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蜜瓜,老阿婆被老头子搀扶着站起来。
洗了洗蜜瓜的外皮,一起收拾好水瓢和水桶,两人又一起慢悠悠地背着夕阳,走回了房里。
迈入房门前,老阿婆的脚步多停了一会,忍不住偏头看向隔壁院墙旁的树荫。
老头子也不禁看过去。
但他们老了,眼睛花了,就算有人在那里,也实在是看不大清了。
老头子一叹,拍着妻子的手,掀开了细编的竹帘。
青砖房中阴凉宜人。
这是连通的三间屋子。正中是堂屋,向后是厨灶,两边各是一间内房,铺设着床榻桌椅等家具。每间屋子都收拾得干净,不见寻常失孤老人因年迈体弱、老眼昏花,无力打扫所导致的油腻不洁。
老阿婆顺手把蜜瓜放在堂屋桌上,老头子就接着抱了起来,拿到厨灶上切开。老阿婆已走进了
东边的内室里。
临墙的木床旁,贴着东墙是一条细细的长案,供奉着一个牌位,上面用文雅秀静的字体,书写着十个大字:
“供奉,爱孙姜颂宁之灵位”。
这一行字旁,两排还各有小字,写着她出生和离世的日期。
“生于景和八年八月初六日”。
“卒于景和二十四年元月十九日”。
她拿起案上的软布,细细将上面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灰尘擦去。
老头子端着一盘切好的蜜瓜进来了。
“这个真甜。”他笑着说,“你可真会挑!”
“你又偷吃!”老阿婆回头嗔他,“阿宁还没吃呢!”
“哎,哎!”老头子拿出一块蜜瓜,放在牌位前的碟子上,笑呵呵地说,“看你阿婆,我就是先替你尝尝!这块最大,给你吃!”
给了孙女,他又挑出一块,递给妻子。
两人并排坐下,一起看向孙女。
“——哎!”
瓜才递到嘴边,阿婆还是忍不住,先长长地叹出了一声,眼中也含了一点浊泪:“今天——就刚才,楚王殿下又来看我们了。”
“还是想不明白,那年把你送去他跟前,到底是对还是错。”
她说着,咬下一口瓜,甜沁沁的,缓慢地咀嚼着:“留你在身边,怕护不住你。以为楚王殿下必能护住你,又没想到……”
几乎相同的言语,不过几日之差,又在孙女的灵位前,被重复说出来。
同一块蜜瓜被反复咀嚼,用老而松动的牙齿碾成了渣,甜味也已经消失了。
老头子哽着咽下去,又大口咬下一块,把头瞥向了窗外。
“上个月,你阿公的牙又掉了一颗。”阿婆又笑起来,“我的左腿也有几天疼的走不动。你阿公的药没管用,楚王殿下的人请的大夫给治好了。哎呦!看来我们俩下去陪你,还得再等上几年。”
“这瓜,真好吃。”她低下头,看着瓜上被自己咬出的不齐的牙印,“你八岁那年嘴馋,偷着摘了一个生瓜,明明不好吃,怕我们说你,还是背着我们一天里全吃了,吃坏了肚子。这个,是不是比你那个好吃多了?”
离孙女的八岁,也只过去了十年而已。
只是她没能长到十八岁。
“这也是楚王殿下的人帮着种的。”
阿婆也又咬下一口,弯着眼睛笑:“哎呀,我和你阿公,去年就种不动地,也放不动羊了。想起来给瓜地里浇几瓢水,那都是糊弄自己的。”
“但我们过得好着呢。”她说。
她对孙女数着:“柴火会自己劈好,院子也会自己干净,米面鱼肉,瓜果点心,新衣、新鞋、新被褥,总是平白就有人放在门里,连一天三顿饭,都——”
“姜阿公?”院门外有人唤,“娄阿婆?”
娄阿婆止住话,眨了眨眼睛,又推一推自己的丈夫。
姜阿公便站起来,捶着腰腿,慢腾腾走到厨房里,端出方才新切的另一盘蜜瓜,同妻子一齐走到院门边,开门。
院门外,是一名四十左右的灰衣妇人。
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见了姜阿公就笑说:“家里新烙的饼,多炖了一碗羊汤,拌的凉菜,来送给阿公阿婆也尝尝。”
看见他手中的蜜瓜,这妇人微微诧异。
“多谢你们,总想着我们。”娄阿婆接了篮子,递给丈夫,并把蜜瓜递给妇人,笑着说,“这是我们和阿宁一起吃的瓜,别嫌晦气……”
想一想,她就明白地说:“只能请你再辛苦一趟,替我们送去吧。”
“哎……”
那夫人发着愣接过蜜瓜,待回神,又忙重重应下一声:“哎!”-
蜜瓜再甜,那种独属于瓜果的香气,也只能在口中停留不到一刻。
西陲的夏夜再美,漫天星河还是会随着时间转动,从绚烂转为清寂。
又是一年中秋时。
楚王在西陲的各城中来去不定,在西戎的虎伺下守卫着边疆,京中的大明宫和楚王府里,仍是一派安和升平。
“病”了近八个月后,李侧妃终于得以走出了静雅堂,再次出现在其他人前。
她简直大变了模样。
今年之前,青雀也只见过她寥寥数次,却清晰记得她红润的面庞和总是骄傲的神情。她生得貌美,比静雅堂一院子的花还艳,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六个月,到现在青雀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红宝石的耳坠在阳光下晃出的光晕,和看清她与姜侧妃相似的脸时,面上迅速破碎、消失的骄矜神态。
算计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缓慢地眨一下,不论里面是盛着恶意还是窃喜,眸光也总是似水一样活动着的。
而现在,她不但瘦了整整半个人下去,眼中似也不见了骄傲与骄矜。
中秋家宴,她仍是最后一个到的,却不似从前那般,人未来,语先至。
她穿着大红的宫缎长衣、头戴三尾金凤,沉默迈入鹿鸣馆,扫一眼先来的众人,只说了一声:“都不必多礼了,坐。”便径自走向主位。
二郎被罗清领过来,对母亲见礼。
她清瘦的脸上聚起一个笑,弯腰扶起孩子,看了一瞬,才声音轻柔地说出一句:“好了,去和你哥哥玩吧。”
青雀注视着她,思索着她对二郎的态度。
“病”了半年有余,李侧妃足写了三封请罪信,还给二郎做了快十身衣裳,才终于在上个月求得楚王松口,重许她在府中走动,大约靠的是身为生母对孩子的真心。
可她竟然从这一句话、一个表情里觉出,李侧妃似乎对二郎,生了怨恨。
隐晦地,青雀和柳莹换过一个眼神。
这次家宴,李侧妃虽然格外沉默,不过,她也并没做出其他扫人兴致的事。
张孺人提议行酒令,她也参与,该行令就行令,该受罚就受罚。
酒宴过半,青雀提出先让音乐停一停,静静看一会月亮,比赛钓鱼,她也没疑议不许。
乐声重起,大郎吃饱了饭,其他游戏也都玩腻了,便带着二郎在地上转圈跳起了舞,还唱起了“明月几时有”。
张孺人警惕地望向她,她竟还回以一笑,就着音乐的节拍敲了敲酒杯,饮下一口薄酒。
席散,她抱住二郎道别,被酒气熏红的脸颊贴了贴二郎的脸,才对众人致意,转身离开。
“我宁愿信她是真的安分了。”同柳莹牵着手,缓步回房,青雀低声说,“可一个人的本性,和她对我不知从哪里来的怨恨,真能经过一场病,一个教训,就全改了,全不见了吗。”
像她,即便死过一回,重活了一世,还是会让自己为他人的好付出真心,哪怕吃过教训。
而恨意,有时比喜欢,比爱,都更加强烈。
比如,她不知自己会不会喜欢楚王一世,不知自己会喜欢他到哪一刻,却知道,这一生,下一生,生生世世,她都绝对不会原谅霍玥。
今日安静下来的李侧妃,比从前活跃、算计的时候,还让她觉得不安。
“不管怎样,她都大伤了元气。”柳莹便说,“她又还算明白利害,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至少在二郎回静雅堂之前,她应不会轻易再做什么了。她就不怕二郎再也回不去吗。”
“但愿吧。”青雀只说。
“怎么了?”柳莹问。
“你没觉得……”斟酌片刻,她靠近柳莹耳边,“今日她对二郎的态度,有些奇怪?”
“奇怪?”柳莹颦了眉,仔细思索。
半晌,她摇头:“我只看出,她对二郎,好像没那么紧张了,又顾着罗公公在,格外小心。可,这应对二郎是好事啊。”
“是吗。”青雀微微抿唇,没再追问。
柳莹却细问:“你是觉出什么了?”
青雀一想,倒不必瞒她,便说:“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总觉得,李侧妃对二郎,应是生了怨的。”
她细细描述了观察到的,李侧妃看向二郎的眼神:“孩子五日才去见她一次,上次正是八月初十。真挂念着孩子,怎么会五天不见都不想?可
她神情虽温和,话也温柔,我却看不出她对二郎有多想念。”
“她看二郎,就像看一件贵重的,可以称量的……货物。”她确定。
现在想起来,同样的眼神,上一世,她经常会在霍玥脸上看到。
只是那时,她还以为那是对孩子们审视的疼爱,没有敢再深想。
柳莹又认真思考了片刻。
“我没看出来。”她还是说,“但毕竟我没做过生身母亲,或许你是对的。”
她提议:“你要不要模糊些……问问李嬷嬷?”
“不能说。”青雀叹道,“毕竟也只是我的猜测。对李嬷嬷或张岫说了,这事就必要认真了。”
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她不能借由孩子对李侧妃出手。
但,若李侧妃真的已经只将二郎看做可以称量的货物,那当她认为,一件事可以牺牲二郎去做的时候,楚王府里,又会发生什么?
青雀不愿将一个母亲这样想。
但她想要自保,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子,想要铲除敌人,便一定要先将各种可能都考虑好-
青雀虽然升起了防备,但中秋之后,李侧妃没再出过门。
不到内宅团聚的日子,她且见不到人,也无从再次观察她对二郎究竟是什么心,便且安心看书、习武,画女儿,教女儿说话,过自己的日子。
到了十月,入冬下雪时候,承光的周岁便快要到了。
提前一个月,李嬷嬷便同张岫来和青雀商议:“到现在还没说殿下要回来,恐怕是赶不及下个月姐儿的周岁了。殿下不在家,家里不便请外客,内宅的酒席在哪里摆,就全看夫人高兴吧。”
青雀是想要楚王回来,更想要女儿过一个热闹盛大的周岁,但她也更分得清轻重缓急。
承光已入宗谱、上玉碟近一年,未见宫中有任何苛责,她的周岁,即便楚王不回来,不大办,也没有任何影响。
而边关如有危急,楚王不在,才或许会波及到整个大周不宁。
上一世,她的承光——岁岁,不正是因楚王去后,宋檀掌权,选将不利,大周对西戎惨败,才被霍玥和宋檀推出去和亲的吗。
“去年满月宴是在鹿鸣馆办的。”青雀便思量起来,“可今年中秋宴,也办在了鹿鸣馆。一年里两次团聚都在一处,不免乏味,还是新选一处的好。”
“冬日天冷,姐儿又要抓周,必得选一处暖和的地方。”李嬷嬷便笑着从张岫手中接过花园的堪舆图,展开,“从夫人入府,园子里还有这几处没办过宴……这小梅坞有三面火墙,最不怕冷,虽然屋子浅窄了些,但咱们府上人不多,摆上两三桌是尽够的……”
青雀点头,看着堪舆图,比着能在哪里摆开承光抓周的长案。
就在同一时刻,康国公府后宅,捧着怀胎十个月的肚子,凌霄发动了。
即便孕中将养得不错,因是初次生产,她还是足足生了快一天一夜。
第二天的清晨,孩子落地。
产婆第一眼就看过:
“是位千金!”
是个女儿。
凌霄本就因生产累极,再骤一听见这个消息,想到这一年里娘子和卫嬷嬷对她的明示暗示,想到远在荆湖的二公子,再想到随着二公子一同赴任的,也是娘子给二公子准备的玉露和知春……她一口气急,眼前便晃晃地发晕。
她没能生下儿子。
天寒地冻,她去不得荆湖,又才生产,更不能挪动,二公子是免不了要再纳新人了。
是她,没能办好娘子的吩咐。娘子若为二公子纳新人生气,会不会,迁怒她和孩子?
二公子不在家,根本看不见孩子一眼,更别谈疼爱她。若娘子再不喜欢孩子,她们母女今后……
“吱呀”一声,外间的门开了。
产婆也同时把擦过身体、喂了奶、包好包被的孩子放在了贾姨娘枕边。
侧过脸,看见女儿红皱细嫩的脸,和她紧紧闭着的眼睛,凌霄的心也在顷刻间软成一片。
不管怎样,这是她的骨肉,她的亲骨肉,她怀胎十个月,拼了命,才生下的亲女儿。
霍玥迈入内室时,看见的就是她欢喜温柔的神情,和向孩子靠近,同她贴着脸的亲密姿态。
“哈!”她轻轻地感叹出声。
不知是听见了她的这声感叹,还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和她的脚步,一愣神,凌霄迅速离开了女儿,手撑着床榻便要坐起来。
“快躺好!”霍玥此时加快脚步,端出笑走过去,“快躺着。”
走到床边,产婆已扶凌霄躺下。她瞥一眼包被里的孩子,便笑:“虽然只是个丫头,毕竟是二公子的头一个孩子。满府的赏钱都已经发下去了。你生产有功,就安心坐月子养着身体吧,我每日都来看你。”
说着,她便看向身后两个奶娘,要示意她们把孩子抱走。
凌霄不知自己那一刻是怎么想的。
等她回神,她已经向前倾身,挡住了别人抱孩子的动作,哀求地看向了娘子。
“姐儿……姐儿才落地,还不结实呢,”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娘子,娘子能不能先让她在这睡一个月,等过了满月,再、再……”
她浑身都发起抖,深深地打了个寒颤。
霍玥看着她,神情像是在笑,眼中又分明不见笑意。
“你生的孩子,才落地,自然是舍不得的。”缓缓地,她开口,“既舍不得,我也不是那等非要强夺人家孩子,叫人母女分离的人。”她笑了声,“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凌霄,你不嫌累,这孩子,就给你自己养着吧。”
她给的恩典,比凌霄所求的还要大,大上十倍。
凌霄却不敢应了。
可她还没能从巨大的惊悸里挣扎出来,霍玥已经留下奶娘,转身离开。
“一个丫头罢了。”
站在回廊下,霍玥冷笑着,看着檐外灰蒙蒙的天:“又不是我的孩子。舍不得给我养,我也不稀罕。”
“娘子别太生气。”卫嬷嬷劝着,“才生产的妇人,总是有些左性,等凌霄歇过这一段,就能想明白了。”
“我看她是想得很明白,才敢临时‘求’我留下孩子!”
甩开袖子,霍玥大步向自己正房走,便吩咐:“再去把后院西厢收拾齐整,等她出了月子,就让她带着姐儿住回去罢!”
这丫头,还是聪明有余,忠心不足!
若是青雀——
心绪突然飞到这里,霍玥愣了一瞬,狠狠地摔上了门。
为什么又想起青雀!
那更是个聪明过了头,背主不忠的——贱人!-
在凌霄的女儿将近满月时,霍玥心中,“背恩忘义”的“贱妇”,楚王府孺人江氏青雀之女的周岁生辰,再王府花园里办得热闹又温馨。
提前半个月,李侧妃便再次称病,没来赴宴。
如此,小梅坞里都算青雀的朋友,更是谁也不会扫兴。
大郎二郎也一起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抓周,给她加油出主意,还送了她长辈准备的生辰礼。
严嬷嬷尊楚王的吩咐,照二郎那年的例,开库给承光发了三倍的赏赐,算弥补她周岁未能大办。
张岫也尊楚王的吩咐,在席散之后,捧了一个木匣呈给青雀,
笑说:“这是殿下给姐儿攒的嫁妆,请夫人先收着。”
青雀打开木匣。
里面是似乎朴实无华的一叠纸:
一份房契,位于京城永宁坊雁巷,就在阿娘和逾白所住房舍的隔壁。
一份地契,位于江南水乡苏州,正有两顷半大,全是一年三熟的肥沃稻田。
最下是一叠身契,约有三十余张,写着田庄上和宅院里所有奴仆的身家性命。
合上木匣,青雀情不自禁露出笑颜。
这一世,承光能做楚王的女儿,真是太好、太好了。
当夜,不顾休息,就着烛光,青雀画成了女儿抓周时的情状,和同样连夜写好的信一起,着人快马送给楚王。
已在深冬,雪深地冻难行。即便是楚王府的亲卫快马加急,越过四千里路行到西陲边关,也须花费比其他季节更长的时间。
楚王还在看承光上个月的画像。
不过半年,青雀寄来的画和信,已经放满了三个匣子。
略有闲暇时,拿出这些画和信重新细看,也已成了楚王新的习惯。
从十五岁上边关,至今已八年余,还从没有过别人,这么频繁地寄信给他,问候他的平安,关怀他的身体,讲述自己一日里的每一件乐事,每一桩烦恼,不断写着,“若殿下在会如何”,“我又学会了这首曲子,弹给殿下听”,“满池的荷花只数这一朵开得最好,可惜摘下来送去就干枯了,画给殿下看也一样”,“逾白好像在心里选定了人了,只是还不同我们说”,“京城天冷了,昨日我和承光都穿上了夹衣,殿下那里是不是也早入了秋”,“今日打马球,张岫又让着我进了五个球,殿下回来,会让我进几个球?”
有时独自一人看这些信,他会恍惚觉得,他好像并没离开过青雀,她和承光,虽远在京中,却也一直陪在他身边。
所以,终于到了冬末,在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按计划回京时,虽然今次不需赶上青雀生产,他也还是鞭策着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知道,这是“思归”。
离新年还有五天,下午,楚王抵达京城西门。
面圣回府,他来不及更衣,便大步迈进了云起堂。
寒冬的冷风呼啸,青雀还是站在檐下等他,这次,她大红的斗篷里还抱着承光。
那张他在画上看熟的小脸从她母亲怀里探出来,望见他就叫:“娘!是阿爹吗!是阿爹!”
“是阿爹!”青雀不知自己笑得有多高兴。
“承光的话说得这么好了?”楚王三两步走到她们面前。
“看阿爹的明光铠,”青雀抓着承光的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胸甲,“亮不亮?好看不好看?”
“好!”承光摸了摸,又摸了摸,新鲜的手感让她瞪大眼睛感叹,“哇!”
楚王垂眸,看着女儿发亮的眼睛,和她母亲毫无掩饰的,直白的,雀跃欢喜的神情。
她也想他。
当他更衣她要看,沐浴她也送他过去,见他回来,几乎是跳起来迎向他的时候,他便更加确定:
她也想他。
青雀的思念,在吹熄了灯烛的床帐里,表现得更为明显。
一次后,楚王还未想抽离,青雀已又撒着娇,缠紧了他。
体会着她的热烈,楚王挺身,俯向她耳边,轻轻笑着,状似随意地问:“想要孩子了?”
“什么呀……”青雀滚烫着脸,拥住了他。
或许是熟悉的炽热身躯让她安心,或许是宁静的深夜,更能让她感受清楚自己的心绪,也或许,是床帐里的黑暗激发了她的胆量。
在楚王抬起身体,要重新开始的时候,青雀抓住了他的手腕,又稍稍起身,勾住了他的肩颈。
“想要你……”
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她触到他耳边,在如雷的心跳里,又尽力大声地说了一句:
“想要你!”
第92章 牵在楚王颈间的绳索想到他会死,青雀……
分明才结束分别八个月来的第一次。
可是,因为太过快乐,青雀的身体早已软了,软成了一弯清水。
她尽力的“大声”,也因为嗓音沙哑又颤抖,实则在沉沉黑暗里,在楚王耳边,在两人交缠的呼吸下,也只是堪堪可以听清楚的,微弱的一点声音。
这微弱的一点声音,像牵在楚王颈间的绳索,引着他重新低下了头。
他又抚上了青雀的脸。他找到了青雀湿润又干涸的唇。
不再游刃有余地安抚、给予,也没有再故意逗她玩笑,哄她开心,看她的反应,他直接到甚至是冲动地含住了她。
研磨。深入。吮吸。
迎合。高涨。失神。
当这场又热又深的吻终于结束,青雀已经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耳边的喘息,像是她自己的,又像是楚王的。他急促的呼吸竟然与她的混在了一起。
——老天。
在轻飘又沉重的相拥里,青雀只能想到这最简单的感叹。
天。
这样的冲动与热烈,在这不见五指、只能用身体感受对方的黑暗里,是否的确,完全,只是对她?他捧着的是她的脸,吻着的是她的唇——
“给你。”
楚王用一声轻笑,打断了青雀的思绪。
他拥着青雀,怀抱她,带领她,与她同行……共同沉入最荒唐、最放纵、最失控的迷乱里-
才回京的楚王总是忙碌的。
第二天,一睁眼,他已又不在云起堂了。青雀早便习惯。何况昨夜睡得晚,今日她起得也很晚……梳洗完毕,甚至已经到了午饭的时辰。
承光被奶娘领着,“哒哒哒”走过来,看见青雀就用手羞羞脸:“睡!阿娘,睡不起!”
“那也没有你平时睡得多!”青雀先回了女儿这句玩话,脸便忽然一红。
承光周岁在冬天,天气严寒,不易搬动房舍,所以,即便已经过了一周岁快两个月,她也还是睡在正房的东内间里。
隔着三间屋子、两道门,东内间的人应不大听得到卧房里的声音。承光又一向睡得实,昨夜楚王又一直堵着她的嘴……可想到她和楚王的情迷狂乱有一丝可能会被女儿听见,青雀的脸便一阵阵地发烫,甚至想从地砖的缝隙里钻下去。
这时,张岫在卧房外回:“殿下今日上午入宫,下午应在兵部,晚上请定国公几位到府,说今夜不知多晚席散,请夫人不必等。若着实太迟,殿下便在书房歇息了。”
“这——”这怎么行!
把这句太显得激动的反驳咽下,青雀抱起承光,走到卧房门边,笑着说:“不知殿下下午什么时辰回府?若殿下有方便的时候,你去……你去替我说:不论席散多晚,请殿下只管回来就是了。我即便先睡,难道殿下就不能回来了吗?又吵不到承光。”
她说得脸热,张岫听得满脸是笑,忙着应了一声:“夫人放心吧,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青雀绷着表情,点了点头。
承光不知听没听懂他们的对话,先跟着叫了两声,“殿,殿下!阿爹!爹!”,看阿娘说完了,便伸手向张岫:“张——啊啊!抱!”
“哎呦,我的姐儿!”
张岫熟练把承光接过来,笑道:“等再过几天新年,殿下便能闲下来了,那时,就有时间多陪着姐儿了。”
“只要西陲不定,”缓缓地,青雀一叹,“殿下什么时候都不能真正清闲。”
是啊,还有四天,又要过年了。
上一世,他死在征西戎第一场大胜后的冬日军帐里,薨逝那年,仅仅二十八岁。
过了这个新年,他便已二十有四,算来,离他上一世的死期……
也就只有四年多几个月了。
想到他会死,青雀的胸口便忽然一阵绞痛。她才喜欢上他多久?才与他——哪怕是虚假的——情意相投
多久?承光才拥有这么好的父亲多久?她不想他死,她想他能活着。
今世的她,和上一世的她,在这一点上,终于走上了同一条路。
她都希望他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御敌于国门之外,守护好边疆——陪着她,陪着承光。
可是,她能做什么?
“可惜总说国库不丰……”提起这话,张岫也是一阵叹气。
朝堂中事,终究并非他一个太监所能尽兴议论,更非青雀可以置喙。
两人相视一眼,张岫便笑着说起别话:“是了,殿下还说,今次带回京里的人,正有几个是二娘子名单上圈中的。若二娘子还没定好人选,要看他们也方便。”
“都有谁,你跟我说。”青雀便也笑道,“等过了年,我再找机会让她相看。”
说过一回妹妹的婚事,张岫退出去,青雀同承光用午饭。
承光是个主意大的孩子。从一次青雀让她自己拿着勺子玩之后,她就再也不肯让别人喂饭了。坐上饭桌,或是手抓,或是握勺,左右开弓,总能在喂地砖吃得一塌糊涂的同时,也把自己喂饱。
奶娘怕这样不雅,李嬷嬷却道无妨。
连张岫都说,“姐儿才这么大就会自己吃饭了,真聪明!”青雀就更觉得让她自己吃饭也很好了。
就算她吃一顿饭就要换一件罩衣,侍女们也要再擦一遍地,青雀连着看了快一个月,还是怎么都觉得自己的女儿真是聪明、真是厉害。
她能在这些小事上尽量满足承光,也真好。
几身罩衣,云起堂又不是换不起。
着人擦地,劳动的都是云起堂的人,更不会有人来指责她胡闹或浪费。
上一世,一直到四岁,承光都是由奶娘喂的饭。因为霍玥喜洁,厌烦看到孩子脏污的衣裳、脸,和飞着米粒菜肴的桌案和地。
她那时也觉得,女儿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当然该行事体面文雅。
可承光是喜欢自己吃饭的。
“高门的小姐,年幼时就该规规矩矩由别人喂饭,以免不雅”,又是谁的规定?
——总归,不是楚王府的。
用过饭,被奶娘引着在屋子里走过几圈,承光的两眼便朦胧起来,被抱去午睡。
青雀有时会到东面卧房同女儿一起睡,今日没去。
自己躺在床上,呆呆地看了手腕上的碧玉环好一会,她轻声唤:“芳蕊?”
“夫人?”芳蕊忙应。
“你说……”青雀开口,声音模糊又细微,“若想长寿,人至少该吃好、睡好,不能总是过度疲乏、几夜不睡……”还时常受伤、酗酒吧。
虽然他从去年开始就不再酗酒了。
时常在边关迎敌……他受伤,也似乎在所难免。
他倒是在正常用饭的。
可他真的,有在睡吗?
……
昨夜的确只睡了一个时辰的楚王,此时还被皇帝留在宫中用膳。
正事说完,酒也半酣。
一双清明的醉眼,看向这个最让他省心,也最让他操心的儿子,皇帝不免又旧事重提:“你看你,都几年了,瘦的这些,到现在还没养回来。到底是少个人照顾你的缘故。”
“谁要照顾我,也照顾不去西凉。有没有都一样。”楚王随意地笑笑。
他对皇帝举杯:“父皇为儿臣操心,可西戎不除,儿臣实是无心别事。”
一口闷下杯中的酒,他听皇帝叹气:“总是这么犟!去年给你选的那些人,你不松口,朕也不好明说让人等你,耽误她们的婚事。云家的姑娘已经定了亲,谢家的都成婚了,定国公和长兴侯也正给女儿选着人,只有你文阳姑姑的孩子还没定婚事。你娘也开始糊弄朕,不爱给你挑人了,朕倒新有几个人选……”
“阿娘是偏疼儿臣。”楚王笑道,“也是被儿臣闹得累了。”
“你还知道自己是胡闹!”皇帝便肃了脸,“谁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就不续娶了?娶妻娶贤。宋氏是不贤,才让你费心,朕新给你选的人,一定贤良淑德,绝不再让你为后宅心烦!”
他便说:“你看,户部晏尚书的第四个女儿,年方十四,恰是明年及笄。朕叫人去看过,她生得玉明花净,又知书达礼,这不用说了,难得的是性情极安静,举止又沉稳,小小的年纪,就能耐得住性子陪她祖母礼佛念经。趁着过年,你先同她相看几回,若还算顺眼,待明年再回京,就办婚事,不是两不耽误?”
“礼佛念经?”楚王只重复了这四个字。
把“户部尚书”这个名号默念一回,他心里一哂,嘴上说得便刻薄:“我可不娶木头美人。”
“小小年纪,礼佛念经,”他又吃了杯酒,笑,“儿臣娶她回来,不是添香红袖做妻子,倒是点香青衣当嬷嬷了。文臣家的女儿,”他不屑道,“一个个‘文弱雅静’,不知见没见过刀枪,儿臣也怕第一夜就吓死了她,再让晏尚书打上门来和我要女儿,叫父皇难做。”
皇帝听得接连哽住。
片刻,他狠拍了几下桌面:“你这……你这——”他骂了出来:“你这蠢材!”
“看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浑话!”他挑着话骂道,“人家好好的女儿,大家闺秀,你不喜欢就罢了,倒被说成这样,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出嫁!”
“我只在父皇面前说的,这还能传出去?真有人议论,父皇就该查查这紫宸殿里的人了:到底是谁故意多口犯舌,挑拨君臣,居心何在?”
楚王笑得看上去真有几分混账:“何况……又没说错。”
“我看你是真吃醉了!”皇帝瞪着眼睛,“快滚!滚回家去醒酒!新年之前,不许你再吃酒!”
楚王笑着,略有摇晃地站了起来。
“多谢父皇赏赐!”他弯腰,垂下头颅,“儿臣,告退!”
有太监殷勤地上来扶他,他没推开。
一步步走出内殿,又走出大殿,吹到深冬的冷风,楚王才能确定,父皇的视线,已经不再黏在他的后背。
“去告诉兵部,”摇晃着下阶,他吩咐身边的人,“我今日不去了。”
他笑:“如无要事,别来误了我醒酒歇息。”
太监一直扶着他出了宫门,送他上了马车。
在他回到王府之前,他在宫里吃醉了的消息,已先飞到云起堂里。
不必青雀吩咐,张岫已去命人准备热水沐浴。
楚王竟是被两个内侍搀扶着进来的。青雀从没见过他这般。她没见过他真醉。
她连忙跑下台阶,从内侍手里扶过他,想问他要不要吐,有没有吃过醒酒汤,却看见他缓缓地对她眨了下眼睛。
那一瞬间,他的双眼映着西斜的日光,煌煌白日里,便似有星芒闪烁。
他还对她笑。
青雀张着嘴,险些忘了呼吸。
“殿,殿下……”她胸口“砰砰”地乱跳,“先回房里躺躺吧。”
“嗯。”楚王低声应着。
似乎是她扶着他,他们一起走回了卧房。
青雀立刻回身关门。
楚王已站直了身体,嗅着自己的衣袖和衣襟:“还是有些酒气。”说完,便解腰带,脱外袍。
青雀想问他为什么装醉,为什么到了家里还要装醉,又不知能不能问,楚王已笑道:“装样也要装全些好。醒酒汤来一碗也无妨。”
青雀接过他的腰带,放在一边榻上,又替他去解外袍。
楚王便垂着双眼,看她洁白如玉的手在他深青的外袍上移动。
“殿下,要洗澡吗?”青雀小声问。
外袍脱去,他还穿着中衣和里衣。
“洗了罢。”楚王便说,“今日,不出门了。”
青雀应着,又伸手去解他的中衣……又解里衣。
楚王微怔,旋即又笑,想握住这双动作不停的手,问她,现在就又想要他了?
昨日她还没这么大胆,只是看着他脱了中衣,没上手直接解他的里衣。
可他的轻笑出口之前,青雀便停止了动作。
怔怔地,她望着他的腰腹。
楚王眼中的笑意消失,神色却变得更加温柔。
他抬起手,抚上她的肩膀,再向下低头,寻找她的视线。
他的左腰上,有一道近乎杯口大小的不规则圆形伤疤。
他的右胸和右肋上,也分别蜿蜒着长约半尺和一尺的疤痕。
余下细小的,淡去的,发白的伤痕,更是不可胜数。
而因为她从来没在光亮下看过他的身体,直到今日,青雀才能清楚明了地知道,“年少战神”之名,究竟给楚王带来了什么——
又带走了他的什么。
第93章 他若跌落她没有一次颤抖,是想要离开……
在青雀试探着向前的手指,触碰到楚王左腰的伤疤之前,她的眼前,被一只熟悉的手,虚虚地盖住了视线。
同时,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别看了。”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再低一分,也很轻,“这没什么好看的。”
他用着随意的语气:“既征沙场,人人有伤,并不值得为奇。”
说着,他原本抚在她肩上的手也松开,开始收拢自己解下一半的里衣。
左肩倏然一空。
青雀听着他与平时不同的话音,也听着他的动作。她原本离他腰腹还有不到一寸的手也随着
他的举动,离他更远了些许。
那些没能触碰到他的手指微微蜷曲起来,停顿在了半空。
继而,在他拢好衣襟前,她张开手指,又展开双臂,把自己投到了他怀里——抱住了他。
楚王原本掩住她双眼的手急促撤走,险之又险地没有伤到她的脸。
但他整理衣衫的另一侧手臂,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被压在了他们之间,将他与她的身体,又稍稍分离出片许空隙。
而青雀抱得很实、很紧。
她脸埋在他肩上,急促的呼吸带着潮热洒向他没被里衣遮盖的皮肤,似在压抑着什么剧烈的情绪。
须臾,她的脸向外一偏。
楚王几乎以为她要离开。
可她又没有再动。
片刻后,一点濡湿透过单薄的衣料,染上了他的肩头。
……哭了。
楚王静静站着,垂着眼眸。
他听得见青雀竭力放缓的抽泣,更感受得到她在颤抖的身躯。
即便他僵着,并无回应,她也没有放松他,也没有一次颤抖,是想要离开他。
或许只过了一瞬,也或许过去了一段时间……楚王不再僵硬着身体,先用自由的那只手,环住了青雀的肩背。
随后,他将挡在他们身体之间的手臂,缓缓抽离至外,又在另一侧,抚上了青雀的后颈和发髻。
此刻,他们相拥无间。
青雀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哭音了。
“好了,好了。”楚王却笑起来,像是无奈,“都是几年前的旧伤,也值得你掉这么多泪。”
青雀摇着头,没有答,只将环在他背上的手又探向他腰后。
她记得——黑暗里情迷的时刻,她记得——他这处和左肩的触感也和旁边平整的皮肤不一样——
楚王向后,握住了她的手。
“快把我脱光了,又不让我去洗澡?”他笑着问,“只想摸我?”
“夜里再摸。”他覆在她耳边说。
这几个字他说得太清楚,混着稍显轻浮的暧昧与似乎认真的笑意,一字不漏,滑进了青雀耳朵里。
青雀——青雀不禁一笑,又着恼,便有些哭不下去了。
这话说得好像,好像她多么馋他……只馋他的身体,连白日里都只想着那件事一样!
很快,她收住了泪。
楚王环她也环得很紧,青雀不想挣开,又不甘心就这么被他混了过去,一时“恶向胆边生”,索性一手虚握,照着他后背上没有伤痕的地方就是一拳!
“嘶!”
这一拳不痛不痒,楚王还是先发出一声痛呼,才笑道:“八个月不见,夫人的武功是见长了。”
出拳力道不大,但速度快,手臂也稳。
“殿下快去沐浴吧!”青雀懊恼又无奈,“一会真受了凉,我……”
“抱着你呢,不冷。”
楚王又说了这一句,才缓缓地松开她,看她哭红了的眼睛和脸。
青雀立刻双手捂住脸,也不想让他看。
“我很快就回来。”楚王轻声一叹,“……别再哭了。”
“嗯。”青雀闷闷应着,“殿下快去。”
楚王环她坐向榻边,唤侍女进来服侍,又无声看了她片时,才披上中衣,迈步出去。
等他走出房门,青雀才松开了自己的手。
她听见他吩咐张岫:“等定国公他们来了,说父皇不许我年前再吃酒,让他们自便吃饭,我戌时过后,‘醒酒’再去。”
戌时之后再去。
青雀想,他应是要在云起堂和她一起用晚饭了。
虽然不知今日紫宸殿里发生了什么,但他若真能遵照圣人的话,年前不沾酒,或许还能多活几天……几个月呢。
去年冬日他回京那两个月,便是几乎每一旬都没断了应酬,有时只吃几杯,有时身上酒气浓得要先换过衣裳,才来看她和女儿。
洗过脸,青雀唤张岫到卧房门边。
她笑问:“我见殿下身上很有几道深疤,殿下说都是旧伤,没叫我细问,不知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那些都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她明说楚王不想她问,张岫能答就答,不能答,她也不会怪他。
张岫的确沉吟了一时。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思索后,他笑道,“夫人便不问我,过上几日问旁人,也是一样。”
他便说:“殿下的伤,大半是征伐东夏那两年受的,确实已有七八年了,早就养好了的。这几年虽说也偶有损伤,都不在要害,也都是小伤,殿下不提,我们也不会特别和人说起。”
“我知道了。”青雀笑,“多谢你。”
“嗐,几句话罢了,夫人也太客气了。”张岫叹道,“不想殿下再有伤病,我们和夫人的心,都是一样的。”
他又笑问:“既殿下先回来了,那,那句话,就请夫人自己说?”
“嗯,我自己说。”青雀垂下脸,看自己的脚尖。
待楚王沐浴结束,回到卧房,她便立刻提起:“殿下说今夜不吃酒了,”她问:“还会很晚席散吗?”
“这,不一定。”系上腰带,楚王笑问,“怎么了?”
“殿下上午说,叫我别等你,我不依。”青雀低着头,“我偏要等。”
“三更你也等?”楚王环住她,“四更也等?”
“我等不及睡了,殿下就不能回来了吗?”青雀不答,只问。
楚王在榻边坐下,将她抱在腿上,失笑:“我回来。”
他笑着看向她低垂的眉眼和发红的耳郭,认真说:“不管多晚,我都回来。”
“每天?”青雀还要追问。
“每天。”
楚王收紧手臂,身体向前,将脸贴近她的脸,笑问:“这下,夫人可高兴了?”
“……勉强吧。”
青雀终于抬眸,斜睨他一眼,忍不住笑了。
他又叫她“夫人”。
虽然楚王的妻子是“王妃”,“夫人”二字,不过府中每个有名位的侧妃、孺人都可用的尊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不过只是调侃与玩笑,可为什么她的心,又会跳得这般快。
不能再多想了。
强制中止自己的思绪,青雀从楚王膝上下来,打开榻边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不算小的长木匣。
“殿下今年的生辰礼物,”她笑道,“其实还有两张。”
一共三幅画。
她提前随信送出去的那幅,是去年冬日他生辰前,在花园里陪她射箭。她记得那时自己的心动有多剧烈。
她喜欢他举重若轻,意气风发,随手放箭,就轻轻松松百步穿杨的模样。她喜欢得不得了。
而被她藏起来的两幅:
一幅是去岁除夕夜,在所有妃妾面前,他独独先向她走来。
一幅是——
今年元日凌晨,他在正房的另一侧处置李侧妃突发的病情,察觉她正看他,也隔着两间屋子,向她看过来的样子。
下一瞬,他就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晨起的他。
青雀原本害怕被他发现这两幅画——尤其是第二幅画——里暗藏的
心思。
可就在方才,她又忽然觉得,就算被他知道、看穿,又能怎么样?
她喜欢他,爱慕他,想独占他,想与他朝夕相见,难道见不得人?
难道她不画、不说,他就不知?
至于他会不会多想……青雀含笑望向他映着画卷的双眼。
他又不知道,她早已清楚,自己与谁相似。
细看了很久,楚王终于将两幅画重新卷起,动作轻柔。
“我若不回,连生辰礼都只能收到半份。”他笑,“看来,明年也必要寻机回家一次才好。”
“倒不是因为殿下不回,我才只送一半,”青雀同他一起合上木匣,“但若殿下哪年没能回来,我就只能画前一年的殿下了,才是真的。”
她又忙说:“可我也总还有得画。玩笑归玩笑,殿下别真为玩话就赶着回来。——这大约也只是我多嘴叮嘱,可……”
“西陲那么远,”她抿唇,“殿下每次来去,都是快马赶路……太伤身体了。”
楚王在木匣上握住她的手。
“殿下,夫人,”碧蕊在门外说,“是晚饭的时辰了。”
“摆饭吧。”楚王便命。
青雀又想起来:“我这个月初二送的信,不知殿下收到没收到?承光现在吃饭只要自己吃,总是弄得一塌糊涂……”
很快,楚王就见识了什么是“一塌糊涂”。
他与青雀仍是相邻而坐,承光单独坐在圆桌另一侧。他本想把孩子抱到身边,被青雀急忙止住。
不到半刻钟,他便庆幸,没真把承光挪过来。
——她把饭菜甩得再远,也还甩不到圆桌对面。
“其实十天前,承光用错力,还会甩到这边来的。”青雀悄悄对他笑,“这几天是她熟练些了,我才和她一起吃饭。”
楚王也怕女儿听见,低声地笑:“你画没画?我这几天也抽空画一张,等她长大了给她看。”
“殿下可真促狭!”青雀说,“早画了。”
用过饭,楚王便去前殿。
正在戌时,冬夜墨黑。
书房里,定国公等人已到了快一个时辰,此时酒足饭饱,已在划拳消闲,只因正事未说,还无人吃醉。
见楚王来,众人都忙起身见礼。
楚王摆手叫他们免礼。
殿中都是亲信之人。见他面色不似醉后,长兴侯便先问:“殿下今日面圣,究竟说了什么,陛下竟不许殿下年前再吃酒?”
“说,西戎三王子是个雄主之才,”他环视众人,示意他们跟到内室,淡声道,“若不趁‘山上王’还没死,三王子还没坐稳王位这几年荡平西戎,等他定国,就不好办了。”
“陛下怎么说?”长兴侯忙问。
楚王落座主位,诸人亦分位次而座。
内侍捧上清淡醒酒的茶点退出,合拢屋门。
“父皇说,知道了。”楚王笑出一声,“便又提起我的婚事,说让我与晏尚书的女儿相看。”
“晏尚书!”众人惊讶。
户部尚书?!
长兴侯又忙问:“那殿下是——”
“我说,”楚王身体向后,笑着看向他们,“我不爱文臣家的女儿。”
一时间,不大的内室里议论顿起。
“其实不看别的,这倒是一门好姻缘。”这是定国公。
他叹道:“姓晏的虽然为人尖酸,我夫人却说,他夫人的性情、教养极好,养出来的女儿也都不错。尤其他家的四小姐最是极好。和他家结亲……也不算太委屈了殿下。”
“呵!”长兴侯冷哼,“好女儿哪里没有,怎么就偏要他家的人?再说了,殿下才说完征西戎的事,陛下就提起和他的女儿相看,倒不知,是试探殿下,还是真有意给殿下一个做户部尚书的岳丈,好行事方便。”
“但,以晏尚书的脾气,就算殿下真娶了他的女儿,他也不会在公事上给什么方便。”这是刘少卿。
“平定东夏已经七年了,再怎么样,国库也该缓过来了!”戚侍郎便道,“何况咱们征东夏赚的很!东夏三百年王宫里那些财宝,除去犒赏将士的还余许多,咱们是发了财,也有不少归了国库。再从太宗、世宗,到陛下登位这二十七年,大周休养生息了五六十年,怎么就征完东夏便无力再西征了?”
“可户部的帐上,没钱,就是没钱。”这是刑部的秦侍郎。
“户部那是一年先算总账,这里要修河堤,先支八百万贯,那里要修皇陵,再支五百万贯,什么新建粮仓,什么新造大船,都要钱!算来算去,就是不把大军的粮草留出来,可不没钱?”戚侍郎说着生气。
“好了好了,都小声些!殿下面前,都吵什么?”定国公再次开口。
戚侍郎把嘴一抿,不吭声了。
楚王一直淡淡笑着,看他们争论。
定国公又想了想,笑道:“其实不仅他们,连我和老孙、老殷,也难免心急。”
他看一眼长兴侯与怀安伯,叹说:“这几年大军若能出动,我们还不算很老,还能上得动马,追随殿下。再过五年八载,轮到我们家里的小子,虽有殿下多年栽培,可谁知遭逢大事,他们能不能靠得住?偏户部、吏部,都由陛下一手掌着,大军能不能动,还是,全看陛下啊。”
“不仅如此。”长兴侯一咬牙,“便是殿下,也需再添功劳,多为自己考虑。”
他起身,深深拜下:“陛下——再过四日新年,陛下便已在半百之年……”
大周国祚,已传四代。
高祖皇帝四十有二君临天下,在位十七年崩逝,享年五十有八。
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三载,于五十一岁,半百之年崩逝。
而陛下之父,世宗皇帝只在位十年,年仅四十有三,便壮年崩殂。
谁也不知,今上的寿数还有多久。
而若一日太子登位,殿下身无更多倚仗,少时便功震天下的异母亲王,会是什么结果?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只有长兴侯敢隐晦说出口,但,也的确是他们所有人心里的声音。
丈许的内室里,顷刻间就变得极静。
楚王松散坐着,影子是不算极深的灰,边缘透着些许光亮,随着抖动的烛火轻轻颤动。
有人站了起来,跪在了长兴侯身侧。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深深俯首,无声拜下。
楚王安坐不动,看着他们。
他若跌落,阿娘和府中妃妾子女,或还可得善终,但,从他年少时起就追随他,甚至已要奉他为主的这些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不是在说征西戎的事?”他垂眸,轻轻笑着,“你们不必担心。”
“大军能不能动,并不看我应不应父皇的赐婚。”他缓慢眨动着眼睛,“只看我们的好太子,愿不愿意推上一把。”
第94章 就藩?“东宫的女诸葛。”……
离除夕还有一日。景和二十六年——今上在位的第二十七年,还有最后两天,便将正式结束。
新年将至,京城内外早是一派喜乐安融。皇城之中,大明宫、掖庭宫、东宫三处宫殿,更是格外辉煌华彩,碧瓦朱甍焕然如新,琉璃珠玉光华流转,尽显盛世太平,天家气派。
今岁风调雨顺,正在冬末,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雪珠不大,还不足人指尖大小,从灯光里盈盈落在地面,仿佛灯火如珠,四散在天地之间。
向昭阳宫消闲的皇帝,已在朦胧醉意里,同云贵妃赏起了新雪。
另一侧宫墙里的太子,却被爱妾拦在了殿门之外。
“阿溶……溶溶!”
轻轻敲着殿门的太子声音急促又低柔。他唤着爱妾的闺名,神情是另一种无奈哀怨,早不见了在外臣面前的温和矜贵姿态。
跟随的内侍都离得远远地站着,权当听不见太子殿下几乎是在哀求赵良娣:“已经这么晚了,你不许我进,我还能去哪儿?阿溶!你
不见我,我也不走……我不去别处,我就站在这,等你开门!阿溶……你就不想见我吗?”
或许是终于禁不住夫君如此的低微祈求,殿门中,细如枯柳的人影晃了晃。
片刻后,殿门微微打开了寸许的缝隙。
“殿下还是请去吧。”
这声音如白玉清冷,从缝隙中露出的半张面庞,也似白玉一般皎洁又幽丽。
“明日便是除夕,殿下会同太子妃娘娘一起,先向紫宸殿给陛下见礼。殿下该与娘娘同宿才是。”
她一字一句,缓慢又清晰地说着:“若留宿此处,明日五更,再赶去见太子妃娘娘,既劳累殿下身体,又难免伤娘娘的心。娘娘正怀妊在身,殿下正该陪伴。况且,陛下圣目如炬。若再叫陛下洞察一二异样,岂不是这几年殿下与娘娘的齐眉举案,都尽皆付诸流水了吗。”
“恕我这里不能招待殿下了。”说着,她便要阖上殿门。
太子却牢牢握住了门扇的两端。
他不过三十出头,正当壮年,虽不比皇六弟一般武功震世,亦是从年幼开始习武挽弓,一直到前些年才逐渐懈怠,认真用起力量,自然不是身如细柳的赵良娣所能抵抗。
“这些官样言语,人人都可说得,孤却偏不要你说!”他一点一点掰开赵良娣的手指,“阿溶,这些年,你若煎熬,孤更比你煎熬十倍!孤只问你一句:难道数月不见,你就对我没有半点想念?”
赵良娣沉默地望着他,在他终于大开殿门挤进来时,没有再做阻拦。
太子立刻拥住她,向殿内走。
殿中的灯火稍亮。走出门边的阴影,赵良娣清丽素洁的脸,终于尽数露在光亮之前。
她已经三十一岁了,生育了五个子女,不再是及笄新嫁的青春少年,又足有近三年的时间恩宠稀薄,孤守空房,可她的神情却和十几年前几乎没有变化,依旧是恬淡的,和平的。
“何必担忧父皇不喜。”太子已吻上她的颈侧,模糊的话语里带着讽刺,“明日是除夕又如何!”
他冷笑:“父皇自己都没守着母后的牌位,去找云贵妃的温柔乡了,还不许我来见你么!”
赵良娣推开他的脸,另一手探上他的额角:“殿下既没吃醉,也没发烧,这样的话,就请不要再提了。”
她唤宫女捧水,服侍太子洁面净手。
太子竟果真不再抱怨,静静地擦了手和脸。
宫女们又连忙搬走堆在内室榻上的书堆。
太子走进去,看几间殿内的布置用度,与他从前常来时是有了些差别,但不算很大。
“至少没太叫你受委屈。”他一叹。
赵良娣淡淡笑着,没应这句话。
梳洗过后,已将二更。
讲过了许多离别幽恨,太子自然要搂着爱妾寻欢。他的嘴唇又凑到赵良娣颈间,她没再推开,只是承受着太子格外激动的欢爱。
终于,几番云雨结束。
疲倦躺在太子身侧,赵良娣也终于可以询问:“殿下是有什么心事?”
若无不便对他人言的烦难之事,他也不会抛下重修恩爱近三年,还有了身孕的太子妃,又来到她这里了。
“阿溶……”太子低声地唤,“孤委屈啊……”
赵良娣安静地等着他说。
“方才传来消息——”他深深吸气,“就在大前日,父皇又提起给六弟赐婚,这回要赐的竟是晏尚书之女!”
“这般的恩赐,他竟还想都不想就拒了?”太子不可置信地说,“他不但直接拒了赐婚,父皇还只‘罚’他年前不许吃酒,这竟是罚,不是赏?”
“殿下稍安。”赵良娣轻叹着说,“陛下未必是真要赐婚,或许只是试探。”
“这孤如何不知!”
太子一侧身,又抱紧了她,叹息:“可他能与父皇言谈无忌,推拒圣命也只如玩笑一般,孤却想亲近心爱的女人,都要瞻前顾后……”
——心爱的女人。
赵良娣一直平静无波的心,终于泛起微澹。
“心爱的女人”“宠妾”“第一个良娣”“几乎做了太子妃”“先生家的师妹”“青梅竹马”,印在她身上的,与东宫里其他妃妾“不同”的名号着实太多,迷了旁人的眼,也险些蒙住了她自己的眼睛。
“与众不同”的时光再多,当楚王杀妻且不愿续娶,他想与正妻恩爱,好凸显出他与楚王的区别,让陛下欣喜之时,便也可以轻松地疏远她三年。
幸好她的孩子们都长大了,连最小的女儿在那年,也已过了三周岁,不会再轻易出事。
幸好她出身还算不低,多年威势尚在,即便一时“失宠”,也没有人敢当面挑衅羞辱。
既要和太子妃做恩爱夫妻,遇事为什么还来找她?与太子妃商议不是更好?
她微有嘲讽地想着,听太子在她耳边叹气:“他又提征西戎的事。父皇虽然当时没应,能以晏尚书的女儿试探,至少也是心动了的。一个东夏,已叫世人念了多少年的‘楚王殿下’,若再添一个征西戎之功……”
“阿溶,”他低声说,“我绝不能再让他立这一功。”
他说:“我若让人提议,叫他就藩西陲,镇守国门,好让大周再休养生息……你看如何?”
“就藩?”赵良娣顷刻就断了方才的思索。
撑着酸软的手臂,她稍稍抬起身体,看着太子:“殿下,自从‘五王之乱’,大周便不许皇子再就藩。凡成年皇子,依功劳、出身、品行不等,或封亲王,或封郡王,或授郡公、县公,皆只以虚封,不授实地,留在京中安养,就是怕再出藩王起兵谋反之乱。楚王已是亲王,封无可封,又正有军中实权,若真令他就藩,便是埋下祸乱之根,危害更甚于让他立功啊。”
她便问:“既是才知此事,‘就藩’这话,不知是何人对殿下提起?”
“这……”太子含糊了过去,没答她的疑问,只说,“可先让他远离京城,再无可能继位,才能保得住东宫的安稳。至于其他,”他咬牙道,“只能将来,再慢慢看了。”
默然片刻,赵良娣支撑不住,倒回枕上。
“这几年,我一心读书,其实对京中局势,也不大清楚了。”缓缓地,她笑道,“殿下心意已定,我身为殿下的妃妾,自然全跟着殿下走。”
太子已不愿对她毫无隐瞒。“赐婚”与“就藩”之言,应也并非方才得知,而是早已思索了数日。
她说出看法即可。若强行多言劝告,不待东宫失势,她已会自受其害。
说到底,她只是太子的妾室,并非他的谋臣,更非他的妻子。
她阖上双眼,露出消瘦的脸庞上满面的疲惫。
太子便也不忍再问。
替最喜欢的女人掖了掖被角,他轻轻说:“等到拨云见日那天,我必不会再让旁人委屈了你。”
赵良娣更觉得这话淡而无味。
东宫妃妾之制,只稍逊于大明宫中,远胜于各王府。
太子妃之下,许有良娣四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五品;承徽十人,正六品;昭训十八人,正七品。但这只是许有妃妾的额数,并非太子一定要纳的人数。
从太子大婚之前,陛
下便经常向东宫赐人。上次选秀,给七皇子、八皇子选妃妾之余,陛下还又赐了四名官宦之女为东宫昭训。太子不便似楚王一般,推拒恩赐是真。
可东宫含她在内,现有的良娣三人,良媛三人、承徽五人、昭训十一人,却并非全是陛下所赐,共有八人,是他主动礼聘而来。
还有十几个尚无名位,只是侍了寝的宫人“娘子”,也是他自己当时喜欢,才会宠幸。
从年少时许诺正妻,却只能迎她为妾,到这十几年中,几十个女子的仇恨怨怼,她所受的委屈,究竟谁才是罪魁?
太子的亲吻,温柔落在赵良娣的眉心。
赵良娣眼睫分毫不动,呼吸均匀绵长,似是已经睡熟了-
是日除夕。
未至五更,皇帝便已起身,着裘冕、乘御辇,前往紫宸殿。
云贵妃要待妃嫔齐聚,方能率众向含元殿前朝贺。
此刻还只有几个年轻低位嫔御到来,不必她亲自招待,她便一面大妆,一面细听了亲信的回禀:
“昨夜,太子又去见了赵良娣。”
“赵氏……”云贵妃看着铜镜,“东宫的女诸葛啊。”
先太子太师之女,赵书溶,从七岁起,便有“今时易安”的才名。
“赵良娣从前便助益太子良多,不知今次她会不会再劝回太子的心。”亲信说出担忧。
“那也难说。”云贵妃反而一笑,“但今次不成也无妨。”
扶正象征贵妃身份的七龙九凤冠,她站起身,指尖从黄金的龙首上轻轻划过,笑着说:“让阿昱就藩西疆,远离京城远离朝堂,多好的提议,多好的机会,他一定会再心动的。”
第95章 阳谋除了死,他和太子,都只有一条路……
想出这个主意的同时,楚王就再次、清楚地认识到,他和太子,和父皇,早已各自走上不能回头的,三人相背的路-
下了半夜的雪,午夜雪停,除夕的凌晨便比往日还要再冷上三分。
太子妃有孕方满三个月,且年已三十有二,又算高龄怀妊,一应起居保养,自然都比年少时更加精心。
为显对嫡妻的疼爱重视,早在月初,太子便已替她在父皇面前告假,许她在紫宸殿行礼后,便回东宫将养,不必参与接下来的朝贺、祭祖和宫宴。
皇帝也当场便应了此话,笑道:“你都过了而立之年,才有一个嫡子,朕本还为你心急。若寇氏此胎能再得一男,他们兄弟两个……大周的子息,也就不算太单薄了。”
说完,又似感叹:“三十二……三十三,原来,你们都在这个年岁了!”
这话让太子心惊。
“嫡子”一句,似是在说“大周的子息”,只有从高祖到父皇,再到他和他的子孙这一脉,其余皇子都不能算在里面,他是无可动摇的,大周今世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可认真说清他年龄的这一句,又像父皇在感叹日月逾迈,儿已壮年,父便将老——
再回想上句“嫡子”,又焉知父皇不是在暗指他从前与太子妃不亲近,以致年过而立,才只和太子妃有一个嫡子和一个女儿,反与嫔妾生育了众多子女?
——父皇当然看得出来,他与太子妃重修恩爱的目的。
父皇当然知道,他在怕什么、忌惮什么……想要什么。
他想要……
他要、他要——
深夜,从赵书溶身边猛然坐起,待灯火明亮,宫女们团团围满了床边,赵书溶原本低柔询问的声音也开始变急,太子才抹了一把覆满整个额头的冷汗,从噩梦里清醒。
“你再睡一会。”他下床,示意内侍捧衣,背着身对爱妾说,“到了时辰再起。我先过去。”
赵书溶眼中的担忧,便随着他抖动衣襟的动作,尽数散去了。
“我就不服侍殿下了。”她轻笑,“方才太累,不多睡些,今日我可撑不住。”
太子忙转过身,低下头,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是我不好。”他赔罪:“是我孟浪太过,忘了你今日也辛苦。”
“殿下快去吧。”
赵书溶并不与他说,“这不算什么”一类的谦辞。
她与太子青梅竹马,幼年相识,年少言谈嬉笑无忌,太子一向喜欢他们之间的这份“放松”“自在”。
离开太子的手,躺回锦被里,她安然闭上眼睛。
太子匆匆穿好衣衫,赶至太子妃殿前,敲开了正殿的门。
幸好,太子妃寇氏近年来极识大体,并不对丈夫昨夜宿在爱妾殿中,却又深夜来敲她的门怀怨。
在圣人面前,她也似与太子鹣鲽情深,恩爱相敬,从她的举止里,分毫看不出对太子有何抱怨。
太子终于意满心足。
当得知楚王府中,连唯一能入宫的侧妃李氏今年都告病不来,他心内不免又添了些轻松:
无论如何,他是在顺着父皇的心意行事。
父皇对他,即便从不放权,却至少,还未见不喜。
六弟乖张暴戾,连一家一室内宅妻妾都不能让父皇宽心,早晚有一日,父皇对他的容忍宽宥,都会被消磨干净。
入夜。
紫宸殿守岁宴里,带着三分薄酒,看向皇子列中,成年、封王、在朝堂上有职位实权的年长兄弟——齐王、魏王、楚王——皆不在,只有还未出宫开府的少幼兄弟在席,太子日渐焦躁的心,终于又暂时得到了安宁。
这是父皇对他,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恩宠。
他自己求来的恩宠-
楚王只许李侧妃在府内行走,仍不许她出府,自然,更不许她入宫。
因身为亲王侧妃,新年入宫朝贺为必要遵守的宫规,若不能去,须得提前告假,楚王便令她继续称病。
是以,连楚王府内众妃妾的守岁宴,她也不能参与,只可在静雅堂里独自过年。
问过二郎自己的心意,楚王让罗清先带他去给李侧妃行过礼,便许他到花园里,同众人一起热闹过年了。
而青雀对李侧妃,着实生不出名为“可怜”的情绪。
“她对我出手的时候,也没可怜过我呀。”
悄悄地,她对阿莹说:“她也没可怜我,是先做了二十年的奴婢,才能到楚王府里做成了人。她那次的谋算,分明是又要我和承光做不成人。我若可怜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能和孩子过年,来日她再对我和孩子出手,我对她的可惜,岂不就成笑话了。”
她笑道:“虽说又要长一岁了,可我的心胸却没见长。都过去一年多的事了,还是记得这么分明。”
她以前——上一世——霍玥对她再多的失信、利用、伤害,她都能得过且过,混沌忘记。因为她一开始无力反抗,又不知能怎么反抗,渐渐地,就真的再也无法反抗。
今世,再不会了。
“就该记住才好。”柳莹也悄声笑说,“咱们在这样的地方,记性长些,才能过得好。”
她们身后,大郎和二郎的笑声,几乎要把玉人堂的屋顶掀开。
承光毕竟才一岁出头,天气又太冷,青雀今日没带她来。
傍晚,楚王回府,只派全海来花园说:“殿下已在云起堂等江夫人了,夫人快回去吧。”
他又笑向众人说:“众位夫人、娘子,明日还是到云起堂拜年。”
众人连声应着,都忙送青雀出去。
花间玉人堂外,还已备好了软轿。青雀上轿,很快回到家里。
承光正被楚王逗得尖声大笑,隔着窗户,都听得青雀皱眉发笑。
“怎么今年殿下连露面都舍不得了?”迈进房门,青雀先笑问,“去年至少还到花园里看了一眼。”
“人多,看着烦。”
楚王抱女儿出来,两手把孩子举过头顶,又高兴得承光手脚乱舞。
“不是说,大郎和二郎玩得挺好?”他道,“那就明日拜年再见吧。”
青雀擦过手,看见楚王带笑的眼中满是疲惫,眉心甚至微微皱出一道浅痕。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下女儿,笑道:“孙医女说,小儿不能尖叫太多,怕伤嗓子。今日她已经叫够了,殿下也快歇歇吧。”
“竟是这样。”楚王忙把承光抱下来,“我还以为,女官不许六妹妹她们大笑,是要她们从两三岁就守礼安静。”
“大约也有这个原因?”青雀便不大确定了。
宫里是怎么养孩子的?
不过,听人说起来,六公主与诸位公主的行事,都并不似被严苛教养长大。
“大约吧。”楚王凑过来,嗅她身上的酒气,“吃了几杯?”
“有大半壶?”青雀也闻了闻自己,“我先去换衣服。”
承光会说话了的这个除夕,云起堂里欢腾热闹到了二更。
孩子太小,不叫她一同守岁,时辰一到,依旧送她
歇息。
侍女们便将酒菜从堂屋移至卧房,榻上放矮桌,只摆两人爱吃的菜肴点心。
安置完毕,众人都退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时间,云起堂里,已静得如同平常的深夜。
灯烛也安静照亮着楚王瘦削的面庞,只有地上燃烧的炭火,偶然会发出一声清脆微弱的“劈破”。
青雀静静看着他吃了一杯闷酒。
可能是“除夕”这个日子,就象征着团圆的温暖,“一同守岁”这个举动,又代表着已是家人的亲密。
当楚王提壶,要给自己倒上第二杯酒时,青雀伸手,按住了酒壶,也按住了他的手。
“殿下是有什么心事?”她半是玩笑问,“自己吃上酒了,都不理我。”
楚王一膝曲起,正抵住拿酒壶的手肘,一膝仍在榻下。他身体本向后倾,手被青雀按住,便向前些,听过了她的问题。
他知道,青雀很聪明。
她是他的女人,她爱慕他,满心都是他,他可以放心。
与她说一说,也无妨。
于是,望着青雀莹亮的眼睛,他笑了笑,再向前俯身,轻声对她说:“若朝中有人提议,让我就藩西疆,镇守国门,你看如何?”
“就……藩?”
青雀的笑容僵硬着,消失了。
看楚王神色并非玩笑,她先想到,大周已有五十余年不令皇子就藩,唯恐藩王生乱。
她又想到,上一世,她从没听说过有人提议“就藩”之事。就算她不让自己多听有关朝堂和楚王一切,就藩这样震撼的消息,只要她曾听人说起,就绝对不会忘记。
“就藩边疆,虽然、虽然似是比在京中自由,少受节制,但,但……”
青雀竭力压下其他思绪,先只考虑他可能会就藩这件事:“但西疆何其路远,真要就藩,又会多出其他顾忌。我记得,封地官员七品以上,王府属官五品以上,便都要朝廷钦派,且与京中消息甚不通畅,若遇大事,反应不及——”
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青雀慌忙捂住了嘴。
这竟像在怂恿楚王夺权争位了!又像在等待圣人崩逝!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楚王,心中又极力想着,该怎么把这话补救修饰一二,却听见楚王笑了。
他笑的声音不大不小,听得出来,是还算畅快的笑。
“是我问的你,”笑过,他说,“你怕什么?”
片刻,青雀的肩膀松了下来。
越过桌面,楚王探上她的脸,轻笑:“再看看我,嗯?”
感受着他指尖炽热的温度,青雀侧了侧脸,与他贴近,抬起双眸。
她看见了楚王略有审视的,似乎满意的,有些惊喜的,也带着安抚,比平日更显肆意的笑。
楚王看见了她似受惊雀鸟一般闪烁,又逐渐安定下来,和平常一样清澈的眼眸。
“若你是太子,”他便继续提问,“你会以为,是令我就藩更好,还是不就藩,更好?”
他说出前提:“我已向父皇提议,再征西戎。此功若成……”
青雀坐直身体,握住他的手,从榻上靠近他,靠向他的肩头。
她不必再去思索,今世与前一世,为何已有这么多事截然不同。不必再去思索,依照上一世的轨迹,他终究会走向哪里,她又会落往何处。
她早已走在一条崭新的路上。或许,楚王也是。
她的未来,楚王的未来,承光的未来,都在这一世,而非过去了的曾经。
前世只是前世,并非既定了的真实。
在青雀靠过来之前,楚王便已先张开手臂,等她入怀。
依偎在他怀里,青雀当真思索起来:
圣人虽已半百,却依旧龙体康健。只活在今世的人,谁也不会确切知道,圣人的寿数究竟是只剩三年五年,还是尚有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
太子已做了二十七年储君。东宫里虽有许多谋臣,圣人也默许太子通过姻亲属臣掌握几个官署——近年是礼部和工部,但直到今年,太子还从未正式入朝,从未亲手执掌权柄。
几个兄弟日渐势盛,他当然要想尽办法稳住储君之位,最要紧的事,就是保住自己将来顺利登基。
而楚王——青雀环住了他劲瘦的腰——他的处境最难。
皇帝的猜疑,太子的忌惮,早已震动天下的军功,排行只在第六的皇子……
“若,若我是——”
“太子。”
“若我是……太子,”青雀闭着眼睛,将脸埋在楚王胸前,说出这句悖逆不道之语,“若不能将殿下,斩草除根,或许先让殿下就藩,哪怕,哪怕是让殿下‘养寇自重’,也比放任殿下再立新功后,虎踞京中,锋芒直指更加稳妥。”
“是吧。”
楚王拔下她的发簪,解开她的长发,抱起她蜷缩的身体,吹熄卧房里的灯烛。
他柔软、湿润的嘴唇,缓慢划过青雀滚烫的脸。
“我也如此以为。”
这是阳谋。
除了死,他和太子,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元月初八日,新年开朝。
大朝散后,紫宸殿小朝会上,重回兵部尚书之任的楚王,再次提议西征。
满殿重臣皆沉吟不语,唯有户部尚书晏某,先说出一句:“今年户部的开支还没算。”
皇帝让众卿畅所欲言。
“才征东夏不到十年,就是算了开支,只怕也不足大军出动的粮草。”工部尚书便说,“去年兵部才说,滇西一带的工事要修,要工部出人,又要户部出钱,工部也还堆着几桩事……”
他滔滔不绝说着哪里还要多用钱粮,楚王无所谓地听着。
“国库虽不宽裕,但也没有那么难。朕知道。”皇帝听罢,叹说,“西戎大患,扰我边民数十载,朕早欲肃清,又恐一但出师不利,反让百姓更受其害。”
他看向皇儿,众臣也皆看向楚王。
“只要粮草充足,朝中无人牵累,臣就能赢。”楚王也扫向众人。
被他视线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免心中震动。
谁也不会怀疑,他是故意放出大话以振声势。
他能说出来,就能做得到。
“可、可——”礼部尚书急声说道,“东夏虽已国灭,辽东至今还时有民乱,东夏残民不知何时才能彻底归心。且东夏至少还有山林树木可以利用,土地也可种植五谷稻黍,又离京中不远,往来还算方便。若征下西戎,那里戈壁草原,何其茫茫,离京五六千里,差遣不便,大周便得之国土又有何用?既无用,又牵累朝廷管辖,只恐即便大胜,也只是劳民伤财而已!”
“那就放任西戎扰边,坐视他三王子壮大,就不劳民伤财!”戚侍郎便瞪着眼睛问。
“戚成辉!”楚王警告,“这是在陛下面前议事。”
戚侍郎立刻低头。
工部尚书与礼部尚书对视一眼,都心想,只怕戚成辉是在配合楚王,故意发怒。
他脾气虽臭,可楚王卸任兵部尚书那三年,他在御前可从未有过失态。
不过,礼部尚书之言,也的确是许多其他臣子心中所忧。
开疆难,守土也难。
西戎的国土既于大周无用,朝廷也不能强令各地百姓迁去他乡。即便征下西戎,过不上数十年,同一片土地上,又会生出其他异族,窥视中原。
且陛下态度暧昧,今次紫宸殿小朝会,自然没能商议出个结果。
只有“楚王欲征西戎”的消息,立刻在朝中京内传开。
小朝会里的讨论,也或多或少,被心思各异的人,泄露了出来。
很快,下一次朝会之前,一封提议让楚王就藩西陲,镇守边疆的奏章,便经通进司初筛,被送至御案之上。
看过这封奏章,皇帝冷笑三声,直接摔了手中的莲青钧窑盖碗。
“去查!”
他的怒喝与瓷器碎裂的声音,响彻紫宸殿内外数间。
“谁给他的主意——是谁——去给朕查,是哪一个王八蛋!”
第96章 第一次失约“不能同你看灯了。”……
奏章的署名是中书省一
名年轻补阙,景和二十六年——才过去的前一年——的进士,不论从二十出头的年龄看,还是从为官的资历以及行事看,都当得上“愣头青”三个字。
高祖皇帝广开言事之路,在京官员七品以上、地方官员四品以上,奏本皆可直达御前。中书省补阙又为谏官,举荐人才、供奉讽谏为其本职,得知朝中议论,他想出这么一个主意上奏,似乎也理所当然。
而想知道他背后究竟有无旁人指使,也很简单。
到了下衙的时辰,大太监陈宝换过一身家常衣裳,带上一个小内侍出宫,找到正走路回家,在街边买饼充晚饭的秦补阙,请他到酒楼里坐了坐。
三杯美酒下肚,几番夸赞递上,秦补阙头也昏昏,意也飘飘,不过几刻钟时间,就将他近日的交际行动吐露了个干净。
“是他同科,户部主事李应兰,还有兵部主事赵自珍同他议论过,是李主事先提起的,让楚王殿下就藩……”陈宝赔着笑回话,“是否比大军西征,或坐待西戎壮大,都更好。”
经过半日冷静,皇帝面上已经看不出怒意。
“李应兰。”他冷哼,又沉思,“赵自珍……”
户部。兵部。
他命:“再查。两人都查。”
……
查了两日,李应兰身上的线索,竟有一条隐隐指向了魏王——宫中德妃的长子,圣人的第四子,现封郡王之爵。
这与皇帝原本的判断大相径庭。
“魏王殿下的伴读若要查,”陈宝为难,“就不大方便轻轻遮住了。”
而赵自珍的行动,最终指向的是永兴侯府霍家。
对于这个还不算结果的结果,皇帝选择接受。
“这点小事,就不必动用皇城司了。”他把面前奏章一推,眼中满是失望,“鬼鬼祟祟,见不得光!有这主意,不敢光明正大来与朕说,只会藏在人后,还要把所有兄弟都扯下岸!”
“不必详查,朕也知道是谁!”他冷笑。
这两日,相同提议的奏章,又有几封飞到他面前,秦补阙是太过冲动,不自觉给人打了头阵。藏在暗处之人,不知还煽动了多少心怀各异的蠢蛋,重提封王就藩之事!
“传朕口谕:今日起,有再重提皇子就藩一事者,便以祸国谋反之罪论处!”
太子——太子要将楚王彻底赶去西疆,无非是怕他已经年老,将来若真有皇位之争,他不能顺利登极!
京中没了楚王,皇子里谁还可与他分庭抗礼?齐王、魏王之母,虽也都在一品夫人之位,但齐王只在修书,魏王不过太府寺卿,他两人的母族妻族,又谁能及得上承恩公府与寇家的权势?
“朕自登位,便立他为太子,多年来,亲身教养,从无苛责。自皇后故去,二十五年未再续娶,又重修太子之礼,以使无人能轻动储君之位。本以为,父子之情必能保全。”
皇帝站起来,行至窗边,推开窗扇,看向大明宫之东:“可朕,才方至半百,他便如此……”
已将傍晚,窗外的日光渐趋稀薄。
东面的天空率先灰下去,西方的晚霞还余最后一丝,也将尽数沉没。
皇帝却觉得,那一抹黯淡的青紫晚霞真是刺眼。
“旁人也未必干净。”
他转回身,背对窗外稀疏的霞光,身体被薄暮笼罩,双眼却亮得惊人。
“楚王,呵,没了朕拘束,他在西疆就天高山远,尽得自由。”
一面走回已被烛光照亮的御案,他一面轻声地,失望地说:“齐王、魏王……有就藩之例在前,他们便也能趁机谋求外封……”-
皇帝震怒的口谕,追着沉落的霞光,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朝堂内外。
上过奏章的几人无不为之胆寒。有几人惊惧过甚,直接病倒在床,不能起身。
太子也又做了一夜噩梦。
东宫臣属集会,太子伴读庄某,便在一片死寂里愤然开口:“我早便说过,提议楚王就藩,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正任大理寺少卿,虽然只在三十过半年纪,怒目看向官阶高低不等的同僚,便似在公堂一般生出威势:“陛下若全无征西之心,为何会允楚王朝会提议?又为何不令晏尚书说死户部空虚,反令众臣议论开支?只要陛下之意已决,楚王西征本就无可阻拦!”
“这话且不必再提!”工部尚书寇某摆手道,“陛下若真已决心西征,也不必叫朝臣商讨,又看京中各地的舆论反应了。无论如何,只要事还未定,就不能让楚王再立此功!”
他和礼部尚书,虽非东宫臣属,但今日太子会集众人,是以请宴宾客的名义,他两人一人为太子舅兄,一人为太子妃亲舅,自然也在会宴之列。
“那也不能提议让楚王就藩!”庄少卿皱眉,长叹,“从前我们都忽略了:只想到藩王之乱,今后再治不迟,先要确保殿下——”他看向太子,“可如今治理天下之人,毕竟还是圣上,而非——”
而非太子。
这番提议,便相当于先给陛下增添一个祸根,要让陛下先面对藩王之乱。
众人静心一想,更纷纷变了面色。
太子依旧不言,只是一杯接一杯给自己灌酒。
太子太傅站起身,叹着气,按住了太子还要倒酒的手。
“幸好,陛下没有详查。”他道,“没有详查,就是还不确定必是东宫所为,就是即便有所猜想,也在给殿下机会。”
他苍老的声音平稳地说:“殿下,只是一步走错,不算什么。”
太子抬起醉眼,看向他仅剩的这一位先生。
“如今殿下,只需做两件事。”
太子太傅沉吟抚须:“第一件,侍奉陛下如前,将‘孝’之一字,日夜贯彻。”
“第二件,”他说,“让陛下知道,殿下还心系大周,心系大周的百姓河山。”
这话很容易理解。
不论是阻止楚王西征,还是提议楚王就藩,都会让多疑之人猜测,提议的人心里已无江山百姓,只有争权夺利。
太子是大周储君,若心中已无祖宗基业,只有个人私利,更无法叫一位励精图治的帝王,放心把江山传至他手。
知先生说得在理,太子应下,起身拜谢。
但东宫席散之后,面对空荡下来的宫殿,揉着醉后疼痛的额头,他想着这些时日的种种,忽地发出一声嗤笑。
“大周的江山。”
若他连继位都不能,还谈什么“大周的江山”!
若他事败身死,“大周的江山”,又还与他何干!-
警告过臣民之后,皇帝没有对任何一个皇子询问过“就藩”之事,只任他们惊疑慌乱。
在众皇子或忐忑、或焦虑、或平静的同时,江逾白也为自己的“终身大事”,陷入了一点烦恼。
上元前一日,楚王入宫。青雀接来母亲和妹妹,安排她们趁明日上元,再观察观察楚王新带回来的人选。
“可我已经选定弓队正了……”江逾白难得带着几分羞涩说,“再去看别人,是不是不大妥当?”
虽然弓队正很好,其余的人选或许更好,但——
“这有什么。”青雀笑说,“只是你自己心里选定而已,是行过大礼了,还是换过庚帖了?哦!原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被你选定了!你们只是见了几面,都没说过两句话,男未婚女未嫁,你就要为他守贞了?”
“何况现在看着好的男人,婚后未必不会再娶一百个。”她又故意说,“女子只能趁成婚前多看看别的男人,你还不抓紧了看。”
她自己就算“二嫁”,当然不会让逾白为“贞洁”所缚,何况还是一个其实与她还没关系的男人。
“姐姐说得是!”江逾白本就只有一点点犹豫,也全被这些话劝没了,笑着说,“那明日是我再过来看,还是姐姐也逛灯会,带上他们随行护卫?”
今年楚王殿下是在家的。
“明日再说。”青雀笑道,“或许能看两次呢?”
华芳年便又展开名单,
上面详细写着军中五个人选的各项情况。
“其实看下来,也就只这两位,或许比弓队正好些。”她指着说,“这一位的年龄太大了,比逾白大了有十一岁。虽然已是四品都尉,可这个年纪了还没娶,我怕他就是在等立功之后高娶。逾白说到底,没有什么出身,只是你的妹妹,年纪太大的人,也怕婚后欺负了她,她还不知道……”
还有两名她认为不合适的人选,一个是家里长辈太多,兄弟姊妹也多,江逾白嫁过去,要费心人情繁杂,还不如嫁到高门,虽然操心也多,但至少吃穿用度,比嫁去这家要好。
另一个是从前有过婚约,只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不幸在婚前亡故,他伤心之下,无意再提婚事,所以耽延到了二十三岁还没娶妻。
“自幼定亲的情分,怎么比的过呢。”华芳年说着一叹,“活人又争不过死人。至少别人没有过这段情分,小夫妻还有可能一心一意……”
青雀听着,默默一笑。
阿娘不知道她的心事,不知她与姜侧妃的相似,这一句话只是在说逾白的人选,却竟似在劝她。
活人,大约的确是争不过死人的。
不过,姜侧妃和楚王,也并非青梅竹马、自幼定亲,算来,他们只相识了一年,而她与楚王,从相见那日起,已经相伴近两年了。
虽然若算见面的日子,她还是比不过,但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楚王没有厌弃她,迟早有一天,她会与楚王相伴得更长、更长……吗?
——这应要看,在楚王心里,她究竟是青雀,还是姜颂宁。
她自己知道,她是江青雀,不是姜颂宁。
“殿下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传报,不论是青雀的思绪,还是华芳年的思量,都尽皆停止。
不待三人出门见礼,张岫已忙来至窗下说:“殿下请华夫人和二娘子免礼。殿下已在东厢书房,也不必两位过去问候。只请夫人快去。”
青雀便示意母亲妹妹安心,披上斗篷,自己去见楚王。
楚王并未在书房里,而是一身亲王紫衣未换,站在檐下门边。
他的脸色又像未化的积雪一样冷,只有看见青雀时,眼中似游动着些许近乎春日的温度。
“殿下,”青雀加快脚步,“怎么了?”
见她身后无人,楚王大步迎上来,握住了她的双手。
“……抱歉。”
不待青雀再问,对她的第一句话,他先吐出了一句道歉。
青雀不明究竟,只为他突如其来的抱歉愕然。
他能有什么事,对不起她,要对她赔礼道歉?
“应过你,‘若上元在京,必会同你看灯’。”
楚王握着她的手用力,眼睫微垂:“明日,不能同你看灯了。”
第97章 向他走他不能忽视。他也不愿拒绝。……
听清楚王道歉的理由,青雀先感受到的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开心的轻松。
虽然楚王会失约。
但就在这一刻,她发现,原来她厌恶的不是失约,不是失信,而是毫无理由的、理所当然的,完全忽视她的意见和想法,还坚决认为自己毫无错处的失信。
——霍玥那样,从来没有认真正视过、毫不在乎与她的约定的失信。
不过,她也没有很高兴。
“出什么事了?”她不免问,“难道是……”
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地,她说出猜测:“难道是,殿下这就要走?”
他才回来不到一个月——十九天而已。
“……不是。”
楚王注视着她略有失望,但更多是涌上不舍的双眼,便觉得应该让她现在就知道清楚。
他松开手,揽过青雀的肩膀:“进去再说。”
进入东厢,楚王先给青雀解开斗篷。青雀身上一轻,也踮起脚尖,给他摘冠。
楚王顺着她的动作,向她低头。
“明日父皇会在承天门赏灯,与民同乐。”他低声说,“令皇室百官尽皆跟随,我也必要同去。”
青雀听着,转身放下他的冠,那一点失望也尽皆消散了。
“既是圣命,殿下也没有办法。”她转回来,笑着解他外袍的腰带,“不知圣人几时上城楼,几时回宫?——这能不能问?”
“大约二更上楼,三更回宫。”楚王解下腰带,先带她坐,自己更衣,“确切在哪一刻不能说。”
他顿了顿:“我知道的,也未必是真。”
青雀心口微晃,沉默了一瞬。
忽然,她又一笑:“可明日灯会,直到四更末才开始散,五更才会全散!”
她站起来,又握住楚王的手:“想来,陛下不会一整夜都在承天门看灯?明日——明日我先在家等殿下,若殿下回家之后时辰还早,殿下也还有精神,再同我一起出去逛逛,怎么样?”
她笑着,双眼里的光又跳出来,像是晴夜明星,在对他一闪,又一闪。
楚王原本因愧疚,无奈,和身不由己而低沉郁然的心绪,也随着她眸光的闪动,变得轻盈。
“明日你先同母亲妹妹出去。”他很快决定,“到三更,在太白楼等我。”
他道:“太白楼三楼,有三间楚王府的包间,让张岫带你去,想坐哪就坐哪。再把白洮几个带上,给你妹妹相看?”
“好!”青雀立刻应下。
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高兴,多甜蜜。
楚王却知道,此刻充盈在他胸中的情绪,是喜悦、满足,还有更深一层的愧疚。
即便她替他补救,也愿意等他到深夜,但他的确,已经失约。
“既然有三间——”青雀已经开始细想明日,“那我把阿莹也带出去?”
她笑着说:“带了阿莹,就不好不带张孺人她们。可又怕张孺人放心不下大郎,不愿意走。不过,大郎和二郎都四五岁了,想来在酒楼里看一会灯……”
她这么清楚地说着自己的打算和顾虑,毫不对他隐瞒自己与众人的关系,听得楚王失笑。
“让罗清另带一队人护卫,让她们去别的酒楼,你不用管。”他换好了衣服,也洗净了手,便摸上了青雀的脸。
“今日无事了。”他轻声笑。
这浅淡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勾住青雀的心,他的话里,也像带着些许暗示。
可是,天色还远不到暗下去的时辰。
床帐可以遮住帐外的光亮,能遮得住他心里的光——心里的人吗?
“那——”青雀决定,先当做他没有暗示,笑问,“阿娘和逾白几次过来,还从没对殿下正式行过礼,殿下要不要见?”
楚王很快说:“就不见了。”
“你的家人,现在若见我,必要行大礼。”他抚着青雀的鬓发,细细解释,“我不少人跪,不必再多添她们。”
青雀从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理由。
怔了一瞬,她忍不住把全身投在楚王怀里。
“殿下……”片刻,她又开口,声音微微地发颤,“一直避着她们不见,都是因为——”
“是。”楚王回答。
他笑问:“你不高兴?”
他像是玩笑,又似认真,总之,用的不是严肃的语气:“你不愿意跪人,我猜,自然也不愿让她们跪人。”
“但,”青雀喃喃,“身份礼节如此。”
“所以不见,便不必行礼。”楚王笑。
说出这些话,竟似他在表功。倒是……新奇。
青雀把脸缩在他胸口,不动了。
她想到了他们的这两年。
除去第一夜,她求他收下他时,还有两次拜年之外,她似乎,真的没再跪过他。
连前岁求他留下承光,她都是坐在床上,坐着的。
他站在床边,看着她,靠近她,环住了她-
上元当日,楚王一早便入宫庆贺、领宴。
父皇的审视,太子的忌恨,其余兄弟的戒备,朝臣们的猜疑,母亲掩藏在镇定安然之下的担忧……大明宫里的暗流,依旧和他得封亲王之后的每一年一样,令他无趣又烦闷。
他也熟练地应对着一次又一次不怀好意的试探。
在大明宫里的每一个时辰,都似在军中的一整日那么长。
时常传到耳边、说在面前的夸赞,更还远不如承光的尖叫动听。
终于,一更了。
圣人起身,笑率诸妃妾皇亲臣子,在禁军严密不透缝隙的护卫里,走出大明宫,登上承天门。
满京灯火,辉煌绚烂,百姓如织,盛世太平,渐入眼中。
今次护卫圣人登楼的两名禁卫将军,皆是楚王征东夏时的旧部。
但楚王缀在魏王身后,分别路过他们时,三人里,没有一人当众露出见到旧主、旧友的欢喜。
两名禁卫将军,只当楚王是寻常皇子一般,目不斜视,看他过去。
他们既为禁军中人,楚王身为掌兵的
皇子,自然要与他们冷淡下来,以避嫌疑。
不仅楚王。
连仍与楚王密切往来的定国公、戚侍郎等及各军中将领,亦是一样。
圣人登上了承天门最高处。
承天门为皇城正门,规制与大明宫正门朱雀门相仿,高约十一丈。城楼最顶端,仍有阔达几十丈的平台,足以容纳包括数千禁军在内的庞大随行队伍。
但圣人的身边,只有一左、一右,方圆不过尺余的两个位置。
楚王随圣人赏过几次上元灯会。从军前有三次,封亲王后有一次,就在他封亲王的第二年。
那时,离大胜虽已过去了一年,父皇仍为他灭国东夏的功绩兴奋不已,在与民同乐时,命他站到身侧,与太子一右、一左,都与他并列,仿佛中书省的左相和右相,虽稍有高低之分,但大体身份相同、地位相等,都是大周的一品丞相,所有臣子官途的终点。
他没能推辞成功,看到了太子隐隐发青,又不得不尽力忍耐,端出得体甚至悌爱笑容的,有些僵硬的脸。
他确定父皇也看到了太子的表情。
他不确定,父皇那一次拽他上前,究竟是真心为他骄傲,还是已经带着利用。
但他确定这一次。
“阿昱、阿昱!”皇帝左手握住太子,向右对楚王伸手,“快来!”
“父皇。”楚王停下脚步,垂首敛目,“臣何敢与父皇、太子并肩。”
“这有什么!”皇帝皱了眉,像是生气,又像无奈,“今日上元,非是平常。家家户户看灯团圆,朕带你们出宫,也是为与你们同乐,这时候还讲什么君臣?还不快些过来!”
“是啊。”皇帝身后,太子含笑开口。
他神色温润,语气温和:“六弟若说不敢与我并肩,我亦是父皇的臣子,就更不敢站在父皇身旁了。”
“六弟快去吧!”齐王笑道,“慈父爱幼子,哥哥们今日不和你争宠爱。”
“六弟既讲君臣,若不去,不是正违了父皇之令吗。”魏王也添一把火。
楚王抬起头颅,一笑。
“既是父皇与兄长们都如此说,儿臣便过来了。”
皇帝转怒为笑,太子也依旧含笑。
数百皇亲、臣子,上千禁卫,都看着楚王直起脊背,走过去。
城楼下,百姓也看到了承天门上的人群。
“是圣人!”“圣人!”“圣人来了!”
“圣人旁边的是谁?”
“太子?”
“那一位是楚王!”有人激动地说,“比所有人都高几寸!最高的那个——就那一位!就是楚王!”
“楚王殿下也来了!”
“楚王殿下!”
“殿下——听说你要打西戎了——你还要打西戎吗!”有人远远地、大胆地喊出声。
月明风静,冰凉的空气带着百姓的议论和呼喊,不轻不重,拍在城楼上众人的耳边。
楚王垂下眼眸,望着为他而热烈起来的人群。
他的双眼里,便映入了满城的灯火。
他淡淡笑着,知道身旁的父皇必然是满面欣慰感慨。
而父皇身旁的太子,又是什么神色,他已懒怠再去细看-
圣人下城楼的时间,比楚王预估的要晚。
当越过还正沸腾的百姓,绕路赶到太白楼时,已在三更过半。
他又失约了。
丢下马鞭,脚下稍有沉重,他快步上楼。
另一队脚步声匆匆,也迎着他赶了下来。
“殿下!”
青雀穿着方便行动的骑装,几步就跳下了一整层楼梯:“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喝杯茶?”
虽然行动已很不娴静守礼,但看到楚王身后是几名亲卫,她身后也有人,想到这是在府外,不是在家,青雀便在离他还有半丈远时煞住脚步,没顺势直接投向他面前。
楚王却站在原地,向她张开了手臂。
他看到青雀犹豫,她明亮的双眼里添了朦胧的羞涩,她看着他红了脸,却向前倾身,一步就投在了他怀里。
不论他是何等情状,她总是这样热烈地向他走。
他不能忽视。
他也不愿拒绝。
第98章 她的殿下“我想要的事,不必神仙保佑……
酒楼外,上元的灯火辉煌依旧。
人声透过门窗的缝隙传进来,嘈杂欢笑,喧嚣热闹。难得没有宵禁的夜晚,又在一年之初的新春,每个走在街上的百姓,都在尽情表达着对此刻的喜悦,哪怕灯会已经进行了整整一夜,走得腿也累了,看得眼也花了,也不愿早早归家,让这一日比旁人结束得更快,更早。
青雀和楚王也是一样。
“不喝茶了。不累。”楚王抱着青雀,知道自己在笑,“这就走?”
“那——”青雀抬起脸,依旧笑眼盈盈,“殿下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
说着,她离开楚王的怀抱,又几步跑回三楼。
楚王笑着,沿着她去的脚步,缓步上阶。
青雀果然很快回来,手中多了几个面具。
“快二更的时候,我听见百姓喊你,就过去看了一会。今晚人人少了拘束,你不知道,他们连你腰带上有几块玉都议论了好半天。”
将面具展示给楚王看,她小声说:“虽然你换了衣服,但一定有人记住了你的相貌。若路上又有许多人认出你,是不是……”
“是不大妥当。”
看过几个面具,楚王拿起一个青色鹰面,轻轻罩在青雀脸上。
墨发,青面,玉肤,红衣。
“好看。”
楚王一手轻按面具,一手伸向青雀脑后,因常年抓握兵器而微微变形的手指灵活缠绕,将鹰面稳妥固定在了青雀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她一双眼睛,绳扣系得不松也不紧。
青雀一动不动,直到他又端详了片刻,拿开手。
摸了摸正在鬓边的“鹰羽”,她忍不住问出声:“殿下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你最喜欢它?”楚王接过正在她手里“丁铃当啷”相撞的余下四五个面具。
他轻笑,随手挑出一个,扣在自己脸上:“我当然知道。”
青雀握着高兴起来,甚至显得有些得意的楚王下楼。
灯会她已逛过一次,知道哪里的花灯最好。
已经快到四更,怕赶不及在灯会结束前,让楚王看全所有她认为最精妙、最有趣的地方,青雀脚步匆匆,灵活得真似鹰隼飞绕过密集的人群。
楚王跟随
着她,一步不错,看她急促飞扬又落下的裙摆,随手替她挡去行人将到的碰撞。
亲卫们渐渐都缀远了。
“娘子一更就来了,专让我留着这盏灯,说要郎君亲眼来看。”
熬了一夜的摊主此时依旧神采奕奕。他高举竹竿,将挂在最顶端的花灯取下,笑呵呵看向戴着猛虎半面、玄衣流光的楚王:“我猜,郎君有这般的好身量,必然也是军中一员猛将!小老儿不才,画了四十年灯,也的确就数今年这幅楚王征东夏大胜图画得最好……”
恰是舞狮的队伍近了,行人纷纷靠向路边。
楚王一手接过灯看,一手将青雀护在怀里。
“灯钱,娘子已经付过了。”摊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又不禁道出一句顺嘴的吉祥话,“两位女貌郎才,真乃神仙眷侣,小老儿恭祝两位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青雀的眼神向外飘了一瞬,最后,还是看向了楚王。
不是夫妻,也可以白头到老。
楚王将视线从“征东夏大胜图”上移开,看不清情绪的双眼,映入了青雀含着忐忑与闪躲期待的眸光。
“多谢。”手指在青雀肩上微动,他对摊主一笑,开口。
青雀也开心对摊主一笑,很快拽楚王到了下一处。
巴掌大小却做出了三层楼阁的精巧花灯,用青色颜料画出深浅百花的花灯,拽下机关会完全变成另一种模样的花灯……楚王不知道,仅仅两三个时辰,青雀是怎么在偌大的灯市里找出如此繁多的乐趣。
他只是一直跟随着她,看她把一样又一样快乐捧在他眼前,送给他。
到灯市散尽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穿过京城的沧水河畔。
天还墨黑,未见日出东方之前的微光,只有明月、繁星与残余的灯火,静静照亮着浮冰将化的大河。大块浮冰的缝隙里,时而顺着水流游下几个莲花灯,它们载着心愿游走,或许会穿过水闸的缝隙流出京城,流向南方,流去水面更广阔、天地也更自由的地方。
“要放灯吗?”楚王看到远处的亲卫已在向最后一个摊贩买灯。
青雀本想说不放了。
她今天已经过分满足,再求神佛赐恩,恐怕太过贪心。
可触到楚王的目光,她将要出口的话,却变成了:“那就……放一个吧。”
楚王向亲卫挥手,莲花灯和笔墨及写字用的桌椅,都迅速安放在了他们身前。
“殿下不写?”青雀挑了一个花灯。
“我想要的事,不必神仙保佑。”楚王笑了声,给她蘸笔。
“殿下这时候这么说,不是显得我太软弱了。”青雀嗔他。
她接过笔,放好花灯和纸,坐下,看着楚王:“殿下走远些。”
楚王笑着,退到了两丈之外。
估量着在这样的光线下,这个距离,她是根本看不清别人写的蝇头小楷,青雀便收回视线,落笔:
“盼殿下西征得胜,平安归来。”
写完,她颦眉片时,揉了这页纸。
第二张,她写:
“愿殿下一世平安。”
这次写完,青雀叹出一声,仍没有放下笔。
“殿下”这两个字,可指代的人也太多。
但若直接写“楚王殿下”,万一被人拾起来,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思索一时,青雀第三次落笔:
“愿,我的殿下,一世平安。”
片刻,又接四个字:
“长寿百年。”-
载着青雀心愿的花灯,在楚王安静的注视下,荡荡悠悠,随着沧水的流动,飘向了下游。
飘远到,连他也看不清、看不见了-
狂欢一般的上元结束,一日之间,京城的夜晚就恢复了平常的整肃。
正月还没结束,新年的热闹尚在,大明宫大小朝会里,已经吵了一次又一次,争论是否应当准备征伐西戎,还是再待国力积蓄,以免出师不利,或即便得胜,也无可利用西戎国土,反而劳民伤财。
争论到二月末,楚王不得不出发去西疆镇守。
皇帝似仍未下定决心,却命定国公今次同行检视边军,又任戚侍郎为临羌将军,长兴侯调兵部左侍郎。
这又似乎是要出兵西戎之意。
“不论打不打,都别忘了寄信。”楚王如此叮嘱青雀,“若真有战事,我便不能及时回信,你也切勿心急。”
他笑:“从军九年,我还从没打过败仗。”
青雀忧心忡忡地应着。
他是从没打过败仗,上一世也没有。
他只是大胜西戎后……死在了军帐里。
但怕她太过忧心,又反而让楚王担心她,青雀不再去想上一世他的死,只珍惜着他临行前最后的几日时光。
二月最后一天,楚王离京。
他带走了江逾白最终看好的人选,楚王府亲兵七品队正,弓宁。
“原来是他。”得知江逾白的决定时,楚王略有皱眉,旋即又淡淡一笑,“倒是还行。我先把他带走,若年底他还活着,你妹妹也没改主意,就让他们定亲吧。”
青雀将这话原样告知母亲妹妹。
“如此……倒也好。”沉默半日,华芳年笑道,“若真是……刀枪无眼,也免得阿白背一个克夫的名声了。”
江逾白更乐观:“他是在军中,又不是在别处。我不信他轻易就能见到比我更好看的女子。若真有,他还移心别恋,那还省了我成婚之后才发现他的本性,还少一回折腾呢!”
母亲和妹妹都接受得很好,青雀自己却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弓宁此人,不论从年龄、样貌,还是家世、品行来看,都是所有人选里最适合逾白的。逾白也说,即便不考虑其他,光看样貌,也只数他最顺眼,她就更愿意婚后同他亲近相处了。
她和阿娘逾白从一百多个人选里精心挑出这一个,名单上有什么人,楚王也都知道。他却为什么在听到逾白的选择时,似像不满意?
自己没想通,楚王也走了,等他回信要两三个月,青雀便问张岫。
张岫想了想,笑着低声说:“其实,我也是猜的:殿下为什么对夫人妹妹的婚事这般用心?我看,不是爱屋及乌,而是想先让二娘子抬一抬身份,将来就更方便给夫人抬身份。偏弓队正哪里都好,是个好女婿,就是身上的官位低了些。所以殿下要再试试他的本事。若年前能让他立功,升上一两阶,二娘子的婚事也更好看不是?”
恍然之后,看着她新画出的楚王画像,青雀呆坐了半晌。
原来,他从承光才出生那时起,就已经考虑到这么远了。
可这样用心又长远的考虑……究竟,是对谁呢。
会是她吗-
楚王离开的第七天,阳春三月,初六日,青雀发现自己没来月事。
她的月事一向准时。从承光出生后,先是在月中,楚王去年四月回来过一次,便固定在了每月的月初。
她当然知道,月事没来,代表着什么。
她的第二个孩子——她和楚王的第二个孩子,终于来了。①
这是上一世没有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到来,让青雀高兴又恍惚,又隐隐有些失落。让她更清楚地认识到,她的确,是在过全新的一生。
来时之路,不可追了。
云起堂的众人都比她更兴奋。
确定她月事迟到的第三天,张岫就请来了曹院判。
仔细诊过两只手,曹院判含笑起身,张口便是恭贺:
“恭喜、恭喜!夫人的脉象虽浅,但确是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第99章 侧妃“她自然该有尊荣。”【含营养液……
曹院判的话,立刻让这房间里所有人都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当然也包括青雀。
一团小小的、全新的生命,正在她身体里成长。“他”流着她的血,虽然不是上一世的那个孩子,却是她和所爱之人的血脉。而楚王毫无疑问,是一位尽责的好父亲,哪怕这个孩子不如承光得他的喜欢与疼爱,只要他生在楚王府,便能得到世间几乎最好的、仅次于大明宫的照料和教导,不论是男是女,都能更轻易得到一世的富贵平安。
——只要她能顺利生下他。
不必青雀开口,李嬷嬷和张岫已一左一右问起曹院判,夫人这一胎情形如何,是否稳固。
“日子虽浅,可夫人的身体比怀上一胎时更强健了,只要精心将养着,必是稳妥无虞的。”曹院判笑呵呵地,话没说太实,“过三日,我再来一次,再过三日再来一次,那时就定准了。”
李嬷嬷又仔细问过许多话,才同张岫把人送出去。
帐幔揭开,碧蕊和芳蕊连忙凑在青雀身边。
“这可太好了!”半伏在青雀膝上
,芳蕊激动地说,“咱们云起堂……又要更热闹了!”
碧蕊也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这两个月都没动静,本以为殿下这次回来,恐怕是没有好消息了呢。幸好是有了!”
不然,还要等上一年!
青雀松开小腹,一手一个,握住她们的手。
她明白碧蕊和芳蕊,以及云起堂的所有人,为什么都会为她再怀一胎如此兴奋。
在楚王府里——在这世上任何一户人家——女人的孩子都不止是孩子,是或许能稳固的“宠爱”,是几乎一定会改善的衣食用度,是生活的根基,是未来的保障。
尤其她两年来得“专房之宠”,楚王一定会为她再次有孕欢喜。
楚王府里还空置一位侧妃。按楚王一贯的行事,“有孕生子即晋封名位”,或许这仅剩的侧妃之位,就会因这个孩子的出世,直接落在她的身上。
亲王侧妃,居正五品,不论其他,仅月例一项,便是七品孺人的两倍。
而名位对王府里的女人有多重要,更是不言而喻。
“曹院判都说了,日子还太浅。”感受着同样激动的心情,青雀叮嘱她们,“高兴归高兴,都谨慎些,别露了相。”
她笑道:“等三个月的时候,再给你们发赏。”
“夫人放心吧!”芳蕊忙说,“我们也就在夫人面前得意一会儿,等出了这门,保管连李嬷嬷都挑不出不是。”
“夫人可是现在王府里,第一位将有两个孩子的人。”碧蕊虽还笑着,眼中已经透出忧愁,“别说还正不知心思的那一位,就是原来收了心的人,也未必还能坐得住了。”
“那就看看,她们敢怎么做吧。”青雀握着两人起身。
碧蕊和芳蕊不敢让她使力,忙顺势将她扶住。
她站直身体,比起怀承光时,更显得从容与笃定:“为一个还不知男女的孩子出手?我也想知道,这楚王府里,还有没有这么蠢的人。”-
第一个猜出青雀又有了身孕,且当面向她求证的人,自然是柳莹。
曹院判与冯御医两位不但精于女科,对儿科亦有深造,这一年多来,每个月都会轮流到云起堂两三次,专给青雀和承光诊脉看平安,时间不定,有时在月初,有时在月末,曹院判这一次来也并不显得突兀。
但柳莹知道青雀月事的日子,也早看出她今月的月事迟了几日。
曹院判来的第二天,她到云起堂,便对青雀说:“这些日子,你少出门吧?若闷了就叫人去找我,我来就是了。”
“那就,辛苦你了?”青雀笑着应她。
两人一笑。
随后是江逾白和华芳年。
“逾白还说,要趁天还不热,再求你去田庄上散心呢。”看到大女儿的第一眼,华芳年就有所察觉,“阿雀,你这是——”
“嘘。”青雀将食指轻轻竖在唇边。
“哎呦!”华芳年轻声一叫,立刻捂住了嘴,却挡不住满眼的欢喜。
“什么时候有的?几个月了?”到了内室,她忍不住连声地问,“这还没显怀,楚王殿下才走……我看,绝对不到两个月!”
“是才一个月多几天,连太医都说日子还浅。”青雀含笑看着浑身轻快,又警惕起来的母亲,不禁问,“阿娘怎么知道?”
她本打算等真正稳固了再告诉她们,今日还特意改了习惯,没用手护住腰。
“怎么知道……”
华芳年想了一想,只是笑:“我也说不出。就是看见你,就觉得一定是有了!”
“我也觉得姐姐好像哪里不一样了。”江逾白似奉易碎的珍宝一样,将她扶在榻上。
侍女将两人带来的东西拿进来,华芳年看见食盒,便说:“逾白新做的山楂糕,你是不能多吃了,尝个味就罢了。”
“我还做了许多别的,姐姐吃这个。”江逾白打开一个食盒盖,“这是我从前街丁家新学的板栗糕,他家的方子是加青梅酱,不加桂花酱,又多一点蜂蜜,比我原来做的更酸也更甜,滋味足些,姐姐尝尝?”
到妹妹这次做的几盒点心吃完,永春堂的三人也不知何时已有察觉。
她们不再约青雀逛园子、赏花,只每隔十天,带大郎来坐一时,说几句话,便避嫌离开。
有时乔娘子舍不得承光,会用眼神央求另外两人多留一会,青雀也会“恰好”让侍女新上点心、续茶,或再说起一个新的,随时能结束的话题,由她和大郎多与承光玩笑片刻。
青雀也看得出张孺人眼中的复杂。
不过,张孺人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依旧礼数齐全,言语态度不失亲热,她便也同从前一样待她和大郎。
热风吹过,春凉消去,夏天到了。
静雅堂里的人,仍如去年新受罚时一样安静。
青雀的身孕将满两个月。
一场骤雨袭过,云起堂中绿色新洗。葱茏的绿意蔓在整座王府、整个京城,正是草木万物飞速生长的季节。
永兴侯府里,却有垂老之人,已然气息奄奄,命在旦夕。
霍玥已回永兴侯府,侍奉祖母病榻半个月了。
从襁褓里抚养她长大的祖母病重,霍玥从去岁冬月就开始频繁往来娘家,用尽力量协助伯父伯母请医治药。
宋老夫人虽还不到古稀,也已在六十七岁寿数。这个年岁亡故,虽不算“喜丧”,但的确是“善终”。眼看用尽药石回天无力,她的子女都已做好了送葬的准备。
霍玥却不愿接受。
她没有父母,祖母便是世间与她最亲的人,更是世上最疼、最爱护她的人。人人都有来处,她的来处便是祖母。祖母……一但故去,她终究不是伯父伯母的亲女儿,她在这世上,便似无根的浮萍,再也没有归处了。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祖母走。
所以,祖母一日有十一个时辰都昏睡不醒的时候,她抛下康国公府的家事,直接住回了祖母身边。
祖母姓宋,是宋家的女儿,公爹的亲姑母,所以,哪怕她半个月不回,宋家也没人过来催促。
“娘子又熬了一整夜。”卫嬷嬷等陪嫁也并不敢多劝,只说,“这里夫人马上过来了,娘子快洗一洗脸,一会就去歇息吧。”
霍玥好似晒干、僵硬的木材一般,坐在宋老夫人床边。
过了好一时,卫嬷嬷才听见她似乎应了一声,“嗯。”
丫鬟连忙端水进来。
霍玥动作缓慢地洗着脸,视线仍不时落在昏迷的祖母身上,生怕祖母就在这时醒了,她没能第一眼看见。
永兴侯夫人在她洗漱完之前就到了。
“快免礼吧!”看侄女还要见礼,她轻声止住,先到床边看一眼婆母。
她的三个儿媳也鱼贯进来,安静在旁候命。
霍玥还是没有看见四妹妹。
宋老夫人这几日,已是连汤药都不大能灌下去了,不过靠着参汤、参片续命。
永兴侯夫人看了一瞬,便转向侄女,轻声道:“三娘,你也累了,快去歇着吧。这里有你嫂子们。”
霍玥轻轻应一声:“是。”仍舍不得走,又看了半刻钟祖母。
待丫鬟们收好洗漱的盆盂巾帕,她才被卫嬷嬷搀扶着,回到厢房歇息。
永兴侯夫人只留三个儿媳侍奉婆母,自己且回正院理事。
回房之前,她先转到了小女儿房里。
霍四娘子跑出房门迎接母亲。
“三姐还是守了一夜?”她握住阿娘就问,“这都半个月了,她夜夜守着,我却一次都没去——”
“让她守着去,你别管。你还‘病’着呢,哪里要你去侍疾!”
永兴侯夫人反手挽住她,同她回房:“倒是那件事,你想得怎么样了?我看你祖母也就在这一两天了。不趁今日快快地想好,等她一走,家里要守三年的孝,你父亲未必愿意在孝里给你说亲,等出了孝,你可就二十了!”
相比于婆母的丧事,女儿的婚事才真正让她心急。
或许是因招惹了楚王,被那尊煞神沾了煞气 ,从江孺人的母亲妹妹被接出去后,家里就诸事不顺起来。
老夫人受了那一气、一吓,身体大不如前,三五不时就病一场,倒是活该。
楚王起复,威势分毫不逊于当年,主君在兵部越发说不上话,回家便脾气不好,她也能推他去姬妾房里撒气。
可又不是她和四娘得罪的楚王!
不指望和楚王结亲了,她看遍京中未成婚的适龄男子,前年秋天,给四娘定了慧国公家的孙子,说定去年成亲。
哪知成亲前一个月,那孩子在城外跑马摔断了腿。本来没有大事,将养一年半载好了,若不瘸不拐,也不耽误什么,偏抬回来被他父亲打了一顿,又没几日,竟死了。
慧国公家主动来退亲,她和主君当然也不愿女儿守望门寡,便多多地赔了他家好些礼,好生把亲事退了。
顾着慧国公家的心情,也顾着到底和四娘未婚夫妻一场,等那孩子死了快半年,他们才又选定了一家。
结果,还没等换庚帖,一场大雪过去,这家的老夫人病死了,孩子要守孝,不能议亲。
这回死的虽然不是议亲的孩子,可一前一后两件事,偏都这么巧,四娘不免隐隐会有“命硬克夫”的名声,婚事便不好议了。
两次婚事都不顺,四娘撑不住,也大病了一场,直到上月才好些。
摸着女儿消瘦许多的脸,永兴侯夫人又对她交底:“你父亲也犹豫呢,昨晚还同我说,若你真进了东宫,又怕他再难回兵部,也掌不回兵权了。所以只看你愿不愿嫁。”
前几日,老夫人病得着实沉了。老夫人是太后娘娘的胞妹,陛下的亲姨母,太医回禀给陛下,陛下竟携太子驾临,亲自来看望了一次,赏下许多药物,又对家里的孩子们多有垂问。
第二天,太子便命人露意:“贵府的四娘子,恐怕命格贵重,常人所不能受,东宫恰还余一良娣之位,正与四娘子天造地设。”
主君当时便动了心。
太子良娣,居正三品,是东宫太子妃之下,名位最高的妃嫔。太子一日登位,按以往的旧例,良娣至少也能得封正二品九嫔。
若四娘再得幸,能生育一两个子女,霍家下一世的荣华便更有了保障。
且霍家不比宋家是太后娘娘的本家,格外受陛下照拂。老夫人一去,家里同陛下的情分又断了大半,不知三年之后,主君起复,还能得什么位置。可圣人对东宫臣属的安排,也显而易见。做了太子的亲眷,主君起复的官位不会低,但也的确不大可能再掌兵了。
“前两年,我还想让你高嫁,近日却觉得没意思。”永兴侯夫人一叹,“真入了东宫,是不必再担心‘克夫’两个字,可那里岂是善地。太子妃娘娘便不说,赵良娣、张良娣、谢良娣三位,又哪一位是好惹的。还不比楚王府,若当日真能做成亲事,你去了就是王妃,下面不过有一两个没要紧的宠妾,便是有子,也算不得什么。”
“可若不嫁……”
“若不嫁,”霍四娘子紧紧抓着裙摆,低声说,“三年之后,我成了二十岁还没定亲的‘老姑娘’,若‘克夫’的名声还没散,便比现在更不好说亲。这事,又是东宫主动提起,家里不应,恐怕还会惹东宫不喜。”
女儿太过懂事,让永兴侯夫人湿了眼睛:“倒不必担心家里……你真不愿意,拖到你祖母死了,正好一了百了!”
就让那老糊涂给四娘挡一挡灾!
霍四娘子抿紧了嘴唇,想不到三年之后,父亲丁忧结束,若起复不顺,又因错过东宫后悔,对她迁怒,她还能再嫁给什么样的人-
景和二十七年四月初五日,凌晨丑时,宋老夫人离开了人世。
在她停止呼吸之前,四月初四日,宫中降下了赐永兴侯第四女霍氏,为太子良娣的圣旨-
霍玥为祖母的离世哀哭了整整一夜。
天光放明,宋老夫人的身后事有条不紊进行着。
霍玥只是出嫁的孙女,侍疾还罢,举哀治丧,实不必她置手。
待她哭得浑身没了力气,扶着丫鬟都站不稳时,永兴侯夫人命人将她远远扶去后面客房歇息,眼不见为净。
霍玥哭了又睡,睡了又哭,再醒来时,天已将昏。
丫鬟们都似木雕泥塑一般静默着,看见她醒,纷纷露出惊慌……惊恐的神色。
又怎么了?!
霍玥才想喝问,一用力,头上一阵晕眩,只能扶住床边干咳。
两个丫鬟忙上来照顾她,也有人出去唤人。
片刻,卫嬷嬷进来了。
看到卫嬷嬷的眼神,霍玥更知,的确有大事不妙。
“嬷嬷,你就说吧。”不待乳母说些前情,她冷笑一声,“还有什么,是我受不住的吗。”
带着不忍的神色,怀着满心的惶恐,卫嬷嬷轻轻坐在床边,不敢高声,更不敢声音太低:“二公子……昨日送了信,说,知春和玉露,都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哈!”霍玥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嗤,追问,“都有了?”
“是都有了。”卫嬷嬷低着头,不与她对视,“主君已安排过赏赐,说,说让娘子在这里安心举哀,不必为她们操劳。”
“……是吗。”带着冷笑,霍玥倒回枕上。
“公爹,还真是慈爱。”她说。
头越发疼了,不知是不是因集中精神算起了日子:
凌霄是去年十月生的女儿,送信到江陵要一个月。就按宋檀年前收到消息,三月初派人向家里送的信……才到三月初,两个丫鬟就都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那就是,才得知凌霄生了女儿,他就迫不及待,把玉露和知春都收到了房里,和两个人都亲热过了。
“这两个人,也算没白挑。”霍玥笑了起来,“亏你们二公子走之前,还为不要她们和我生气。我说什么来!”
屋里静静的,只有些许回声,没人应她的话。
霍玥也不必人回应。
“这是大喜的事啊。”她闭上眼睛,笑着说,“双喜临门。四妹妹得封良娣,咱们家里也要再添新丁,还是两个!可惜我不能当面恭贺二公子。嬷嬷,你替我写封信,就说,我等着孩子们和他回来,叫我母亲。”
“是。”卫嬷嬷低低应了。
霍玥头痛欲裂,只想再歇一歇,趁入殓之前,还能再去看一眼祖母,却察觉乳母还坐在床边,迟迟未走。
“呵!”她闭着眼睛呼气,“还有什么话,一起说了罢!”
“娘子听了,可千万别生气,注意身子……”卫嬷嬷也觉得不能不开口了。
若瞒到过几日回府再说,恐怕娘子更会大怒。
她站起来,谨慎离开床边几寸,声音越发低下去:“去年周家送的两个美人——就是二公子来信说,他收下了但没收用的那两个,玉莺让人悄悄传了个口信,玉露知春都有了身孕之后,有一个人勾住二公子……也成了事了。这件事——请娘子恕我先看了二公子的信——他没写。”
霍玥胸口骤然一起,又一顿。
她铁青着脸,双手交握放在小腹上,也似死了一般,一动不再动-
到宋老夫人的尸身装殓,永兴侯府举家挂孝的时候,青雀也早得知了她的死讯。
这件事,也和上一世不同。
上一世,永兴侯老夫人要到今年年底才病重,明年二月才死。
不过,这一年,她的身体的确不大好了,霍玥经常回去探病。
上一世,也是这个季节,她那个今生不会再回来的孩子出生之后,霍玥才满面愧疚来见她,垂泪对她说:
“这段时间太忙,一个没注意,上个月祖母竟已没经住三弟央求,把逾白赏给他了。如今礼已办成,三弟又是磨了祖母快一年才求到的人,正稀罕着,这若是再突然说要回来,难免叫祖母在我和三弟之间为难。你又知道,这一年,她的身体不好,我不敢多让她操心。事已至此,你妹妹就是出来……也不好再嫁人了 。所以我就没说什么。青雀,是我迟了一步……”
现在想想,霍玥所谓的“迟了一步”,和“宋老夫人经不住孙子央求”,哪一句也不是真的。
她们祖孙早就算计好,要借母亲和妹妹让她一世都忠于霍玥,不敢有了孩子就生出异心。
逾白做了霍家人的妾,也正好能借她和母亲,让逾白一生都在霍家“安分守己”。
这样的行事,对她们而言,无关失信,无关背叛,只是顺手做出的,牵制住奴隶的方便手段。
她也还是不知道,这一世,宋老夫人究竟为什么少活了一年。
但,这一点点不明白,并不妨碍她心情大好,又给楚王写了一封信,细写她怀孕第二个月身体的反应和变化,希望楚王能从这个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对他生出感情。
这封信,随着承光最新的画像,很快又寄了出去-
楚王也终于得知了青雀再次有孕的消息。
到曹院判和冯御医,都确定地说,“夫人胎气稳固”的时候,云起堂才放心将这消息送至西疆。
四千里路,快马半月赶至。
其时,楚王正与定国公在临羌城墙上远眺,戚将军在旁亲手捧着舆图。
亲兵捧着信匣上来,并不打扰,只躬身在一旁候命。
定国公一眨眼,余光就看到了新上来的几个亲兵,也看到了一人手中的木匣。
“这风吹得人眼睛疼。”他便笑道,“正该用饭了,殿下,不如先歇一刻?”
楚王一笑,接受了属下的好意:“也罢。用过饭,咱们去西边再看。”
他一抬手,亲兵便忙将信匣奉上。
戚将军亲手卷起堪舆图,夹在腋下自己拿着,和定国公并排跟在殿下身后,伸头瞪眼,瞥见那一尺大小的信匣里,不但有几封信,还有一卷画。
殿下挑一封信打开,才扫过一眼,便停下脚步,笑了起来。
他这样的笑,定国公和戚将军两人,确是很久没见过了。
“看来,必是有什么喜事?”定国公先笑问一句,才上前。
“是喜事。”楚王笑道,“家里又要添丁了。”
他在外看的是长史的信,便没收起来,还递一页给定国公看。
“哎呀,这真是大喜!”戚将军也凑过来看了眼,“若再得一个儿子,殿下膝下就有了三子,怎么也不算单薄了!”
“是男是女都好。”楚王愉悦接受了他们的恭喜。
定国公并没细看殿下的信,而是立刻想到了会是哪一位夫人有孕。
再看殿下的神色,他很快有所猜测。
又见身边都是信得过的人,他忙行至殿下身旁,先低声问:“请恕我多嘴了:不知今次有孕的这位夫人,是不是就是……江夫人?”
看他一眼,楚王笑意微敛:“正是。”
殿下的眼神轻飘飘从他面上扫过,定国公出了些冷汗,仍坚持说:“我猜,殿下一定是要给这位夫人,请封侧妃了。”
楚王向前走着,并不否认:“是又如何?”
“是……或许不会如何!”定国公心慌地跟着,仍要把话说完,“可陛下要征西戎的心意未定,又——又因殿下执意不愿续娶,几次对殿下生气。如今殿下要请封有功的夫人,这只是殿下的家事,老臣本不该拦,但圣人之心难以猜测,殿下又不在京中,京中还有人已恨不能殿下一死……老臣请殿下再想一想大局,哪怕等夫人生产之后再行请封——”
“若封一个侧妃,就能让父皇动怒,不愿用我,也不愿再西征——”
楚王再次停下脚步,认真看了眼定国公,又扫视满面赞同之意的戚将军:“那父皇原本的决心,也就不过如此。你我本就不能达成所愿。”
“况且,是我孩子们的母亲,自然该有尊荣。”
他转过身,缓步向下走,声音又带起笑:“若为这点顾虑,就委屈了她,我还有何面目,称自己是‘丈夫’。”
第100章 我爱者赏,我厌者罚亲王侧妃和孺人之……
楚王将话说得如此明确又坚决,定国公立时便知,哪怕他还有话未曾说完,这事也已经不可再由他劝。
笑叹一声,他拍了拍戚将军的肩膀,示意一起跟上,便说:“殿下还是如此,有功便赏,有过便罚。”
“‘赏’,‘罚’?”
轻声重复了这两个字,楚王思索片刻,轻轻一笑。
他不再提侍妾有孕一事,转而说起离临羌最近的西戎四王子的动向,又细说这一支西戎人与其他各部作战的不同。
定国公和戚将军便也一心商讨起正事,只在太监全海来回事的时候,一人暗暗指着信匣,一人比划自己的嘴,两个人用不同的方法连着给他使眼色,让他再找机会劝一劝。
全海低着头,也不知是看见还是没看见。
“可惜不是张岫跟来!”夜晚各自回帐,戚将军便叹道,“那个人一定知道怎么劝殿下。这个全海,一向不声不响——”
“不声不响,又不是愚笨。真是蠢笨的人,也站不到殿下身边。我看全海能劝几句。”定国公也叹,“张岫……”
他低声:“殿下竟能把张岫留在江夫人身边足足一年半,这次也没带出来,这份用心,可真是……”
戚将军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请封侧妃会让陛下生气’,我看,您是先挑一句最严重的,想先动摇殿下的心。”他笑道,“可惜,根本没能把殿下糊弄住半点。殿下是心意已决了。”
“嗐!”定国公点了点他,也笑,“其实,也不全是糊弄。这位江夫人,毕竟出身康国公府,她又——”
想到戚将军并没亲眼见过“江夫人”与“姜侧妃”生得相似,他略过这一节,只说:“这里面多少弯弯绕绕,我也不是全都知道。陛下对宋家的重视,又几乎不输太子,若叫京里那几位拿住什么有的没的说给陛下,便动不了殿下的根基,只拖咱们出征的时间,也是够烦的。”
两人靠得很近,在一路照亮军中的火炬下,用只能彼此听见的气声说着私话。
“我还担心殿下的名声。”定国公又道。
“‘宠妾’虽不新鲜,可这名声太过,被人说成‘只爱美人’,还只是不好听,再说成‘为了宠妾违逆君父不再娶妻’……”他道,“那就真的动摇根基了。”
……
静夜无事,楚王安闲倚在榻边,看完了家中来信。
看过信,又看画,又看从前的画,终于心满意足,他才将画尽数卷起,命:“拿信纸笔墨。”
全海不用人帮手,自己先撤走矮桌上的茶水,又擦净桌面,才一样一样将笔墨纸砚尽数捧来。
楚王蘸笔:“你有什么话?”
“回殿下,奴婢确实有话。”全海仍低着头,话却直接,“但不是替安国公和戚将军劝殿下的话。”
楚王斟酌着如何下笔,没说准,也没说不准。
全海便道:“奴婢这些话,不知能不能算是替夫人说:夫人入府两年有余,殿下宠爱尤甚,已有人心怀嫉恨,生过事端。如今夫人再次怀妊,更是众人瞩目,殿下又不在京里,便遥遥请封侧妃,更会致人心不平,集怨于夫人一身……”
“都是废话。”楚王放下笔。
他还没写一个字,索性先看全海:“都两年多了,再是‘不平’,也该习惯了。”
“一个侧妃而已。李氏都当得,她当不得?”他一哂。
“何况,后宅本不需要什么‘公平’‘权衡’。人心永不满足。”
他站起身,背向全海,缓缓一笑:“什么‘赏’,什么‘罚’,今后,不过我爱者赏,我厌者罚。”
全海屈膝,俯首跪下。
“不过,你的确是好意。”楚王又道,“但现在的楚王府里……”
已经没有一个出身太后本家,背靠父皇,能凌驾所有妃妾之上,甚至他不在时,连他的乳母都宁愿避其锋芒的,楚王正妃了。
他已不必再做权衡。
“你去吧。”他说。
全海叩首,安静退出了屋门。
楚王闭眼,想到了父皇那只见几丝白发的“慈爱”的脸。
不论如何,侧妃的分量,总是比孺人更重。
回到桌前,他重新提笔,落笔飞速:“阿娘尊鉴:江氏已于三月再度怀妊……”-
送信的亲兵快马赶来,又快马回去。
又半个月,楚王的信已送回王府,也送在了云贵妃和皇帝手上。
看罢来信,皇帝皱了皱眉,便择空来到昭阳宫,对云贵妃说:“阿昱对这江氏,是否也太痴迷了。”
“陛下也知道江氏又有孕了?”云贵妃笑问。
“什么大事,还特地写信来告诉朕,他要请封侧妃。还说什么,公私分开,奏章比信晚几日就到,让朕等等。”皇帝落座,便说,“这都几年了,
他府里只这一个江氏有孕。朕要赐婚,他不肯应,朕纵着他。朕和你从前赐的那些人,难道也都不合他的心意了?”
云贵妃笑着,看皇帝接了茶。
她不紧不慢说:“阿昱从前就不在女色上用心。陛下忘了?四个司寝宫女,他只召了一个,就去了军营,再没管过。都二十四的人了,府里除了新进过两个‘姜氏’,哦——还有一个宋氏选进来的袁氏外,还是那些旧人。宋氏为一个姜氏闹得沸沸扬扬,今日买八个美人,明日又买十个美人,好像给了阿昱多少人,其实他只请封了那一个,还是有名无实。江氏又有故人的影子,阿昱这两年又忙得这样,加起来回京的日子,也只三四个月,我看,他也没有时间在后宅纠缠,不过看谁顺眼,就常在谁那里罢了。”
看了会清澈的茶汤,皇帝点头:“这倒也是。”
他道:“我方才一数,连七郎和八郎的侍妾都比他的多了。”
“小孩子们有的爱美人,有的爱宝马,都是贪爱新鲜,不耽误正经事就罢了。”云贵妃笑说,“陛下又是慈父,孩子爱什么就多赏什么。阿昱一个人得的宝马,我看,也比他兄弟们的加起来还要多呢。”
“罢了罢了!不必再奉承朕,”皇帝便笑,“朕不给他赐人就是了!”
“怎么是奉承。”云贵妃嗔道,“妾身说的真心话,陛下不信,就算了。”
她就接着说起:“阿昱既不在京,江氏又怀着身孕,我就不叫她进宫谢恩了,让她安心养胎吧。”
一个侧妃谢恩不谢恩,对皇帝来说,毕竟只是小事。听云贵妃说得有理,他也没问究竟,便应了。
……
“已通禀母妃,今次得封,你且不必入宫谢恩,安心在家。”
青雀的指尖再次划过这一行字。
楚王直说会请封她为侧妃,她自然是惊喜的,高兴的。
可不让她入宫谢恩这句话,又似一根极细的丝线牵住了她的心,让她不由得胸腔收紧,不能真正舒展开怀。
上次得封孺人,楚王还让她做好入宫的准备,是贵妃娘娘不欲见她。
这次,却是楚王自己不令她入宫。
只是因为她怀着身孕,他又不在京里吗?
这个理由,应该可以说服她的。
——如果她没有那么了解他。
以他一贯对她事事安排周全的行事,如果只是为了她的安全才暂时不让她入宫,他至少应会在信中多写一句,等他回来。
把信缓缓折起来,收好,青雀决定不去细想。
捂住胸口,她仍然可以感受到最开始的激动。
她要做侧妃了。
正五品亲王侧妃!
她的孩子们,都将是亲王侧妃的孩子了!
她没将信中的内容告知任何人,李嬷嬷和张岫却已得了楚王的吩咐,开始询问青雀的意见,将云起堂各处略加改动,重新布置,比之前稍添了华美,又借挑选乳母,新选进了几名侍女,还会同严嬷嬷开库,按亲王侧妃的规制,给她新添各样衣饰。
若不是圣旨未下,有些事还不能办,张岫已经开始同季长史清扫整座王府,补漆添瓦了。
五品名位,放在整个皇室不足为道,但放在一府之中,终究是王妃之下,唯二的侧妃尊位。
青雀发现,亲王侧妃和孺人之间的差别,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大。
敕封孺人,是宫中择日来降旨,她在云起堂接旨,就算礼成。
但诰封亲王侧妃,是宫中提前派人来告知哪日会降旨,留给楚王府准备的时间。到吉日,她需穿吉服,至前殿行礼领旨。
各府如有侧妃得封,还会宴请亲友庆贺。
“殿下不在家,家里没人做主,筵席是不好办了。”李嬷嬷笑道,“不过,咱们府里封过两次侧妃,都没请过人。李侧妃那次,也是殿下不在家。另一位……是殿下即将离京,也来不及办。”
“但各府的礼都不会少。殿下有命,所有贺礼不入库,都给夫人送来。夫人是有福之人,福气深厚,原不在这些虚礼上。”她真心劝着青雀。
“嬷嬷放心,”青雀笑,“我不会为这个介怀。”
实际上,她是高兴。
是了,姜侧妃那时,楚王府也没遍请亲友,那各府的王妃、侧妃,便或许没见过姜侧妃其人。
若真如此,那她今后见到她们时,在她们的眼中,便不会是“去世了的姜侧妃的替身”,而只是“楚王的新宠,江侧妃”-
景和二十七年,四月三十日,宫中来人告知楚王府,圣上会于下月初九日,降下诰封江孺人为侧妃的圣旨。
这确定无疑的消息,很快由人送往各处,送至永春堂,也送至另一位侧妃,李锦瑶的静雅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