧着一个木匣。

    将木匣交到夫人手中,他先笑说:“殿下这次给夫人的回信在里面,还有一件礼物,也在里面。”便令小内侍开箱:“夫人请看。”

    顾不得矜持,青雀欢喜把木匣抱在怀里。

    他说,“不管他人在何处,生辰礼,一定会提前送回京里”,他做到了。

    他总是会做到每一件承诺她的事。

    木箱缓缓打开,先入眼的,是许多精致的锦盒。

    “这一箱全是碧玉雕刻的首饰、玩器,”张岫笑道,“那一箱,全是还未雕刻的玉石,碧玉、青玉、白玉、黄玉、红玉都有,都是殿下从西疆搜寻回来的,夫人想做什么只管吩咐。”

    他说着,已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辣色碧玉雕刻的一对凤鸟手环。

    这绿色直从青雀眼中沁到她心里。

    “真好看。”柳莹笑着从身后扶住她的肩,“那你先赏着,我先去了。等你这都收拾好,我再回来细看。”她点一点青雀怀中的木匣,眨了眨眼睛。

    青雀红着脸,送她到堂屋门边,吩咐侍女好生打伞,送她回去。

    张岫着人将两箱玉石抬到西侧间放好,也悄悄退了出去。

    青雀缓步走回来,歪身坐在榻边。

    胸中悸动着,她将木匣放在膝上,打开,看见信封之上,果然还有一卷东西。

    犹豫片刻,她先拿起这卷纸,解开绳结。

    这是一幅画。

    画的是,她正荡秋千。

    她荡得很高,浅碧的裙摆在晚霞的金光里飞扬,笑得肆意又开怀,双眼也映着霞光,显得极亮。

    青雀忍不住笑。

    她记得,当时她四周围着许多人,有永春堂的三位,也有李嬷嬷、严嬷嬷,还有碧蕊芳蕊她们。可这张画里只细画了她,其他人都模糊成了影子,只能看出都在仰视着她,为她喝彩,望着她。

    他也在望着她吗?

    他是……在望着她吗?

    青雀小心翼翼抚摸着画纸,视线缓慢移动,落在了画卷侧边的落款之上。

    是楚王刚劲遒健的字迹。

    作画的日期之后,末尾,他写:

    “于临羌军中作”。

    “贺赠青雀芳辰”。

    ……

    当青雀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贺赠青雀”四个字上移开,把画重新卷起,打开楚王的信时,楚王也在看她的信。

    这是他收到的第三幅承光的画像。

    青雀的画工很好,精湛细腻,每一幅画,虽只相隔半个月,却清晰画出了女儿的细微变化。

    他确实,很久没看过小儿吃手吃脚、爬动翻身、嬉笑哭闹无赖了。

    自从他十五上边关,不论是阿娘生的弟妹,还是府中女人生的儿女,他都不再有时间——后来,也是不愿——细看。

    去看孩子,就会被孩子的母亲反复借口孩子挽留。若他不留,便好似一个无心无情的罪人。

    青雀,和承光……不同。

    看过最新一幅画像,楚王又找出前两幅,反复对比,眼中早已盛满笑意。

    直到全海轻声进来,在他身后回说:“殿下,时辰到了。”

    楚王缓缓放下画纸。

    他垂眸,收起青雀的来信和画,落锁,声音平静:“走吧。”

    他和几个亲信策马来到西凉府最西边的街道。

    在巷口,他便与众人下马,步行进入巷中。

    亲信学了四声鸟叫。

    很快,一户院门开启,一对青衣男女恭候在门边,请他入内。

    望了一眼隔壁,楚王缓步走进去。

    这是一所西陲常见的富庶人家的民居,一进大小,几间青砖屋舍,院墙不算高,以楚王的身量,可以轻易看见隔壁的一切动向。

    身为大周的亲王,百姓口中的“战神”,节度边军的大将,他想进哪一户人家,想见什么人,大可以直接敲门,报上名号,无人会阻拦他入内。

    可他只把自己藏在院墙边的树影后,静静站着,望着,等着,等到了太阳偏西,隔壁的老夫妻终于相携走出屋门。

    丈夫挑水,妻子浇地,两个头发都快全白了的老人家动作慢悠悠地,侍弄着院子里的几垄蜜瓜地。

    “这个长得好!长得真好。”老阿婆蹲在垄边,笑着捧起一只蜜瓜,“老头子,这个阿宁喜欢。就它吧!”

    “哦……”老头子费力弯腰,仔细看了看,也笑呵呵地,“就它吧,就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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