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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第21章

    “大魔法师”这个词,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长得很大只的魔法师”的意思,也不是夸奖某个魔法师很厉害的形容词。

    它是一个固定的头衔,如果放在米娅的现实生活之中,更接近于一个“职称”或是“职级”,需要经过严格的推荐、审核以及评定,最后由皇帝亲自进行终审,再颁发“大魔法师”的称号。

    针对魔法师们的等级,帝国有一套严格的评审流程。

    学徒时期需要经过统一的考试,才能考上魔法师;正式成为魔法师后,则每隔一段固定的时间都会有等级评定,需要魔法师们自行申报,整理材料,提交审核。

    如果说学徒时期经历的考试,有点像现实世界中初高中的毕业考试的话,那么成为魔法师后的等经评定,就更像工作后的职称评比。

    但是到了“大魔法师”这个等级上,就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评定时间,也没有固定的申请材料。

    有时一年能评出两位大魔法师,而有时十年评不出一位也是常事。

    这是因为,“大魔法师”的授予条件,有且只有一项——

    它只授予在魔法的某个领域中,位列巅峰之人。

    它被授予解语星辰、勘破命运的预言家,被授予嗜杀成性、手刃巨龙的屠龙者,被授予点石成金的炼金术师,被授予用尸骸的汪洋淹没帝国都城的死灵法师……

    所有的大魔法师都会被帝国授予一个专属的封号。这个封号本身就是一个只有本人才能使用的复杂咒语,几乎约等于其身份的象征。

    当大魔法师用印章/魔法/签名烙印下这个封号时,就等同于大喇喇地通知在场所有会魔法的人:

    「见此印记,如见本人亲临。」

    帝国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出现新的大魔法师了。

    这其中一半的原因是魔力衰退。空气中的魔力含量愈发稀薄,魔法的威力减弱,魔法师们的进阶比以往困难得多。

    另一半的原因则是皇帝沉湎于酒色,连国事都无心过问,更不要说为大魔法师授衔了。他对魔法的兴趣,远远不及他对被臣子送入宫中的美人的兴趣。

    二十多年以来,“真理之眼”是唯一的一次例外。

    一个月前,“真理之眼”第一次觐见皇帝——那时她还没有获得这个称号——当皇帝问她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能力时,她便说出了他的死期。

    那时王座大厅里寂静无声,皇帝瘫软在王座中,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只是搂着新宠的美人,漫不经心地说:

    “我已经有了一位出色的预言师,不需要再多一个了。”

    真理之眼微微一笑,说:

    “——”

    她具体说了些什么,并没有流传出来,在场的近臣都对此讳莫如深。

    外人只知道在这次觐见过后,她就被授予了“大魔法师”的称号。

    这位年轻的女魔法师一步登天。

    ####

    半小时后,仆人拖走了晕倒的小贵族A和受伤的护卫们,大厅重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林德伯格公爵将米娅请上了主位,搓着肥厚的手掌陪笑道:

    “您看,大人,这全都是个误会……我已经问清楚了,底下的仆人根本没把您的信物呈到我面前来,就擅做主张!一群废物东西!怎么敢如此怠慢一位大魔法师,真是不要命了!”

    见米娅没有反应,他咽了咽唾沫,笑容挤得更深了,看上去就像有人拿枪指着他的脑袋逼着他笑似的:

    “对了,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贵族,居然敢骚扰您,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其实我根本没有邀请过他,他蹭了别人的请帖混进来,还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他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会让他知道惹怒林德伯格的后果是什么!还请您千万不要迁怒于旁人……”

    “这么说,如果不是我,而是一位普通的魔法师在这里,你们就可以怠慢或者骚扰我了?”

    米娅捧着冰凉甜蜜的果酒嘬了一口,真诚地发问道。

    林德伯格公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雷纳德·林德伯格——公爵的肉山大儿子——及时地顶了上来,接住了米娅抛出的问题:

    “家父并非此意。我们只是想诚恳地向您表达歉意。刚才我已经吩咐了下去,给您重新收拾了一间房间,您的行李也都搬过去了。暴风雪还有好几天才会停,希望您能在霜雪堡过得愉快。”

    不错,雷纳德虽然在弟弟面前颐指气使,完全就是那种不动脑子的蠢反派,真到了要低头道歉的时候,可比他亲爹要会说话得多。

    两座肉山在米娅面前战战兢兢,旁边候着的仆人也是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估计是被她刚才清扫护卫的样子吓住了。

    一屋子的人里,只有站在父兄庞大身躯阴影里的安德里斯脸色还算正常。

    米娅又喝了几口酒,将酒杯放回桌上,再用公爵亲自捧上的手帕擦了擦嘴。

    她思考了一下,他们大约是觉得真的激怒了她,生怕她怒火再次上来,一个魔法就把霜雪堡夷为平地。

    想想也是,霜雪堡的这番操作下来,别说是能在帝国横着走的大魔法师,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很难不怒火冲天。

    请求留宿,在门口被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却骂骂咧咧;房间是冰窖,吃饭跟仆人一起,雷纳德请她去宴会的时候前恭而后倨,好似在表演川剧变脸;宴会上还被态度傲慢的咸猪手骚扰……

    天杀的,害得她饭都没吃好!那头外酥里嫩的烤乳猪她还没吃几块呢!

    ……越想越觉得她确实应该勃然大怒,召唤一个陨石下来把霜雪堡砸个稀巴烂什么的。

    不过,事实上就是,米娅真的没生气。

    你跟一个游戏里的角色置气什么呢?

    态度傲慢的林德伯格父子也好,被她从咸猪手烧成外酥里嫩烤猪蹄的小贵族也罢,在她看来,全都不过是游戏里消遣因素的一环。

    她心情好的时候就陪他们玩玩,心情不好也随时可以在这个世界中大开杀戒。

    想想看,这就好比现实中你走在马路上时,会去琢磨有哪只蚂蚁冒犯到你了吗?

    你蹲在街边给它们一点面包屑,看着它们排成长队将其运走,绝不是因为它们讨好了你,仅仅只是因为你高兴。

    反过来说,你突然抬脚碾死一群蚂蚁,也绝非因为它们冒犯了你,还是仅仅因为你高兴。

    就像现在,比起召唤陨石把霜雪堡砸得稀烂,米娅更高兴就这么让它好好地呆在这儿——她还想拐了安德里斯去当学徒呢!

    “好吧,雪停之前我就在这儿多呆几天,”

    她放下杯子,从主位上站了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房休息了。”

    林德伯格父子同时松了一口气。

    雷纳德麻溜地走到她的身后,替她拉开椅子,殷勤地说:“我送您——”

    “不用。”

    米娅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她大步往宴会厅外走去,走到安德里斯面前时停了下来,问道:“你能跟我一起走走吗?我想跟你聊聊。”

    雷纳德就跟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殷切的表情漏出了一丝空白,脸颊上的肉小幅度地颤抖着。

    安德里斯没有立刻回答米娅的话。

    他抬起头,向林德伯格公爵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公爵挥了挥手:“既然是贵客的要求,你照做就是了。安德里斯,务必要'伺候'好真理之眼大人。”

    安德里斯蔚蓝的眼眸中飞快地滑过了一丝厌恶之情。

    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温顺地说:“谨遵您的吩咐。”

    ####

    “那个女人是看上他了吗?不知道什么下贱出身的玩意儿,倒和那个小崽子看对眼了……”

    等到彻底看不见真理之眼和安德里斯的身影后,林德伯格公爵命人关上房门,才压低声音,向自己的大儿子愤愤不平地抱怨。

    雷纳德·林德伯格耸了耸肩(对于他的体型来说,要做这个动作并不容易),一屁股坐在米娅身边的椅子上,举起她用过的水杯摇晃:

    “既然她喜欢,那把他送到她床丨上去也不算什么。能讨好大魔法师的东西可不多,安德里斯那张脸这下可算是勾对人了。”

    “他要是靠着爬丨床得了高位,你不怕他走了之后翻身来对付我们?”公爵冷哼一声,“我了解安德里斯,他的脑子里就没有家族荣耀这个词!”

    雷纳德大笑起来。

    他笑得很是夸张,身上的肥肉抖作一团,好似肉海泛起肉浪。

    公爵连敲了好几下桌子,雷纳德才渐渐止住了笑声,仰头将杯中剩下的果酒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地摔回了桌上:

    “那就让他走不了!对付大魔法师不容易,可对付个女人,我有的是手段!只要让安德里斯把那个女人勾得多留几天,我就有办法把她变成我脚下的一条狗!”

    “父亲大人,提前恭喜您,收服一个大魔法师,对咱们可是有数不尽的好处!”

    公爵将信将疑:“你那点法子还没在魔法师身上试验过,别玩过了火!我警告你,要是让她给发现了,我绝不会护着你的!”

    “她不会发现的,父亲,从没有任何人发现过。那是我从北地古籍里找到的秘药,区区一个乡下魔法师,她能发现些什么?”

    “咱们得让她知道,仗着自己会哄皇帝开心,就在具有古老传承的贵族面前耀武扬威,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雷纳德阴测测地一笑。

    他重新拿起那只酒杯,将它举到唇边,鼻子一皱,深深地嗅闻几下,再伸出一截蛤丨蟆似的舌头,粗鲁地舔了舔杯口,从喉咙里刻意地发出啧啧的水声。

    大厅里的护卫与仆人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第22章

    林德伯格公爵给米娅新准备的卧室,与之前那间冰窖似的小房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这间卧室位于霜雪堡的中心区域,即便外边风雪肆虐,里面也温暖如春。

    墙上的挂毯绣着狩猎的图画,卧室里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四柱床,那床足以容纳好几个人同时躺在上面;厚重的猩红色帷幔被系在床边,布料一看就是难得的好货色。

    地板上还铺着一层柔软厚实的地毯,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产生光脚踩上去的冲动。

    卧室的另一边是一个大大的露台,此刻窗户紧闭,窗帘拉上了一半。透过透明的窗玻璃,可以看见窗外大雪纷飞。

    不管是近处的庄园,还是远处的群山,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放眼望去,只觉天地间都被呼啸的风雪笼罩,唯独只剩下了霜雪堡这一处安身之所。

    米娅不多的行李已经被整理得整整齐齐,放在卧室的书桌上。她收回视线,向送她过来的安德里斯道了声谢。

    安德里斯应了声,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门口,垂下眼眸,轻声问:

    “您还有别的吩咐吗?您特意叫我陪您回来,说要跟我聊聊,应该不只是让我送您到门口的吧?”

    ……光顾着看今晚睡觉的豪华总统套房去了,都忘了把他叫来是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学徒!

    米娅一拍脑袋: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确实有事要找你——”

    话才刚刚说到一半,就卡了壳。

    就在她的面前,在这条明晃晃亮堂堂的走廊上,安德里斯·林德伯格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扔在地上。

    做完这个动作后他抬头看了一眼米娅,见她没有反应,便咬了咬唇,低下头去,继续解起了衬衫上的纽扣。

    也许是因为一开始没准备参加宴会的缘故,安德里斯穿得很是单薄。

    宴会上的男性贵族们人人都穿着繁复的礼服,有的还拖着一条长长的披风,他却只穿了一件外套,里面连修身的马甲也没有,只有一件简单的衬衫,甚至还不如宴会大厅里倒酒的侍者。

    ……意思是,外套一脱,衬衫一解,他的上半身就不剩什么衣物了。

    最开始脱外套的时候,安德里斯的手还有些发抖;到了解衬衫的第二颗扣子的时候,他已经不再颤抖,动作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

    米白的衬衫逐渐敞开,露出其下一片比衬衫颜色更白皙柔和的少年的胸膛。

    他看着瘦弱,衣物褪下后倒也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一块上好的软玉,让人忍不住好奇它的触感。

    安德里斯低着头,米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走廊明亮的灯光倾泻在他的金发上。

    挂在身上的衬衫摇摇欲坠,轻薄的布料在光线中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极为灿烂的光的瀑布之中,美丽得如同一场幻梦。

    更正,是春丨梦。

    ……等一下,这是可以播的剧情吗? ? ! !

    不可以的吧? ? ?原来你们是这种游戏吗? ? ?

    这这这这这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太合适吧! ! !我还没有做好突入18X游戏的心理准备呢! ! ! !

    米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记了阻止安德里斯。

    所以《成为勇者之前》还有这种隐藏剧情? ?要怎么才能触发? ?

    所以我之前都错过了什么? ? ?真是小瞧你们了,还以为单纯就是个打怪升级斗BOSS的传统RPG呢! !

    等等,他是要在这里全脱掉吗? ? ? ! ! ! !

    就在安德里斯打算继续脱下去的那一刻,米娅终于眼疾手快,一个健步冲上去摁住了他的手。

    “等等等等等等,你先停一停,停一停,”

    她紧张得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为什么你突然就要做这种事?我不记得我有要求过你,我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还是说这是你们这儿招待客人的……传统??习俗??你……你经常做这种事吗?”

    不要啊,他才多大,看上去撑死是个高中生! !

    你们霜雪堡在干什么啊? ?这是犯法的! !

    安德里斯的手顿住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米娅一眼。

    不论是初见时看见他被雷纳德出言羞辱也好,还是在宴会大厅里充当角落的透明人也罢,安德里斯的眼神一直都透彻而冷淡,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其实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样子,如果放在米娅现实中的世界里,不过就是个中学生的年纪,正是最爱笑爱闹的时候,却展现出了与年龄极其不符的漠然。

    ——刚刚那一眼,却打破了米娅此前对他的全部印象。

    那是一双满溢着羞耻与愤怒,委屈与憎恶的眼睛。

    很难想象能在短短的一瞥中看见如此多复杂的情绪,但是安德里斯做到了。

    他蓝色的眼眸如同风暴中的海洋,巨浪咆哮,波涛翻卷。

    米娅甚至怀疑,安德里斯此时在脑海中已经把她翻来覆去捅了个百八十遍了。

    “……如果您在担心我是否还是处丨子之身……”

    他说得很慢,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艰难地往外蹦,仿佛那些词成了烧红的铁,每一次出口都在灼痛他的喉咙,“……我此前从未侍奉过任何客人。您是第一个。”

    懂了,我这是在强迫良家少年。

    米娅恍然大悟。

    ——不对,关我什么事啊! ! !

    我什么都没干好吧! !他自己擅自做主二话不说就开始脱的,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呢! !

    结合方才大厅里肉山父子诡异的表现,米娅这才在脑袋里回过味来。

    得,林德伯格父子俩估计以为她是那种穷凶极恶色欲熏心欲壑难填的货色,遂直接指挥安德里斯把自己打包扔上她的床,借此来讨她的欢心。

    安德里斯本人自然不乐意,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又不得不答应,所以才一副逼良为娼忍辱负重的模样……

    米娅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说北地到底是个什么生态,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让她给碰上了。

    “衣服穿好,我有话问你,跟那种事没关系。”

    米娅挥了挥手,那件被扔到地上的衬衫自动飞了起来,落在了安德里斯的脑袋上,“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门开着。”

    ####

    十分钟后,米娅和安德里斯坐在了卧室的小桌旁。

    PS :两位衣服都穿得好好的,门关着。

    谈话内容健康又和谐,没有任何不良导向。

    照理说,霜雪堡肯定很乐意为她提供甜点和茶饮,但鉴于米娅现在实在对林德伯格家没有任何好感,因此并没有摇铃叫人。

    她坐在桌边,打了个响指,整理好的行李立刻便鼓起来了一块,一只茶壶从背包里钻了出来,带着身后的两只小茶杯,一蹦一跳地蹦到了桌上。

    茶杯在两人面前自个儿把自个儿摆好,茶壶鞠躬似的一弯腰,一束浓浓的棕色液体便从壶嘴中淌了出来,注入茶杯之中。

    一股浓郁的甜蜜香味蔓延开来,夹杂着些许微微的苦涩。

    米娅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赞叹道:

    “冬天果然还是要喝热巧克力……说来,门关着真的没问题吗?我是不介意啦,你这样会不会被误会……”

    “他们就怕没有误会。”

    安德里斯勾起嘴角,笑容中尽是嘲讽之色。

    ……其实我的清誉也很重要,拜托拜托,我不想被人说是一个会对未成年下手的禽兽……

    米娅在心底捂脸。

    坐在他对面的安德里斯也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他的眼睛蹭的一下亮了起来。

    虽然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身体却非常诚实地一口接一口地喝个不停,没过一会儿就把那杯热巧克力喝了个精光。

    安德里斯舔了舔嘴角的巧克力——并没有舔干净,还有一些液体粘在他的嘴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杯子,说道:

    “……让您见笑了。”

    对嘛,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样子。

    米娅摇摇手指,茶壶乖巧懂事地凑了上去,又给他倒了满满的一杯巧克力。

    “没事,想喝的话就多喝点。”

    她笑眯眯地说。

    安德里斯又端起了杯子。一直喝了三杯后,他才放下了杯子,颇为局促地掏出手帕擦干净了嘴。

    经历过这段小小的插曲后,刚才那股尴尬的气氛终于散去了不少。

    米娅喝干净了杯子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说道:

    “好了,现在我们来聊聊正事吧。”

    安德里斯也坐直了身子,紧张地注视着她。

    十分钟前他看上去恨不得一刀捅进她的喉咙里让她血溅三尺,现在则紧张得好似即将接受大厂面试的应届生,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让米娅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捉弄他的冲动。

    她说:

    “在开始之前,安德里斯,你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

    “问题?”

    安德里斯眨眨眼睛,迟疑道,“……我想,也许我没有向您提问的资格。”

    “既然我都说了,你尽管放心地问,”

    米娅爽快地说,“任何问题都可以。”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面试”,那么这就是身为面试官的她抛出的第一个门槛。

    本来米娅是打算开门见山,直接向对方提出少年哟我看你根骨清奇天赋值高,想给你发个魔法师学徒的offer——

    但是在经历了北地的这一大摊子烂事后,她反而迟疑了。

    显而易见的是,林德伯格家简直可以说是藏污纳垢也不为过。安德里斯·林德伯格虽然在外貌上能吊打他的父兄八百条街,但很难说内里有没有别的问题。

    如果等到把他招进塔里来才发现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就不好办了。

    因此,保守起见,她决定在留宿的这几日内再观察观察安德里斯。

    米娅向来不介意学生的出身和家世,却很介意把下作小人招进自己的法师塔。

    现实里遇见讨厌的货色已经够糟心的了,游戏里自己已经是横着走的主角了,总不能再让他们在自己面前蹦跶来蹦跶去的!

    米娅将手肘撑在桌上,注视着安德里斯的脸,有些好奇他会提出什么问题。

    安德里斯不再说话,眉头微皱,蓝色眼眸没有看向米娅的方向,而是紧盯着面前的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米娅也耐心地等着他。

    好半天后,他才开了口。

    “我想问问您有关这个茶壶的事。”

    安德里斯·林德伯格指着桌上盛着热巧克力的茶壶,认真地说。

    第23章

    “茶壶?”

    米娅扬起了眉毛。

    安德里斯点了点头。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摸了摸茶壶光洁的壶身,说道:

    “刚才您用魔法召唤它时,我就注意到了。它从地上跳着走过来的时候,声音清脆,并不沉闷,里面也没有液体晃荡的声响。我那时以为里面没有装东西——但是它确确实实地倒出了热巧克力。”

    说到这里时,他停了下来,抬头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米娅。

    “然后呢?”

    米娅问道,“你的问题是什么?”

    “它刚才给我倒了三杯,加上您那一杯的分量来看就是四杯。这个茶壶的容积不大,理论上,它应该倒不满这么多杯才是。”

    “我刚才摸了一下,巧克力喝起来是滚烫的,但是壶身摸上去并不热……我想问您,这是怎么做到的?您在这个过程中释放了多少个魔法?”

    安德里斯起先还有些犹豫和停顿,说到后边,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

    话到最后,他看向了她的眼睛,目光中隐隐透出灼热的光来。

    米娅托着下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认为呢?我用了多少个魔法?你要不要先猜猜看?”

    她将问题抛回给他。

    这一次,安德里斯没有再推辞。

    “我想至少有三个,”

    他说,“一个使役物品的魔法,一个压缩空间的魔法,一个……变出热巧克力的魔法?”

    前两个都还说得言之凿凿,到了最后一个,他的声音突然就小了下去。

    说完之后,安德里斯有些紧张地挺直了身板,蔚蓝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地盯着米娅。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孩子就给她一种冰山冷美人自有傲骨在的印象,现在却叫她生出了一种在他背后看见小狗尾巴的错觉。

    “嗯……你猜得不错,的确是三个魔法,不过具体的内容有些偏差,”

    米娅竖起一根手指,挨个挨个地清点道,“第一个说对了,是使役物品的魔法。这种魔法最适合用来做家务,不过很考验魔法师对魔力精细的把握度。”

    “第二个是空间魔法,不过不是压缩空间,而是类似于小型的传送阵。”

    “出口固定在壶中,入口固定在我法师塔的厨房里。煮好的热巧克力可以通过这个法阵传送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第三个,不对。魔法不能无中生有,所以世界上没有能凭空变出热巧克力的魔法。”

    说到这儿,她卖了个关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安德里斯不由自主地前倾身子,急切地问道:

    “那还有一个是什么呢?”

    哎呦,孩子的小狗眼睛亮闪闪,小狗尾巴摇啊摇,真想揉一揉他的头毛,把他揉得汪汪叫。

    米娅的心里有个小人被萌得倒在地上打滚。

    她竖起第三根手指,说道:

    “很简答,第三个魔法是个清洁咒,用来保护物品不被灰尘弄脏。毕竟它们可是从地板跳到桌上来的,你也不想用被弄脏的杯子喝茶吧?”

    安德里斯恍然大悟。

    “其实——其实我还有个好奇了很久的疑问!”

    他兴冲冲地说,“我可以再问问您吗?”

    “请便。”

    米娅说。

    “我听说过有关您的传闻。据说您在第一次觐见陛下时,就说出了他的死期。陛下说他已经有了一个预言师,不需要再来一个了——您,您却说了一句别的话,让他改变了看法。”

    他的手指绞在一起,半是胆怯、半是期待地问:

    “我想知道,您到底说了什么?您是怎么看见他的死期的?这……这也是魔法吗?”

    ……嗯,好问题。

    这当然不是魔法,是玩家开的天眼啦! !

    只要米娅乐意,她就可以戳开游戏中任意一个人的人物面板,查看对方的各项数据——她就是这么看到安德里斯的天赋值的——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人物的血量。

    按照《成为勇者之前》的规则,当人物达到一定年龄后,血条的总量就会以年为单位规律递减。

    如此一来,只要稍微算一算,就能算出对方的血量会在多久后清零。

    ——而她能吸引到皇帝的注意力,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

    除了基本的数据以外,人物面板中还会显示此人当前的状态。

    在皇帝的姓名后,明晃晃地挂着一个大大的DeBuff :【中毒】

    “这不是魔法,是我的天赋。我告诉他,我的能力与预言不同。预言看见的是'结果',我能看见的却是'经过'。我能看见他的生命会以怎样的速度流逝,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65岁那年迎来自己的死期。”

    在安德里斯闪亮亮的视线中,米娅抬抬下巴,故作高深地点了点自己的眼睛:

    “可是现在,他本该匀速流逝的生命却出现了波动:有人对他下了毒。如果他不作处理,他就会提前10年死去。”

    当米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她进门起就懒懒散散搂着美人瘫在宝座里的皇帝,第一次露出了怒容。

    他腾的站起身,一掌将美人推到在地,嘴唇哆嗦个不停,最终竟抖着腿跑了过来,捧起米娅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请求她告诉自己更多的信息。

    嗯,她当时一副神棍的派头,还从皇帝那里捞了不少好处呢!

    ——不过,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安德里斯的口中发出了惊呼。

    在他这张漂亮的少年人的面孔上,方才的戒备与警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向往,好似啃到了大肉骨头的小狗。

    米娅放下手,凝视着安德里斯的眼睛,慢慢地说:“现在,我来说说我的事吧。安德里斯,你愿意成为我的学徒吗?”

    ……

    ……

    ……

    温暖的卧室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只能听见窗外凛冽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安德里斯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她。

    米娅注意到,在听到她的话的那一刻,安德里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震惊与狂喜同时出在他的眼眸中。

    他长长的睫毛飞快眨动,狂喜之情在这眨动中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疑虑。

    好半天后,他才迟疑地开了口:

    “……您真么说,是因为我刚才向您提的问题吗?真理之眼大人,您是一位大魔法师。您挑选学徒不应该如此的……恕我直言,如此的草率。”

    懂了。

    要是看见路边躺着五块钱,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自己好运,走路都能捡到钱;

    要是看见五十万,就得四下张望,怀疑这是整蛊节目的一环。

    “不是。我让你向我提问,就是临时想到的,想看看你到底会提出什么问题。老实说你让我很惊喜,我喜欢你对魔法的细致观察。”

    “毕竟。大部分人都只认为,魔法师手边的茶壶会自己倒茶是天经地义的事。”

    米娅坦言道,“但我想要收你做学徒,是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就想好了。”

    “……为什么?”

    安德里斯喃喃,“……您想要拉拢林德伯格?您应该也看出来了,父亲很讨厌我,我不认为选择我会是个好主意……”

    “当然不是。”

    米娅利落地打断了他。

    安德里斯看向她的视线中有些许的茫然和畏缩,好像快冻僵的人看见了熊熊燃烧的篝火,却又害怕那不过是自己在极度的寒冷中产生的幻觉。

    如果贸然接近,篝火就会在转瞬间消失不见。

    “我看中你,是因为你拥有非凡的天赋,”

    米娅说,“安德里斯,如果你愿意,你会在魔法上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超群绝伦,无所不能。”

    “对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魔法就是一头疯马,他们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握住它的缰绳,只会被它甩在地上,踏成肉泥;于你而言,它会是最驯服的奴隶,只要你勾勾手指,它就会跪在你的面前。”

    在安德里斯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中,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是我见过的所有魔法师中,天赋最高的一个。”

    “……我……”

    安德里斯看上去已经完全被她的话压垮了。

    他直愣愣地注视着她,舌头仿佛被黏在了口中,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半晌后,他才嗫嚅道:

    “……可是……我以前从来没学过魔法……”

    “没关系,学魔法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米娅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一锤定音,“你应该学过剑术的,对吗?我看你的手掌上有茧子。明天早上九点,我们来切磋一下剑术——到时候,我会教你人生中第一个魔法。”

    ####

    送走安德里斯后,米娅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行李,接着走进卧室内的盥洗室,惊喜地发现盥洗室里放着一个精美豪华的浴缸。

    浴缸边镶嵌着红色和蓝色的宝石,转动宝石就会流出不同温度的水流,其作用完全等同于水龙头。

    区别在于,分冷热水的水龙头是早已走入普通人家中的科技产物,而在《成为勇者之前》的世界观中,科技发展水平并不高,所有这些能给人带来便利和舒适的物品都与魔法有关,价格昂贵,只有少部分人才能享受。

    米娅坐在浴缸边,开始往浴缸里哗哗哗地放热水。

    水才刚刚淹没浴缸的底部,背囊中忽然翻出来一个小镜子,在地板上一路咕噜咕噜地滚,直直地向着浴室而来。

    她弯下腰,伸出手去,镜子跳上她的手掌,贴心地掀开了自己的盖子。

    镜面上亮光一闪,一个清亮的少年音传了过来:

    “老师?您在北地一切都还顺利吗?”

    “还行,”

    米娅一手握着镜子,一手试探水温,“●●,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应当是叫了对面那名少年的名字。

    在这个格外清晰、真实的回忆之中,唯独这个名字是一串模糊的杂音,就像是指甲抓挠黑板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第24章

    “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我才煮好的一壶热巧克力,刚还放在厨房的炉子上温着,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

    镜子对面的少年严肃道。

    哎呀,糟糕。

    就说为什么一倒就有热巧克力出来,苦主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谢谢你,挺好喝的。”

    米娅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对面没有说话。”……对不起,我错了?”

    米娅小心翼翼,“回去之后我给你煮两壶?”

    还是一阵难捱的寂静。

    就在米娅开始思考以后是不是得致力于研究出一个无中生有变出热巧克力的魔法时,镜子那头却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起先少年还忍着笑,后来发现根本忍不住,干脆放弃了掩饰,大笑起来。

    即便是隔着镜子,也能想象出他笑得前仰后合、恨不得滚到地上去的模样。

    米娅啪的一声合上镜子,用力地把它往浴缸里一扔。

    镜子在水面上弹了几下,重新跳回她的手中。

    “我就是想逗您一下,”

    少年总算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反正煮出来也是给您喝的。我这次特地换了个新学的配方,把以前方子里的牛奶换成了水,味道反而更醇厚一些。您感觉怎么样?更喜欢哪一种?”

    米娅想了想,决定还是照实回答:

    “其实我没喝几口,味道上没尝出来跟以前什么区别……刚刚见了一个天赋值特别高的孩子,我把他拉着说了会儿话,基本都是他喝的。”

    “哦~~~您把我特地煮给您喝的巧克力倒给别人喝了呀,”

    少年将那个“哦”拖得长长的,曲折环绕、百转千回,“所以呢,到底有多高?值得您还专门跟我说一声?”

    “很高,只比你低一点点。”

    米娅说。

    镜子那头又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您一定给他说了那句话了?”

    少年学起了米娅的声音,“'你是我见过的所有魔法师中,天赋最高的一个。'就像当年跟我说的一样,随随便便就把人哄得晕头转向、目眩神迷。”

    “我又没说错,”

    米娅理直气壮,“他的确是我见过的魔法师里天赋最高的一个——你是特殊情况,不好比较!”

    “您每次都舌灿莲花地把人忽悠一通,等人真的进了塔,才发现所谓天赋值高也只是个起点,距离啃上您画的大饼还得走上好长一段路。”

    对面的少年夸张地叹气道。

    米娅耸耸肩:

    “是呀,我又没说谎。那孩子的天赋值的确很高——可能不能靠这个天赋成为厉害的魔法师,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天赋值是米娅在挑选学徒时最看重的一项数据,因为它几乎决定了一个角色的等级上限。

    如果用现在玩家更熟悉的方式来举例,就是SSR、SR、R与N卡的区别。

    天赋值越高的角色,稀有程度越高,当然出货率也更低。要是选了天赋值低的角色,练到满级了才发现ta的等级上限太低,满级也比别人低一等,那将是何等的悲催!

    不过,对于游戏里的角色而言,绝大多数角色都没有达到自己的等级上限;许多天赋值低的魔法师,也能靠自己的努力提升等级,碾压天赋值高的同行。

    换句话说,天赋值只是一张入场券,至于能不能真的走到巅峰上去,谁也说不好——米娅法师塔里的学徒全都拥有较高的天赋值,但也不乏天天无所事事混日子的。

    两人又随便闲扯了几句,浴缸里的水也快放满了。

    米娅关掉水,打算挂掉这次的通讯。临道别前她想起了什么,提问道:

    “差点忘了,●●●●最近还好吗?”

    又是一串模糊的杂音。

    “他?课程都有跟着在上,但是您走之后就一直挺不好的,有事没事就爱碎碎念您是不是不要他了。”

    少年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我看,下次您要是再出远门,最好在他脖子上套个项圈,拖着他一块儿走,他一定很乐意。”

    米娅揉了揉额角:

    “我想那只是应激反应,毕竟他过去那么多年一直都……你比他年纪大,又比人家先入塔,多照顾他一下,乖啊?等从北地回来,我好好补偿你。你有什么想要的特产吗?”

    对面小声地嘀嘀咕咕了几句,大意是我不是你的育幼保姆云云。

    嘀咕完了,少年清清嗓子,用正常的音量说: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您回来之后,可以给我做几次单独的魔法辅导吗?我倒是积攒了一堆问题想问。”

    “好啊。”

    这个要求太简单,米娅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关掉通讯之后,她三两下脱下衣服,把自己泡进了浴缸内。奔波了一天的身体浸在热水中,比按摩还要松快。

    米娅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眯着双眼靠在浴缸壁上,打起了瞌睡。

    这天晚上,她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才恋恋不舍地把自己从浴缸中拔出。

    她幽魂似的飘出浴室,扑倒在卧室柔软的大床上,几乎是脑袋刚沾上枕头,就陷入了梦乡。

    ####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风雪已经小了许多。米娅刚换好衣服,安德里斯就敲响了她的房门。

    一夜过去,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两人一路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走到了霜雪堡的训练场。

    训练场中也积起了雪。这是处占地极广的场地,即便是拿去给某个小型骑士团作训练场也绰绰有余。

    米娅让安德站在场外,她得先打扫一下场地,毕竟没人乐意在雪淹脚面的地方训练。

    一个大范围风系魔法下去,积雪四处乱飞,洁白的雪中飞出来一个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甚是显眼。

    米娅打了个响指,风就乖觉地叼着那玩意儿飞了过来,扔到了她的脚下。

    那是一条瘦巴巴的细长小蛇,盘成了一团,已然冻得僵硬,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米娅蹲下丨身去戳了戳它,小蛇硬邦邦的,仿佛一块彩色的冰。

    她一时好奇心大盛,刚想将这小蛇抓在手中观察,却被一旁的安德里斯摁住了肩膀。

    “请您当心,”

    安德里斯认真地说道,“这种蛇若是被暖醒了,可是会咬人的。您还是别管它了。”

    米娅摸摸鼻子,恋恋不舍地缩回了手。

    其实……对我们玩家而言……若是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发现莫名其妙的物品,那多半是游戏制作组故意放在这里的神奇道具啦! !

    安德里斯将冻僵的蛇扔到了一边,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两人抛在了脑后。

    两人走入被打扫干净的训练场,安德里斯递给了米娅一把长剑。米娅拿起剑观察了一下,剑锋没有开刃,应当是一把训练专用剑。

    即使开了刃,这也不过是把最普通的剑。平民百姓出行时拿着防身刚刚够用,若是要去当正经的骑士或是参与冒险,那就有点不够看了。

    米娅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另外两把剑,对安德里斯说:

    “你用过开刃的剑吗?”

    安德里斯接过来,犹豫了一小会儿,开口道:

    “……用是用过,我担心会伤到您……”

    “都开刃了,不伤人还用它干嘛?”

    米娅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剑扔给安德里斯一把,“今天你要是能伤到我,就算你赢。”

    “怎样才算是伤到您?”

    安德里斯平静地问。

    米娅说:

    “只要能让我出血,就算你伤到了。多小的伤口都行。”

    “……您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十四岁的安德里斯轻声道。

    他握住剑柄,后退一步,腰身下沉,摆出了剑术训练中最基本的起手式。

    北地的风轻轻拂过,将细碎的雪花洒在他的金发上。他专注地凝视着米娅,仿佛茂密草丛中的蟒蛇审视即将到手的猎物。

    有那么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旷的训练场中,唯有风卷着雪吹过的声音。

    雪落在米娅的睫毛上,阻拦了她的视线——也在同时,异变陡生!

    安德里斯挥剑而出,两人间那一丁点的距离转眼间就消弭无形。长剑的光在空中一闪,下一秒已经出现在米娅的颈侧,如果他不收起力度,这一剑很可能会直接斩下她的头颅!

    他是林德伯格家不受重视的次子,可有可无的累赘,徒有名头的“少爷”,所以在训练中没有人会对他手软。

    安德里斯从四岁时第一次握上木剑的那一刻就习惯了被抽得浑身青紫,习惯了在疼痛与愤恨中入眠。

    骑士们将所有不能在主人身上发泄的怨气都发泄给了他,打着训练的旗号抽得他满地乱滚。

    开刃的剑?别开玩笑了,他学的是杀人的剑!这名魔法师或许在魔法的领域无人能及,然而真要比拼剑术,他未必就不能伤她分毫!

    他想着魔法师应该都有防身之术,所以这一剑并没有保留实力。如果对方是一名普通的骑士,安德里斯自信能一剑砍断那人的脖颈。

    但保险起见,他也做好了收力的打算。如果情势不对,他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收手,这样即便是伤到了她,她应该也还能有处理伤口的办法。

    堂堂大魔法师,治愈魔法总是要掌握的吧?

    脑海里想象着对方被自己击中后震惊的模样,安德里斯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

    ####

    霜雪堡的骑士也不全是拜高踩地、见风使舵的小人。

    安德里斯幼年时,曾有一名骑士教授过他剑术的秘诀——那就是快。

    那名骑士据说年轻时也是游历大陆丨四处冒险的好汉,只是后来在一次冒险中受了重伤,这才退了下来,在霜雪堡做了一名级别不高的骑士。

    他告诉安德里斯,别看魔法师一个二个耀武扬威鼻子朝天,其实多半都是只能躲在别人后面逞英雄的货色。

    要对付他们很简单,只要在他们念完那一长串啰里八嗦的咒语前砍断他们的喉管,名头再强的魔法师也只能捂着喷血的脖子倒在地上!

    要做到这一点,就得快!

    快到魔法师的眼睛追不到你的踪迹,快到他们舌尖的震颤赶不上你挥剑出鞘的一击!

    在那名骑士的指导下,安德里斯练了整整三年的挥剑。

    一开始他是挥剑去砍骑士抛来的木头,后来就是落叶,再后来就是雪花。

    等到他能将一片落下的雪花斩成三段的时候,骑士告诉他,他已经学成了。

    方才他屏息凝神了片刻,等待的就是一片雪花落下的时机——第一是因为落在眼前的雪花总会或多或少遮蔽对方的视野,第二是因为他的身体早已习惯了对着雪花挥剑。

    十来年的训练凝聚在这一个瞬间,雪花落在魔法师睫毛上的同时,安德里斯的剑尖便已斩向了她的脖颈!

    安德里斯出剑的速度太过迅疾,很少有人能反应得过来;即便是能反应过来,也很难避开这一剑——

    米娅没有避开。

    她只是站在原地抬起了手,用自己的手中的剑,架住了安德里斯的剑。

    女魔法师的动作看上去如此的轻松,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时折下树枝打闹的架势——唯有身处其中的安德里斯知道,这一剑是多么的……可怖。

    他不太想用可怖这个词,显得自己又废物又软弱,但在这个瞬间,安德里斯的大脑中竟然想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词。

    明明两人用的是同样的剑,米娅的那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一般,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剑上。

    她看上去并不强壮,那一剑的力度却沉得几乎要压碎他的骨头。

    安德里斯轻快流畅的动作不受控制地中止,手臂被剑带得重重地下沉,狼狈地摔在了米娅的跟前。

    一开始他还试图抬腕抵抗,很快就不得不在惊人的实力差距前放弃了这一想法——如果继续与她对抗下去,他怀疑自己的双臂会被当场压断。

    这是一半的原因。

    另一半的原因在于:对方看似只是在剑挥到跟前时才仓促应战,真实情况可能恰好相反。

    安德里斯清楚地看见,米娅在他的剑直冲到面门时,才抬起了手臂。这一剑不偏不倚,封死了他所有接下来可能的行动,直接将他压倒在地。

    所以真实的情况也许是:她早就算计好了他所有的行动路线,那一剑与其说是应战,不如说是迎战——她只等着迎接自己乖乖地自投罗网!

    安德里斯半跪在地上,抬头去看米娅的眼睛。

    第一次见面时他没有认出这名魔法师是一位大人物,他的父兄如此,那些精明了大半辈子、惯于逢迎的仆人也是如此。

    她穿着朴素,没有佩戴贵重的珠宝或是携带珍奇的施法道具,既不高大,也不威严,更没有所谓上位者的高贵出尘的气势,就连对怠慢她的仆人也始终好声好气,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平民魔法师。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瞬间,当安德里斯望进那双俯身看向他的黑色眼眸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与她温和的笑容不同,女魔法师的眼神是如此的冷淡。

    对,冷淡。

    其实他毫不怀疑她所说的想要收自己为学徒是真,但是在这个瞬间,安德里斯·林德伯格意识到,不论自己拒绝也好、答应也好,对于面前的这个女魔法师来说,都产生不了任何的影响。

    于她而言,他与周围那些正纷纷洋洋落下的万千雪花相比,没有半分的区别。

    第25章

    人为什么会沉迷游戏?

    这是一个没有固定答案的问题,一千个玩家会给出一千种不同的答案。

    有人喜欢看故事,有人唯爱打对战,有人热爱呼朋唤友相约下本,也有人就好纸片美人三宫六院左拥右抱;

    有人爱好一单接一单眼睛也不眨地抽卡,也有人喜欢哐哐哐砸钱招兵买马和别人血战到底;

    有人喜爱沉浸在虚拟的故事中,有人享受复杂操作的乐趣;有人爱角色,就有人爱装扮,有人爱景观,就有人爱皮肤……

    于米娅而言,她最喜欢的,就是游戏中的“规则”。

    规则是什么?

    规则是你杀了10只小怪就有100点经验,有100点经验就能升到2级,200升3级,300升4级,以此类推;

    规则是你要完成一个任务,一定会获得相应的奖励,打得越多奖励越多;

    规则是你替自己的游戏角色规划日程,选择让她去读书一天,她的智力就会+1,选择去练武,体力就会+1……

    角色从不抱怨,规则也从不会失效,只要你点点手指,角色就会勤勤恳恳地学习一天,智力体力耐力嗖嗖地涨。

    涨到一定程度就能触发新的任务,完成新的任务就能收获新的奖励,帮助角色更好地成长。

    在米娅所热爱的游戏里,世界看似荒诞离奇,充斥着魔法与巨龙,厉鬼与妖魔,星舰与机甲,却远远比现实的世界来得井然有序——

    只要你按着规则去做,就一定会获得收获,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好。

    真实的世界不是。

    哪怕是在看似最简单的学生时代,世界也并非温情脉脉。

    人生以羊水为界划开巨大的分水岭,有人活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天高地阔任鸟飞,就有人在泥地里挣扎打滚咬着牙根才能苟活于世;

    有人天真可爱快乐活泼一生都不曾历经风雨,就有人饱经风霜颠沛流离,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1 );

    这头是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璨瓓芳馥于路(※ 2 ),那头就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3 )……

    即使是勉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坐在相邻的课桌前,也并不代表你们就适用于同一个规则。

    游戏里的角色上一天学就能智力+1 ,现实中或许你听完一天课只记住了老师上课讲的段子。有人看完题目就能答出最难的大题,有人浑浑噩噩坐到了最后的考场上也还满头浆糊,令人哀叹同样是大脑怎么我的就和别人的不一样。

    七八年后聪明的这个狼狈地跌下象牙塔,被现实殴打得抱头鼠窜灰头土脸,愚笨的这个功成名就风度翩翩,人生如旷野般渺无边际。

    又过十年会怎样呢?

    有人天降横财,有人家道中落,有人一片光明的未来被突如其来的疾病拦腰打断,有人好好走在路上却被飞来横祸夺走了性命……

    游戏里要是角色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地扑街删号,玩家非把官方的皮扒了不可;

    要是一单单砸下去没有半点水花,反而抽出一堆免费R卡,那策划也很难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任何游戏都必须围绕着一个已知且确定的规则运行,只要遵守规则就能越变越强,人生却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米娅的人生是反过来的。

    她学生时期天真地以为只要好好学习就能万事大吉,真到了被一脚踹入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社会大染缸牛马交易所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世界根本就混乱、粗暴且无序,也就无怪乎她会格外怀念小时候窝在电脑前打游戏美好岁月了。

    譬如说眼下,她只要轻轻一抬手,就架住了安德里斯的一剑。

    米娅个子不高,十四岁的安德里斯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可不过一剑下去,他就被压得硬生生跪在了地上,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她。

    他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先前在她门口脱衣服时满脸屈辱,牙齿将嘴唇咬得一片血红,现在蓝色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长长的金色睫毛一眨一眨,平白多了几分可爱,让她忍不住想要揪一把他的脸来玩。

    可爱是可爱,刚才那一剑可不是虚的。

    剑气袭来的时候米娅清晰地听见猎猎风声,如果这是现实世界,她没准早已身首异处——

    然而,这是一个【游戏】啊。

    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米娅就已经查看过安德里斯的数值面板。

    「安德里斯·林德伯格

    等级:LV.005

    天赋值:96

    智力: 12

    体力:14

    魔法:0

    剑术:9」

    安德里斯的等级只有区区5级,在不久前刚刚刷到百级的米娅面前完全不够看。

    别的数值就更别提了,除了96的天赋值以外,在米娅面前,他的所有数值都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对于游戏里的角色来说,他们要花费数年乃至数十年,从不懈怠地练习,数值才会有一丁点的提高——

    对于游戏外高高在上的玩家来说,那不过是轻轻一点鼠标的事罢了。

    ####

    安德里斯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但他依然没有认输,只是死死地架着剑,倔强而无声地与米娅僵持着。

    这场对抗最终终结于剑刃的断裂:那柄品质上好的剑承受不了米娅的力度,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碎裂当场。

    “你输了。”

    米娅说。

    此时,雪又下得大了一些,很快便在刚刚打扫干净的地面上铺起了薄薄的一层。

    安德里斯咬了咬唇,干脆利落地丢下剑,向米娅认了输。

    米娅也收回了剑,伸出空着左手去将他拉了起来。

    安德里斯显而易见地有些闷闷不乐,她便安慰道:

    “剑术切磋,失败是常有的事。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您说得没错,”

    安德里斯垂头丧气,“可是我之前从没这么快就输过,还是输得这么……心服口服。您的剑术比霜雪堡里的骑士长都要强。”

    这不废话吗,他们刷级能有我勤快?

    米娅说:

    “我再怎么说也是大魔法师,厉害一点也是很正常的吧?”

    安德里斯叹了口气:

    “教我剑术的骑士说,魔法师都是只会躲在骑士背后念咒的家伙,只要不是实力差距太大,近身肉搏一对一,他们根本没有胜算……我还以为您只是在魔法上很强大,没想到剑术上也是如此。”

    那是当然,我刷级的时候可是时刻注意保持平衡,立志成为游戏第一六边形战士的!

    米娅咳嗽一声:

    “对于普通的魔法师和骑士来说,的确如此,他没有说错。但是等到你再成长一些,就会发现,许多厉害的人都同时擅长好几个方面,不能拿单纯的只拿'魔法师只会躲在骑士身后念咒'之类的刻板印象来看待别人。”

    “就拿剑术来举例好了。很多物理防御或是攻击类的魔法都需要施术者本人具备一定的战斗能力,因此有不少魔法师会接受一定程度的相关训练,当然,也有许多骑士会自发学习一些好用的魔法。”

    “而骑士常用的武器,诸如剑、盾、锤、斧等,只要刻上附魔咒文,就能成为精良的施法道具。譬如我们刚才切磋时用的这把剑——”

    米娅将自己手中完好的那把剑递给安德里斯,示意他摆出攻击的姿势,自己则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

    安德里斯侧过脸来看她,身体微微僵硬,目光中有些许的不解和无措。

    米娅拍拍他的背,让他转过身去,将注意力集中在身前。

    “外人的魔力冲进体内可能会导致你的身体受损,所以我只示范一次,”她轻声道,“看好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澎湃的魔力自她的身体中涌出,藉由两人相握的手掌,冲入了安德里斯的体内!

    安德里斯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在地。

    米娅早有准备,一手从身后揽住他的腰,稳稳地支撑住他的身体,另一只手依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魔力灌入长剑之中,剑身发出嗡鸣,肉眼可见的电流凭空而现,穿梭于茫茫白雪之中。

    下一秒米娅猛地一抬手,空地中乍然爆开雷霆之声,金色魔力咆哮着自剑尖冲出,向着不远处的霜雪堡飞去!

    眼看着那道惊雷就要将霜雪堡劈个对穿,突然好似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壁般,停在了半空中!

    电流发出骇人的滋滋声,在“墙壁”上顽强地蔓延开来,而“墙壁”也不甘示弱,电流蔓延至何处,它就跟到何处。

    终于,在两者较劲了几分钟后,电流黯淡了下去,消失不见。

    “……那是什么?”

    安德里斯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米娅放开了他的手,退到一边,以表示自己刚才只是在示范如何使用魔力,绝不是对人家未成年美少年有什么不轨之心。

    “那个?那是霜雪堡的结界吧。设置思路还挺新鲜的。”

    米娅观察了一阵结界的表现,说道。

    “不,我不是说那个……”

    安德里斯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她,“……刚才那个魔法,是您使用的吗?”

    米娅这才注意到,安德里斯的嘴边流出了一点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下巴往下滴落。

    看来,对于一个从没有使用魔法的人而言,这种方式对身体的损伤还是太大了。

    他却对自己的状况没有丝毫在意,蓝色的眼眸中甚至燃烧着兴奋与狂热的神色。

    “嗯,严格来说,是我发出的,”

    米娅赶紧从背包里翻出一张手帕递给他,“但是我只是提供了魔力,以及最后的'击发'这一动作。这个魔法真正的效果,是由你自身决定的。如果你的体质不太适合学魔法,那么我的魔力会在你的身体里阻塞住,根本无法释放出来;或是即使释放了,效果也很差。”

    “这个魔法的原理是快速地掠过你的肉丨体,攫取其中魔力,然后再将其压缩释放,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攻击魔法;也因为其'在身体中攫取魔力'这一特质,现在常被用来检测某个人的肉丨体对于魔法的适应程度,恭喜你,通过了第一关。”

    “安德里斯,第一次使用魔法的感觉怎么样?”

    安德里斯将手帕按在脸上,胡乱地擦了几把。

    血迹并没有被完全擦掉,还有一些依旧留在他白瓷般的面孔上,被手帕擦成了拖长的红印,好似被揉碎的红色花瓣。

    霜雪堡中有不少人都被方才的动静所惊动,窗口和连廊处呼啦啦地涌出了一大片人头。

    即使隔得那么远,也能清晰地看见林德伯格父子的身影——无他,这二位实在是太过肥硕醒目,一个人能顶仨人的位置。

    他们应当也注意到了动静的来源,远远地飘来一阵喧闹之声,应当是在对训练场的两人指指点点。

    ……他们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弱,仿佛是蚂蚁在仰望神明。

    安德里斯攥紧了米娅递给他的手帕,依旧沾染着血迹的嘴唇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您刚才使用的这个魔法,它叫做什么名字?”

    “它叫做'奔雷'。”

    米娅回答。

    安德里斯点点头。

    他用带着快意的声音说:

    “您说得对,我应当跟着您学习魔法,真理之眼大人,我从没想过还能——”

    他的睫毛眨得飞快,因为太过激动,后半句话转变成了不成句的呜咽。

    米娅笑眯眯地说:

    “别叫得那么生疏,叫我'老师'就好。”

    “……嗯!”

    安德里斯用力地点点头,蔚蓝的眼睛那样的澄澈,仿佛雨后晴空,“老师!”

    不知何时开始,雪已经停了。

    第26章

    “现在可好,他们要走了,你能怎么办!!我就说根本就不能指望那个贱种!!”

    暴风雪只下了一晚上,就奇迹般地停住了。

    听闻真理之眼要将要离开,顺便还要带走她新收的学徒安德里斯的消息,林德伯格公爵愤怒地将面前刚摆上的菜肴全扫到了地上。

    一旁上菜的仆人躲闪不及(他也未必敢躲闪),被兜头兜脸淋了个正着,滚烫的汤汁霎时就将他的脸烫成了红色。

    公爵心情不好,别说只是皮肤被烫得变了颜色,哪怕是脸当场被烫烂一半,仆人也是不敢呼痛的。

    他鞠了个躬,尽可能快速且不失礼节地离开,以免被暴怒的公爵当成了发泄的靶子。

    与暴躁的公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备受他宠爱的大儿子的态度——雷纳德·林德伯格正优哉游哉地靠在椅背上,甚至还从桌上“幸存”的烤鸡上撕下了一只直躺汁水的鸡腿,吃得津津有味。

    “别吃了!”公爵没好气地拾起一颗樱桃砸向他,“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父亲大人说的话,我怎么会没听见?”雷纳德笑容可掬,“我早有准备,不劳您费心。您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快让他们重新上菜吧。”

    说完,他拍了拍掌。

    清脆的掌声在餐厅中回荡,但却没有一个仆人走上前来收拾一团狼藉的桌面——公爵没有发话,谁敢轻举妄动?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公爵重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将那把可怜的椅子压得嘎吱作响。

    “其实,我早就研究过,秘药不止能通过饮食摄入,”

    雷纳德扯下一大块烤得酥脆的鸡皮,含含糊糊地说,“所以昨天给她准备房间的时候,我就在她的床上和盥洗室里准备了大剂量的吸入式药粉……女人多半爱干净,我昨天特意吩咐单独给她准备了热水。通过皮肤直接接触,效果会更好——今晚我再留她吃一顿饭,就差不多了,药效也该发作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

    公爵的心情看上去终于好转了一些。

    “父亲大人性格谨慎,这种吸入式药物的实验结果太少了,我这不是担心您会反对嘛,”

    雷纳德夸张地摊开双手,“本想等事成之后再汇报您,现在逼不得已,只好提前说了。”

    公爵这才点了点头。

    他挪动肥胖的身躯,困难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仆人们鱼贯而入,开始收拾桌面。

    “晚饭的邀请就由我来下吧,”

    公爵阴恻恻地冷哼一声,“出于礼节,哪怕她再无知,也不能拒绝一位大公的邀请。”

    ####

    林德伯格公爵的晚餐邀请函送来的时候,米娅正在整理自己的行李。

    既然暴风雪已经停了,她也不想再在霜雪堡多呆。尽管这里的伙食和住宿都不错,但两位林德伯格的尊荣实在让人倒胃口,再好的饭吃着也不香了。

    雪已经停了,她可以带着安德里斯去住外面的旅店,完成任务后直接传送回千湖城,岂不美哉。

    也就在这时,女仆敲响了房门,呈上了一个托盘。

    托盘中盛放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张厚重的信纸。

    信纸经过了熏香,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气;书写信件的墨水则用了漂亮的金色。这封信就差在把“我很贵”三个字大喇喇地写在上边了。

    信中写道,林德伯格公爵得知了真理之眼要走的消息,为自己的招待不周深感愧疚。他邀请她再留下来一晚,顺道一起用个晚餐,希望以此赔罪。

    啪嗒。

    信读到最后一行的时候,一滴鲜红的血液落在了散发着香气的信纸上,缓慢地晕染开来。

    还没等米娅反应过来,第二滴血也落了下去,接着是第三滴、第四滴……

    怎么突然流鼻血了?昨天也没吃几块小羊排啊?刀叉全都往烤乳猪身上招呼了……

    米娅扯过一张手帕盖在鼻子下面,防止血液弄脏衣物,走到了盥洗室。

    她对着洗面池滴了一阵子血,又用打湿的冷毛巾敷在鼻子上,好在过了一会儿,鼻血才慢慢地自行止住了。

    也许是水土不服?米娅一面打开水洗池子洗毛巾,一面在心里琢磨。

    还没等她琢磨出个结果,身后突然传来叮铃哐当的声音。

    她转头看去,安德里斯面色苍白地站在盥洗室门口,面前掉了一地的杂物——看样子应该是他打算带上的行李。

    “没事,你别紧张,就是有点水土不服,”

    米娅赶忙解释道,“这些只是鼻血而已。”

    她本以为是一池子淡红色的血水吓到了小孩,却没料到安德里斯的脸色在听到她的解释后,变得更加的难看。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握住米娅的手,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您感觉怎么样?还有别的症状吗?比如头晕发热之类的?您、您身上带着解毒的药物吗?或是解毒的魔法?治愈系魔法对中毒有用吗?您今晚别去赴宴了,那个晚餐肯定有问题!!”

    中毒?什么中毒?我没见到中毒的提示啊?

    按常理来说,如果在战斗被施加了【中毒】【诅咒】或是【魅惑】之类的DeBuff ,游戏会弹出一个提示框,提醒玩家注意自己的状态。

    可米娅来到这里之后一直好好的,从来没有接到过类似的提示。

    “是我大意了,我本以为您地位尊贵,他们不敢对您下手……”

    安德里斯的脸白得就好像中毒那人是他自己似的。

    在米娅的安抚下,他才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咬了咬嘴唇,为米娅讲起了自己这般慌张的原委。

    ####

    这些年来,雷纳德·林德伯格常在霜雪堡中吹嘘,说他从古籍中寻到了一个古老的药方,经过多番调配,终于成功地将它配置了出来。

    雷纳德将这副药剂称为秘药,但在安德里斯看来,也许叫“毒药”要更为合适。药剂通过食用摄入,之后服药者会出现流鼻血、发热、头晕等症状。

    由于这些症状极为常见,很容易被误认为其他的疾病,又因为目前检测毒药的手段都不能将其检测出来,因此服药者不会认为自己中了毒。

    如果不是雷纳德憋不住非得炫耀,恐怕北地就没人知道他们是中了毒。

    “秘药”最大的作用,就是让服药者逐渐变得对下药者言听计从,最终成为下药者的奴仆。

    当然,世间也有别的精神控制类药物或是魔法,能够达到类似的效果。但那些通常都需要受害者长期服用药物或是接受施法,否则,控制的效果就会减弱。

    而“秘药”的特点在于,前期需要服用大剂量的药物——鉴于该药剂并非无色无味的类型,因此在食物或饮水中只能少量添加,否则就会被人尝出味道不对——而一旦剂量足够,效果便会被固定。

    其后即便不再继续服用,药效也不会再减弱。

    由于以上“秘药”的种种特殊性,雷纳德目前只是在一些长居霜雪堡的仆人中进行过实验,效果很是不错。

    ####

    ……听上去有够恶心,像是会在色情游戏或本子里出现的设定。

    得,我在这里吭哧吭哧玩升级打怪RPG ,没想到还有人真在玩那种剧情啊! !快老实交代,你们究竟是一款什么游戏? ?

    在安德里斯叙述的过程中,米娅打开自己的人物面板看了一眼。

    他猜得不错,她的姓名后的确挂上了【中毒】的字样。

    如果不是在战斗之中,米娅很少会关注自己的人物面板,所以直到现在才发现,也不知道她到底中毒了多久。

    看来,安德里斯描述的“常规手段无法检测出的毒药”,体现在玩家的身上,就是游戏内不会弹出提示框,不会提醒玩家目前处于【中毒】状态之中。

    “我想着,您到这里后,一开始是跟仆人一起吃饭,后来又是在宴席上用的晚餐。只有今天早上的早餐是单独准备的,即使他想要下毒,剂量也远远不够……”

    安德里斯抬起一双蔚蓝的眼睛,惴惴不安地望着她,“……所以就没有同您提起过。”

    “也就是说,你早就猜测过他可能会对我下毒?”

    米娅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另一个信息,“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安德里斯低下头去,手指不安地绞紧自己的衣角。

    米娅没有催促他,但也没有流露出就此按下不表的意思。沉默一分钟后,安德里斯嗫嚅着说出了几个单词。

    声音太小,她一个也没听清。

    “安德里斯,大声回答我的问题,”

    米娅严厉地说,“现在我是作为老师在向你提问。”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后,安德里斯终于小声地说道:

    “……我怕您会不要我。”

    “什么?”

    米娅没搞清楚这两者间的逻辑。

    “……我、我担心您会厌恶林德伯格……我怕您会觉得这些事很肮脏……”

    安德里斯的声音更小了,“……我怕您知道了以后,会不要我。”

    好不容易说完这一句话后,他依然不敢抬头,金色头发的脑袋低垂着,好像一只犯了大错,担心被主人扫地出门的小狗。

    米娅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安德里斯看上去外貌端正,实际上内里的问题不少,这恐怕跟他的成长环境有关。

    譬如,正常人对于下毒的反应一般是“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之类的,安德里斯的反应却是“他做出这种事不奇怪,但是我担心你发现后会认为这些事很肮脏”……

    似乎只要米娅不认为这种事很肮脏,那一切就没什么问题似的。

    ——这孩子从小就住在这种蛇鼠一窝的城堡里,也不怪他被影响。如果带到法师塔之后好好地教导,应该会变好吧?

    米娅乐观地想。

    “我不会不要你的,我们明早就出发,”

    米娅夹着那张滴上了鼻血的请柬晃了晃,勾起了嘴角,“至于晚餐嘛,当然要去。主人都邀请了,客人怎么能不去?”

    “我不但要去,还要送他们一份大礼呢。”

    第27章

    晚餐的客人只有米娅一位,三位林德伯格作陪,吃的却比前天的宴会还要美味许多。

    前菜中米娅尤为偏爱的有两道,一是香煎鹅肝,搭配的是焦糖苹果酱,香气细腻温和,一小块的量刚够开胃。

    另一道是鱼子酱和蟹肉为主制成的沙拉,仆人介绍说淋上的香橙酱是霜雪堡的厨师自己制作的,听上去有些古怪,吃起来能鲜掉人的眉毛。

    主菜也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齐上阵,放在现实中似乎不太符合设宴的规矩,不过能吃到各种各样的菜色,还管那些规矩干什么呢?

    米娅甩开腮帮子一顿猛吃,末了还美美享用了双份甜点:莓果冰激凌滋味浓郁、酸甜可口,巧克力榛子奶油的泡芙一口一个,奶油熬得恰到好处,不会太寡淡也不会过于甜腻,真是一种享受啊享受。

    除了她以外,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则完全没有沉浸于美食之中。

    公爵和雷纳德交换了好几次眼神,眼睛里“大鱼上钩了”的喜悦根本藏不住,就差当场唱起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好日子。

    安德里斯则神经质地切着面前的低温慢煮猪颈肉,一下又一下,也不吃,就是把肉切得稀碎无比。

    用完晚餐后就是漫长琐碎的寒暄,这边说感谢贵地款待,那边说招待不周欢迎您下次再来,这边说你们培养了一个好孩子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他,那边说安德里斯无才无德何其有幸能蒙大人亲自教导……

    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

    其乐融融的氛围一直持续到这天夜里。

    雷纳德支开了安德里斯,亲自将米娅送回了房内。

    昨天还对他不冷不热的女魔法师分外柔顺地将他迎进了房间中,乖巧得就像一只从小养在脚边的猎犬。

    就是那种你亲手割断它的喉咙,它也只会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你手心的好狗。

    秘药之前从未在魔法师身上实验过,雷纳德打算先测试一下。他刚一进屋,就反手摔上了房门,随即四肢张开地往床上一摊,招手道: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伺候少爷!”

    如果她没有中招,他就可以假装自己喝多了酒认错了人,道个歉就好。

    而女魔法师——正如雷纳德预计的那样——没有表现出一丁点不满,只是听话地跟了过来,低声道:

    “少爷,有什么吩咐?”

    成了!

    嘁,什么真理之眼,什么大魔法师,名号一个比一个响亮,也不过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被放倒的废物! !

    不过一个乡下来的村姑罢了,也敢在霜雪堡里颐指气使? !他会让她知道,胆敢冒犯雷纳德少爷,她得付出怎样的代价! !

    虽说长得肥头大耳,看上去一个人就能炼出一大锅好猪油,雷纳德此人倒并不蠢笨——甚至可以说,他的智商搞不好能超越大部分位于他这个阶层的人。

    林德伯格公爵已经有十多年不理政务,有关封地的大小事宜都是雷纳德在处理。他要打理有关农耕、生产、税收以及军事上的一切问题,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就连欺男霸女也只能抽空进行。

    要知道,多少处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欺男霸女可是人家的主业呢!

    正因如此,雷纳德在北地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格,除开公爵以外,北地里的一切见了他都只有跪在地上的份:

    上至封地里的其余大小贵族、自己不受宠的弟弟,下至路边的乞丐、或是哪家貌美的农奴。

    雷纳德想要,雷纳德得到。在这片广袤的冰雪疆土之中,这就是无可动摇的铁律。

    所以当女魔法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他的尊严时,雷纳德已经在心里把她剁碎了无数遍。

    自打雷纳德·林德伯格出生在这个世上,就还没有人胆敢这么欺辱过他!

    如若不是他当时在宴会上亲眼目睹了那个小贵族的下场,又亲眼见到女魔法师轻轻松松就碾压了霜雪堡的护卫,他保准会亲自动手的。

    不过嘛,吹得再厉害,不也是被一副秘药就轻松拿捏的货色?

    “先伺候本少爷更衣,然后跪下来给我把鞋舔干净,”

    雷纳德用肥大的手掌粗鲁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动作要快!别磨磨蹭蹭的!”

    女魔法师轻轻地笑了。她向他优雅地鞠了一躬,走到了床边。

    雷纳德感到自己的腹部有一丝凉意。

    因为长得太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腹部。他只好疑惑地伸手摸了一摸,将手举到眼前,只见手上沾染了一些黏腻的黄色,正顺着他的手指缓缓地向下滑去。

    搞什么,这是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沾到黄油了?

    还没等雷纳德回过味来,一阵剧痛突然穿透了他的身体!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不由自主地从大床上滚落了下来!

    随着他肥硕的身体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从伤口中慢慢淌出的黄色脂肪,以及喷涌而出的血液。

    “好啦,少爷,对更衣结果还满意吗?”

    雷纳德在剧痛与恐惧之中颤抖着抬起了脑袋,只见女魔法师——披着女魔法师皮的恶魔扯开嘴角,手中的匕首甩出一片漂亮的亮光,露出了一个可怕的笑容:

    “我是第一次当女仆,业务不太熟练,还请多多包涵。”

    雷纳德捂着自己的肚子,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惜却在爬到一半的时候再度摔到了地上。

    他的大脑转得飞快,方才脑子里幻想的种种报复片段都被强烈的痛苦驱散到了九霄云外,唯有不可思议的情绪塞满了每一个角落:

    她怎么没有被控制? ?

    是药剂失灵了? ?可是他不是测试过了吗,依照这个女魔法师的脾气,在他第一次叫她伺候自己的时候她就应该发火了——不然他也不敢继续下一步! !

    她是怎么知道的? ?

    ——是了,安德里斯! !只能是他! ! !

    那个该死的贱货、该死的小杂种! !为了能抱上魔法师的大腿,转头就出卖了自己的父兄! !

    早知今日,他一定会在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把他掐死在摇篮里! !

    ####

    房间地毯上瘫着好大一坨肉球,肉球还用满脸震惊的表情瞪着你。

    如果不是流了满地的脂肪和血液有些恶心,米娅还会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许滑稽。

    雷纳德的肥脸上布满了冷汗,表情比某些网站上的“请确认您是真人”的图案还好猜,从迷茫、震惊、不解再到咬牙切齿,米娅心说自己差不多能直接把他的心理活动读出来了。

    “好了,少爷,别瘫着了,带个路吧,”

    米娅踢了他一脚,笑眯眯地说,“这一刀就当给你减肥了,又没要你的命。可是你要是还跟我玩心眼子,那就说不定了。我要去看看你那些秘药,如果你识相点全交给我,我就饶你一命。”

    在米娅的催促下,雷纳德拖着庞大的身躯站了起来,扶着墙壁一路走出了门,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往自己房间的路上。

    此时已是夜晚。在没有宴席的晚上,霜雪堡分外的冷清,一路走过去,不论雷纳德怎么拖延时间,怎么故意撞向墙壁发出噪音,愣是没有引来半个仆人——最终,他们顺利地到达了他的房间。

    同霜雪堡金碧辉煌的风格一样,雷纳德的房间也肆无忌惮地流淌着奢靡的气息。他哆哆嗦嗦地从书柜后的密室里取出了药剂,又哆哆嗦嗦地翻出了药方。

    米娅毫不客气地将它们全丢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就这些了吗?”

    她问道。

    “就这些,就这些,我全都给您了!!”

    雷纳德伏在地上嚎啕,“请您饶恕,大人,我祈求您的慈悲……我就是一时糊涂,我以后再也不会犯了,我发誓!!”

    米娅一把将密室里的置物架推倒在地,架子上的物品散落一地。

    装着药品的玻璃瓶砸得粉碎,一些既像刑具又像性丨爱物品的道具上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一时糊涂?”

    她冷笑一声,“上个月从你卧室里抬出去的三具尸体也是一时糊涂吗?”

    雷纳德没有说话,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显然他已经猜出了她的情报从何而来,眼神里透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愤恨。

    这时,房间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雷纳德那两只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隙的眼睛霎时睁得滚圆,射出两道惊喜的精光——这两道光芒很快就在门开之后黯淡了下去。

    安德里斯从门外走了进来。

    “您要问的都问完了吗?”

    他说。

    “问完了,”

    米娅点点头,“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安德里斯笑了笑,走上前来。

    这间富丽堂皇的卧室中摆满了珍奇名贵的装饰品,就连床幔上的刺绣也是金线织就的,被灯光一打,溅出一片金灿灿的光芒。

    光芒映衬得安德里斯的金发愈加好看,如同油画中圣洁的天使降临人间。

    雷纳德却仿佛见到了恶鬼一般,牙齿上下磕碰,发出格格的声音。他在地上徒劳地向后蠕动,涕泪横流。

    “您答应过我的……”

    就在手指被安德里斯踩断的同时,雷纳德转过了脑袋,用愤怒、恐惧与乞求的眼神注视着米娅,喃喃道,“您是一位大魔法师……您不能言而无信……您答应过我的……”

    “我是答应过你的呀,”

    米娅摊开手掌,“我说要饶你一命,可没说安德里斯会饶你一命。”

    她从书柜里取下了一本与北地植物有关的大部头,舒舒服服地窝进了卧室的椅子里,顺便设下了一个隔音结界,以屏蔽卧室内杀猪般的哀嚎。

    安德里斯办完事之后,天已经快亮了,米娅甚至靠在椅背上睡了一觉。

    她打了个哈欠站起来,顺手把那本大部头也塞进了自己的背包。

    “都解决完了吗?”

    她问,“没有什么落下的吧?”

    “没有。”

    安德里斯摇摇头。

    他们并肩走在霜雪堡的走廊中。

    雷纳德先前被米娅逼着带路的时候,一定很疑惑,为什么偌大一个霜雪堡,一路上就是没碰见一个仆人——安德里斯告诉米娅,这是因为林德伯格公爵体贴儿子异样的性癖,“贴心”地帮他遣散了附近的仆人,以免有不好的传言流传出去,影响了林德伯格家的声誉。

    之前,当雷纳德在房间里“试验”秘药的配方时,他一直就是这么干的。

    公爵的“贴心”,倒是替此刻的二人省下了不少麻烦。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两人错开的脚步声。

    远方天色熹微,深紫的夜幕已经有了些许褪色。安德里斯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突然说道:

    “……我的母亲是霜雪堡的女仆。”

    安德里斯的母亲是霜雪堡的女仆。

    女仆在霜雪堡中服务了十数年,为人踏实、做事本分、待人温和。

    女仆没有结婚,据说家人也在早些年的一次雪崩中丧生。或许正因如此,她干活分外卖力,总是笑着跟别人调侃说,她要多挣些养老钱,等以后干不动了,就回乡下当个小地主。

    ——这些都是安德里斯长大后,与他母亲交好的另一位女仆告诉他的。

    他从没有亲眼见过母亲,她在生产时因难产而去世。

    未婚的女仆在城堡里怀孕,一般都会被直接扫地出门:管家会呵斥她们不检点的行为玷污了主人的荣誉。

    奇怪的是,安德里斯的母亲却留了下来。

    林德伯格公爵为她单独准备了一间卧室,还让一位小女仆照顾她的起居。

    这下,霜雪堡的仆人都猜到了原因:

    这位女仆肚子里多半是林德伯格的种,瞧瞧,这女人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的,长得也不算貌美,没想到居然勾引到了公爵!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要知道,自从公爵夫人与他离婚后,公爵不论在外面玩得多花,都没有留下过第二个子嗣!

    外界流言纷纷,说是公爵那方面出了毛病,这辈子只会有大少爷一个后代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倒叫一个不起眼的女仆钻了空子!

    这下可好,她下半辈子算是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女仆产下了一名男婴,随即因产后大出血死在了产床上,没有了享受荣华富贵的资本。在她生产之后,霜雪堡的管家抱走了这个男孩。

    起初,林德伯格公爵对这个男孩很是不错,还亲自为他起了名字——但是在安德里斯四岁那年,他却在某个深夜带着满身的酒气冲入他的房间,将熟睡中的他从床上拎了起来,再狠狠地扔在地上,不少人都听到了男孩稚嫩的惨叫。

    那天夜里,安德里斯被打断了一半的肋骨,脸也被扇得红肿得吓人,足足过了大半个月才消下来些许。他从此搬出了自己的卧室,与仆人们同吃同住。

    “大概是三年前吧,雷纳德刚研究出秘药的时候。他很高兴,喝了很多酒,点名让我去收拾他屋里的尸体,”

    安德里斯淡淡地说,“然后我才知道真相。他说,我可能是他的儿子。”

    “可能?”

    米娅问道。

    “可能。”

    安德里斯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时间太近了,算不出来。”

    米娅只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强烈的厌恶感冲上心头,激得她脖颈后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她停下脚步,指了指霜雪堡的另一头,问道:

    “那你还要去处理公爵吗?我可以等你。”

    安德里斯摇摇头。

    “雷纳德把控霜雪堡已经十多年了,北地的一切政事都是他在处理,公爵只管吃喝享乐,”

    他凝视着米娅手指的方向,轻声道,“林德伯格得罪的人太多,只是依靠雷纳德的手段强行给压了下去。他一死,他不会有几天好日子了。他会死得比他更为凄惨。”

    “到时候,我会同您请个假,回到这边来看看的。”

    既然安德里斯都这么说了,米娅也就不再多问。

    他们迎着微微明亮的天色走出霜雪堡,脚下未被扫净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天幕中一个小小的黑点越变越大,一条漆黑的巨龙划破夜色,降落在了霜雪堡的训练场上。

    米娅挥挥手,同巨龙背上的人打了个招呼。

    “您回来得好快,不是说这几天一直住在城堡里吗?”

    龙背上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还是说您是抽空去森林里挖倒了您要找的稀有植物?”

    “本来是打算过几天去挖的,结果我在林德伯格家少爷的收藏里发现了,好大一堆呢,就全部打包带走了,这不就可以提前回家啦?”米娅握着安德里斯的肩膀,将他往前推了一步,“这是安德里斯,之前在镜子里跟你说过的,那个天赋值很高的小朋友。”

    “你……你好,我是安德里斯。”

    安德里斯学着米娅的样子,带着几分紧张,同龙背上的少年打了招呼。

    对方却没有要理睬他的意思,只是傲慢地抬了抬下巴。

    他们隔得有些远,天色又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米娅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头在北地的寒风中猎猎飞扬的红色长发。

    爬上龙背之前,安德里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向米娅问道:

    “说来,雷纳德给您下的毒,您是怎么解开的?他曾告诉过我,常见的魔法和解毒剂都对这种古老的配方没有效果……”

    “这是秘密,”

    米娅摸摸他的头发,“等到合适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第28章

    米娅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在浓郁的黑暗中,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仿佛被黑暗中某种不知名的怪物缠紧了手脚,无路可逃。

    她在枕头上困难地转过了脑袋,发现眼前是一头灿烂的金发,即便在黑暗之中也隐约闪耀着光芒。

    金发的主人将头埋在米娅的颈窝里,整个人跟只无尾熊似的缠在她的身上,手臂箍住她的腰肢,双腿绕着她的双腿,完全一副把她当做人形抱枕的气势。

    他温热的呼吸规律地扑在她的颈侧,叫人有些发痒。米娅挣扎了几下,不但没能推开他,对方反而在咕哝几声之后,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尝试几次后,米娅只好重新躺回了床上,不再挣扎。

    她发了好久的呆,才终于想起来,这只巨型金毛无尾熊就是安德里斯·林德伯格。

    在千湖城被捕后,她在千湖城的监狱里遇见了安德里斯,受了重伤,一度到了濒死的地步。

    安德里斯陪着她在千湖城养了一阵子伤,等到伤情略微好转,她便跟着安德里斯回到了他位于王都的宅邸之中。

    对于米娅来说,记忆中那个青涩的少年安德里斯,鲜活得就像一个昨天才认识的新朋友,而在《成为勇者之前》的时间线里,那已经是大约快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安德里斯让她在自己的宅邸好好养伤,等伤养好了,他再帮着她去解决记忆封印的事。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自打来到王都之后,别说寻找下一个线索了,米娅甚至没有出过安德里斯宅邸的大门——她一直昏昏沉沉的,大半的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

    这些日子里,她时断时续地做了好久有关安德里斯的梦,每一次做梦都好像找回了一块记忆的拼图,逐渐拼出了安德里斯在她心中的所有形象。

    安德里斯的确天资聪颖。

    他只用极短的时间便完成了学徒的所有课程,之后一边继续学习,一边跟着她四处冒险。在通过魔法师考核,取得魔法师的资格后,他便正式加入了米娅的队伍中,从此成为了队伍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不过,直到米娅弃坑前,她也没有告诉过安德里斯,她在霜雪堡的时候是怎么给自己解毒的。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升级——按照《成为勇者之前》的设定,玩家在升级之后,身上携带的所有DeBuff都会被清空。

    雷纳德的那个配方的确有两把刷子,不论是常规的解毒药剂,还是万能的瞬发回复术,乃至一般没人会轻易使用的治愈魔法,都无法清除掉米娅的中毒状态。

    好在她此前刷级时刚好把经验条堆到了将要升级的地方,进北地前又买了大瓶经验药水× N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几瓶经验药水吨吨吨下去,「 LevelUP !」的提示框弹出过后,米娅身上的中毒状态就不翼而飞了。

    哼哼,再牛逼的毒药又如何,怎么能斗得过系统的设定?

    这种近似作弊的解决方法,当然也就没法告诉安德里斯了。

    ……说来还真是怀念啊,记忆里小小一个清清爽爽的少年,怎么一转眼就变成阴郁大只的冷面无尾熊魔法师了?

    仿佛是感应到了米娅的嘀咕一般,身旁的无尾熊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了她的怀抱之中。

    只不过是稍微动了动脑子,浓重的睡意就再度涌了上来。

    米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就像这几日中一直在做的那样,放任自己沉入了梦境之中。

    黑暗之中,不论米娅怎么挣扎也没醒过来的无尾熊,却在她再度陷入沉眠后,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

    米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有时她甚至除了三餐以外的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窝在被子里纯睡觉,一睡就能睡上一整天。

    在短暂的、清醒的间隙里,她告诉安德里斯,既然来到了王都,就不能再这么一天天地颓废下去,得赶紧出门去找位于王都的“记忆”(其实就是游戏线索啦!),以帮助她尽早恢复力量(是说尽快回到现实世界中去!)。

    安德里斯每每都是特别乖巧地点点头,温声细语道等您身体好了就立刻去办。

    米娅就心下一松,脑子一晕,往后一摔倒在枕头上,就又昏昏欲睡了起来。

    “祝您好梦。”

    安德里斯轻声道。

    如此反复好几次,米娅心中就连寻找线索的念头也淡了下来。

    如果不是眼睛里时时刻刻都能看见游戏提示框,恐怕她早就忘记了自己一开始的目的。

    ####

    这天,米娅是被一阵异常激烈的争吵声吵醒的。

    那声音如同打碎的玻璃一般刺进耳朵里,硬生生地逼迫她清醒了过来。

    她从又一个昏沉的梦境里醒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动作,连眼皮也没有睁开,只想着等那伙吵架的人吵完滚蛋了再继续睡觉。

    可谁知事与愿违。

    争吵声不但没有停止,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最终米娅只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里都塞满了嗡嗡的声音。

    要是换做是在宿舍或是合租房,室友持续性发出这种噪音,约莫等于在主动邀请你干架了——然而这是在别人家屋子里,主人和别人发生冲突,她作为一个客人,总不好过多置喙吧?

    ……等等,安德里斯不是混得挺厉害的嘛?据说都混成什么首席宫廷魔法师了。还有谁敢在他的屋子里瞎嚷嚷?

    好奇心(以及睡觉睡到一半被吵醒的烦躁感)终于驱散了连日来盘亘在脑子里的睡意。

    米娅慢吞吞地掀开被子爬了起来,赤着脚踩在地上,悄没声息地走出了卧室,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寸土寸金的王都,安德里斯的宅邸占据了一片不小的面积,府邸本身差不多约等于一座小型的城堡。

    米娅的卧室位于府邸二楼最内侧,而争吵的声音是从一楼大厅传来的。

    她在楼梯口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走,而是扒拉着栏杆,观察下面正吵得激烈的两个身影。

    无怪乎安德里斯没去管有人在他屋子里吵架,原来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

    安德里斯站在大厅口,面对着米娅所在的方向,不过大约因为正与另一人吵得不可开交的缘故,他完全没有发现站在二楼的米娅。

    他越说越激动,面目狰狞,不论是在十五年前的霜雪堡还是这些天的重逢里,米娅都从未看见过他这般不矜持的神情。

    与他争吵的人则背对着她站着,米娅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头倾泻而下的暗红色长发。

    在霜雪堡中初见时也好,在千湖城的监狱中重逢时也罢,安德里斯都剪着一头清爽利落的金色短发。

    他个子又高,宽肩窄腰,体态叫人想起挺拔的白桦树,再加之以佩剑作为施法道具,如若第一次见面,一百个人里一百个人都会将他错认为一名骑士。

    而那个背对着她的、红色长发的男人,却与安德里斯截然不同。

    他穿着一袭宽大的黑色长袍,全身上下都佩戴着花里胡哨的饰品,细看之下,就连头发里也编入了宝石的发饰。

    普通人身上挂这么多东西,要么被压得弯腰驼背直不起身,要么被饰品夺走了风头,反倒把自己衬得像个累赘的首饰架子。

    那人却依旧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魅力,优雅得好像指挥家在台上指挥一场乐曲……

    ……或是巫师们在对扔阿瓦达。

    是的,这俩货嘴上一边吵着,手上也没停着。

    一个又一个的魔法接二连三的飞出来,在两人面前炸开,四散开去,又在撞上位于大厅内的结界边缘后停下来。

    若是没有这道结界,米娅很怀疑等她下次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砖瓦废墟之中了。

    就说普通人吵架一般也就呜呜哇哇嗷嗷直叫,怎么刚才躺着的时候还听见噼里啪啦咚咚锵的声音,原来是魔法对撞发出来的……

    为了避免自己被安德里斯发现,米娅缩回了脑袋,小心翼翼地蹲下丨身,一面从栏杆之间的缝隙里观察二人,一面偷听他们的争吵。

    从吵架的内容上来说,似乎起因是安德里斯作为首席宫廷魔法师扣押了一批红发男人急用的施法材料,他认为安德里斯趁机假公济私,给自己制造麻烦。

    而安德里斯坚称那是因为对方的材料审批手续不达标,他不过是秉公执法而已。

    两人越吵越厉害,不一会儿就脱离了材料的事,朝着人身攻击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互相彪了一阵对对方的嘲讽侮辱后,红发男甩出一道烈焰,阻止了安德里斯又一次剑气的进攻。

    “你还要我重复多少遍?那是我用来搭建寻找老师下落的法阵的!”

    红发的男人用近乎怨毒的口吻说,“安德里斯,如果不是你,老师怎么会失踪?你现在倒跟我耍起威风了!你那么厉害,有本事就把老师给找回来!”

    “别跟我吠了,这不是你能私藏老师的尸体让她无法安眠的理由!”

    安德里斯毫不示弱,“伊登·伊格尔斯!!醒醒吧!!你还要我给你说多少次!老师已经死了!!”

    狂风再次席卷烈焰而至,一时间竟然铺满了整片结界!

    即便知道自己身处结界的范围以外,米娅还是忍不住向后缩了一缩。

    比炽热的火焰更叫她惊讶的是,安德里斯口中所叫出的那个名字——

    伊登·伊格尔斯。

    米娅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不久前她从黑潮港仓皇出逃,就是为了躲避此人的抓捕。

    魔法协会现任会长,大魔法师“猩红之主”。

    她曾亲眼见到他为了打听自己的下落,摁住餐馆里一位客人的脑袋,一次次地将他砸向桌面,直到对方鼻梁折断、鲜血直流。

    “这句话我倒想还给你,你还要我给你说多少次?!”

    烈焰中看不见人影,只能听见伊登的怒吼,“老师没有死!至少她被你抢走的时候还活着!”

    “我劝你还是先去治治你的疯病!!”

    他们对话里的“老师”是指她吗?

    所以她之前的果然猜测没错,这个猩红之主果然就是自己的学徒!

    既然如此,安德里斯所说的“私藏尸体”是怎么一回事?

    ——最重要的是,她明明已经醒了,可安德里斯为什么还要在外人面前声称“老师已经死了”?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安德里斯,没人知道她还活着,那么她的生死,岂不是就在安德里斯的一念之间?

    还有这个伊登……在餐馆里的时候没有仔细看过,为什么现在他看上去那么的面熟?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他,在黑潮港以外的地方,就在不久前,就在最近!

    火焰散去之后,两人的位置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一次,米娅终于看清了伊登的脸。

    他的肤色很白,面目清秀,不像她在黑潮港时的记忆里那般凶神恶煞,愈发符合人们对魔法师的所有刻板印象。

    飞扬的火焰包裹着他飞舞的红色长发,宽大的长袍在风中展开,再加上那苍白的面色,使得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类,更像是一只摇曳在火焰中的火鸟、火中的精灵——

    也就在这个瞬间,米娅的大脑中仿佛打开了一个闸口,大量记忆的碎片滚滚而出,冲刷过她的脑海。

    米娅只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她扶着栏杆,慢慢地滑倒在地。

    此时她所看见的,不再是火焰中那个苍白的人影,而是一个更年幼、更活泼的少年。

    伊登·伊格尔斯,她队伍中的第一个固定队友,最早的亲密战友。

    从北地带回安德里斯的时候,在霜雪堡中的最后一晚,米娅就是给他发去了消息,让他前来北地,接自己和安德里斯回到千湖城—— PS ,顺应新学徒的要求,最好骑龙过来,让小朋友开开眼。

    于是伊登就带来了她法师塔中最桀骜的那只巨龙。

    翼展十数米的巨龙从天而降,那时远方的天空刚刚亮起一线朦胧的晨光,北地的风扬起了伊登漂亮的长发。

    红发少年站在巨龙的脊背上,对着安德里斯傲慢地扬起了下巴,仿佛一束燃烧在茫茫大雪中的火焰。

    你怎么能忘记他呢?

    第29章

    米娅第一次见到伊登的时候,是她受封成为大魔法师的一年前。

    “这位魔法师女士,您今天运气可真不错!”

    奴隶贩子殷切地搓着手,拍打着面前的笼子,向米娅展示其中的货物,“看这崽子一头的红发,还有它的眼睛!您可看仔细了!它长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呐——”

    说到这儿,他故作警惕地左右环顾了一圈,冲米娅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说话。

    米娅从善如流地将耳朵凑了过去。

    “要不是您一看就品味绝佳,我还不会告诉您呢!您看,太阳照过来的时候,它的瞳孔是不是还会收缩?我跟您说,绝对错不了,这是一头混血红龙裔的幼崽!您没听错,就是龙裔!!哎,要不是最近实在急着用钱,我绝不会舍得卖掉它的!”

    奴隶贩子絮絮叨叨他是如何从前任主人的手中买下了这只被豢养的“龙裔”(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各种旁敲侧击,暗示它的前任主人是一位传说中的大魔法师),又为了养大它付出了多少多少精力。

    最后他又强调了一遍,若不是他着急用钱,带不走这么多货物,这么好的货根本就不会沦落到这种露天的奴隶市场里来!

    是的,奴隶市场。

    ——眼下,米娅正站在一处港口的露天市场里。

    不远处就是上下货的码头,许多船只停泊在港口中,船员和码头工人热火朝天地搬运商品,不时有商人打扮的人在附近转悠,拍板交易。

    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阳光尽数泼洒下来,海面泛起粼粼金光。人人都来去匆匆,只有海鸟悠闲地在路边踱步,时不时窥伺着路人手中还没来得及吞下的食物。

    这便是自由贸易之城,琥珀港。

    琥珀港是帝国最繁华的港口。它是一个地理位置绝佳的深水良港,平坦开阔,气候温和,与发达的陆地交通网联系紧密,便于货物的运输。

    最重要的是,百年前自由贸易协定的签订,使得琥珀港享有了种种政策上的特权,其中之一就是有关“违禁品”的贸易——许多在帝国别处不可进行交易的货物,可以在此处进行交易,譬如某些非法的魔法材料,譬如奴隶。

    米娅俯下丨身去,仔细观察起了蜷缩在笼子里的货物。

    笼子是双层的,内层的铁丝已经被咬出了不少破洞,破洞上还残留着牙印与斑驳的血迹。

    货物缩在笼子的一角,小小的一团,仿佛一只暗红皮毛的长毛小狗。

    奴隶贩子猛地一敲笼子,小狗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原来不是狗,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正如奴隶贩子介绍的那样,这小孩有着一头暗红色的长发,和一双金色的眼睛。

    阳光照过来时,他金色的眼睛不自觉地收缩了几下,面上流露出几分不快的神情,小小的尖牙从嘴角龇出,却没有伸手去挡——这应该是奴隶贩子调丨教的结果。

    ……这哪里是什么混血红龙裔,不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孩吗!

    红发和金眼从来都不是能用以判断血统的铁证,否则变换发色和瞳色的药水会成为最受欢迎的魔药。

    这个孩子的皮肤上没有爬行动物鳞片的痕迹,尽管犬齿尖尖的,却也不过是人类的牙齿。即便被阳光直射,眼睛上也没有出现保护眼球的瞬膜……

    至于眼睛的收缩,这不废话吗,是个活人都会!

    拿手电筒晃你眼睛,你眼睛也会!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米娅点开了他的数值面板,查看了他的血统。

    特殊血统的角色会在角色面板上标明,因为血统本身就是他们自带的Buff之一。

    比如,兽人血统一般自带5%的物攻抗性,但是对于魔法的抗性也会降低5%;精灵血统能在基础天赋值的数据上+2,代价是对物攻抗性比人类低10%,好感度增加速度减少20%……

    而面前这个小孩,数值面板上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这就意味着他只是个不折不扣的、血统纯粹的人类。

    无良商家将普通小孩当做价格昂贵的异种混血售卖,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鱼龙混杂的琥珀港市场中更是如此。

    搞不好就连小孩的头发和眼睛也是染出来的,一洗就掉色。

    米娅失去了对这个孩子的兴趣。

    她优雅地站起身,对奴隶贩子说:

    “可惜,他的异种血统看上去并不强,既没有龙角,也没有尾巴。我更喜欢一些异种特征更醒目的商品,您要是没有的话,我可就去别家找了。”

    说完这话,米娅作势要走。

    奴隶贩子忙追了出来:

    “哎哎哎,女士!您别走啊!我敢说,您在别家绝找不到我这里这么好的货色了!”

    “那就让我看看?”

    米娅说。

    “哎,不是我故意藏着,是您的运气实在不巧,”

    奴隶贩子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这边的混血才处理掉了一批,本来还剩下最后两个,是品相特别棒的混血兽人,别说这个市场了,放眼整个琥珀港,我敢说就没有比他们更好的!您要是早来一天,我二话不说就卖给您了!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米娅打断了他的话,表现得好像一个迫不及待要被宰的冤大头,“你是已经卖出去了?你有买家的联系方式吗?还是说你预订给别人了?我可以出双倍的价格!”

    奴隶贩子里的眼睛里闪过了肉痛的情绪。

    这一次他叹气的时候,终于有了几分真心:

    “您来得不巧,那两个兽人昨晚就死了。”

    “……死了?”

    “哎,这也是常有的事。女士,我干这行很多年了,不论我们再怎么精心地去呵护他们,那些小崽子总是容易生病,有时候一病起来,一屋的奴隶都要跟着倒霉。他们前些天就发了烧,我就把他们单独关了起来——谁知道呢,昨晚去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断气了!”

    “您为什么不为他们请医生来看看?”

    米娅轻声问。

    这下,奴隶贩子看她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不知疾苦的白痴贵妇了。

    好在,他优秀的商人素养及时发挥了作用,让他并没有将嘲讽的话语直接说出来,只是不阴不阳地点了一句:

    “瞧您说的,哪家会给奴隶请医生呢?咱们也是生意人,您说是不是?”

    米娅没有接他的话。

    她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对奴隶贩子说:

    “既然是昨晚发现的,那两具尸体,您应该还没来得及处理吧?我想去看看。如果品相好的话,我可以带走他们。”

    “……女士,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是一个魔法师,”米娅说,“尸体对我来说也是有用的。”

    奴隶贩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虽说是露天市场,不过能够在港口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卖货的商人,也并不是往地上铺块布就完事。

    商人们往往会搭建简易的流动摊位(甚至有些摊位已经精致到很难被称作是“流动摊位”的程度),还有一些则会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并在帐篷外挂上招牌。

    顾客若是走进帐篷内,就会发现里面空间宽广,俨然是一家正经店铺的模样。

    这多半是使用了空间魔法,或是干脆在门口设置了小型的传送阵。

    虽说几十年前开始,帝国内有关“魔力衰退”的讨论就一直闹得沸沸扬扬,但是对于与深奥的学术问题接触不深的市民来说,这些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毕竟,魔法早已经融入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了人们衣食住行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奴隶贩子的摊位就是这样一个帐篷——他在帐篷口摆上了几个笼子吸引客户,帐篷里面则存储着更多的货物。

    听米娅说兽人的尸体也可以购买,但要先看看实物再付款,奴隶贩子便将她带进了帐篷内。

    刚一走进帐篷,米娅就皱起了眉头。

    客观上来说,帐篷里面的空间并不小。然而这片不小的空间内层层叠叠地堆满了笼子,从地板一直堆到最顶上的地方。

    笼子不但占据了帐篷内大部分的区域,还遮盖了本就不亮的灯光,使得它看上去既昏暗又狭窄。

    听见有人进来,一小部分笼子里响起了窸窸窣窣和拖拽铁链的声音,仿佛是什么活物在蠕动和爬行;更多的笼子里依旧没有半点动静,这种沉寂又显得更加的诡异。

    除此以外,帐篷内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动物的体味、汗渍的酸臭、食物腐败的味道与排泄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直往你脸上扑来,一进门就让人感觉鼻子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

    也许是察觉到了米娅面上的不快,奴隶贩子讪笑道:

    “这仓库本来不该给客人看的。您放心,货物送到您手上的时候,保证是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他带着米娅快速走过了堆满笼子的“仓库”,掀起门帘,将她引入了另一个单独隔出的小房间内。

    这间房间里的气温比外面要低很多(万能的魔法!),味道也没那么令人作呕,只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开灯。

    奴隶贩子在门帘边摸索了一阵子,一束暗沉沉的黄光这才有气无力地亮了起来,照亮了躺在屋里的两个人影。

    这间房间内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有一排矮矮的硬板床。

    米娅要看的那两具兽人的尸体,就躺在其中的两张床上。

    他们闭着眼,紧紧地握着手,蜷缩在一起,身躯僵硬,面庞是一种泛着死灰色的苍白。两人都长着软软的栗色卷发,卷发中间竖着两对软趴趴的小狗耳朵。

    二人小麦色的皮肤上残留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从伤口的生活反应来看,他们在死前一定经历了极为残酷的虐待。

    米娅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轻摸了摸其中一人的面颊。

    就像奴隶贩子所说的那样,这两只兽人的品相的确不错。

    首先,他们都有着显眼的兽人特征;其次,两人都面目端正,身上既没有残疾,也没有明显的疤痕;最后,他们都还很年轻,看上去至多十五六岁,正是最青春靓丽、活泼可爱的时候。

    如果他们还活着,一定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他们是一对兄妹。两人都是久居深山里的混血兽人,前不久才刚刚来到人类的城市之中。

    他们才刚刚学习认字,甚至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起一个正经的名字——米娅让他们学会认字后自己给自己起名字,在这之前,她一般用“哥哥”“妹妹”或者“狗狗”来称呼他们。

    他们是她一个月前刚刚收入塔中的魔法学徒。

    第30章

    大半年前,在山中探索一处遗迹的时候,米娅捡到了一对兽人兄妹。

    好吧,用“捡到”这种词,实在是有些美化自己。

    事实上是,米娅偶然发现了一个支线任务,完成任务的奖励就是遗迹中常年供奉的宝物。

    而这对兽人兄妹,就是遗迹的守护者。

    米娅快乐地打倒了守护者,快乐地完成了任务,快乐地拿走了宝物。

    失去宝物的守护后,这座千年遗迹瞬间坍塌。而米娅惊奇地发现,刚刚跟她大战一场的两只遗迹守护者不仅没有随着遗迹一同消失,还摘下了NPC的标识,摇身一变,成为了可收入队伍中的角色。

    那必须收了啊! !哪个玩家看到这种特殊角色能不动心! !

    一开始,面对摧毁了自己家园的邪恶魔法师,兄妹俩都抱有极强的戒心。一看见她,耳朵上的毛都会根根炸起来。

    米娅毫不怀疑,自己只要伸手过去,就会被狠狠地咬上一口——被嗷呜撕下一大块肉的那种。

    她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能与这对兄妹进行交流;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让他们同意进入自己的法师塔学习。

    在埃瑞斯塔帝国,人类占到了总人口的99%,其余所有族裔加起来,才占剩下的1%。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身为混血兽人的兄妹俩在法师塔中很受欢迎。

    每个学生都想要摸摸他俩毛茸茸的栗色耳朵,为此他们争先恐后地要当两人的学习辅导教师,为了争抢一个讲题机会而大打出手。

    米娅也很爱摸摸他俩的耳朵。

    哥哥内敛又害羞,被她触碰到的时候,又暖又软的耳朵会在她的掌心里轻轻发抖,整个人腾的一下从头红到脚,就差跟烧开的水壶似的冒烟。

    妹妹大胆且活泼,摸耳朵的同时会四肢并用挂在她的身上。他们的体温比人类要高一些,抱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只暖呼呼的大号热水袋,到了冬天一定会更受欢迎。

    而现在躺在米娅面前的两具尸体,既不会在被她触摸时红透一张小脸,也不会双手双脚地挂在她身上,亲吻她的面颊。

    他们就跟所有的尸体一样,冰冷、沉默、僵硬。

    一个月前,妹妹跑来告诉米娅,他们听说琥珀港最近到了批很受欢迎的兽人奴隶,想要过去看看。如果是真的,他们就把奴隶贩子打一顿,然后把自己的同胞带回来。

    米娅心想估计他俩只会失望而归,面上却并没有阻止。

    说失望是因为,如今混血兽人已经极为罕见,许多买家等货物到手才发现,那些所谓的耳朵翅膀和犄角都是被无良商家人为缝上去的。

    等他们跳着脚要找卖家算账时,才发现卖家已经包袱一卷逃之夭夭,继续到下一个地方招摇撞骗去了。

    不过,琥珀港喧嚷繁华,即使两人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把它当个旅游景点逛逛也不错。米娅想了想,便同意了二人的请求。

    临出发前,她将二人叫到了自己位于法师塔顶层的房间之中,耳提面命了一番注意事项,末了又交给他们一人一个魔法道具,遇到危险的时候,只要轻轻一拉,她就能收到二人的求救信号。

    怎么想,这一趟旅途都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毕竟,总的来说,琥珀港是一座治安良好的城市(如若不然,它的商业也不会如此发达);兄妹二人都有着出色的战斗技巧,即使遇到危险,至少能争取到求救的时间;这几个月来他们已经学会了基础的阅读与拼写,也明白了帝国基础的社会规则……

    最重要的是,不管看上去再怎么像小狗,他们也都是有着自己思考的、独立的人。米娅能哄他们自愿进入法师塔学习,却总不能把人家像真正的小狗一样拴在身边。

    对于魔法学徒而言,还有什么比游览世界、探索未知更能增强能力的方法呢?

    于是,兄妹俩就踏上了去琥珀港“拯救同胞”的旅途,一走就是一个月。两天前的深夜里,米娅房间里的示警系统骤然炸开,提示她收到了来自学徒的求救信号。

    米娅当即翻身下床,传送到了信号中标注的地点,却依旧是扑了个空。

    信号发出的地点位于一条货船的船舱内,里面塞满了千奇百怪的奴隶,却没有她想要寻找的两只小狗。

    米娅将船长打了个半死,最终只得到了一条有用的线索:就在米娅来到这儿的一天前,他刚从一个奴隶贩子手中批量收购了一批兽人奴隶。

    船还没启程,底下就有人汇报,说是从那一批奴隶中发现了两个已经死掉的狗崽子。

    船长可不想拉着死人出门,于是便叫来了那个奴隶贩子,怒气冲天地指责他在批量出售的货物里混进了两只赔钱货,将那两只死掉的狗崽子扔回给了他,末了还问奴隶贩子要回了购买这部分货物的钱,这才稍微顺心了些。

    ——米娅又顺着这个线索追踪下去,才终于找到了当初那个奴隶贩子的摊位。

    她抱起妹妹的尸体,放入自己的背包之中,又将哥哥也放了进去。

    说来好笑的是,玩家的背包里不能存储活物,但是兽人死亡后,却可以作为“高级兽肉”被放入背包中(通常“高级兽肉”都是捕猎高等魔兽后掉落的战利品),听上去像是个不怎么好笑的地狱笑话。

    “……女士,您还没给钱呢。”

    奴隶贩子皱了皱眉,说道。

    米娅款款起身,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你说得对,我还没付钱呢。”

    她招招手,示意奴隶贩子走近一些,摊开了手掌——

    躺在她掌心中的,并不是交易用的钱币,而是一串散发着莹莹光芒的咒文。

    ####

    半小时后,米娅一面擦拭手上的血迹,一面走出了帐篷。

    奴隶贩子用缺了一半牙齿的嘴,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

    几个月前他通过非法渠道获得了一批兽人奴隶,这几日正在琥珀港找卖家,销量很是不错。然而半个月前,奴隶贩子在清点奴隶数量时震惊地发现,奴隶的数量竟然少了足有十几只!

    奴隶贩子增加了清点的频率,发现这些奴隶的数量每天都在悄悄减少,他判断,是有人在夜晚偷偷放走或是偷走了它们。

    他花大钱向魔法协会购买了好几个恶咒陷阱,布置在了自己的“仓库”周围。当晚,两名小贼应声落网。

    奴隶贩子本以为来偷东西的不是小偷就是他的对头,因此在布置陷阱时下了狠手,没想到抓住的却是两只兽人——他第二天起床去检查陷阱时,两只兽人已经被恶咒折磨得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

    奴隶贩子悔得捶胸顿足:这只兽人一雌一雄,正处于配种的年龄,难得的是品相也极好,如果没受伤,准能卖出一个高价!

    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奴隶贩子绝不会出钱为它们购买昂贵的伤药,只能祈祷这两人能够自己好起来。

    事与愿违,它们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奴隶贩子赶在两人断气前将它们处理给了一名船长,却还是慢了一步——那两只兽人在开船前就死去了。

    说完最后这句话之后,奴隶贩子就昏死了过去。

    他的身上已经被米娅抽得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血条也正在匀速地掉血,若是就这么放着不管,大半天后也该掉完血死透了。

    米娅却并没打算让他死得那么轻松。

    在她的身后,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奴隶贩子的“仓库”中猛地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大火中传来凄厉的惨嚎,很快就淹没在了人群的惊呼之中。

    火焰如同愤怒的巨蟒,烧得那么快、那么激烈、那么骇人,没过一会儿就引燃了旁边摊位。

    这一整片摊位都是奴隶市场,摊主们着急忙慌地想要灭火,却发现不论是清水还是魔法,都无法扑灭这诡异的烈焰半分——更可怕的是,他们只要接触到一星半点的火焰,自己身上也会跟着烧起来!

    一时之间,奴隶市场内满是求救与惨嚎。

    看呐,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耀武扬威的奴隶贩子,此刻是多么的恐惧与狼狈!他们在地上翻滚、嚎叫、痛呼,就连空气也被烈焰烧灼得扭曲了起来——

    而就在那个最初燃起火焰的帐篷中,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兽人掀开帐篷出入口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

    火焰将她的主人烧得一片焦黑,却没有触碰她半分。她的眼中闪过些许狐疑的神色,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像一道闪电那般窜出帐篷,消失在了一片混乱的市场之中。

    ——原因很简单,米娅给火焰下达的命令是:主动攻击职业为【奴隶贩子】的角色,不对其他职业的角色造成伤害。

    她站在燃烧的帐篷前,注视着一只又一只兽人奴隶逃出生天,看着那么多色彩斑斓的耳朵尾巴翅膀在眼前晃来晃去,内心涌起了一阵疲惫。

    她想起自己的两只小狗,想起他们栗色的卷发,软趴趴的耳朵,温暖的体温。

    他们在战斗方面的确出色,她却忘了人类大多数时候并不用在正面战斗中击败对手;她给了他们求援用的道具,却没有想过他们会在根本来不及求援的状况下中计。

    事实上,依照她这几日的追踪来看,她给他们的求救道具,事实上是在二人死后才被启动的。

    搬运尸体的船员偷偷将它们从二人的身上拽了下来,误以为那是什么饰品,可以拿去换点小钱——这也是她跟着求救信号找人,却先找上了船长的原因所在。

    她拢着自己魔法师的长袍,在帐篷口发了好一阵的呆,才被一阵细小的呜咽声拉回了神智。

    那声音听上去有点像小狗被教训时委屈的哼唧声,她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是从帐篷门口的笼子里飘出来的。

    是了,帐篷门口这个铁笼里关着的小孩,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不是什么混血红龙裔,也不是牙尖嘴利的兽人。

    虽说火焰不会主动攻击他,但他被锁在双层的铁笼里,即便是想要逃走,也无处可去。

    米娅蹲下身来,将手掌轻轻地放在了那个双层的铁笼上,再随意地向右一抹——

    被她触摸到的那一侧笼子无声无息地融化得一干二净,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笼子里的少年瞪大了暗金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米娅。

    他看上去大约十岁左右,瘦弱、苍白,裹着一身勉强能遮蔽身体的脏布条,红色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身上,脖子上紧紧地箍着一个带有尖刺的项圈,不比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体面多少。

    笼子已经打开了,少年却并没有立刻钻出来,而是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盯着米娅。反而更加地往笼子里边缩去。

    ……刚开始和她相处的时候,那对兄妹也是如此。

    他们对她充满警觉,每次听见她的脚步声,就会缩在一起,小狗耳朵警觉地压在头顶上,圆溜溜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就差没像真正的小奶狗那样汪汪大叫出声了。

    米娅叹了口气,心想好人做到底吧。

    她拢起长袍,半跪在地上,将身子探进了铁笼中,手指搭在了少年颈间的项圈上。橘红的火光摇曳在她白净的面庞上,仿佛大理石的神像笼罩在祭祀的灯火中。

    混乱不堪的奴隶市场中,响起了微不可查的“咔哒”一声。还带有铁锈的沉重项圈应声而断,向两边裂开,滚落在笼子内的地面上。

    红发的少年怔怔地盯着米娅看了许久,才猛地回过神来。他胡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暗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满满的不可置信。

    米娅从笼子里退了出来,拍了拍自己的袍子,不去理会周围的尖叫与哭喊,心中涌起了一种罕见的疲倦:

    那种感觉有点像玩手游时你攒了好久的资源,好不容易才抽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当期限定卡,却在出售时一个手滑,不小心将它卖了出去。

    说是难过和哀伤好像有些太过沉重,说是愤怒也不太合适——或许叫无能狂怒更加贴切?

    不知道该怪游戏策划不锁卡,还是该怪自己不当心,最后只好在SNS上或者好友群里哭嚎打滚一通,才能勉强发泄几分郁闷之情。

    倦怠与怅然填满了米娅的心头。她放完火就对这片满溢着尖叫与嚎啕的市场失去了兴趣,无心再让火焰继续扩大下去,只想回到法师塔里,好好地睡上一觉。

    米娅抬脚往市场出口方向走去,还没出几步路,就停下了脚步。

    PS:被迫的。

    袍子下摆像是被什么东西夹住似的,任她怎么走也走不动。

    这是夹在笼子里了?

    看主角立绘的时候就想吐槽了,魔法师穿的这种大袍子甩起来倒是帅气,走路的时候果然很容易被夹被踩被绊住摔个狗啃泥吧! !

    米娅用力一扯,再一扯,奈何袍子纹丝不动。

    她只好回过头去,却惊讶地发现,袍子的下摆并不是夹在了什么地方——而是被人拽住了。

    红色长发的少年跪在地上,咬紧了嘴唇,双手死死地拽住了她袍子的一角。

    见米娅回头,他便也抬起头来看她。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如黄金般灿烂的金色眼眸中,流淌出了浓稠的哀切与乞求。

    烈焰向着街道两头蔓延开去,所有人都在逃跑、呼喊。奴隶,奴隶贩子,买主……烈焰将那些关押奴隶的帐篷与铁笼烧得噼啪作响,在一片嘈杂之中,唯有他们两人是静止不动的。

    真可惜。

    米娅想。

    ……我本来不想伤害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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