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完一堆五花八门的检查之后,米娅出院了。
她昏迷了三天，有些虚弱——这也属于正常现象，谁搁床上一躺就是三天,谁都得虚弱——除此之外，身体也还算健康，除了一些现代人常见的小毛病以外，没有别的大问题。
医生没有找出她昏迷的原因。
父母发现米娅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前天晚上他们刚大吵了一架，第二天父母起床后，发现她趴在家里的旧电脑前，电脑开着,穿着睡衣，床铺没有躺过的痕迹，人却昏迷不醒,于是赶紧叫了120 ，风驰电掣地给她拉去了医院。
医生推测她可能是熬夜打游戏时出现了心源性晕厥或是心因性假性昏迷，坏一点的情况就得怀疑有自身免疫性脑炎或者癫痫的可能——目前的检查结果中没有出现与之有关的异常指标,不过回去后还是得注意观察身体出现的异状,不适随诊。
三天其实也不长，但是米娅下床的时候还是感觉手脚软趴趴的不听使唤,好似镶了四根煮得半透不透的意面在身上。
做检查的时候走个路都费劲,还是扶着医院走廊的扶手和妈妈走了一段路后,才慢慢好了一些。
“……如果一个人昏迷了十几年,比如说十五年之类的,”
医生看检查报告的时候，米娅冷不丁问道,“她会怎么样啊？”
父母同时转过头来看她，医生倒是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边翻报告边说：
“会很糟糕。”
“比如肌肉萎缩之类的？”
米娅捏了捏自己依旧有些不听使唤的胳膊。
“不止。”
医生漫不经心地回答。
远远不止。
不小心摔断腿骨折的时候，上两三个月的夹板都会让你的腿一胖一瘦、肌肉难以发力，得调理好一阵子才能恢复；
如果得了什么更严重的病，在医院里躺一阵子，做做手术或是别的治疗，那人甚至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瘦成一把骨头，每一次下床去卫生间都堪称一次艰难的挑战。
对于普通人而言，长时间的昏迷不亚于一场重病。
长期的卧床会让你缺乏运动的肌肉变得好似一滩烂泥，严重的肌肉萎缩会让起身也变成一场大汗淋漓的高强度运动；
缺乏负重和肌肉牵拉刺激的骨头会极其的脆弱，骨质流失、骨密度降低，护工打个呵欠时手一抖，也许就会带来一次悲惨的骨折；
关节挛缩、僵硬，不能完全伸直或弯曲；心肺功能严重受损；消化系统功能减弱；褥疮；大脑对肢体的控制能力下降的同时，认知障碍也在一旁磨刀霍霍，随时准备跳出来让你好看……
现实远远不是游戏那么轻松，昏迷十五年的人一觉醒来就能满世界乱跑地冒险之类的事，永远也只会在幻想世界中发生。
——等到幻想结束，一觉醒来，就该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了。
演员在舞台上生离死别、离合悲欢，生老病死，万千大梦，原来等到幕布落下、重新走出剧院的那一刻才发现，夜色不过刚刚铺开。
剧院门口小摊卖炸串的油锅还未滚起，而远方的高楼也还吝啬地黑着外墙——亲爱的，你的人生，不过刚刚走过去了两个钟头而已。
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是，父母和米娅的关系，在她醒来之后好转了那么一些。
依旧是和世界上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家庭一样，他们不是那种能好到让你在社交平台上收到无数羡慕评论的好父母，也不是那种坏到会让你在五十年后的深夜依然还能从噩梦中惊醒的坏父母。
吵架的时候是真的互相口不择言揭对方的短处，生病的时候也是真的会在深夜守在你的病床前；恨的时候也恨得咬牙切齿，对方真的出了什么事，又会不由自主地担心。
大多数时候他们介于好与坏之间，是一对世间最平常的父母。
雪差不多开始化的时候，米娅收拾出了一箱简单的行李，离开家门，去了一个工作机会更多的大城市。
一开始她时时的碰壁，出发前在招聘APP上约好的面试都没有走到最后，于是又重新开启了新一轮的投简历——面试——被刷——投简历的循环。
（这个时候她还挺怀念游戏机制的，至少人家卡数值的关卡都明明白白地写得清清楚楚，不会让你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碰壁碰得久了，米娅终于找到了一份不好也不坏的工作，又在跟着中介跑了三天后租到了一间不好也不坏的小房子，成为了这座城市庞大齿轮组中的一枚小小的齿轮，继续过上了不好也不坏的社畜生活。
等到工作内容适应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米娅终于有时间闲下来喘口气：
下了班能抽出时间去跑几圈，或是看一部新上映的电影，或是跟着网上的菜谱做一锅味道还不错的菜，端着小锅刷一刷还没看完的老剧——她暂时是没有打游戏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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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之前，米娅翻来覆去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重新打开了家里旧电脑上的《成为勇者之前》。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的是，游戏没能打开。不论怎么双击，伴随着沉闷的提示音，那台用着旧系统的屏幕只会跳出来一个同样的窗口：“文件已损坏，无法打开。”
在工作稳定下来之后，米娅花了好几个周末的世间泡在各个游戏论坛上，终于找到了《成为勇者之前》的原名——那是一个极其拗口的名字，难怪当年的汉化组要自己起名——顺利地查到了这个游戏的相关信息。
这个游戏委实没什么人气，即使是在用户数量不小的游戏论坛里，也只有寥寥几条讨论的帖子，几乎全是发售当年的旧帖。
后来的游戏测评或是游戏实况博主里，倒也还有几个关于《成为勇者之前》（姑且就这么叫着吧）的视频，多半都在讨论它一个神奇的游戏机制——有的博主因此给视频起名叫“盘点那些你不知道的冷门神作”，也有的博主痛斥它“浪费时间！我被游戏给耍了！”
这个机制是：
如果玩家正常地推完主线流程，选出自己心仪的勇者，一路过关斩将打倒邪恶的大魔王，那么这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冒险游戏。
打败魔王后，埃瑞斯塔大陆会得到拯救，玩家也可以跟自己选定的勇者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美好的生活，故事结束。
——而如果玩家非要在队伍里带上三个从好感度到等级到所有能刷的数值都刷得一模一样的角色，那就会进入名为“背叛之人”的BE结局。
（为什么是三个，因为在游戏中，包括玩家在内，一个队伍的成员上限就是四个人）
玩家会触发按照时间顺序而言第一个入队的角色的个人路线，并且在遇见大魔王之前就被最后一个入队的角色杀死。
随后就会是那个角色的突脸meta发言，包括但不限于打碎玩家的数据面板、破坏玩家所有的存档、拆掉对话框、贴脸屏幕……
想想看，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你正一边打哈欠一边刷一个快要通关的游戏，结果突然眼前一黑， BGM全部消失，屏幕里所有的存档和面板都消失不见，而一个原本可爱无害的像素小人正扒拉着游戏边框试图往外爬，想想还挺吓人的，是吧？
据一位博主引用制作组在当年一本游戏杂志上的访谈，剧本声称，这是他们从《午夜○铃》里获得的灵感。
按当年的标准来看，作为一个小成本独立游戏，这个结局的设计的确有几分巧思，并且特效也还不错。如果好好打磨，未尝不能小小地火上一把。
奈何不知道制作组发了什么神经，假如玩家不幸打出了这个结局，那么存档的确就是会全部丢失（没有恢复的可能），并且等这个BE结束之后，再打开游戏时就会发现，游戏本体数据也受到了损坏，只有重装才能继续游玩。
本来能一路端水端平到结尾的玩家就不多，而在毫无预警地情况下丢档丢数据的玩家，只会对制作组抒发自己滔天的怒意。
于是就像过去十几二十年间无数淹没在历史洪流里的不出名游戏一样，《成为勇者之前》在收到几篇不痛不痒的评价后就沉寂了下去，少有人再提起。
米娅从Red ○ it上一个讨论老游戏的社区里摸到了制作组的官网，不过官网早在多年前就已关停；于是她再接再厉，又在WaybackMachine里找到了官网关停前的存档页面。
官网构建得很简单，一个版块介绍系统和玩法，一个版块介绍背景故事，一个版块展示游戏人物和场景，再来一个版块宣传首发和店铺特典。
鼠标停在“人物介绍”一栏的时候，米娅感觉有些冷，于是从衣柜里又取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才打开了那个界面。
界面上列举了几十个各式各样的像素小人，男的女的看不出男女的，人的鬼的非人的，美的丑的奇形怪状的……
第一遍找的时候她看得飞快，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要找到谁，还是不想要找到谁。
鼠标滚到了底，还是没能找到熟悉的角色，第二遍的时候她便更仔细了一些，然后是第三遍，第四遍……
什么都没找到。
伊登也好，安德里斯也好，阿尔维斯也好——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存在于这些角色之中。
萝莎夫人和瓦伦提尼安倒是好好地呆在Sub栏里，而米娅又翻遍了近乎所有《成为勇者之前》的视频，还是没有找到他们之中哪怕一个人的身影。
她想：安德里斯自以为自己发现了真实，自以为自己挣脱了束缚，会不会那一切的一切，也不过是游戏程序设定他去完成的，另一个剧本而已呢？
那晚是个周末，米娅熬了个通宵，等到第一束阳光从窗帘的间隙里爬到电脑上的时候，才惊觉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夜。
她混混沌沌地关掉电脑，爬上了床，做了整整一个白天的梦。
梦境里时而是伊登在露台上敲开她的房门，他们在烟花盛开的广场上跳舞，飞扬的裙摆比鲜花更惹眼。
纵使四周人潮汹涌，他们也只能看见彼此，他暗金色的眼睛像两颗甜蜜的糖果，叫她忍不住想要吻上去；
时而是阿尔维斯坐在她的身边，一面清理自己盾牌，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聊天。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很是温柔而平和，长长的睫毛时不时轻轻地扇动，背景音里是伊登和安德里斯的吵吵嚷嚷；
她当然也梦见了安德里斯，他跪倒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声嘶力竭地痛哭，头顶万千星辰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仿佛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洗脸的时候米娅才发现，她的脸上全是湿漉漉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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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颠倒的一个周末过后，米娅再也没有搜索过有关《成为勇者之前》的信息。
她的工作做得很不错，一年后升了职级，薪水也涨了一截；
她跟同样苦恼于运动的同事组了下班打羽毛球的小组，又在周末出门玩的时候认识了新的朋友，发现了几家味道颇为不错的餐厅；
攒好的年假跟周末拼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圈，还参加了一些从前自己不怎么感兴趣的活动——说实在的，有些活动她做完后照旧不感兴趣，寻思还是没有窝在家里好玩——不过，反正都已经玩过了，还抱怨什么呢？
人生不就是一场没有任务清单的大冒险，每一次新的体验，都是一道新的风景。
即便是被工作和学习压得抓耳挠腮的普通人，也偶尔有那么几个空隙可以解开枷锁，朝自己想要去往的那片旷野印上几个独属于自己的脚印，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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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第二年的早春，米娅在某个周末起了个大早，打算去附近的公园里溜达溜达，再去公园旁那间她垂涎许久的餐厅吃个午饭。
公园里樱花开得正好，一捧捧神气活现地挂在枝头。柔和的晨光从花叶与树枝的缝隙间落下来，照得日子一片舒坦。
她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乱晃，走着走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偶尔有鸟鸣清脆地飞扬起来，抬头看去时，却找不见半点鸟的影子，只能看见花儿如粉色的云雾般拢在枝头。
米娅溜达得累了，就停下来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歇息。
她刚从背包里拿出水杯灌了几口，面前却忽然走来了一个人影——那人走到她的跟前，拿出手机，指着屏幕，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地问：
“你好，我迷路了，能帮我看看去这里要怎么走吗？”
米娅接过手机一看，地图上给他规划的道路是穿过公园的某个小门，不过小门这几天在封路，也许地图还没更新。
她放下水杯，指着地图上另一条路，抬起了头：
“你可以绕开中央的湖，从这条路——”
她愣在了原地。
米娅首先看见的是一头漂亮的红发。
它们被随意地扎着，在脑袋后松松地挽了半圈，剩余的部分又从对面那人的身上滑落下来，仿佛一匹红色的绸缎。
他穿着深咖啡色的外套，米色的长裤，斜挎着一个布包，跟刚刚毕业或者刚刚工作的学生似的，携着一股活泼、明快的朝气，一手端着一杯公园门口买的豆浆，另一只手向她伸了出来，正打算接过自己的手机。
那只手上戴着一枚朴素的黑曜石戒指，除此以外，再无别的装饰。
阳光拂过伊登·伊格尔斯的面庞，照进那双暗金色的眼眸之中。眼见她愣愣地盯着他看，他便眉眼弯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他说：“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