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提:平行世界/两情相悦结局后
####
“不喝完十瓶●药就出不去的房间”
在尝试完各种方法都无法离开面前的房间后,米娅终于决定和安德里斯一起面对现实:眼下,他们好像只有喝药这一条路可以选。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药呢?”
米娅扯下贴在房门上的纸条,仔细观察。
安德里斯站在她的身边,手指划过纸条上模糊的字迹。
“不行,完全看不清,”
他皱眉道,“不能排除是毒药的可能性……”
我倒觉得不太可能是毒药,更像是那种大家喜闻乐见(?)的恶趣味桥段……
而且为什么你会一上来起手就想到毒药! !
你们林德伯格家果然其实是埃瑞斯塔第一毒药世家吧! !
米娅默默地把吐槽给咽了下去。
“总之,不管是什么,如果我们非得尝试的话……”
安德里斯揉了揉眉心,说道,“让我来喝吧。”
“……你才说了有可能是毒药?”
“如果是的话,开门后请及时替我叫救护车。”
安德里斯回答。
三分钟,米娅:“我有一个问题。”
安德里斯彬彬有礼:“请说。”
米娅:“你喝药为什么非要抱着我?”
安德里斯将第二个空瓶放回桌上,收紧手臂,让她贴得离他更近一些,懒懒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您看,我都已经在喝可能是毒药的东西了,您不应该给我一点安抚吗?”
除了桌子和药水以外,安德里斯不知怎的还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把椅子。于是他自己坐在椅子上灌药,又拉着米娅坐到了他的腿上,好似搂着一个超大号毛绒玩具一般搂着她。
“喏,这是安抚,拿去,”
米娅恶狠狠地捏他的脸,搓圆搓扁,“安德里斯,我怎么觉得自从我们确认关系之后,你就对我越来越放肆了?”
“我认为这应该叫'合乎情侣身份的有益互动'。”
脸颊被米娅跟扯年糕似的扯得变形,也不妨碍安德里斯口齿清晰地说完一整句话。
等米娅放开手后,他将身子往前凑了一些,在米娅无言的瞪视中贴近她的脸,轻柔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没有和您确定关系的时候,我忍得很辛苦,”
他说,两人的唇齿在话语间彼此磕碰,“您就让让我吧。”
说完后,安德里斯在她嘴唇上恶作剧似的轻咬了一口,又在米娅报复回来之前迅速地缩回了身子,打开了第三瓶药水。
“那我就继续了。”
他笑了笑,蔚蓝的眼睛里透着十足的自信。
安德里斯以夏天上完体育课的学生狂灌冰可乐的气势喝完了第三瓶药水,然后是第四瓶、第五瓶、第六七八九瓶。
每一瓶药水之间几乎没有空隙,拿起,开盖,吞咽,下一瓶。
艳红的药水不断地顺着喉结的滚动落进他的喉咙里,让米娅很是疑惑他怎么还没被呛到。
终于,她赶在他灌下十瓶之前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他,说道:
“别光吃菜呀,说词!”
“?”
安德里斯抬起眼,用目光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我的意思是,别喝那么快些,小心呛到。这玩意儿感觉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不对——”
米娅的询问刚开口,就卡在了嗓子里。
这货不吨吨吨了才发现,与方才把她抱在腿上坐下时的游刃有余相比,现在的安德里斯看上去……要狼狈许多。
他金色的额发下浸出了薄薄一层汗水,面颊上不知何时染上了朦胧的绯色,滚烫的体温穿透两人的衣物将她包围,整个人烫得像一颗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栗子。
安德里斯的反应也慢了许多。听见她说话的时候,只是睁着眼睛一个劲地盯着她瞧,过去许久,才缓缓地眨一下眼睛。
他的蓝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润的雾气,一滴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的液体挂在他金色的眼睫上,摇摇欲坠,如同清晨坠在草叶尖的露珠。
那种素日来从不离身的精明与透彻从他的眼眸中被慢慢剥去,现在这双近在咫尺的蓝色眼睛里,只剩下了纯粹的欲丨望与渴求,仿佛森林中两汪危险的清澈湖泊——看似透亮到底,实则深得吓人,只等待哪只倒霉的猎物蹦蹦跳跳地跑来,然后便被拖入湖底、溺毙其中。
“……这是什么药?”
米娅问道。
安德里斯收紧手臂,弯下腰去,将脸埋在她的胸口,没有说话。
金色的脑袋垂在她的胸前,好似一只撒娇的大金毛。米娅揉揉他的头发,手指在发丝间滑动,像真正在抚摸狗狗的皮毛一样给他揉来揉去,最后沿着脸侧的金毛一路下滑,捏住了他的耳垂。
安德里斯的耳朵也是热的,通红的一片。
米娅早就发现,不管是在工作上还是私人生活中,对自己抑或是对他人,安德里斯都是掌控欲爆棚的那一类型。
譬如说,哪怕是在两人缠绵亲热的时候,他也总是喜欢掌握主动权,慢条斯理地引导她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高高在上得叫人咬牙切齿——米娅已经看他这幅样子不爽很久了。
她强行捧起安德里斯的脸,一面轻柔地揉捏他的耳垂,一面垂下头去,将嘴唇温柔地贴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安德里斯·林德伯格,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这是什么药?”
她的声音是那么轻,呼吸是那么细,恐怕就连北地冬日落下的第一片雪花,也不会比她此刻的动作更加轻柔。
但安德里斯却仿佛被鞭子狠狠地抽了脊梁一般,身子猛的一抽,像是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又被米娅不由分说地摁了下去!
他的呼吸陡然粗重了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地做了两次深呼吸,才重新睁开眼,勉强找回了些许的神智。
“……您是故意的。”
他近乎控诉。
“这都被你发现啦?”
米娅在他耳边笑出了声。
安德里斯像一只不愿意戴伊丽莎白圈的大型犬那样烦躁地甩了甩头发,似乎试图把自己挪得离米娅远一些——可惜,她对此置之不理,并且再度凑了上去,在他的耳侧用气声道:
“我要你亲口说给我听。”
“……您会为捉弄我而会后悔的,我保证。”
安德里斯蹭了蹭她的掌心,说道。
“那可说不准,”
米娅说,“亲爱的,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瓶药没喝?”
她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了安德里斯的脸,在他的大腿上挪动身体,起身去够放在一旁桌上的药剂。
安德里斯向后一倒,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他仰起头,脖颈与向后仰倒的躯体连成一条绷紧的线,从咬紧的唇齿间溢出几声难耐的喘丨息。
米娅拧开最后一瓶药水的瓶盖,左手揪住他的衣领,给他拽了回来,右手将瓶口抵在安德里斯的唇边,笑道:
“好了,喝吧。”
安德里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闭上眼睛,顺从地咽下了瓶中的药水。
这一次他喝得很慢,几乎像是在打一场艰难的战役,米娅也不催他,耐心地看着他一点点地舔净了瓶底最后一点艳红的液体。
她没有注意到,安德里斯环在她腰间的手掌缓缓地紧握成拳。
亲爱的,在这场博弈中,谁是湖水,谁又是猎物呢?
第102章
大前提:平行世界/两情相悦结局后
####
“不喝完十瓶●药就出不去的房间”
阿尔维斯扛着他那柄巨斧,将整个房间砍了个遍,除了发出好大一阵装修似的动静以外,没有找到出去的道路。
两个人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试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似乎,大概,也许,想要出去的话,只能试着喝掉面前十瓶红艳艳的药水。
米娅叹了口气,拧开一瓶药水,在鼻尖嗅了嗅。
好消息,至少闻上去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应该至少不难喝吧!
她刚想尝一口试试看,阿尔维斯却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米娅:“怎么了?”
“在不能确定药水具体成分的情况下,这太危险了,”
阿尔维斯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头,“我不能放任您冒险……”
“你说得有道理,”
米娅赞同地点点头,放下了药水,“那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找别的办法吗?”
阿尔维斯沉吟片刻,摇摇头:
“目前还是没找到可行的办法……我打算先把这十瓶药水喝下去,再看之后的发展。如果喝完之后就能顺利出去,再来查验药水的成分——”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米娅竖起食指,抵在了他的唇边。
“阿尔,你的话是不是有些问题?”
米娅悠悠地说。
阿尔维斯眨眨眼睛,满脸都写着不明就里。
“你说不知道药水的成分,所以不能'放任'我冒险,”
米娅说,“可是我也不想'放任'你冒险——如果这东西有毒,有害,或是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副作用,那对我们来说不都是一样的吗?”
阿尔维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迟疑道:
“……可是,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反过来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会担心你啊。”
米娅踮起脚尖,冲他张开双臂。
如果把阿尔维斯少年时期和成年时期的模样放在一起,说是立绘诈骗(?)也不为过。
成年后的阿尔维斯长得又高又壮,体型比米娅大了不止一圈,导致他能够很轻松地手臂一伸就把她圈起来,她要去抱他却不那么容易。
好在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后,他也被米娅训出了条件反射,只要她一张开手臂,阿尔维斯就会像听见主人偷偷撕零食包装袋的大狗一样竖起耳朵,乖乖地俯下丨身子,大狗依人地缩进她的怀中。
——就像现在这样。
阿尔维斯弯下腰来,米娅非常顺利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她反复地亲吻他,如同在品尝一块美味的巧克力果冻。吮吸、舔舐、轻咬,果冻在她的唇舌间发出些许听不清的呢喃,身体微微颤抖,更惹得她兴致大发。
两人如同交颈的天鹅一般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子,最后阿尔维斯终于同意后退一步:
他们一人喝一半的药水。如果中间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即停止。
怎么说呢,自从登上皇位以来,阿尔维斯向来都以强硬的性子,以及说一不二的处事风格而为人诟病。
如果让那些当面唯唯诺诺私下里嘀嘀咕咕的大臣,看见皇帝现在的样子,大概会惊得堪比阅读超吓人的鬼故事吧。
米娅在心里偷笑几声,拧开了一瓶红艳艳的药水,先试探性地抿了几口。
虽说名叫药水,不过这玩意儿尝起来既没有草药的苦涩,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香精味爆棚,事实上它喝着就像普通的白开水,只是质感更粘稠一些。
米娅很快就喝完了一瓶,她咂咂嘴,等了一小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伸手向了下一瓶。
两人如同在大排档上左手烧烤右手冰可乐的食客那般豪爽,很快就将十瓶药水全都喝了个精光。
这个诡异的房间倒还算守约,最后一滴药水刚刚咽下,米娅就听见房门口传来了“咔哒”一声轻响。
她和阿尔维斯同时扭头看去,只见那扇刚才又劈又砍又踹又晃也打不开的门,已经十足乖巧地敞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
“阿尔,我们出去——”
米娅回身去拽阿尔维斯的手,却拽了个空。
她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阿尔维斯不知何时竟然缩到了屋子的墙角处,并且在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后,更加用力地蜷了蜷身子,将自己蜷成一团,默默地扭开头,非常直白地传达了拒绝与她对视的信息。
他那个体积摆在这儿,再怎么蜷也是好大一团,好似偷了蜂蜜的狗熊努力想把自己藏在小树的树干背后,也不考虑考虑人家小小一颗细瘦的树苗,要怎么才能藏得下他那气势惊人的身躯。
米娅半是好笑半是不解地走过去,谁曾想阿尔维斯居然又往旁边挪了几步,摆明了要和她对着干。
“……阿尔维斯?”
米娅心说这倒霉孩子别是喝药喝傻了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你怎么了?门开了,我们出去吧?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房间本就不大,又空荡荡的,根本没有给人留下周旋的余地。阿尔维斯很快就被她堵在了墙角——
于是他干脆把脑袋埋在膝盖里,缩成了一只刺猬。
米娅蹲在他的面前,发现阿尔维斯露在外头的耳朵和脖颈都被染成了红色的一片,看上去格外的……可口。
要知道,阿尔维斯因为肤色的关系,平时就算脸红,也很难叫人察觉。能红到这种让她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地步,估计耳朵的温度已经熟透了。
米娅注视着阿尔维斯的耳朵,视线从他的面上划过,划向他肌肉线条优美的上臂,宽阔的肩背,再到因为蜷缩着身子而看不清的、肌肉强健的腰腹……
米娅咽了口唾沫,无端的有些馋了。
她伸出手去,自己也说不清是想要抚摸阿尔维斯的面庞,还是想要用手指代替目光,划过他的身体。
手还在空中犹犹豫豫,阿尔维斯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用低如蚊蚋的声音道:
“……求您了,别碰我……您先自己出去吧……”
“你到底是怎么了?”
米娅问。
阿尔维斯团子在墙角蠕动了半天,良久,他似乎长长地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终于抬起了脸。
阿尔维斯那手感颇好的黑色短发,已经被汗水黏在了脸侧和额头。汗珠顺着他巧克力色的面颊往下滚落,仿佛两滴楚楚可怜的泪水。
他无意识的将脸往米娅的手上贴,似乎想要缓解灼热的体温——可惜的是,米娅的体温也不知不觉地升了起来,于是这一丁点肌肤的相处非但没能缓解他的难堪,反而让他更加焦灼难耐。
“我……想对您……”
他嗫嚅道,“这样不好,我现在很不对劲,我怕我会做出伤害您的事……”
结合两人现下的情况,加上阿尔维斯时断时续的话语,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米娅心下已经了然。
奇怪的是,也许是因为她也喝了那药水的缘故,她看着面前的阿尔维斯,只觉得他怎么看怎么鲜美可口,心底无端的生出些许按捺不住的兴奋。
米娅想要,米娅得到。
她从阿尔维斯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腕,他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吟,却也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又试图把自己蜷回去——于是米娅眼疾手快,赶在他重新团成一只穿山甲之前,精准地抚上了他的胸口。
阿尔维斯浑身一震,肌肉紧绷,慢慢地抬起眼睛,茫然地看向她的方向。
“嗯,我也想对你做些不好的事,”
米娅的手指在他胸前轻柔地滑动,语带笑意,“阿尔,你要做好准备啊。”
第103章
今天是个好天气。
米娅早起去训练场晨练的时候,太阳还未完全升起,训练场上还拢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等她训练完又冲完凉出来,已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天空蓝得那样可爱,时而可见飞行器穿梭往来,在湛蓝的天幕中划拉出一道道交错的白色线条。
三天前,埃瑞斯塔第一高等机甲大学就开始放春假了。
学生们是最闲不住的,散的散走的走,要么回家躺平歇息,要么抓紧时间四处旅游。
一夜过去,校园里就空了一大半,还留在校内的学生少之又少,否则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说,这个时候准是要堵飞行器的。
米娅在宿舍里吹干了头发,理了理接下来的日程,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空出来了一天——过去一段时间里她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居然临到头了才发现,自己还有如此奢侈的一整天假期。
确定好了日程,米娅关闭终端,往窗外望去。
学校的绿化十五年前就做得极好,如今更甚当年。初春时节,早起时空气里还透着丝凉意,大多数树木还只抽出了些许翠绿的新叶,却也有一些花儿已经迫不及待地绽了出来。
她宿舍的楼下正好就是一排种满樱花树的步道,粉嫩的花朵如云霞般层叠地堆积在一起,遮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头。
自上往下地看去,仿佛蛋糕胚上顶着一溜刚被挤出的草莓味奶油,让人看着就心情舒畅。
米娅于是在一秒钟内就做好了决定:今天她要出门玩玩。
十分钟后,米娅就已经坐在了校门口的面摊上,等着摊主把她的牛肉面端上来——没办法,春假期间食堂关闭,而好不容易的一天假期,她才不想用营养液对付过去。
“同学,今天放假,你还起这么早啊,怎么不多睡会儿?学校有活动?”
热腾腾的牛肉面很快就上了桌,老板是位体型健壮、做事麻利的女性。也许是因为此时店里只有米娅一个客人,她端上面以后并没有返回后厨,而是坐在了米娅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了起来。
米娅早就听说过校门口这家面摊。后厨干净,面揉得劲道,汤底清亮,牛肉炖得酥烂入味,关键是物美且价廉,老板态度又好,所以在学生中很有人气,如果不是放假,这时候也应该是坐满人的。
她吸溜一口面条,摆摆手说:
“最近没什么活动。我不是学生,是老师来着,平时上课习惯早起了。”
“哎哟,你看着这么年轻,就是一大的老师啦?”
老板略微有些吃惊的样子,“真厉害!您是教什么课的?”
“哪有哪有,我是……实习教师!平时就帮其他老师打杂改作业什么的。”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多了话,米娅赶紧补救。
老板哦哦了两声,又问起了米娅对牛肉面口味的评价,聊了聊春假收假后校园春日活动的安排,这时下一个客人进了门,她才起身离开,招呼客人去了。
客人也点了一碗牛肉面,然后径直走到了米娅的桌前,坐在了她的对面。
“老师,您让我好找。”
安德里斯·林德伯格说。
米娅吸溜一口面条,在心底叹了口气,才开口道:
“你不至于吧!”
“我给您发了消息,您一直没回。我很担心。”
安德里斯指指她手上的终端。
米娅抬起左腕一看,果然堆满了未读消息。
如今不在战时,没有随时需要征召驾驶员上前线的紧急联络,所以确认完今日没有要紧的日程后,她就在出门前关了消息提示,方才又跟老板聊了好一会儿天,浑然不觉终端里已经塞进了源源不断的未读消息。
“抱歉,我开静音了,”
她又捞起一口面,还是忍不住说,“……我撑死也就十多分钟没回而已!”
安德里斯金色的睫毛眨了眨,比天空更蓝的眼眸望向她,平直地陈述道:
“对于这方面,我有很严重的PTSD,还请您谅解。”
一听这话,米娅的吐槽就卡了壳。
####
米娅的确是埃瑞斯塔第一高等机甲大学的老师——不是实习老师,而是名誉教授——也的确年轻。
这并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在学术上颇有建树,而是因为她消失了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前,传奇机甲驾驶员米娅孤身操作机甲冲入虫群,歼灭了虫族女王。这一代的女王尚未产下后嗣,虫群在失去女王后群龙无首,很快就被埃瑞斯塔联军消灭殆尽。
她为埃瑞斯塔带来了将会绵延百年的和平。
如果故事至此为止,那米娅的人生就会是一部非常完美的童话故事。
她出身平民,但于机甲驾驶一块天赋秉异,在校园里时就大放异彩,毕业进入军队后又骁勇善战,最后还以区区少尉的身份终结了一场本该血流成河的大战——假如她当时成功返回埃瑞斯塔,她极有可能会成为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将军,从此缔造又一个军校生们梦想中的偶像。
——假如她当时成功返回埃瑞斯塔的话。
回程的路上,米娅驾驶的机甲被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行星风暴之中,从此下落不明。
在密切监视那一片区域长达两年后,军队遗憾地宣布,驾驶员米娅不幸牺牲。
人们总是热爱制造传奇,假设这传奇不幸还是个死人,那么大众对其的怜惜与崇拜只会更甚。
埃瑞斯塔为她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她的棺椁被葬入大教堂的墓园之中,与皇室成员、政治领袖及文学大家亲热地并排躺在一起,年年都有人在她的墓碑前放上鲜花。
十五年前,有三名并不起眼的少年出席了米娅的葬礼,当时的媒体只报道说,他们是驾驶员米娅的亲属。
这一表述也不算完全的错误。
此后十五年间,当一名皇室私生子手刃亲生父亲登上帝位、皇家科学院院长换届、新任上将亲赴前线将参与的虫族扫荡一空后,人们才发现,他们正是十五年前那三位在葬礼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
媒体蜂拥而至,八卦的真相很快就流传开来:这三人是驾驶员米娅曾接济过的学生。
他们与米娅在地下的非法机甲赛场上相识,米娅欣赏三人的天赋,便常常在私下里教三人开机甲,如此而已。
若非要说是亲属,也勉强算得上——米娅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多年前的首都陷落中被虫族屠杀殆尽,同那个时代存活下来的许多孩子一样,她是一个孤儿。
也许是因为孤独,也许是因为单纯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资助资助有天赋的小朋友也不打紧,米娅十分乐意向人传授自己的驾驶技术。
安德里斯三人不过是她教过的许多学生中的三个,她当时从未注意到过他们对自己异样的情愫。
十五年后,帝国的一艘科考船从一处黑洞中俘获了一架样式老旧的军队制式机甲。科学家们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发现了沉睡其中的米娅。
——而对于米娅来说,她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安德里斯。
她在苏醒后不久,安德里斯就向她求了婚,米娅注视着半跪在自己病床前窜高了一大截的金发青年,呆滞地心说我醒来的方式好像有些不大对劲能不能申请回去再睡一阵子;
然后是阿尔维斯。
拒绝安德里斯求婚的第二天是个周末,她午睡醒来,就见床边坐着个比安德里斯更高更壮实的黑发黑眼黑皮男。
此君面无表情,眉眼陌生中带着一丝眼熟、眼熟里夹着几分陌生,看上好似一块过于巨大的巧克力蛋糕。
就在米娅思考要不要悄悄按铃叫安保的时候,巧克力蛋糕握住了她的手,问她愿不愿意做埃瑞斯塔帝国的皇后。
米娅:?你谁?
米娅:我其实是一觉睡到异世界去了对吧! ! !
米娅果断按铃叫了安保,于是她的世界观又经历了一次强烈的地震。
一时半会儿,她也说不清记忆里的清秀妹妹头小朋友变成双开门冰箱、无权无势的私生子宰了变态老爹坐上皇位、皇位上的双开门冰箱跟她求婚这三件事,到底哪一件更加震撼人心。
安保和医生涌入房内,米娅立马倒在床上装晕,听见阿尔维斯被人彬彬有礼地请了出去,只留下了她的主治医生和一名新来的实习护士。
米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主治医生也默默离开了病房,接着,实习护士摘下了口罩,向她走来——
在这个陌生男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第一个字之前,米娅就已经从床上弹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枕头下的粒子枪,抵在了他的胸前!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她冷冷地问。
金色眼睛的“实习护士”错愕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
他毫不畏惧那支顶在胸前的枪(尽管这一枪下去就能打碎他半边身子),在米娅怀疑的目光中坦然地取下了护士帽,一头暗红色的长发如绸缎般倾泻而下。
“我叫伊登·伊格尔斯,”
他向前一步,握住枪口,让它在自己胸前的肌肉里顶得更深入一些,米娅能感觉到她的枪口暧昧地碾着他胸口的骨骼划过,“是被您捡回来的,您忘记啦?”
米娅抬起头,盯着面前这张笑眯眯的脸,脑子转了半天,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了一个名为“伊登·伊格尔斯”的文件夹。
那个红色头发的少年被他的赌鬼父亲卖给了债主抵债,米娅在地下赛场旁的黑诊所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债主正在跟黑诊所的医生商量一具新鲜尸体的价格,俨然已经把他视作了死人。
米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出手将他买了下来。
……那个瘦弱、坚强又听话的少年,是怎么跟面前这个满身都是血腥味的家伙联系起来的? ? ! !
米娅扶了扶自己的下巴,疑心它已经因为一日之中受到了太多惊吓而离家出走了。
住院期间,米娅一面听完了自己在太空里飘荡的十五年间里三人的成长经历,一面经历了大大小小明的暗的各式各样的告白,于是她在出院以后果断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米娅满心认为这三人对她的感情,不过是受了少年时期雏鸟效应的影响,加之她的“早逝”带来的一层执念使然,过一阵子就能过去。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她的逃避不但没能使那仨货冷静下来,反而带来一阵又一阵更加激烈的鸡飞狗跳。
省略掉种种她逃他追的狗血故事后,米娅总算认清了三人对自己的感情,于是故事在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原点:
她没有答应任何一人的告白,只说自己不会再否认他们的情感,也允许他们采取各种(不过分的)手段追求她,直到她答应他们中的某个人,或是彻底拒绝他们为止。
总的来说,就是四个人之间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并且这种微妙的平衡,肉眼可见地将维持一段不短的时间。
####
安德里斯的牛肉面也端了上来。
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默默地埋头吃面。
面吃到一半的时候,对面安德里斯的面色忽的一沉,米娅还没来得及问他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身后穿来两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旋即她的肩膀上猛的压上了一件重物,伊登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早上好,牛肉面好吃吗?”
重物只在她身上压了三秒钟就被扯了下去。在伊登的叠声抱怨中,阿尔维斯拖过来了店里的一把凳子,也坐到了桌边:
“早上好,老师。”
“……你们早,”
米娅默然两秒,“……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伊登将脸凑到她身边:“喂我吃块牛肉我就告诉你。”
阿尔维斯猛拽他的长发,强行给他拽了开去,说道:
“问了您宿舍的宿管,说您早上出门了,我们就分别去了三个校门找……老师,您今天是打算休息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本来说好找到人就发消息的,谁知道某人不守约定,我们才晚到的。”
伊登朝米娅对面努努嘴,哀怨道。
不,我倒是没有责怪你们晚到的意思……
米娅夹了一块牛肉塞进伊登嘴里,耸耸肩,回答了阿尔维斯的问题:
“没什么安排,就想着随便逛逛。回来这么久了,首都变化还挺大的,我还没来得及逛过呢。”
“我陪您。”
安德里斯突然开口道。
米娅:“还是算了,你们皇家科学院的事应该也不少吧?”
“今天是周日,”
安德里斯回答,“老师,皇家科学院也不是每天都连轴转的。”
米娅在太空里睡了整整十五年,虽说当时及时开启了机甲的休眠功能,但单体机甲毕竟并不是专为长时间太空航行所设计的设备,因此她的身体或多或少还是受到了影响,现在正在慢慢复建。
军队是暂时回不去了,埃瑞斯塔一大就抓住这个好机会,邀请她在校内担任名誉教授,开了两门有关机甲驾驶的理论课。开课的时候抢课那叫一个厉害,节节都被旁听的学生塞得爆满。
上课的时候,米娅只记得住今天是周几,对于日期就没那么上心;而一到放假,就完全反了过来,她把日期记得牢牢的,对于今天是周几,反而没什么印象。
听安德里斯一说,她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周日——怪不得这仨都有时间跑来校门口吃面,她刚才还寻思他们是不是偷偷翘班呢!
于是接下来四人就一边吃面,一边规划起了今日的行程。
安德里斯提议去公园赏樱,阿尔维斯问她要不要去看最近新上映的电影,伊登脑门上灯泡蹭的一亮,灵机一动说要不我们去最近那家的新开的主题乐园玩玩,引来了前两人大大的白眼——不过摸着良心说,米娅对这个提案是最心动的。
吵吵闹闹地吃完面,走出了面摊,米娅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去哪儿玩。
这时恰巧一阵风刮过,吹得她头发一阵乱飞,等过了阵风停时,身边的伊登替她从头发上摘了片被风刮来的樱花花瓣,放进了她的手心里。
天气晴朗,春光和煦,行人三三两两地走在大街上,满脸悠闲,一旁三个人不知什么原因又互掐了起来,今天的埃瑞斯塔也是和平的一天。
米娅望着街边抽出新芽的行道树,心情也像被刚才那阵风吹开了似的,只觉得畅快又闲适,仿佛在这个瞬间,世间再也没有了忧愁。
那么,今天要去哪儿玩呢?
她快乐地想着。
第104章
“虽然说是'请'你来,不过我这里也没有能招待客人的东西,还请你见谅。”
萝莎夫人咳嗽了两声,亲切地握住米娅的手,诚恳地说道。
比之莱昂妮的热烈张扬,萝莎夫人的表现,则要沉稳持重许多。
如果说莱昂妮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那么她便是烈火烧尽后的碳灰,将过往所有的激情都掩盖在了一层厚厚的灰烬之下。
米娅本想回复她几句客套话,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僵硬地卡在了嗓子里——
她的视线越过面前的萝莎夫人,投射到她身后的墙壁上。
眼前的场景很眼熟,那是一间巨大、空旷的房间,活像一座空白的会议室。会议室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血红的字迹:
「神秘即魔法」
“吓到你了?请见谅,我不在乎会不会吓到别人,我只是希望能有个人陪我说说话,”
萝莎夫人牵着她的手,往最近的一处墙壁旁走去,“我不想带着这个秘密走去,我是说,这太痛苦了。米娅小姐,你明白吗?我不想就只有我一人痛苦,天呐,太不公平了,但这些天我有时也会想,或许这也是我应得的……”
她说话絮絮叨叨,话语时而像烤成一团的年糕一样,一句话黏着另一句,好大一团抱在一起咕噜噜地滚出来,时而又像因为剁得太用力而飞出案板的肉馅,和本体间隔了好长的距离,叫人不清楚这句话存在的意义。
话语中的逻辑时有时无,声音也是忽高忽低,随心所欲地跟着她自己的思绪走。米娅听了好一阵子,也只弄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面前的“萝莎夫人”将她带来此处的目的,是要找人分享她的遗言。
“你是故意选中我的吗?”
她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把我带来的?那座公爵府和莱昂妮——和年轻时候的你又是什么关系?我的同伴们又在哪里?”
“我们慢慢来,”
萝莎夫人悠悠地说,“亲爱的,我不是故意选中你的,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们曾经见过,或许你印象不深了,但是——”
但是同为这一代埃瑞斯塔仅有的两位大魔法师,萝莎夫人不可能对她一无所知!
米娅刚想开口,就被萝莎夫人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我们或许曾经见过,或许你曾是我的学生、挚友、情人、仇敌……但是这都不重要。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并非真正的'莱昂妮·萝莎',只是她留在这世上的一个亡魂——亲爱的,你就当我是一个只负责讲解,而无法回答你的问题的不称职的老师吧。”
“这个魔法只有在我死后才会启动。如果我能侥幸活下来,我会让这个秘密烂死在自己的身体里,哪怕你剖开我的肚腹,我也绝不会将它说出口……但是如果你能看见'我',就证明我没那么幸运,我已经死去了。请你原谅,出于一种将死之人的报复心理,我就非找一个人来诉苦不可。”
“我想,你来到了我的法师塔,接触到了我留下的笔记本,是吗?亲爱的米娅小姐,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米娅把萝莎夫人的话在脑海中快速地咀嚼了一遍,明白了她的意思。
面前的这位“萝莎夫人”,并非一个能跟她沟通交流的大活人,而更像是游戏任务中负责引路的NPC。
她只能回答设定在“程序”里的问题,完成自己被设置的任务,而没法与她进行更进一步的互动。
“去到你法师塔的人不只有我,还有我的同伴们,”
她试探性地继续提问,希望这些问题依然处在面前这个“亡魂”能够回答的范围内,“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带过来了?”
“只有身体中没有魔力的普通人,才能触发我留下的机关。”
萝莎夫人勾起嘴角,扯出一个带有几分嘲讽的笑容,“因为没有魔法师会尊重我的遗言。他们要么会认为我疯了,要么会捂起耳朵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要么会紧随我的后尘……我不希望那样。我希望至少被选中的这个人,至少能冷静地听完我的话。”
“好啦,亲爱的,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留下的时间可没有那么多,让我们赶紧进入正题吧。”
萝莎夫人抬起头,注视着墙壁上那一大段一大段彼此勾结、相互缠绕的血字,轻声道:
“四十二年前,我的老师选择我当了她的学生,我成为了一名预言魔法师……我以为她是欣赏我的天赋,看中我的才华,其实都不是。”
“她选择我的原因,是因为她想知道自己的命运。”
####
萝莎夫人的老师,是一名毕生热爱混日子的半瓶水预言魔法师。
那位老师在埃瑞斯塔不太出名,至少远远比不过自己赫赫有名的弟子。这其中的原因倒也简单——老师对研究魔法不太上心,对争权夺利更无半分兴趣,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喝玩乐,立志要享遍天下一切美食美酒美人美景。
靠着自己那只有半瓶水却晃荡得声势浩大的预言魔法,以及约等于给服务对象做心理按摩的三寸不烂之舌,老师倒也的确过上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
她是不少贵族府邸中的座上宾,替他们趋吉避祸、求福禳灾,并且从来只索求丰厚的物质回报,从不掺和任何家族的破事,坚决不越雷池一步;
只要出得起价钱,不论是谁的邀请,她都欣然赴约;她不和谁走得太亲近,也能巧妙地在素有仇怨的几家之间跳来跳去,是那种你需要的时候就会想起用一用,却绝不放心把她纳入同盟名单之内的工具预言家。
这么做的坏处显而易见,那就是老师和她的顾客们从来都是泛泛之交,无法参与他们的所谓“大事”,自然也就拿不到许多魔法师求之不得的权力,也始终做不出更名垂青史的预言,没办法成为名震天下的魔法师。
好处自然也明显:不论谁得势、谁倒台,都碍不了老师的事。她不论在哪儿都如鱼得水,日日赚得盆满钵满,还有大把的时间享受自己的美好人生。
(“这对她来说应该算两个好处。”说到这里,萝莎夫人补充道。)
日子久了,老师的年纪也大了。哪怕作为一名富裕无忧的魔法师,她也不能免俗地陷入了和普通人一样的烦恼之中。
她开始担忧疾病,恐惧衰老,害怕哪一天自己两腿一蹬一命呜呼,却还留下了大把的金币没有花完——天呐,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叫人痛苦的事吗!
也恰好是这个时候,老师从一位爱好八卦的子爵那里听说了一件趣事。
曾经显赫一时的大族萝莎家轰然倒台,嚣张跋扈的家主被皇帝吊死在了绞刑架上。而据说这一切可怕的变故发生的原因,全都源于他们家一个小孩做出的不详的预言。
那个生而全盲的残疾小女孩说,家族会在她十五岁的那年败落,她的祖父会在绞刑架上丢掉性命。
听闻这话,因为收了子爵夫人的金币而给八卦的子爵老爷预言“您明天出门会被狗咬最好不要出门去跟情妇幽会”的老师兴奋地一拍大腿,立马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从子爵府里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生而全盲、诡异预言。这正是她所苦苦寻求的预言天赋者的特征!
老师迫不及待地冲向了萝莎家的领地,花了一笔不菲的钱,十分轻松地从生父的屠刀下捡回了莱昂妮·萝莎的性命。
就像老师期待的那样,莱昂妮·萝莎拥有远比她更高的天赋,并且还比她更为勤奋和刻苦。
在装上义眼后,她更是日日夜夜地把自己埋在法师塔的图书馆中,像是要把自己淹死在里面似的。
“在我从魔法学徒毕业的那一年,她给我出了一个考题——她说,自从听到我故事的那天,她就在等待着这一天了,”
萝莎夫人淡淡地说,“老师想让我替她做一个预言,让我看看她会在什么时候死去。”
“预言魔法能精准到这个地步吗?随便就测算到别人的死期之类的?”
米娅问道。
“一般的预言魔法师不能,哪怕是老师自己也不能,”
萝莎夫人扬起头颅,瘦削的骨头划出一道自傲的弧线,“但我可以。”
一般的魔法师做不到,一般的预言魔法师也做不到,但莱昂妮·萝莎可以。
天赋与勤奋,这两种会让无数人嫉妒到眼红的特质,同时被造物主慷慨地赋予在了她的身上。在还未毕业的时候,莱昂妮·萝莎就已经是当世最优秀的预言魔法师。
对她而言,看穿他人的命运,就仿佛常人随手翻开面前的一本书籍。
“我告诉她,她在我毕业的第二天就会死去。”
萝莎夫人接着说。
莱昂妮·萝莎那位不务正业的老师,一辈子中最像一名魔法师的时候,恐怕也就是培养莱昂妮的那五年。
为了将这名优秀的学徒培养成才,好使得有人能够替自己做出准确的预言,她罕见地推掉了无数宴请的邀约,从与众多情人的纷乱关系中小心翼翼地抽身而出,专心致志地给莱昂妮上课。
她一个词一个词地纠正她魔法的发音,手把手地教授她辨认星辰的运转,特意带她前往精灵的遗迹与古代预言家的法师塔,让她感受预言学派的古老传承……
如此这般日夜不休地忙活了整整五年,莱昂妮·萝莎终于到了出师的时候。
待到毕业考试那天,老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快活地瘫软在自己变出的沙发上,准备等她做出预言后,就好好地享受自己接下来的时光。
她向来是个很有规划的人,一生都在致力于将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限美好的为自己享乐中去。
然而,她的学徒只是抬起了那双褐色的义眼,几乎是怜悯地说:
“您会在明天死去。”
“那……第二天她是怎么死的?意外?疾病?”
眼见萝莎夫人停在这里,米娅半是捧场半是好奇地追问道。
萝莎夫人垂下眼眸,抚了抚手中那个黑色的笔记本,轻声道:
“她是自杀的。第二天傍晚,我们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留下了一封遗嘱,把自己吊死在了卧室里。”
米娅不解,但大为震撼。
“是因为你做了那个预言,所以她要自杀吗?”
她情不自禁地问,“还是因为你看到了她会自杀,所以才做出了那个预言?”
“在她相信预言魔法可以做出准确的预言,又在她决定为了获得预言而收我为徒的那一天,她的未来就已经注定了。亲爱的,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萝莎夫人回头看向她,说道,“对我而言,命运不是像你们理解的那样呈现一条直线。它……它不是先发生什么、后发生什么的关系,也不是有了怎样的原因,才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在命运的长河之中,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齐头并进的——或者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它们各自是一段弧线,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圆。当我观测到某一段弧线的时候,一整个圆便也已经画完。不是你改变了'现在',就能阻止'未来'的发生。”
萝莎夫人接着说了下去。
老师去世之后,依照她的遗嘱,年轻的莱昂妮将她的财产分给了她最喜欢的几个情人与学生,便开始独自钻研起了预言魔法。
她比她的老师更有天赋,也更加富有激情。对于莱昂妮来说,享乐并不算是坏事,但是她更愿意将自己的人生投入一场更宏大的事业之中。
同许许多多有那么一些本事、却暂且还没干出什么成就的年轻人一样,莱昂妮·萝莎胸怀大志、野心勃勃。
她想要青史留名、万古流芳,她想要她的姓名她的人生她的功绩彪炳史册、永垂不朽。不论过去了多少岁月,她想要即使千年、百年、万年以后,依旧会有人敬仰地念出她的名字,会有人将她赞扬、讴歌。
只要提起预言魔法师——或者提起魔法师,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她,不会再有旁人。
那一年,莱昂妮·萝莎二十岁。她在心中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那时她不会知道,这个决定将影响她的一生。
如果将人的命运比作一个圆环,那么当二十岁的莱昂妮·萝莎下定决心的那个瞬间,她的圆就已经走完了一个完整的弧线——五十七岁的她会站在这个圆环的终点,沉默地望向二十岁的自己神采飞扬的容颜。
莱昂妮·萝莎想:她要做出一个伟大的预言,找出魔力衰退的原因,为后世的魔法师找出通往未来的、新的道路。
第105章
魔力衰退,是一个困扰了埃瑞斯塔数代魔法师的难题。
自它第一次被感知到的那天开始,数百年以来,无数天才或是凡人前赴后继地扑向这个无底的深坑,妄图以自己短暂的一生为燃料,照亮这茫茫黑暗中潜藏的真相——哪怕只是真相身上的一根头发,或是一点它留下的足迹。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做到。
对于这场持续不断地侵蚀着埃瑞斯塔的瘟疫而言,人类的生命是那样的渺小,渺小到它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做些什么,他们就被漫漫时光轻易碾作了齑粉。
人一走茶便凉,再也无人提起过他们,也不会有人曾知道,他们是如何满怀希望又万念俱灰地挣扎过。
而有那么一小部分人,那么一丁点的人,在岁月的洪流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们就像是举着一支小小的火把,在既没有来路也望不见归处的山洞中攀爬,前一个人死了,便倒在那里,静静地化为一具指路的白骨,等待着某一天又有人能够艰难地挤进这条小路之中,举起火把又爬上那么一段距离,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幸运又不幸的是,莱昂妮·萝莎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沿着前人留下的累累白骨向前爬行,在无尽的黑暗中一次次地高举火把,试图去捕捉命运留给她的最细微的启示。
这当然很辛苦,但莱昂妮从不疲倦——这是她应该去做的,她甘愿为此奉献一生。
莱昂妮·萝莎是一名世所罕见的天才,她自认为她理应要去承担天才应该去负担的重任。
她生来便不能视物,自幼被父母所厌弃。
当年幼的莱昂妮被兄弟姐妹推倒在泥坑里时,当她被父亲用一把冰冷的大锁锁进房间里时,当她抱着膝盖瑟瑟发抖饿得啃自己的手指、而楼下正传来家族宴饮的欢声笑语时,莱昂妮·萝莎曾一遍又一遍地在无尽的疑问中喝问命运。
她怒火冲天、她暴跳如雷,如果“命运”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一个实体,那么莱昂妮就会跳起来指着它的鼻子怒斥: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为什么要将我陷于如此地步? !
你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只是为了在苦难里将我淹死吗! ?
——而就在莱昂妮第一次接触到魔法的那一天,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愿意宽恕命运在过去的十五年间让她所遭遇的一切。
莱昂妮并非可怕的怪物,并非给家族拖后腿的残疾,并非被诅咒的魔鬼……
她是一个生来就要看破命运的预言天赋者,她将会是这片大陆上最伟大的预言魔法师。
她想她是对的,她幼年所受的所有痛苦与磨砺,终不过是为了给她光辉灿烂的未来铺平道路。
莱昂妮观测星辰漫游的轨迹,记录山河呈现的异象,解读梦境泄露的呢喃……
她的魔法越来越强大,预言越来越准确,她成为了世间唯一一名大魔法师,成为了暴虐的皇帝最信任的臣子,成为了宫廷魔法会的首席。
她享尽了一名魔法师所能享受到的最极致的荣华富贵,却依旧没能做出那个她最想做出的预言:
她看不见埃瑞斯塔在魔力衰退之后的未来。
“你能明白我说的'看不见'的意思吗?”
莱昂妮看向米娅,她依旧是在笑着,可笑容中几乎带了泪意,“就是完全的漆黑,一片的虚无……从我第一次做预言开始,我就只能看见这一个结果。”
莱昂妮仰头看向被血色字迹覆盖的墙壁,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长久以来,我都坚持认为那是因为我的实力还不够,所以没法预言到准确的结果,这也是常有的事。”
这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莱昂妮从未放弃过。
童年的苦难让她磨练出了极为坚韧的意志,她像信徒信仰神明一般虔信自己的能力,坚信自己总会有找到答案的那天。
——这种坚信持续到了莱昂妮五十岁的那年,她获得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一名好友送给了她一份古老的手迹,来自于古代魔法师艾米·格林。
艾米·格林是一位神奇的魔法师,她因两件事在历史中留下了姓名。
第一,她编撰了一本在当时看来过于琐碎的魔法教材,甚至惹来了时人的嘲笑。
这本絮絮叨叨的《初级魔法入门》,如今已是埃瑞斯塔大陆上研究古代魔法最重要的古籍之一。
第二,就是她晚年时发了疯病,赶走了所有的学徒,亲手烧毁了自己的法师塔,焚毁了自己所有的实验结果和研究笔记,从此不知去向。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后来成了一名画家,还改头换面办过谁也看不懂的新派画展,也有人说她离开了埃瑞斯塔,浪迹天涯。
那名旅客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曾在途径某处偏僻的峡湾时看见过她的身影。
不管怎样,这些流言中唯一的共通点是,作为一名在当时也算顶尖的魔法师,艾米·格林于自己的晚年完全放弃了魔法师的身份,令无数后来者迷惑且扼腕。
好友送给莱昂妮的手迹,据说是艾米最信任的学徒偷偷从未烧尽的火堆里刨出来的。
这份手迹作为学徒家族的传家之宝,代代在家族中隐秘地流传,只有历任家主才能接触。
一直到前些年,学徒的不知道多少辈孙子败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财,这才让莱昂妮的好友捡到了便宜。
莱昂妮在生日当天的夜里翻开了那几页残破的羊皮纸。
那一晚,法师塔顶层的灯光彻夜未熄。
莱昂妮在那一夜明白了艾米的死因,也明白了她死前为何会做出那些“疯癫之举”。
——不,那根本就不是疯癫,那是一名理智且绝望的魔法师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
话说到此处,花白头发的大魔法师突然卖起了关子。
她停止了讲述,像是一个在课堂上突然点名的教师一般,点到了米娅:
“米娅小姐,你是个没有魔力的普通人,那么你了解魔力衰退吗?如果你不了解的话,我可以为你简单地介绍介绍。”
“我知道。”
米娅说。
“那就太好了,正好省一些时间,”
萝莎夫人微笑道,“所以你知道魔力衰退的原因吗?”
哇,正跟着NPC一起观看过场动画呢,怎么还有随堂小测环节!
还好,这节测试的内容米娅恰好学过,一点也没有在怕的。
她回忆了一番在琥珀港时安德里斯提过的内容,说道:
“我记得……现在主流的说法是,自然产生的魔力是具有上限的。如果毫无节制地滥用,就会超过魔力能够自然恢复的限度,导致魔力的过度消耗……大概是这样的。”
没错,当时在听安德里斯叙述的时候,米娅就在心里嘀咕,这个概念其实与一些现代环保问题的产生过程类似,所以她记得听清楚。
譬如说,全球变暖的主要原因,就是温室气体的增加。
温室气体的增加固然也有自然因素的作用,但在其中占据主导的,还是人类活动的结果。
化石燃料的燃烧、工业农业的生产活动中释放的废气、城市化与森林的砍伐……
人类活动产生的大量温室气体,超过了自然环境所能承载的上限,是以问题也就逐渐凸显、日趋严重。
不过,她总觉得这个类比并不完全合适,似乎在某个她没注意的角落,总有一处逻辑没有理顺,就像是一块卡在喉咙里的小小鱼刺。
那到底是什么呢……
“是的,你说得不错,长久以来,这就是有关魔力衰退的最主要观点。否则,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在环境中观测到的魔力含量,总是年复一年地下降,”
萝莎夫人鼓了鼓掌,清脆的掌声在空旷的会议室中回荡,“——可是,亲爱的,我们真的滥用魔力了吗?”
“从魔力衰退被正式承认的那一天开始,数百年以来,我们,魔法师们,真的,滥用魔力了吗?”
萝莎夫人一个词一个词地,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用力地说完了这句话。
单词与单词之间截断的空白是那样生硬且暴力,仿佛一个膘肥体壮的厨子站在案板前,挥刀落下,将一句完整的话语剁成了稀碎的肉馅!
萝莎夫人的这句话,就像是一只伸进喉咙里的镊子,精准地夹住了那一小块不知卡在何处的鱼刺。
在这个瞬间,米娅恍然大悟、茅塞顿开。
如果要用特效来表现的话,就是一束闪电突兀地自全黑的背景中闪耀劈下,照亮了她始终没理清楚的那一小团逻辑——
对呀,在埃瑞斯塔大陆上,又何来魔力滥用一说呢? !
还是拿现实世界中的环境问题来举例好了。
工业革命将人类的历史带入了全新的时代,生产力的飞跃促进了生产工具的改进和创新,生产工具的改进又反过来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
马车为汽车所取代,发达的机械代替了传统的人工作业,人类对化石燃料的运用超越了过往任何一个时代,工业废气废液的排放远胜从前……
在科技发展、生产力进步的过程中,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新的环境问题——
可是埃瑞斯塔并没有出现这样的革新、从未产生过此般的进步!
在整个魔力衰退的进程中,埃瑞斯塔从没产生过爆炸式的生产力飞跃,从未引进过新的生产工具——
在这片古老的大陆上,现代魔法的诞生可以说是一种无奈之举。
魔力衰退问题的发展,使得古代魔法不再适用于新的环境,于是魔法师们可以说是被动地投入到了对魔法的研究中,找到了魔力耗费量更小、使用效率更高的道路。
换句话说,埃瑞斯塔中所谓“现代魔法”的产生,是魔力衰退的带来的“果”,而并非是“因”!
从这个点出发再思考下去,就会发现更多逻辑上的矛盾之处:
古代魔法远比现代魔法强大,需要耗费更多的魔力,消耗更多的资源。而埃瑞斯塔的黄金年代,几乎人人都能够使用魔法,那是一个魔法师的数量约等于帝国总人口的时代——
为什么在那样一个魔法师遍地走、魔力消耗量极高的时代,所谓“自然环境中的魔法总量”也并未被过度消耗,反而是在魔法师数量稀少、魔力利用率更高的现在,“魔力衰退”的问题会一天胜似一天的严重呢?
“啊,看来你明白了,”
萝莎夫人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米娅面上表情的变换,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了下去:“逻辑上说不太通,是不是?对比黄金时代来说,我们这些孱弱可怜的魔法师,消耗的魔力真的就要更多吗?”
“所以答案会是什么?”
米娅回望她那双褐色的义眼,“你知道答案的,对吗?你把我引到这里来,就是想要告诉我这件事?你——”
“亲爱的,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萝莎夫人竖起一根枯朽的食指,立在米娅的唇边,打断了她的话。
她亲热地揽过米娅的肩膀,强迫她再度转向那面雪白与血红交织的墙壁,说道:
“我们早就应该知道答案了。它就摆在明面上,写在所有的魔法教材之中!在我们所有人学习魔法第一天,这个世界上的神明、恶魔、或是别的什么可憎的东西,已经将答案告诉了我们——”
第106章
所有魔法师——不论ta的传承、流派,不论ta是传承千年的古老家族的继承人、大魔法师天赋最卓越的弟子,还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魔法师的学徒、抑或只是凭着一本不知哪里得到的教材就自学魔法的家伙——在学习古代魔法时学到的第一句话,都会是一个同样的句子:
「魔法即神秘」
至今留存的所有研究与资料中,都没有有关这句话出处的记录,它颇为像是一句在流传过程中约定俗成形成的习惯用语。
它是如此泛滥地、坦荡地出现在每一本教材、每一篇文章之中,以至于古代魔法师们几乎将它当做“你好”在使用——对于一句不假思索地就出现在你脑海中的话而言,你很少会去挖掘它的深意,是吧?
而对于“魔力衰退”问题而言,它的谜底,恰恰就放在了谜面之上。
——魔法的力量来源于神秘。
神秘。未知。暧昧。模糊。
朦胧。莫测。晦涩。费解。
所有这些,在人类的概念中尚未被认知的领域,就是魔力的来源。
如果用更易理解的话来解释,假如将人类已经掌握的知识比做一个圆圈,那么圆圈之外蔓延开去的空白,就是魔法的诞生之处。
“事实上,在'魔力'第一次被某个人类掌握并运用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开始了衰落,”
萝莎夫人注视着墙上的字迹,轻声道,“只是那时,没有人会发现这一点……”
在黄金时代,人类对魔法的认知,可以用“朴素”二字来形容。
在这一时期,魔法师们学习魔法的过程,与其说是学习一门知识,不如说是进行照猫画虎的模仿——你只要学会如何“使用魔法”,就已足够。
将施法道具以怎样的方向旋转、以怎样的节奏输入魔力,就可以根据自身的魔力属性输出火球术或水流术;
将ABC三种材料加工成怎样的形状,以怎样的顺序放入,就可以得到一瓶效果如何如何的魔药;
在夏夜的第一束月光下锻造道具可以使附魔成功率增加,在巨龙的火焰中淬炼过的武器可以让攻击更加的强悍,而即便是最冷酷绝情的高岭之花,也会在人鱼鲜血调制而成的情爱迷剂下溃不成军……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步骤加上那个步骤会得出我需要的结果,为什么那个材料溶进这个材料就能带来我想要的解药?
没人知道为什么——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在大量的实践与试错中得来的。
在使用巨龙的烈焰之前,已经有数不胜数的魔法师尝试过火焰蝾螈、岩浆蜥蜴与死灵之火淬炼武器;
在使用人鱼的鲜血之前,也已经有多如牛毛的药剂师尝试过狮鹫的鬃毛、独角兽的眼泪与精灵的头发……
在那一段漫长的时间中,人类在无数次的失败中找到了一条通往成功的道路,并将其总结、记录、传于后人。
后来的魔法师,便依照着前人的叮嘱照猫画虎。
只要记住“是什么、怎么做”,就能得到同样的施法效果,学习魔法实在算不上什么难题。
然而渐渐的,魔法师中的佼佼者,那些并不满足于“是什么”与“怎么做”的人,开始了自己的思考——
他们不在于局限于已有的实践撞出的结果,而更加好奇成果背后的原因。
通俗一点来说,他们想要知道的是“为什么”。
这些聪明人、天之骄子,这些魔法师中的魔法师,这些对魔法抱有憧憬、热情与求知欲的魔法师,开始着手研究起了魔法背后的成因。
他们抽丝剥茧、他们上下求索、他们孜孜不倦、他们百折不挠。
他们从大量相似的魔法实践中总结出了通用的规律,从对魔法材料的不同加工中找到了真正起作用的成分;
他们明白了巨龙烈焰带来的超高温魔力粉碎了武器中原本的魔力通路,从而令武器转变为了优秀的魔导材料;
他们清楚了人鱼鲜血中蕴含的毒素能够让服用者慢性中毒,因此所谓的“坠入爱河”不过是服用者在大脑受损的情况下表现出的痴傻呆愣,因此它更适用于配置毒药而非什么劳什子的爱情魔药;
他们……
他们是那样的勤勉、聪慧、睿智,他们对魔法了解得是那样透彻、明晰,他们——
他们让魔法,从“未知”变为了“已知”。
在人类开始试图去探寻魔法背后的成因与规律的那一刻,魔法的“神秘性”也随之减弱。
它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跌落,不再神秘,不再未知,不再是人类的知识范围以外的存在,它变成了一门可以掌握其规律与逻辑的普通学科……
人类历史中的魔力衰退,便是从那时,无声无息地开始的。
【魔法即神秘】
——魔法的力量源自于它的神秘性。
【神秘即魔法】
——在“神秘”不再“神秘”的那一刻,魔法也就不再是魔法。
这,就是莱昂妮·萝莎所发现的,“魔力衰退”真正的起因!
“我那时便知道,艾米·格林为什么要烧毁她的法师塔——她的法师塔她的研究她的学徒乃至于她自己!!在他们作为'魔法师'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分每一条,魔力衰退都会因他们的存在而恶化!她越是聪颖绝伦越是盖世无双的天才,她的存在本身就越是会毁灭'魔法'本身!!对,就像我一样……”
说到此处,头发花白的魔法师胸口快速地起伏,眼睛瞪得极大,骇人地注视着面前的墙壁。
两行清泪无声地自莱昂妮·萝莎的眼中滑下,淌过她已不再踌躇满志、不再意气风发的面庞。
米娅也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人用力地攥紧一般。
明明她的呼吸畅通无阻,可就是有一种窒息般的苦痛,慢慢地沿着喉管堵塞上来,堵得她的眼角也一阵发酸。
她知道面前这个与她对话的女性并非萝莎夫人本身,她展现给她的所有情绪是已经完成的过去式,莱昂妮·萝莎不过只是一个被留在此地的影子、一个徘徊在回忆中的孤独的幽灵——
但这一刻,她无比冲动地想要走上前去,紧紧地拥抱住她,或者哪怕只是,能够握紧她的手……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寂静,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萝莎夫人闭上眼睛,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那一晚后,我拿出我毕生学过的所有知识,准备了一场预言……从材料的选取,祭坛的布置,到仪式的准备,我亲力亲为,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做到了最好。我是大陆上最强大的预言魔法师,没有人能施展出比我更好的预言魔法,”
再次开口时,萝莎夫人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我重新做了一次预言。那个魔法几乎囊括了现今已知的所有预言方式,耗尽了我所有的魔力。魔法施展完成后,我因魔力枯竭,大病一场……”
“那是我对外界的说法。”
幽灵继续用那种过于平淡的语调,缓缓叙述着她的身上早已发生过的故事:
“真实的情况是,我明白自己成功了。我做出了一个成功的预言,我看见了埃瑞斯塔在魔力衰退后的未来。”
“……那是一个很可怕的未来吗?”
米娅轻声问。
“不,”
莎夫人回答,“就跟我之前无数次看见过的一样。完全的漆黑、一片的虚无。这就是埃瑞斯塔的未来。”
萝莎夫人的老师浪荡了大半辈子,对除了吃喝玩乐以外的所有事都提不起劲,唯独在选择学徒的眼光上毒辣得吓人。
她的的确确,选中了埃瑞斯塔大陆上最出色的预言天赋者。
莱昂妮毕生都在钻研的那个预言,其实早在她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就已经给出了她一个准确的答案:
那就是虚无。
等到魔力衰退问题彻底恶化的那一天,埃瑞斯塔也不会再有所谓的“未来”。
尽管米娅并非生于斯长于斯的魔法师,尽管她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满脑子都在规划如何离开的外来者,但此时此刻,她依然感到了一股从心底缓缓蔓延开来的冰凉。
“亲爱的,你知道最让我绝望的是什么吗?”
萝莎夫人看向她的方向,她的嘴角是在笑的,但是泪水又一次从眼眶中涌出,浸湿了她的面颊,“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去挽救这一切。这种恶化是不可逆的。”
这种恶化是不可逆的。
知识一旦被认知且扩散开来,就不可能再被人为地从所有人的大脑里删除。
世界上有关魔法和魔力的研究,只会一步一步地更深入、更细致,不可能再倒退回“神秘”的状态。
——而最为可悲、最为嘲讽的一点在于,恰恰是那些为了改变“魔力衰退”所做出的努力、那些越来越细致越来越清晰的魔法研究、那些越来越透明越来越可靠的实验数据,一步一步,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彻底更坚决更义无反顾地,将埃瑞斯塔推入了“魔力衰退”的深渊!
越是天赋卓绝、勤奋刻苦的魔法师,越是胸怀大志、豪情万丈的研究者,越是日日夜夜埋首于对魔法的钻研中、越是上下求索想要替埃瑞斯塔找到一条生路的探索者,恰恰就越是消解了魔法的“神秘性”,越是对埃瑞斯塔的未来扬起屠刀的刽子手!
当莱昂妮接过前人递来的火把,沿着累累白骨铸就的道路,终于在漆黑的山洞中走到尽头时,那跳跃的火光所照亮的,并非是一条通往外界的救赎之路,而只有一个直坠向下、通往地狱的深渊。
如果将命运比做一个完整的圆,那么在埃瑞斯塔上的第一个魔法师释放出第一个魔法的时候,这片大陆的命运,便早已在千百年前注定了结局。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的遗言,我为之痛苦的一切……”
萝莎夫人伸手抚摸墙面的字迹,字字泣血,句句哀戚,仿佛母亲抚摸垂死的幼子,“所以我希望,在我死后,如果还有人能知道这一切,那不能是一个魔法师——没有魔法师能承受这种苦难,我们也不应该去承受……”
鲜血从她的口中不断地涌出,一开始还是细细的血线,很快就汇成了涓涓细流。血液顺着萝莎夫人华贵的黑色长袍向下滑去,淌过她的身躯,在地面上汇成了一小滩鲜红的血泊。
对此,萝莎夫人没有表现出惊慌或是无措,她只是垂下眼眸,像画家蘸取颜料一样蘸取自己身上的血液,继续机械性地在墙壁上写下了一串潦草且绝望的字迹:
「神秘即魔法」
「神秘即魔法」
「神秘即魔法」
第107章
幽灵仿佛一位见不得空白页的画家,缓缓地在四周游荡,将血迹涂满了整个会议室。
接着,她站在原地呆愣了一阵。
米娅环顾四周,发现那些刚被写上的血字正在逐渐变浅、变淡、消失,墙壁又慢慢地恢复了一片雪白。
那些鲜红的血迹也渐渐地从萝莎夫人身上淡去,她的面容从痛苦与绝望带来的扭曲之中平静了下来,向着米娅伸出了手: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莱昂妮·萝莎,是一名预言魔法师。这位不知名的小姐,敢问您尊姓大名?”
米娅于是明白,就像“萝莎夫人”自己所说的那样,那位伟大的预言魔法师的肉丨体与灵魂,早已在多年前便已灰飞烟灭。
如今遗留在法师塔顶层的、不过是一个她跌宕人生的切片,她所遭受的所有苦痛与折磨的注脚,一个只能机械地运转、一遍又一遍地向入侵者倾诉的既定程序……
她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萝莎夫人的手,赶在她开口之前,打断了她的话语:
“……我已经知道你的事了。你刚才告诉过我了。”
流畅运转的程序因为这意料之外的答案而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幽灵的面庞上闪过一瞬的空白。
她怔了怔:“是吗?”
“是的,”
米娅说,“可是我还有一个疑问——我在到来这里之前,身处一座公爵府中。那处宅邸里有一个年轻时候的你。你刚才说,你让'她'送我来到了这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先把我送过去,再让她给我又丢过来?我还能回到那边去吗?我又要如何离开这里呢?”
在最初的震撼褪去后,米娅除了试图拼命记住萝莎夫人话语中的信息,脑海里还浮起的,就是对同伴和自己的担忧。
他们去了哪里?
萝莎夫人说她只会把遗言告诉不是魔法师的人,那么只有她出现在此处,倒也合情合理……可是在这之后呢?
她要怎么做,才能找回自己的同伴,离开这间会议室?
这个问题倒是似乎在幽灵的“程序设定”之内,她眨了眨棕色的义眼,说道:
“你是和别人一起进来的,对吗?”
“没错,我和我的同伴一起来的,”
米娅爽快地回答,“他们都是魔法师。”
“那我想,事情就很简单了,我亲爱的,”
萝莎夫人幽幽地说,“魔法师会被送去法师塔的最后一个关卡,他们会在那里打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死去——或者破除我的魔力暴动,带走法师塔中的珍宝,这不正是所有来到法师塔中的魔法师所期盼的吗?”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萝莎夫人法师塔的顶层是如此设计的:
对于队伍中的魔法师,则会被传送至战斗关卡,依照常规流程进入常规战斗,扑街或是胜利,掉落常规奖励;
对于队伍中的非魔法师,则会强制开启隐藏关卡,省略战斗流程,也无法获得常规奖励,与之相对的是,可以得到有关世界观真相的线索……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游戏设计思路,如果要用更直观地代码来呈现,大概可以简化为——
ifself.role=="魔法师":
self.teleport("公爵府")
self.battle()
elifself.role=="普通人":
self.teleport("萝莎夫人的房间")
self.learn_truth()
至于她为什么先是被丢去了战斗层,而后才又被传送到此处,萝莎夫人的解释是,大约是因为在传送开启时某个同伴抓住了她,导致两个人传送至了同一片区域(米娅琢磨了一下,这应该是伊登干的好事);
在遇到莱昂妮后,法师塔设计中的排查机制启动,辨认出了米娅的异常(类似于杀毒软件在正常文件里找见了一个混进来的病毒),才将她又丢回了本来应该前往的地方——
等等,战斗关卡?
“可是我们在那里没有发生战斗?”
米娅再次提问,“莱昂妮——年轻时候的你说,那里是她的心像空间,但是我的进入改变了其中的布置,所以她很困惑……”
“心像空间?年轻的我?不不不,她够不上,那只是一个幻想罢了,一处让你的心愿可以梦想成真的理想乡,一副麻痹自己的良药,”
幽灵打断了她的话,挑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你本来就不应该去到那里,而是应该被我的魔力直接带来此处……你说你改变了里面的布置?哈,传送发生了意外,你沾染上了我的魔力链接,所以被那个关卡视为了主人,所以'她'才没有立即攻击你们……”
“——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它的本质。亲爱的,如果你想要离开,那也很简单,只要我把你传送回去,打碎那个幻境就可以了。”
“公爵府”并非莱昂妮·萝莎的心像空间——没有魔法师的心像空间能占据一整座公爵府,哪怕是传奇的“先知”也不能。
那座被绿树与阳光环抱的宅邸,是疲倦的萝莎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梦境,一处用魔力塑造的永无乡。
在梦境中没有衰落的家族与厌憎她的父母,她是一对疼爱女儿的公爵夫妇的独女,从小在快乐与爱意中长大;
那里没有望不见结局的预言,没有走不到尽头的深渊,没有被绝望层层缠绕的先知,只有一名意气风发、对未来满怀激情与向往的年轻魔法师。
如果说莱昂妮·萝莎这一生中也有过什么幸福的时候,那也正是在她二十出头的这段岁月里。
她幻想自己从未经历过过去的苦楚,而那惊涛骇浪的未来也尚且将她掀翻。
年轻的魔法师向前望去,人生一片坦途,遍洒灿烂阳光。
——法师塔的最后一个关卡,正是要生生地打碎这个梦境,才能觅得出塔的道路。
在生命的尽头,莱昂妮·萝莎似乎已经对人生完全放弃了希望,乃至于她对待幻想中的自己,也是如此的毫不留情。
“我明白了,”
米娅说,“……请把我送回去吧。”
幽灵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缓缓启唇,仿佛还想要说些什么——
也就在同时,异变陡生!
枝形吊灯的灯光突然忽明忽暗,面前萝莎夫人苍白的面孔,也如同接触不良的老式电视屏幕一般扭曲了起来!
雪花和噪点在偌大的会议室中闪烁跳跃,在时而亮起时而熄灭的灯光中,米娅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在毫无规律地扭动,伴随着声声几乎要刺穿鼓膜的嗡鸣!
萝莎夫人残存于世的幽灵在这突如其来的异状中猛的消失了踪影,米娅捂住自己的耳朵,环顾四周,没有找到能够询问的对象,只好扶住一把变形的影子站稳身形,再一步一步地向着大门的方向挪去——
还未等她走到门边,身侧的墙壁便毫无预兆地爆裂开来!
与外界清新的空气一起涌来的,是一声长长的、少年声音清亮的呼喊:
“米娅——!!!”
砖块碎裂,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又在触碰到她的身体前被闪耀的雷光碾作灰烬。
枝形吊灯的雪白灯光恰巧在此刻完全熄灭,在骤然落下的黑暗中,米娅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墙上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洞口处明亮阳光如舞台聚光灯一般的闪耀,聚光灯下冲进来三个少年的影子,最前方的那个直直地向着她的方向扑了过来!
神采飞扬的金色眼睛,暗红色长发在空中轻盈地散开,伊登·伊格尔斯仿佛一只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地向她撞来——
身体先于大脑行动,米娅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
下一个瞬间,她就被拉入了一个带着鲜血、青草与火焰气息的怀抱。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米娅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被伊登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少年纤细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肢,让她猝不及防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收紧、收紧、再收紧,他们缠绕得不分彼此,如同天鹅交颈,一时之间,米娅的整个世界里,只有伊登激烈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太好了,你还——”
米娅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因为就在这短暂的拥抱过后,重力加速度带来的强大惯性忠实地执行了自己的使命,两人双双摔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出去好几圈。
“伊登都跟你说了别跑那么快,没看你把墙差点整个撞塌吗!!”
第二个身影敏捷地翻过墙上的大洞,向着两人的方向跑了过来,原来是阿黄——啊不,是半是着急半是生气的安德里斯。
他的金发被汗水打湿了大半,蔚蓝眼眸中的着急与惊慌几乎满溢而出,待到锁定到了米娅的那一刻,整个人才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老师,您还好吧?!——伊登,你给我从老师身上下来!!你是哪来的没骨头鼻涕虫吗!!”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自己跑得慢,干嘛把气撒到我头上!!”
伊登一边和他对呛,一边从地上爬了起来,顺带也将米娅一把拽起。
好在刚才两个人一起被带得在地上乱滚的时候,米娅被伊登牢牢地护在了怀里,所以尽管滚了好几圈,她也没什么伤,最多也就是头晕眼花。
“我没事,你们还好吧?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阿尔呢?天呐,安德……你们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米娅一站起身,便被伊登和安德里斯的状况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蹦出了一大堆的问题。
天啊,面前这两个人看上去,未免也太过狼狈了一些!
两人依旧维持着少年的模样,只是身上整齐的衣服都已被挂上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口子,崭新的衣服转眼就变成了破布。
不止是衣服,事实上这两个人也挂彩严重。
安德里斯的身上多出好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他似乎是做过了简单的包扎,然而鲜血依然缓慢地从包扎处往外渗透,由不得人忽视;
伊登那头漂亮的长发被削去了不少,左边发尾处被火焰燎得焦黑,胸前更是多了一道斜刺向下的伤口,深可见骨,恐怕再用些力气,就能将他整个人斜着劈成两半;
两人还未来得及答话,墙壁那头又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旋即,一个清瘦的影子从洞口跳了进来,左手持盾,右手巨斧一甩,血液如雨点飞溅,不是阿尔维斯又是谁!
“伊登,安德,你们找到老师了吗——老师!!”
在看清她的身影后,阿尔维斯原本沉稳冷清的声音扬起了一个几乎变调的惊喜尾音。
“我们都没事,这些伤口是……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伊登仿佛是《愤怒的小鸟》里那只不论被射出去多少次都精神十足的红色小鸟,他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胸口那道巨大的伤口似的,等到阿尔维斯与三人一汇合,就立刻用力地握住了米娅的手腕,带着她向着会议室紧闭的大门冲去:
“敌人暴走啦!!等解决这关再说吧!!”
第108章
米娅稀里糊涂地被伊登拉着冲向会议室的大门,伊登一马当先推开房门,和安德里斯一左一右护着米娅冲了出去,阿尔维斯熟练地抵起盾牌断后,拉上了房门。
这间会议室外,本应是法师塔顶层的走廊,然而四人钻出来一看,一时都傻了眼:
展露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法师塔那略显昏暗的灯光,而是一间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宅邸。
他们正站在宅邸二楼阶梯的最上方,下方就是宅邸的大厅。
通往大厅的阶梯被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就在四人踏出会议室大门的同时,一道颜色鲜艳到诡异的红毯毫无征兆地从半空中落下,乖觉地将自己呼啦啦地展开,顺着楼梯飞快滚落,眨眼间就在四人脚下铺开了一条鲜红的康庄大道!
而站在这条鲜红道路的尽头的,正是身着一席灰色斗篷的莱昂妮·萝莎。
站在莱昂妮身边的,还有公爵府的管家玛丽、总是笑眯眯的主厨、以及仆人和侍卫……
——或者说,“形似这些人物的”,
怪物。
米娅只能勉强从他们的衣着上分辨出他们的身份,因为站在莱昂妮身边的“人” ,几乎已经没有能让她辨别的面容了。
他们——它们的面孔要么融化成了一摊五官混合在一起的烂泥,要么就是身上长出了多余的手或脚,嘴一张开,就咧出一口森然的多层白牙……
怪物们乌泱泱地站在一起,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嘶吼,时不时有口涎顺着某只怪物的嘴角滴落,将地毯烧出一个个边缘不规则的小洞。
而站得离莱昂妮最近的,是一只体型夸张、异常魁梧的战马。
它的身高将近两米,脖颈粗厚,脊背如山岭一般厚实宽阔,肢体肌肉极为发达。它拱卫在莱昂妮的身侧,前蹄曲起,时不时暴躁地刨动地面,饱涨的肌肉随着它的动作在黑色的皮毛下缓缓滚动。
以那蹄子的大小和重量,估计一脚下去就能蹬碎一个成年人的脑瓜子。
战马浑身披着一层厚厚的战甲,浑身燃烧着紫黑色的火焰,时不时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带着火苗的鼻息。那身战甲的花纹十分的眼熟,仔细一看,正是管家玛丽那身花纹素雅的套装!
莱昂妮用右手抚摸着战马的鬃毛,看向米娅,声音如幽魂一般,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
“米娅小姐,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米娅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在问什么:
“我没骗你。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你的公爵府,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我是刚刚才知道的,你不也是吗?”
“是啊,”
莱昂妮抬起自己的左手,喃喃道,“是啊……”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见,她的皮肤就像是因天气干旱而开裂的土地一样,正一点一点地皲裂开来,碎裂的皮肤化为黑色的雾气,萦绕在她的身边。
“小心些,她进入战斗状态了。”
伊登扯扯米娅的衣服,低声道。
眼见莱昂妮似乎仍在发呆,没有立马就要暴走发难的迹象,米娅点点头,悄声同他说:
“你们知道了吗?其实这里不是莱昂妮的心像空间。跟我们之前经历的关卡一样,这里就是最顶层的关卡,她——”
“我也不是莱昂妮·萝莎,”
莱昂妮抬起眼睛,说道,“这里是用她的魔力塑造的一处幻境,我不过是这处幻境里的一个幽灵——”
“不过是她的一条看门狗而已!!”
起初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如之前一般,是带着几分磁性的女低音,低沉而动听;
而到了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里已经混杂了太多别的声线——高亢尖锐的、如泣如诉的、愤怒狂躁的……就仿佛此刻莱昂妮的情绪一般,将“看门狗”一词嚼得咬牙切齿、撕心裂肺!
“……嗯,事情就是这样,”
米娅飞快地说完了自己的话,“萝莎夫人那个顶层房间的设定是,如果闯入者是魔法师,就会被送来这里,由这里的'莱昂妮'处理;如果不是魔法师,就会被送到另一个地方……我本来应该被送去那里的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先掉了进来总之其余的事出去再解释,总之如果我们想要离开这里,就得先战胜她!”
“耶,正合我意。”
伊登笑道。
“说得不错,米娅小姐,”
战马不耐烦地在地毯上刨着蹄子,莱昂妮抓紧它的鬃毛,喉咙里继续滚出多种声线混合而成的咆哮,“战胜我??!别太看不起人了!!看门狗的职责,就是要将入侵者统统咬死!!!”
在最后一句几近癫狂的怒吼冲口而出的同时,莱昂妮揪住战马的鬃毛,长腿一蹬,翻身上马,手中倏然现出一把同样燃烧着紫黑烈焰的长剑,向着四人劈砍而来!
周围的怪物们也纷纷发出嚎叫,跟随她一起扑来,最前方的一头巨狼已经先莱昂妮一步冲了过来,张开的大嘴裂开成海星触手般的四瓣,每一瓣上都镶嵌着蠢蠢欲动的利齿,米娅几乎能闻见从那裂开的巨口中散发出的腥臭!
救命,这什么东西! ! 《生化○机》剧组怎么没管好自己的演员啊! !
“快闪!”伊登一把拽住米娅,四人回头一看——会议室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背后只有坚实的墙壁——于是阿尔维斯当机立断将盾牌猛的往地上一插,四人面前及时升起了一道黑色玻璃般的半透明墙壁,阻挡在了他们与怪兽之间!
巨狼收不住势头, pia叽一声撞了上去,舌头乱飞,同裂开的四瓣嘴一同贴在玻璃上,再缓缓地滑了下去,留下一道显眼的口水印记。
如果不是在眼下这个时候,米娅恐怕还能为这滑稽的景象笑出声来,可惜情势急迫,容不得她这么做。
既然背后已经没有了道路,四人不再迟疑,抓紧时间,顺着二楼的走廊向公爵府的深处跑去。
身后传来连绵不绝的砰砰撞墙声,可见他们已经(暂时)将追兵甩在了身后。
一路上,三个少年七嘴八舌地米娅讲述了同米娅分开之后,公爵府里发生的事。
####
米娅刚离开的时候,莱昂妮还同他们解释了一句,说是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完成自己的任务后”就会返回云云。
之后莱昂妮照旧坐在书房里翻她的书,三人则在一边坐立难安地等待,翻着翻着,管家玛丽敲了敲门,推来一辆小餐车,说是主厨给小姐烤了小点心,阅读的时候搭配享用正正合适。
也就在这时,安德里斯敏锐地发现,在离开书房的时候,玛丽的脚已经变成了马蹄的形状。她踏着蹄子,哒哒哒哒的就走出了房门,留下三人在房内面面相觑。
再然后,一切都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窗外翠绿的树林、书房里的陈设摆件、四面的墙壁,甚至包括莱昂妮本人……
所有的东西都在均匀地皲裂,像是同时有数场小型的地震,平等地发生在了房间的每一件事物上。
碎裂的表面就像被磕破的鸡蛋壳那样剥落下来,露出其下黑雾一般的魔力。在莱昂妮越来越不耐烦的翻书声中,周围的环境静悄悄地扭曲、变形,黑雾如触手一般,蔓延向公爵府的各个角落……
也就在这时,三人发现,他们的魔力也开始逐渐地恢复。
——此情此景,就好像这块名为“公爵府”的空间,正在悄无声息地崩塌一般。
“然后我们就看见你了!”
伊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件围裙,摁在胸前的伤口上,说道。
“看见我?”
米娅疑惑。
“是的,书房的一面墙壁突然整个垮了下来,墙的背后就是我们在法师塔顶层看见的那个房间,”
安德里斯回答说,“我们在里面看见了你,还有一个——那是萝莎夫人吗?我们看见你们好像在聊着些什么……”
阿尔维斯一斧头劈开从拐角处窜出的一只双头蛇,接话道:
“我们听不见你们说了什么,但是莱昂妮似乎能听见。她越听表情越难看,然后整座公爵府就山摇地动——”
山摇地动之间,莱昂妮不复初见时的优雅,仿若发狂的野兽一般对三人发起了攻击!
与此同时,公爵府的其余仆人也都纷纷“闪亮登场”,不久前还富丽堂皇奢华璀璨的公爵府,眨眼就变成了怪物的乐园。
要不是这哥仨的魔力都勉强恢复了一些,估计眼下已经变成三份可口的狗肉排了。
三人且战且退,因为惦记着米娅的缘故,始终都没有离开书房。也就在这时,他们同时注意到,书房里那个突然出现的房间中,米娅的身影越来越淡……
于是伊登当机立断,将所剩无几的魔力凝聚在一起,向着墙面撞了过去——
“再然后,没想到那面墙真的一下就撞开了,我们就找到你了!”
伊登响指一打,烧掉前方冲出的一秃噜食人花,总结道。
原来如此……
大约就跟此前爬塔时一样,不管是“公爵府”也好,还是萝莎夫人阐述遗言的那个房间也好,都是“一次性的关卡”。
也就是说,如果维系关卡的魔力耗尽,或是被“玩家”通关,它就会彻底崩溃,不会再重新刷新。
而萝莎夫人为闯入顶层的冒险者设计的两个关卡,就好比是同一条大道上分差出去的两条小道、挂在同一根树枝上的两颗果实。
当其中一条道路崩溃、其中一颗果实落地的时候,另一条道路和另一颗果实,自然也无法维系之前的模样。
从伊登他们的讲述中来看,莱昂妮似乎还在另一个关卡崩溃前听到了她和“萝莎夫人”的对话,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她并非是公爵府的天之骄女、前途无限光明的预言魔法师,只不过是一个被制作出的人偶、一个被拧好了发条的八音盒。
她对未来的畅享永远不会实现,她的人生不过是一个被精心制作的标本、一个被固定了运行逻辑的程式……扪心自问,换做米娅自己,要是遇见这种破事,也会发火的。
楚门尚且还有登上阶梯、离开录影棚的那天,而莱昂妮的人生,在关卡被打通的那天,就只能画上一个不情不愿的句号。
——但我必须打倒你。
我要带着我收集到的线索离开法师塔,寻找脱离游戏的方法,为了我自己的人生。
为此,我必须打倒你。
思及此处,米娅的心头泛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她晃了晃脑袋,刚准备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砖块飞溅、黑雾弥漫,将四人逃走的道路遮蔽得严严实实!
黑雾之中,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手持长剑的骑士骑着燃烧着烈焰的战马,自黑雾中缓缓走出。
还未等她完全露出身形,三人的攻击就一齐袭了上去!
炽烈的火焰、迅疾的雷霆、沉重的斩击——就在攻击逼近莱昂妮的前一秒,她抡起长剑一扫,竟将它们统统挡在了剑下!
“安德,阿尔,最近两位退步好大啊。”
伊登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开玩笑的心情,米娅心想如果把他的神经拽出来,搞不好粗得能给中学生拿去运动会上跳长绳使。
“闭嘴,你不也一样。”
阿尔维斯瞪他一眼。
“公爵府的限制还没有完全解除,我们的大部分魔力依旧被压制着……”
安德里斯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老师,如果实在没办法脱身,待会我们会吸引她的注意力,你找机会先逃——”
“别开玩笑了!”
米娅打断他的话,“我不会丢下你们逃走的!”
说是战友情也好,说是出于现实的考虑也罢——如果没有这三人的帮助,她接下来寻找线索的道路恐怕会困难重重。别忘了,还有一个线索在等着她呢! ——米娅都不打算丢下同伴,独自逃走。
然而,安德里斯的话倒是让她想起了什么。
长桌上美味的糖醋排骨、书房里中文的书籍、从天而降的酒精……在伊登他们打破墙壁闯入之前,萝莎夫人说:“你沾染上了我的魔力链接,被那个关卡视为了主人,所以'她'才没有立即攻击你们……”
在这短短数秒的空档之内,莱昂妮乘着战马的身影,已经距离他们仅有几步之遥了。
我需要。
米娅的手心冷汗直流,她在心中疯狂地、强劲地、声嘶力竭地呼唤道。
就像当时需要那瓶酒精一样。
我需要什么东西。
将她挡住——! ! ! !
下一个瞬间,伴随着地板的震动,地面上猛的升起数道突兀的墙壁,将莱昂妮挡在其后!
第109章
米娅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暴躁的小孩——凭着兴致高高地举起玩具积木,又随手将它们砸向地面的那种。
整座公爵府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结构,拆解成了分散的、零碎的碎块。房间在空中飞舞,走廊断裂成一截一截的形状,楼梯随心所欲地跑动、时而连接上这头,时而又搭上那头……
在这一块块被无限次拆分又重组的积木之间,是米娅和莱昂妮的战场。
莱昂妮跨着她忠心耿耿的战马,包围公爵府的黑雾中还时不时窜出稀奇古怪的生物替她助阵。
这些怪物凶猛但脆皮,一次简单的平A就能将其击杀,只是杀了一批还有一批,源源不断、烦不胜烦;
而米娅的三个同伴就像是三台接触不良的前沿电子设备,攻高血厚,只是魔法的输出状况实在堪忧,时不时就失灵一下。
战斗因此变得异常的焦灼。
当莱昂妮又一次夹紧马腹,挥舞长剑时,跟她缠斗多时的米娅明白,她这是要释放一个AOE全场的大招——跑是跑不出她的攻击范围的,不久前安德里斯用断了一条手的代价明白了这点——于是她聚精会神,咬紧牙关,双手平举,狠狠向上一扬!
就在携着紫黑火焰的剑光气势汹汹地袭来之前,公爵府的地面忠实地执行了米娅的指令,面前走廊的墙壁瞬时暴涨,将将好挡住了莱昂妮挥出的一剑!
飞速升起的墙壁被从中斩断,成形的瞬间就崩裂成了四溅的碎块,出色地完成了它身为炮灰的使命。
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上滑下,米娅极快地环视一圈四周的状况,赶在它完全崩落之前,抬手对准了一排距离她最近的台阶。
她的手掌在空中翻转,紧握成拳,接着用力往后一拽,如同在隔空拖拽某件看不见的重物一般,楼梯撞碎周围的装饰与墙壁,悠悠地向四人飘了过来!
小队配合默契,伊登打头,阿尔维斯断后,安德里斯清场小怪,四人顺着台阶疾驰而下,暂且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即便这座公爵府可以算作莱昂妮的主场,她也不能毫无冷却地无数次狂甩大招——Boss做成这样,玩家还活不活?要被投诉的——因此,接下来这一段大招冷却的短暂间隙,就是四人最好的反击时机。
就好比打游戏时死着死着就找出了规律一样,随着方才与莱昂妮的战斗,四人也大致摸索出了她的攻击模式。
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就同米娅曾经无数个深夜里趴在电脑前所做的一样:尽量在自己的血条耗尽之前,耗光Boss的血条。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趴在电脑前的米娅死了还可以读档,而眼下这个米娅,可就没有那种机会了。
从最后一步阶梯跨到地面的时候,米娅身形一颤,双脚一软,差点就要摔倒在地。
幸好,走在她身边的伊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上臂,将她的身子给拉了起来。
“你还好吗?”
伊登皱了皱眉毛,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米娅扶着他的手站定,抬手擦了擦即将滚到眼睛里的汗珠,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也暂且说不出话来。
眼前阵阵发黑,嗓子既干且呛,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心脏在胸膛里肆无忌惮地嗨跳踢踏舞,跳得她满耳朵都是咚咚咚咚的声音。
腥甜的味道从喉咙里泛上来,每一次大口的呼吸都像是在喉咙上划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她几欲作呕,却只吐出了几声模糊的咳嗽。
米娅心想上次跑步跑得这么难受还是在大学时跑八百米,没想到这会儿还让她重返十八岁了。
“……我没事……”
过去好一会儿后,心跳终于平缓了些,她抬起眼,对刚刚杀完一批小怪的三人哑声道,“我们从背后绕回去,还是跟之前一样,注意多消耗她的血量……”
“……可是您的身体……”
阿尔维斯皱眉说。
“阿尔,不要啰嗦,我们现在只能这么做!”
未曾想,打断他的居然是刚退回三人身边的安德里斯,他的魔法在战斗中又一次失灵,于是硬生生地凭剑术砍下了一只鹰身人面怪的脑袋,溅了自己一头一脸的鲜血。
安德里斯浑不在意地擦了擦面上的血迹,继续道:
“想要从这里这里出去,我们只能只能打败那个怪物!与其磨磨蹭蹭浪费时间,不如尽早想法子拿下她!越早结束战斗,老师的身体受到的伤害才越小!”
阿尔维斯便不再说下去。
米娅冲安德里斯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肯定了他的说法。
短暂的休息后,她很快调整好了精神,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一名乐队指挥那样抬起双手,对三人点了点头——
“上吧!”
三人脚下的地面猛的升起高高的石柱,好似三台全露天的高速电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朝着莱昂妮的背后扑了过去!
战马察觉到了身后的危机,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旋即调转身体,人立而起!
萦绕在它身边的火焰也跟着暴涨,莱昂妮的身影在猛然暴涨的火焰中变得影影绰绰,剑气却没有一丝含糊地向着三人斩去!
阿尔维斯盾牌一挥,黑色魔力凝成的护盾罩在三人的面前——很好,看来这一轮的攻击里他们的魔法还能使用! ——来自敌人的攻击无法穿透这道防御,己方的魔法却能毫不客气招呼到敌人的身上。
亮眼的雷霆劈裂黑雾与烈焰,骤然现身的藤蔓如蟒蛇般绞紧战马的身躯;
伊登和安德里斯承担了进攻的主力,阿尔维斯则护在二人的身侧,巨斧舞出呼呼风声,将周围试图偷袭的小怪尽数斩杀!
留在地面上的米娅,则一边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战场的状况,一边在一阵胜似一阵激烈的眩晕中榨干自己的精神力,指挥着承载三人身体的“电梯”上下左右地移动。
现在这三人的魔法,远远达不到他们全盛时期的状况。在公爵府这一大块不停移动拼接的积木中,如果他们想要使出全力攻击,就无暇顾及脚下的情况和地面的变化——
于是,这一部分的任务就只能由米娅来承担。
她需要在他们起跳时提供助力,在他们落下时垫上缓冲,时而升起墙面阻挡阿尔维斯无法完全挡住的攻击,时而翻转楼梯阻止又一批小怪的靠近;
与此同时,她也需要兼顾自己的情况,确保自己永远处在安全的位置,不会因为敌人的偷袭而对队友的战斗造成影响。
怪物咆哮、战马嘶鸣、莱昂妮在马背上厉声长啸,发出无法辨别内容的怒吼!各式魔法的轰鸣、刀剑盾牌与肉丨体碰撞的沉闷声音、“积木”的各个组件在黑雾笼罩中相互碰撞的巨响……
——而就在只有米娅自己能看见的视野中,在她面前展开的,一片是密密麻麻的数据面板。
与在法师塔博物馆中那一关不同,在这个关卡里,所有怪物的血量都与莱昂妮同比例下降。
每当她遭受了攻击,所有面板上的血线便都会整齐地往下一跌,仿若一场同进同退的潮汐。
小怪的血量若是清零,不久后又会从黑雾中刷新出崭新的一只。也就是说,如果不击败莱昂妮,这场战斗就永远都没有尽头。
而作为最后的关底Boss,莱昂妮的强大不仅体现在她的战力上,还体现在她对场地的掌控上——整座公爵府都在她的指挥下运转,所有建筑与装潢都是她的忠仆。
假设是普通的冒险者小队,跋山涉水闯到这一关,估计也会败在魔法失效+客场作战的双重Debuff下。
然而,这场战斗之中,有了米娅的介入。
也许是因为正如萝莎夫人所说,一开始的那次传送错误,使得她的身上沾染了部分萝莎夫人的魔力,让“公爵府”把她误认为了主人,也许只是因为单纯的作弊般的“玩家”的主角光环……
总之,在莱昂妮对公爵府的操纵之中,米娅可以通过与她抢夺一部分的控制权,来掌握一部分的“积木”,从而将场地对战斗的影响压到最小,不至于被打成完全的客场作战。
一轮攻击过后,战马的前蹄快速地敲动地面,周围的潮水般涌出的小怪也向后退去,消失在了黑雾之中。
米娅见状,当机立断地斩断了莱昂妮面前的走廊,迫使战马停下,大喊道:
“撤!!她又要放大招了!!”
话音未落,支撑三人的石柱也急速落下,米娅在他们落地的瞬间就将双手向内一挥,召来无数墙壁与阶梯堵塞了他们与莱昂妮之间的通道,旋即四人再寻另一条路绕后,准备重复上一轮的操作。
走位躲避大招、消耗Boss血量、走位躲避大招、消耗Boss血量……
在熟悉莱昂妮的进攻方式之后,单从流程上来说,战斗倒是变得异常简单——不就是遛怪然后磨对方的血条嘛,这一套操作可太熟悉啦!
相比起穿越以来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关卡”而言,和莱昂妮的这一次战斗,是米娅经历过的,最接近于她“曾经坐在电脑前打过的那些游戏里”的,战斗。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完全掌控着这场战斗的节奏。
她调度场地、指挥作战、挥斥方遒。在这场战斗中,伊登三人的地位,其实和莱昂妮身边的小怪类似,起到一个辅助作战的作用。
利用自己对这片场地的控制,米娅像从前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键盘挥鼠标时一样,指挥三人前进、攻击、后退、迂回……
魔法的轰鸣与利刃的碰撞奏响出一支比键盘声和她的心跳更癫狂的踢踏舞曲,米娅浑身都被汗水浸透,身上粘满了激战中扬起的沙尘,时不时就被飞溅来的砖瓦碎片或小怪的攻击划出几道长长的血口子,简直狼狈得要命。
——然而,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若灼灼烈日,燃烧着兴奋与难抑的激情。
老实说,动画里主角伸手一拉一推一拽,周围的物体就听话地动作或变形;电影里巫师们挥挥魔杖,需要的东西就乖觉地跳进他们的掌中。
坐在屏幕前观看的时候,米娅只觉得好酷好帅,恨不得自己第二天就变成超能力者或炼金术师,也能在同学面前耍一耍帅,赢得满教室的惊叹赞美;
变成社畜之后更是不得了,要么想象自己化身超○,双眼发射激光将难缠的客户讨厌的领导白痴的同事一同烧成灰烬,要么梦见自己变成哥○拉将现司前司一起踩成满地废墟,再站在废墟上仰天发射胜利的原子吐息……
而就在眼下,到了真正能够当上这名“超能力者”的时候,比起酷炫帅气,她感受到的最多的,只有疲累。
每一次改变周围的地形都要耗费她大量的精力,每一次和莱昂妮争夺公爵府的主导权,更是让她的脑袋剧痛难忍。
大脑里像是拉扯着一根过于紧绷的弦,每一次拨动它,都能震得米娅的脑瓜子跟着一起嗡嗡响。
偏偏这场战斗的节奏又逼迫她必须不停地拨动琴弦,自虐般的榨干自己的每一丁点的精神,好保证己方在战斗中不落下风。
好在,在几次近距离的接触中,米娅发现,莱昂妮也并未就比她轻松多少。
她额前的头发同样被汗水黏在了额头上,太阳xue上青筋暴起,每一次两人同时对公爵府发出指令,莱昂妮就会难以抑制地眼角抽搐,隐约可见痛苦之色。
米娅于是明白,说到底,这场声势浩大的战斗,即是她和莱昂妮两人的决斗、只属于她们之间的较量。
她们要比拼的,是谁最终承受不住战斗的节奏,谁最先倒在激烈的交锋之中。也就是说——
最终能够决定这场战斗胜负的,只有她们二人而已!
我不会输的。
米娅在心里无声地说。
在这场游戏里,赢家只能是我。
我还有必须去做的事、不得不做的事,我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第110章
论起对地图的掌控力,后来者米娅,显然不如关卡的原生Boss莱昂妮。
如果用比例来计算的话,大概就是莱昂妮占六到七成,她占四到三成的程度。
每每到了需要利用地形的关键时刻,米娅十次里有六七次是争不过莱昂妮的。这也就意味着,在那些争不过的那些次数里,她的队友就会或多或少地受击负伤。
——而在眼前的战斗中,负伤的队友,可没有任何的伤药可以喝。
至于治愈魔法,因为耗费的魔力量较大,在魔法依然存在失灵现象的情况下,伊登三人会选择优先释放攻击性的法术;瞬发回复术倒是好用,但对于现下的激战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换句话说,米娅在消耗莱昂妮血量的同时,对方也在消耗她队友的血量。
她必须得在己方丧失战力前,将她打倒!
莱昂妮的小怪源源不断、前赴后继地涌出,仿佛没有一个尽头;从战斗爆发到现在,她也从未展露出过一丝软弱,每一次攻击都杀意满满、压迫感十足。
在这个最终的关卡中,她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被打败的可怖存在。换做普通的魔法师,大约已经在看似没有终结的战斗中崩溃了吧——
可惜,真不巧,米娅就是能看见她的数值面板!
在那个始终悬浮在她眼前的面板中,莱昂妮的血条,随着四人一次又一次顽强的磨损,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下降到了一个危险的区域。
全场AOE再度袭来,三人不知多少次撤回米娅身边。
队伍一边斩杀小怪,一边趁机稍作歇息,预备着紧接而来的——同样是不知道第多少次的——下一轮的进攻。
队友都在身边的情况下,米娅暂且可以放松一小会儿,她往往会抓住这极其短暂的宝贵时间,闭上眼做几个深呼吸,平复平复自己过快的心跳,缓解缓解那种因过度用脑而带来的尖锐痛感。
做完深呼吸后,她睁开眼睛,看向了身边的队友。
队友们的情况……说好听一点,就是五颜六色,说难听一点,就是看着让人心惊胆战。
伊登整个人都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他那头向来整齐的红发,已经在战斗中被搅得不成样子,活像一只被主人胡乱剪毛剪得参差不齐的小狗;
而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溅满了大片的血迹,虽说其中大部分都是别人的,但瞅着也叫人害怕。
更别说胸前那道似乎能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的伤口,也根本没有愈合,随着他的每一次动作,伤口都在缓缓往外吐出鲜血。
他看上去好像是那种热门短视频里会出现的比格犬:把主人家的红心火龙果旋风般的啃个精光,顶着全身被染红的毛皮躺在满地狼藉中,主人回家一开门就吓得够呛,还以为家里发生了凶杀案。
如果不是伊登的眼睛还算神采奕奕,你指着他说这人莫不是快死了,估计也没人会反对。
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的身上也都布满了伤口、鲜血和怪物喷吐出的黏液。
或许是因为没有那种一眼就能抓住人眼球的致命伤存在,他俩的状态,看着倒比伊登好上一些——但负责防御的阿尔维斯面上,也已经现出了明显的疲态,只是他一直都在咬牙支撑,所以战斗至今,也未叫人看出异常。
虽说三人至今为止都没叫过一声苦,始终都在默契地执行着米娅布置的战术,但任谁来都能看出,他们现在的状态,说是“强弩之末”也不为过。
而反观他们的敌人呢?
莱昂妮的攻击依旧精准且强劲,她的战马依旧不知疲倦地带着她驰骋在一片混乱的公爵府中,四周的小怪依旧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冒个不停……
扪心自问,若是米娅自己,遇见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忍不住害怕和恐惧,甚至说不定还会对指挥者生出怨言。
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我们真的能获得胜利吗?
为什么一次次的攻击下去仍然看不见成效,你的指挥真的没问题吗?
——可是,她的队友不会这样。
他们对她维系着一种将近乎于沉重的信任,即便全身伤痕累累,也毫不犹豫地执行着米娅的命令。
放在游戏里,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若是自己亲身经历,米娅就无法不为之动容。
“老师,她的攻击释放完毕了,我们上咯!”
伊登的声音将米娅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之中。
他潇洒地又给自己补了一发瞬发回复术,短暂地让胸前的伤口暂停了流血。
安德里斯的剑上也已经迸溅出了隐隐雷光,他问道:
“还是跟上次一样吗?”
“是的,”
米娅握紧双拳,在心中计算着莱昂妮血量下降的效率,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沉稳而有力,“再来一次!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了解,”
阿尔维斯重新举起盾牌,简短地说道,“老师,我们上了。”
躲避,进攻,躲避,进攻,躲避,进攻……
终于,在又经历了几轮一次比一次艰难的拉锯战后,莱昂妮的血条上,最后一丁点的血量颓然落下,生命值归零。
——与此同时,关卡中所有怪物的生命值,也都在同一个瞬间,走到了终点。
原本还在大举进攻的小怪们齐齐倒下,莱昂妮的战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秒,最终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也就在这个时候,大厅里那些原本四处乱飞的“积木”,也都全部停止了运转,乖乖地“返回”了原地。
被打得稀烂的走廊重新连在一起,破碎不堪四处漏风的房间紧挨着彼此,甚是听话地在走廊上一字排开;
被米娅和莱昂妮反复拉扯过的长长阶梯落回了自己应呆的地方,吊灯飞上天花板,柜子、床铺和烤箱各归其位……
就像是一个始终在闷头胡乱拼装模型的新手,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说明书一般,转眼之间,整座公爵府又恢复了米娅四人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模样。
水晶吊灯晃晃悠悠几下,重新亮了起来,明亮的暖黄色光芒洒满整间大厅,照亮了莱昂妮的身影。
小怪和战马都统统不见了踪影,唯有她倒在一楼大厅的正中间。
莱昂妮的身体依然持续性的皲裂着,只是这一次,碎裂的皮肤不再化为黑色的雾气,而是静静地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但是她并没有死去,她仍旧活着。
那双褐色的眼珠在眼眶里迟缓地转动,一点点地看向了米娅的方向。
米娅于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了过去,曲起一边的膝盖,半跪在了她的身前。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莱昂妮问道。
“……大概吧。”
米娅回答。
“……我要死了啊……”
莱昂妮说,“……在遇到你们之前,我还以为我很了不起、很厉害……原来我什至……连一个完整的人都不是啊……”
米娅默然了一阵子,说道:
“……你是萝莎夫人创造出的一个理想的形象。生活富足,无忧无虑,还有很多爱你的人……这是她梦想中的生活。”
“哈哈,”
莱昂妮短促地轻笑了两声,嘴里喷出一点血沫,她笑着说,“这么说,那个我从未见过的面的萝莎夫人,我原本应该有的样子……就是又贫穷,又充满烦恼,还没人爱她了?真凄惨,那就是我赢了。”
米娅摇了摇头:
“……我想,她也努力抓住了自己的理想。你算不上赢了她哦。”
与“公爵府大小姐莱昂妮”不同,现实中的萝莎夫人被家人厌弃,经历了堪称凄惨的童年,即便后来成为了赫赫有名的魔法师,也并没有就过上成日吃喝玩乐的好日子。
相反,她一直在追逐着魔法衰退的真相,又在得知真相后濒临崩溃、痛苦不堪。
莱昂妮·萝莎可以说是将自己全部的人生都奉献给了理想,却并未像童话故事里那样,迎来一个幸福美满的HappyEnd 。
但是、然而、可是——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她自己为之追求的理想与事业。
不管在生命的尽头她究竟怀着怎样的思绪,痛苦也好,悲伤也罢,都轮不到米娅——或者任何的外人去肆意评头论足。
萝莎来过,萝莎奋斗过,萝莎挣扎过。
不论结局究竟如何,至少在这一段人生的漫漫旅途中,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力迈出的。
“是吗……”
莱昂妮的视线从米娅身上移开,望向了空中闪亮的吊灯,呢喃道,“那也挺不错的……我也想去……抓住……自己的……”
她的声音在破碎的话语中低下去,化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莱昂妮从胸腔深处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目光似是不甘地停留在虚空许久,最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尸体化为一地晶莹的魔力碎片,一闪一闪,消失不见。
整座公爵府都随着莱昂妮的死亡一同剥落,等到三名同伴走到米娅身边时,她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法师塔顶层的房间之中。
伊登三人都恢复了他们应有的长相。不过,那些伤口还是留在了他们身上,四个人都狼狈不堪,活像是刚从乌干达的密林里和黑猩猩摔完跤回来。
而除开四人以外,会议室的陈设一切照旧,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墙壁雪白,血字沉默,桌椅整齐。仿佛刚才经历过的一切,不过是米娅做过的一个荒唐的梦境罢了。
身边的安德里斯发出一声咒骂般的嘟囔,米娅抬头看去,只见萝莎夫人依旧坐在会议室长桌的尽头,身前的桌上摆放着那个黑色的笔记本。
这一次,她大约并非是一个魔法制造出的投影,而是真实的存在——
就在米娅四人看过去的瞬间,萝莎夫人的尸体迅速变得干瘪,好似是一颗被吸光了果汁又暴晒过的水果。
紧接着,就在四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的尸体猛然向内坍缩,同样化为了魔力的碎片,向四面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登抬手捂在胸口,终于舍得给自己上了一个治愈魔法,接着就被疼得龇牙咧嘴,在原地蹦来蹦去、嗷嗷直叫。
阿尔维斯面无表情地绕开了在原地蹦跶的红发魔法师,走到会议室的大门前,拉开了房门。
始终萦绕在法师塔内的黑雾,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灿烂的阳光从门外射入,在地板上爬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金黄方块。
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安德里斯走到米娅身侧,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道:
“老师,走吧,一切都结束了。”
是啊。
米娅想。
一切都结束了。
……
……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