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公府正门紧阖。
凡是王公侯伯、国朝重臣家的府邸,寻常皆不开大门,家人奴仆日常出行只走偏门。只有在除夕、新年大节,或婚丧大事,再或接旨,或有贵客驾临时,才会大启中门,以示郑重、以全礼数。
太子轻车简从,抵达承恩公府,却只在偏门旁停车。
“快去告诉你们主君和夫人,”他并不下车,只有一个内侍趋步到门前,“太子殿下到了!”
太子在车上阖目,听着车外霎时混乱起来的动静。
这个时辰——
“主君醒了没有?”
传话的奴仆急喘着飞奔到偏西的一处幽静院落:“太子殿下就在门口!——东偏门!”
“醒了醒了。
“守门的人也是一惊,来不及多说,便忙转身去报信,在心里说完了下半句:
正是才醒没有两句话功夫!公子才同人端水进去!
承恩公日常起居的三间静室里,又是他的长子鲁大公子侍奉在内。
守门的奴仆并不敢直接惊扰主君,只低声唤屋内的仆人,先请出了大公子,将事回禀清楚。
“殿下还真突然来了。”鲁大公子一手虚握,轻轻锤在了另一手掌心。
“你去,快叫人开中门,依礼把殿下请进来。”他吩咐,“我去回禀父亲。”
那仆从去了,鲁大公子转身,不疾不徐迈回房里。
“什么事?”一个苍老的声音平淡问起。
“父亲料得还真不错。”鲁大公子笑着,接过承恩公手里用完的棉巾,“太子殿下已经在东偏门了。儿子让开中门请进来。”
“哎!”承恩公摇头,扶着儿子的手,拄拐站起身,“一会,你别说话。”
“是。”鲁大公子把父亲的手交给仆从,又亲手给父亲穿衣。
分明身在公爵尊位,曾官至吏部尚书,几乎封相,现在身上还有从一品“太子太师”的虚职,又加授正一品“司空”,居“三公”位,又要面见太子,可承恩公只穿一身素灰棉袍,戴同色巾帽,通身上下,无有一处金玉装饰。
他又已须发皆白,毛发稀疏,身形稍有伛偻,还因病痛格外单薄,粗略看去,便似一位寻常的民间将死老者,而非先皇后的亲兄长、国朝正一品司空、位居承恩公的尊贵身份。
理平衣襟,他重新扶起儿子的手,拄拐向院门走去。
走在他身边的鲁大公子,通身衣着相较身份亦然朴素,却是素青的绸袍和光面的绸鞋,并未似父亲一般只着棉布。
风淡然卷起零落的黄叶。在清晨的朦胧和簌簌的秋风里,父子两人安静等到了太子。
“舅舅免礼!”远远望见门边,太子便先说出,“表哥免礼!”
“殿下。”承恩公便不再俯身下去,只松开儿子,向太子伸手。
“舅舅!”太子疾奔过来。
从承恩公七年前辞官起,舅甥两人共只见过寥寥数面。上次相见,还是去年的重阳之前,太子亲来看望。
今岁新年,承恩公病得沉重。太子欲来探望,被承恩公婉言推拒。圣人与东宫都赐下许多药材补品。
“舅舅总是闭门不见人。”扶住承恩公,太子细细观察了一番他的面色,“怕舅舅又不让我来,我只好失礼自行来了。”
“殿下是一国储君,驾临臣子家中,这是鲁家的幸事。”承恩公轻轻笑道,“殿下请。”
太子拿不准舅舅这话,只是随口的客气,还是对他不请自来怀有不满。
他也不能细问,便也忙笑着应一声:“我扶舅舅。”
承恩公就在自己日常起居的三间静室里招待太子。
这三间屋子的布置,一如他身上的衣袍简素。家具自然都是最好的梨花木、檀木还有楠木,亦有一幅前人真迹,悬于堂屋中央的墙壁,但的确无有锦绣堆目,更无其他奢丽装饰。
鲁大公子在另一侧搀扶父亲坐下,又亲手给两人捧茶。
“表哥。”太子忙欠身,双手接茶。
“我,知道殿下的来意。”承恩公示意儿子把茶放在面前几上,并不与太子多绕圈子。
他直言道:“可臣年老体衰,又多病,七年前便已无力再担重任,所以辞官,何况如今。殿下是定要失望而归了。”
“舅舅!”太子想不到这样快就被相拒。
他张了张嘴,放下茶杯:“舅舅……难道不知,就在昨日,父皇又加封了楚王做太尉?”
承恩公沉默未答。
“那可是‘三公’之首的太尉!”太子向前倾身,“舅舅才是——”
“臣这‘司空’,本便是陛下看在皇后娘娘和殿下的情分上,破例所赏。”承恩公抚上太子用力按住茶几的手,“臣,在朝虽有二十余年,一切政事,不过率由旧章。臣之功绩,实则当不起‘三公’之位。”
“舅舅的意思是,他楚王就当得起!”太子心中一急,不禁半站起身诘问。
自知失言,他又立刻露出后悔的神色,低头坐了回去。
承恩公却没松开安抚太子的手。
“殿下啊,”他认真道,“您是太子,是储君,楚王再如何,也只是臣子。”
“可‘储君’毕竟还不是‘君’!”太子还是站了起来,“舅舅久不在朝廷,或许不知,自从楚王上月回京,满朝各部几乎皆有了他的人,连中书省都有了他的伴读!百姓本就只知楚王不知太子,朝局又如此,我这‘储君之位’,还能坐稳多久!”
“我求舅舅,就答应起复——”他竟屈膝,要当着承恩公跪下,“就看在外甥的命上,应了起复罢!”
“殿下!”
鲁大公子冲上前,用力到满脸红胀,死死搀住了太子,又用自己的脚挡在地上,没让太子的膝盖真正触地。
他随了父亲,身体亦比常人单弱。太子自幼习武,纵想把他挥开,才开始用力,便见拧红了他的手腕,想到他的身体,更怕使大了力气,再弄伤了他。
“殿下!”两人僵持时,承恩公颤巍巍直起身,松开拐杖,俯身至地,“折煞臣也!”
“只求舅舅救我!”太子终于推开了表哥,扶住舅舅的肩。
“殿下……”承恩公急促地咳起来,几乎要咳出肺,却挥开儿子和仆从,不让他们搀扶。
太子也急得红了一张脸。
“殿下,不用人救。”承恩公一面咳嗽,一面尽力说话,“殿下已做了三十年的储君,虽然无有功绩,但也从无错处……历来,废储都是国朝大事,似殿下这般毫无过错的储君,即便圣人想废,都未必能够做成,何况,圣人并无此意,只是嘉奖了楚王的功劳……”
“以不变,应万变啊,殿下。”他握住太子的手。
“殿下一日是储君,楚王若有异心,便一定会先有动作。动,便是错。便是在圣人面前,显露反心。”
“民心、朝局,怎么样,都不要紧。哪一处多一个人,哪一处少一个人,也都不要紧。”
终于能直起上身,盯住太子的双眼,承恩公最后谏言:“朝政、天下,一切都在陛下手中。圣心,圣心——”
他沉沉道:“圣心,才最是要紧。”
太子怔怔地,在喉咙里发出一点响动,似是明白的应声,也似只是知道再无希望劝服舅舅的呜咽。
……
承恩公没多留太子,太子也无心再在这里耽延。
回到东宫,早有工部尚书和几名臣属在偏殿等候。
他说出承恩公的话,便无言喝茶。
众人也皆沉默,各自思索。
“请恕臣斗胆了。”工部尚书先站起身,“承恩公之言,似乎有理,可若陛下真无易储之心,又为何加封楚王,到无可再封的地步?又为何直到如今,都不许殿下入朝办差?今年,可是连七殿下和八殿下,都在刑部和工部有了差事,这……说不通啊。”
“这有什么‘斗胆’。”太子放下茶杯,“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
“臣要说的……”觑着太子的脸色,他走过去,低声,“承恩公虽然是殿下的亲舅舅,但,也是所有皇子的舅舅。”
他这话里的深意,便是承恩公并非真心为太子。
元后是因病亡故,生前温良淑德,宽和待下,无有一丝恶名。楚王出生时,元后已然故去。云贵妃盛宠在后,更不曾与元后结仇。所有皇子包括楚王,都不可能不认这位嫡母。
承恩公府现在不愿相助,是打着两不得罪,即便将来是楚王登位,也能保住全家荣华的主意。
“即便别处多一人、少一人都不要紧,那可是中书省,中书省右相之位。”看太子并不作声,工部尚书又深入说,“就算承
恩公年老体衰,无力上朝……鲁大公子可正当壮年,又为何——”
“表哥,他也是先天体弱。”
看一眼太子妃的亲兄长——他的舅兄,太子淡声笑道:“舅母才走了两年,孝还没过。就是出了孝,舅舅又只他一个儿子,他不服侍在旁,难道叫表姐回家侍奉老父?”
“请舅舅回朝的事,就这样吧。”他起身,迈步离开,“今后,不必再提承恩公府。”-
自楚王十八岁任兵部尚书,多年以来,兵部的一切事项,九成都由侍郎办理。他常年在外,并无空闲、也无精力亲自过目政事。
他得授太尉后,长兴侯升为尚书,他也正式卸任。
大胜的封赏俱已结束。朝廷重回正轨。他不必再往西疆巡边,辽东亦然安定。至于南越、南诏,近年还算安分。
身上又无实职,他便忽然多出了大把空闲。
多出来的一日六七个时辰,他一半用在青雀和承光、四郎身上,两成用于大郎和二郎,余下三成,都花在了礼部。
他每日都会在礼部两个时辰,盯着官员筹备他和青雀的大婚之仪。
虽是“次妃”,但既位同县公,是否也该走六礼?
皇子娶妻,宫中皆按例赠与嫁资,他的次妃,也该有寻常皇子妃出阁的嫁资。
——此事,礼部上禀皇帝。皇帝皱了皱眉,叫开内库筹办了,又命礼部尽量满足楚王的一应要求。
还有,他次妃的吉服该是何等规制?冠上用几尾凤、几样珠玉?乃至她新年入宫朝贺,该依丈夫的排行还是自身的爵位站立排序,桩桩件件,事无巨细,他想起哪件事,就会问礼部哪件事。
便是暂且无事可问的日子,他也会来礼部衙门,坐满两个时辰才走。
礼部尚书——太子妃的亲舅舅——想躲着楚王走,却不能一上午都不在衙门,着实躲不开。
在如此的关切之下,礼部迅速择出一个年前的吉日:十一月十九日,做楚王和次妃的大婚之日。
这日,楚王又是辰初便到了礼部。
礼部已有了一处专门接待他的房舍,就在礼部尚书大堂之侧。
小吏也照例奉上礼部最好的茶。
接过茶水,楚王鼻尖微动。
他淡淡挑眉,又仔细嗅了一口茶香,便踱步到案上新供的鲜花旁,嗅了一口花的浓郁香气。
这茶……有毒。
第122章 “交代”这是一步险而收益丰厚的棋。……
世上没有无色无味的毒药。
只要是毒,就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颜色,令人警惕的气味。
所以下毒,不会有人直接下在白水、米饭里,或借茶、或借酒、或借花蜜,或借肴馔汤羹点心,总要以其他气味颜色做掩盖。
比如这香气馥郁的祁红。
再比如,这甜香和苦香糅杂的菊花花束。
又看一眼杯中茶汤,楚王轻声一笑。
“这茶,”心中一瞬转过数种应对方式,和每一种方式会有的不同发展,他看向端茶来的小吏,随意问,“是你泡的?”
“是……是小人泡的!”小吏正要出去,听得这一句问,有些慌,也有些惊喜,连忙转身,“殿下?”
“这些日子,你服侍得不错。”
楚王端着茶杯,踱步到放着茶壶、茶盘和其它几个茶杯的几案。
他身后,林峰已眼神示意亲卫护住花瓶,又忙跟上脚步。
“我要赏你。”楚王打开壶盖,轻轻嗅了嗅,“还有这里扫洒的,院子里扫洒守门的,打水的,礼部管收贮盐酒茶糖和一应器具的,今日送来这花的,还有这一个月里,可能进过这三间屋子的——你去,把他们都带过来。”
小吏先还赔笑,一时听得发愣,渐渐察觉出了什么。
“……殿下!”他两膝发软,直愣愣就跪了下去,“小人——”
“去吧。”他看见楚王对他微笑,“别怕。”
林峰走上前,两手有力地搀扶起了小吏。
楚王放下壶盖,轻声告诉他:“若与你无关,就去把人都带回来。有人护送你,能保住你的命。”
“我给你——”他宽容地说,“半个时辰。”
……
半个时辰,足够整个礼部都知道,今日送给楚王的花和茶水出了差错。
礼部尚书带着两个侍郎都来赔笑询问,主动提议这就请太医来验看茶水,又说去报刑部、报大理寺和御史台、京兆府,让这些衙门都派人过来验查,一定找出是谁要谋害楚王。
说出“谋害”这两个字时,礼部尚书没能忍住,重重打了个寒颤。
他身旁的两名侍郎,更是早已汗如雨下,在十月初冬的冷风里,站在回廊下,一袖又一袖抹着额上的汗。
“还是,等人到齐了再说。”楚王端然坐在茶壶之侧。
礼部尚书想进屋子,又不敢进。背后再如何巴望楚王一死,好让东宫安稳,屋里这尊神,到底是陛下的亲子,大周的亲王,是十年间接连灭国了东夏和西戎,还亲手杀过发妻和亲子的狠绝之人。
他又有嫌疑。若贸然入内,更惹了这杀神不快,他是朝廷命官,二品尚书,应当不会死,可若楚王不顾体面,当众打他一顿出气……恐怕连陛下都不能说楚王一句不是!
可若任此事闹大,牵连到东宫,牵连到家中,还不如……
一时欲进,一时又思退。
就在礼部尚书拿不定主意的这一会,林峰和几名亲卫带着小吏,领着一大串人回到了这所院子。
“走吧。”楚王亲手端起茶盘。
“殿下……六殿下!”礼部尚书慌张问,“您这是——”
“入宫,见父皇。”路过他身边,楚王竟还对他笑了笑,“这茶好,花也妙。皇城之中,大明宫咫尺内的礼部衙门,竟能出现这样的好东西,当然要送与父皇一同欣赏。”
在几个亲兵的围随下,楚王悠悠走出了房门,又走出院门。
当然有人想抢走他手里的茶和亲卫捧着的花。可这世上,只凭力气、凭武艺,谁能在楚王手中硬抢到东西?
不中用了!
带着人“呼喇喇”跟楚王向大明宫跑,礼部尚书只能在心里做了决定,眼神示意亲信快去东宫回禀!
至少,让殿下有个应对的准备!
……
捧茶从礼部入宫的这一路,礼部发生的事,也飞快传遍了整座皇城。
到楚王迈上紫宸殿的台阶,一步一步向大殿靠近的时候,皇帝也从太监的急声回禀里,大概知道了情形。
是真有人给楚王下毒,还是他借机陷害东宫?
皇帝命人去传禁卫、传太医,便再坐不住,索性站起身,走了出去。
一大串跟来紫宸殿的人,除了楚王身边的太监和亲卫,都已走得气喘腿软,跟不上他上台阶的速度。
“父皇。”楚王笑着将茶盘展示给皇帝,“今日儿臣到礼部,才要喝茶,忽然觉得茶味有异。这花又插得奇怪:颜色虽好,可苦香甜香混合,反倒难
闻,像是在掩盖什么。”
“事关礼部,儿臣不敢擅专,便将一应证物证人都带了过来,请父皇查明。”他略侧身,请皇帝看正艰难上阶的百十个人。
皇帝额角乱跳。
“这,这——”他不能指责楚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便喝命陈宝,“快把这些人带去偏殿,逐个审问!”
“是!”陈宝忙领禁卫下阶。
“父皇已经知情,儿臣就偷懒不管了。”
将茶盘交给另一个紫宸殿的太监,楚王笑道:“想是这一月里,儿臣聒噪礼部太多,礼部有人厌烦了儿臣,想开个玩笑,让儿臣在家歇息几天也未可知。既招了人烦,婚礼大事都已说明妥当,从明日起,儿臣也不去了。”
看亲卫也已将花瓶交过去,他便笑问:“儿臣,告退?”
皇帝定定地盯了他几眼。
“你……去吧。”他拍了下儿子的肩,“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消息传来,东宫已如一锅乱粥。
“不是说万无一失,就算有狗鼻子,他也闻不出来吗!”太子怒问身边的人。
但,今日东宫臣属大多不在。亦非“讲经”之日,先生、伴读也皆不在。他身边只有詹事府的几名官员,和几个亲信太监在侧。提供毒药的人,与连日和他亲自试验毒药的人,亦然不在。
是以,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他也不能召人入宫,好像心虚急着和人商议对策。
楚王毕竟没有喝下那杯茶——他怎么就没喝一口!
他找出的那些人里,也并无一个,是真正下毒的人。
要冷静,要冷静。
眼前轻轻晃动,太子盯过每一个人低垂的脸,蹒跚着退回了座位旁。
只要父皇查不出来……
只要父皇查不出来——-
“就算查出,真的是东宫下手,陛下,会对太子怎么样吗?”紧紧地,青雀握着楚王的手臂。
那杯毒药,曾离他那么近。
“谁知道呢。”楚王淡淡地笑,用恰到好处的力量,回握她的手,“他说,‘会给我一个交代’,我就等等看。”
青雀便知道,楚王其实也不抱期望。
为了功高震主的一个儿子,去废了稳坐三十年太子之位,却无功绩名声的另一个儿子?
皇帝若真能如此做,也不会屡次对楚王失信了。
“擒‘贼’……先擒‘王’。”
压下心中恐惧,她先分析形势:“看来,太子是决心先让殿下死,便再无人能和他争位了。”
这是一步险而收益丰厚的棋。——如果不是楚王发现了茶中有毒,甚至,不会有太大危险。
齐王、魏王并无六部实权,更不比楚王臣属众多。七皇子和八皇子才入朝廷,还没得封爵位。九皇子虽成了婚,因未满弱冠,尚居住在宫中。下面的皇子,更是一个比一个年龄小,都还在读书。
皇帝已在五十二岁寿数。“知天命”的年纪,确是人生走到暮年。
他的祖父,正是在这个年龄离世。
他的父亲,甚至只活到四十三岁。
只要没有皇子能似楚王一般动摇太子的尊荣,太子便似乎只需孝顺好皇帝,等待皇帝寿数终了,顺利承袭大位。
“幸好殿下察觉了茶有不对。”青雀又开始后怕,“否则——”
“人死万事空。身后事,只能任人摆布。”楚王握正她的肩膀,望进她的双眼。
他认真说:“所以,我不会死。”
他会活着。
不会让自己的命运、阿娘的命运、青雀的命运,再任由他人掌握-
楚王和青雀先知道的,是那杯茶里的确有剧毒——一口就能让人丧命的毒。
这是第二天,周御医来给青雀诊脉带来的消息。
“不但茶杯里有毒,那一整壶茶都有毒!”他在内室只用气音说,“圣人让把茶喂了死囚,喝一口的,当时便腹痛,半刻钟即吐了血,不过半日——三个时辰——就死了。喝两口的也是只活了两个多时辰。喝光整杯茶的,不到两刻钟就断了气息。”
“小人没亲在现场,这些是曹院判让小人转达。陛下严令所有人禁口,有走漏消息者斩。殿下……”
“我知道。”楚王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你今日只是来给王妃诊脉。”
“是……”周御医擦拭额角的冷汗-
他们接下来知道的,是皇城司追查到了下毒之人。
那已是周御医来的又三日后,长兴侯拖着定国公来找楚王吃酒。
席散,楚王回到后院,便附耳告知青雀:“是礼部精膳清吏司郎中的家奴。那家奴人已死了,他妻子女儿怕也活不成,主动招认。郎中也招了。”
“一个郎中?”青雀便问,“他知情吗?”
还是单纯受人利用?
“知情。”楚王声音很淡,“他儿子失手杀了人,正要求人遮掩。毒,是他求过礼部尚书之后,突然出现在他书房里的。上面写着‘楚,茶’两个字。花,还不知是谁摆在那里。”
“皇帝,放了礼部尚书。”他轻轻地笑-
半个月后,礼部尚书调离京中,调为广南观察使,虽由尚书贬向边境,仍为从二品高官。
礼部左侍郎暂担礼部中事。
又几日,宫中送来了青雀的嫁资,丰厚无比,远超县公夫人应有的规制,竟是寻常亲王娶妻的三倍有余。
看了片刻礼单,楚王弹了弹纸页,交到青雀手里。
自始至终,皇帝从未特意召见太子。
太子和东宫臣属从一开始就准备好的,“这是楚王陷害东宫的‘苦肉计’”的辩解之言,也就并没能够用上。
第123章 是替身吗?今次能狠心杀兄弟,来日便……
时隔近一个月,太子终于再次踏入了太子妃的殿门。
今年入冬早,天气寒冷,京中正下第三场雪。太子身着银鼠袍、肩披狐腋裘迈进宽阔昏暗的大殿,满身皮衣御寒,身形却竟似在门边的阴影下显出伶仃。
再一定睛,又并非他“似乎”瘦了。
他是真的瘦没了小半个人。短短二十几日,他颊边的肉已近瘦干,显出筋骨的嶙峋崎岖。
做了三十年太子,他一贯摆在面上的温和神情,与通身的矜贵气派,也在这样的面容下,透出冰凉的尖刻与阴森。
他来得突然,宫女正慌忙点灯。太子妃更是不曾装扮,只能穿着寻常入睡的衣袍迎过来,跪在太子面前,行叩首大礼:“……殿下。”
太子顿了顿。
“这是怎么了?”他俯身,将手递在太子妃面前,“又无大事,何需行这样的大礼。”
他身上浸染的寒气经过这只手,丝丝绕绕缠上了太子妃的脸。
她缓慢搭上他的手。
两人手掌的温度,竟没有谁比谁更暖。
“妾身的舅舅和兄长……办事不利。”太子妃没有顺势起身,只是抬起头,给太子看清了她同样清瘦下来的脸。
四目相视,两人都为对方的面容心惊。
“妾身……”她落下一滴泪,“无颜面对殿下。”
“这事……怪不得你。”太子用力,将她从砖地上拽了起来。
“你兄长找来的毒药,你舅舅择出的人选,孤,亲自看人试的分量。”他任太子妃给他脱下斗篷,轻声宽抚,“他已在礼部快二十日,茶水入口,从无警惕。本该万无一失——”
说到此处,他神情扭曲了一瞬:“这些时日,孤又试过几次,下在茶水里,连东宫最灵的鼻子都闻不出有异,何况还有花香——那花也是每日新换的,偏是被他发觉!”
太子妃也想不通:“难道说,”她缓缓道:“楚王嗅觉真就如此敏锐?”
“若没人走漏消息,”太子冷笑,“那就真是他长了个狗鼻子——不愧是他狗娘养出来的东西!”
骂完这句楚王,他迈步向内。
太子妃连忙跟上去。
“一次不
成……咱们还能再来一次!“她低声提议,“或许只是他运气好,或许是他从前见过这种毒就记住了,咱们再换一种——”
“别再胡想了!”太子越听越皱眉,不耐烦地叱了一声。
把委屈又害怕的女人拽入寝殿,他到底解释了一番:“虽然父皇没罚我,甚至没骂我,只调走了你舅舅——父皇不见我,直接下的调令,我也没办法替他求——似是把这事盖了过去,可那日楚王大张旗鼓在礼部找人,又自己捧着茶盘带那么多人横穿皇城入宫见父皇,早让他在礼部被下毒的事传遍了京城!是,现在是没人能说,一定是我给他下的毒,可再来一次,我就是最大的嫌犯!再来一次,还不知父皇会不会遮掩!”
他不但不能再给楚王下毒了。
这京城里所有的人,所有和楚王亲近的官员、他的家人,所有皇子,云贵妃,甚至父——
父……皇。
无意识地,太子松开了太子妃的手腕,轻声呢喃出了这两个字。
“……父皇?”太子妃轻轻地问。
“父皇……父皇——”太子有一息慌张,几乎以为他说出了那些可怖的、大逆不道的想法,“父皇——”
看清太子妃更多是疑惑的神色,他冷静下来:“父皇虽不许我入朝,却每月有三四次叫我去紫宸殿观政。但那日之后,再未召过我。”
他退后,离开太子妃面前,独自坐到床边。
太子妃又忙跟随过去。
“或许是为殿下打算,不让殿下置身是非?”她劝道,“毕竟,陛下没有查到殿下身上——”
“‘没有查到’?”看她一眼,太子嗤笑,“出动了皇城司,连你舅舅都贬去了广南,怎么可能没查到。”
“就算真无实证,难道,他还猜不到吗。”他慢声说。
“可是,陛下连一句重话都没说!”太子妃忍耐心酸心痛,还是努力地劝,“就说明,陛下没有怪您。”
“没怪?”对她的话,太子依旧不屑,“没怪,就是好事……吗。”
说不定,父皇已经在怀疑他,今次能狠心杀兄弟,来日,便能——
弑父了-
这个念头,飘荡在太子的心里,在各处生根、发芽、茂密、壮大。
砍之不去,除之不尽-
“睡吧。”
温柔地,他对发抖的太子妃说-
见了太子妃一次,之后,他又连续去了太子妃寝殿几次,安抚她和寇家。
虽然经过此事,他已经深刻明白了舅父的话:朝廷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他和楚王的事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只有这些人了。
除了这些追随他,想扶他上位,以获得更多利益的臣属之外,他就只剩一个“三十年储君”的虚名。
如果没了他们,他将一无所有,真正势单力孤,任人宰割-
楚王在礼部疑似被下毒一事,便在前任礼部尚书的远调,和宫中给楚王次妃加倍的嫁妆之后,轻飘飘揭了过去。
前任礼部精膳清吏司郎中,因教子无方、扰乱诉讼、不敬律法被收监,又被发现和儿子一起死在了牢里。
十一月初,青雀和楚王的大婚日期近了。
京中重归平静。青雀终于给昭阳宫递了拜帖,带上楚王府里的四个孩子,和柳莹一起入宫拜见。
“前两个月,殿下和妾身都忙的日子,都是阿莹替我照管承光和四郎。”她如此替柳莹表功,“孩子们头一回一起入宫,我怕或有照管不到之处,便也把她带上了。”
柳莹是云贵妃八年前,亲自在秀女里选中,赐给楚王的妾室。当日赐给楚王的两名孺人,李氏虽然生子,却行事骄狂悖逆,实已不堪为侧妃。柳氏一直无子,却八年来安分守礼,与人和善,能替楚王、王妃教养子女。
相比之下,云贵妃当然更对柳氏满意,也欣慰于江氏能宽和对待楚王府里其他妃妾。
孩子们已拜见过祖母。青雀如此说,柳莹下拜,再次行大礼。
云贵妃温和叫她起身,虽然高兴,也并不过多关问。
她令两人坐,便搂过大姐儿,让孩子拜见母亲,见过柳夫人。
青雀从进门便看到了这个孩子。她是十月的生辰,上月正满八岁,只比大郎小两个月。容貌自然是清秀可爱的,三分像楚王,又有着宋檀的几分影子,或许,更像她生母宋氏。
她一直在偷看她。眼神好奇,又发怯,不见仇恨,更不见别意。
听到云贵妃的吩咐,她应声,提裙走过来,在拜垫上依礼下拜,口中也顺畅地说出:“承怡拜见母亲。”
青雀知道,这个孩子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云贵妃和昭阳宫里的人,只说她生母已逝,所以养在宫中,并不提她生母是宋妃,甚至不让她知道,她亲舅舅家,便是康国公府宋家。
皇帝在她面前,也只含糊地说,“你母亲”,“你舅舅”,“你舅母”,并不直接告诉她,这个“舅舅家”,就是她的亲舅舅。
毕竟,她的生父杀了她的生母这件事,谁也不能确定,是否能瞒过一辈子。
不说清楚她生母是宋妃,便还能掩耳盗铃。
“快起来吧。”青雀用对大郎二郎同样的态度,温柔对她伸手,“好孩子,让我看看你。”
大姐儿柔软的手搭在了青雀掌心。
“这是柳夫人。”青雀对她笑,握住她的小手,“这是大郎,这是二郎,这是二姐儿,这是四郎。”
大郎领着承光,二郎领着四郎,四个孩子依序走过来。
青雀松开大姐儿,看她先对阿莹见礼,便去与兄弟姊妹们厮见,落落大方,言行合矩。
“阿娘!”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脆传入殿中,“我来晚了?”
“倒不算太晚!”云贵妃也扬声道。
“这是你六妹妹来了。”她笑对青雀说。
青雀和柳莹连忙起身。
她们今日在东侧室,六公主很快绕过屏风走进来。她身后的乳母抱着一个和四郎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看见一屋子生人也不怯,只张手对云贵妃叫:“阿婆!宝珠来了!”
“这是你新舅母,那是柳夫人,那是你舅舅家的哥哥姐姐弟弟。”云贵妃满眼疼爱,“快去见了人再说话。”
“舅母好!”宝珠从乳母怀中下来,利索地磕了个头,“拜见舅母!”
她站起来,又对柳莹行礼:“柳夫人好!”
终于,孩子们又到一处去相见,青雀一把被六公主握住了手。
“好嫂子,我可终于见到你了。”她眼底有一点点没能掩饰好的惊讶,口中欢快地说,“几年前六哥就同我说,让我若见了你,别同你胡闹,谁知那句之后,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有缘得见!”
“是吗?”青雀也惊讶,“还有这事?”
“当然有了!”六公主笑着回忆,“那是——景和二十六年,正月初五日,六哥离京之前!这一算,都快四年过去了!”
“好了。”云贵妃笑道,“这才见第一面,竟就有旧可叙。”
“阿雀,你和柳氏先带孩子们去西偏殿。”她道,“我和你六妹妹说几句话,一会过去。”
“是。”青雀忙应。
便有一名女官出列,引他们许多人过去。
六公主坐到了母亲身边。
“怎么这么像!”人影一消失,她就忙附在了母亲耳边,“你同我说,生得几乎一样,我还不敢信——”
“都告诉了你,你还差点露相。”云贵妃无奈。
“你还没见过,她从拜下到起身,不露眼睛的时候。”她叹道,“那才是十成十的相像。”
像得她都恍惚了一刻,怀疑是否是死去的人离魂附体,重归人世。
“但说起话来,就不那么像一个人了,年龄也不一样。”
她叮嘱女儿:“别把她和姜颂宁,当成同一个人看待。”
六公主微怔,片刻,应了一声:“是。”
慢慢地,她缩到了母亲怀里。
“阿娘……”就算生了女儿,她在母亲面前,也还是把自己当小孩子。
“你说,”她轻声问,“就算你我能将她们分开,六哥……”
有这么像的一个人日夜伴在身边,六哥真的没有把江次妃,做姜侧妃的代替吗?
自从得知新嫂子和姜侧妃容貌相似,她便疑惑:
六哥,会是痛失所爱之后,找一个替身弥补的人……吗?
“我也不知道。”云贵妃如此回答,“我没问过他。”
对她来说,不管江青雀在儿子眼中,是一个独立的人,还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他既然不想让江青雀知道自己和姜颂宁的相似,她就不能让这个消息,从宫里泄露到她眼前。
第124章 大婚后悔。
到今冬的第四场雪终于缠绵结束,天光放晴,青雀和楚王也迎来了大婚的吉日。
今年天气过于寒冷,工匠没能赶在婚期之前建好新殿。青雀和楚王,又都无意让青雀先到别家居住,再从其家“出嫁”到楚王府。今
日成婚的礼仪,便是青雀从楚王书房后五间“出阁”,坐花轿绕城三周后,再回府到后宅宁德殿,行成婚之仪。
待新婚一月结束,青雀再从宁德殿搬回楚王书房。
再待明年新殿建成,她便正式搬去新殿居住。
皇帝本不许次妃居住宁德殿。但楚王今月询问,是让青雀从定国公府出阁,住回他书房,还是从他书房出阁,暂住宁德殿一个月,皇帝没有思考太久,就让按后一种办。
而“县公娶妻”的场面,本就足以震动京城。
黄昏,青雀戴八凤花冠,身披云锦,在如云侍姬的簇拥下,被楚王亲手挽出,下轿回到王府。
冬风吹得人寒,楚王的手却暖如炉火。
冬日的黄昏暗影疏落映在他眼中,却再没有映出任何的尖锐、锋利、不耐,只有对她毫无杂念的专注。
青雀便也没能忍住,在玉扇之后,轻轻对他抿出一个笑容。
婚仪繁杂,青雀却并不觉得疲惫。每一个祝福他们会百年好合、如糖似蜜、相伴到老的仪程,她都怀着极度的认真和期盼做好。
终于,合卺交杯。
当着满室女宾的面,楚王轻轻抚开青雀额上的流苏。
“一会先吃饭,等我。”他笑。
“嗯。”青雀用比他更轻的声音,红着脸答应。
他们的情态,毫无遮挡,被所有来客看得分明。
不仅现在。这一路过来,楚王对他新次妃的态度,和那日当街拒绝周仙容相比,都是天上地下。
以为旁人听不见,周仙容瞪着江氏和楚王交叠的手臂,发出轻轻一声冷嗤。
文阳长公主立刻捏了一把女儿的手。
“咱们六郎对他新娶的次妃,还真是宠爱。”待观礼结束,走出内殿,她笑对云贵妃说,“连宁德殿都求来给她行礼,也不知,将来正妃入府,会不会介怀。”
云贵妃今日特意出宫,替儿子招待婚宴的女宾。因知她会来,各家赴宴的女眷,都是府中辈分、身份最高之人,即便此刻听到文阳长公主当面生事,挑衅贵妃,也还能稳得住。
而文阳长公主今日带女儿过来,无非是心中不服,要亲眼看一看把周仙容“比”下去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也是要用这等行事,挽回她们被楚王拒绝的颜面。
云贵妃心如明镜。
“陛下若再给阿昱赐婚正妃,也定是识大体、知礼仪的贤良女子,上敬父母、顺从丈夫,对下,宽待姬妾儿女,不生妒忌。”她温和笑着,声音不高不低,“令江氏在宁德殿行礼,是陛下的旨意。若阿昱的新妃,真连陛下的旨意都不满,那这样的人,也无德做天家的皇妃。”
文阳公主被这一席话说得无言可答,只能笑了笑:“还是贵妃娘娘虑得深远。”
“不过——都快六年了。”她又说起,“这楚王府里,终于又有了一个能主事的女人,想必贵妃娘娘,也能少为六郎的姬妾费心了?”
“阿昱的妃妾,就那么四五个人,来来去去,还不比公主的面首多,本就不用我多操心。”云贵妃仍是笑着,不轻不重地还击。
文阳公主想在女宾面前坏阿昱的名声,断他再娶高门淑女做王妃的路,她又何妨断一断周仙容的路。
公主养面首不罕见。可父母太过荒唐,总是有碍儿女的婚事的。
文阳公主用鼻子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席才过半,她便带着女儿告辞。
天色墨黑,寒风侵骨,又因前来赴宴盛装丽服,行动不便,母女两人并不骑马,一同上车回家。
“贵妃当着那么多夫人还那么说,是不想楚王再娶王妃了吗!”周仙容坐稳就冷笑,“什么‘识大体、知礼仪的贤良女子’,我呸!哪一个女子能忍得了妾室鸠占鹊巢,先住了正妻的屋子!她这么说,谁还敢再把女儿嫁去楚王府!摆明了楚王再如何宠妾无度,她也纵着!”
“她,可能还真是不想了。”文阳公主揉了揉额心。
“阿娘!”周仙容忙替她揉起来,“喝多了?头疼?”
“没喝多少。许是方才让风吹的。”文阳公主摇摇头,握住她的手。
“那江氏,咱们今日也看了,不过仗着一副好颜色。”她宽抚女儿,“楚王为这么一个狐媚,自弃了得力的岳家,将来,还有他后悔的。”
“恐怕陛下封江氏做次妃的时候,就断了再给他赐婚的心了。”说着,她得意笑起来,“哪家高门重臣,愿意女儿嫁给他,做那样受气的王妃?”
“就是来日,他后悔了,杀了江氏来跪在我面前请罪求亲,我也不要他这样的女婿了。”文阳公主笃定地说。
……
提前走了一两个宾客,并无碍于楚王府婚宴的欢庆。
文阳公主才走,又有陈宝等几个太监到府,带来了皇帝的赏赐。
楚王才被灌了一轮酒,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敬酒。
他眼中生光,来者不拒,这副娶妻万事足的模样,看得齐王和魏王把牙根咬了又咬,也去跟着灌了他几杯。
太子并未亲至,派嫡子韩王前来贺喜。
韩王是太子妃的长子,比赵良娣的长子江夏郡公略小一岁,两年前成婚,得皇帝亲封郡王爵位。
自那之后,朝中宫中有一应往来应酬的事,太子不愿、或不便亲自出面,又必得派人去恭贺时,便只令韩王代替,不再让江夏郡公替他行事。
韩王已一十八岁,将近弱冠,只比六叔楚王小八岁,身份又与二叔齐王、四叔魏王等同,却并不一同上前起哄、敬酒,只安静吃菜。
“二郎。”灌酒回来,魏王带着酒气,一手搭上韩王的肩膀,“你怎么不也去贺一贺你六叔?”
“方才开宴,侄子已经贺过了。”韩王稍躲了躲魏王的突然贴近,放下筷子,神色也有些不自然,笑道,“六叔是叔叔,侄子也不敢太造次。”
“怕什么?”魏王便说,“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别说你我,就是那些人——”
他指了指现在围着楚王敬酒的一圈将士:“他们都不和你六叔客气,你是侄子,亲侄子,太子的嫡子,怕什么?”
“是侄子平日和六叔相见不多。”韩王还是不动,“何况六叔正和他们热闹着,侄子还是不去打搅他们的兴致了。”
再三劝不动,魏王扫兴回席。
“二哥你说,”他又和齐王咬耳朵,“二侄子是真不想凑这个热闹,还是不愿意去给楚王敬酒?”
“谁知道呢。”齐王吃下一口没什么滋味的菜,“虽然名分上是叔侄,那是太子的嫡子,你也别太闹得过分了。”
魏王忍了忍气,冷哼道:“什么‘县公娶妻’!”
娶一个次妃,这么大排场,父皇还特地命人在席间送赏,这简直比郡王娶妻还更热闹!
……
前殿的舞乐欢笑,越不过重重的围墙传到后宅。
宁德殿的丝竹热闹,却经由凛冽的冬风,透过冬日空旷的花园,隐约递到了“冬四院”的窗边。
今日殿下娶妃大喜,有罪庶人袁珍珍的面前,也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宴。
被关在冬四院禁足四年多了,她从没能踏出院门一步。
被关进来的那年,她才十七岁,今年,她已二十有一。
四年前,她以为自己有花容月貌,又比江氏……王妃年轻,比她清白,又是殿下从宋妃献上的两个人里,亲自挑中留下的那一个,殿下还直接封了她做孺人,一定是喜欢她的,只是被江……被王妃缠住了,霸占了,所以才不来看她,只是被王妃骗了,不知道王妃曾经给别人做过妾……
可是,殿下亲口告诉她,留下她,只是因为,他厌烦了宋妃总是送人,又看出她比另一个人更情愿留下。
而请封她做孺人,是要让宋妃知道:
“不是宋家的人,我便愿意收,愿意给她尊位。”
四年过去了,殿下以冰冷、嘲讽的态度,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袁珍珍都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我本想,给你两个选择。”
咽下一口苦酒,袁珍珍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四年之前,殿下在这
里的声音重叠。
“……但若非我要用你警告她,你也不会留下。你方十七,正当嫁龄,再过三年五载,以王府侍女的身份离开嫁人,也算有个结果。”
“我猜到了你不会愿意。”
“以你的行事,我也不能放你离开,在外胡言乱语,引起流言。”
于是,她就被关在了这里,一直、一直关在了这里……每一天都只能望着四方的围墙,四方的天,对着相同的几个侍女和嬷嬷……听她们的话读书、念经、学规矩,不能出门,不能见家人,甚至不能送信……
“娘子虽被禁足,也停了月例,却是丰衣足食:一日三餐,每餐两荤两素四道菜肴;一年四季,每季四匹衣料,并灯烛炭火纸笔等物,从来没人克扣。”在她受不住大哭的时候,嬷嬷们如此对她说。
“娘子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们平和地叹气,“以娘子本来的出身,就是在家也没有这样舒服的日子。便是嫁了别人,不幸守寡,规矩严苛的人家,让寡妇守节的院子,还没有咱们‘冬四院’大。何况,娘子你勾结府外,搅乱王府,如此大罪,殿下宽和,没有罚你苦役,只是让你读书学规矩。”
“娘子有在这里哭的功夫,不如再想一想自己的错处。”
“执拗不改,娘子才是一辈子走不出去。”
“若真心悔过,或许就感动了殿下、娘娘,愿意对娘子宽宥一二呢?”
好像换了一首曲子。
鼓声停了吗?那是笛音,还是萧管?
袁珍珍其实不知道那是她真正听到的乐音,还是,只是她的幻想。
如果她没有嫉妒王妃,不肯见她,不肯与她往来,不去依礼对她贺喜,从一开始就得罪了她。
如果她没有纵容阿娘几次过来,从阿娘口中,听到了宋家遮遮掩掩,不怀好意告诉阿娘的话。
如果,她能从一开始就知道利害,也让家里知道利害。
如果……她没有在那年的中秋宴上,怀恨问出,王妃是个丫鬟出身,怎么竟这么厉害,什么都会?听说她给人做过妾,是不是真的——
如果她听了李嬷嬷和冯女史的教导。
如果,如果她在殿下面前,她在殿下回京之前,已经真心悔恨了自己的错误——
是不是,她早就离开了楚王府,找到了一个喜欢她容色,愿意疼她爱她的如意郎君?
是不是,她也能坐在今日的宾客里,依旧听人尊奉一声……“袁孺人”?
醉倒在桌案上,袁珍珍满心悔恨,满面泪痕。
第125章 “王妃”的威势她不是菩萨。
袁珍珍是戴罪受罚之身,禁足不可出门,明日也不能去宁德殿,向新王妃请安。
是以,即便她今夜吃得酩酊大醉,也无伤大雅。
看她伏在桌上,没了动静,安静候在一旁的一名侍女便开了门叫人,几人一起先将她搀扶到卧房里脱衣脱鞋,喂醒酒汤。
再看她流着泪,真正睡过去了,她们才到外间收拾了酒菜,端到下房里,同嬷嬷们一起取乐,又换了一个人守夜。
袁氏虽然戴罪禁足,现在论起身份,还不如她们这些正经领月例的侍女,但毕竟她们的差事就是服侍、教导袁氏。
若差事办得不好,暗中克扣、虐待于她,真弄出大事,叫人知道了回禀殿下,她们的结果一定还不如她。
“说起来,今儿她竟没闹。”一个嬷嬷吃着酒笑道,“就是吃醉了,睡过去,咱们也还省心了。”
“她好像也有日子没发左性了。”另一个嬷嬷便说,“便是九月时,咱们王妃得封,她听了,也只是怔怔的,没再说糊涂话。”
“难道,是真想开了?”一人笑着,不大认真地说。
“管她想不想开。”第一个嬷嬷笑说,“她是出了名的糊涂人,连冯女史都教不明白,她就是一辈子想不开,殿下也不会责怪咱们。咱们只管吃酒高兴。她真想明白了,那是她的造化。”
几人一齐举杯,又在窗外的风声里,同贺殿下、王妃大婚之喜。
……
和袁珍珍以为的不同。楚王府里的其他妃妾,身份皆与今日来赴宴的女宾相距太远,并不在宁德殿入席,更不会在席上听人尊奉称呼“夫人”。
青雀也没有让她们参加婚仪,侍执巾栉,听唤在侧,只安排永春堂的三人,也都去瑶光堂吃酒欢庆。
独有李侧妃,因还在病中,所以未去瑶光堂相聚,只在自己屋中静养。
但她这“静养”,心不静,身边的人也不静。
“打听清楚了。”
棋声从外面快步走回来,掀开帘子,却放慢了脚步,慢慢地走到小姐床边。
“说。”李锦瑶看她一眼。
“咱们院子里没有席面,是……张公公,亲自到厨上吩咐的,说的话是,”一字一句,棋声复述着,“‘李侧妃既在病中,若不能同去瑶光堂吃酒,便不必专送席面过去了,也免得山珍海味太过油腻,误了李侧妃养病’。只是没问出来,这是殿下的吩咐,还是……”
听着,李锦瑶冷冷地笑起来。
“是谁的吩咐,又有什么区别。”她冷声说,“就知道她做了王妃,不会再有我的好日子过。”
从前她告病,逢节逢事,该有的赏赐、酒席,从来不少,偏就这次,等到天黑也没席面送来。
“还有什么话?”
“倒是,还有一件事。”棋声露出两分为难,仍照实说了,“冬四院那里……是有一桌酒菜送去的。”
“什么?!”李锦瑶睁大了眼睛。
她先是冷笑,挣扎着坐直了身体,面上又显出几分好笑,少顷,又是带着恨意的嗤笑:“原来,在咱们新王妃和殿下的心里,我竟连,一个戴罪幽禁的庶人,都不如了!”
这还只是新王妃成婚的第一天!
话音一落,她重重咳嗽起来。
“小姐,小姐!那咱们怎么办!”琴音慌乱搀住她。
“怎么办?”李锦瑶咳喘着说,“我怎么……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若是那天的毒药,能把他送走……”她咳出了满眼的泪,“阿爹在黄泉路上,能得一个亲王作伴,也不孤单……”
他若,真在那日死了,大礼未行,江氏这“次妃”,便不一定真能做成。
儿子都死了,圣人又怎么还会为难孙子的生母。
从前她做过的事,那些……惹怒楚王和江氏的事,便不会有人再提起,至少,她可以和琴音、棋声,安度下半生了。
“可惜,可惜……”她哭着,又笑。
可这话,李锦瑶敢说,琴音和棋声却不敢应,甚至光是听着,就浑身沁寒。
对视一眼,琴音搂住小姐,棋声去打水拧棉帕,给小姐擦泪。
静雅堂虽还有许多侍女仆妇,到了年龄的侍女出去了,府上又补新的来,不过近两年,李锦瑶更只要两个陪嫁近身,其余服侍的人,她从不吝惜赏赐,却只是花钱养着,并不收为心腹。
棋声回来,李锦瑶接过棉帕。
她低头,正待擦泪,看到自己为父亲戴孝穿的月白衣衫,便想到连父亲去了,她都不能尽哀穿一身白,想到那日在刑场看到的,父亲如何如猪狗一般,被捆在那里行刑……斩首……
血……
“阿爹啊!”
将脸埋进棉帕,自父亲去后一个月余,不知第多少次,李锦瑶大放悲声,痛断肝肠。
……
她这一哭,不知哭到多晚。
哭累了,昏沉沉闭上眼睛,再睁眼,窗外仍没有一丝光亮。
“什么时辰了?”她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
“回小姐,”琴音陪着她熬了大半夜,“才寅时一刻,还没过五更。”
“小姐快敷一敷眼睛再睡。”棋声也困得发晕,仍坚持说,“这样,可不能去给王妃请安……”
“请安?”
李锦瑶浑身无力,脑后一阵一阵发痛,摸了摸自己眼下:“我去不去请安,都没区别。”
“他们是王妃、殿下……”她无谓地笑了笑,“想折磨我,有得是理由,还差这一件吗。”-
冬月二十日的太阳,追着繁星、追着弦月,破开黑夜的迷雾,安静跃起在东方的天空。
宁德殿的檐角染上一层亮色的金。呼吸又在空气里扑出一层薄雾,这雾气也染上了金。
在这宁静明媚的天光里,高阔的殿门徐徐开启。
“殿下和王妃已经起了。”出来的张岫一身湖蓝宫缎新衣,满面笑意,“让众位夫人、娘子和两位公子进去。”
郑重装扮过的柳莹与张孺人三人,便跟在带领大郎和二郎的罗清身后,缓步踏入殿门。
满室皆是明亮的红。日光透过窗棂,慷慨地照进来,将一切或鲜艳、或沉静的颜色,都染得更加灿烂。
这间大殿,宋妃在时,她们也曾经常踏入,请安侍奉。
快六年过去了,宁德殿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哪怕因有皇命,新王妃在此只是暂居一个月,所有的家具、装饰,也都换成了全新的样式,再不见宋妃做主于此时的分毫旧影。
环佩声起。
不待殿下和王妃真正露出身形,众人已皆垂首,整衣,俯身,下拜。
到脚步声靠近,能一步一步听得分明,张岫说出一声:“殿下、王妃请。”众人便也齐声说出:
“拜见殿下、拜见王妃!妾身恭贺殿下、王妃新婚大喜,恭祝殿下、王妃比翼连枝、鸾凤和鸣!”
“都起来吧。”青雀落座,嫣然而笑。
“怎么不见侧妃李氏?”待众人直起身,她问。
“回禀王妃。”李嬷嬷出列,来到众妃妾之前,侧身,“今早卯初一刻,静雅堂的琴音来说,李侧妃身体沉重、头晕乏力、不能起身,今日不能来给王妃见礼请安了,请殿下、王妃恕罪。”
“是吗。”青雀不喜不怒。
“是。”李嬷嬷道,“其实,还有一事,须得向殿下、王妃回明。”
“讲。”
“昨夜戌初三刻,有人听得静雅堂里有伤心嚎哭之声。”李嬷嬷垂首说,“但不知是何人在吉日哭泣,奴婢等还未曾查明。”
“那就去查清楚。”青雀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含着无奈,“究竟是谁,在陛下钦定的吉日里大放悲音。”
“是。”李嬷嬷领命,退后数步,方安静离殿。
青雀的视线,轻轻放在了二郎身上。
“你母亲又病重了。”
她带着笑,温和对孩子说:“若太医诊出她方便见人,就让罗清带你去看。若不能,你就安心上学、读书,家里会好生替她医治,你不必太过挂怀,更不可因挂念母亲,误了自己的身体。”
“儿子知道了。”二郎行礼,“儿子多谢母妃关怀,必会谨遵先生教导,妥善照顾好自己。”
这个才七岁的孩子,从记事起,就见惯了生母抱病。
他知道他的生母和大哥的生母不同,从不与母妃和柳夫人往来,连年节里全家团聚,也常不见她露面。
他也隐约猜到了,母亲或许做过错事。
他知道,母亲的父亲确实有罪,上月初十日,经刑部监斩,人头已经落地,母亲带着两个陪嫁的丫鬟,亲自去收殓的尸体。
从收过她父亲的尸首回来,母亲就又病倒在床。
而从她父亲的行刑之日确定开始,他已经有整整近三个月,没能去见母亲了。
不是他不想去。
是母亲,不愿意见他。
行礼起身,二郎退回兄长和妹妹之间。
见承光抬头看他,他便露出笑,摸了摸妹妹的额发。
看一眼孩子们,青雀同楚王换了个眼神,便对柳莹等人说:“咱们都熟了,就不说那些空话了。我的行事,你们知道。今后在王府里,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只要不犯法违礼、窝藏祸心、蓄意谋害、无故生事,我与殿下,自然不会苛责你们。”
柳莹和张孺人站在最前,听话音一落,便忙与薛、乔两人行礼应声,说“谨遵教诲”等语。
青雀便叫她们散了:“这个时辰了,回去各自用饭罢,这里不必你们服侍。明日起,卯正请安。天气寒冷,宁德殿又路远,大郎二郎暂不必每日清早过来,休沐来问安便是。”
众人皆再次行礼,恭声应是。
见王妃与殿下再无吩咐,柳莹和张孺人方率先退出,随后是薛娘子、乔娘子,最后是大郎二郎。
承光和四郎,仍然是同父亲母亲一处用饭。
“王妃当真威风。”
其他人都走了,楚王终于笑出来,先站起身,挽住青雀:“不知对小人还有什么吩咐?”
“命你——侍奉我用饭。”青雀嗔他一眼,“怎么,你不服气?”
“当然服气。”楚王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青雀耳根一热,看孩子们和服侍的人都没听见,也伸手在他腰上轻轻拧了一把。
“登徒子。”她悄悄骂道。
……
“王妃的威势,好像一夜之间就起来了。”正回永春堂的三人也在说。
大郎说去同二郎用早饭,饭后再回永春堂,张孺人三人便先一同回房。
“虽然王妃说,从前怎么样,今后还是怎么样,也不用咱们服侍,可从前我能按着王妃吃酒,推她荡秋千,笑话她风筝放不起来,今日,我是连看都不敢多看王妃一眼。”乔娘子笑着说。
“王妃和善宽容,就是咱们的福气了。”薛娘子笑道,“至少你还能吃酒、荡秋千、放风筝,只是少个人一处取乐,你看连今日都敢告病不来的那一个——”
“王妃新婚第一日见人,她就是爬,也得爬来啊!”张孺人也不禁笑说,“何况她那‘病’,谁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是让她躲人躲事的话,她还真就拿起姿态不来了!”
“王妃是好性儿,又不是软柿子,能任她这么张狂,第一日就下王妃的颜面。王妃能忍,殿下都容不得。再说,还有旧仇呢。”薛娘子便说起,“还有,昨晚在静雅堂嚎哭那人——”
……
“昨晚,深夜哀哭的……”
沉默走了一路,快到院中时,二郎终于更靠近大郎,低低地开了口:“会不会,就是我母亲。”
“还……不一定。”大郎搂住他的肩,轻声宽慰,“可能,是有什么隐情?”
二郎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到了兄长不忍的神情。
“嗯。”他应着,没再说话。
只是,兄长陪他用过早饭离开,他也请罗公公去自便之后,独自打开书册,对着书页,他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
双手挡住稚嫩的脸,他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悲音-
用过早饭,青雀和楚王便再次更衣,准备入宫行礼。
她才戴正凤冠,李嬷嬷便进来回说:“殿下、王妃,查清楚了。吉日嚎哭的,确是李侧妃本人。”
楚王嫌恶地皱了皱眉。
青雀的神色倒没什么变化。
她一面起身,任侍女给她抚平礼服,一面细问:“是怎么查的?”
“昨晚静雅堂院中,不算琴音棋声,共有十三个服侍的人,有一名叫‘秋蝉’的侍女告假。”李嬷嬷便详细回话,“李侧妃不要旁人近身服侍,这十三人里,是四人在耳房听唤,余下九人都在下房候命。”
“约戌初三刻,耳房的四人听到哭声,一同到窗下候命。但窗内只有哭声,还有琴音与棋声的安慰说话声,四人没听到吩咐,便没进去。不到半刻钟,下房亦有人来询问,也清楚听到了房中哭声是李侧妃的声音。哭声一直到三更才停。奴婢与张岫、芳蕊将十三人都问了,所有人的证词,也都对应得上。”她从袖中拿出几页叠好的纸,先送到碧蕊手里。
碧蕊呈到王妃面前。
青雀接过翻了翻,看的确都对得上。
“王妃打算怎么处置?”楚王此时方开口。
“吉日哀哭,不敬君上,不敬殿下与我。或许还有故意哀毁伤身,不来向次妃问安。”
放下证词,青雀笑问:“但,看在二郎年幼,还是从轻发落——请示陛下,降为孺人,怎么样?”
她又不是菩萨,留一个害过她,几乎
引导袁氏害她和承光没命,还明摆着不服她的人做侧妃,有什么好处?
李氏若从此安生,即便心里怨恨她,言行也毫无错处,她毕竟是圣人明旨册封的五品侧妃,她想找借口发落都难。
既然,她自己把机会送上门,她当然,不会轻松放过她。
第126章 宽放“你喜欢家里再有一个侧妃?”……
在楚王看,李氏如此行事,即便直接褫夺名位、降为庶人,也合规合情。
不过,他和青雀才成婚,便请将一侧妃废为庶人,便是李氏罪当如此,恐怕在皇帝面前,也会对青雀有害。
“那就先便宜了她。”挽住青雀出殿,他淡声道,“今日不急,先入宫。”
“待她今次的脉案出来,装病违礼、不敬王妃再添实证,再去请旨。”
三言两语,李氏的降位,便已确定。
入宫在即。青雀且放开家中妃妾的“小事”,坐在车上,又在心中排演了数遍,在皇帝、贵妃和今日会见到的太子、太子妃,众皇子、皇妃、公主、驸马面前,当如何说话、行事。
三十余年来,皇帝的后妃,共在东宫、皇宫诞育了二十二名皇子皇女,现有六位公主、十一位皇子存活于世。这些公主、皇子中,又有四名公主、七名皇子已成人成婚。
除大公主驸马三年前离世,并九皇子新婚丧妻、尚未续娶之外,其余皇子公主的配偶都还健在。
大公主新染风寒,正在静养,今日不来。又有八皇子妃才经产育不能来。余下所有皇子皇女及他们的配偶,都会来见新妇。
也即是说,青雀今日要在昭阳宫,同时见二十四名兄弟姊妹妯娌,并当场就认清所有人。
否则,下一次便是新年相见,众目注视下,连近身侍从也不方便提醒。
记人对青雀来说简单。
而或许是因在场的人太多,场合又庄重正式,一切如楚王所说,皇帝今日对她的态度,与她领旨后去紫宸殿谢恩那日截然不同,望着她的笑意柔和,言语也无有一句为难。
她这个在他心里不配做“正妃”的“次妃”改口称“父皇”,他也高兴应下,连忙示意陈宝赏赐,简直像真一位真正的慈父。
亲手接过赏赐,递给身后张岫,青雀便同楚王转身,对太子、太子妃行国礼、家礼。
太子妃是亲手搀扶的她,又温言夸赞,一派长嫂的疼爱态度。
太子也正对楚王温和说:“你这匹野马,总算又添了个笼头。今后,好生与弟妹相处,别再让父皇和贵妃娘娘费心了。
青雀便又想起了楚王的说法:
“太子喜欢在人前作‘好兄长’。”
“太子妃也一样。”
有太子妃在前如此,齐王妃与魏王妃,甚至不待青雀弯身,便已将她扶住,口称“六弟妹”,亲手送上贽见礼。
齐王和魏王也各自对楚王有两句不咸不淡,也不算失礼的话。
魏王之下,是与楚王同龄,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四公主。
四公主与魏王、八皇子同母,同是德妃所出。母女兄妹一心,她自然对楚王和青雀并无好感,当面却也没有为难。
平淡见过四公主和驸马,再之下,便皆是青雀作为“六嫂”,对公主皇子们送贽见礼。
六公主还对她眨眼,故意逗她轻松。
所有人都见了礼,皇帝便站起身,带爱妾和子女们去拜皇后的灵位。
待给先皇后上过香,行了礼,才终于是新妇见人的大礼成了。
皇帝没留这么多子女用饭,令都各自散了。
青雀发觉,比起在昭阳宫,皇帝的神色似有些许黯淡,语气也稍有低沉。
是因为见到了亡妻的灵位?
悄悄地,她看了楚王一眼。
楚王轻轻点了点头。
出宫的路就那几条。向皇帝、贵妃告退后,众皇子公主却或说先去见自己母亲、或绕路,很快七零八散,除同母兄弟姊妹或夫妻,都不在同一条路上。
独有太子未带太子妃,让她自去,自己追在皇帝身后。
云贵妃乘舆,带上自己的两个女儿六公主和八公主,对青雀笑道:“我也不多留你了。新年在即,近日宫中无事,你们新婚,好生在家消闲,不必常来看我。我想孩子了,自会叫人去说的。”
“知道了。”楚王替她应,“天冷,阿娘快回去吧。”
肩舆行去,青雀和楚王站在原地目送,六公主驸马和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在肩舆之侧跟随。
“咱们也回家。”楚王挽住青雀转身。
宫道宁寂,方才众人来给先皇后行礼的热闹早已消散。青雀和楚王不急不缓行在宫墙里,又看到天光飞在不远处的紫宸殿屋檐,天空晴朗,寒鸦飞去。
“今日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在这冰冷屹立的宫墙之中,青雀也轻声回,“很奇妙。”
“奇妙?”
“是奇妙。”她笑,“分明心中恨不能对方一死,甚至已经动手下毒,当面,却还能像毫无芥蒂一般亲和。”
就像霍玥对她,上一世,分明早已嫉恨在心,怨妒满腔,恨不能早赐一死,当着她的面,当着其他人的面,却还能伪装十数年亲密关爱,对她的孩子们,也真似一个慈母。
直到她为女儿求情,失去了任何可以利用的价值,甚至将要有害,才将她丢去田庄,折磨、暗害至死。
就像这一世,霍玥送她给楚王,是已经打算好舍了她这条命,她成功之后,却又自居对她有恩。
“……是奇妙。”楚王说着,也发出一声轻笑。
“太子去追陛下。”青雀问,“陛下是不是要宽放他了?”
“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都说,陛下与先皇后恩爱甚笃,陛下重情。太子,又是先皇后唯一活下的孩子。”青雀似有感叹,“方才,又正拜见了先皇后之灵……”
离世的人,在“未亡人”的心里,总是更纯粹、更纯白。
经下毒一事,楚王光焰更盛,太子却已有一个多月未能到紫宸殿听政,身边又少了一个礼部尚书,双方势已失衡。
皇帝给了楚王些许好处“补偿”,正该找个机会与太子和好,以免楚王独大。
听出她的感慨,楚王心中微微一动。
“怪不得,我只是‘次妃’,陛下却许我同正妃一样见人、拜见先后。”青雀恍然说。
“早晚的事。”楚王却无所谓,“能让你全了礼才要紧。”
他笑道:“我还知道,太子不用多说话,只需红着眼睛,说一句‘父皇’,皇帝便会点一点头,叹息着说,‘明日早朝之后,再来观政吧’。”
他笑得轻飘,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青雀却笑不出来。
楚王遭太子谋害,若非他嗅觉敏锐,发觉异样,早已中剧毒身死。皇帝给太子的惩罚,除将太子妃的舅舅调去广南,仍为从二品高官之外,却只有这听起来可笑的,“一个月十五日,不许观政”。
……
“……父皇。”
一路跟随皇帝进入紫宸殿,到皇帝将要坐下,太子终于在他身后下拜,发出一声哽咽的呼唤。
望着他弯曲的背,皇帝轻声一叹。
“不必多说了。”他叹息道,“明日……再回来观政吧。”
“父皇!”太子抬起头颅,红着一双眼睛望过去。
“别负了你母亲……”皇帝撇开脸,话里也带了些微沙哑,“她只留下你一个孩子,朕……”-
“殿下、王妃。”宁德殿外,见楚王和青雀回来,张岫迎下台阶,“这是李侧妃的脉案。”
楚王接过,看了一眼,张岫已在回说:“谢太医说,李侧妃只是连年饮食、睡眠不调,心情郁结,身体亏空太过,所以孱弱,实则并无重病。今日不能起身,也只是昨夜哀毁过甚,睡眠不足之故。”
“看来,真是对父皇和我心生怨恨了。”他一笑。
“我去写奏本。”他把脉案丢回去,“阿雀,你安排她一应待遇降
为孺人。今日就降。”
“好。”青雀总算觉得心情轻松了两分。
她奈何不得皇帝、太子,就先处置能动的人吧。
回到殿内,楚王去书房,青雀就在东偏室坐下。
“毕竟她身体孱弱,静雅堂里服侍的人,就先不减了。”她道,“今月的月例已经下发,也不必收回,从下月起,再将月例、赏赐都改为孺人。还有,她那里侧妃才能穿戴的衣裳首饰,违制的家具摆设,也请嬷嬷带上人,收回内库,登记了拿来我看。”
“是。”应声的是严嬷嬷,“奴婢这就去办。”
她从前对殿下提过有害于王妃和小郡主的话,便被调离了云起堂,从此不与王妃亲近了……不管王妃知情还是不知,王妃既不计较,还愿意用她,这第一件吩咐她的差事,她当然要尽心竭力地办好,才敢再站回王妃身边。
领了命,严嬷嬷就赶着出去。
承光和四郎还在院子里看新鲜。一时无事,青雀便走去书房。
这一所大殿,内里所有布置,她都不曾置手,全是楚王操办。
所以,她一路走,一路也不禁细看这一侧的屋舍,又在书房外的一个水晶花瓶前驻足。
“喜欢?”楚王走了出来。
“喜欢。”青雀拿起花瓶,放在脸前,“这个颜色微微带蓝,不深,又纯净,过几日养红梅想也好看。”
“那就养。”楚王握起她,带她细看书房的布置。
昨夜,在卧房那一侧,对他选出的一切,青雀也是满眼莹亮,满口喜欢。
但这并非真正的大婚。
她应是亲王妃,今日,却还要对齐王和魏王之妻见礼。
“我能看吗?”青雀来到了书案前。
楚王把奏本拿起来,捧给她。
奏本上只几句话,就写清了李氏如何不敬皇命、不敬夫主等罪名,用词尖利。
“明日就递上。”楚王道,“若快,当日就会降旨。”
青雀拿过奏本,看墨迹干了,便小心合上,放回去。
“她一降位,咱们府里就没有侧妃了。”她看楚王,“我打算,这两年多带阿莹入宫,时机一到,先给她请封侧妃,殿下觉得如何?”
楚王眉心微动。
“你想提谁就提谁,都依你。”他说着,心中烦躁渐生,“不必问我。”
这间内书房里,只有他和青雀。
青雀又正用带着疑问的双眼看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生不耐。
他为什么突生不耐?
看一眼合起的奏本,楚王按捺烦躁,笑了笑,用轻淡的语气问:“你喜欢家里再有一个侧妃?”
第127章 “不会再多女人”“我到殿下身边的时……
若非情形特殊,正常来说,哪一家的王妃夫人,会喜欢自己的丈夫多几个侧妃、贵妾在身边?
楚王问出这话,青雀就是一怔。
他这句话,语气似乎平淡随意,实则明显带着火气。说出的言语,应也并非他真实想表达之意。
好好地说着事,他为什么突然生气?
青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奏本,又看回他,脸上的笑意早因疑惑淡了下去:“殿下说的,我不明白。”
她走离案边——楚王的视线立刻随着她转;走到门前——迟疑片刻,楚王迈出了几步;关上了书房的门——在她转身之前,楚王又迅速退了回来。
深吸一口气,青雀向案边走回去。
楚王仍还盯着那册奏本,似乎根本没在意她的举动。
看了一会他脑后的头发,青雀绕过他,坐在了案边的圈椅上,视线向窗外看。
午时一刻了。
还有三刻钟,就该用午饭。
青雀的手搭在案边,另一手撑住脸,一点一点看过窗棂上每一根花纹,看向花梨木的书架,还有书架上每一册书,又看到了书架旁高几上供着的单瓣水仙,这香气浅淡朦胧,如冰似魄,若即若离……余光又看向——
“噗。”
和楚王视线相撞,看到他快速躲开,青雀又一怔,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楚王躲开的目光滞在半空,身形顿了顿,没拦她笑。
笑完,青雀还是板起了脸。
“从前,殿下就爱用发问代替陈述。”她说得缓慢,“每次,我都猜得害怕,有时想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办最好。”
“现在——”她盯住楚王转回来的目光,“我不想再猜了。”
“有什么话,殿下直说好了。”她声音变轻,“不是……要和我做夫妻吗。”
楚王清了清喉咙。
“不是‘要做夫妻’。”他先纠正,“是‘夫妻’。”
离开书案,他走到圈椅之后,俯身,喉结滚了又滚:“你都不怕我了……”他侧过脸,笑一声:“就不能再猜一猜吗。”
青雀便一手搭上圈椅扶手,向后倚,转身,看他发红的耳垂、平静的面色和闪躲的视线。
“那——”她叹气,“其实,也不难猜。”
“你怪我不吃醋。”她用极快的语速说完,便坐正身体,又把两只手都放回了书案。
楚王从她身后环上来。
“那你为什么……这么大度?”贴在青雀耳边,他低声问。
水仙的香气仍似有似无传到鼻尖。窗外冰风隐隐,他的贴近却一如既往,灼热又明显。
被他半隔着椅子环住,手臂交叠垂在她胸前,呼吸的边缘擦过她的脸,问出的话也减了平淡,带上似是服软的缠绵,青雀那才升起来不久的,“今天我不要回答这个找茬的问题”的决心,也随着耳边热度的升起,悄悄地散去了。
“因为……”她试着说明,“阿莹是我的人。”
“就像永兴侯是殿下的人。”她看楚王的侧脸,“殿下来日再进一步,也会对永兴侯府再加恩赏。我既已是王妃,从情分说,自然想阿莹也能过得更好,至少越过府里的其他人。从利益讲……是,一府之中没有侧妃,才对正妃最好,可阿莹是陛下娘娘赐给殿下的孺人,官宦之家秀女出身,我要抬高她的地位,只能请封她做侧妃。”
“殿下怪我不吃醋,怪我太大度。”她说着,视线转回来,看自己的手,“可我吃醋、嫉妒,这家里的其他女人,就能全都不见吗。”
李氏和阿莹,是圣人、贵妃赐下的秀女。李氏还有子。
张孺人三人,虽只是侍寝宫女出身,遣送出府不比秀女艰难,但张孺人亦有子有名位。
乔娘子与薛娘子虽然无宠、无位,但当年,楚王第一次遣嫁她们出府时,她们便决心不嫁,情愿留在府里。如今,她们韶华将逝,将近三十岁的女子,终究比二十岁时更难择婿。就算楚王真要强放她们,她就能忍心看相伴了快五年的人,出府过不如这里的日子吗?
“说到底,她们都比我来得早。”
垂下脸,青雀笑了笑:“我到殿下身边的时候,她们早都在了。”
是以,接受楚王之前,她早已先接受了其他女人,还有她们和楚王的孩子。
接受了这些女人和孩子,会长长久久,围绕在她和楚王身边。
身后的人手臂向前,把她的手从书案上拿下去,握在了掌心。
青雀靠住他坚实的臂膀。
“再说……”突然地,她语气轻快起来,“家里有人晋封侧妃,你就会去找她、陪她吗?”
“不会。”
“是啊,”她笑着看楚王,“就算家里再多一百个女人,你不去找她们——”
“不会。”楚王又快速地补充,“不会再多女人。”
青雀看到了楚王眼里的光……他眼中映着自己。
仿佛从一座高山上涌下溪流,环绕到了另一座山峰周围,这道清晰明确的诺言,将他们前所未有地紧密相连。
“殿下答应过我的,只要能做到的,从来没有失言。”于是,她听见自己说。
“这次……我也信殿下会做到。”-
两日之内,严嬷嬷带人查验好了静雅堂里一切逾越“孺人”名位的东西。
琴音和棋声先还对严嬷嬷求情,求让她们去叩见殿下、王妃,解释误会。但李锦瑶只是倚在床上,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来人开箱开匣搜查,两人便也渐渐止住抽泣,都退回去,围护在她身前。
严嬷嬷和查验众人的动作都很轻,只拿走逾制之物,其余所有皆妥善收放,连位置都分毫不错,更没有打、砸、摔、抢。但让人过来搜查,和令静雅堂自查后自行上交,本就有截然不同的含义。
这是新王妃的第一次示威。
“等着看吧。”
真正接过降位的旨意,李锦瑶压抑着急喘,轻声对陪嫁们说:“这还只是开始。”
“咱们的好日子……”她强撑着,发出绝望的冷笑,“还多着呢。”-
青雀对静雅堂的警告,却已暂且告一段落。
李氏毕竟“身体孱弱,亏空太过”。既然说的是看在二郎年幼,从轻发落,这次她便不会逼迫到底,会再给她一个机会。
“让厨上和各处的人知道。”看过严嬷嬷奉上的记档账
册,青雀淡声吩咐,“李氏虽受罚降位,禁足静养,终究是二郎的生母,楚王府的孺人。她受罚,是陛下的旨意,亦是殿下与我之意。除此之外,不许府中人肆行欺侮虐待,不许暗中克扣衣食分例。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是!请王妃放心。”张岫领命出去。
“虽然咱们府里惯常如此,也还是太便宜了她。分明没病,就哭得起不来床,装病也不来。若不是王妃素有威势,真是年轻新娘子,第一日见人就如此,还不知多少人等着看笑话。”芳蕊接过账册,交换给严嬷嬷,“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王妃的好意。”
“她不明白也无妨。”青雀起身,向书房看,“我的好意是给二郎的,二郎知道就好。”
楚王正在书房教四郎认字。
她看得眉眼带笑,轻轻对芳蕊说:“大好的时光,咱们高兴还来不及,何需浪费在她身上。”-
做了“次妃”,青雀的生活和从前相比,并没有太多变化。
衣饰可用县公夫人规制,直接比侧妃跨越了五个品级。但人日常穿着,不过内外几件,更不会时时刻刻戴着八凤金冠。
饮食依旧是厨房精心烹制。就算每餐桌上多几个菜,她能吃到肚子里的,也还是原来的分量。
新婚住的宁德殿,是比从前的屋子更宏阔,不过,她从前住过的云起堂和楚王书房后殿,也都很舒服。
每日清早,妃妾四人来请安,她若已起身,便见一面,说两句话。若劳累……没能按时起,侍女们也自会请人回去,不必她们服侍盥沐用饭。她想见谁,和谁说话,也再召来便是。
王府里的家事,仍有诸多官吏、管事协助,用几日理顺之后,每日不过多费她半个时辰。
最大的变化有两个。
第一个,是楚王府门上多了很多或想请“王妃”赴宴、或想见她的帖子。
青雀每逢二、八日期见人,约五日出门一次赴宴,目前都是和楚王同去。
第二个——
“殿下,王妃,”长史季准恭声回,“河东泽州、代州、慈州大雪,已冻死百姓近千,房屋倒塌、牲畜死伤无数,朝中正议赈灾。”
从九月初一日接旨当天,她搬到楚王书房起,楚王府所掌握的朝中一切动向,便真正对她敞开。
楚王点头,季准无声退下。
他虽还未升职,楚王已于九月给他加请了正四品正议大夫,离三品尊位,只差一步。
“这个差事,咱们的人要争吗?”青雀问。
“先看有没有合适的人。若没有合适的,倒也不必强派人去。”
楚王走出内室几步,看着侍女整理他们两人常用的东西,准备搬回书房,忽然一笑:“即便没有,也不妨假意让人争一争。”
……
“父皇!今次河东雪灾……”
紫宸殿里,诸臣已散,太子没一同出殿,留在了皇帝身边。
“你是一国储君,‘国本’二字,分量何其之重。”不待太子说完,皇帝便先一叹,“冬日本就难行,又加大雪,路途更加艰险,也不知当地情形究竟如何。你若离京出事,叫朕怎么办?”
这一套话,从成人起,太子已经听过不下几十遍。
他是“国本”,所以,不能离京打仗、赈灾,哪怕并不插手正事,绝不会添乱,只是旁观学习都不允许。
他是“国本”,所以,朝中的小事不值得他费心。
他是“国本”,去哪一处衙门,都会使朝政失衡,所以不能放他任职。
他是“国本”,理当潜心修德,所以,一年又一年地待在东宫里读书。
可身为太子,将来如何治国,难道是从读书上就能学会的吗!
一件事都不许他实干,满口说的是“慈爱担心”,实际,不过是提防戒备。
太子已是绝了让皇帝松口,放他入朝历练的心。
“父皇……请听儿臣说完。”他窥视着皇帝的面色,“儿臣今次,并非自己想去河东赈灾,是想到儿臣的大郎和二郎。再有十几日,大郎便在弱冠之年了。他得封郡公近四年,二郎也得封郡王两年,一直觍受国朝俸禄,却于国无有寸功。或许今次,能让他们与赈灾御史同行,同路学习,见一见百姓疾苦,也免得将来不知民间艰辛,不知父皇治国不易,养出骄奢无度的脾气,让儿臣也没有脸面再见父皇……请父皇,就准了儿臣这话罢。”
第128章 白发“太子已起谋逆之心,还望殿下早……
太子自认为,他的言辞已经足够恳切,所求也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卑微”。
身为储君,想让自己已近成年的长子、嫡子学习政事,竟然还要说出一长篇话苦求,竟然还要赔笑,担心圣人不会同意。
他这太子,做得还不如齐王魏王两个郡王自在,更不要说与楚王相比。
而圣人……还真的没有同意。
“你有这心,是很好。”看着他的脸,皇帝说,“可新年在即,叫他们两个孩子远行离家,朕心不忍。朕不愿看你出事,难道就忍心看孙儿吃苦?韩王妃才给朕新添了重孙,孩子还不满一个月,何必就叫他父亲离京。就让他们小夫妻,团圆过个年罢!”
“你母后的忌日……朕还要带你们同去祭拜。”他抬起手,摸了摸太子干瘦的脸颊,“别多想了,好生养一养。”
他叹道:“别叫你母后,看了心疼。”
皇帝的手指按过太子左脸,指腹的纹路摩擦在太子单薄干瘦的脸皮上,似是隔着皮肉,直接在碰他的骨头。
悄悄地,狠狠地,在皇帝的手指终于离开他皮肤之后,太子打了一个凉意遍及全身的寒颤。
他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是他给楚王下毒还未能成,日夜惊惧忧心所致。
皇帝为什么……又提起他的消瘦?
这是警告,还是……
正在上午,京中天光明朗,紫宸殿里亦然光线明亮。时间似乎变慢了,一切在太子眼中分外清晰。他看到皇帝鬓角散下的几根白发。那头发有些短,应是干枯毛糙,自行折断,没能再束到发髻上。他的发髻已然花白,即便是一国之主,“真命天子”,也逃不过人生在世,生老病衰。他的脸上也早生出许多皱纹,不再光滑。曾经有力将他高举的双手皮肤松弛,手背上也有了零星的深色斑点,与沟壑分明的纹路,的确,是一双老人的手了。
父皇老了。
他们是三十五年的父子。
他是父皇的长子,是父皇,唯一亲手养大的孩子。
“儿臣……知道了。”
凭着终于升起的孺慕、孝敬之心,太子低头,行礼,甚至微笑:“那儿臣这就回去饱餐一顿,必不让母后再添担心。”
“……去吧。”皇帝攥了攥掌心,没再与儿子接触。
太子恭敬退了出去。
这个冬天真是极寒。才出殿门,他便被冷冽的朔风吹得闭眼。
终于上轿,回到东宫,他无视了太子妃身边女官的相请,扔下斗篷,大步走回自己内殿。
他也有白发了。
对着镜子,他几乎一根一根细看自己的头发。
他不仅已经有了白发,甚至还不是少数几根。梳头的太监手艺不错,有近乎小指一半粗细的一缕白发,被小心藏在其他黑发之下。他只需轻轻一拨,便能看见那密集的,他忧惧的、恐慌的……不再年轻的,衰老的,证据。
他已经活过了三十五个年头,做了三十年太子。
父皇有了重孙,他也早在大郎成婚的第二年,就已经做了祖父。
“读书”的祖父。
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尽心教导的祖父。
看了镜中的自己许久,他没用午膳,来到了太子妃的寝殿。
“泽州、代州、慈州大雪。我说,送二郎和御史一起去河东赈灾,沿路学习,看一看百姓疾苦,父皇没应。又是说‘路远’,又是说‘不忍让他吃苦’,又让我别多想。”他苦笑,“父皇长寿万岁,恐怕,二郎要和我一样,先做三十年的‘读书郡王’了。”
“连一个小小的离京学习之请都不许,也不必……再想其他。”
他闭上眼睛,似是睡了,也似只是无力再多提-
次日,楚王生辰宴会之时,太子妃请来了自己娘家的长嫂——工部尚书的夫人-
青雀与楚王成婚满一个月,正在楚王生日的前一天。
她已在昨日搬回楚王书房后五间。不过,因新殿未成,今日招待赴宴的女宾,仍在宁德殿。
太子依旧没来,来的是韩王。韩王妃因生产不满一月,亦不曾来,倒是上次不在昭阳宫的八皇子妃来了。
前几日,八皇子妃的孩子满月,青雀和楚王也去宫里赴了宴。既已见过,妯娌之间,便算相熟。虽然各自丈夫的心不在一处,前殿席上未必和平,总有些口舌之争,但在后殿的这些王妃、皇子妃,却没人主动生事,更没人当面讽刺青雀,只是照常吃酒、听曲、享乐。
到黄昏之前,筵席和平结束。
送走来客,回书房等楚王回来,青雀想起了他亲口解释的,他与齐王、魏王之间的恩怨。
“齐王的母亲贤妃,与魏王之母德妃,同是皇帝在东宫便有的妃妾。但贤妃为良娣,德妃本只为承徽,是皇帝登基、先皇后薨逝之后才有宠。”
他从自己出生前说起:“贤妃与先皇后情分似乎不错。大公主和齐王,都与太子年岁相仿,两人自幼便和他交好,贤妃也似从无与先皇后相争之意。但先皇后青年薨逝,皇帝虽然不宠新妃,却爱上了潜邸的承徽,从美人晋封婕妤,又晋了九嫔第三的昭媛。那时,四妃空置,贤妃才只是昭容,面对后起之秀,心中难免不平。不过,两人才稍有龃龉,阿娘便横空出世了。”
说到这里,他开始笑:“和德妃一样,阿娘也是三年便从美人晋升了九嫔。偏阿娘封的是昭仪,九嫔之首,正在贤妃与德妃之上。到阿娘封贵妃,太子又极厌有人居贵妃之位摄六宫事,厌恶我这‘贵妃之子’,齐王、魏王正与他相投。从我记事起,三人便是如此了。”
“再到成人,”他语气淡下来,带了讽刺,“他们自以为是一品夫人之子,先封郡王,早晚会封亲王。谁知我灭国东夏,功劳远在他二人之上,有我在前,他们十年未有寸进,自然更生怨恨。”
贵妃的横空出世,阻断了齐妃与德妃摄六宫事、位及皇后的渴望。
楚王的横空出世,也成了挡在其他兄弟面前的高墙。
但——青雀笑了笑——人心不平,难道是做得最好的贵妃和楚王的错吗-
搬回书房的第四天,寒风稍缓,青雀和楚王到校场射箭。
射箭热了身,又打马球。
楚王已无实职,除三日一次大朝会外,并不入宫,仍有大把时间空闲。
而虽然离新年只剩几日,各家都在准备年事,楚王府里的属官和管事早已把事做熟,今年更是铆足了劲要让新王妃和殿下都满意,一应事务,并不需青雀过多费心。
痛快打了马球,两人回房洗澡,才要同四郎用午饭,林峰匆忙来说:“殿下,定国公到了,说有要事回禀。”
从上次太子下毒一事,青雀已知连皇城司都有楚王的人。皇城司虽为禁军,却不受十六卫大将军管辖,直属皇帝,执掌宫禁、刺探百官、密查大案。定国公就是目前与皇城司联络的人——或许是联络的人之一。
他突然前来,必有大事。
“那殿下快去。”青雀忙说。
楚王垂眸,握住她的手腕:“一起去吧。”
青雀一愣,根本没想到推拒,便已被他罩上斗篷,一起带出了房门。
……
定国公正等得焦心。
他乘车过来,特地命车夫不要急、不要快,慢慢地过去,他还要看一看,街上还有什么新鲜东西能买给殿下,一起下酒,表现得就像他平时起了兴致来找殿下吃酒一样自在。
终于在王府门前上了软轿,身后门一关,他就忙催轿夫“快快快”!见到林峰,也是急声说:“快请殿下来!”
殿下来得的确很快,却还带了王妃一齐过来……
犹豫了一瞬,看殿下面色如常,定国公决定不多嘴说王妃不便听。
王妃聪慧、果断、识大体、有手腕,能阻拦李夫人,没让李家的事牵连殿下,亲妹夫还是自己人,最重要的是,殿下喜欢看重,宁愿惹怒圣人也要请封,娶为正妻,他们认殿下为主,就该一同认殿下认定的妻子是主母。
太监们退出去,阖上了房门,他便拄着拐,靠到殿下身边,声音恰好能让王妃也听见:“太子近日联络右骁卫大将军裴永尚和左威卫中郎将李果,又分别宴请十率将领。皇城司已将东宫异动尽数禀报圣人,恐怕太子已起谋逆之心,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楚王并不吃惊,也不意外。
“裴永尚,”他看向青雀,“他是康国公的旧部。景和十四年,他随康国公出征东夏,是少数几个立了功劳还留得性命的将领之一。”
“李果,”他继续说明,“是永兴侯妹妹的亲儿子。”
“宋家……和霍家。”青雀眼前一亮。
他们真的彻底和太子勾结到一起了!
“他准备如何起兵?”楚王问定国公。
“尚还不知!”定国公忙说,“一有消息,臣必然立刻来报殿下!”
“辛苦你了。”楚王扶他坐,在如此紧急的情形下,竟还能一笑,“或许不必等你再来。”
“裴永尚的第三子。”他提醒。
“这个小子!”定国公也立刻想了起来,“今年夏天,殿下还救过他的命!”-
从楚王十五岁从军起,至今年一十二载,大周所有立下功劳的将领,都与他有斩不断的渊源。
这些人,已经遍布禁卫、皇城司、京畿乃至天下各处所有军队。
他才是大周军队的中心。
只是,他也早将大部分渊源轻轻放下,无声隐藏。
只待一个时机-
裴家的下人改头换面,悄悄来楚王府送信的当天,楚王被召入了大明宫。
“真是一难未平,一难又起。”指着一份奏章,皇帝叹气说,“灵武、中宁也遭暴雪,百姓罹难数千。今冬的路着实不好走,这又太远,寻常文臣如何撑得住。朕想来想去,只放心你。你快去收拾行李,领旨出京吧。”
第129章 他的名字“我江青雀,不做苟且偷安的……
“这……一定是陛下欲先调走殿下,再行处置太子。这是在提防殿下。”
正午,楚王领旨出宫之后,定国公、长兴侯等人便陆续赶来了王府。
待人会齐,楚王便将前因后果简洁说明。
众人正震惊思索间,是最先知情的定国公先开口:“可殿下万万不能离京!不管太子是反还是不反,灵武、中宁距京近三千里,这般
天气,连殿下赶去都至少要十几日。再加赈灾至少要一两个月,长则数月不止,等殿下事毕回京,京中早已地覆天翻!且若真遇大变,我等终究不是殿下,有任何机会……都不能替殿下做主。”
“不仅如此。”长兴侯紧接着便说,“太子一倒,圣人身前就再无遮挡。殿下的光焰直照圣人,圣人若无立殿下为嗣之意,下一步就是处置殿下。请恕老臣无礼揣测了:或许等殿下回京,府中已莫名多出了‘殿下意图谋反’的盔甲兵器、人证物证。再等断定殿下谋逆的圣旨一下,不论我等和殿下还有什么打算,一切都来不及了。”
或许是因的确到了紧急关头,每个人的发言都没了顾忌。
青雀坐在屏风后面,也在专注地想,该怎么破皇帝的这次阳谋。
“我知道。”楚王说。
“就算太子谋逆,圣人也未必会给我储君之位。”他笑了声,“就趁这次,一劳永逸。”
这就是要趁今次机会一并夺位之意!
青雀听得见,屏风外的许多呼吸霎时粗重了,她也不由按住了胸口。
楚王却没再给臣属平静心情的时间。
“这是裴永尚送来的消息。”他将信传阅众人,“太子要在元月初三日——先皇后离世三十年忌日,于圣人祭祀途中,直接起兵。”
信件的内容,青雀在臣属抵达王府之前便看过。信上只寥寥数句,说明了太子的计划,没有署名。楚王细看了半刻,也只确定地说了一句:
“这是裴永尚的字迹。”
但这是否真是太子的计划,还是,只是太子或皇帝故意引诱他的陷阱?
“裴家的小子虽然知恩图报,也算机灵,可这儿子毕竟不能做老子的主,他老子又不止他一个儿子。裴将军又与殿下素无往来。”怀安伯先说,“这若是个圈套——”
“裴永尚至今还没私见过圣人。”楚王道,“太子和我,他知道怎么选。”
“就算是个陷阱,太子不在元月初三动手,”他淡声说,“我也会动手。”
君主已一锤定音,臣属便只需商讨如何将计就计、如何起兵,思考都会有什么突发情形,又分别该如何应对。
重点是,楚王离京的替身该怎么选,他要出城多久再返回,才能妥善迷惑京中视线,又该怎么让初三那日皇帝身边的禁军,全是他们的人。
“这容易。”楚王笑道,“只需让裴永尚深夜去向圣人告密,供出李果。他是右骁卫大将军,李果只是中郎将,圣人若要放纵太子动手,必会弃用李果,用他引诱。其余禁卫将军,真得他信重的,也就那三四人。不论选谁——”
他话未说完,在场众人,却都自行领会了他省略的言语。
——圣人不论选谁,都会是他们的人。
“我会亲自去见人。”楚王说。
“如此甚妙!”长兴侯先笑道,“也试一试这裴将军,是否真心来投殿下!”
气氛轻松起来。
“一定会胜利”的情绪,感染了房中的每一个人,也让屏风后的青雀心潮澎湃。
但所有细节都商讨清楚,最后一个臣属也告退之后,楚王看向屏风,却说:“阿雀,你明日就告假。”
“……什么?”青雀站起身。
“明日就告假。”楚王重复。
他走过来,和青雀正在屏风旁相视。
“你都听见了。太子未必一定会在元月初三动手,或许会提前,或许明日,或许除夕。”
他抚上青雀的肩:“入宫太过危险。明日请曹院判,说你突染风寒……或又有了身孕,胎气不稳,除夕不能朝贺领宴,正是连初三日祭祀先皇后也不必去。只管在家里静候佳音。”
“这理由……说得过去吗?”青雀还没想明白,下意识反驳。
“怎么说不过去?”楚王笑着环住她,“今年天气如此严寒,宫中病人不断,连皇帝都咳嗽了几日,皇妃宫嫔病倒的更是不可胜数。你我又正在新婚,你有身孕不也是理所当然?”
说着,他真抚上了青雀的小腹:“也许——”
“这个月的月事可是照常来了,你知道的。”青雀摇头。
“你……”她忽然说,“你骗我。”
“嗯?”楚王疑问。
“你马上就要骗我了。”青雀离开他怀里。
“我若问,‘我告假不入宫,真的不会有损殿下的谋划?’殿下一定会说,‘不会’。”
“你一定会这么骗我。”她又向后退开一步。
楚王怀里空了,手也空荡,微凉的空气不再有任何阻挡,直接贴紧了他掌心的皮肤。
他低头,看到青雀特意退开的距离——恰是一整块石砖横在他们之间——突然心神一晃。
有什么事,要脱出他的控制了。
“怎么可能‘不会有损你的谋划’?”青雀深深吸气又呼气,说出的话语伴随着胸膛起伏微有颤音,“你也知道,这是你我新婚第一年,我第一次作为‘楚王正妻’入宫朝贺。从前还是侧妃就算了,一个侍妾不去,至多是皇室中人议论,不太引人注目,可我现在已是正妻——是‘楚王次妃’,是皇帝特意为你新造出来惹满京天下人议论的‘楚王次妃’!”
“我藏起来,我似乎是安全了,你呢?”
她不给楚王说话的空隙:“皇帝调你走,就是在提防你,你怎么能反倒露出破绽让他疑心?七皇子妃怀胎六个月,还要到昭阳宫见新六嫂,还要去贺八皇子孩子满月,来贺你生辰,过几日除夕,也未必就要告假,我反倒依旧不去?太医院也并非全是咱们的人,若皇帝果真疑心,派别人来给我诊脉,证实了你是特意不许我入宫,又该怎么办?”
“这些你不用管,我都会安排好!”楚王重新握住她,“你——”
“我为什么不用管?”青雀问。
“我——”
“因为我只是你的‘次妃’,不算你的妻子,你有什么难事,我……我不配共同承担?”
“不是!”楚王无奈,“别说气话。我若不认你做妻子,又如何会——”
他止住剖白,只说:“阿雀,你信我。”
“信你什么?”
“信我会护住你。”他沉声,“信我会赢。”
“我信。”
青雀也格外认真:“但前提是,我没有藏起来,当你的累赘,拖你的后腿。”
“如果因为我这个变数,害你失败,我就算能苟活,也无法再面对自己。”
深叹一声,她捧住楚王的脸。
“就算你还是赢了,你能毫不亏心地说,我没有给你们增加任何难题?”她忍住并非感伤,而是感动、兴奋、愤怒和其他复杂情绪引发的泪水,“若因我,让长兴侯、戚将军、秦侍郎、刘侍郎……这么多人的其中一个出事,将来,我又怎么能安心站在你身边,面对他们?”
难道,她能安心做一个怯懦无功,甚至苟且有过的……皇后?
一日功成,贵妃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无可置疑的太后。她呢?
况且,她不能安心看着自己的爱人因她再多一份风险。
“……赵昱。”
无礼地,她直呼楚王的名字,却请求他:“让我去。”
“别让我一个人当叛徒。”她说,“就算是为了我……让我去。”
“我江青雀,不做苟且偷安的人。”她说。
她是江青雀。
不是楚王没能护住,悔恨至今的那个女子。
不是姜颂宁-
“好。”
泪水终究模糊了眼前。
可清晰地,她听见楚王说。
“好。”
“我们一起。一起去。”-
“楚王,当是要在年前离京了。”
东宫的集会,似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裴永尚和李果隐蔽前来与会,又分别提前离去之后,却没有人的表情,是坚信他们能得胜利的笃定。
“陛下此时调走楚王,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忐忑地商讨着,“难道是知道了什么……要调离楚王,才好……”
“那也未必!”有人观点相反,“若陛下真已知道我等的谋算,
更该把楚王留在身边才是!”
楚王武功冠绝天下。不提排兵布阵御敌于外,便是他一人之武功,便能胜过精兵千百。东宫实是没有直接刺杀他成功的把握,才冒险决定在礼部下毒。谁知那样万无一失的毒药,也竟被他发觉。
若不能直接命上万将士强攻捉拿,楚王实已无懈可击。
皇帝若信楚王,楚王便是最好的护卫。
众人争论不休。亦有人疑心,宋家无人在此,不知裴永尚的忠心是否靠得住。
“不论如何,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
太子起身,一锤定音。
“用人不疑,不必再互相猜忌。”
他环视身边的臣属,人生第一次,有了一种轻快的、放松的、一切尽在眼前的畅快感。
“与其继续悬心吊胆,惶恐等孤被废,牵涉你等……不如就在今次,随孤放手一搏!”
众臣各相对视,纷纷起身下拜。
“臣等,誓死追随殿下!”-
这一夜,太子宿在赵良娣殿中。
“这是阿娘给我的机会。”云雨过后,他在爱妾耳边呢喃,“只要功成,我就不必再被关在这东宫里,读书、纳妾、生孩子……像猪狗一般活着了。”
望着满绣“喜上眉梢”的床帐,赵良娣喘息许久,才回过头,看着太子,轻轻笑了笑。
“妾身,愿殿下武运昌盛。”
她真心地说。
“盼殿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景和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清晨,楚王离京。
青雀乘车,送他到城外五里。
没有人能算无遗策。他们都知道。所谓的“妙计”,是否真能成功,要看实力、看筹划,很大程度上,还看运气。
这不是征战在外,至少楚王能完全确定麾下将士的忠诚。
这是谋逆。
他们目前确定的某些人心,很有可能几日之间,就会发生变化。
皇帝和太子,更未必会事事按照他们的预测行动。
这也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车停了。外面没人催促。只有风声。很安静。
缓慢地,从他怀里起身,青雀再次说:“那日,我会先护好阿娘,再看能不能盯紧裴永尚的夫人。你知道,比起其他女眷,我至少能自保,不用担心我,为我——”
她剩下的话,被楚王堵在了嘴里。
“别说了。”
唇舌交缠间,他发出颤抖的轻吟。
“你信我。”
“我也……信你。”
第130章 谋逆“为了自己。”【含营养液3w加……
身边有人依偎的夜晚,这次,只持续了四个月。
独自回家之后,青雀才蓦然发觉,原来他们一起居住的前殿书房这么大,又这么空,大得连承光和四郎的欢笑声都填不满空隙。可云起堂也并不小。封妃搬到书房之后,侍奉的人也多了许多,足以补充人气。
是因为这一次,她完全不确定他是否能功成,他们是否还能再活着相见,所以才觉得不同?
还是因为,她比从前更依赖他……更爱他,她已经不能接受失去他?
也或许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做好准备,接受突如其来的,可能会再次死亡的命运。
但这的确是她自己的选择。
让自己怀着浅淡的不解,除夕五更,青雀华服盛装,独自来到了大明宫前,同众王妃、夫人一起列队进宫,朝贺领宴。
景和二十九年,已经来到了寒冷的最后一天-
而楚王府里的其他妃妾和绝大多数仆从,并不知晓已经扑在整座王府上的寒风暴雪。
对她们来说,这一年的除夕,和以往并无不同。
殿下离京,王妃入宫,安生度日、怡然自乐的四个人,仍旧是先到花园团聚,待王妃领宴回家,再去宁德殿行礼。
唯独还在“抱病”,不能出门的李锦瑶——李孺人,也和从前她节日告病一样,有罗清先领着二郎过来,看望她这位生母。
这个孩子已长到四尺一寸高低,比起母亲,也只差不到一尺的距离。
二郎行了礼,起身。李锦瑶倚着引枕坐在床上。母子两人一坐一站相对,竟然一时无言。
“觉得怎么样?”见他看了几眼周围,李锦瑶淡淡地发问,“比起从前,委屈你过来了?”
二郎一愣,忙回身看罗公公。
罗清意会。这是二郎不愿让母亲再添一重“出言无状”“怨怼”的罪名。
他想一想,示意左右两个小内侍留下,自己低头,退了出去。
二郎松了口气,又很快抿起嘴。
“儿子来见母亲,心中只有欢喜,什么时候都不委屈。”他说,“阿娘,你别再说这些话了。”
“……说哪些话?”李锦瑶挑了挑眉,“你也不是三四岁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我获罪降位,你难道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冷笑:“你从前是侧妃之子,身份贵于大郎,仅次于嫡子,如今却同是孺人的孩子。王妃的四郎居嫡,大郎居长,你非嫡非长,逊于兄弟,心里没有怪过我连累了你吗。”
被母亲这样想,二郎心头蓦地生出许多委屈。
“我从没这么想过!”他急急地说,“阿娘也不要再这么想了——家里没人欺负过我!只是降位为孺人,爹爹和母妃已是宽纵了阿娘,只要阿娘能真心悔过,从此敬重母妃——”
他没能说完。
母亲瞪着他,神情可怕……好像,好像他说了什么错话,好像……看他是——
“是啊……”在二郎害怕得开始退后的同时,李锦瑶却笑了起来。
“我,是要悔过。”她温柔地笑着,声音轻飘,“你说得对,都对。”
“好孩子。”她扶住引枕,慢慢地半躺下去,“我这病总是不好,身上没力气,也没胃口吃饭,陪不动你,你在这也没意思。去吧。”
她不再看二郎,只说:“去找大郎,和他们一起,在花园里热闹去吧。”
二郎急得掉泪,两个小内侍忙出门报信。
很快,罗清面色发沉,走了回来。
他没多看李孺人,只先搂住二郎,低声劝了几句,劝他先擦了泪,便把已快长到他胸口的这个孩子和两三岁时一样抱在了怀里,抱出了静雅堂。
他们身后,李锦瑶也在流泪。
心寒的泪。愤怒的泪。不可思议的泪。
她曾经抱在怀里,一字一句教他说话,一口一口喂他吃饭,亲手给他穿衣,哄他睡,把他从禁不得一点儿风的小东西,养到能说能笑、能走能跑的好孩子,竟然成了这样。
他是彻底被养得“父亲”和“母妃”在前,“阿娘”在后,满心里只有楚王和江氏最好,根本没有她这生母的位置了-
宫宴一整日,宫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起兵,没有下毒,甚至没有似有非无的打探,
不怀好意的讥讽。
贵妃居主位,贤妃与德妃分坐之下两席,九嫔之中的昭容、昭媛、修仪向下依次排列。圣人婕妤之位空置,其余美人、才人,至御女、选侍、更衣等宫嫔亦有座位。
太子妃单独有一席,在德妃与昭容之间。太子宫里的四位良娣,位次皆在皇子妃之下。
青雀依丈夫的排行,座位在魏王妃和七皇子妃之间。
太子妃的神色,一如青雀婚后去昭阳宫见礼时温和端方,丝毫看不出,她的丈夫计划在三日后起兵谋反。
齐王妃与魏王妃关系胜于青雀,但她们每说三五句话,也总有一句会带上青雀一起闲谈,不至冷落了她。
七皇子妃还给青雀倒了两杯酒。
贤妃和德妃——尽管德妃与文阳长公主联合,顺着皇帝的心意,一起把青雀的正妃之位“劝”成了“次妃”,但在宫宴上,没有人越过贵妃,对青雀这位皇家的新儿媳出言为难。
风平浪静,气象升平。
申正,宫宴准时结束。
公侯臣子家的女眷先告退出宫。
随后,太子妃率东宫众多妃妾告退,待入夜再来昭阳宫赴家宴。
出殿前,霍良娣没能忍住,独自回头,又多看了江次妃一眼。
——这曾是……她亲堂姐的丫鬟,送给了姐夫做妾。现在,却是身份还在她之上的楚王次妃。
齐王妃、魏王妃及大公主等,亦侍奉各自母妃退出。
青雀是昭阳宫的儿媳,自然留在最后。
所有外人都离开了。让大女儿先带弟弟妹妹出去,云贵妃握住走上前来的青雀,从她的手腕向上找,果然在她上臂处,碰到了一抹坚硬。
这是刀鞘。
人心不可预测。太子会不会在今日提前动手,明天正式到来前,谁也不会知道。
所以阿雀带上了匕首防身,或许,还是要保护她。
云贵妃叹一声,站起身,把青雀带入内室。
“我记得,你的月事是月初来。”把仆从都留在门外,她先确定。
“……是。”青雀应着。
“马上就是月初了。”云贵妃向外唤人,“冯典药应还没走,快去把她叫来。”
“是。”立刻有女官应声。
青雀已猜到了贵妃要做什么。
“阿娘——”
“你今日已是露过面了。明日再来一次,初三那日,说是突染风寒也好,有孕也好,不必再去。箭在弦上,东宫总不会因为你不去就不起兵,有我呢。”云贵妃没想让她拒绝。
“可我不去,六妹妹呢?八妹妹呢?还有十弟十二弟,总不能全都躲起来。便是太子不能改弦,陛下也会知道,我们知情太子要谋反,竟然不报。”青雀便也不多啰嗦,直问正题。
“那,他们躲不了,谁叫他们生下来就是皇子皇女。”云贵妃笑了声,握住她的手,让她也坐。
“都是我的孩子。”她翻开青雀的掌心,看她多年来习武、骑射、学琴磨炼出的厚茧,“能躲一个,就算一个。总不能因为别人不能躲,就一定要你也去面对这次危险。”
“可……阿娘,我不能不去。”
青雀垂眸,看云贵妃从袖中露出来的、细润洁白的手腕:“我若不去,将来,才是无颜面对殿下,和殿下身边的人。”
“你是习武之人,又是阿昱的妻子,更该知道刀剑无眼。”云贵妃看向她,“难道颜面比性命重要?”
她道:“你不似如此糊涂的人。”
这话,于婆母对儿媳来说,已能称得上是指责。
青雀也认同:“性命是比颜面重要。”
但,她又低声地、带着犹豫说:“阿娘,你应猜到了……我到殿下身边,就是为了能活,我一点都不想死。”
“可我也想堂堂正正站在殿下身边,堂堂正正地活。”她说,“堂堂正正、无可置疑、无可动摇……做他的妻子。”
她要做无可置疑的皇后,受百官尊重的皇后,而非只是被赵昱喜欢,“宠爱在一身”,其余一无是处,甚至在他夺位时藏起来添乱的皇后。
其实,她也是为了自己。
听了这些话,云贵妃一时没有开口。
她只是仍然看着青雀,眼中的情绪复杂幽深,并非青雀所能看懂。
“如果,真能有一个人不去,请让六妹妹或八妹妹告假吧。”她试探说。
“她们,都不知情。”半晌,云贵妃移开眼神。
她一笑:“阿晓在宫外还好说,晗儿在宫里,要瞒过人,可难了。”
这似乎是松动了的态度。
青雀正待再说,女官在门外回:“娘娘,冯典药到了。”
“进来。”云贵妃命。
冯典药照顾过青雀两次身孕,与青雀有两年相伴,已十分相熟。
不过,在贵妃面前,她只恭谨见礼,并不做亲密姿态。
“今日,我看她用饭不多,问她是不是胃口不好,她又说没有。”云贵妃笑道,“恰好离她上次月事也有一个月了,你给她看看,是不是又有了身孕?”
青雀只好伸出手,由冯典药诊脉。
可冯典药诊了一只手,又换一只,眉心竟微微皱起,似在犹豫。
“这脉象,似乎有孕,又似是没有。”她低头回道,“日子太浅,请恕微臣实在诊不出来。还是再过几日,王妃的月事的确不来,再让人诊脉,方才准确。”
——这……还真有了?
青雀不由抚上了小腹。
云贵妃也不由看她的小腹,才看冯典药:“……也罢,你先去。”
“是。”冯典药忙道,“请娘娘、王妃放心,微臣出殿,绝不多说一句。”
云贵妃点头,看她出去了,才忙重新握住青雀:“你——”
“……阿娘。”青雀呼出一口长气,“这还做不得准,或许,其实没有。”
就是真有了,不到一个月的孩子,也许有米粒一般大?豆子一般大?
“只因殿下娶了我,阿娘便当我是孩子一般照顾,我也……将阿娘视作娘。”她笑,“阿娘就让我去吧。我至少,还能带两个女护卫扮作丫鬟。刀剑无眼,阿娘不放心我去,我也怕阿娘受伤啊。”-
最终,云贵妃没能劝服青雀-
青雀回到家,先听罗清回禀了静雅堂的事。
“她这怨怼,也并非一日两日,过了年再说。”卸下凤冠,她疲惫地一叹,“先别再带二郎去见她了。”
这些能控制在家里的小事,就等初三那日结束,再慢慢地算-
守岁之后,皇帝留宿在了昭阳宫。
“看这天气,明日又要下雪。”他把脚放进木桶,热气一熏,发出舒服的喟叹,“也不知阿昱到了哪。”
“陛下还说呢,”云贵妃擦着脸,不冷不淡地回,“重用阿昱,也不必非要他在新年前就走,至少让他过个除夕呀。才娶妻的第一个年,就不叫他安生。我还怕他路上冻病了呢。”
“诶——”皇帝忙说,“我也舍不得阿昱,可百姓等不得——”
看爱妾还是满面嗔怪,他便站起来,伸手揽过人,笑道:“等阿昱回京,朕一定重重地赏他——他若还愿意,就先把江氏封为正妃,名正言顺,如何?朕还有几个侧妃的人选也要给他。他高兴了,你也不怪朕了?”
依在他怀里,云贵妃轻轻地一笑:“那也要等陛下赏了再说。”-
新的一年,正月不必上朝、上学,只需走亲访友、阖家欢庆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元月初三日转瞬即至。
今日出城祭祀皇后,皇室、百官尽皆出动随行。霍玥却早早就告了假。她这体虚亏空、身体不好并非一日两日,去年便没入宫领宴,今年的除夕,也只在家和庶子庶女们守岁,独有宋檀入了宫。
昨夜,宋檀宿在姨娘房中,今早也是由姨娘服侍戴好了衣冠,才来和她告别。
霍玥是真的习惯了。
成婚十年,曾经的“恩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好像已是上辈子那么远。不知不觉,姨娘有了五个,庶子庶女也有了六个。宋檀仍然“敬重、爱护”她,妾室也没人敢作反,都要看她的高兴过活。
她大约也是高兴的。
虽然一切,与她少年时所期盼的截然不同,但放下与宋檀的恩爱之后,她好像也少了很多束缚,不会再用宋檀与侍妾的亲热、他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还有他至今对青雀的念念不忘折磨自己。
唯一的隐患,就是将来承袭康国公府爵位的人,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若真让楚王得势,待宋檀一死,他的这些庶子,有谁会愿意为了她,挡在楚王次妃的面前?
所以,楚王,绝不能登位。
宋檀得圣人允诺可以提前承爵,连月兴奋,未必还一心倾向东宫,不再靠得住,她却不能变。
迎着升起的朝阳,霍玥端坐在书案边,提笔写下几行字,又很快把纸揉起来,丢进炭盆里烧毁。
那纸在火焰里卷曲、舒张、堙灭,上面
的墨痕,分明并非她常有的笔触,而是宋檀的字迹-
祭拜先皇后的长队,已经由北门出了京城。
在禁军的重重护卫之内,走在最先的,当然是皇帝的御辇。
御辇之后,是贵妃与贤妃、德妃三人,乘十六人肩舆跟随。
太子妃亦有一抬八人肩舆。
她身后,便是亲王、郡王、皇子、公主、皇妃、驸马并其他皇亲,分男女左右数列,步行跟随。
而太子与皇帝同在御辇之上,更远在众兄弟之前。
皇亲之后,便是朝中臣子诰命,依品级排列随行。
宋檀毕竟还没正式承爵,只为正四品京兆府尹,位置已在整个队列的后半。
所以,当离祭祀之地还有三里,圣人下辇,贵妃等亦下肩舆,同要步行去祭拜,队伍暂停前进,原地修整时,他也隔了一会,才听到太监的指令,停下脚步。
队伍最前,太子正亲手搀扶皇帝下辇。
御前除禁卫外,皆不准佩刀剑。太子自然没有带着兵器,皇帝的腰间却有一把长剑。但他心里却还算冷静。
离祭祀之地越近,他越冷静。
今日护卫御驾出行的三千禁军里,足有两千人,都是裴永尚的部下。虽然李果不在,但这四周,他还埋伏了一千五百东宫率卫。父皇已经老了……只要他夺了父皇的剑,说一声“何人行刺圣驾”,死士刺杀皇帝,禁军便会一同行动……他只需在其他人回神之前砍下父皇的头……
他没有发现,皇帝正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打量身边的禁卫。
皇帝自认,对太子毫无亏欠。虽然为朝局稳定,没让太子入朝,但从他十六岁成婚起,他便让他在紫宸殿观政,至今已有了二十年整。他给他选最好的妻族,最好的师父,给他远超其他儿女的最高的赏赐。他勤政三十载,大周海晏河清,外敌尽除,将来太子继位,便只需做个守成之主!这便不算辜负了他,更谈不上亏欠于他!
哪怕阿昱出人意料立下大功,他也从没起过易储之心。
甚至,为太子地位稳固,他连云家的人都一概不用。
可太子竟要造他的反!
——那就让他反!
他要看太子谋逆意图弑君杀父的罪行无可置疑——天下皆知!
“护驾!”趁皇帝这一瞬走神,太子当机立断拔出了佩剑,“何人行刺!”
但藏在禁军中的死士没有出手。
一同动起来的,只有他身旁的这几个忠心的太监。
“就是你这逆子!”皇帝暴怒着后退,“护驾,护驾!太子谋逆!”
剑光直闪。太子知道他彻底没有了回头的路。他两腮拧起,用尽全身力气,和几十年所学的武艺向前刺去。皇帝老了,不会是他的对手。禁军们也动了。却仍不是他以为的行动。
也不是皇帝以为的行动。
太子第一刺,被一个内侍舍身挡住,将人捅了个对穿。他立刻拔出剑,继续向前挥砍,在泼天的血光里,看见皇帝扭曲的惊恐的——体面全无的怕死的脸!龙袍上也染了血!看到禁军已经包围了四周,快速向他们逼近,喊出的却是:“太子谋逆,行刺圣上!”却是:“楚王殿下救驾赶来!”
“原来你也被骗了!”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头脑分外清明,杀死第二个碍事的太监,大笑着开了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猜他不是你留的后手!你说,楚王是来救你,还是来杀你!”
他就算死了,也不能让楚王得这个便宜!一起都做谋逆的罪人!
“护驾——护驾!”
太子身边的内侍,用手、用牙、用腿,从袖子、靴子里抽出短匕,拼死缠住了皇帝的太监。禁军没有人动。皇帝只能伸手,用胳膊挡住了太子的第三剑:“护驾——”
这时,一股大力从背后撞向了他,推他向前。
他目眦欲裂,看着自己的身体一个趔趄,正撞上了太子的剑。
“陛下——”
陈宝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炸开。
他喊得悲切:“太子弑君——太子弑君!”
“你这……”皇帝艰难向后转,对上了陈宝的眼睛,“你这,狗奴——”
“呲……”
太子把剑抽了出来,仰天大笑。
剧烈的疼痛与生命将要逝去的恐慌,终究盖过了接连被背叛的无能愤怒。
皇帝低头,捂住自己流血不止的腹部,终于听见禁军的盔甲声动,向他们奔来,太子没能再刺他一剑,便被捉拿捆缚。
他听见远处妃嫔们惊慌的叫喊。
他听见……
“父皇。”楚王在他身边屈膝,代替内侍,扶住他的上身,“东宫亲卫一千五百人在林中埋伏,儿臣已率人尽皆捉拿。”
他说:“儿臣来迟了。”
“你……”冷笑着,皇帝睁开眼睛,话音已是断断续续,“你,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因为朕,不许你娶她做正妃——”
“不是。”平静地,楚王否定。
靠近皇帝耳边,他轻轻地说:“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他自己,能得到娶妻的、爱人的自由。
为了他自己,能得到这天下,最大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