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端午天气,今日太阳又毒,巳时还未过,暑热便渐从地砖上蒸起来,直从脚底向上熏。
身着青衣的侍女们深深低着头,一路沿着树荫溜过围墙边,静悄悄藏进了静雅堂的下房里。
前殿方才来人,说按规矩,下月初九那日,各院的夫人娘子都要到前殿,陪同江夫人接旨行礼。顾念李侧妃近年身体不好,所以提前多问一句:到了那日,李侧妃是能去,还是不能去?
“自然能去了。”
端着温和的笑,李锦瑶消瘦的双手交握在前,柔声说道:“诰封新侧妃,可是阖府的大喜事,我既是楚王府的人,自然要一同去接旨,沐此皇恩。也要当面给江夫人贺喜啊。”
得了这话,小内侍应一声:“是。”便躬身退出。
李锦瑶的笑容,一直维持到小内侍离开静雅堂,也仍然没有消去。
她垂了垂眼,站起身,来到东内间,继续温柔地看二郎练写大字。
二郎虚岁五岁,周岁也已过了四岁。他从去年三月起开始习字,至今一年零两个月整,大字已经写得横竖平直,有了些模样。
只是他年纪小,各处不能顾全,写字时难免袖口胸襟都沾染了墨汁,看上去便显得脏污。
李锦瑶心里皱眉,面上只是笑着。
若在两年前,便是二郎吃饭、胡闹,弄得满身满脸脏乱,她也只会觉得孩子年纪还小,如此是难免的,等他吃好了、玩够了,再叫奶娘收拾干净就罢,并不觉得厌弃。
可现在,他只是袖口和前襟染了些墨,她就恨不得现在就叫奶娘把他带下去,赶
紧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带回来。
但她不能。
现在,她已不是二郎的母亲。二郎的几个奶娘,也并不直接听她的差遣了。
李锦瑶的目光看似还在二郎身上,实则所有注意,都指向了垂首在一旁,安静侍立的罗清。
——不仅殿下的安排如此,只怕这一年多过去,在二郎心里,也早认这个太监,才是他的“娘”了。
“阿娘,公公!”二郎放下笔,先看一眼罗清,而后抬起头,笑着看母亲,满眼期待,“我写完了!”
“写得真好。”李锦瑶适时转回了注意。
拿起二郎写的这页纸,她笑道:“这个‘云’字,还有这个‘冬’字,写得尤其好。”
“先生也夸我‘冬’字写得好了!”二郎高兴地说。
奶娘此时上来,替二郎洗脸、更衣。
李锦瑶说去看午饭,先出了这间屋子。
琴音看棋声一眼,示意她留下陪二郎,自己连忙跟上。
“小姐……”
“别说。”李锦瑶短促道。
琴音便再把话都忍住,先服侍小姐和二郎吃了午饭,又和小姐一起送二郎走了,才终于能说:“那云起堂——”
“早就知道的事,还说什么。”李锦瑶扶着廊柱回身,“看殿下宠她的样子,这侧妃之位迟早会在她头上。这个孩子现在才来,已经算晚了。前几日严嬷嬷又突然开库,搬衣料称金子,给她新做衣裳首饰,云起堂里天天热闹得那样,你们不也都知道吗。”
琴音怔了一会,眼中便含了泪:“我只是替小姐委屈。”
“你委屈,我委屈。”李锦瑶向前走,淡声说着,“可这府里其他的人,却不觉得咱们委屈。”
琴音连忙跟上去,扶住她的手。
“忍着吧。”
李锦瑶一笑,越发轻声:“父亲的官位,三娘、四娘,三郎四郎五郎的婚事,大哥和二郎的前程,底下孩子的前程。家里还有这么多大事,只怕也容不得我再惹怒殿下。”
“明日发月例,别忘了拿钱给人。”她收敛嘲讽,仔细叮嘱,“什么都不要紧,但前殿的消息不能断……”
……
正午一过,太阳更晒得人发晕。不论从天气看,还是从时辰看,此时都并非拜访他人的好时机。
乔娘子和薛娘子,却正极力劝说张孺人出门。
“今日虽非吉日,却也是宫中来人的大日子。”薛娘子劝之以理,“咱们既与她往来不少,已有了两年多的情分,就该今日便去贺喜。若待明日再去,便显得太过疏远了。”
“柳孺人上午就去了,静雅堂谁也不管她,咱们也不能比柳孺人差太多呀!”乔娘子说得直白,“现在过去,还能说是先不打扰柳孺人,咱们错开来去贺喜,一整日都热闹。这样的大事,若到明日再去,再怎么找借口,江夫人又不傻,怎么不知道咱们的心?”
张孺人只是呆呆坐着,不应。
从上午得知宫中来人,告知了册封的吉日,她已经有两个多时辰没说话,也没动了。
薛娘子见势不好,早让奶娘把大郎领去后院,看着他做功课,不叫他知道这些阴私龃龉。
乔娘子看得着急:“姐姐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
她一屁股坐在旁边:“咱们不是三天前就知道,她只怕要封侧妃了吗!姐姐那时候不说什么,怎么现在却这样!”
张孺人还是不应,也不看她。
薛娘子叹着气,把人拽起来:“或许猜归猜,和真尘埃落定,也不一样。”
在与殿下、名位和恩宠相关的事上,她一向比乔娘子含蓄,很少说得过分直接,此时也忍不住一叹:“可这也不是前几日才猜到的事,甚至不是这两个月的事:殿下这两年,只去过她一个人房里,这侧妃之位,即便不是她,也不会是旁人。姐姐……还是想开些吧。”
这一句话,似乎终于打破了什么。
怔怔地,张孺人看向了她。
薛娘子想躲,最终还是没有躲,撑着还算正常的神情,与她相视。
看了她一瞬,张孺人倏然收回目光,面庞皱起……哭了出来。
乔娘子还没从薛娘子过于直接的话里回神,又被哭声惊得一呆,连忙又坐回她身边:“姐姐——”
张孺人尽情哭着,又时而收一收声音,怕被后院的孩子听见。
终于,她觉得泪流干了。
“我这样子……”她一开口,还是哽咽,“我……”
她攥着袖口,低着头:“我这样子,就是想去,也不能去了……让她见了,更以为我对她有多不喜,是去送晦气……”
她想笑,只发出了一声比哭还难听的声音:“你们不用管我了,就说,说我中暑了,去不了,你们先去。”
薛娘子本正给她擦泪,闻言,先看了一眼乔娘子。
乔娘子默默抬头,也看向了她。
片刻的对视后,乔娘子坚决开口:“那怎么行!”
“从姐姐替我们得罪了宋妃起,咱们就是一起的!我们那时并没有什么好处能给你,其实现在也没有,可姐姐还是替我们告诉了殿下,再没让我们受冻,这个恩情,我们便记一生也不能忘!”她越说越坚定,“都这么多年了,咱们什么时候不是共进同退?云起堂人是不错,和咱们也算好,可若我们为庆贺她得封就撇下姐姐,那成什么!”
她道:“那不成了我们用姐姐显着自己同她好了!”
张孺人看见了自己的泪又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了摊开的掌心。
她肩膀耸动,向乔娘子靠过去,扑在了她怀里。
哭声又微弱响起,渐渐大了起来。
薛娘子站在一旁,嘴唇翕动。
片时,她在另一侧坐下,从身后环住张孺人,笑道:“一起晚一日再去……也好。”
“凝香?”
她唤来张孺人的亲信侍女。
“去云起堂,说……说替我们恭贺江夫人今日大喜。”
她抿起嘴唇,急促想着:“这样大喜的事,一时不知能送夫人什么,耽延到现在都没选好。这个时辰了,也不好再去打扰。明日再去贺喜,望夫人莫要厌弃。”
……
在凝香来之前,青雀就已经猜到,或许永春堂的三人,今日不会过来了。
借口虽粗糙,凝香却说得谦卑又得体。她一听便知,定是薛娘子的语气。
“我知道了。”青雀笑着说,“去告诉你们夫人、娘子,说我多谢厚意。今日天气太热,本想过是不是叫人去说请三位不必过来,明日上午天凉再来,又怕耽误了三位的好意。既然如此,正是凑巧,那就明日再聚吧。也请万不必送厚礼,心意到了,就是我们几年的情分了。”
说完,她叫碧蕊把人送出去。
日光已经稍暗,却离黄昏尚早。
芳蕊上前了一步,低声对她说:“恐怕,永春堂,是要和咱们疏远了。”
“我知道。”青雀轻声说。
她们今日不来,就说明,三人里至少有一人,对她生出了不小的芥蒂。
这一人是谁,也不必言明。
“倒是猜得到的。”她一笑。
一个亲王府里,只有两个侧妃名位。最后的一个被她得到,只要她不死,李侧妃也不再出事,楚王……的身份,也没有变化,张孺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希望再封侧妃。
尤其她还向来自得,是楚王长子之母。
“疏远了咱们,是她们想不开。”芳蕊劝道,“夫人又从来不靠她们什么,倒是大郎,没少得夫人在殿下面前提起说好话。夫人出城游乐,也没少带过她们。她们不领情,咱们也不稀罕。”
“大郎并没靠我什么。”青雀笑着垂眸,“殿下记得孩子,不用人提醒,也不会委屈了他。我那一句两句,当不得功劳。”
“还有出城……”她道,“人多些,也热闹。带上她们,并不费事,还显得不是我自己贪图玩乐。”
“可有这几句和没这几句,就是不一样。”芳蕊并不赞同,“去田庄上,也没见她们少乐!”
她两人低声说着,承光从榻上走过来,拽住青雀的袖子问:“阿娘,乔娘子,不来了?”
“不是不来,是明天来。”青雀连忙转身,伸手把她拢在怀里,“明天就能和乔娘子、大哥哥一起玩了,啊?”
“明天……”承光嘟囔着,两条腿一弯,坐下了。
女儿不高兴,青雀便说:“今天没人来,咱们到西边凉棚下吃饭,好不好?许你一边看花,一边吃饭。”
因为承光会跑了,喜欢在外跑动,可天气太热,怕晒伤她的皮肤,张岫便让人在前院西耳房前和后院两边都搭了凉棚,扩大了她的活动范围。园子里荷花又渐次盛开,云起堂仍如前两年一样,在院中放置大缸养花,西耳房正是三面环花,承光最喜欢往那里去。
果然,听见这话,承光又高兴起来:“那我们……请柳夫人也来!”
“柳夫人中午才走,又请她来,她也累
呀。“青雀故意苦了脸,“承光不要和娘一起吃饭吗?”
“和娘吃,和娘吃!”承光立刻就说。
青雀不禁一笑。
虽离晚饭的时辰还早,想到西边凉棚,承光就坐不住,要下去玩。
青雀怀着身孕,不方便抱孩子,芳蕊忙抱她下来,叫奶娘好生跟着,看她去了。
她回来,也不禁叹气:“乔娘子总是笑模样,大郎对咱们姐儿也有耐心,也怪不得姐儿念着他们。”
“咱们王府……人少。”青雀起身,向书房走,“一共就四个孩子,还有一个养在宫里。承光每天能见的,就咱们几个人,还都是大人,大郎二郎几天一来,她也算有两个玩伴了。”
“还是——还是殿下不在家。”芳蕊扶住她,“若殿下在,不说别家,六公主的孩子要生了,不管男女,都能和姐儿一起玩。还有夫人的这个孩子,生出来才是姐儿的亲兄弟。”
青雀摸了摸稍有隆起的小腹,又笑:“其实,我方才的话说得不好。府里人少,难道不是好事?”
到天色稍暗下来时,青雀同承光在荷花旁用饭。
晚饭后,她给承光读诗。
正在夏天,她读的便都是夏日的诗: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①
“荷花!”承光指着大缸说。
“竹!”她又从小凳子跳起来,向正房后面指。
“琴……”
她跑回屋子里,拽住奶娘,抱出琵琶:“琴!娘!琴!”
青雀便接过琴,先给承光弹了一曲。
下一首是《山亭夏日》。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②
“蔷薇……”承光歪着脑袋,“什么是蔷薇?”
“这几天若哪天不太热,咱们去花园里找蔷薇,好不好?”青雀笑问。
“好!”
读过几首诗,承光困了。
奶娘将她抱回去洗漱、歇息。
青雀仍坐在凉棚下,没有动。
“夫人不睡,我再拿几个香囊来。”碧蕊便说,“这个天虫子也多。”
她去了,芳蕊摇着扇子靠近,低声问:“夫人还在想永春堂?”
青雀点头,又摇头:“倒也不是。”
她抬起头,透过细密的藤蔓阴影,看向明净高阔的夜空。
“你看,”她说,“这星星被枝叶一挡,有些朦胧,就好像河边的萤火。”
“倒是有些像!”芳蕊笑着说。
“我忽然想起几句旧诗。不大吉利,是写宫怨的。”
青雀轻声:“白雪猧儿拂地行,惯眠红毯不曾惊。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晓金阶吠晚萤。”③
芳蕊听了,默然片刻,叹说:“夫人如今恩宠正盛,实不必去想……宫廷寂寞。”
“或许,真是‘孕中易多思’吧,忍不住就会多想。”青雀一笑,“咱们虽然身在王府,并非宫廷,但日子说起来有些像。殿下常不在家,这么大的府邸,夜里太过安静,是会显得有些寂寞。”
“我今日想到,才来王府的时候,也是你和碧蕊伴着我。”她又转开话题。
接过香囊,她放在膝上,拽碧蕊也坐:“那时我只想着,若自己平安,家人也平安康乐,就是再求不到的满足,这一世不算白活。可才过两年,我所想的,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得了殿下太多的宠爱,也身集了太多怨妒。”青雀说得镇定又平静,“从我得殿下偏爱起,便只能向上走,走到高居人上,让心怀怨恨的人忌惮、害怕,才真正能得到平安。”
何况,她还有一个虽被皇室、楚王承认,上了玉碟,却并非皇家血脉的女儿。
她不能退。只能向上,再向上。
重活一生,她新获得的朋友,至今也不过阿莹和碧蕊芳蕊。还有永春堂的三人,即便只是玩乐之友,也能算是“朋友”。
她升为侧妃,注定会与张孺人有隔阂。乔娘子不会舍张孺人而就她。
若张孺人继续疏远,她和承光,也只能与乔娘子疏远。
但她就愿意一辈子做孺人,换取张孺人和乔娘子的友情吗?
——她当然不愿。
青雀含笑低头,环住了靠近的碧蕊和芳蕊。
不仅是这样。
何况,难道她不喜欢身居高位,不再被人看轻、欺凌?如果她前年中秋便是侧妃,李侧妃和袁孺人即便想对她出手,也会再三犹豫。
难道她不喜欢手中有权?就像在田庄上指使王府亲兵,她难道不喜欢,不高兴?
——她当然喜欢,当然高兴。
第102章 不能回来青雀已经爬得这么高,不知还……
景和二十七年,五月初九日,辰时三刻,楚王府诰封侧妃之仪,于王府前殿庄肃结束。
传旨的太监上前三步,躬身将圣旨递上。
青雀高举双手接旨,垂首起身,将圣旨交给正在一旁恭候的张岫,行规动矩,礼仪分毫不错。
“天气炎热,陛下和贵妃娘娘,都顾念江侧妃正怀着身孕,所以格外赐恩,特许江侧妃先不必入宫谢恩了。”那太监果然笑道。
“妾身多谢陛下、娘娘隆恩。”青雀再次俯身,向大明宫方向行礼,“今后必当更加慎动慎行,保养身体,专心为殿下绵延子嗣。”
“江侧妃既有此心,陛下和娘娘必然欣慰。”太监点头微笑。
他看向身后:“这是上次照顾江侧妃身体的刘掌药和赵女史,贵妃娘娘特赐今次也来照顾侧妃,直到侧妃平安生产。”
青雀再次向大明宫拜谢。
终于,诸礼完毕。
季长史上前,口称“陈公公”,笑请太监过去吃杯茶,坐一坐。
张岫也将圣旨交给李嬷嬷,同季长史一起招待这位圣人的心腹太监。
青雀则含笑迎向了走来的刘掌药和赵女史。
握住两人的手,她感叹说:“想不到我与两位还有一段缘分。”
“侧妃福泽深厚,一年多不见,越见精神焕发、光彩照人了。”刘掌药亦感慨笑道,“还有二姐儿,不知一向可好?”
“她好着呢,”青雀笑说,“能说能跑。只怕不过几日,两位就被她聒噪得受不得了。”
寒暄过这几句,身后一同行礼的李侧妃几人也走上前。
李侧妃在旁站定,柳莹和张孺人继续上前,走到青雀身边,一左一右搀扶。
“侧妃有孕,这里太阳渐升,还是先回房中歇息。”张孺人笑道,“也请两位女官先安置了吧。”
她笑容得体,似乎全然真诚,完全看不出曾为青雀晋封侧妃,介怀到当日不能来恭贺的地步。
实际上,宫中来人的第二天,她与薛、乔二人到云起堂时,言行态度便已一如平常,见面便为前一日未曾来恭贺请罪赔礼,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今后难再晋封侧妃。
碧蕊和芳蕊上前,请走两位女官。
李侧妃行到青雀面前,缓缓伸手,握住了她。
“我天资鲁钝,不如妹妹聪慧,总令殿下烦恼,不能使殿下安心舒怀。今后与妹妹同为殿下侧妃,如有何不到之处,还请妹妹海涵。”她温和笑着,“恭贺妹妹今日晋封大喜了。”
她一声接一声,亲热说着“妹妹”,青雀
含笑听罢,便谦卑垂首:“姐姐不但出身书香之家,知书识礼、温贤淑慧,为陛下、娘娘所选中亲赐殿下,在府中的资历,亦远胜妹妹。若姐姐都自称‘鲁钝’,妹妹又何敢应这一声‘聪慧’?今后该是妹妹多仰仗姐姐宽容。”
她目光低垂,正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看到李侧妃的双手消瘦依旧,皮肤微微泛黄,不见从前的光彩,只有十根指甲仍用凤仙汁液染成亮眼的大红。
看来,李侧妃心里,快两年前的那些事,还远没有过去。
不然,她也不会当着圣人心腹太监的面,说出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了。
“妹妹太谦虚了。”李侧妃松开手。
不远处,太监陈宝收回注意着楚王府妃妾们的余光,终于微笑对季准点头,同他到偏殿吃茶歇息。
两刻钟后,他告辞回宫。
紫宸殿里,小朝会还未散。
见陛下暂无空闲,陈宝入殿之后,先快速到侧室换下汗湿的衣服,又用棉巾擦去颈间脸上的汗,整理仪容毕,才回陛下身边等待。
朝臣们又正商议,大军出动的粮草,都分别从哪一处调拨为好,军饷赏赐,又能从何处开支。
工部尚书接连反驳了几个提议。
“难道为征西戎,就连百姓的生计都不顾了吗!”说到要紧处,他愤怒道,“那白卯河去年就三次决堤,今年再不重修,若遇大汛,岂不让沿岸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可我分明记得,这白卯河、松陵江,都是近五年内才修过河堤。白卯河是景和二十二年修,松陵江是景和二十四年修。”今年新上任的兵部侍郎长兴侯皱眉疑惑,“这才短短数年,上一次修缮的河堤便竟残破至此,不知工程都是什么人在负责,当初都是怎么糟蹋的国库的钱?”
他冷笑:“花几百上千万贯再修一次河堤,三年之后,再决堤、再重修,国库便是再过上二十年,也不会有钱!”
“白卯河要重修,是事出有因!”工部尚书涨红了脸。
六部重臣争执不休,左相与右相坐在上首,甚少出言,只偶尔看圣人的面色,打一打圆场。
终于,正午之前,今次朝会且散。
众臣一改争执时的激烈,依序安静退出。
皇帝双目阖起,面上露出些许烦躁疲惫,缓缓吐出口气。
待他这口浊气吐全,陈宝奉上一杯新茶,笑道:“陛下,正是午膳的时辰了。今日陛下在何处用膳?”
“在——”皇帝睁开眼睛,“哦,你回来了。”
手指碰上茶杯,他问:“那江氏如何?”
“若依奴婢看,倒是知礼懂事的人。”陈宝说过这句,便笑着将江侧妃接旨前后的言行一一说明。
皇帝听了,未作评价,只道:“午膳,去贵妃那里用。”
云贵妃正有一事请示皇帝:“下月初八日,霍家的孩子入东宫。因是热孝里先册封,不圆房,不知是册封礼后,陛下就受她的礼,还是待明年圆房之后,再行家礼?”
她手中是尚宫局、尚仪局和礼部暂拟的条陈,皇帝接过细看。
“就让她来罢。”粗略看毕,皇帝叹道,“这孩子的婚事坎坷,既有了结果,就先把礼数做全,也安她的心。”
“是。”云贵妃应下,接回条陈,交给女官,笑着说,“待她入宫,东宫的良娣位上,也算四角齐全了。”
东宫的妃嫔娘子,可是有近四十人之众,阿昱的王府才几人?
若论好女色、纳美人,宠爱姬妾无度,阿昱可远不如太子这位大哥荒唐-
楚王府新封了一位侧妃,虽不大宴宾客,圣旨传出去,各亲友府上,亦纷纷送去贺礼。
一日内,康国公府也得知了消息。
卫嬷嬷提着胆子来将这事回禀。
“江……侧妃?”
霍玥的胸口好像发闷,又因心脏极速跳动,似要跳出来,好像轻得很。
她张张嘴,吐出这几个字,忽然觉得喉间一阵发腥,便俯身欲呕。
卫嬷嬷慌忙上前。
但霍玥忍耐片刻,却闭紧了嘴唇。
她深深皱着眉心,将满喉的腥气咽了回去。
“天……太热了。”
仰起身体,她将手帕盖在脸上,不欲人看出她的心绪:“去给我拿碗消暑汤。”
“娘子……”
“快去呀!”
卫嬷嬷不敢多言,只能赶紧示意丫鬟。
霍玥摸到茶杯,狠狠灌了几口凉透的茶,似乎冲淡了口中的血气。
偏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哭音。
“又怎么了!”她一把摔下茶杯,“都七八个月了,还是成日只知道哭!夜里哭,白日也哭!”
“去告诉贾姨娘!”她道,“姐儿身上若有不好,就赶紧请太医!别耽搁了!缺什么少什么就快来要!难道我还能亏待了她?”
丫鬟应着,连忙去了。
卫嬷嬷便命人打扫满地的瓷片和茶水。
过了约半刻,孩子的哭声小下去。
厨上也送来了消暑的汤饮。
“去,给贾姨娘也送一碗。”霍玥命人,“说她照顾姐儿辛苦了。”
又有一个丫鬟赶着出去。
发泄过这一通,霍玥的脸色渐渐和缓了。
卫嬷嬷方试探劝道:“姐儿……才六个多月,还不到懂事的日子呢。小孩子不会说话,饿了渴了只能哭。娘子若觉得吵闹误事,不如把贾姨娘和姐儿挪出去,想看孩子了,抱来也方便。”
说完,不待霍玥反应,她又忙说:“可若把姐儿挪出去住,等公子带哥儿回来,玉露和知春,也不好都在这里住了。”
女儿就罢了,玉露和知春谁若生了儿子,当然要养在娘子身边才妥当。
可若娘子厌烦庶子庶女,连哭声都听不得,便是二公子还愿意让娘子抚养子嗣,怕是国公也不会同意。
听得这话,霍玥面上先显出忍耐。
但片刻之后,她却舒展眉头,轻轻地笑了。
“那就挪出去吧。”她轻松地说,“就是新姨娘们带着哥儿回来了,也不必同我一起住。”
那是宋檀的孩子,又不是她的。
宋檀的孩子……
宋檀——
“虽说你二公子的孩子都要叫我一声‘母亲’,可我毕竟,不是亲娘啊。”她走向书房,走到放着纸笔的地方,“她们自己养着孩子,我省了心,你二公子和国公也都放心,不是三全其美?”
宋檀,靠不住。
她已经选了两个丫鬟给他,他还能被美色诱惑,又纳新人,还不敢对她实说。
成婚七年,他最开始的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早已是一团污糟的废话。
相识快二十年的丈夫都靠不住,不是自己肚子里钻出的孩子,就能靠得住吗?
“正好,近日又有几件大事,我现在这身子,也经不住孩子吵闹了。”
霍玥坐下,提起笔。
她素色的衣袖滑落,白玉镯在细瘦的手腕上轻晃,更显伶仃。
“尤其四妹妹入东宫大喜,咱们家里更不能少了礼数。”
她笑着,遮掩住心里隐隐的慌乱,开始拟一个月后的礼单。
伯父和伯娘再对她不满,她也姓“霍”,是永兴侯府的女儿,四妹妹的亲堂姐。
丈夫和娘家都靠不住,青雀……又已经爬得这么高,不知将来更加得势,还会对她怎么报复。
她也只能多为自己打算,另寻出路了-
六月初八日,东宫册封新良娣大喜。
东宫良娣不同于其他皇子的妾室,名位与宫中三品婕妤等同,身份贵重。因此东宫喜宴办得盛大,一应礼仪,仅次于县公大婚之仪。
至夜,宾客散尽。
一年后方可圆房,太子并不前往新妃的寝殿,而是到书房与谋臣密语。
“西征之事……哎!只怕是无可阻挡了。”
“一但楚王得胜,他气焰更加猖狂,必当危及殿下。”
“恐怕他不甘久居人下,早晚必起反心!”
“永兴侯虽丁忧……”
“即便楚王势大,永兴侯在军中毕竟根基不浅,我等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正是。”
一身
大红吉服的太子斜倚矮榻,目光阴阴望着西面的琉璃窗扉,淡笑出声:
“父皇满腔慈爱,总是对六弟太过放心。”
“孤如此筹谋,也是一心为父皇着想。”-
当炽烈的盛夏留下些许余温走过,京城的树叶染上金黄绯红,青雀的身孕也将来到第七个月。
征西戎之事渐有定论,朝廷已为这件大事加快运转。
八月,中秋之后,青雀收到了楚王来信。
他又对她道歉,说不能在她生产之时回来陪伴。又说,或许明年一整年都不能回来。
青雀早已有所猜测,并不觉得遗憾。
她只是隐隐有些怕。
上一世,他毕竟死在征西戎的军帐里。那时年份虽然与今世不同,楚王的身体状况应也不同,可她心里还是起了一个疑影,不能散开。
但她也没办法对人说。
楚王的信里还写,江逾白选定的弓宁已因功升正六品校尉。他十分愿意迎娶江逾白为妻,正用全副身家置办聘礼,若江逾白也还愿意嫁,便在明年开春之后来西陲完婚。
“夜长梦多。”
青雀如此决定,对母亲妹妹说:“明春或许已开战事,只怕没有时间再给他们成婚。殿下之意,应是要你们陪过我生产再走,但有没有你们,我也一样生。趁现在还在秋天,路还好走,你们这就收拾行李出发吧。逾白的嫁妆我早备好了,几日就能整理齐全上路。”
“便是不急着成婚,也何妨看一看西陲风光,看能不能顺应在那生活。”她笑着阻止两人的反对,“也别说‘逾白自己走,阿娘留下陪我’的话。说定了阿娘今后是同逾白过日子,早晚也要去的,你们谁能放心对方自己上路去那么远?还是一起都去了吧!”
“你不是还说,要同丈夫好生过日子,打动他的心吗?”她又问江逾白,“没有现在就过去共苦,以后怎么好同甘。”
“他若不幸……你也好看一看其他人呀。”她又悄悄地说。
华芳年与江逾白劝无可劝,只能听从。
青雀便笑道:“我请张岫送你们去。”
待她们回去准备,青雀便叫了张岫过来。
张岫听过吩咐,还没应,便见夫人屏退了众人,又笑着说:“你送她们去了,也正好不用回来了。——放心,不是你什么事办的不好,我不满意,更不是我厌烦了你,是她们在那里没有亲友,殿下事忙,少不得你先照顾。我又知道,你有志向。”
青雀向前倾身,真心对他说:“在这里照顾了我和承光快两年,于你而言,着实是大材小用了。殿下先时留下你,本是怕我身份不够,叫人看轻,或有些事自己不好说,不方便办,便可由你出面。如今我已封侧妃,身份不似从前低微,又与季长史、孟典军他们都算熟了,有什么事都好开口。恰好把你送过去,不正是量才而用?”
张岫立在原处,神情是青雀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呆怔。
“我给殿下写信,会着重说,是我想让你留下。”青雀便鼓励他说,“至于结果怎样,我也信你可以说服殿下。”
第103章 新的孩子贿赂似乎奏效了。
张岫终于领了命,退出去准备办差的时候,神色还有两分不大明显的茫然,又带着几分激动,和些许不敢相信。
看来,能回到楚王身边,回去军中效力,对他来说,的确非常重要。
不过,这件事是否能成,最终还是要看楚王的态度。
怔坐片刻,青雀唤人拿笔墨来写信。
信写到一半,张岫又跑了回来:“夫人!”
他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快速说:“夫人还有三四个月就生了,殿下既留奴婢照顾夫人,奴婢怎么能撇下夫人,自己离京?不但殿下必不许奴婢如此,便是奴婢自己……也放心不下夫人和姐儿。况且奴婢留下,也不是全无用处。待夫人这一胎生了小哥儿,家里必然忙乱,奴婢虽然别无大用,至少还能照管姐儿,夫人也更放心。至于华夫人和二娘子,也请夫人安心,奴婢亲自选人护送,路上若有任何不妥,奴婢都愿提头来见!”
他说完,又小心上前半步,躬着身子,仰脸望向青雀。
青雀放下笔,回看他。
片刻,她一笑:“那,这样如何?”
“咱们王府送信到西陲,快马只需一二十日。殿下的信回来,至多也就一个月多几日。我母亲和二娘今次过去,是要在西陲住长了,在京里还有许多事要办,出发倒也不急在这几日。”她说,“我这就给殿下去信,请示殿下,能不能让你今年就护送她们走,再直接留下。若殿下准了,就正好出发,怎么样?”
她抬手,拦住张岫的劝说,继续说服他:“我和腹中的孩子,不但有你,还有季长史、李嬷嬷、曹院判、冯御医、刘掌药、赵女史这么多人看护。可送我阿娘和逾白远行,这么多我最放心的人里,就只有你能去。我生孩子是要紧,可毕竟不是第一次生育了,逾白的婚事也要紧呀。若明年再去,遇事耽误了她,我心里必是过不去的。”
“殿下还说过,让你听命于我,一如听命于他呢。”她笑道,“你怎么又不肯听我的话了?”
张岫张了张嘴,彻底说不出反驳的言语。
片刻,他低头笑了。
“是!”他俯身道,“奴婢都听夫人的!”
……
说服了张岫,青雀继续给楚王回信。
其实,若按她方才的话,张岫完全听命于她,她似乎可以直接让他带阿娘和逾白走,不必再等楚王同意。
但她毕竟怀着身孕。
在她腹中生长的,是她的孩子,更是楚王的子嗣。
她只是孩子的生母,并不能越过楚王和皇家,擅自决定自己的身体。
所以,还是等楚王的回信吧。
楚王一向言出必行,他同意张岫去,不论她和孩子出什么意外,他都不会再为此事,迁怒到她和张岫身上-
因要等楚王的回信,即便紧锣密鼓收拾起了东西,江逾白和华芳年也没向任何人张扬她们将离京去西陲的消息。
但,住在永宁坊这两年多,她们并非一味“杜门自守”,也随着日常走礼,谨慎交往到了几家朋友。比如同在雁巷的李家、杜家,再如两条街后的张家,尤其数前街的丁家二娘子,与江逾白同龄,也与她最是交好。
江逾白常去丁家拜望,还学了几个她家的点心方子,丁二娘子也没少进过江逾白的闺房。
八月下旬,江逾白有快十日没去,也没有消息,丁二娘子也没派人问,带上一个丫鬟、一个嬷嬷,提了两盒点心,便坐车向江家来,看见了两进院子里正忙忙碌碌。
江逾白也不必刻意瞒她,便笑着说:“是我和阿娘或许要去西疆了,先把行李收拾出来。等姐姐有了准信,便好出发。”
“你要走了!”丁二娘子“哎呀”一声,便连忙问,“什么时候走?”
“早则下个月,晚则明春吧。”江逾白挽起她去卧房。
“哎!”丁二娘子熟门熟路向榻上坐了,叹气,“虽然早知你的亲事要定了,可总以为还早呢。谁知忽然就要走了。”
江逾白接过文冬手上的茶盏,亲自给她捧茶:“别噘嘴了。”她笑道:“今日特地来了,让我好生招待招待你。想玩什么,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你们都忙得这样了,我还要你做东西?”丁二娘子接了茶,还是皱着脸,“早知这样,我就在家和娘商议,再教你两个方子。你去了那,若丈夫好呢,就做给他吃,若他有什么不好,你们自己多一乐也好。——听说西疆的人常吃面食,不大吃米饭,也不知你们去了,能不能吃好睡好。”
说着,她放下茶杯,站起来:“择日不如撞日,你等等,我这就去和我娘说!你就多学两个方子,也不和我们抢生意,怕什么!”
说完,她叫上嬷嬷和丫鬟,风风火火就出去了。
江逾白根本没来得及拦。
过了一会,她端起丁二娘子没动的茶,笑着喝了一口。
丁二娘子已经到家了。
她娘不在家里,在铺子上,她又跑去点心铺,将她娘请到没人的地方,如此这般说了。
沉吟了一会,丁家夫人笑道:“那你就去教吧。多教几个也无妨。”
“咱们家虽然从没求过她家办什么事,但江二娘子愿意和你交好,就给咱们家拦了多少事。她们这一去,山长路远,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就趁这个机会,还一还她家的情分吧。”她说。
丁二娘子应着,低头看脚尖,开始想自家的几个招牌点心。
“她还比你小一个月,都有了结果,你的婚事,还不知道在哪。”丁家夫人不禁又说。
她看看女儿:“不如——”
“不行!”丁二
娘子立刻驳回,“阿白是有她姐姐,还有楚王殿下,所以不怕丈夫没良心作反,不管她母亲了。咱们家有什么?姐姐虽然在朱家过得好,可姐夫离考中做官还早呢,也难保将来不会变心,我嫁的丈夫再没良心,谁能给咱们几个撑腰?还是我招赘最妥当。”
“可,就算是招赘,也未必万事妥当……”丁家夫人深深一叹-
九月中旬,楚王的回信送到时,青雀正在看他今年夏天送来的生辰礼。
今年,丰厚财宝之余,他送了两幅画。画的都是上元那天。
一幅,是她从太白楼的楼梯上向他跑下去。
另一幅,是她戴着面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回头看他。
她八月中旬给他去信,在承光的画像之外,也提前送去了给他的生日礼物。
也是上元节,他在城楼上俯视众生,还有他戴着虎面,仔细看老摊主画的《征东夏大胜》花灯。
——算是给他的贿赂。
贿赂似乎奏效了。
“殿下都发了话,你就放心地去吧。”青雀笑对张岫说,“什么都准备好了,后日就出发。我可把母亲妹妹的安危都交给你了。”
张岫坚定的应答,让她顿觉稍安。
这世道虽然还算平安,但孤母寡女远行,毕竟有许多隐患。除了王府的亲卫,她还让永宁坊的几名女护卫全跟着一起走,今后也不必回来,只需保护好她两人的安全。
九月十八日,青雀乘车,送母亲和妹妹出了城门。
车轮滚滚远去,带起烟尘弥漫。
有远处飘来的落叶卷在马蹄下破碎,清脆的蹄声也快速飘远。
直到连烟尘都看不见了,青雀才默默转身,扶住赵女史的手上车,回京,回楚王府。
这是她两世第一次,亲自送家人去那么远。几乎与上一世承光和亲的路……一样远。
但这次,西疆还有楚王。
这两年多来,阿娘和逾白的身体都调养得很好,受得住连月奔波,又有张岫在,必然不会有事-
赶路一个月又十七天后,赶在第一场暴雪前,张岫平安将夫人的母亲和妹妹,送到了殿下身边。
送她两位安顿,他略怀着忐忑,来对殿下复命。
楚王一眼就看出他正担心什么。
“回来就回来了。”他道,“夫人既放心你,你就照顾好她们,等她妹妹正式定了亲,再来领差。”
“是!”张岫立刻就抬了头,笑道,“其实夫人哪是放心奴婢呀,是放心殿下选的人!”
“倒不必你说这些话。”楚王一笑,问,“她……怎么样?”
虽然每个月都有信到,这话似乎问得多余。
“坐。”他示意张岫。
张岫便知,他该说得越详细越好。
在殿下指定的地方坐下,他斟酌片刻,从夫人的身体开始说:“我们从京里出发的时候,夫人的身孕正是七个月……”-
现在,青雀的身孕已经在第九个月了。
预产期在十一月下旬,还有不到二十日。产房、产婆、奶娘诸事,早已备齐,甚至比她上一次生产准备得还要仔细。
新生儿要住在母亲身边。
为免承光觉得,是弟弟妹妹来了,抢了她的位置,早在夏天时,青雀便安排她搬到了东厢,她也已经适应。
还不太适应的,是张岫走了,她到上个月,还时不时会问一句:“张公公!张公公呢?”
到这个孩子满周岁的时候,也会从正房搬出去,搬到西厢居住。
“这么下去,到第三个孩子的时候,你这云起堂就不够住了!”柳莹笑道,“我看你和殿下舍不得孩子们搬去后面,那时怎么安排?”
“这个孩子还没出来,你先替我想第三个了。”青雀也笑,“那或许,第三个来的时候,他姐姐哥哥都满了六岁,搬去前殿上学,就给他腾了地方?”
八月初,大郎满五周岁,楚王命他从永春堂搬到前殿,和二郎一起,都由罗清看护。
他也正式开始上学——不再是前几年开蒙时,一日只上半日学,而是上午读书,下午学骑射及其他六艺,除五日一休沐外,其余时间都被安排得很满。
张孺人也就和李侧妃一样,只有在休沐的日子,才能见到孩子了。
她消沉了一个月。
到青雀都觉得,该请位太医给她看看,别郁结于心、积郁成疾的时候,她被乔娘子和薛娘子拽出府门,在京里各处逛了一二十日,好了。
为了谢青雀既调亲兵,又借女护卫给她们,薛、乔两人送了很大一份厚礼到云起堂。
青雀没推辞,收下了。
后来,她又听说,张孺人拿出自己的私房,加倍补给了她们。
“大郎好音乐,二郎爱诗文,承光还看不出。”柳莹轻轻抚摸青雀的肚子,“也不知,这个孩子会更像你,还是更像殿下。”
“过几日就知道了。”青雀垂眸,心中也满是期待。
不过,这个被父亲、母亲、家人、亲友和云起堂上上下下,还有许多人都期待着的孩子,性子有些慢。
直到预产期九天后,十一月的最后一日,他才终于姗姗发动。
景和二十七年,十二月的第一天,清晨,卯时。
暮色尚在,晨光未明。
伴随着日出破晓,第一缕阳光冲破冬夜的沉沉雾气,持续了几乎一夜的疼痛疲惫结束,青雀浑身一轻。
她和楚王的第二个孩子——这个上一世并不存在,今生才新来到她身边的孩子——
出生了。
第104章 普通的皇孙别再摇摆不定,回头去与楚……
云起堂母子平安。
江侧妃给殿下新添了第三个儿子的消息,随着报喜的人向宫里去,也迅速传遍了整座王府。
在宫中的赏赐发下之前,各院的贺礼先一份不少,安安静静、整整齐齐,送到了云起堂。
贺礼放下,人便告辞。收礼的侍女也并不进去回禀。没人会为这些虚礼耽误产妇的歇息。
看过孩子齐全,青雀用了一碗汤面,闭眼便睡熟了。
楚王不在家,她不需等他来看她。
阿娘和逾白应已在西陲安顿妥当。冬日雪路难行,她平安生产的消息送到,还需再等半个多月,或许要到过年。
承光早被阿莹抱过去照管。瑶光堂与云起堂很有一段距离,不怕她生产时的声音和血水吓到孩子。
有阿莹照顾承光,她也当然放心。
心无挂念,亦无等待,青雀这一觉睡得眉头舒展,呼吸和缓,神色安然。
冬风被严密挡在窗扇之外,熏了淡淡梨香的产房沁着融融温暖。
侍女和医女安静环绕在青雀身旁,时刻关注她的声息。
云起堂里静默无声。
……
张孺人剥了一个栗子丢在碗中,笑着回看薛、乔两人。
“别看我了,”她指一指栗子碗,“都不动手,都等我剥,吃现成的?”
薛娘子看着她,手指在桌上摸到一个栗子。乔娘子也忙摸起一个。
饱满的栗子滚在她们干净的指间。
凡宫中王府的女人,今时多以十指纤纤、细白无暇为美,指甲养到两分至五分长短,再以千层红、胭脂花、榴花或凤仙汁液染就,手指葱葱自广袖中露出,便显出肤白红艳,煞为可爱。
身为楚王的妃妾,张孺人三人当然也热情染过手指。
那时她们都还年少,十七八岁的年纪,在寂寥宫廷里相依作伴,等待不知何时能想起她们的殿下从军营里,从边关外回来。
后来,张孺人有了身孕。虽然太医、医女都未曾说,她也怕染指甲对胎儿不好,便将这习惯断了一年。
薛、乔两人自那之后,也不再染红指甲。
张孺人又染过两次。
一次是姜侧妃入府,新染了几个月。
再一次,便是江侧妃初入王府,她用胭脂花和榴花浅浅染了几次颜色,看上去与指甲的本色相去不大。也不过三五个月,便又歇了这件事。
为给大郎做针线,日常又不会
伤着孩子娇嫩的皮肤,这两年多来,她双手十根手指,从拇指到中指全不留指甲,只有无名指和小指留着三分长,方便挑线。
不留一点指甲的手指,当然是不方便检剥栗子上那一层薄薄的内皮的。
但张孺人剥得很顺手,很好。
在薛娘子和乔娘子握住板栗,继续看她的这片刻功夫,她已又检剥出一粒干净的果肉,用长了一分多长指甲的拇指和食指捏起,轻轻放在了碗中。
“哎,还看我做什么?”她手上不停,也不再看两人,剥开下一颗栗子的外皮,“她生了就生了,我还能再把孩子给她塞回去,让她重新生个女儿吗?”
这笑话不是很好笑。
但她起了话头,薛娘子便也终于能开口:“姐姐——”
“我……是不甘心。”张孺人不欲再听她们说。
她闭上眼睛,把双手放在了桌面上。
还未剥完的一粒果肉,带着一点内皮,在她掌心里“咕噜噜”滚出来。
侍女们都不在,这一间内室里,就只有她们三个。
张孺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燥意。
“可我再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她闭着眼睛,向后一仰,将整个身体都靠在椅背上,“我又不能为了心里不痛快,就去害人。那我成什么人了?总归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说得都对。”
她轻声道:“不是她,也不会是旁人。”-
楚王府新添一子的喜信传到宫里,圣人与云贵妃自然各有赏赐。
让太监过去送赏,皇帝自己来到昭阳宫,对云贵妃笑道:“这江氏虽然出身低,但人本分知礼,又能绵延子嗣,这个侧妃之位,倒也算能当得。”
“陛下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云贵妃笑说,“一个五品侧妃,还要既看家世、又看人品、再看功劳,都齐全了,才真心愿意给。”
“那是阿昱自己太荒唐!”皇帝便道,“你看二郎四郎封的侧妃,谁不是四角俱全:二郎家的孙氏出身虽低,却是连生了三子三女,才请封侧妃。哪像阿昱,看见一个喜欢的,就乱请封。”
“陛下怎么不说,那是齐王府里爱妾太多,他随心封了哪个,又怕别个不平,又要闹得他躲出去,所以拖到不得不封了,才请封呢?”云贵妃轻轻一哼,“阿昱府里人少,少用国库的钱粮,还少出错了。”
“哎呦,看你!”
皇帝笑着坐在爱妃身边,扳她的肩:“我不过说阿昱一句,你就生气,把二郎那些十年前的话都翻出来说。”
“陛下不说自己总是对阿昱有偏见!”云贵妃回眸嗔道,“有心人要败坏阿昱的名声,总说他好美色,宠妾无度,人云亦云,陛下竟也要信了。齐王被家里闹得躲出去,才是八年前的事。那时阿昱在边关吃苦,他在家里左拥右抱,闹得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没办法,他都二十四了!阿昱今年也不过二十四而已。陛下自己算一算,这么多年,各王府里争风吃醋闹出事,是谁家最多?总归,可不是阿昱的楚王府。”
她转回身,垂眸低叹:“宋氏那时,阿昱才刚过二十岁呢。”-
楚王府新添了一子,于本府而言,是不亚于新年的大喜事。
但在整个天家里,只是数十皇孙中多添了一人,众府上送过贺礼,也就过去了。
不过,这消息对霍玥来说,又是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
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收到东宫的回复,她立刻装束起来,乘车向东宫去。
她要拜望今年新封的霍良娣,她娘家的四堂妹,霍珊。
东宫位于大明宫正东方向,不在大明宫之内,是单门独户的一处宫苑,有寻常王府的数倍大小,内宅后苑的殿宇房屋,自然也是寻常王府的几倍有余。
但东宫妃妾亦多。除太子妃正殿外,后苑十处主要院落里,只有赵良娣一人是单独居住,余下不论张良娣、谢良娣,还是之下的诸良媛、承徽、昭训、娘子,都要或依附位高的妃嫔,或率领位低的姬妾同住。
霍珊自然不能例外。
因她入宫便是良娣,位分尊贵,当居一处主殿,太子妃同太子参详后,将原本居住在玲珑殿主殿的何承徽,搬至张良娣侧殿同住,将玲珑殿重新布置起来,作她册封、成婚之用。
是以,霍珊初入东宫,便已开罪了张良娣与何承徽。
仍居住在玲珑殿侧殿偏室的几名昭训、娘子,本也都与何承徽交好,对她这新来的良娣,自是敬重有余,亲密不足。
交际稀少,无人依靠,又树敌在前,即便她还未曾和太子圆房,无有宠爱,身在东宫的生活,也实为不易。
母亲戴孝,不便常入宫门,两名亲姐姐,一名远嫁,一名家中事忙,也没有身份入宫。
因此,常来看望她的三堂姐霍玥,便成了她在东宫苦闷生活里,难得能回忆起闺中轻松的消闲。
盼到人来,她将堂姐请到内殿落座。
“太子妃娘娘说上午有事,让我中午用膳之前,再去拜见。”霍玥低声说,“没给良娣添麻烦吧?”
“当是没有。”霍珊想了一想,“三姐毕竟是康国公府当家的娘子,娘娘说再叫你去,只怕也是不好太慢待了你。”
“那就好。”霍玥笑道,“将要新年了,我新带了几色衣料给你,都是雅致又不失庄重的颜色。新年……你若自己守孝还罢,若陛下和娘娘令你参宴,你穿这些颜色,也不失了对祖母的心。”
侍女将衣料捧上来,霍珊一一看过去,都是春梅红、香叶红、月季红等略淡一色的红色,还有湖蓝、莲青、松绿等色。
看过一遍,她眼圈儿微微红了。
“多谢三姐,总想着我。”她低头,攥紧了手帕,笑道,“实不相瞒,我虽有银钱……”
“在宫里就算有钱,也不方便常用。你若再拿钱去换这些衣料,叫人知道了,说成你是不满太子妃娘娘不尽心,更不妥当。”霍玥向她凑近些,轻叹,“家里给你的钱也有限,何苦用在这上面。”
太子良娣,终究是妾,不能似太子妃大婚一般,带全副嫁妆入宫。永兴侯府嫁女嫁得又急,永兴侯夫人只来得及将嫁妆里逾越的东西捡走,又多多地塞了些金子进去。
霍珊虽然有钱,收拢人手、打点上下,用钱之处的确也多。
她点着头,叫陪嫁侍女收了这些衣料。
看情势已到,霍玥便又坐近些,含了泪说:“其实,妹妹这样,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当日楚王府……若我能想到江侧妃的母亲妹妹还没放出去,赶着和祖母把这事办了,也不至于……”
这说来已是前年的事。
过去了两年多,时移世易,霍珊当日怨恨三姐和祖母,不甘自己做楚王正妃的机会消失,今时的想法却并不相同。
“这其实,也怪不得姐姐。”霍珊一叹,用手帕抿了抿泪,“楚王……他还是那么宠妾无度,这才不到三年,一个丫鬟都能随性抬成侧妃,谁做他的王妃能压得住?那件事不成,爹娘又立刻给我说了别家。是那慧国公府自家糊涂,怎么就生生把人给打死了?”
她捂住脸:“嫁到东宫,至少阿爹的起复,不难了……”
听着她的哭音,霍玥缓缓放下了心。
她先拢回了三妹妹,即便出孝之后,伯父伯娘还是怨恨她,也难越过人在东宫的三妹妹,阻拦她与东宫亲近了。
……
霍珊的哀哭,很快被霍玥与陪嫁侍女劝住。
到午饭前,霍玥去主殿参见太子妃的时候,霍珊已重新上过妆容,丝毫看不出短短几刻钟之前,她还在痛哭落泪。
霍玥垂首趋步,恭敬行入主殿。
她和太子妃并不陌生,但从前,也并不亲近。
十四年前,康国公征东夏大败之后,便几乎与亲朋故旧都断绝了往来。圣人只是看在太后的情分上饶他一命,留下爵位,并非全不怪罪他战败,皇子中亦无人笼络这位罪过深重的表伯父。
七年前,宋檀入朝。还未等他做出政绩,楚王东征大胜,圣人赐康国公之女为楚王妃。
宋家与楚王结了姻亲,更不方便再与其他皇子亲密往来。
虽然大婚不过三年,楚王就亲手杀了宋妃,可又因他家与楚王结了死仇,亦没有皇子愿轻易沾手楚王摆明了不会轻放的仇人。
何况,宋家还有圣人庇护。有哪个皇子,能给宋家比圣人更多?
霍玥这半年来,借霍良娣对东宫的接近,她是试探,东宫亦在观望。
“快免礼,坐吧。”
在霍玥俯身之前,太子妃已含笑开口,令侍女扶她落座。
霍玥受宠若惊地坐了。
这是半年来,她第一次被请进内殿。东宫妃妾太多,眷属也多,常有妃嫔家眷入宫看视,太子妃事
务繁忙,没有空闲一一接见,都只令在殿外行礼,即可去妃嫔殿中自便。
“说来,我与殿下,也该称你一声‘表妹’的。”太子妃再次张口,便是叙两家的亲缘,“可惜,亲戚们太多,难免疏于关照。霍妹妹又初来东宫,还没行圆房大礼,心中难以安定,我都知道。”
她笑道:“幸好有你常来说话,宽慰她的心。怕扰了你们团聚,所以这几次我都没见你。”
“娘娘隆恩泽被,体贴入微,妾身铭于五内,感怀不尽。”霍玥连忙起身,行谢恩大礼。
“好了,都说了是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太子妃轻叹,再次令左右扶起。
霍玥再落座时,便能直视太子妃的容颜了。
“说来,宋二郎也已离京许久。”太子妃叹问,“又将新年,你一人支撑康国公府,着实不易。”
“府邸虽大,家中人少,倒也不难。”霍玥也一叹,“妾身所忧,不过前日,二郎送来消息,说——”
她低下头,似说得艰难:“说他身边有孕的两个丫鬟,一个生了女儿,一个好容易生子,偏又先天不足,三日……就去了。”
“后嗣无人,焉知这康国公府,将来如何?”她深深一叹。
“子嗣传承,确是人生第一等的大事。”
太子妃略有斟酌,先问:“宋二郎也为此事忧虑?”
“他自然愁了!”霍玥便说,“不怕娘娘笑话:才成婚时,他对我允诺,‘一生一世,不见二色’,可我接连小产,多年未再有孕,他纳了我的丫鬟还不足,又在外新要了两个人家送的人,又不敢同我说,直到秋天一个有了身孕,才送信对我坦白。我当然也只能体谅了。”
从她看似抱怨丈夫的话里,太子妃听出,她和宋檀确有紧密交流,当是一条心投向东宫的。
“男人们嘴馋,本就难免,何况是为了子嗣。”她便温声道,“只是委屈你,他在外为官,独留你一人在家寂寞。”
“有娘娘关怀,妾身就不委屈了。”霍玥笑道。
太子妃亦笑:“其实你还年轻,怎么就不能生了呢?我这里正有几个生子的好方子,给你带去。”
她看一眼左右,示意去拿,又笑道:“等宋二郎回来,你与他生个嫡子,才是正经传承后嗣的人。”
“是!”霍玥忙起身道谢,“妾身多借娘娘吉言了!”
“举手之劳罢了。”
太子妃也站起身,亲手将药方送到霍玥身前:“叫他——别学楚王,一个姬妾庶子,都宠得无法无天,真当成了宝贝。”
——别再摇摆不定,回头去与楚王亲近。
第105章 信任第一场大胜。
可是,只有一个宋檀的宋家,对东宫来说,有什么用?
二更,太子来主殿安寝。
回过与霍氏的对话,太子妃不免说出疑问。
“是没什么大用。”太子上床,疲倦闭眼,“但那是皇祖母的娘家。你我对宋家友善亲密些,总比与他家结成仇的好。”
太子妃分不清丈夫这话是真是假,是否只为敷衍。
但她也并不担心,更不伤心。
殿下虽不与她交心,对大哥和舅舅,总是不大藏私的。
楚王越是势大,殿下就越离不开她。
怀着对娘家的信心,太子妃安然躺在丈夫身边,不一时就睡熟了-
到青雀平安生产的消息送达楚王面前时,还有不到半个月,便是新年。
从看到这个消息开始,楚王就知道自己在笑。
终于,或许过去了几刻钟,或许过去了一个时辰,他看着信上文字,能稍微控制自己的笑容,便立刻叫来了张岫:“快去,告诉华夫人和二娘子,”他并不掩饰兴奋:“十二月初一日,卯正二刻,夫人生了,母子平安!”
此时,华芳年和江逾白已经安顿在了西凉府东边的一处小院里。一进大小,青砖灰瓦,正房加厢耳十余间屋舍,足够安置她们和跟随来的四名女护卫、四名侍女和两个厨子。
远行离乡、搬迁新居不过一个半月,这处房舍已被收拾得十分整齐,和京中永宁坊雁巷的宅院一样,四方洁净,物事严整,就算是柴房和厨房,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灰尘。
西陲冬日无花,院中一株青松也洁净如洗。
张岫还细心将些微落漆、碎瓦着人补全,更显出院落屋舍如新。
弓宁带兄弟们来提亲的那日,十几个军中汉子提前洗了澡,又衣着一新,看着这样整洁的院落,又看到立在正房前面,被侍女们簇拥着的,一身大红衣衫、嫣然含笑、貌若明珠般的少女,也几乎不敢落脚。
是楚王殿下先迈入院门,这些将士才都扛起聘礼,一个个缩着脑袋,鹌鹑似地跟了进来。
楚王只在那日,作为媒人来过一次。
既是媒人,自然不受女方长辈的礼。
他已不似前些年瘦削,也不必担心让谁受到惊吓。
他事务繁忙,平时只叫张岫关照。江逾白和华芳年也当然从不去打扰,只与张岫越发相熟。
张岫一来,华芳年就拽着他的袖子,连声让他到里间坐,和对自家孩子一样,亲手塞给他一杯热热的茶:“这么冷,快捂捂手!”又叫丫鬟:“快把炖的羊汤先盛一碗!”
“羊汤过会再喝!”张岫也笑得和花一样,“今儿我来,是给夫人和二娘子报喜来了!”
将茶杯放在内室的桌上,回身关上门,在华芳年和江逾白已经猜到了的惊喜目光里,他做了个揖,笑着低声说:“侧妃生了!就在初一日上午,平安给殿下生了四郎!四郎正重六斤,不多也不少!”-
不论有无阴私作祟,出生重量几何,才落地到人世的孩子身体脆弱,需格外精心呵护,也随时有夭折的风险。
所以,新生儿满月要庆贺,百日要庆贺,到了周岁,更要隆重摆宴,庆祝他活过了这一年,能活到成人的几率又大了一些。
也因幼儿夭亡是常事,不论天家还是民间,都常有“三岁以下的孩子不序齿、不起名,待开蒙上学再上宗谱、论排行、起学名”的习惯。除非嫡长子,或格外受父母尊长重视的孩子,才会在刚出生时便有大名。
有些公主、皇子,亦会在出生不久后便有封号、封地。
今上重视子嗣。宫中凡出生的孩子,不论男女,亦不论母亲身份,皆是从满月便序齿。是以,如今楚王之上,虽只有太子、齐王、魏王三个成年兄长,亦在宫中排行“六郎”。
而楚王府延续宫中习惯,子女出生后,便先依年龄称呼,养到开蒙的年纪再取学名。楚王常不在家,没有时间给孩子起乳名。他不起名,张孺人、李侧妃也不曾自作主张,孩子有学名之前,王府上下,皆只称呼“大郎二郎”。
青雀的孩子是楚王第三个快长到满月的儿子,排行却是“四郎”。
楚王虽然似无明言,但生产第一天,她睡足睁眼时,李嬷嬷对孩子的称呼便是,“四郎”。
她便知,这是将姜侧妃那位不幸胎死腹中的孩子也序了齿,排在四郎前面。
遭人谋害,没能活着落地,几乎和母亲一起不幸离世的孩子,何其可怜。
青雀没有问“四郎”排行的原因,云起堂里也没人多问。
她只是有些担心,阿娘和逾白会不知“四郎”称呼的究竟。
但逾白向来机灵,又有张岫在旁,想来也不会因这一点疑问惹怒楚王。
不知者无罪。
他大约,也没那么……小器?
在西陲的回信送来之前,青雀先迎来了景和二十七年的除夕,和景和二十八年的新年。
她是在十二月初一日生产,到除夕,恰好还差一日出月子。云贵妃又特命她不必入宫朝贺,青雀也乐得在家中安闲。
除夕那日,她带孩子提前搬回了正房。她不入宫朝贺,是要在家休养身体,自然也不能去花园守岁。李嬷嬷和严嬷嬷一样在花园里安排了酒宴给其他妃妾,早饭后,阿莹和永春堂的三人却一起来了,都到云起堂
来陪她过年。
李侧妃还是称病。
下午,罗清也带着二郎过来。
没有花园的景致可赏,没有楚王,没有母亲和妹妹,伴着丝竹声与众人的欢笑,青雀也着实过了一个欢快的除夕。
二更时,承光睡了。
大郎和二郎跳了一晚上的舞,也各自犯困,都被抱到厢房歇息。
守着炭火围坐,青雀和柳莹四人低声说着家常闲话,剥着花生栗子,吃着点心,看着书,绣着花,调着香,安静等到了二十八年到来。
互相拜过年,五人约定,明日可以睡一个懒觉,谁都不用早起再来。
青雀裹起斗篷,在纷纷扬扬飘落的小雪里,送她们出门。
人去,回身,大红的灯笼静静晃在檐下。正房门边空无一人。
她挂念的人,还在四千里外。
青雀一笑,握着碧蕊、芳蕊的手,缓步回房。
明年生辰礼,就画他第一年回家那日,在院子里看她的样子吧-
景和二十七年,最后一次巡边回营,楚王决定提前画出青雀的生日礼物-
景和二十八年,四月初八日。
楚王征西戎第一场大胜的捷报抵京!满京沸腾。
对着孩子们,青雀一字一句读过捷报。
承光已经开始认字,手指在捷报上比划着零星一两个她已识得的字。
四郎还不会说话,也不大听得懂人说太复杂的话,听得两眼发直。
青雀看着他们笑,又忍不住翻出了楚王在正月时就提前送过来的生日礼物。
他似乎和她心有灵犀,画的也是三年前的冬月,她入府第一年,第一次迎接他回京,在廊下笑着,捧住腰腹,隔着漫天飞雪,望向他的模样。
他好像用这幅画在说:
等他回来。
青雀笑着,又颦眉,手指轻卷,收起这张画。
他今世作战的方略与前世不同,并非待入冬突袭,而是大军直接分三路出征,将西戎王庭各个击破。
但不论方略如何,他还是一样身先士卒,已经战死了一匹马,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受过伤。
论作战出征,临阵对敌,她再重生一百次,都比不过他惊世的天分。
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相信他-
五月,江逾白在二月成婚的丈夫弓宁,因功升正五品都尉-
同月,宋檀升任抵京。
他在江陵府两年,的确颇有政绩。从前的履历又光鲜,又有圣人格外关照,还有太子偶然提起宋、霍两家,在二十八岁的年纪,入朝仅九年后,便升为正四品京兆府丞,似乎并不足以为奇。
回京第一日,他先到紫宸殿拜见圣人。
这一见面,他晒得黑了些,人似乎瘦了两分,这两年的政绩又看得过去,那些因女人对楚王做出的蠢事……也毕竟挨过教训,皇帝自是颜色和悦,对他好生褒扬鼓励了几句。
宋檀激动回家,对霍玥赞了又赞,又心疼:“怎么熬得这么瘦了!”
“这是从祖母去世就瘦的,倒不是因往来东宫。”霍玥轻描淡写,“这几个月,已经养回不少了。”
“还是辛苦了你……”宋檀打叠起千百句甜言蜜语,要好生哄妻子开心。
可霍玥不想听他废话,便说:“我还罢了,玉露和知春,还有顾氏,徐氏,都还留在江陵。她们几个,我只知道玉露和知春算稳重,性子也本分,不敢作反,所以才叫你带上。徐氏顾氏我可不知脾性,又都怀着身孕,只有她们照顾孩子,可能妥当?”
她提醒:“怎么偏是知春的儿子先天不足?徐氏和顾氏没有根基,为勾住你,真没做什么?”
宋檀三月收到调任圣旨,四月启程,五月抵京。因玉露的女儿还不满半岁,顾氏又正怀胎七个月,徐氏也怀胎四个月,都不能上路,他索性一个姬妾不带,自己先回京里,待孩子长大些,再让留下的管家一并护送过来。——这也是外任官员常有的行事。
霍玥提起他在外私自收的两个妾,宋檀先是心中一虚。
但见她没有一点吃醋的模样,只是公事公办,他心里放松下来,又忽然觉得不大舒坦。
“就算生,也不过庶孽,谁不能生。她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不稀罕。”他哄着霍玥说,“这也不值得你操心——太子妃娘娘不是给了咱们生子的秘方?我还是只想同你生。”
他的手如从前一样温热滑腻,摸到霍玥侧脸,在这五月暑热的天,瞬时激得她寒毛四起。
“花言巧语。”她不便露出嫌恶,只能应付着,“都‘不稀罕’,还有了三个妾都不足,又收了这个,再收那个?她们的孩子是自己来的?你就想哄我,也不必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一笑,轻轻起身,离开宋檀:“虽然有秘方,我也不便同你生了。太医说我亏虚太过,近年都要禁绝房事,更不可能生育。咱们的儿子还没来,或许,还是要靠贾姨娘——凌霄?”
“二姐儿都一岁半了,”她温声笑道,“你这做父亲的,还没看过她呢。”
……
妻子又为他拈酸,还推他看侍妾,宋檀推拒不过,便向东面的小院来。
二公子回家,凌霄本该带女儿到正房迎候。可她怕娘子不喜,又怕二公子……一整日犹犹豫豫,身边的奶娘和丫鬟也不敢做主,便真留在了院子里,直到宋檀入宫回来都没出去。
哪知二公子竟来了!
她慌忙抱女儿出来相迎。
搬到东小院后,凌霄不再似住在霍玥后院时一样,整日紧绷着神,吃也不安睡也不安。她做姨娘的分例,和女儿做小姐的分例加起来不少,足够把她们母女两人养得光鲜水润。
是以,虽然是看了许多年的妻子的陪嫁,不比在外面纳的妾新鲜,两年不见,如此肤白唇红,圆眼含惊,也成了新人。
“不必行礼了。”他心情颇佳,“让我看看孩子。”
“快叫父亲——叫阿爹!”凌霄忙教女儿。
“阿——”姐儿张张嘴,“阿爹!”
孩子叫了出来,凌霄也暗自松气。
这两年,她虽害怕二公子来,却也知道二公子迟早会回来,所以从姐儿会说话,就在教她叫父亲。
也幸好,二公子的形容和离京时差别不大,只是略黑了一分。
把女儿抱了满手,宋檀更觉满意。
从前他不待见这个孩子,认为都是她母亲不争气,才害他纳了一个又一个侍妾。
不过,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长女。
儿子能传承家业。女儿教养得好,也不是全无用处。
他看凌霄就把孩子教得不错。
心中适意,他看凌霄的神色,便更添了隐晦意味。
为生这个孩子,凌霄在床帐里承受过许多次房事,很快想起了他这眼神的含义。
第一次之后,后来的所有房事,虽然不再那般疼痛,却也并无有一点舒适。
行房还不算难熬。最难熬的,是行过房事的次日上午,还要承受娘子似笑非笑、满含深意的言语态度。
虽然现在娘子的行事似乎变了。
可她不想再用自己去试娘子的脾气。
暮色将至,正是晚饭的时辰。宋檀问了几句女儿的日常,便有丫鬟来请示摆饭。
“今日是公子回家第一日,当然是,要和娘子用饭了?”凌霄赔笑发问。
这状似寻常的一句询问,却立刻令宋檀品出了其他意味。
放下孩子,他冷笑着皱了眉。
他要来,自然是阿玥让他来,凌霄怎会不知?他对她的宠爱,可远没有到能让她自以为是他主动来看她的地步。
她这是——不想留他过夜的意思?
她也敢撵他去别处——一个侍妾,不过生了个孩子,还真敢当自己是什么人物?
第106章 你死我活“杀了楚王?”
宋檀的脸色一变,凌霄就心知不好,不该问出这一句的。
但米已成炊,说出的话不可能再收回。
她一面忙给奶娘使眼色,让快把姐儿抱走,一面忍住想要跪下请罪的恐慌,又向宋檀靠近了一步,柔声道:“虽然……虽然娘子为子嗣着想 ,请公子到这来,可公子足有两年不在家,娘子日思夜想,又独力支撑府上,所以瘦得这样。妾身是自己的卑微见识,以为相比子嗣,公子心里定是娘子更加紧要,一定也念着娘子呢。娘子……虽然请公子到了这里来,但若,若再能回去同娘子一起用饭,娘子心里必然高兴。”
宋檀听着,神色有些和缓了。
但他才从正院出来,听妻子的还罢,难道还要听一个侍妾的劝?
“你倒是忠心。”跨过凌霄身边,他随意在桌边落座,淡声道,“但我与娘子如何,不需你来教导。”
他不欲再和侍妾啰嗦,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上饭吧。”-
在京中的消息,的确比在江陵方便许多。宋檀回京不过两个月,征西戎的捷报又一封接一封传回京里,不断地送到他面前,又经众人的夸赞、议论,滔滔不绝缠在他耳朵里。
到七月,楚王斩首了西戎大将“破定王”,命部下献首回京。
八月大朝会,站在朝臣中,望着手捧一尺方形锦盒,虎步上前,身上盔甲似还带着血腥气的金昌将军,宋檀不禁将手中笏板握得更紧,昨日得知凌霄又有了身孕的好心情瞬时不存。
这就是楚王——这个杀神!在军中十一年,手中的人命何止数万!他杀得了敌军也杀得了亲人,连妹妹给他怀的亲子他都不留情面,谁知更让他得势,他还能做出什么事!
王师势不可挡。西戎王几次求和,愿意对大周称臣,年年纳贡,对天发誓再不敢侵犯。大周的朝廷里,也不乏希望就此休战之人。
但似乎是楚王的锋锐感染了圣人。不论朝臣如何议论,他对楚王的指令,仍然只有命大军出征时那一句话:
斩草除根,荡平西戎-
“开疆扩土,不世之功。陛下勤政近三十年,自然希望此等大事,能在……”
难得见到太子,赵良娣又在对他阐明情势,分析利弊:“如今大军出征,尚还不过半载,功业便已成就过半,无论如何,陛下都不可能半途而废了。”
东宫想要与西戎议和,召楚王回京,已是痴心妄想。
“那孤就眼睁睁看着他风光立功?”太子在爱妾面前并不掩饰焦躁。
“你不知道京中都是如何议论!”他愤怒道,“说‘楚王是天上的将星下凡’,还有无知百姓说他是‘帝星’!他是‘大周战神’,是‘天上的星宿’,孤呢!再过几年,孤这个人间的太子,是不是就该把这储君之位拱手让给他才行!”
“些许民间言论……不足为虑。”赵良娣尽量宽抚他,“至少,陛下从无易储之心,殿下不能自己——”
“呵!”太子冷笑出声。
“从无易储之心?”他问。
“若真没有一点换下孤的心,怎么从他封王起,几次三番‘与民同乐’,都要他与孤并肩。”
太子走动起来,脚下带起轻风,衣袍的簌簌与殿外的秋风混着,声音又急,又阴阴沁出凉意:“给他封亲王,给他大军的兵权,让他做兵部尚书,许他与朝臣结党,四方边军,何处没有他的旧部……许他立功,再立功,默许民间奉他是‘大周的战神’——”
“可孤呢?”
他回身看赵良娣:“孤已经三十四岁年纪,还从来没有亲手办过一件大事!别说出征在外开疆扩土,也别说知人善用选官择吏,就是赈灾、修河道、清丈土地这样的国朝常事,乃至修书、养马、铸器、织造这等不要紧的闲差,父皇也从不叫孤历练。”
“孤在东宫,只是读书,读书……一个太子,读了三十年书,没有一样能令人称道的功绩。”
远远地,他缓慢转身,坐在一把交椅上,垂下头颅:“连先生都只剩一个了,还是读书。”
这些都是实情,也是近年来,他抱怨过许多次的话了。
发出一声轻叹,赵良娣站起身,走过去。
“那殿下,能杀了楚王吗?”
在太子身前站定,她垂眸看向他,轻声说:“下毒、刺杀、坠车坠马意外……”她冷静数出几种能致人死亡的方法:“只要他死了——哪怕没死,只是残废,便再无继承皇位的可能,殿下也就不用再担心他了。”
既争皇位,便是你死我活,历朝历代,谁不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太子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神色平和依旧的爱妾。
“……杀他?”
在烦躁里细想片刻,他摇头:“便不说被父皇查出后会怎样,只说杀他——”
他跺脚,仰面向上:“他身边固若金汤,他那一身武艺——谁能杀得了他!”
“杀不了,就拉拢呢?”赵良娣并不坚持。
“其实,殿下与他虽不和睦,却还未有深仇。反对他西征,也可说是政见不同而已。”她走到太子身侧,笑着说,“殿下是储君,未来的天子,是一家长兄,他是幼弟,却从他年幼起,殿下就不与他亲近。殿下怕他争位,他自然也怕殿下登位之后性命不保。若从现在起宽柔示以长兄风度,投其所好,拉拢交好,或许还不算晚。至少让陛下看到,殿下有容人之量,不论如何嘉奖楚王,殿下都不会为他失了方寸,也许,陛下就反而会觉得他威势太过了?”
太子眼中的思索退去,无奈闭上了眼睛。
“阿溶……”他一叹,“你又不是不知,少不更事的时候,我与齐王……”
“云贵妃娘娘得封那年,殿下与齐王,当面嘲讽他‘四体过勤’,没有一点皇子的贵相,是没教养的野孩子?”
赵良娣缓声替他说全:“还同我骂过,‘云氏贱人出身低微,竟也敢当贵妃之位掌六宫事,养出来的孩子,果然只似野人,丢尽了天家的脸’。”
她问:“这些话,楚王也知?”
“就算不知——不知这句!”太子涨红了脸,“只第一句——”
他坐不住,又站起身,甩开了衣袖:“你看他何等记仇!宋氏杀了他一个妾,他能记恨宋家到如今,孤从前对他不少调侃,怎知在他心里,孤与……孤,不早是第一等的仇!”
“一个妾。”
用太子听不到的声音,赵良娣轻轻一笑。
“殿下所忧,的确难解。”她温声道,“妾身久居闺中,不问世事,智谋已尽,恐怕这等大事,殿下还是与诸位重臣商议为好。”-
未等东宫君臣有何妙计,京中和西陲、西戎,皆已入冬。
劫掠过四王子、八王子最后的人马牛羊,大雪封路。楚王命三路将士暂且退守,静待时机。
王师稳步推进,已深入西戎国土中部。大军所过之处,再无西戎军队的踪迹。
人人不少军功,戚成辉却觉得这仗打得不太过瘾。
“以前跟殿下征东夏的时候,那才是刺激!”
中军议事之后,他回忆起往昔:“那时殿下常率三五千人断后奇袭,不知怎么就正能算准敌军!深山密林,不见人烟,只有我们和东夏人一刀一枪拼杀 ,杀他个痛快,哎哎——”
“怎么,不用冒大风险就能立功还不满意,非要添点刺激?”金昌将军便问。
“你没跟殿下征过东夏,不知道!”戚成辉摇头长叹,“殿下从前还说过:打仗循规蹈矩最是无味,出其不意方才有趣!”
“别显出你跟殿下的时日长了,看你那嘴脸。”安国公拄了拄佩刀,“殿下现在也是算无遗漏,不过,咳,是比从前稳健许多。”
简直是风格迥异。
他笑道:“毕竟殿下也长了八九岁,不是十六七岁年少气盛的时候了?”
“征西戎的事,我已筹谋七年,自然不似征东夏那时,常有冒险。”楚王一笑,“行了,都散了。”
众将起身,依序退出。
楚王也离开大案,走向内帐。
出征在外,不比在边城方便。他常两月才能给青雀回一次信,也只带了两幅画在身边。
一幅是承光去年的两周岁画像。
还有一幅,是青雀去年送他的生辰礼。他戴着虎面,在看花灯上的《征东夏大胜图》。
快两年过去,摊主的画工如何生动精妙,他已略有模糊。那个上元节,他记忆最深,至今清楚如新的,还是青雀在沧水河畔放下的莲花灯。
“愿,我的殿下,一世平安。”
他自幼五感便比常人敏锐,目力更远胜寻常,即便夜间,只要有少许光亮,目力也几如白昼。
所以,即便在两丈之外,他也看得清青雀写下的每一个字。
他也当然看得清,揉去“盼殿下西征得胜”,最终确定心愿之后,她顿了顿,又加上了四个字:
“长寿百年。”
安国公说得对。
他毕竟不是八年前了-
到景和二十八年将要结束,还有二十几日便是除夕的时候,青雀又收到喜讯:
逾白的丈夫弓宁,又因功得授正四品上轻车都尉。
他还给逾白加请了封诰。待圣旨发下,逾白便是正四品恭人诰命。
——和霍玥现今的诰命相同。
也与李侧妃之母的诰命相同。
猜想了一瞬霍玥和宋檀会在什么时候得知这个消息,青雀决定庆贺一番,等过几日月事走了,便在花园里摆桌酒宴,请阿莹和永春堂的三位一起吃上几杯。
她请帖还没写完,春消又匆匆走进来,在她耳边回说:“今日早朝,李侧妃的父亲遭了弹劾,说他任上收受贿赂妄断冤狱,竟致八人冤死狱中,证据确凿,要押送进京候审!”
又说:“御史还参是殿下御下无方,纵容了李提刑,才致几桩惨案。长兴侯问,殿下已两年不曾回京,从前也常巡边不在京里,便是在京,难道还能隔着七八百里管束到李家?陛下并没理会参奏殿下的话,只让快押解李提刑进京细审,使冤狱昭雪。”
青雀放下笔,把请帖推到一边。
这还请什么客。
“竟有此事。”她皱了眉,“季长史……在不在?”
张岫不在身边,这样涉及朝政的事,她还是直接问季长史最为妥当。
季准很快回府,同两个小内侍来到云起堂,隔着屏风,对江夫人细说:“李提刑确是罪证确凿,应已无可翻案。不过,此事已止于李家,不会牵连到殿下,还请夫人放心。”
“那就好。”青雀一叹,“我也只求一个‘安心’。殿下不在京里,后方一切事务都要你们奔波,还要兼顾到我,更是劳累了你。”
“让夫人安心,便是让殿下安心。”季准笑道,“何况几句话而已,实当不得夫人这句‘劳累’。”
见这里无话,他恭敬退出。
青雀起身,在屏风内送了他几步,便叫侍女去花园知会柳莹和张孺人三人,告诉她们:“不必惊慌,应与咱们无关。”
但她没想到,不过半个多时辰,承光还没从花园回来,李侧妃竟找上了云起堂的门。
不知她这次来是什么路数,青雀先叫上四个女护卫在身边围随,才让另两个女护卫将人请进来。
李侧妃面上泪痕未干,衣饰简朴,看不出是否是特地换了这身装束。
“求妹妹救我,也帮一帮殿下!”她见面就凑上前,声音哀拗,“我父亲还未必有罪,便要受辱回京,三司各部,又多有东宫的人,一但冤案判成,不但我父亲无处葬身,亦是污了殿下的颜面!”
“快扶李侧妃坐。”不待青雀开口,李嬷嬷已挡在她身前,命侍女,“难道要两位夫人站着说话?”
看见李嬷嬷的脸,李锦瑶有一息退缩。
但旋即,她便按捺心中屈辱,绕过李嬷嬷几寸,当着青雀跪了下来。
“殿下待妹妹何等优宠!”她低着头,伤心、惧怕和屈辱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来,“还请妹妹也多为殿下名声想一想:楚王府里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侧妃,你我的眷属在他人眼中,亦是殿下的亲眷。殿下姬妾的父亲有此重罪,便是朝廷不对殿下追究,世人又该如何看待!殿下在外搏命,难道我们在家的人,就连这点小事,都要让他烦心?”
早在她跪下的那一瞬,青雀便侧开了身体,不受她这突如其来的大礼。
李侧妃这些话,看似颇有道理,实则是颠倒是非,想拿她和楚王的情分相要挟,让她也心中忧急,乱了方寸。
若她不应,便好似她心中没有楚王,不为他的名声身体着想一样。
稍加思索,青雀并不正面应她的话,只叹道:“可我与夫人,都只是深闺妇人,便是夫人求我,我也无法左右朝廷。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帮到夫人的。”
“想必夫人也知,陛下圣明。大周乾坤朗朗,政清人和,谁清谁冤,朝廷必会给出一个公道。”她说,“既然夫人自信令尊含冤,何妨先耐心等待。难道,陛下还会冤枉了殿下的亲眷吗?”
李侧妃抬起脸,像是要冷笑,也像是要发怒,最终,神色还是转为哀求。
“妹妹这些话,我无言可辩。”她直起上身,眼泪滚滚从脸上滑落,“妹妹既不愿相助,我也无法强求。只求妹妹一件小事。”
“夫人,请说?”青雀侧着身体,与她对视。
“我求妹妹,借我几个亲兵,好把我的信,快些送去殿下面前。”她轻声地问,“这并不牵连妹妹什么,一切只等殿下做主,应当不难?”
看清她倔强的神情,青雀垂眸一笑,缓缓吐出一个字:
“难。”
第107章 回京之前“才成婚一年半,就叫起‘三……
李锦瑶知道自己已经尊严扫地。
跪在一个奴婢出身、只凭容貌邀宠,从来没真正入过她眼中的女人面前求情,是她为了爹娘、为了家里,不得已而为。三次开口,三次都被推拒,更是真正让她的颜面荡然无存。
这么多人都看着。
云起堂的人不会为她保守秘密,很快,整座王府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如何卑微跪在这里,跪在江氏的身前,又被她连翻推拒。
可她还是要继续求她……不然阿爹——
“夫人突遭大事,乱了方寸,满心只想着快求殿下救令尊,也该想想,若真让此事牵连到殿下,殿下又会怎样?咱们王府又会怎样?恐怕最后,连夫人自己都难以在王府存身了。”青雀淡声提醒。
李侧妃重新望过来的眼神让她知道,她如此坚持,不是没想到会牵连楚王,而是不在意。
别人心里有没有楚王,青雀也不在意。
只要王府能控制住她,不让她给楚王添乱,就足够了。
“所以,夫人不必再说了,请回吧。”她示意左右扶人起来。
女护卫们比寻常女子宽大些许的手触碰到李锦瑶衣襟,她好似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迅速避开,也不用人搀扶,自己缓缓站起。
她冷冷看着青雀。
青雀微微笑着,也回看她。
“好……好!”李锦瑶声音颤抖,面上表情变幻,像是想要微笑,又最终闭紧了嘴唇。
她没
有告辞,转身就走。
看着她因愤怒甩开的衣袖,模糊的背影,青雀也没有叫人去送。
她提醒李嬷嬷:“既然李侧妃能不顾旧怨,也不顾颜面求到我这里,想必不论还有什么方法,她都会试。今日早朝,还有人参奏是殿下管束不力,只不过被长兴侯和陛下挡住了。真叫她不知轻重闹起来……”
“是,夫人说得是,是不能再叫李侧妃这样乱走了。”几句话的功夫,李嬷嬷已定下主意,“请夫人快派一队亲兵把静雅堂四边都围起来,不许进不许出,我去入宫回禀贵妃娘娘,只说——只说是我的主意。”
“那就有劳嬷嬷了。”青雀也实不敢直说是她要把另一个侧妃关起来。
“闹的这一场,也真让人头疼。”握了握她的手,李嬷嬷叹道,“一会清净了,夫人也快歇歇吧。”
两人各自行事,亲兵一刻钟内就包围了静雅堂,李嬷嬷也坐上了入宫的车。
见到云贵妃,她照原样将事情回明,只在包围静雅堂的事上,说:“江侧妃担心李侧妃求她不成,为了家里又求到别处,牵连了殿下。所以我请江侧妃先派一队亲兵把静雅堂围住了,好等娘娘的示下。”
“关得好!”
云贵妃面上沁出薄怒,声音微冷:“好个糊涂东西。自己的父亲作孽,做出那些不顾天伦公理王法的畜生事,不怕阿昱生气,不怕牵连阿昱,还敢求他!就让她关着。”
她问:“阿昱是把亲兵都交给江氏了?”
“是。”李嬷嬷照实回,“留在王府的亲兵,现都听江侧妃指使。若有从边关换回来的人,也都听她指使。”
“那就,一事不劳二主了。”云贵妃道,“我不派人了,让江氏看好静雅堂,不许李氏送一句话、一个字出来。有事,你再来回我。”
李嬷嬷只能替江夫人应下:“是!”
“你去吧。”云贵妃命。
李嬷嬷恭敬退出。
云贵妃缓缓倚向深竹月色的引枕,陷入深思。
“这江氏……”
“娘娘不放心,就把人叫进来,见一见?”亲信低声提议。
“倒也,不是不放心。”云贵妃淡淡一笑,“是……好奇。”
从前,阿昱虽然宠她,严密保护她,用心的程度不输——甚至,因王府里没有王妃,少了顾忌,还胜于——姜颂宁,女官们也多次赞她聪明懂事,她也没有真正入她的眼。
但今日,她是真的想亲眼看一看,这得了阿昱四年喜欢的江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多事之秋啊!”云贵妃轻声一叹。
“平白见她,又生事端。她的样貌……”她略作沉吟,吩咐,“再去告诉她,今年新年,她只需看好李氏,别给她机会作反,不必入宫朝贺了。”
“是。”亲信应下,便去吩咐宫人。
云贵妃扶着引枕起身,走到一个黑漆柜前,打开柜门。
她抽出一封信。一封去年四月,阿昱给她的信。
那时,江氏才怀上第二个孩子,阿昱给她请封侧妃,却又在信中特地多写一句,尽量别让江氏入宫。
她知道阿昱是心疼江氏,不想她怀着身孕入宫劳累,应也是一直记着她前几年的话:
“她容貌太盛,你愿意她入宫被人议论?”
——她与姜颂宁生得相似,你愿意她入宫,让人议论起她们容貌的相像?
恰好,每一年都有新的理由可以不让江氏入宫。
她原本打算的,“等江氏封了侧妃再见”,也一直没能见。
“最后替他护住一年吧。”收起信,云贵妃轻笑,“若明年他能回来……”
……
“殿下不回来……”
呆坐在正房前的台阶上,李锦瑶任由寒风吹着她将要皴裂的脸,哼出一声冷笑:
“他回来又能怎么样。”
“他回来,也不会救阿爹的。”
“主君在任上五年,明明都要升了!”琴音抽噎着抹泪,“不是都说,提新任大理寺少卿,都提到主君的名字了吗!”
“就是提了他的名字,才会被人想起来,他是楚王府的亲眷。”李侧妃迎着冷风睁眼,“都是楚王府……”
若不是……若不是楚王府牵连……
就算阿爹升得慢些,倒还稳些,也不会被东宫的人想起来针对,平白遭这样的灭顶之难!-
李侧妃又被关起来,对楚王府内宅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变。
青雀今年还是不用入宫,且也不在孕期、产期,便专心和柳莹等人筹划起如何在花园里过年。
承光十一月满了三周岁,开始每日到前殿上半天学,中午留在前殿一起用饭,午睡后才回来。
因此,她与大郎和二郎也越发相熟。
今年除夕宴,被大郎拉着一起跳舞的孩子又多了一个。
青雀藏在柳莹身后,笑得前仰后合,第二天,就画出了一张《稚童乐舞图》,和前段时间画出来的四郎周岁画像一起,送去战场给楚王。
新年前,李侧妃的父亲押送进京,其妻妾子女一并入京,关押在李家在京中的旧宅里。
毕竟是楚王侧妃的家人,长兴侯等人还是稍出了力,给李家家眷打点,不使她们待罪受辱。
这案子审得很快。
景和二十九年,二月,李侧妃之父罪证确凿,判秋后处斩,家产抄没,充归国库。
其家眷赦免,令回原籍安身。
长史季准亲自挑了一所镖行,护送这一家男女老幼。
李嬷嬷入宫请示过贵妃,也来到静雅堂,许李侧妃送出些许财物给家人。
李锦瑶沉默打点出了几箱东西,都是她在楚王府历年积攒的金银、珠宝、衣料,价值不下三万贯,还有她嫁妆里的财宝,约值数千贯。
李嬷嬷一一验看过,只挑出了一箱衣料和一箱钱:“令慈和兄弟姊妹仍属罪眷,虽有镖行护送,带太多财物上路也过于惹眼,这些已经足够他们安身了。”
李锦瑶静静看着她,片时,面朝皇宫拜下:“妾身,铭记圣上、娘娘隆恩宽宥,今生不敢忘怀。”
短短两三个月,她已瘦如枯骨。跪下去俯首,脊骨突出从颈后的衣衫里露出来,皮肉几乎薄如宣纸。
李嬷嬷嘴唇张合,想劝几句,看见她抬起头时的眼神,说出的话便只有:“夫人的父亲是罪有应得,得到这个结果,绝不能说是有人针对陷害。幸好有殿下的超世之功,陛下又念在夫人生了二郎的份上,赦免了夫人的其他家人。夫人今后当以令尊为鉴,谨守法度,安分度日,潜心修礼,方能保全自己,也保全母亲和兄弟姐妹。”
李锦瑶起身,收回目光,垂下眼眸,轻轻地应了一声:
“是。”-
三月,二郎满六周岁。
他的生辰宴,因生母卧病在床,没有大办-
楚王已然离京超过两年-
五月,王师大胜,斩首了西戎“山上王”!-
西戎只余三王子逃窜大漠,楚王亲自带兵追击。
至此,西戎国土已尽数纳入大周版图。
战争即将结束,京中一片欢庆。朝廷已在商讨新建都护府,以安西戎残民。
在楚王追三王子的结果还不得而知时,和“山上王”的头颅一起,经他身边的亲兵先送回京里的,是给青雀的生辰礼。
二十余箱珠宝,是攻下西戎王庭之后,他分得的全部。
一幅画,画着青雀头戴一顶宝冠,手中抱着琵琶,身边围着承光和四郎,在对画外的人笑。
一张图纸,详写画中的宝冠该用哪一箱、哪一匣里的宝石,怎样让工匠镶嵌,打造,制就。
西域的工匠,他也一并送回了几十个。
青雀看着图纸,想象在血腥未散的西戎王庭里,楚王还提着染血的长枪,看到能够给她制冠的宝石,令把西戎王庭里的工匠都搜罗到一处,问他们,他想要的宝冠,应该如何制就。
——好吧。青雀笑。以上,的确是她的幻想。
事实应当是:
在终于清扫过战场、安排好接下来的事之后,或许是深夜,或许是清晨,看
到属下送过来的珠宝,他也恰好想到了她的生日将至,于是传召工匠,画成图纸,让把礼物和西戎王的头颅,一并送抵京里。
——但这样也一样让她心动!
“云起堂的库房放不下了。”李嬷嬷笑着来说,“先把后面宁和堂开了,把不要紧的东西挪过去几箱,腾出空来放这些?”
“这样妥当吗?”青雀笑问。
这成她一个人住两处院子了。
“这有什么不妥当的!”李嬷嬷笑道,“殿下既送了这么多东西来,就算想不到云起堂放不下,也不会怪夫人妥善存放他的礼物呀。”
“那就开。”青雀说什么都在笑,“挪出去什么,让芳蕊去帮嬷嬷算吧。”
云起堂一院子的珠宝,连柳莹都忍不住来看,永春堂的三人也不禁过来长见识。
“阿弥陀佛!”
六月的烈日照出满院的宝光,几乎没有一寸空隙,闪得张孺人眼睛发疼。
珍珠颗颗硕大圆润,红宝似晚霞又似鸽血,绿宝胜过夏日最翠的枝叶,蓝宝石清透如水,又似比秋日的晴空还深远。
猫眼石、绿松石、石榴石、碧玺,白玉、碧玉、青玉、墨玉,玛瑙、水晶、金刚石……世间所有的玉石珠宝,几乎全聚于此处,随意拿出去一件,都是足以传家的珍品,放在云起堂,却只是殿下送江侧妃的百中——千中之一。
“我真是……真的服气了。”回去的路上,张孺人对薛、乔两人说,“她入府才四年多,殿下已有两年半不在家,对她还是这么用心。这样的荣宠……”
这样的荣宠,她就是怀着大郎的时候,也想都不敢想。
“幸好有你们劝着我,拦着我。”
她感慨着,把薛娘子和乔娘子的手都握紧:“不是你们,我早嫉妒入了魔了。就算……就算不害她,只与她生疏了,又有什么好处。”
“姐姐能明白过来就好。”薛娘子笑道,“殿下宽容,她的心胸也不浅,咱们过着自己的日子,什么都不会少,就是大郎——”
“大郎虽是长子,并非嫡子,其实,不算什么。”张孺人低下头,深深呼吸,“便不是她的儿子,难道殿下一辈子不立王妃,不再有嫡子吗?”
“嫡长嫡长”,有“嫡”在前,才是“长”-
攻破西戎王庭,大军将士人人得赏,分到西戎王室财宝的将领亦有许多。
已升为正三品上护军,实职现为正四品副都护的弓宁,也分得了一箱金银器物,全数带回家中给妻子。
时已七月下旬。三王子身首异处,西戎已再无残部未清。
朝廷派来的官员渐次履任,大军回京受赏也提上日程。
弓宁要留任驻边,不在回京之列。
楚王召见了他们夫妻,问江逾白:“你若想你姐姐,也可一起回去,回来还是让张岫送你。”
“多谢殿下。”
江逾白一身妇人衣装,梳西陲女子常见的坠马髻,望一眼丈夫,含笑说:“可三郎新任副都护,正在紧要时期,我和阿娘若舍下他回京,也不放心。还请殿下转告姐姐,说阿娘和我都极好,三郎孝顺阿娘,就如侍奉亲生母亲一般。虽然这些话,从前信里都和姐姐说过,但想必殿下亲口告诉姐姐,姐姐才最能安心。”
楚王并不勉强,正要应下,便见弓宁欲将开口,却被江逾白握住了手,踮脚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真的?”顾不得是在殿下面前了,弓宁看着她,惊喜发问。
“哎呀!”江逾白锤他一拳。
知道楚王殿下必有猜测,她不好意思地看过去:“这件事还没定准,所以——”
“你姐姐若问,我会说。”楚王不禁一笑。
江逾白再次道谢,便与弓宁退出大帐。
“二娘子和弓将军情分真好。”张岫笑说,“夫人格外重视二娘子的婚事,知道是这样,也能放心了。”
“是。”楚王走回内账,“才成婚一年半,就叫起‘三郎’了。”
他说着:“这一年半,弓宁一共才回家几天?”
“算上这个月……”张岫寻思着,“或许有三十天?”
楚王不再说话,找出了青雀最近送来的信。
信中对他的称呼,当然无一例外,都是恭敬、守礼、不会出错的那两个字:
“殿下”。
第108章 只娶江氏“阿雀。”
到立功的将士们越过几千里漫长路途,从极西的边境向京城靠近的时候,秋天已经走得很深,夏天已经离开很远。
绿宝石般的树叶转为灿烂的金黄和艳丽的红,天空果然也开始像青雀宝冠正中的蓝宝石一样,既深邃,又高远。
当楚王终于回到京城之外,和麾下浴血沙场的将士一起接受皇帝的嘉奖,接受太子、文武百官和诸多皇亲的迎接时,青雀的宝冠已经做好了一个月,每日都放在她的妆台最前面。
这是一顶同时有着西域和中原风格的冠冕。方寸大小、几无杂质的清澈蓝宝石镶嵌在最中央,旁边用十六颗彩色金刚石围绕成芙蓉的图样。芙蓉的正下方,是同样品质的绿宝石环绕的枝叶。枝叶蜿蜒起伏,在左边,托起红宝石的牡丹,在右边,托起红宝石的芍药。红宝石并非一色,从下至上,由浅至深,在黄金打造的底座里嫣然怒放。
枝叶与花瓣的间隙中,又细密闪烁着珍珠彩宝点缀。一对蝴蝶轻盈飘在芙蓉的一旁。它们碧翠湛蓝的翅膀,同样是由宝石镶嵌,与下方的花朵交相辉映,金刚石点出的躯体透白冰冷,又反射出身旁富丽的宝光。
这宝冠很重、很重。
但做成之后,青雀每日都要将它拿在手中欣赏。
这份礼物太惊人了,太漂亮了,集中了世间最浓艳、最冰冷也最绚丽的美……美到即便不是楚王的心意,她也愿意永世珍藏。
“殿下进京了!”
“殿下已经入宫!”
“殿下派人回来了!”碧蕊跑进来笑着说,“夫人快看是谁?”
“——张岫!”青雀惊喜地站起来。
“奴婢给夫人请安了!”张岫见面就行大礼,“殿下说今晚一定回来,请夫人务必要等!”
“他终于不说不让我等了?”青雀情不自禁笑着,伸手捞他起来,“哎呦!你这黑的,只怕和殿下一样了!”
她第一次见张岫的时候,他面白清秀,面上含笑,和现在皮肤粗糙,只有牙齿亮白的武将简直不像一个人。
“出征在外,黑是难免的,回来歇歇就白了。”张岫直起身,同样笑着说,“至于殿下怎么样,等人回来,夫人就能知道了!”-
楚王正在宫宴上饮酒。
举杯时,他目光微垂,眉尾轻挑,隐隐透出一分不耐,似乎在战场上浸染的煞气还没有消尽。
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含元殿里,此刻坐满了皇亲百官。丝竹鼓乐盖不住殿内的放纵欢庆。
行宴过半,得到圣人亲自颁赏的将士大多有了几分醉,凑在一处向前请命,要共同一舞庆贺今日,献给圣上。
圣人曰:“大善!”
于是,戚成辉为首,十多名将领摆开了阵势。
乐声一变,由清雅
悠扬转为隆重沉郁。
将军们舒展身体,张开双臂,踩着鼓点迈开步伐。狼腰轻扭,虎背微隆。没有刀光剑影,只用自己的四肢和身躯,他们也舞出了战士的雄壮、沙场的激烈、大军的奋勇豪迈……
“不愧是六弟的人。”离席走到齐王身边,魏王与他碰了杯酒,低声说,“真是才艺多方,乐舞双绝。”
“瞧你这话。”齐王抿一口杯沿,“那都是大周的功臣,放尊重些。”
“呵。”魏王只问,“你说,咱们让六弟也舞一曲助兴,怎么样?”
齐王放下了酒杯。
“四郎,”他亲密称呼异母兄弟,“你真想惹父皇生气,还托我下水,就直说。”
“不成就不成。”魏王端着酒杯回席。
此时,将军们的献舞结束。
圣人大悦,命再赐御酒、赐肥羊肉,看他们俯下身体,大声谢恩,饮酒吃肉,又给楚王赐酒、赐肉。
楚王是亲王,又是最大的功臣,他的席位今日与太子对应,正在御座左右。
太子已经吃了一整席的闷酒,面上还算温和得体的笑容,不过勉强伪饰。
魏王还是看不惯,一时举杯,向楚王笑道:“六弟又得了父皇的赏赐,还在西戎有多少猎获,这回,可真是发财了。”
被他们分去的西戎财宝,竟比入了国库和父皇私库的还多。
“四哥这是缺钱了?”楚王抬眸。
他亦举杯,似是回敬魏王,淡声笑道:“兄弟得多少金银财物,也都是父皇的赏赐。四哥虽是郡王,上得父皇疼爱,食邑又加赐了两千户,比二哥还多。二哥都过得宽裕,怎么四哥——”
“难道是,父皇今年少了赏赐?”他轻放酒杯,正色道,“四哥若真周转不开,不好再和父皇开口,兄弟借四哥几千贯,倒也不用太急着还。”
魏王一口气憋得脸上发红。
他是开销大!可还没有大到要和他借钱的地步!说得好像他多么奢靡无度、铺张挥霍一样!还挑拨他和二哥!
他忍不住看向了齐王。
齐王无奈,想了一想,给他打个圆场:“咱们兄弟里,哎,是从来只数六弟最能让父皇开怀,不但食邑最多,年年所得赏赐也多。等我们真有急事,又不愿惊扰父皇,一定记着向你开口。”
“其实,我也正有一事,想问六弟,”他一派好兄长的模样,“听说你还给父皇献了几百个美人,怎么自己不先留几个?还是父皇不开口,你不好意思说?你府里已经连着三年新年没人入宫了,我——”
“那是西戎王室的女人,并非哪里搜罗来的‘美人’。”
楚王抬高声音,神情似笑非笑:“二哥想玩新鲜花样了,也不必拿兄弟做幌子,现在就求父皇,父皇也不会不给。”
他轻笑:“只怕二哥要了新人,家里嫂子们又吃起醋,把二哥从王府里撵出来,嗯?”
“兄弟还有两处宅子空着,没住过人。”他又笑道,“二哥若没处去,也何妨来投奔兄弟。”
齐王闭了闭眼睛,心道他就不该再多那句嘴!
皇帝端坐龙椅,含笑看着儿子们斗嘴。
直到太子起身,端着只有三四分满的酒杯走到楚王席前,对他举杯,低声笑道:“六弟每次大战之后回京,总是意气风发!哈哈哈哈!像是,真在外面野惯了,乍一回京,都不习惯家里人的关爱了。”
“从小,太子就说臣是野人,野孩子。”楚王在他举杯之前便已起身,回应亦然低声,“快二十年过去了,太子对臣弟的关爱,还真是一如既往,从未更改。”
的确。每次长久不回京,他总是对京中这些阴诡算计、勾心斗角,更加厌烦。
隔着不到四尺的距离,两人安静对视。
太子冷笑,率先饮了杯中残酒。
楚王淡声一笑,亦饮尽了满杯。
皇子们的暗涌,便似在这外人看来和睦至极的兄弟对饮中,无声消散-
宫宴终于席散,已在二更过半。
到楚王赶回家里时,天已将要三更。
来不及洗去身上酒气了,他直接走回云起堂。
但,在疾步迈入云起堂的院门之后,他停住了双脚。
自他离京,至今日,已将两年六个月整。
——两年半没见了。
忘记戴上宝冠,青雀走到了堂屋门边。
她深深呼吸。
楚王终于回来了,她终于能见到他了。
思念了两年多的人就在院子里,她应该立刻走出去,走到他面前,用自己的双眼看清他,说尽这么久以来的思念。他们终于能面对面倾吐一切,而不是只能用书信和画传递心绪了。
但,毕竟已经这么久——
冲动和犹豫交织,是冲动占了上风。
再次吐气,青雀从帘内露出身形。
她看到了站在院门旁边,只是看着她,还没有再向里面走进来一步的楚王。
——原来,他也在近乡情怯。
“殿下!”
犹疑尽散,青雀向他走过去,跑起来。
“殿下!”
楚王重新迈开步伐,在漫天清澈星光的注视里,迎向她,紧紧地抱住了她。
千言万语,不知该先诉说哪一句。
在楚王怀里又是笑,又是想哭,又听着他胸膛的震动,青雀抬起脸,只说出了一句话:
“孩子们……都睡了。”
她本是遗憾,遗憾他错过了孩子们飞速长大的这两年,遗憾他终于回家,却不能立刻见他们一面。
可这句话说出来,便昭示着这个夜晚,现在,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不会有人打扰。
“我去洗澡。”楚王低低笑着,手指抚过她嫣红的唇瓣。
“嗯……嗯。”
青雀再次体会到了,原来她的身体,能这么快就热起来。
只需要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笑容。
……
再多的言语,也比不过黑暗里的亲吻。比不过耳鬓厮磨。比不过最深、最用力、最亲密的相拥。
比不过紧贴耳畔的低喘。
比不过一次又一次的给予。
比不过不需言语,就知道对方还想要什么的默契。
……
狂乱的最后,天已将明。
青雀倦极,昏昏欲眠。楚王替她清洁过身体,又坐回了她身边。
她的呼吸不算平稳,时而发出一声极轻的低哼,显然才结束的这一整夜的欢好,让她在睡梦里也深觉疲累。
楚王的手划过她柔软的耳垂,又划过她温热滑嫩的脸。
想到从张岫口中得知的,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的母亲对她的称呼,他试探着凑近,在她耳边,用梦中人根本听不见的气音,轻轻地唤出一声:
“阿雀?”
“阿雀,阿雀……”
他笑出了声音,又迅速收住,只附在青雀耳畔,又低低地唤她:
“阿雀。”-
楚王没有入睡。
在皇帝派人召他入宫之前,他先来到书房,见了颂宁一面。
他本不该在才和青雀欢好之后就过来。
但是——
“阿公去了。”他声音很轻,“我该亲口告诉你。”
“阿婆还在。”他眼中有一瞬空茫,“我留全海照顾她,她……”-
一个早已死亡的皇子侧妃的祖母,当然并不被皇帝放在心上。
姜颂宁去世后,皇帝从来没有关问过她的家人,楚王也从来不对他说。
把再次立下震世之功的儿子叫到宫里,皇帝还是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先灭东夏,再除西戎,身为皇子,楚王自知自己已是封无可封。
“还要什么赏赐?”他笑道,“连四哥都嫉妒儿臣‘发了财’,再要赏赐,他们都该抱怨父皇偏心了。”
“他那些酸话,你不必管!”皇帝笑道,“朕也从没亏待了他。他做哥哥的,若连这点心胸都没有,真不服气,朕就把他送去南诏、南越,看他立了功,再封赏也不迟!”
“快想,快想!”他催促。
楚王只能道:“儿臣的确别无所求。父皇非要儿臣说,儿臣便求父皇多让儿臣在京几年,好能陪伴父皇和母亲。”
“这算什么!”皇帝一叹,“你便不说,朕也舍不得你再去征战了。你是该多在京里,陪着朕,也陪着你娘。”
“再给朕多添几个孙子孙女,就更好了。”皇帝笑道。
楚王心中蓦生烦躁。
“你文阳姑姑家的阿容至今没成婚,还等着你呢!”果然,皇帝笑着说,“如今你大功已成,总该再成家了。她是公主之女,你是朕的皇子,正是相配。阿容又已经十九岁了,不是那等十四五岁不懂事的女孩子,不会随意吃醋拈酸,把你那爱妾怎么样。她为你耽误到快二十的年纪,你文阳姑姑几次来求朕,朕总得给她一个交代。”
楚王盯着面前的桌案,心想太子的废话有时也不是纯在放屁 。
两年多不曾回京,他确实快成了“不知礼”的野人。
不然为什么,这么想把这满桌茶点掀翻。
“父皇上次还说,定会给我选一位温良贤淑的王妃。”
他抬起眼帘,语气平静:“怎么才两年过去,父皇又变了。”
“公主的孩子——还是文阳姑姑的女儿,”他忍不住笑了声,“父皇是把我当几岁孩子了?‘温良贤淑’四个字,她能合上哪一画、哪一笔?”
“咳……嗯!”皇帝清了清嗓子。
“女孩儿的人品重要,可对你的心意也重要。”他面上仍是慈爱的笑,“你看从前说的那些女孩子,除了她,哪一个不是早就成了婚,孩子都生了?只看她愿意等你四五年的这份心意,就比多少人都强了。”
“等我?”楚王问,“还是等‘亲王妃’?”
“父皇,公主的孩子哪里愁嫁。”他声线依然平稳,只是说出的话不再留任何情面,“我和周仙容——她是叫这个名字吧——虽然是表兄妹,自幼至今,一共也没见过几面。她真是为了我这个人至今不嫁,父皇该担心,文阳姑姑是怎么教的女儿,为了一个不熟的男人,竟连身份脸面都不要了?”
“你!”皇帝作色瞪眼,“你——”
“父皇息怒。”楚王站起身。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羞辱于她,更非为了惹父皇生气。”他还笑,“父皇和文阳姑姑是同胞兄妹,情分非比平常,自然也更疼外甥女。周仙容如此坚持,不过是想做亲王妃。二哥和四哥都是郡王,二嫂和四嫂也都活得好着,七弟八弟也早成了婚,又没身份,她是都嫁不成了。可九弟不是才丧了妻?太子的孩子也有两个正在婚龄。这些孩子人又年轻,前程未知,父皇不妨为她提拔历练两个,封了亲王,将她发嫁,不是正好?”
皇帝听得额头青筋暴起。
“这都是——”他大怒,“都是什么该死的话!”
“封一国亲王,这样的朝政大事,在你嘴里,倒像儿戏!”
“是父皇先同儿臣玩笑,儿臣才说得稍过了些。”
楚王俯身,还是笑:“父皇方才问,儿臣想要什么赏赐,儿臣就求父皇不为这事生气,怎么样?”
皇帝盯着他,缓缓掩住了怒意。
“下不为例。”他拍了拍桌面,“坐。”
楚王直起身,谢恩落座。
片刻的沉默后,皇帝再次开口:“但你总要成婚。”
“堂堂的亲王,没有王妃,府中有事,都叫一个侧妃管着,或是找你母亲,像什么样?”他道,“朕和你母亲选的,你都不满意,你自己选出一个告诉朕,朕看了好,就给你赐婚!”
楚王满心的疲惫,只觉得比几夜不睡远途奔袭还累,比两年不曾休息灭亡西戎还累。
“父皇一定要儿臣娶个人?”他问。
“已经六年了。”皇帝叹道,“为你不再娶妻,这些年,朝廷内外多少议论。朕不能容你再任性了。”
“既然如此,”楚王说,“儿臣要娶江氏。”
这话顺畅地出口,他自己先是一怔,很快,又一笑。
迎着皇帝惊怒的双眼,他再次、清晰地说:“儿臣要娶,只娶儿臣府里的侧妃,江氏。”
第109章 怕他的青雀。
皇帝的神色几度变化:震惊、愤怒、疑惑、费解……
从楚王用嘲讽的言语挖苦文阳公主和她女儿,拒绝了圣人赐婚起,紫宸殿里就再没有了其他人的声音。
而当他前后两次清楚说出,要娶江侧妃为正妃时,服侍众人的惊悚便随着近乎凝结的空气,也几乎化为了实质凝固,谁也不敢再让喘气声落地。
皇帝一动不动瞪着楚王。
这是登极已有三十年,威遍四海、大权在握的天子满含怒意的注视。不提寻常官员面圣都是何等肃然恭敬,即便是贵妃、太子、丞相,在面对盛怒的帝王时,再是意见相左,也并不敢多触怒火,总要迂回劝告,婉转规谏,尽量先安抚圣人的心绪,再行其他谋划。
楚王当然也并不愿意真正惹怒——皇帝。
可他也没有动。没有惶恐地起身请罪,也没有故作轻松说他是玩笑,请父皇忘了方才的话。
他只是坐着,挺直了脊背,安静承受天子的怒目,也安静地回望天子,与天子相视。
他甚至感到轻松。轻松到有些想笑出声音。
他不过一个亲王,并非储君,更非天子,再是“功震天下”,有无王妃,也只关系到他一家、一府,并不关乎国朝社稷。
父皇——天子——为何执着让他娶妻,他心知肚明。
五年前,他为颂宁报仇,杀的是天子赐下的王妃。宋氏虽罪该当诛,天子却也颜面受损,这五年孜孜汲汲“操心”他的婚事,最主要的目的,无非是想确认,他是否还在控制之内,是否还足够“听命”。
是否还是天子让他娶谁,他就必须娶谁。
是否还是天子让他做什么,他就一定会做。
除此之外——
“阿昱……”
天子和亲王的对视,竟是天子先向后退了一寸:“你是,在赌气?”
这是给了楚王一个台阶。
他仍然盯着楚王:“婚姻大事,如何还能玩笑。”
“儿臣并非玩笑。”楚王立刻说。
现在,也非赌气了。他在心中轻笑。
“父皇为什么会以为儿臣是在赌气?”
他还用着平常的语气,似乎丝毫未曾察觉皇帝的怒意,就像寻常的儿子在与父亲商议家事:“江氏陪伴儿臣四年有余,给儿臣新添了一子一女,生育有功。她又守分知礼,从来不曾主动与人起过争执。心胸宽广,看视大郎二郎一如亲子,时常与我提起,劝我多去关照。贤明大义,劝阻李氏为她父亲求情。这不是正是父皇想为我选的‘贤良’女子?”
见皇帝眉心拧得更深,他还是未有所觉一般,甚至笑着说:“她又曾是康国公府的人。儿臣娶了她,朝堂内外,谁也不会再以为儿臣还对宋家怀恨。父皇也正能安心了。”
——天子一定要他再娶新妻,也正是想让他的新婚事盖过“楚王杀宋氏”,不再让宋家难堪。
天子果然眼神微动。
但他开口,却是一叹:“这……不妥。”
“为何不妥?”楚王忍耐。
“你能念起你皇祖母,这很好。”皇帝叹息,“可江氏在宋家不过侍女,出身何其微贱,许你封为侧妃已是破例,如何还能当得起你的正妃?这实不妥。这也太委屈了你。”
楚王几乎冷笑出声。
委屈了他?
“她早已不是侍女,如今,身份更不算‘微贱’。”
看了眼自己的双手,他抬起眼眸,依旧忍耐:“她妹婿弓宁新任广昌副都护,勋正三品上护军。弓宁年幼失恃,侍岳母华氏为母,已给其妻和岳母请了封诰。江氏已是三品淑人之女,身份虽不比公主的女儿,亦不比丞相、尚书之女,一个寻常皇子的正妃,也还能当得起。”
他不要高门显贵朝廷重臣家的女儿。他不会与丞相、尚书结亲。
他只是一个寻常皇子,想娶自己愿意的人。
皇帝却勃然作色:“原来你早在这里埋伏起朕!”
“儿臣不敢!”楚王终于起身。
他闭了闭眼睛,俯身行下大礼:“父皇明鉴:江氏之妹定亲时,弓宁只为六品校尉。他能得封上护军,两年来,所有功勋皆为实绩,绝无作假。父皇可以派人细查。”
他抬起头:“征八王子一役,弓宁身中数箭,几乎丧命,至今左肩、左臂、右背伤痕仍在。”
这是用血肉成就了天子功业的将士。
没有真凭实据,皇帝不能再质疑他的功绩。
他也知道,他的这个儿子,不会为了私心,替谁抢夺他人的功勋。
面前的臣子,更是从军十二年来,数次用性命替大周开疆扩土的功臣。
呼出一口浊气,皇帝起身,绕过桌案,向儿子伸出手:“快起来。”
他叹道:“有什么话,咱们再说。成婚本是喜事,别闹得不高兴。”
“父皇。”楚王顺从地站直身体,看清了皇帝眼中的动摇。
他便再以情分尝试:“其实,身份高低又有什么要紧,那年云家外祖才是五品郎中,父皇还是封了母亲做贵妃……”
“那怎么能一样!”皇帝脱口说,“那只是贵——”
——只是贵妃。
只是妾。
并非正室。
所以可以随意册封,随意待之。
楚王脊背冰凉,心口也凉。寒意似是在他头顶降下,又似在他脚底升起。
是啊……当是如此。
太子和齐王这些人对他和母亲的羞辱,“野人”“贱人”,当然也是父皇心底的声音。
“是不一样。”
楚王又笑起来,声音里带起轻快:“母亲是贵妃,身份比亲王正妃贵重十倍,父皇都赏了。儿臣只要一个正妃,还求父皇就赏了儿臣吧。天下所有的事,都只要父皇的一句话而已。”
皇帝眼神偏移,似乎有些愧悔,也好像只是躲避。
片刻,他开口:“那就随你的意吧。”
“多谢父皇恩典!”楚王立刻俯身。
来不及欢喜,他又再次确认:“那,儿臣这便去将娶妻的事回禀母妃?”
“……去。”皇帝话音轻淡。
“那儿臣便去了!”楚王再度行礼。
望了一瞬皇帝袍角的狰狞龙纹,他收回目光,缓步退出。
皇帝的视线却慢慢转向了他,转向了他原本跪伏的地方。
他在细想从前。
八年前,阿昱征东夏大胜回京,他第一次给他赐婚,提起母后的侄孙女,康国公府的二娘子,与他正是相配。
“相配?”
阿昱那时年少气盛,在他面前,并不比现在谨慎,疑问道:“她长什么模样,是什么性情,有什么本事,就能和我‘相配’?”
“看你这孩子!”云氏嗔怪他,“怎么说话呢?”
“那是女儿家,”她笑道,“不是你的部将属下,还问‘有什么本事’。她就真有本事,还能和你去出征?”
“容貌自然是好的,你母亲都说,是‘妙丽俊秀’的孩子。常住仇家,和仇相家的孩子一起上学读书,在女子里称得上‘博闻多识’。”他也笑,“性情,明快大方,直来直去,应当和你说得上。”
阿昱还要疑问。
“朕给你选的人,你还不放心?”他先笑问,“还能委屈了你?”
云氏开始给阿昱使眼色。
半晌,阿昱一笑:“那就,多谢父皇赐婚的恩典了。”
……
这才过去八年而已!
走回御座,皇帝面生倦色,眸光却越显幽深。
看着原本放在第六子面前,几乎一口未动的茶盏,他摇了摇头,一手撑住前额,发出了一声深重的叹息-
来到母亲面前,楚王第一句就说到正题:“阿娘,我求父皇准我娶江氏为正妃,父皇准了。”
毕竟青雀出身宋家,他不愿母亲介意,便要重新细说让青雀做正妃的几样好处。
云贵妃已先抬起手,不叫他再开口。
约一刻钟后,她笑道:“如此也好。”
“既然,是你喜欢的……”同孩子走入内室,她低声说,“总比再借你的婚事,去让别人增光添彩的好。”
阿昱太过出挑,他的婚事在陛下看来,常是对他人的奖赏。
康国公征东夏大败,罪孽深重,全家上下没有颜面见人,连女儿都养去了岳父家里,轻易不让回来,就给宋家一个灭国了东夏的女婿,重新抬起他们的身份,也能铺垫宋檀的官途。
文阳长公主的丈夫担不起要职,陛下又已渐趋年迈,为了亲妹妹将来的尊荣,送她女儿一个功勋卓著的夫婿,更是悌爱情深。
“不过,你至少要把人带来给我看看。”云贵妃笑着说,“都要做我儿媳了,我竟还没见过。”
“那是自然!”楚王立刻答应。
云贵妃看着他:“这大明宫里,不少人见过颂宁。虽已过去了六七年,可她容貌太盛,或许还有人记得。昭阳宫和后苑的人不会乱说。但德妃、贤妃……她们宫里的人若有印象,未必全能防住。”
她问:“你不怕人议论她们了?”
“……怕。”
楚王垂下头,以手覆面,遮挡住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所以,要请母妃尽量瞒住……”
别让她得知-
为什么不能让青雀知道她和颂宁的相似?
这个问题,楚王没有细想,也用沉默拒绝了母亲再问-
但回到云起堂之前,他先路过了书房。
静室里,颂宁的画像五年如一日,安静悬挂在墙壁上,一如新画成时生动鲜明-
等到了殿下从书房出来,张岫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开口。
“咱们夫人,是要封王妃了?”他觉得心肝五脏都在颤,“大前年正月初一,殿下吩咐过奴婢,说……说没有殿下亲自准许,任何内宅的人不得再进书房,连孩子都不许,您看……”
这件事,殿下不大可能是忘了,或许是不愿细想,但他一定要先提醒。不然,不管是夫人做了王妃还不能进书房,还是进了书房看到这幅画,都……
楚王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去,恍若没有听见这番低劝-
青雀正抱着四郎,继续教他认画里的爹。
楚王虽然回来了,他没发话,孩子们的学还是照上。
承光应当还能认得爹,四郎长到差三个月就满两周岁,却还只见过父亲的画像。
偏昨夜——今早——睡得太晚,她起身时已在午初。梳洗过后,简单用了两口点心,才抱来四郎,便有人来说:“殿下回府了,说若夫人起了,便和夫人一起用饭。”
青雀只好加紧告诉孩子:“你阿爹回来了。一会吃饭不许甩他身上——姐姐比你还小的时候就不甩饭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吃饭吃得好,阿爹把你抱起来,抱得那么高——比亲兵还高!你真敢捣乱,我今天都不理你,还要打你的手板,至少打你三次!”
“嘿嘿。”四郎咧开嘴笑,把两只手藏在身后,“阿娘,我不甩!”
不过,母子俩准备着,午饭的时辰过了约有大半刻,楚王才出现在云起堂外。
“快,先摆饭。”
他看见青雀,便记起自己耽搁得太晚了:“有件事,吃过饭和你说。”
说着,他双手接过孩子:“小子,知道我是谁?”
“你是阿爹!”四郎笑嘻嘻环住他,“阿娘说你可好了!”
与青雀相视,楚王展眉一笑。
青雀也对他笑,心道,看来,他要说的不是坏事?
侍女们摆饭很快。最后一道菜摆好前,楚王只问了承光为什么不在,又和四郎说了三两句话。
这孩子机灵又顽皮,从不会说话就有一百个心眼,会说话之后,更是能用一两个字哄人,幸好也能听得懂人话。青雀早早给他立好了“食不言”的规矩,至少他认真吃上饭能安静。
楚王看过信,知道她怎么养孩子,也不去逗人玩笑。
餐桌上只有四郎的盘碗碰撞的声音。
楚王并不看他,只看他的母亲。
只看青雀。
看她荔枝果肉一样细润微红的脸颊。
看她看向他时含着笑意和爱恋的双眼。
看她纤长的手。
他知道,这双看似娇养的手上有许多厚茧,挽得了重弓,端得住长枪,也拿得稳画笔针线。
看她穿着的妃红流金的蜀锦上衣。
看她耳垂上坠着的碧玉银杏耳环。
今早,他才在这只耳边,悄悄地唤过,“阿雀”。
看她嫣红饱满的双唇。
看她洁白颈项之下,在流金的衣衫里掩藏着的身躯……
昨夜,四个时辰之前,他又重新掌握住了这副身体的每一分改变。
“殿下……殿下!”青雀双颊滚烫,不得不用气声提醒,“快吃饭!”
这还在孩子面前!
楚王看着她,直到她急得快恼了,才笑着移开视线。
他竟然,已经愿意让青雀做王妃了。
原来,几年时光,在他心里,青雀已经有了这般分量。
灿烂的日光终于越过厚重的云朵,也越过云起堂满院的绿荫和晃动的珠帘,直直照进了堂屋里。
眼前被宝光一闪,楚王蓦地收敛了笑意。
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他居然,还从来没有在光亮下,直接看过夜里的……他的青雀。
第110章 恶劣幻想看到的是她的人、她的心、她……
已近深秋,正午的阳光明媚却不过分热烈。珠帘虽然延伸了日光,这细碎的亮却也并不刺眼,只将楚王鸦翼般的睫毛照得更加清晰,让青雀清楚地看见了他一瞬收起的笑意。
——又不高兴了?
两颊耳边被他过分看出来的红热还没消退,青雀不想理他多变的心思,又想到他才回来第二天,便放下自己许久没动过的银筷,磨磨蹭蹭拿起公筷,给他碗里挟了一筷水晶冻。
晶莹的细丝落入碗中,楚王左手一动,握住了青雀的手腕。
看了她一眼,他又笑。英朗的眉眼舒展,眸光映着日光、珠光,也映全了她羞恼未消的脸。
青雀不懂他为什么又笑。
但这次,他的眼神不再那么露骨……恶劣,仿佛她身上的衣衫都不存在,身边的孩子和侍立的仆从也都不在——
略有不甘地动了动手,青雀没挣出来,便任由他先握着。
楚王左手不松不紧地握着她,右手也伸过来,拿走了公筷,在满桌菜肴里,挑出了她在秋日最爱的糖醋鱼,挑骨去刺,送在她嘴边。
青雀先看一眼四郎。
孩子正专心吃饭,埋着头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手稳嘴也不漏,饭菜一粒都没洒出来。
她又看一旁的侍女们。
她们也都垂着脸,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一眼都不曾向这里看。
好吧。
她最后回看楚王。
他又将鱼肉向她唇边送了送,左手松开她,接在筷子下面做成托盘的形状,笑着的双眼似乎在说:
怎么还不吃?还不好意思?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脸皮也太薄了。
哼!就你脸皮厚!
青雀张开嘴,恨恨咬下这口鱼。
在莫名地不高兴又高兴起来,还逗了她这一次后,楚王把银筷递回她手上,让侍女给她新换了一碗米饭,示意她专心吃饭。
——谁不让我专心吃饭?
握好银筷,青雀没能忍住,轻轻瞪了他一眼。
身边的人安静下来,四郎已经放下了勺子,先被奶娘抱下去擦手擦脸。
到他们两人也吃完饭,早已等急了的四郎一溜就跑过来,抱住楚王的小腿就喊:“阿爹抱我!抱高高的!阿娘说抱高高的!”
笑看青雀一眼,楚王伸手把儿子捞起来,直接举过头顶。
哄完了这个孩子,上学的孩子也冲到了院门。
“阿娘,四郎,阿爹!”承光扶着奶娘的手,自己高高抬起腿,艰难迈过门槛,“我回来了!”
想了想,她又说一句:“阿爹,承光回来了!”
两个孩子凑在一起,云起堂里霎时比方才更吵了十倍。
不比四郎还只能说几个字的短句,心里的主意再多,也还受限于说不完全,承光已将四周岁,在前殿上了快一年学,背了两本开蒙书在肚子里,说话的条理已和大人相差不远。
她又正是对万事万物都好奇,话也多的年纪。两年前楚王离京时,她还根本不记事,现在回来的楚王,对她来说和对四郎一样,都是没见过的,很新鲜的,只在阿娘口中听过的父亲。
但阿爹的画像她看过太多,阿爹的事她也听过太多。
一被楚王抱在怀里,她的话闸就开了。
“打仗累吗?阿娘说打仗可累了,阿爹经常三五天都不睡觉。阿爹,你真厉害,我一天不睡觉都不行!我晚上睡,中午还要睡,有时下午也睡!”
“阿娘说‘西陲’……有四千里远,骑马还要走半个月呢!半个月就是十五天。十五天,放三次休沐……上十二天课!”
“阿爹阿爹,你见过小姨吗,小姨上次给我送的荷包,你看!这个是阿婆送的!这个是姨爹送的!阿婆和小姨不回来吗?”
“四千里外的太阳和京里的一样吗?也是冬天冷,夏天热,秋天凉?”
“西戎人长什么样?我上次听罗公公说,西戎人还吃生肉!哎呀!”
“他没说,他也吃过生肉?”楚王笑。
“哇!”承光瞪圆了眼睛,“真的假的?”
“真的。”楚王故意吓她,“不仅罗清吃过,我也吃过。”
承光往后一缩,浓密纤长的眉毛皱起来,小脸上就带了一点嫌弃,又摸他的嘴:“那得多难吃啊。阿爹没吃坏肚子吧?”
楚王侧开脸,笑了几声。
已经说了一箩筐话,他对女儿依旧耐心,仔细解释:“是一次不便生火,所以吃了顿生食。确实不好吃,也难消化。西戎人也并不是茹毛饮血——他们那很少有能种谷粟的耕地,放牧牲畜也不容易,衣食比大周更珍贵,就是杀了牲畜,也很少吃烤肉,都是炖肉喝汤,更不会吃生肉。是有人故意用这习惯给自己立威,显得他很厉害,让别人怕他。”
“那这不是傻吗!”承光不明白,“吃生肉有什么厉害的,又不好吃!吃好吃的才厉害!”
“他是不聪明。”楚王又笑,“承光最聪明。”
不聪明的“破定王”已经被他削没了脑袋,聪明的小女儿在他怀里泛起了困。
四郎也开始打瞌睡。
楚王和青雀一起送两个孩子午歇。承光住东厢,四郎住西厢。
“我是不是……太纵着孩子了?”看楚王亲手阖好四郎卧房的门,青雀小声问,“承光和大郎二郎一起上学,先生不教女孩儿的规矩,我也还没让她学……”
“这有什么?”楚王挑眉,“我的女儿,不用学那些没用的规矩。”
青雀抿了嘴笑。
“你明知道,还问。”楚王的手臂从她背后环起来,顺便碰了下她的脸。
“不能问吗?”
青雀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作怪,语带微嗔:“总要殿下亲口说,我才知道好还是不好。”
她毕竟是妾,承光也只是庶出,得尊长喜欢,将来或许能和嫡女一样封郡主,若遭了圣人的不喜,连县主的封号都要晚一晚 。
她不明言,楚王也清楚她的担忧。
“承光很快就是嫡女了”这九个字,在他舌尖滚过一圈,他先说:“以后,不用太顾着大郎二郎。”
他道:“今日怕他两个伤心,就不叫承光先回来见我,来日我若对承光四郎另有安排,你还要都顾着他们?”
青雀觉得这话不好答,但也没多想,只说:“今日只是小事——”
“我也不傻啊……”和楚王走回正房,她低声说,“他们都有自己的母亲,我平日关照些是顺便,真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上心,别人该以为我别有用心,是要抢孩子了。”
承光是上午放了学就回来,还是照旧和大郎二郎一起吃过饭再回来,只相差不到半个时辰。可若为让她早半个时辰见楚王,就特地提前把她接回云起堂,大郎和二郎都是楚王的孩子,都才六七岁,都想见父亲,他们这顿午饭,只怕更要吃不香了。
她当然喜欢楚王待她的孩子不同,但也没必要总是把这些不同强调、放大。
楚王听着,轻轻“啧”了一声,似是不大满意。
青雀便看他:“殿下今日格外……刁钻!”
“刁钻?”楚王又扬眉。
“从回来就戏弄我!”走进卧房,侍女们都没跟进来,她回身就关上门,“方才吃饭,还当着四郎呢,就那么看我……”
她声音小下去。
楚王噙着微笑、寒潭融化的双眼离她只有不到三寸,嘴唇张合,呼吸伴着顽劣的笑音洒在她鼻尖:“怎么看你?”
他又勾她——
青雀脸上好容易才退下去的热意又升起来,身体不禁向门板贴紧,看清他幽深的眼眸,心中又慢慢否定自己:
不,不是“勾”她。
也不是在“逗”她……
是比这些都更近一步,更可恶、更坏心,好像忽然年轻了十岁,撕去了平日的沉默、不耐、锋利甚至洒落不羁,只剩下对她过分的游刃有余,从二十六岁变成了十六岁的……
恶劣。
青雀又想到了这两个字。
——恶劣。
似是少年的恶劣。
似是放纵了什么的恶劣。
“就是这么看啊……”这陌生的楚王让青雀声音发紧,“殿下不是说,还有事要说吗。现在吃过饭了,孩子们也都睡了……”
“是要说。”楚王握住她的脸,强行掰回她的视线,不让她躲,目光扫过她脸上的每一寸,低笑,“你猜,是什么事?”
这她怎么知道!
青雀想挣开,又不敢对这样的楚王太用力。她动不了脸,便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
可他却半蹲下去,从下面仰视她的脸。
现在,他的呼吸吐在她腰腹上,靠近胃的地方……青雀看得很清楚,他盯了几眼上方的起伏……才又捉住她的眼睛,还是用那种可恶的语气问:“你不想知道吗——阿雀?”
他叫她——“阿雀”!
这样亲密的字眼,青雀只听爹娘和阿莹唤过。
不是没有幻想过,她会和楚王更加亲近,亲近到再无隔阂、再无隐秘,亲近到他清楚地认识她是谁,看到的是她的人、她的心、她的爱意,不会再认错……可这一声“阿雀”来得这样突然,并非她从前所知的楚王在她眼前,是她并不熟悉的他在说……
他是在对谁笑?又是在对谁说?
他这份仿若回到少年时的放纵与恶劣,是在对谁显现?
“殿下……”她颤颤地唤。
他的左手还握着她的脸,没有放开。两颊的肉被微微挤压,阻碍了声音的流动,这原本就带着颤抖的一声呼唤,听起来便更添了可怜。
分明是楚王在仰视她。
可青雀却觉得,是她在仰视他……
“阿雀。”楚王撑起双腿,站直了身体。
他握着她的手松开,又立刻抚上了她耳畔。他粗糙的指腹触在她耳后,带起细碎的摩擦声音。被他碰过的地方既凉、又热,这触感传下去,传到全身,又让她胸前躁动地痒。
他又轻声一叹,似乎后悔不该耍弄她过分。
可他眼中又分明没有一丝悔意,只有比平常更亮、更亮,亮了数倍不止,亮到几乎要灼伤青雀的,毫不遮掩的爱恋,——用他那年少的,十六岁的姿态。
“我要娶你,做王妃了。”
俯看青雀的双眼,他说。
那双含着水雾的凤眸不再闪动,墨黑的瞳孔放大。她缓慢向他看过来,又倏然看向别处,睫毛微颤,眼睛缓缓地眨了一下,又眨一下,眼中的雾气似乎散了,又迅速重新凝起。
是太高兴了吗?
还是暂且不敢相信?
另一手抚住青雀的额发,楚王喉结滚动,发烫的心跳动微缓。
他摒除犹豫,试探着、尝试地……吻了过去。
在他靠近到只剩两寸的时候,下意识地……青雀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