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不对。
现在还是白天。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青雀忽然又想起了初见。她以为自己走投无路。为了活,她赌上了一切,被张岫带领着,走入了碧涛阁。在不算浓烈,但也并不清淡的酒气里,她看到了躺在榻上的人影。他一开始没有看她,只是把手搭在额间,用醉中喑哑的声音,对张岫不耐地说:
“让他滚。”
是张岫没有听命。
张岫走上前,拿下楚王的手,坚持让他看。
她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的容貌让这名内侍认为,楚王一定会对她动心。
在掀开眼皮,确实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也的确惊讶到立刻坐了起来。
他嘴唇张合,神情竟然透出明显的脆弱,声音颤抖着问:
“……颂宁?”
——第一次正式和她相见,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将她错认成了另一个人。
再回溯向前,回溯到天尚明时,隔着水和案的那片刻相望,他尖刀一样刺过来的目光,和他眼中迸射的火星,他走上前的步伐,还有他目不转睛的盯视……也没有一样,不是因为“颂宁”。
虽然,很快,他便恢复了平静。
“不是颂宁。”他说。
因为,“颂宁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
不屑地,他笑出了一声:“是你啊。”
……
是她。
是江青雀。
不是楚王痛苦失去,昼夜不能忘怀,只能不断以烈酒麻痹自己心痛的那个人。
不是姜颂宁。
有时——很偶尔,想起那一夜,那两句话,她会想,他是不是,其实可以分辨出她们?
凭衣饰装扮?
但直到今日,直到和楚王相识了四年六个月零十四天,她也依旧对“姜颂宁”几无所知。
她不清楚,她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姑娘。更不知晓,这位姑娘,平常会穿什么样的衣裳。
……
楚王的气息还在靠近。
青雀又忽然想到了一个白天。
她认清自己的心、也决定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之后,又认清她和楚王的恩爱,还见不得光明的那天。
那是景和二十六年——她到楚王府后第一个新年——的元月初一日。在花园用过午饭,多吃了几杯酒,她熏然欲睡,又被楚王勾得心荡神驰。楚王也动了情。临时铺好的床榻上,她攀着他的肩头,他笑着向她俯身……和现在一样,那时,她闭上了眼。
楚王的双唇没有落下。
她顷刻就清醒了。
那时还是白日。日光照耀着世间,将一切的隐秘、阴暗照得清澈又通明,无处可躲。
他骗不了自己。
那样僵硬的远离,略显拙劣的借口,她也骗不了她自己。
现在,仍是白天。
……
青雀不再颤抖,不再思考任何事,安静等着楚王再次放弃、离开。
……
鼻息相撞。
楚王的双唇覆了上来,和平常一样温热柔软。青雀浑身一颤。前一瞬,她还毫不犹豫地告诉自己现在是白天,这一瞬,却又怀疑自己正身处梦境。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她听见自己心中的焦急。不要沉醉,不要沉溺……不要骗自己!
可一息的犹豫之后,那双她熟悉的薄唇完整地擦过她的唇瓣,开始温柔的吮吸。
分明心中的警告一声比一声更高,她也不由自主站直了身体,仰起了颈项,送高唇舌,方便他亲吻……他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她的牙关,搅弄得她头脑发昏。她听见自己溢出一声低喘,随即便是他的轻笑……
不。
楚王短暂离开的间隙,青雀在浆糊一样的粘稠里艰难地思考。
不该这样。
为什么他没有放弃。
为什么他不再后退。
从前所有的犹豫,他看向她时偶然的恍惚……与她相处会想到另一个人……今日这声突然的“阿雀”……认真的
口吻说出“娶你做王妃”……他是真的能够分开她们,还是早已……彻底、完全地,将她们当成了同一个人?
她是青雀、江青雀,不是姜颂宁。
就算楚王分不清,她也会一直记得自己的姓名,记住自己。
……
青雀没有睁开眼睛。
楚王看到她嘴唇微微张着,睫毛颤抖,呼吸又轻又急。她的双颊仍然覆着一层诱人的薄红。比脸颊更红润的,当然是她花瓣一样的软唇和舌尖。被他仔细品尝过的舌尖藏在若隐若现的、珠白的贝齿后,也随着呼吸显露或藏起。她当然喜欢他的亲密,也为他动了情……
“阿雀。”
楚王用指腹轻抚她眼下。
“……嗯。”青雀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吟。
“真美。”楚王在她耳边笑。
怀里的女人咬住了下唇,不应声了。
“真美。”
低低笑着,楚王从她耳垂吻过去,吻过她发烫的脸颊,吻上她的鼻尖,轻碰她的唇角……再次打开她的唇。
这间卧房里只有他们两个。
没有人会打扰。
楚王抱起青雀,将她放到床边。
……
床帐没有合拢。
青雀原本穿得严密、整齐的衣襟,也被那双手灵活地挑开。
凉意扑在肩头,随即便是细碎的湿热。青雀还是睁开了眼睛。楚王正埋首在她颈间,一手扶住她的左臂,另一手环着她的腰,在解她的丝绦……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衣衫褪落,露出珠白的里衣和最里面胭脂红的裹胸,她肩上胸前的肌肤也染上了红……艳红就那么被他捏在指尖,他又俯首下去……
他发现了她已经睁眼,便亲一口,看一眼她,看她的反应……他那样对她笑,好像在得意问她喜不喜欢他的亲吻,那眼神带着恶劣,又像在坏心地说,看着他这样对她,她是什么感觉……
“殿下……”青雀抓住软滑的锦被。
“嗯?”楚王抬起脸,握住她一只手,轻轻摩挲,“我替阿雀更衣,阿雀,就不帮我?”
什么“更衣”?分明是——
青雀扭开脸,却没有挣开手,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牵向前,按到了他的腰带。
“阿雀不看吗?”楚王慢条斯理,“上次还非要解我的里衣,那么急——”
——那是为了看他的伤!
青雀转回来,想对他生气,却正撞进他满眼的笑里。
他这双曾经凌厉又带着嘲讽的眼眸中,此刻满是炽热的情和放纵的欲,这副拿准了她不会拒绝、拿准了她很喜欢的神情,看上去真是可恶至极。
气什么……怕什么?又不是……没碰过。
退让也不会让他收手。
怀着不知是报复还是探究的心,青雀坐直,双手用力,将楚王拽过来,又将他推在枕上。
楚王双臂展开,笑着任她动作。
他的伤痕仍在。这次,没再拦着她细看。
但,在青雀要碰到他右胸的伤疤之前,他又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和掌心一起按在了自己左边。
手下是弹硬发烫的肌肤。他的心,就在寸许之内跳动。
这触感青雀很熟悉……在黑暗里熟悉。现在,她玉白的手放在他薄黑结实的身体上,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
楚王挪动她的手。从左胸下滑,避开右肩和右肋的长疤,又绕在右腹,没让她碰到左腰上杯口大小的疤痕,只让她顺着流畅清晰的线条再向下……
“不是很熟了吗?”他声音低哑,“昨夜才见过。”
不容推拒,他放在她手里。
缓缓地,青雀握住了这份跳动……好似同时,再次握住了他的心跳-
日光在青雀光洁的脊背上划走。金光微沉,晚霞漫天。
她已经没了力气。她不知道,仅仅是光亮下和黑暗里的区别,竟会让楚王比从前还激烈这么多,虽然,她也很……
“听,是李嬷嬷带承光和四郎出去了。”楚王还故意在她耳边说,“放心,他们还不懂事……”
青雀回身咬他的手,又被他抱住肩颈。
……
到太阳彻底沉没下去,楚王已替青雀理好了衣襟。
正在晚饭的时辰。青雀累得动不了。楚王把她抱在临窗榻上,还笑问她需不需要人喂。
“……喂!”青雀也索性说,“但我脸皮薄,不好意思让别人喂,只要你喂。”
楚王就当真坐在她身边,一口接一口喂她吃饭。
吃下第一口时,青雀的脸又烫得和刚握住他时一样。
吃到第十二口,她已能大概用平常心看待他一次又一次伸过来的手,自然地张嘴吃下。
他喂的都是她爱吃的菜。
他知道她的喜好,几乎了解她的一切。
他……他说,他说——
他要娶她,做王妃了。
后知后觉,青雀瞪大了眼睛。
“过几日,我带你入宫见阿娘。”
楚王喂来一块糟鹅,看她发愣地张嘴,笑道:“别担心,我说要娶你,阿娘很高兴。阿娘只是想先见一见儿媳。”
青雀吃下糟鹅,僵硬地咀嚼。
小厨房精心卤制的、糟香扑鼻的鹅肉突然没了味道。
她想说话,忙咽下口中的菜,偏又吞咽太急喉咙发噎,只好再推开楚王的手,拿起了还没动过的酒。
一大杯蜜酒下肚,顺下糟鹅,青雀又呛出了眼泪。
楚王无奈拍抚她的后背:“阿娘不是‘洪水猛兽’。她是还没见过你,和你还没情分,但你是我要娶的人,阿娘绝不会为难于你。再说,还有我。”
他笑道:“你就是不信阿娘,还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
青雀的咳嗽还没完全止住,已扑在他怀里:“也不是害怕……不是特别害怕见贵妃娘娘。”
“那是——”
“殿下!”她抬起脸,双眼亮莹莹的,“我们要做夫妻了!是吗!我要做……楚王妃了?”
楚王很想应一声“是”,告诉她,不错,是的,他们是要做夫妻了,圣旨一下,她便将是这府里唯一的王妃,他楚王的妻子。
可话说出口前,他先发出了一声不算得体的“噗”。
随后,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大笑出声。
“阿雀,阿雀!”他的笑开怀又肆意,“这都半日过去了,你怎么才想明白!”-
云起堂里充满了楚王的笑声。他的喜悦像飞鸟,轻盈地拍着翅膀,环绕在青雀身边。
但再明朗的笑声,也传不到千余丈外的昭阳宫里,传不到正拧眉吃不下饭的皇帝耳边。
“阿昱……”
重重放下筷子,他声音沉沉,带着怒意:“一定是被这江氏——被她那张脸,给迷了心!”
第112章 既为“夫妻”“有任何事,我愿与殿下……
从正午楚王出宫起,皇帝就一直心中不静。他本是想让儿子和妹妹的女儿结成婚事,如此,妹妹和外甥女遂了心愿,儿子也娶了一名高门贵女,亲上做亲,算是皆大欢喜。
再不济,儿子若着实不对外甥女动心,京中还有多少闺秀淑女,总能选出一门好婚姻。
怎么就没禁住他求,松了口让
他娶一个——可能做过别人姬妾的——侍女??
宋檀虽然被他骂了一顿,这些年都不敢再说江氏做过他的妾,可若真没有影子,他也不会凭空弄出那些事!
“你说!”为了儿子的颜面,他对爱妾压低声音,“阿昱性子那么傲,若不是被她的脸迷了神智,怎么会连她是……做过宋家的人,都不顾了!”
云贵妃也直到现在还没吃下一口饭。
皇帝从进门就面带不乐,她猜,定然是因阿昱的婚事。但陛下不先开口,她便不知怎么劝解最好,便只安排用膳,等着陛下露意。
果然,陛下是想先从她这里入手,让她也对江氏不满,好借她去劝服阿昱改变心意。
从前只想让阿昱忘记杀妾、杀子之仇,与宋家媾和,现在倒提起江氏做过宋檀的妾,又知道阿昱介怀宋家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贵妃一笑,“江氏的品格既好,样貌美些便更是锦上添花。她又识大体,稳重安分,贤良大度,阿昱能与她情意相投,陛下今后也不必再为他的内宅费心了。”
“便是那件只有疑影的事——”她又笑说,“天下之人,论骄傲尊贵,谁能胜于陛下?常昭仪、刘昭媛、李美人都是再嫁之身,陛下依旧赏与尊位。他七皇婶亦是二嫁。还有那么多公主、郡主丧夫、休夫二嫁。朝中大臣的夫人,亦不全是初婚,还有一位是第三次成婚,才嫁了现在的丈夫。阿昱若竟介怀女子再醮,不用陛下开口,我便先要说他了。”
皇帝听着,眉心依旧紧拧,口中只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云贵妃暗道不妙。
陛下心意未改,见劝服不了她,一定会用别的办法不让阿昱娶妃。
但她也绝不能先顺着陛下,说几句江氏的不好,再行劝说。
只要她有一个字对江氏不满,陛下便会抓住这一点大书特书,阿昱便更不可能达成所愿。江氏也还没做成楚王妃,就要背上“婆母不喜”的名声了。
晚膳结束,满桌菜肴几乎未动。
皇帝说回前朝处理政务,没在昭阳宫留宿。
送走皇帝,云贵妃独坐静思许久,叫来亲信:“明日一早,阿昱一下朝就去告诉他,快请亲友到他府里团聚,说他要娶江氏为妃,把消息快散出去!后日就带江氏来见我。让他府里也都准备起来。虽说圣旨未下,陛下既已答应了他,如此还不算违逆圣意。若非要等圣旨再准备,我怕他等不来。只是这样行事,若陛下真言而无信……江氏和他,难免都会受些非议。”
但陛下重颜面,阿昱又才灭国西戎回京,功震天下,一举一动无不引人瞩目,她赌陛下不会让天家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可第二天凌晨,亲信才出宫门,云贵妃便又收到了紫宸殿的密报:
陛下同样让人散出“楚王要娶江氏做正妃”的消息,只不过,紫宸殿的消息多了几句话。
第一,是楚王“坚持到不惜惹怒陛下”,都要娶江氏做正妃。
第二,是楚王先推拒了文阳长公主的女儿,才提起要娶江氏。
第三,这消息要先送到文阳公主府上,也务必要让康国公府和齐王、魏王知晓-
“我知道了。”
这是楚王清早第二次见到昭阳宫来人。也是他从第一次见到昭阳宫来人之后,说出的第二句话。
这次来的女官亦是云贵妃身边最得用的几人之一,位在六品,寻常有事,也曾用亲近仆从甚至类似于乳母长辈的口吻劝说过六殿下,今次传话,却不敢在六殿下面前多说一言。
殿下的表情……
确定她传话无误,六殿下也绝对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女官便悄然退出。
楚王安静地伫立,片时,甩下手中乱了穗的刀。
“呵。”
他迈步向前:“父皇还真是,一如既往……”轻诺寡信。
“去校场。”他命张岫,“你回去。若夫人醒了,和她说不必等我,先用早饭。我上午——一个时辰内,便回。”
“是!”张岫抱拳。
他忙架好自己手中的枪,又收好被殿下甩在地上的刀,擦身更衣,收拾得整齐,均匀了呼吸,才快步向云起堂回去。
殿下这是……真气得狠了。
虽然尽知宫中动向,心中也愤怒担忧,但在夫人面前,张岫没先透露一个字。
这件大事,还是看殿下怎么和夫人说。
青雀也没和人说起她要做王妃了。
虽然她兴奋到三更都没能闭上眼睛,直到楚王握着她的脚腕和腰又让她累了两次才睡着……但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等陛下的圣旨,才能真正开始欢庆。
连封侧妃那次,楚王府都是等到圣旨才开始修缮王府,这次是封正妃,理应更加慎重。
可她能控制住说出的言语,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笑。
“殿下一回家,夫人的气色又好了许多。”还不知情的碧蕊笑说。
“他回来了,我当然高兴。”
青雀笑着,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肤白唇红,眼眸明亮,欢喜洋溢在通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不必妆饰便透出明媚的光泽。
谁遇到这等喜事会不高兴?
她对自己说,人之常情。
今日正是休沐,承光不上学。青雀起得不算太晚,没耽误用饭。
和孩子们用过早饭,楚王还没回,青雀便又叫来张岫,试探着问:“殿下是去做什么了?”
以前,楚王会告诉她他的安排,让她知道他一日会去什么地方,又会什么时候回来。但他不说的,她也不会多问。
今日她觉得……她可以问了。
“殿下是去校场操练了。”张岫笑道,“就在府里,所以过会就回来。”
“殿下可才到家两日啊,”青雀感叹,“这就歇好了吗。”
才打了快两年仗回来,路上奔波一个月,前夜和昨日还都和她有那么多次……
“咱们殿下是精强力壮,远胜常人。”张岫便笑道,“从前打东夏的时候也是,我们都累得和死狗一样,殿下还能再点人去突袭。”
“若不盛壮,也成就不了这番功业。”青雀赞同。
若非身体强健、精力充沛,远胜常人,他也不能受了那么多伤还恢复完全,不能在酗酒一整年后还有力量掌兵,不能连番征战,常几夜不睡,还从没因劳累生过一场大病,不能——
青雀微怔。
上一世,他似乎一直不问世事到景和二十九年——今年。
她想起来了。正是今年八月,他回朝重任兵部尚书,宋檀有足足一个多月都沉着脸,直到十月初,他离京赴边。
两年后,景和三十一年,他二十八岁,于冬日奇袭西戎,首获大胜,随后,便死在了冬夜的军帐里。
主帅身死,大军被迫撤退。
朝廷没查出有人谋害。
从今世看,圣人渴盼功业成就,应不会纵容其他人在功业未成时便暗行谋害。
楚王毕竟是人。是凡人,便为血肉之躯,并非钢铁打就。他也会有极限。
或许,上一世,他颓丧酗酒的那五年,终究还是触到了他身体的极限……吗。
——都过去了。
青雀让自己想。
他早已断了酗酒。西戎国灭,他也平安回来,不会再死在冬夜的军帐里了。
“殿下平常是让吴院判诊脉?”她问,“这几年,殿下甚少在京,我想请太医来给他诊一诊身体,他都没有时间。”
“其实也不拘是哪一位太医!”张岫忙说,“只要能让殿下听大夫的话,好生歇息几个月,想必就无妨了。”
他脸笑成一朵花:“我们劝殿下,殿下要么不听,要么听了也不应。这两年,我猜是夫人常劝殿下保养,殿下还真比从前多注意歇息了——我算了,殿下征西戎比征东夏的时候,每日多睡大半个时辰呢!现在辽东和西疆都安定了,南边也不开战事,殿下以后常在家里,正该修养身体!”
“好,我知道了。”青雀笑道,“我一定尽力,也不辜负了你们的苦心。”
“什么‘不辜负’?”楚王迈入房中。
“正说殿下连年征战,亏损身体,想请位太医入府,给你调养调养。”青雀笑着转头。
楚王看一眼张岫。
张岫满脸讪笑。
“是我提起来的,问他该请哪一位太医。”青雀向他伸手,“殿下,你不会怪我吧?”
“不怪你。”楚王握住她,看张岫,“你们先出去。把孩子也抱出去。”
“是。”张岫忍住担忧,低头退出。
奶娘也忙抱起承光和四郎,同侍女们一起退了出去。
“怎么了?”青雀不禁问。
“昨日那件事——”
就算让自己冷静了一个时辰,说出这句话时,楚王还是没能看青雀的双眼:“父皇,想反悔。”
“他不能直接改口,便让把这消息传给文阳公主府,让文阳长公主和她女儿周仙容闹起来——父皇昨日,本想让我娶周仙容,我没应。”他快速说,“又让告知宋家和齐王魏王。这些人里,宋家是绝不愿意看我娶你,齐王和魏王是宁愿损伤自己,也要看我不痛快。”
没暗示太子和东宫的人,是因为太子更情愿看他娶一个没有根基的王妃。
“阿娘的建议,也是让我们先把这事宣扬出去,好让父皇无从反悔。”他越说越难,也越说越快,“但这样……”
“但这样,”青雀接口,“若陛下还是决心不下圣旨,会让我的名声受损——让我遭人笑话。”
她的声音,是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静。让楚王怔然片刻,握紧了她的手,还是将目光转向了她。
“但遭人笑话又能怎样?”青雀眼中并没有一丝黯淡,仍在对他笑,“就算我做不成王妃,只要殿下待我一如今日,这楚王
府里,还有人敢当面嘲讽我吗?外面纵有风雨,殿下也会替我遮挡……这几年里,从来都是殿下替我遮风挡雨。何况如今,不论结果如何,殿下心中已认我做妻子。”
“既是夫妻。”她站起身,抱住楚王,“有任何事,我愿与殿下共同面对。”
“圣人反悔,非殿下所愿。殿下更不必觉得愧对于我。”
感受着楚王渐渐环紧的手,青雀坚定地对他说:“我愿做殿下的王妃,也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第113章 “次妃”她从没见过楚王那么狰狞的脸……
楚王没再开口。
他只是抱紧了青雀。一手抚住青雀的背,另一手轻轻按在了青雀的发髻下面,让她的脸贴近自己的肩。
青雀更听清了他压抑的、略有急促的、不稳的呼吸。
她便垂下脸,贴近他,不再说话,也同样环紧了他。
不知抱了一炷香,还是抱了几刻钟,楚王终于稍微放松了手臂。
“我去请人。”
他再开口,一开始竟然没能发出声音,到第三个字时,才有嘶哑干砺的语调从喉咙里传出来:“让李嬷嬷和张岫给你讲进宫的规矩和阿娘。”
“殿下快去。”青雀的声音也似蒙了一层纱。
她看一眼窗外:“现在还来得及请人用午饭。”
楚王还是看着她,看她的发顶,看她的眼眸,看她带着些茫然,却大体镇定平静的脸。
薄唇微动,他松开了她:“我去了。”
青雀又牵住他的手,送他到了门边。
他的身影消失了。
李嬷嬷和张岫簇拥到她身旁。
“进宫参拜的规矩,夫人早已练熟了,今日且不必再练。”李嬷嬷控制住话音的起伏,尽量平稳说着,“贵妃娘娘的事,不知夫人究竟知道多少,我便先从头说起:娘娘是端拱十九年生人,家中高堂尚在,有一兄、一弟,两位妹妹,景和元年选秀入宫,初为才人……”
这些青雀都知道。
云贵妃娘娘入宫时,其父才入朝不久,仅为七品大理寺正。在入选的十八名秀女中,她的出身几乎最低,但因容貌光耀照世,远胜其他宫嫔,初封便是正五品才人。
不过,入宫之后,她并未立刻得宠。这一次选秀入宫的宫嫔,都是在景和三年六月,先皇后故去以后,才渐次有宠。
景和三年八月,贵妃娘娘晋封美人。
景和四年十二月,贵妃娘娘生下了楚王,晋封正三品婕妤。
又两年,封昭仪。
又三年,晋封贵妃,摄六宫事,其位正式高于从东宫就侍奉圣人的贤妃与德妃。
直到景和二十二年,贵妃娘娘三十七岁,还给圣人新添了十二皇子。
世人称贵妃娘娘“荣宠倾世,二十余年恩宠不衰”。
在李嬷嬷平缓的语调里,青雀听出了她对这话暗含的不屑。
青雀也当然知道,这些话,只是外人的吹捧、妒忌、怨恨,实际不能当真。
贵妃娘娘是二十余年有宠,至今圣人还常在昭阳宫留宿。入宫这些年,生育了三子三女,养活了三子两女,子女的人数也为后宫妃嫔之最。但她的父亲入朝近三十年,已将古稀年纪,竟然只在光禄寺卿之位,只有她的母亲得封韩国夫人,却不能荫及子女。云家老幼少壮祖孙三代十余名成年男子,不但没有六部高官,更无一人得封爵位。
她的父亲能在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春闱得中,即便不算青年才俊,也至少并非碌碌庸人。她能生出楚王这般力智近妖、文武两全的孩子,云家也从未有过出名的纨绔无能子弟,也说明云家的血脉优良。如此家教,还出了“盛宠”的贵妃,却无一人封爵或任要职……
“我是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兄弟。”青雀轻声,“可连我的妹妹,殿下都能择出一二百人供她选婿,把她的夫婿放在最难的战场上,好让她尽快得封诰命,何况圣人。”
若她有一个兄弟,只要不是蠢笨得无可救药,不论在哪一方面有些天分,楚王都一定会极力扶持。
皇帝对贵妃的做法却相反。
他甚至在压制云家。
还有楚王。
他立下那么多的功劳……“景和”近三十年里,所有扩张的疆域都是他用性命搏来。一个亲王爵位,是嘉奖上一次大胜,这次有什么?连他要娶自己想娶的人做妻子,都要百般阻拦。
现在——可能是因为她终于直接面对了圣人的恶意——她也彻底认清了:
不论是父对子,还是“夫”对“宠妾”,或是君对臣,圣人对楚王、对云贵妃,都的确刻薄寡恩-
楚王在亲自去请安国公的路上。
征三王子一役里,安国公伤了左腿,骨肉皆断。虽然军医救治及时,他也挺过了伤后的高热昏迷,左脚还看似无虞长在他身上,实则这只脚已用不上力气,走路都要拄拐了。
回京受赏,他一路是乘车。
这次被殿下接过去吃酒,他也安然坐上了后面的车,笑道:“嘿!这把老骨头动一动,还能帮殿下娶老婆,也不算没用。”
“你少在那伤春悲秋!”一起来的长兴侯坐在马背上翻了翻眼睛,“你好歹还去杀了个爽,又给儿子赚了几个勋官,我在京里给你们运了几年兵器粮草,呵,连西戎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斗几句嘴,定国公坐回车里,长兴侯也驱马向前。
几人快马行到半路,忽被冲出来的几骑拦了下来。
“楚王殿下——”
为首的女子一身宝蓝骑装,发簪牡丹凤钗,钗上的红宝流苏一直垂下荡在耳边,分不清和精致涂了胭脂的嘴唇谁更鲜艳。
唤出第一声,她又改口:“六表哥。”
楚王皱眉,倒是认出了她:“寿春县主。”
文阳公主的长女,周仙容。
“表哥这样叫我,何其生疏。”周仙容端然坐在马背上,轻甩缰绳,缓缓向前,“你让我丢了大脸,这个礼,我就不行了。”
楚王扫视周围散开的百姓,不耐地轻嗤:“寿春县主要违国礼,犯的不是我的法度,丢的更不是我的脸。”
“表哥就这样对我无情?”周仙容杏眼薄红,“你——”
“你让他们都退开!”她指向楚王身后。
“这是兵部侍郎,长兴侯。”楚王声音愈淡,“车里的是安国公。寿春县主虽为公主之女,县主之尊,倒也没有尊贵到能让征西的功臣为你让路的地步。”
“殿下……殿下!”安国公从车里探出头,“我和老冯先去府上,殿下请务必在午时前回来。”
毕竟是文阳长公主的女儿。殿下只怕要说出不好听的来,他们还是先避开,不看寿春县主的笑话为好。
楚王又看一眼长兴侯,松口:“去吧。”
长兴侯亦对寿春县主颔首,两人离开。
“有什么废话快说。”楚王驱马,再向前数尺,缓慢来到周仙容身侧,“我还等着回去,庆贺将要娶妻之喜。”
“六表哥!”周仙容眼中掉下泪,“你、你——”
她悲声:“你为什么不信我是真心对你?什么‘等你,还是等亲王妃’,我就不能是看中你这个人吗!”
“‘看中我这个人’?”楚王轻声重复,眼中浮现嘲意。
他侧身,将脸靠近周仙容两尺左右,盯住她的眼睛,话里也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讥讽:“看中我杀人如麻,杀妻杀子,还是看中我家有‘宠妾’?看中我对你的态度?看中我比你大七岁?从小到大,面都没见过几次,上次会面还是几年前,说看上我这个人?”
“难道,你是喜欢我娶你之后,让你夜夜独守空房?”他轻轻地说,“我能杀了宋氏……也不会对你手软。”
最后看了一眼吓到缩成一团的周仙容,楚王嗤笑,甩鞭离开-
“楚王他不娶就不娶!”
紫宸殿里,文阳公主正对皇帝擦泪:“天下的好男儿那么多,他不愿意,我也不稀罕!”
“可我不服啊二哥!”她就坐在皇帝身边,此时也拽住了皇帝的衣袖,“他娶一个好女子,样样胜过阿容就算了,我也算心服,偏是要娶一个贱人!真叫那贱人做了王妃,今后每逢年节,难道阿容还要给那贱人见礼?便是二哥开恩,现在也封阿容做了公主,长幼有序,她还是低那贱人一头!”
皇帝面色阴沉,声音也低:“可阿昱坚持要娶……朕也强不过他。”
“他毕竟立下大功。”他叹道,“只求了朕这一件事,又只是家事。朕已应他,怎好再轻易翻悔。”
“那二哥赏他的儿子爵位,赏他女儿做郡主,赏他田庄土地、金银财宝,再给他加官加爵,赏什么不好。”文阳公主生气,“那贱人真做了亲王妃,连我们姊妹都要对她客气!”
“他家的大郎二郎都还小,三郎又是江氏所出。”皇帝似是无奈,“早早封了他的孩子,大郎和二郎、四郎的孩子又怎么办?”
太子、齐王、魏王。
在心里念了念这几个名号,文阳公主松开皇帝:“总归我不依!我一个人不依,二哥不应。我就不信,只我自己不愿意!”
说完,她草草一礼,擦干眼泪,行出紫宸殿。
“走……去玉华宫!”看了眼围随的侍女,她冷笑,“我就不信,贤妃德妃被贵妃压了二十年,孩子也被楚王压了二十年,还能容得下一个贱人,也压在她们孩子身上!”
去过贤妃的玉华宫,她又去了德妃的甘泉宫,从正午坐到太阳西沉,才望着晚霞得意出宫。
当夜,皇帝驾临了甘泉宫-
景和二十九年,九月初一日,含元殿大朝会,百官入见。
楚王仍任兵部尚书之职,自然也在参朝之列。
昨夜,他同青雀说母亲的喜好说到二更,约定让青雀等他回家,便一同入宫。
征西将士才回京受赏不过四日,朝会上依然是议西陲相关的事。
楚王甚少开口,一应事物都由永兴侯回禀说明。
在这分外和谐,甚至无人参奏弹劾,也无人争执的朝会里,他的心一直不静。
文阳公主都与德妃说了什么。她们商议了什么。
德妃又对皇帝说了什么。
阿娘对后宫的掌控并非滴水不漏,他更只是一个有些兵权的皇子。
再多的功绩,再高的威望,也抵不过一方玉玺,一册圣旨。
早朝终于结束了。
楚王已和皇帝告过假,今日要带江氏见母亲,不参加早朝之后的小朝会。
他快马回府。
青雀已经穿好了昨夜他们一起挑出的衣裙,首饰便全是楚王亲手所选。她请楚王再细看一看有无疏漏。
楚王笑着说很好,这身装扮绝无错处,就算是尚仪局最挑剔的女官来,也只能赞一声极好。
他也忙去更衣。
但他人还没走到卧房,便有内侍急喘着来说:“陛下派陈公公来降旨了!请殿下和江……江侧妃,速去前殿领旨!”
这就来了!
会是什么旨意?
青雀和楚王相视,同时握住了对方的手。
他带着她,紧紧地牵着她,一起来到前殿。
接旨的香案礼器已经摆齐。
陈宝展开圣旨,看楚王带江侧妃一同拜下,低垂的眼中略带别人不可察的怜意,声音依旧是以往宣旨时的庄重沉肃:
“朕膺昊天之眷命……”
青雀平常有几乎“过目不忘”的记性,可这圣旨上许多话,似乎是赞美,似乎是期望,她听过,便都不记得了。
她好像也没有听清。
她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封为‘楚王次妃’,位同县公……”
——“次妃”。①
什么是次妃?
位同县公。那便不是能与楚王并肩的正妻……正妃。
青雀没有见过皇帝,想不出他命人拟制这份圣旨时的表情。
他用新造出的“次妃”封号,敷衍战功卓著的儿子,是全然得意自己的妙思,还是会有那么一点欺骗了儿子、功臣的愧悔、伤心?
她更不知道自己的神色如何。对自己获得的“次妃”封号,她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只明知在陈公公的注视下,还是违背了礼制,侧过脸,从衣袖的缝隙里,看清了楚王的神情。
她从没见过楚王那么狰狞的脸。
第114章 大逆不道的事当然,是让她搬来他的书……
看见楚王表情的那一瞬间,青雀几乎以为他要暴起。她只见过战场外的楚王、朝堂外的楚王……在内宅的楚王,没有见过对敌人的他,更没有见过被激得几乎失去控制的他。
从前——她见过的,他心里有再多愤怒、暴躁、激动,也只会表现成轻飘或冰冷的不屑和嘲讽。
就算在康国公府的碧涛阁上,他看到她的那个眼神,也不及现在的百分之一。
他的身体没到极限……这一世,是他的心快到了极限。
但他不能——至少现在——
青雀的心在胸腔里乱跳。
她要再违礼法,伸手握住楚王的时候,楚王狠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也将脸转向了她。
四目相视。
她更看清了楚王那极力控制的暴怒,楚王也看清了她的表情。
于是,他的愤怒逐渐消退……隐藏。
转回去时,他的声音已是与寻常无异的平静,甚至还带着接旨应有的感激:
“儿臣领旨,叩谢父皇赐婚!”
青雀便也在他之后行礼:
“陛下隆恩浩荡,妾身领旨,叩谢天恩!”
陈宝笑着上前,将圣旨交由楚王,仿佛根本没看到他和江次妃方才那些时间略长的、也不该有的动作。
“陛下知道殿下和次妃今日要入宫见贵妃娘娘,说让两位直接去昭阳宫,不必到紫宸殿谢恩了。陛下朝事结束,也会去昭阳宫。”
“父皇如此隆恩,儿臣和江氏怎能不特去谢恩。”楚王微笑,“没想到父皇今日就降旨,又特封江氏‘次妃’,我正有几处不解想请教父皇。还请陈公公先替我向父皇告罪:今日且不带江氏入宫了,择吉日再去谢恩,方才郑重。我这便更衣入宫,向父皇请教。”
他手中还稳稳拿着圣旨,面上无有一丝恼意。
陈宝只是来传旨、传话。楚王接了圣旨,便是他的差事办妥,圣人口头的吩咐,楚王听与不听,无伤大雅。
“那我就先去了。”陈宝开口,仍是笑呵呵的。
“季准。”楚王命,“送陈公公出府。”
陈宝转身,他将圣旨甩给张岫。
“先回房。”他握住青雀。
青雀的手被他攥得发疼。
但还没等她说痛,他又立刻松开,重新试探着,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握紧了她。
他带着青雀向回走,所有的仆从不敢紧跟,自觉缀在几丈之后。
已入九月,秋风越吹越凉了。
“今日……”楚王的声音也发哑、沁凉,“你没准备好。过几日,再让你见——”
他用了些力气,才说出那个符合礼法的称呼:“父皇。”
“嗯。”青雀应着,对他笑,“幸好殿下替我挡了。不然,我还真有些怕。”
皇帝会不会故意为难她、挑她的错处、坏她的名声,吹毛求疵罚她、杀她?
她不了解皇帝。不知道他的为人,今日是第一次亲眼见他的行事。她只知道,这是一位勤政的帝王,他在位的这些年,至今为止,大周百姓安居乐业,过得和先帝、太宗在位时一样好。
而除此之外,她更清楚的,只有一件:
他对楚王,轻诺寡信、刻薄少恩。
那么皇帝对她,也会是一样。
“不用……怕。”
楚王话中的犹疑,让他自己笑出了一声:“他重颜面,重皇室的体面。楚王府里已经死过一个王妃,他不会再让你轻易出事。尤其还是——”
他冷笑:“他新为我造出来的‘次妃’。”
他话说得慢,脚下步伐却有些快,正是青雀不需太过费力
便能跟上的快慢。
“接旨之前,你看我,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青雀在想一些危险……很危险,又——
“……大逆不道的事。”
回忆起了当时的惊慌混乱,她脚步慢了下去。
“你说。”楚王退后一步,将她拦腰抱起。
他大步走着,比方才更快。分明是亲密的姿态,他怀里抱着心爱的女人,却走出了萧瑟肃杀。
青雀心颤胆寒说出的话,也句句含着杀意:“我以为殿下要拒不接旨了……可不接圣旨是藐视圣人,逆反大罪,陈公公带了八个人来一同传旨,除非让所有人都绝对……开不了口,否则殿下一定会被问罪。殿下正是‘功高震主’,或许会被降罪倚功自傲、不敬君父……可若对宫里的内侍动了手,更是不能回头,咱们王府虽然……离大明宫,不过三里远,可入宫要过几道宫门,每道门都有上千禁军把守,纵然府里的亲卫都身经百战——”
狠狠地打了个冷颤,青雀不敢再说。
纵然她想到的,楚王定然也能想到,可这样谋逆、造反的话,她……
楚王却笑了起来:“是啊。”
“这样的生死大事……”他缓缓地说,“当然要徐徐图之。”-
叮嘱青雀等他,楚王神色如常入了皇宫。
两刻钟后,小朝会散。
他一脸平静,甚至带着些微笑见到了皇帝。
“父皇,”他入内殿就再行大礼,“儿臣再谢父皇赐婚恩典。”
“……起来吧。”
看他如此,皇帝便先收起了严肃和警惕,带了笑问:“特地告了假,又不叫江氏入宫,自己过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朕?”
“是有许多不解。”楚王笑着起身,“‘次妃’封号,毕竟儿臣从未听闻,虽说父皇已赐‘位同县公’,但儿臣毕竟还已得父皇赐为亲王。这‘次妃’,究竟算是儿臣的妻,还是儿臣的妾?”
“这个嘛……”
皇帝踱步离开龙椅,来到圆桌前,示意楚王也坐:“你若不娶正妃,她便可行正妃之职,替你打理家事,管束内宅。若你将来后悔——冷静了,还想再娶,她自然便只是妾。”
他语重心长:“朕也是为你考量:娶妃容易,休妻不又遭人议论?”
“原来如此。”楚王笑道,“还是父皇虑得周全。”
听了这一言,皇帝便更添了放松,叹道:“你不要看她生得像那一个,就迷了心智!朕对你寄予厚望,你怎可为美色所惑?”
“儿臣不敢。”楚王笑道,“说到……她,儿臣正想求父皇一件事。”
“什么事?”
“请父皇约束宫中,不要再议论颂宁了。”他叹道,“如此,也不会有人再多说宋氏。”
“哦?”皇帝惊讶,“这你放心……”
他欣慰一笑:“你总算放下了。这也好,也好……”
“终究快六年过去了。”楚王笑着,轻声说,“若让人人知道,宋家出来的‘江次妃’,和宋氏杀了的‘姜侧妃’,容貌竟十足相似,恐怕父皇又要烦心。”
“真有那么像?”皇帝不禁问。
“正看八分像。”楚王轻轻道,“侧看,便似有十分的像。”
沉了沉眼睛,皇帝点头:“朕知道了。”
事关宋家,楚王还是相信他会做到。
维持住笑容,他继续说:“既算半个‘妻’,要掌管家事,儿臣就安排江氏住宁德殿了。”
“这怎么行?”皇帝轻点桌面,“才说过——”
“可父皇特封的‘次妃’,终究不同其他侍妾。”楚王便道,“那儿臣就新修一处殿宇,让她居住?”
“也好。”皇帝一想,“也按县公夫人的规制吧,不算委屈了她。”
楚王感激地笑:“当然不委屈了她。更是没委屈了儿臣。”
“诸位兄弟里,儿臣还是第一位得赐‘次妃’的皇子。”他的笑转为儿子对父亲的羞窘,“其实,儿臣今日来,还想求父皇再赐一个恩典。”
皇帝提了提眉毛:“你就是看朕愿意纵着你。”
“你说,朕先听听看。”。
“儿臣想给两个女儿请封郡主。”楚王站起身,“承怡已经八岁,一直辛苦阿娘教养,如今儿臣不必再时常离京,内宅又有了人掌管,也该把孩子接回家里。承光既是‘次妃’所出,也算嫡女,她们姊妹两个同有郡主封号,身份相同,想必相处更能和睦。”
思索片刻,皇帝笑应:“就依你。”
他似无意道:“太子的三娘前月才封了郡主,你就又求去两个封号。哎,谁让都是朕的孙女!”
楚王只是谢恩,并不接这句有关太子的话。
“还有没有事?”皇帝问。
“儿臣想求的,父皇都应了。”楚王笑道,“儿臣若再求一件事,父皇会不会把儿臣打出去?”
“你还知道!”皇帝笑骂,“行了,说完了快滚!承怡和承光的封号,朕这就叫礼部去拟,你再找个日子把江氏领进来,给朕和你母亲看看。”
“是!”楚王垂首,“儿臣告退。”
他的脚步看起来,比过来的时候更平稳轻快。
走出紫宸殿,他行到昭阳宫。
“我用承怡做借口,给承光也请封了郡主。”他语带祈求,“但即便承怡不由江氏抚养,她在家有任何不妥,在父皇看来,也一定是江氏的错。我请母亲,尽量把承怡留在宫里。”
云贵妃看了儿子片刻。
“这容易。”她轻轻地说,“承怡从记事就在宫里,从没回过楚王府,也没见过你几次,年纪又还小,自然还是怕回去的。你越过儿子,先给她请封了郡主,谁也不能再说你对她不用心。”
“但她终究是你的血脉。你是杀了她的母亲,却到底没杀了她。”
盯住儿子的双眼,她问:“在你心里,承怡究竟算是你的女儿,还是你仇人的女儿?”
静坐许久,在秋光的照耀下,楚王开口:“我也不知。”
他淡声说:“至少在父皇看,她先是宋氏的孩子,宋家的外甥女、外孙女,才是我的女儿。”-
能挽回的,能争取的,他都已经尽力。
辞别了母亲,他出宫上马,回到王府。
——府里竟已一片欢庆。
“王妃说,圣人赐婚这样的大喜事,当然要阖府庆贺了。”
虽然是“次妃”,张岫也已改口称呼“王妃”。
他也满面是笑,对楚王回禀:“王妃命赏全府上下三个月的月例,又让厨上今日加餐,命季长史修缮王府,其余的事等殿下回来再吩咐。现在,诸位夫人娘子已去云起堂贺喜了。”
“是吗。”楚王怔然。
“……是啊。”
他表情变幻,看一眼张岫,又深深看向云起堂的方向,终于在听到圣旨后,第一次浮现了一个真正的、浅淡的笑容:“是该如此。”
“你去告诉王妃,等她们走了,我就回去。有好消息。”他向书房转身,又改了方才的话,“先……别说好消息。”
缓慢地,带着犹豫,他走到了挂着颂宁画像的内室之外。
手放在门上,他没有推开进去。
给青雀建造新殿,他打算直接把云起堂与宁和堂推翻重建,青雀便要先搬离云起堂。
即便新择一处,不动云起堂,他也不欲再让青雀住寻常姬妾规制的房屋——
要给她立威,让王府内外的人,都深刻领悟她的重要,当然,是让她搬来他的书房居住,最好。
第115章 换一处住“一张画?!”她猛然直起身……
楚王最终推开了门。
五年七个月了——自颂宁故去,已近五年零九个月,从这幅画像画成,正是五年第七个月,她一直安然地站在这,对着这空荡荡的屋子,有时看着他,更多时间——从他回朝之后——是孤独的一个人,只有他亲信的几人,隔段时间会进来打扫。
他们应当不会对她说话。
他也很少来见她,同她说话了。
察觉到自己脚步放缓,楚王嘲讽一笑。
因为,他把这几年的空闲时光,几乎全给了另一个人。
青雀。
即便如此,他回报给青雀的时间,也只是她对他用心的十中之一。
“颂宁……”
温和的秋光里,望着已逝爱人的旧影,楚王发出一声似是愧疚,也似是怀念的叹息。
“抱歉,”他伸出手,卷起这幅画影,轻轻摘下,“我们,换一处住。”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借口:“这里要热闹起来了,给你换一处更清净……更新鲜的屋子。”
亲手握着画轴,他走出书房,唤来亲信内侍林峰,走到楚王府的主殿,在主殿西边的偏室里,重新找到了一间三面环窗,光线明亮而不刺眼,周边幽静,又不过分偏僻的内室。
即便只是礼制之用,平日并不居住,王府的主殿亦然每日有人打扫,即便是偏殿内室,也不积灰尘。
选到一个视野明敞的位置,楚王重新挂起画像。
“和从前一样布置……落锁,不许人进,只许你们打扫。”他淡淡说。
“是。”林峰领命,亦不敢高声。
“殿下?”门外又传来张岫的轻声询问,“王妃那里人都散了。”
楚王吐出一口气,阖上了双眼。
“知道了。”
转身,背对画像,他睁眼,瞥见了正侧身候在门边,拱肩缩背的张岫。
“怕什么?”楚王走出去,“王妃赏你的,还不够?”
张岫没敢应这话,还是缩着头,只把肩膀直了直,跟在殿下身后。
当然是殿下怕什么,他就在怕什么。
毕竟,实在是——只看样貌——实在是——
太像了-
昏昏沉沉,李锦瑶从云起堂走了出来。
“我……失礼了吗?”
她一路问:“我说了几句话?我记得我道喜了……也对她行礼了。她是不是瞪了我?她生气了吗?你们看,她像不像对我生气了?她是不是还记着仇?我没……没说错话吧?”
她问得小心又惊慌,神色迷蒙语气飘忽,脚下也不稳,穿着蟹青衣衫的身体越发显出单薄,看得琴音默默掉下泪。
这泪是心疼,也是同样的害怕。
“小姐放心……”尽管一样怕到恨不能赶紧缩回静雅堂,再也不见新次妃,琴音也一句一句应着她,“小姐没有一点失礼,就算是宫里的女官来,也挑不出错处的!小姐一共就说了三句话,一句贺喜,一句附和张孺人,一句附和柳孺人,次妃……王妃——江妃娘娘虽然看了小姐几眼,但都和看别人一样。她……她记不记仇……她——”
“她怎么不记仇!”李锦瑶捂住脸,声音含糊从掌心传出来,“她若不记仇,怎么会连我跪求她给殿下送封信,她都不肯应!”
“她若不记仇……”
蹲下身体,李锦瑶的声音仍然带着惧怕,更多的却是恨:“她若不记仇,阿爹也不会,下个月就……”
前日,刑部送来消息,父亲的行刑日期,就定在十月初十。
昨日,殿下便为要娶江氏大宴亲信。
今日,宫中就送来了册封江氏为“次妃”的圣旨。
次妃,位同县公。
县公,爵超品,在本朝,和“郡公”封号一样,只做册封年轻无功或有罪受罚的皇子使用,与“国公”不分上下高低。
“小姐,小姐!”琴音急声唤着,同棋声一起把她搀起来,“咱们先回房,先回家——”
“回家?”
李锦瑶垂下双手,露出泪水模糊的脸,顺从地被她们带着走,口中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那不是咱们的家。那哪儿是咱们的家呀。”
她们的家,早被朝廷抄光了。
她们的家……
“小姐,睡一觉吧。”
终于回到静雅堂,两人将李锦瑶搀扶到床上,替她脱鞋脱袜,卸下簪钗。
“能睡得着吗?”李锦瑶望着“五福临门”的帐顶,“次妃……次妃……”
她抿起一个微笑,又很快沉下嘴角:“殿下昨日请人,说要‘娶’她了,陛下却只封她次妃,说明陛下不想封她。可她还是做了‘次妃’。位同县公,至少也算皇子正妻的名分。张公公、李嬷嬷都已改口叫她‘王妃’,殿下若不改今时今日的心,不再娶一个正妃,她在这楚王府里,就是正妃。”
“她是‘妻’,我是‘妾’了。”
李锦瑶缓缓说着,浑身一颤。
“我又不是姜氏那样的宠妾,殿下心尖上的人。我自己一个人,也怀不上孩子,可以借有孕告假,不见王妃。”
“你们说……”她又笑了,“若她大婚礼成之后,我依旧告病,不去给她请安,她有多少种方法,可以折磨我?”
“现在,李家也败落了,咱们又被管着,连一张纸都送不出府。”她的话音一声高,一声又低,“你我想找人求救,救命,都告天无门。”
琴音和棋声无法回话,只能低下头,也不敢再看她。
“我已经跪过一次,她都不正眼看我,难道要我为了过得好些,就去天天给她下跪磕头,卑躬屈膝吗!”
李锦瑶笑着,忽然坐起来,看向窗边的光亮,凹陷的太阳穴旁微微鼓起,伸手胡乱一指:“快去,快去……去打听消息!”
“什么消息都好,什么消息都好!快去,快去!”她不管不顾地喊着,“有钱——咱们还有钱!天无绝人之路,什么消息都好,让我知道前殿的动作,让我知道什么能救命!”
……
李锦瑶确实还有钱,还有许多钱。
去年冬日,李嬷嬷只替她送走了一箱衣料和一箱钱给她母亲家人安身,余下,她在楚王府历年积攒的约三万余贯财物,和她嫁妆里的几千贯衣衫首饰,都还给她留在静雅堂里。
楚王虽然罚她不许出王府,也不许向外送信,但一应分例用度从来不缺。
身为五品亲王侧妃,她每月有二十贯钱和八匹绢的月例。因她生育有功,一年四季,楚王府还会额外发十匹加上十匹,共是二十匹衣料专给她制作新衣。一年多发的八十匹绫罗绢缎,价值便近千贯。每逢年节,所有的赏赐也从无缺少。分内的饮食用度,还不需她额外花销,这一年两三千贯的分例、赏赐,便全由她自己安排。
这些财物,和她有孕、生子、孩子满月所得的丰厚赏赐,她原本用三到四成开销——大部分用于维系各处人手,探听消息。其余的都放着,从前,是想着给二郎长大用的。
后来,她打算给自己养老多攒些东西。
琴音和棋声跟她一辈子,风雨同舟,她当然也不能让她们吃苦。
现在……
“活都要活不下去了,还管什么将来呢。”她轻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不信我什么都探听不到。”
先送来的,是不用特地打听,人人都会知道的大事:
“殿下,殿下带……”琴音是震惊多于惶恐,“带——”
“快叫‘王妃’就是了,别管那么多了!”李锦瑶冷声,“你还想把别的称呼
叫惯了,带出去,让人说你不敬,罚你死吗!”
“是!”琴音一抖,凑近了她,“殿下带王妃……住去前殿书房了!”
“把王妃安排在后五间,和书房前殿,只隔着几步路。”她握住了李锦瑶颤抖的手,“二姐儿和四郎也挪过去了。云起堂的人,好像全要挪出去,都忙着收拾东西呢,连后面宁和堂的库房也开了。”
“这……这是……”
用力回握住琴音,李锦瑶想到很多种可能,最后出口的,只有一句:“难道是,次妃不准住宁德殿,殿下要给她新造殿宇,所以才……”
“真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她无力地靠向引枕。
不管是不是她猜的这样,直接让江氏住去前殿书房,这可是姜氏和先王妃宋氏,都不曾有过的优待。
如此,至少和楚王府亲近的人家,谁还敢不认江氏是王妃。
江氏越得宠、越得势,她就越危险。
“再去,再去!”她闭上眼睛,把软弱和惊惧勉强藏起,“她搬去前殿,那就更好了!咱们从没断过前殿的人!”
她从天亮,等到了入夜。
今夜无月,星光亦被云层遮挡。再从糊了窗纱的窗扇里看出去,更只能看到夜色黑沉,满窗阴郁。
赶在在外走动还不太引人关注的最后一段时间,棋声拿到一个消息,小跑着赶了回来。
“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她小声地说,“主殿管洒扫西偏殿的郑梁说,今日上午巳正约三刻,殿下入宫回来之后,好像是从书房拿来了一卷画,放在了西偏殿从东向西数靠北的第五间,林公公带几个人跟着,又把那好生打扫了半日,最后落了锁,说谁都不许再进。”
“一卷画?”李锦瑶问,“什么画?”
“他……他也不知。”棋声更放轻声音,“我问了几遍,他只说殿下好像很是珍重那张画——应该是画,自己握着,不要别人拿。林公公和跟着的那些人,竟也没人帮殿下拿。”
“这算什么。”李锦瑶不耐,“一张画……”
“一张画?!”她猛然直起身。
第116章 如此恩宠“会不会,陛下已经起了易储……
一张画。
一张殿下今日从书房挪出来,放去主殿偏室的画。
一张……在江氏搬到书房前,被殿下从书房挪出来,放去主殿偏室的画。
两条线索顷刻间串联在了一起,李锦瑶先是猛地看向了前殿方向——当然,被黑夜、窗扇和重重墙壁遮挡,她什么也看不到——又缓缓地、缓缓地,抿出了一个微笑。
她怎么忽略了。
她怎么竟快忘了。
能被殿下放在书房保管,还亲手拿去另一处保存的画,会是什么画?
能让殿下从不示人,甚至打扫都只让亲信内侍进入房间的画,能是什么画?
能让殿下避开江氏,匆匆移走不让她看到的画,除了另一个姜氏的画像,还会是什么画?
“那是姜氏——姜侧妃——死了的那个姜侧妃——的画像。”笃定地,李锦瑶对陪嫁丫鬟说,“至少,也是和她相关的画。”
“……姜侧妃?”琴音先反应过来,“她不是——她和王妃——”
“是啊,”李锦瑶对她笑道,“咱们的新王妃,正是因为和她像了个十成,才被殿下从宋家接来府上,极尽宠爱。”
“那殿下把姜侧妃的画像挪走,就说明,殿下不想让王妃知道!”琴音也激动起来,“那就是说,王妃还不知道!”
“她当然还不知道。”
李锦瑶动了动身体,用引枕支撑住自己,同时说出来的话,声音便似被身体的挪动引得微微扭曲:“她以为自己和殿下两心相悦呢:每月给殿下去两三封信,不知哪儿有那么多的话能写,殿下两个月才回一次信,她也照写;自以为是殿下亲信的人,任何事都不能‘牵连’殿下,不应我的……请求,还拿‘大局’,说我不为殿下考虑。”
“她倒是处处‘为殿下考虑’了。”
不屑地,或许还带着几分自得,她发出一声嗤笑:“可殿下,有没有正眼看过她呢。”
琴音拽一拽棋声的袖子,也抿了嘴笑。
“我这辈子是封妃无望了。”扫视一回卧房的布置,李锦瑶声音渐淡,“可我入这楚王府,用的是堂堂正正入选秀女,‘李家大娘子’的身份,殿下再厌我,也知道我是‘李氏’,不像她……”
“谁知离了那张脸,殿下还知不知道她是谁!”
琴音接口笑道:“她偏是又姓‘江’,连姓名都和那一位像,殿下叫她‘江氏’的时候,她恐怕都不知道殿下不是在叫她,心里还甜蜜呢!”
“促狭鬼!”李锦瑶捂住嘴,娇声笑了出来。
笑过一回,好像那些慌张、惶悚、恐惧,都被她们比江氏胜过的地方,被她们对江氏的嘲笑,送离了心底。
“那,小姐……”抚顺李锦瑶因笑得太激烈,而咳嗽、颤抖起来的后背,琴音低声问,“咱们要想办法,让王妃知道吗?”
“当然要让她知道!”李锦瑶冷笑。
江氏自以为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和殿下两情相悦是一对神仙眷侣,可以压过她、教训她,她便偏要揭开一切,让她亲眼看到真相!
那时,江氏会是什么反应?
殿下,又会对知道了真相,哭闹不止的江氏怎么样?
次妃毕竟还不是名正言顺的王妃!
可她正在筹划,如何把江氏引去那间屋子的时候,一直在旁沉默的棋声,发着抖开了口:
“小姐……这事,是不是……太险了?”
“王妃……其实还没对咱们做什么呀!”李锦瑶看过来,她腿一软,就跪在了榻下,“咱们,咱们是开罪过王妃,可四年前的那件事,殿下不是已经一并……罚过了吗,她也没再……追究。”
她声音又急又软:“这些年,小姐和她再没起过冲突,也再没得罪过她。今日去贺喜,她对咱们是没大理会,可也没有为难。上次虽然没应小姐,但后面亲卫把这里围起来,也是等主君的案子一完就撤了……这细说起来,倒算是她得罪了小姐的……”
李锦瑶两眉竖起,张口要说。
琴音忙先拦住,又忙给她使眼色,让她快别说了。
“我求小姐千万三思!”棋声却不敢不说,“先不论殿下挪去前殿的画是姜侧妃的画像,还只是咱们的猜测,未必做得准,只说下个月主君就……若小姐这时候惹怒了殿下和王妃,下月初十,小姐只怕就不能去见主君了!夫人早已返乡,主君的……又让谁去收……殓?”
李锦瑶身体一僵。
她原本一手要挥开琴音,一手正指着棋声。此刻她身体僵硬,耳中乱响,两只手都没了目标,只能无力地落下。
琴音也发愣地看了一会棋声。
棋声低垂着脸,只能看到她脸下方衣裙上的一小片濡湿。
“小姐!”
“阿爹……阿爹!”
李锦瑶扑在一旁,只用坐褥和衣袖遮住脸,哭得泣不成音:“阿爹……娘……”
她快没有爹了……阿爹就快死了!她快没有爹了!
阿娘正在祖籍过苦日子——那一箱衣料和一箱钱能撑多久?房子都买不了几进,地也买不到几顷!为什么不让她多给阿娘送钱?为什么连信都不让她给阿娘写!
二郎也不亲她!二郎早认一个太监是亲娘了!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不亲她!
她只有琴音和棋声了……
她还要为活命,对江氏——对一个丫鬟出身的贱人——卑躬屈膝!
她曾在江氏面前尊严尽失,也没换回阿爹的命!
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青雀……”霍玥匪夷所思,“这才几年……”
楚王的宠爱、孩子、名位、侧妃的名位、儿子……到楚王府才两三年,一个侍妾能得到的全部,她一样接一样都有了。
现在,侍奉楚王不过四年半,她又连四妹妹都没碰到的,几乎比
肩于王妃的尊荣都有了?
“位同县公!”
宋檀急喘着,想冷笑,却被扭成了一个难看至极的表情:“连父亲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次妃’!”
虽说郡公、县公与“国公”不分高低,但相同品级,天家的封爵总是比臣子的爵位封诰更贵重。就算他现在承袭了“康国公”之爵,遇见青雀,也要对她低头见礼了!
“昨日才来传话,好像是让我们想办法拦。”他一脚踢开挡在前面的绣凳,“今日就下圣旨,封了‘次妃’!这怎么拦?这让我用什么拦?次妃次妃!一个妾都能位同县公——”
涉及陛下,宋檀稍稍低了声音,仍是咬牙切齿:“他疼楚王,就到了这般地步!”
“这可怎么办?”霍玥已经没有空隙再去震惊或恐惧愤怒,“长兴侯要升兵部尚书了,若新调任两个侍郎,或许还是楚王的人。楚王卸任兵部尚书,又要给他什么官位?还有定国公的长子调任禁卫羽林将军,次子到了卫尉寺,他的伴读一个进了御史台,一个已在户部任侍郎——”
“他的前任长史四月回京进了中书省——中书侍郎!”宋檀对楚王的亲信和东宫一样了解,“他那现任长史,一定也要升了……”
楚王大胜归京,陛下要嘉奖功臣,楚王又会常在京中。
这一切,应还只是开始。
霍玥早已厌极了宋檀的触碰,他回京的这一年四个月,都推说身体不好,没再与他亲近,此时却起身挽住了他的手,请他坐在身边。
“二郎……”她咽了咽干哑的喉咙,“你说,楚王如此功高,会不会,陛下已经起了易储之心?”
“前年上元,陛下就又让他和太子并肩了。”
她轻声的数着:“虽说景和二十二年的上元也一样,但那年,至少是他才灭国了东夏,为振奋民心,也为嘉奖他,上一次,却是在他出征西戎之前。现在,又大肆提拔他的亲信部将,满朝各部都要有他的人了,竟然要不输太子。还不知,明年上元又会怎样……”
会不会,连太子都要退到他后面去了?
连上次上元时,京中百姓,天下百姓,都似已只知楚王,不知太子。
所有服侍的人,早在宋檀冲入房中,几乎是喊着说出青雀得封次妃的消息时,便已全数退了出去。
没有别人在,宋檀的回答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当还……没有。”但他的语气并不是十分确定,“若真要易储,也不会任东宫提议请承恩公回朝,任中书省右相了。”
承恩公是皇后娘娘的亲兄长,太子的亲舅父,因体弱多病,早在七年前便已三辞相位,归家静养。
七年前他致仕时,年仅五十八岁,今年已六十有五,听闻更是一月三病,药石不断。
“太子殿下也心急了。”霍玥神色凝重,“但,东宫心急才好……”
“绝不能让楚王上位。”
秋夜的风竟已冰凉刺骨,宋檀起身,阖上了花窗。
“楚王不会让宋家好活。”
霍玥闭眼,终于落下一滴恐惧的泪:“青雀,更不会让你我再活。”
“他们恨咱们。”打着冷颤,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肩-
“殿下?”
青雀新搬来的书房后五间门外,传来林峰的轻声询问。
“进来。”楚王正同青雀整理常看的书籍。
林峰缓步走了进来,站到殿下身旁五尺,先没开口。
“有什么话就说。”楚王知道他和青雀还不相熟。
“是。”林峰便又靠近两步,低声,“东宫下午召集了人,在朝的几乎都去了,现在还没散。”
“为什么召人,可知道?”
“似乎,是因王妃得封的事。”林峰道。
“因为王妃得封?”楚王看向青雀。
他轻轻皱了眉,似乎是感兴趣,也似乎只是不耐:“他们怎么看这事?”
“不知东宫怎么想,但礼部有人议论,说——”
望着新王妃绣金的裙摆,林峰小心说道:“说陛下为让殿下高兴,连姬妾都能封为‘次妃’,还位比县公,要用县公娶妻的仪程册封,这等恩宠,真是……胜过太子。”
太子纳良娣的礼仪,正是略低于县公娶妻。
第117章 不失望“只能怪我自己有太多私心,过……
“原来,竟会有人这么想。”
听得林峰的回禀,楚王先是觉得可笑。皇帝对他的薄信寡义,不尊承诺,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竟又成了特殊的“恩宠”。
随后,很快,他敛起笑意,也将视线从青雀身上移开。
一个“次”字,他做再多的挽回、再多的弥补,“楚王正妻”之位,在礼法上依旧空悬,依旧不是青雀。
“继续盯着。”他命林峰,“有消息立刻来回。”
“是!”林峰垂首退出。
看一眼林峰的背影,青雀放下手中的书,转到了楚王身边。
在她开口前,楚王先握住了她的手:“就初六日带你进宫吧。”
他笑了声:“初六那日,先是早朝,又是紫宸殿议事,父皇至少要到巳正才有空闲。他不会同你用午膳,至多午初二刻,便会遣你回昭阳宫或出宫。纵然他真不顾‘天家体面’了,问出让你为难的话……”
“至多,也只需忍耐半个时辰。”他笑着,只是不看青雀。
“都听殿下的。”青雀环住他。
她没有再说“我愿意面对”,也没有说“有殿下在,我不怕”。
有些话,说一次就足够。何况,楚王并非听人几句宽慰,就会让自己卸下责任的性格。她再说一次,再说几次,都只会让他更觉得自己无能,认为是他做得还不够好。
哪怕有些事,并非他现在尽力,就能做到。
青雀只是依偎着他,也让他依偎着,直到他再次开口。
“阿雀,”他低声地问,“你为什么——”
他终于转回目光,直视青雀的脸:“为什么不失望?”
是啊,为什么?
分明他说的是“娶”她,许诺的是正妻之位,最后却只是不能住宁德殿、不能与他并肩的“次妃”,她为什么,竟不失望?
“或许是因为惊喜太大……”这个问题,青雀今日也思考过,“殿下昨日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心里轻飘飘的,不敢信。”
“也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这并非殿下所能更改,并不是殿下对我失约,所以不失望。”她如实说着,“还可能是因为——”
扳过楚王的肩,让他正对她,青雀抬起手,在他脸上捏出一个笑容:“殿下给我的满足,已经不亚于我真的得封王妃。”
楚王的身体硬,脸却软。青雀先是小心地揉捏着,可看到他发愣,又没阻止,她便大了胆子,两只手搓来搓去,开始把他的脸当面团。
任她搓了好一会,楚王眼中浮起笑意。
“哎呀!”忽然的腾空让青雀惊呼。
“只想捏脸,不想捏别处?”楚王在她耳边轻笑,“昨日你——”
侍女们都还在,还没来得及退走,青雀一把挡住了他的嘴,死死捂住,不让他再说。
……
楚王的身体,又毫无遮挡,出现在青雀眼前。
通明烛光下,楚王也再次看清,青雀正对他动情。
正和他恩爱的女人青雀。
对他展现出最美的一面的青雀。
他的女人,全心爱着他的女人,他心爱的人……
青雀-
翌日,清晨。
身处熟悉的床帐里,青雀茫然了一会,才意识到,她已经搬来了前殿书房。
“殿下就在前院,正练兵器呢。”芳蕊替她披上外衣,笑着说,“吩咐我们,若王妃醒了就去说。”
“别去!”青雀立刻清醒了,拽住她的手,“我要去看!”
“哎呀!可人已经走了。”
芳蕊连忙走到窗边,瞥见春涧正要过月洞门,便忙叫她:“春涧?春涧?春涧!”
这最后一声稍高,终于被春涧听见。
眯眼看见窗边是芳蕊,她也忙走回来:“姐姐,怎么了?”
“王妃要看殿下,咱们先别去说。”芳蕊笑道,“快来,给王妃梳妆。”
侍女们的动作比平常更快,给青雀穿好了衣衫。见她洗漱完毕,又忙簇拥她到妆台前。
就在这时,楚王把枪甩给身后内侍,在天明前的薄雾里,大步走进了月洞门。
“殿下?”青雀正向窗外看。
她忙走到堂屋门边,又走出去:“你怎么这就回来了?”
深秋清晨的风,裹挟着近乎薄冰的凉意,扑在青雀脸颊和颈间,让她不觉紧了紧外衣。
楚王却裸露着上身,成股的汗顺着他的肌理流下,流过劲瘦的躯干和蕴藏着爆发力量的肌肉,流过狰狞的伤疤,最后,流入紧束的腰带里。
青雀的视线落在他腰上。
楚王却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怎么有人去叫我,又回来?”
青雀惊讶。
芳蕊叫人回来的时候,春涧才走
到月洞门,脚步声并不大,芳蕊唤她的声音也不高,这他都能听见吗?
微微红着脸,青雀凑在他耳边。
“原来是这样。”楚王笑起来,“那走,现在练给你看?”
“我还没梳头——”
“这有什么。”楚王握住她的手腕,“这就是你的院子。”
他笑问:“你从前在云起堂,也一定要仪容端方才出屋门?”
……
“卯时三刻了。”
乔娘子走回来,催促另外两人:“以前的规矩,是卯正请安。这个时辰了,咱们到底是去啊,还是不去?张姐姐,你快给个准话吧。”
今日是新王妃得封的第二天,虽还没行大礼,她们本也打算这就开始每日给新王妃请安。可新王妃昨日偏是搬去了殿下书房。云起堂能随意去,便是新王妃今日不见人、不受礼,至少她们礼数敬意都到了。殿下的书房,却非不经请示就能过去的地方。
“还是先派人去问吧。”张孺人决定,“虽然先问再去,似乎显得咱们心不诚,也总比犯了忌讳的好。”
“那快去请示!”乔娘子忙忙地叫侍女。
三人继续等待。
乔娘子还是屋内屋外绕来绕去,走得张孺人心慌。
她便拽住她的手,给她塞了一块桂花蜜馅的点心:“别走累了,一会没力气去书房了。”
“我这不是静不下心吗。”乔娘子又走了几步,坐了下来,“不瞒你们说,我昨晚一夜都没睡着!”
去云起堂贺喜的时候还撑得住,等回来,就不由自主不断地想:
殿下终于又要娶王妃了?
快六年过去,楚王府里,终于又有王妃了?
她们今后,是要在江——新王妃的手下过生活了?
“是这一位,总比殿下新娶一位不知性情的要好啊。”
薛娘子也睡得不踏实,说着,浅浅打了个哈欠,轻叹:“若再来一位从前宋妃那样的……”
“正是这样。”张孺人也叹,“我也不怕和你们丢人……我昨夜,真是从躺下就开始后悔,怎么同住一府四年多了,分明往来不少,王妃待大郎也好,竟还是和她不冷不热的,没真亲近起来。又后悔她封侧妃的那天,竟别扭着,没当日就去贺喜,又后悔……”
“那时,谁也不知道,她竟有这份命格呀。”薛娘子握了握她的手。
“姐姐别后悔了。”乔娘子喝口茶,咽下点心,“咱们至少从没得罪过王妃,和她还说得上话,也玩得到一处。该后悔的,是那边。”她笑着,指了指静雅堂的方向。
有人比着,还是做得远远不如她们的人,张孺人和薛娘子都不禁一笑。
“咱们新王妃虽然大度,却是恩怨分明的性子。她那次出手,心思狠毒,若是成了,王妃和二姐儿早没了性命。殿下虽然罚了她,王妃却还没亲手报过仇。”张孺人笑道,“她以后,别再想和以前一样自在。”
“我只回不过神。”乔娘子却又说,“总觉得前几日她才入府,咱们还在云起堂外一处放风筝,转眼这些年……”
以新王妃现在的身份,她们以后,还能再和以前一样,请她吃酒、赏花,放风筝荡秋千吗?
“转眼这些年,咱们都是快三十的人了。”薛娘子搂住她,也环起张孺人。
她们几人,是殿下年少时,由宫中选出的侍寝宫女。为能安静、稳重服侍皇子,避免太多争风吃醋,让皇子烦心,侍寝宫女的年纪,都会比皇子大两三岁。
乔妹妹比她们小一岁。过了这个年,她和张姐姐,是真正到了三十岁了。
“半辈子都过去了……”张孺人释怀地笑,“我也不争了,也甘心了。”
“以前觉得,我是殿下长子之母,只要殿下不再有宠爱的人,迟早能碰一碰侧妃之位,所以王妃得封侧妃那时,我不甘心。”她笑道,“可我目光太浅,料不到只两年时间,王妃就得封了‘次妃’,又空出一个侧妃名位。”
“这些年,为这名位,为殿下的恩宠,为大郎的‘长子’虚名,为‘长子之母’的虚名,我心怀怨恨,步步走错,没能真正和王妃亲近。”
张孺人坐正了身体,看向薄雾渐散,光明初起的庭院:“现在,柳孺人有王妃的信重,比我更有希望得封侧妃了,我也怨不得人。”
“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有太多私心,过得太过糊涂。”她确定地说。
看到身旁两人震惊又欣喜的笑,她也笑得更加释然:“今后,咱们就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大郎有殿下管着,总出不了大错,王妃更不会苛刻孩子。我也再不会不听你们的劝,执意走错了。”-
侍女从书房带回新王妃的吩咐:
先不必每日来请安,待大婚之后,再到新殿晨昏定省。
张孺人三人也算放下一桩事。
而青雀不让姬妾们来,一是考虑到楚王的书房毕竟不同于别处,不便任人前来,二是因为,到大婚之前,她都会很忙。
忙着熟悉册封、大婚的礼仪。
忙着接手楚王那庞大厚重的财产。
忙着收楚王亲信部将夫人们的拜帖,择日见人。
忙着……先到紫宸殿谢恩,全了赐婚之礼。
九月初六日,清晨,卯初,青雀乘车,同楚王一起,抵达大明宫东门。
第118章 突如其来的“喜欢”有人说,随口说出……
深秋的卯初,京城还笼罩在薄雾轻飘的黑暗里。
大明宫正门,上朝的官员才通过洞开的朱雀门,要穿过含元殿前的广场,前往通向大殿的高台。
这个时间,离圣人能接见小辈,面受谢恩,还有足足两个时辰有余。青雀和楚王来得这么早,是要先到昭阳宫见云贵妃,也是因提早入宫更显心诚,不会在时间上被圣人挑礼。
昭阳宫在大明宫后苑偏东。除上朝外,楚王每次入宫,几乎都是从东门进。
和以前一样,皇帝特赐软轿在宫门等候,这次还多了一辆,恩典将“楚王次妃”也一并包括。
楚王也还是一样,谢恩,但并不上轿。
青雀也不上轿。
他也没有握青雀的手,只在她身旁带路,一路慢行,低声对她介绍,他们一路经过的都是哪一处宫殿,用做什么场所。
宏伟壮丽的大明宫,随着他们的深入,和天光的渐次通透,在青雀眼前如图画般舒缓展开。
“那便是长乐宫。”
将要行到昭阳宫时,楚王示意青雀抬首,看向位于大明宫后苑正中的那处巍峨宫殿。
圣人青年丧妻,至今已有二十七年,虽不少宠妃,亦有许多子女出生,却从未再提立后。
世人有说,“贵妃二十余年恩宠不衰”,也有说,“圣人不忘发妻,不愿再立继后与元后并肩”。
种种说法,有时会汇成一句归纳之语:
“圣人重情,长情。”
长乐宫也便空置了二十七年,无人居住。
“殿下和王妃到了。”昭阳宫前,等候的女官笑着躬身。
“娘娘已经用过早膳,专等着两位来。”她在侧前方引路,其余七八名宫女走到两人身后跟随。
“娘娘还给两位留了膳。”她笑问,“不知殿下和王妃是否还没用早饭?”
“已经用过了。”楚王道。
“是。”女官笑应,“真是辛苦和殿下和王妃起这么早过来。”
楚王看一眼青雀。
青雀便笑道:“蒙受娘娘恩泽四年有余,今日终于得幸拜见,妾身只怕来得不够早。又恐来得太早,让娘娘不便了。”
“娘娘也早盼着见王妃呢。”女官笑道,“偏是这几年年年有事,都不便请王妃入宫。”
“殿下、王妃请。”行上临华殿的台阶,女官退在一旁。
楚王上前半步,带青雀跨入殿门。
云贵妃就端坐在正殿的主位上。
光明初启,灯火未熄,两重光亮一齐熏染着她流丽的裙摆。楚王的母亲,注视着儿
子给他自己选定的妻子。
青雀并未抬头,只按在家排演好的礼仪,行至云贵妃身前一丈远,在拜垫上屈膝垂首:“妾身江氏,拜见贵妃娘娘。”
“母亲。”楚王亦在旁行礼。
“都起来吧。”云贵妃的声音含着笑,听不出一丝凝滞。
“来,阿雀。”唤出亲近的称呼,她向青雀伸手,“过来坐,让我看看你。”
已在贵妃面前,青雀没有再看楚王,定了定神,就要向前过去。
楚王却一改在殿外的守礼,走到她身后,和在家时一样,推住她的肩膀,同她一起向前。
“我叫她,你来做什么?”云贵妃把江氏通红的耳尖看得分明,笑嗔一句儿子,“你去下面坐。”
楚王笑一声,拍了拍青雀的肩。
“你看他这么宝贝你。”云贵妃笑着,声音轻柔,侧身握住了青雀的手。
心跳过快,呼吸也不由急促。
勉力控制住呼吸,青雀缓缓抬头。
映入她眼中的,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
她肤凝新荔,墨发如云,容色光华,远胜珠玉,神情温和又沉静,单看样貌,谁也不会相信她已年过不惑。
可她温柔望过来的双眼又似深不见底的湖水,蕴含着二十余年在宫廷沉浮屹立的智慧,寻常风雨何曾撼动过她半分。
在这双与楚王同出一辙的眼睛里,青雀看到了笑意,看到了安抚,也看到了些微的审视,但没有看到惊讶或震动。
一路走来,遇见每一个宫人、内侍,包括昭阳宫里的所有宫人内侍,都没有对她的相貌显露震惊。
她们——至少昭阳宫里的人——应有不少见过姜侧妃。
那么,她们如此统一的平静、镇定,当然是因为提前得到过吩咐。
而仅仅管住一宫,显然并不能完全阻止宫人议论。
如果,她猜得不错——
可能整座大明宫里,都不会有人再提起姜侧妃、楚王和宋家的那段往事了。
“娘娘。”青雀轻声呼唤。
她很想问,在她们眼中,她究竟是“江青雀”,还是另一个“姜颂宁”?
但她当然没有问出口。
“阿雀。”
云贵妃的目光扫过她的容颜,最后,在她双眼前停驻,与她相视:“宫中都在议论,说你是阿昱放在心尖上的‘宠妾’,也有人说,在姜侧妃之后,又是你魅惑了阿昱,让他更不愿娶妻。我看却不尽然。”
她抚摸青雀因紧张而蜷曲的手,轻笑:“若非进退有度、聪慧知礼的人,怎么会得他喜欢这么久?阿昱为大周常年征战,甚少归家,而不论他在京还是在外,却从未听得你有任何逾越跋扈之举,反能替他约束旁人。我信自己的儿子,更信陛下,既明旨册封于你,你便定能当得起这次妃之位。”
“是。”青雀起身,屈膝再拜,“妾身谨遵教诲,一定立身行己,襄助殿下,不负陛下、娘娘信重。”
这些话,虽然含着敲打,但更多的是给她正名,替她澄清。
就连走入临华殿前,女官询问她和楚王是否用过早饭,也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的确为他们考虑至此。
这一拜,青雀心甘情愿。
“好了,起来吧。”
云贵妃俯身,将手递在青雀面前。
扶着这只保养得宜、细腻光滑、无有一丝瑕疵的手,青雀站起身,又被带着坐回去。
云贵妃也早摸到了她掌心和手指各处的厚茧。
“听说,你骑射俱佳?”她便笑问起来,“我们六娘也是自幼和兄弟姊妹一处学的骑射,姊妹里她练得最好,这么多年从没放下。景和二十六年四月,她和驸马出城消闲,你和柳氏几人就在她隔壁田庄里。她回来还同我说,怕扰了你们的兴致,所以没让人去说。”
“原来……是那次!”青雀想了起来,忙笑道,“六公主体贴我们。”
“圣旨已下,何况你本就是她的嫂子,也别叫‘公主’了,太显生疏。就和阿昱一样,称‘妹妹’吧。”云贵妃道。
看楚王在下颔首,青雀连忙领命:“是。”
“至于你这声‘阿娘’,就等行了大礼再听。”云贵妃笑道,“阿晓本还说今日也要来见你,我怕她太聒噪,吵得你们累,不便见陛下,让她过几日再来。左右日子还长着。”
她便叹说:“有了你在,总算有人能把孩子们都带进来,给我看看了。”
她这些孙子孙女,也只一个大姐儿日常能见到,其余几个孩子,或是没见过,或是只见过几次,也足有快六年都没见了。
“娘娘放心。”青雀便说,“只要娘娘不嫌聒噪,什么时候娘娘想了,我便立刻带他们来。”
这不仅是回报云贵妃,更不仅是她的责任,她自己心里,也想让承光和四郎得到祖母的疼爱,得到更多人的喜欢。
云贵妃含笑点头,便问了几句几个孩子的日常起居。
青雀的确了解每个孩子的生活,都一一详细答了。
“大姐儿在上书房。今日是你们来谢恩,便没让她告假。”说到最后,云贵妃表现出了明确的满意,“等下次你带孩子们来,让他们兄弟姊妹一齐见面吧。他们孩子们一处,也不怕拘谨生疏。”
“是。”青雀领命。
此时,殿外天光已然通明,临华殿里也早吹熄了灯。
“再有一个时辰,陛下就该召你们去了。”云贵妃示意女官,“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你们快去歇歇。”
青雀便起身,退后,退在上前的楚王身边,和他一齐行礼,告退,随女官行去侧殿。
送他们入了殿中,又上茶点,女官和几名宫女便悄然退出。
青雀也终于能放松肩背,倚在了楚王胸前:“殿下……”她忐忑问:“我在娘娘面前——”
“你在阿娘面前,一切极好。”楚王啄一口她的脸,轻笑,“什么都别想了,快先睡会。”
在阿娘面前,怎样都好,青雀尤其好。见了皇帝,才是不能有一瞬大意。
温热一触即分,柔软的触感却多在肌肤上留了片刻。
青雀捂住脸,回头:“我就是想问殿下这个!”
她轻轻地瞪他:“怎么在娘娘面前,你还——”
“我还怎么?”楚王拿下她的手,又啄一口她另一侧脸,“我又没这样。”
“阿娘知道我喜欢你,才要娶你。六妹妹常和驸马挽手入宫,太子近年也常与太子妃牵手见人了。我不过在阿娘面前推一推你的肩膀,算什么。”他脸上是近似“你能拿我怎么样”的笑。
青雀却没气恼他这有恃无恐的笑。
这句突如其来的“喜欢”,让她脑中轰然一声。
他们从没直接说过“喜欢”,没亲口诉过爱恋……虽然他们知道彼此的心意,但从前,她只说过喜欢他的礼物,喜欢他们一起看的景致,喜欢他送的马,喜欢他的画、他的字、他的鼓乐,喜欢看他练武、射箭,喜欢他对她沉迷、沉醉,写过也说过思念……他也一样。
连告诉她,他要娶她做王妃的那日,他恶劣地玩弄了她那么久,也没有说过一句“喜欢”,没有说过一句……“爱”。
可这句话——
“喜欢你,才要娶你”,却在这样意想不到的时刻,被他随口说了出来,被她亲耳听见。
有人说,随口说出的话,才是最真心的话。
心脏激烈又隐隐带着不安跳动着,青雀的脸红得似被火烧。她眨了眨眼睛,双手向后摸到了榻上的软褥,身体与楚王离开一段距离,嘴唇张合,却说不出回应的话,当然,更问不出——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剖白。
“啊——”看到她如此反应,楚王移开眼神,笑了起来。
他耳垂似在泛红,空了的手手心向上摊开,右手又虚握了一握,才又转向青雀,状似轻松地笑:“这一句话,就羞得这样?”
“你这么喜欢,我回去,多对你说。”他尤其咬重“喜欢”两个字,身体向前,追上退后的青雀,“现在不紧张了?”
“不紧张了,就快睡。”他发烫的手掌覆住青雀的双眼。
青雀不敢动。身在皇宫,稍后还要面圣,更不敢再多想,便在他炽热的掌心下,慌忙闭上了眼睛。
确认她看不见,楚王才舒一口气。
捏了下自己的耳朵,他眼神放空,身体舒展,通身的姿态又似什么都不在意,面上却是自知收不回来的轻笑。
第119章 面圣“圣人……似乎想让我做霍家的女……
略歇了两刻钟,青雀被楚王叫起来,重整鬓发,换上一身相差仿佛的衣裙。
商议过后,不待圣人传召,两人便先向紫宸殿来。
朝议还未散。紫宸殿的内侍,将他们领到一处偏室等候。
在这里,青雀比在昭阳宫更紧绷十倍。虽然紫宸殿的内侍同样是上过茶点便退了出去,这间偏室中,似是只有她和楚王,还有他们带来的人,可青雀丝毫不敢放松仪态。
楚王也没有再向她介绍这里是哪一处偏室,位于什么方位,寻常作何使用,隔壁又是什么场所。
他也沉默坐着,偶然抿一口茶,用安抚的神色看她一眼。
青雀也用眼神回他:“我没事。”
他们抵达紫宸殿在巳初三刻。等了约三刻钟,青雀听见殿外有杂乱的脚步隐隐响起。
“朝议散了。”楚王轻声说。
又两刻钟后,一股清晰的脚步声靠近,内侍推开门:“陛下召六殿下和江次妃过去。”
青雀连忙站起身。
她本便身体强健,几年来锻炼有方,即便近乎一动不动枯坐了半个多时辰,也并不觉得何处不适。
楚王仍在侧前方半步领路。
青雀垂首跟着他,便似主动退后了半步,不与夫君并肩。
紫宸殿的主殿,比青雀想象中还要明亮。
她没有打量路过的陈设,只看到石砖地上自己朦胧又光洁的倒影。楚王一步一步走,她也一步一步,向前跟随。
终于,迈过一处隔扇,她听到了一个和蔼而不显威严的声音:
“来了。”
青雀便想到,前几日夜间,楚王用讽刺的神情,对她说出的言语:
“不知情的人,偶然见他几面,都会以为,他是个‘慈父’。”
现在,这声音听起来,的确似是一个和善可亲的长辈等来了疼爱的晚辈,而非大权在握、言而无信的帝王,见到了被他耍弄的臣子。
“儿臣携江氏叩谢父皇赐婚。”楚王下拜。
“妾身江氏,叩谢陛下册封之恩。”在他之后,青雀亦然拜下。
“行了,都起来。”皇帝温和笑着,“这就算全了礼了。赐座。”
楚王起身后,青雀才站直身体,依然垂首。
太监引她和楚王到一旁官帽椅上落座。
青雀算了一算时辰:
现在已近午初,宫中午膳在午初二刻。若皇帝的确不赐她午膳,她只需挺过这两刻钟,便可功成回家了。
她能感受到,从迈入这间内殿开始,一股毫不遮掩的、与那声慈爱语气截然不同的森冷视线就在她身上打量。她忍住了没有发抖,更没有抬头,只作一个乖巧守礼的臣妇,安静告了坐,坐下。
可皇帝再开口,话里依旧似无为难,只问:“见过你们母亲了?”
“见过了。”楚王笑道,“阿娘说,下次让她带孩子们进宫。”
“我问她呢,你抢什么话。”皇帝笑道,“江氏?”
“回陛下。”青雀站起身,“妾身已随殿下拜见了贵妃娘娘。娘娘和蔼慈爱,又教导妾身,既有幸得陛下隆恩得封‘次妃’,今后更需立身行己、安分守礼,不可骄傲跋扈、进退失节,让陛下、娘娘和殿下蒙羞。妾身谨领,必不辜负陛下和娘娘的信重。”
“好,好。”皇帝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坐吧,坐着说话。”
“多谢陛下。”
青雀依旧垂首敛目,谨慎落座。
“阿昱身边,就是少一个聪明懂事,能在家里、身边规劝他的人。”皇帝也仍是一派慈父姿态,“他这性子左犟,不受朕的赐婚,定要娶你。朕强不过他,只得应了,还气走了文阳长公主。幸好你不是那等不知道理的妖媚女子,朕今日亲眼见了你,也能安心了。”
青雀才刚刚坐稳,又被这句话说得只能起身,再次拜下:“妾身——”
“父皇。”楚王站了起来,“文阳姑姑有什么怨气,倒不必怪一个侄媳晚辈,更不该怪父皇。是儿臣不愿娶周仙容。她们若不服气,大可以直接来找儿臣,儿臣不介意再当面和周仙容说一次为什么不想娶她。身为天家公主,文阳姑姑更不该在父皇面前,说一个小辈‘妖媚’。如此,天家体面尊荣何在?父皇若听信了她的嫉妒失礼之言,父皇的威严又何在?”
听着他这番分辩,青雀后背的冷汗立刻浸湿了里衣。
她不知道皇帝赐婚之前,还有文阳长公主和寿春县主的事。若楚王是先推拒了寿春县主,才求的皇帝册封她做王妃,文阳长公主为了女儿和颜面,也的确可能骂她不配。
但今日这句“不知道理的妖媚女子”,这番暗指她魅惑了楚王,才让楚王强要娶她的话,的确是皇帝亲口说出。
他的分辩,看似在讽刺文阳长公主,实则……是在暗骂皇帝。
他是在维护她的名誉。
青雀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沉默叩首至地,希望皇帝不会因这番话真正发怒。
“嗒……”
“嗒。”
脚步在皇帝身旁停下。
此人开口,青雀听出是陈太监陈宝的声音: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啊。”
他笑道:“是六殿下同江次妃来谢恩的吉日。”
“寿春县主是和六殿下没缘分。既没缘分,将来还要同江次妃做姑嫂,陛下平白提起她们那件事,这不是……”他低声笑道,“您看,江次妃本不知情,现在吓得都不敢起身了。”
皇帝抬眼一看,江氏的确俯首至地,一动不动。
再一看儿子,也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倒是站得比说的话老实。
也不能闹得太难看。
“是可怜见的。”皇帝一叹,“阿昱,快把江氏扶起来吧。”
“你文阳姑姑就那个性子,嘴上说得厉害,心里疼你们。你们放心,她也同朕说了,既没缘分,会给阿容再选夫婿。”他道,“终究是你亲姑姑。阿昱啊,你也不能太记仇了。”
“是。”楚王牢牢握住青雀的手,扶她起来,又只能快速松开,“父皇放心:只要文阳姑姑和周仙容不再自找麻烦,我也不会把她们怎么样。”
“你看你这话!”皇帝瞪他。
楚王一笑,没再应。
看两人重新坐好,皇帝先喝一口茶,才又笑问:“江氏,你是出身永兴侯府?”
“是。”青雀按商议好的回答,“妾身曾为霍恭人的伴读。”
“阿玥这孩子,朕知道。”皇帝笑道,“她和宋家的二郎,现在是康国公府当家的人了。”
说着,他看着儿子的神色。
听见“永兴侯府”和“宋家”,楚王只是微微挑眉,神色轻松,并不似含怒。
“妾身曾陪伴霍恭人十五年。霍恭人的确聪敏过人,是巾帼奇才,女中豪杰。”青雀轻声道。
“哦?”皇帝点头,“十五年相伴,倒不容易,想必你们早已情同姊妹。这也能算亲上做亲了。”
“你们的大姐儿,正是宋二郎和阿玥的亲外甥女。”他笑道,“这孩子常年养在宫里,他们也不便见。等你们成婚之后接回去,他们舅甥也能常团圆了。”
“是。”青雀并不反驳这一句。
“听说你父亲去得早,只剩你母亲和一个妹妹?”皇帝又问。
“是。”青雀如实道,“妾身的父亲,因永兴侯府大公子在马球场与人相殴,护卫主人受伤去世,卒于景和十年。”
皇帝笑容一顿。
“倒是……忠仆啊。”片刻,他感叹。
“陛下。”此时,陈宝又在旁提醒,“快该传膳了。”
犹豫了片时,皇帝叹道:“也罢。你们清早就入宫,想必疲累,朕也忙,就不留你们用午膳了,先回去吧。”
终于结束了。
这短短两刻钟,好像两个时辰一般漫长。
轻缓吐着气,青雀行礼,恭谨跟在楚王身后退出。
一直到下了紫宸殿的高台,走在宽敞的宫道上,又走出宫门,经正午的阳光照耀了许久,她才觉得一直缠绕在身上那股寒意开始消退。
“先回家。”楚王推青雀上车,他也随后上车。
马车滚滚驶离,青雀又发愣一会,才看向楚王:“圣人……似乎想让我做霍家的女儿。”
问她“出身永兴侯府”,又说什么,“十五年相伴,想必早已情同姊妹”,还细问她的家人。
“他是想。”楚王环紧她的肩,“但你的应对很好。”
青雀的父亲究竟是因永兴侯府而死。即便他曾为奴仆,但现在,青雀是圣旨册封的亲王次妃,他便也算皇室眷属。
曾经他的死,可以说成是“忠仆护主”,可如今,若让亲王次妃认生父的死因做家人,让谁看,都甚是不妥。
“可我也只推了霍家。”青雀喃喃,“圣人是想让你和宋、霍两家再成姻亲。霍家不成,他一定……”
“宋家也不会成。”楚王笃定地握住她的手。
为什么?
若皇帝不再询问她和楚王,直接叫去宋檀,一意做成此事,楚王偏正是用宋家和大姐儿做借口请封的她和承光,他不好这就改口再用和宋家的仇怨推拒,宋檀若又竟愿意认她是“妹妹”——
“陈宝——陈公公!”青雀猛然想到,“他是——”
望着楚王惊讶含笑的双眼,她也用惊喜的语气,低声确认:“陈公公,他是咱们的人?”
“他算是。”楚王笑着附在她耳边,“阿雀,可真聪明。”-
独自用过午膳,虽然只有六七分饱,皇帝也觉得胸口堵得腻烦。
“真不让朕省心!”
他不愿想自己的年龄,只认为是楚王和霍家让他生气:“朕想抬举他们,偏他们自己先作孽——就是江氏愿意认永兴侯做父亲,朕都不能让她认!这以后她再被人问起和霍家的渊源,朕都替他们丢人!”
“陛下消消气。”陈宝在他身旁轻声,“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谁也想不到一个奴婢之女会有今日。霍家大公子那时才十五六岁,年少气盛,与人起争端也是难免的。”
“‘才十五六岁’!”皇帝更生怒气。
“宋檀十五六岁的时候,都在国子监月月考头名了!”他气道,“阿昱十五六岁的时候——”
“这霍家……”摇了摇头,他一叹,“罢了,只要宋家能好,朕也算对得起母后了。”
姨母留下的这几个孙子,着实是扶不上来,也不知永兴侯都是怎么教的儿子。
对着几十年陪伴的陈宝,皇帝无奈抱怨:“他家的大郎,三十四五的人了,到现在还是那个成不了事的臭脾气。朕本想让他先到禁卫里有个资历,再送去边军跟阿昱挣份功劳,他在禁军就和人动手!什么混账!那二郎,倒是好脾气,偏是个病秧子,提不动枪也读不通书!三郎是比他两个好些,偏又好色!年轻孩子,好色就罢了,可也不能好色到离不了女人的地步!”
“还是……去把宋檀叫来。”说到最后,他深深皱了眉。
“陛下呀,”陈宝劝道,“您五更起身,又是早朝,又是见人,都忙了四五个时辰了,还是先歇一会。等您歇好,再叫他来。”
“哎!”皇帝摆手,催促他派人,“朕睡不着。”
陈宝只得示意小太监去。
“奴婢给您捏捏肩吧?”他请示。
“嗯。”皇帝向后倚住,阖起双目。
陈宝便一面给圣人捏肩,一面笑着宽慰:“其实,陛下也不必太担心霍家。毕竟老夫人是宋家的女儿,霍恭人又是霍家的女儿,他们两家亲上加亲,便如一家一样。这两年永兴侯府守孝,永兴侯和夫人不便入宫,都是霍恭人常去东宫陪伴霍良娣,听说姊妹两位越发亲近了。太子妃娘娘还常接见霍恭人,也对宋家和霍家都多有照拂。”
“……什么?”皇帝霍然睁开眼睛。
第120章 贵极人臣封无可封。
给太子赐婚霍珊时,皇帝是想到了永兴侯府实为军功世家。可永兴侯老夫人,是母后最后一位离世的兄弟姊妹,她的这个孙女,婚事偏又格外坎坷,让人不由可怜叹息。
既然太子主动替他分忧,愿意将最后一个良娣之位赠与霍家表妹,他也有心再提拔霍家一二,便应了这桩赐婚。
恰好,永兴侯要丁忧三年。再起复,也不必让他再回兵部,换一处为官,不在阿昱手下受约束也好。
永兴侯的三个儿子又一个比一个不成器。皇帝是气恼他们混账,却也的确在某些考虑上更觉得轻松。
——谁知就连宋家也一并被东宫拢去了?
这才几年!
“怪不得……”皇帝恍然冷笑,“怪不得,朕还没想起宋檀,太子就同朕说起他已外放两年。朕看也差不多了,就把他调了回来,原来是遂了他的心!原来,他们早背着朕埋伏起来!”
他看向隐隐惊慌的陈宝:“说!霍玥几天入一次东宫?一年要去东宫几次?!”
“陛下……陛下!”陈宝早停了手中动作,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安抚,“霍恭人一个月只到东宫两三次,都是去看霍良娣,太子妃有召才去拜见,并非特地去见太子妃娘娘。上次去东宫……”
他想了想,小心道:“正是,九月初二日。”
九月初二日,是江氏得赐“楚王次妃”的第二天。
前一天,陈宝去楚王府传旨当日,东宫召集了臣属议事,其中,没有宋檀。
皇帝急怒的心稍有冷静。
或许是霍玥这妇人自己的主意。他心想。宋檀还是一心忠于他的。
可也许只是东宫和宋家一起瞒他的手段!
正是因宋檀从不亲去东宫,霍玥和东宫的密切往来,才让他忽视到如今!
心中有重重疑虑,皇帝又看向陈宝。
这奴婢,虽然跟了他几十年,一向忠诚,方才说的那些话,也似只是宽他的心,可为什么偏是他想让宋家和江氏认亲的时候,告诉了他这些?
“朕……”闭了闭眼睛,他沉声,“知道了。”
陈宝缓缓把手伸向前:“那奴婢,接着给陛下揉肩?”
皇帝不出声地颔首。
陈宝便又把双手放在了陛下肩头。
他感觉得到,陛下的肩膀有一瞬僵硬了,但又很快放松,被他熟练地捏开。
……
宋檀到了。
不论是谁有心算计,是谁无意入彀,又是谁的话语为真,谁在说谎隐瞒,皇帝都已暂时打消了让江氏和宋家认亲的想法。
人已召来,他便问了几句家常:“你的孩子们还没接回来?什么时候去接?三姐儿都快两周岁了吧。”
去年夏天,宋檀升任回京,几个姬妾里,有正怀胎的,也有已经生下了子女,但孩子太小,不能一同上路的,他便都留在了江陵,待姬妾生育、子女长大,身体都结壮了再送回来。
他的第二个女儿——康国公府按排行论的“三姐儿”——是玉露于景和二十七年十一月所生。
外人送的顾氏和徐氏,也分别于去年的六月和九月,给他生下了长子和次子。
凌霄又于今年三月生下了他的第三个儿子。
他现在是真正儿女双全,不再发愁子嗣了。
阿玥说得不错:
就在他们亲近东宫之后,他便接连得了三个儿子,还每一个都养活了。想必因东宫是国朝正嗣,福泽披到了他身上。
提起自己的孩子,宋檀不免高兴:“是,三姐儿正是十一月满两周岁。但大哥儿和二哥儿还小,二哥儿才要周岁,这就让他们上路回来,臣还是不放心,便等明年开春,再一起接回来吧。”
“也是,还是小心些好。”皇帝笑道,“朕还记得你们小的时候,每一个都那么
娇弱,朕稍用用力,就觉得你们的胳膊都要折了。如今,也都长成能为朕分忧的好男子了。”
陛下如此亲近,宋檀更是欢喜,也不由感慨,忙站起身,要表白一二心迹:“陛下——”①
“你们都长大了!”皇帝摆手让他坐,“从前都年轻,吵吵闹闹,你看他好像手段太过,他看你也总不顺眼,但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并不提楚王的名字,却句句不离楚王:“现在,他是已经放下了,还求了你媳妇从前的伴读做次妃。江氏倒很懂事。等他们大婚,把大姐儿接回去,你和你媳妇,也能常去看外甥女了。”
他笑着,盯着宋檀的脸:“论起年纪,你还比他大了三岁,明年就到三十。三十而立啊!”
“……是。”宋檀迟疑地应了声。
“你父亲已年过花甲,近两年,身体又不大好了。”皇帝品着他这份迟疑,仍是笑,“到你而立,朕便让你先袭了康国公的爵位,也让他安心颐养天年罢。”
“陛下!”惊喜和疑惑交加,宋檀不免又站起身,拜下,“臣——”
“但,就算做了国公,”他并不让宋檀说出谢恩或推辞之语,“虽然江氏曾是你媳妇的伴读,她毕竟已是亲王次妃,位同县公,你们也该尊重她,不可似从前一般轻视无礼。”
“陛下……”
“今后,江氏也算是大姐儿的母亲。”渐渐地,皇帝放重语气,“大姐儿的生母是你亲妹妹,她的养母,又曾同你们有段渊源,陪了你媳妇十几年,你们,也应当可以亲近?”
他认为自己说得足够明白:
去亲近楚王,亲近自己的亲外甥女,别再靠近东宫!
可宋檀并不知晓前情,只知陛下特地召他过来,先问了两句家常,就一句又一句逼他再同楚王媾和,逼他尊重青雀这个他曾经的丫鬟!
陛下还特地施恩先让他承爵,就是为了让他不再和楚王作对?就是为了,让他尊重楚王宠爱的姬妾?
陛下就对楚王如此疼宠,事事都要以他为先?!
“臣……遵旨。”松开牙关,宋檀叩首,“多谢陛下隆恩!”
皇帝当然听得出来,他那没能全然隐藏好的不服和不甘。
东宫,就这么让他留恋不舍?
“你……”皇帝胸膛起伏,语气和蔼,“知道了,就去吧。”
宋檀再叩首,恭声告退。
皇帝喝一口茶,拿起一册奏章。
他想到了宋、霍两家曾经遍布军中的旧部。
即便十五年前,康国公于东夏大败,二十万将士死伤殆尽,他毕竟还有许多军中世交!
他曾给过康国公多少权柄,纵容这位表兄广施恩德,笼络了多少军中人心,当然是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混账东西!”
皇帝没能控制住怒气,一把摔下了手中奏章-
至夜。
陈宝并非时时刻刻服侍在御前。皇帝用过晚膳,他暂且离开也去用饭时,皇帝随手召了一个午后不在,晚饭前才来当值的太监过来。
“九月初二日,霍恭人去看了霍良娣?”他似随意问。
“好像……是有这回事!”那太监年轻些,只有四十来岁,也是在紫宸殿服侍多年的老人了。
答过这一句,他并不多说,只安静等着陛下问下一句。
“她一个月,去东宫几次?”皇帝闭上眼睛。
“这……”太监仔细想了一想,“奴婢知道的,有时一两次,有时三四次,上个月多些,共去了四次。再从前的,奴婢一时不能确定。”
皇帝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不管陈宝有没有其他心思,霍氏常去东宫这事,总不是他凭空编造的。
对那太监摆手,皇帝让他去。
陈宝毕竟从无错处。
罢了。他心道。用人不疑……用人不疑罢!-
五日后。
重阳节后的第一个大朝会,圣人又加封楚王为正一品太尉。
太尉者,自秦汉至魏晋天下武官之首也,统帅天下兵马大权。②
在本朝,太尉虽无实职,只做加官,但其为“三公”之尊,仅在太师、太傅、太保“三师”之下。
楚王之勋,早已在最高一阶,正二品上柱国。其散官,亦已在上月回京时,加至从一品“骠骑大将军”。
至此,楚王已贵极人臣,再无可封-
当夜,太子辗转未眠。
“父皇,是根本没给我留下后路。”惨笑着,他对赵良娣说,“封无可封,他已封无可封……”
“即便,我明日就登上大位,也再无办法,给他施恩了。”他游荡在空旷的宫殿里,“难道要把天下分他一半?”
“若不封!”他问着冰凉的空气,“天下不会服我,他更不会服我!毕竟,我是毫无寸功的‘读书太子’,他是功震天下、救民于水火的‘将星楚王’!他才是众望所归!!”
赵良娣沉默地望着太子,望着一身素罗单衣,赤足走在地上,仿佛感觉不到寒冷的,她的丈夫。
是死局了。
其实,自从楚王十七岁灭国东夏开始,东宫和楚王府,便已经是死局。
次日凌晨,星月尚明。
宫门未启,太子便已梳洗完毕,换上一身朴素衣袍。
赵良娣陪着他一夜没睡,替他擦净冠上的璎珞。
“承恩公毕竟是殿下的亲舅舅,从前也疼爱殿下至深。”又用丝帕给他抿了抿额角的虚汗,赵良娣笑着说,“殿下请宽心地去罢。”
“你等我。”太子握住她的手,“我一定带好消息给你。”
赵良娣微笑,轻轻靠向他肩头。
她是不会再给太子献策了。太子有太多谋臣,而她只是一个深闺妇人,一个妾。以她的处境,她的身份,说得越多,就错的越多。她要先在东宫里保下自己。
但她也还是希望太子能赢。
她和太子,共有五个孩子。她是太子年少请封的第一位良娣。太子登上大位,她便不是贵妃,至少也在一品妃位。
而若太子落败,楚王上位,身为先储君的妻妾子女,她和孩子们……才是更难留下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