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的家庭成员, 一年难得齐聚一回。
除夕这天,保姆和管家大清早就在桌台上摆好新鲜果盘。
胡继白也起了个早,特意上门拜访梁家, 赠送他手写的“福”字和对联。
据胡继白说, 这些笔墨经过祈福施法, 能保梁家人来年顺利安康。
梁兴华大悦, 招手唤保姆。
保姆小心翼翼接过喜庆的大红色纸张。梁兴华和胡继白聊天的功夫, 她和管家将“福”字倒贴在玻璃, 对联则挂在门框和横梁。
“诶不对不对, 联子再挂高一点!”胡继白快步起身, 回头道, “梁董,您稍等片刻, 这门联贴的顺序方位都有讲究的,我去盯着他们。”
毛笔字是胡继白一项颇为骄傲的手艺, 他负手而立梁宅的大门外,欣赏自己的作品, 再想起这一年来从梁家赚到的咨询费, 嘴角弧度根本压不住。
一抬头, 恰巧撞见正打算出门的梁泽。
胡继白摸了摸鼻子,笑容凝固。他深知梁泽不待见算命这门伟大学科, 是以在梁泽面前, 常常刻意降低存在感。谁让这位是梁兴华最宝贝的孙子呢。
但今儿梁泽不知中什么邪,见了他,不仅主动打招呼问好,还说有事请教。
胡继白受宠若惊,有生之年, 能从梁泽嘴里听到“请教”。
花园角落,胡继白一愣,错愕地望向梁泽:“你说谁?岑依洄?”
梁泽“嗯”一声:“就是我二叔香港带回来的那个未婚妻的女儿,你帮她算过命。”
“我记得。”胡继白稍作回忆,“小姑娘是个随波逐流的命。”
就像盛开时芬芳绚烂的春花,最终难免于枯萎飘零,聚散无定。
胡继白当初惋惜过岑依洄的命格,所以印象深刻。他敏锐察觉,梁泽听完他的话,心情不太好。
“不过呢,命运这种东西玄之又玄,我算的是她先天的命,后天的运会变,还能人工干预。”胡继白话锋一转,煞有其事,“我认识一位师兄,他会改运,就是收费贵一些,需要联系方式吗?”
梁泽:……
心说自己真是魔怔,没事向江湖骗子讨教算命。
岑依洄在他身边,怎么可能命运飘零?根本是多虑-
伴随引擎轰鸣,跑车滑出车库扬长而去,直奔建德花园。
尚在睡梦中的岑依洄被梁泽捞出被窝。
清梦受惊扰,岑依洄懒洋洋地伸出胳膊,缎面睡衣丝滑柔顺地掉下一截,露出一段白皙手腕。
岑依洄圈着梁泽脖子,闭眼倚靠他胸口,“怎么来那么早?”
梁泽低头亲一亲她的嘴唇:“带你去个地方。”
还卖关子。
但岑依洄确实被勾起好奇心。
除夕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岑依洄没有家人陪同过节,但也隆重地梳妆打扮。
端坐镜前,捏着眉笔细细描摹眉型,目光不经意抬起,忽然看到她身后的梁泽。
梁泽静静地立在那里,双手抄兜,挺拔的身姿多了分平日少见的慵懒随性。
“梁泽哥哥,稍等哦,”岑依洄在化妆包里翻找定位夹,“我马上好。”
“不急,慢慢来。”梁泽上前一步,微微俯身,目光平静深邃的目光,与镜中的岑依洄视线相交,“依洄,带好换洗衣服,今晚和我在一起,不回家了。”-
跑车沿滨江道路行驶。
岑依洄单手支额角,望着一幅幅熟悉的街景,福至心灵:“梁泽哥哥,我知道了,我们是要去你新买的那套房子。”
梁泽挑了挑眉,“原来你还记得路。”
房子装修好已有一阵,目前是空置状态。
车辆径直驶入新房地库,停完车,梁泽一手拖着岑依洄的箱子,另只手牵她上楼。
临江大平层的装修以深灰、白色、木色为主,客厅、餐厅和厨房一体化,空间通透。向外望去,阳光正好,江面波光粼粼。
梁泽揽着岑依洄肩膀,走近南向的一间房,推开深色房门。
入眼,是一间改造过的舞蹈房。
岑依洄愣住。
房间地面铺设了专业的舞蹈地胶,墙壁安装无缝贴合的大块落地镜,落地窗边新加的芭蕾拉杆,显然是为岑依洄量身定制。
耀眼明净的光线洒入屋内,岑依洄脚步停在明暗交界处,转身望向梁泽。
“你常去的那家自助舞房,白天名额紧俏,每次只能预约晚上,时间不自由。”梁泽解释,“所以我临时让人在家改了间舞房,以后想练随时过来。”
岑依洄不想扫兴,但还是实话实说:“其实没有必要的。”
“你总是晚回家我也不放心。”梁泽说,“就来我这里练吧。如果我在申城,练完我送你回家,如果我不在,你就住这里。”
岑依洄瞪大眼睛:“住这里?不太合适吧。”
梁泽睨她一眼,轻笑:“合适,有客房。”
岑依洄:“……哦。”
寻常人家忙着除尘扫屋准备佳肴,而岑依洄的除夕,被梁泽带去录进门指纹和个人信息。
录完后,梁泽抱着岑依洄坐在客厅,“今天别回建德花园,就待在这里。帮你叫了餐,下午送过来,等我晚上家庭聚餐结束就来找你。”
鉴于周惠宣和梁世达错综复杂的爱恨关系,岑依洄三令五申,不许梁泽在梁家走漏两人交往的风声。
梁泽在这点上倒也同意。他刚毕业,岑依洄刚上大学,万事起步阶段,必须以稳定为主。
否则,一旦他透露目前有正式的交往对象,梁家人明里暗里非得把他女朋友的个人资料掘地三尺挖出来。
那就不能缺席最重要的家庭聚餐,只能委屈岑依洄一个人过节。
梁泽再次保证:“我一定尽快过来。”-
入夜,梁家餐厅的水晶吊灯摇曳光辉。
胡桃木圆桌中央摆满丰盛菜肴,保姆端来托盘,上头整齐排列白底蓝纹的名贵青花瓷汤盅,“佛跳墙来咯。”
每人分一份,手脚手脚利落地依次揭开盖子,海陆珍馐慢炖后的浓郁香气扑鼻而来。
吃饭间隙,梁泽悄声让保姆打包一份汤品,放他车里,不要对外声张。吩咐完,递给保姆一个额外的新年红包。
梁家的除夕传统,就是一起吃一顿晚餐。吃完后,梁兴华早早地回西楼休息,而梁世达最近交了新女友,佳人有约,随即也出了门。
梁泽拿了外套,搭在臂弯,正要去车库开车,被他爸梁闻骏喊住脚步。
梁闻竣立在楼梯转弯平台,提了下眼镜,“梁泽,你最近不着家,我都找不到你人,现在有空聊一聊吗?”
梁泽想了想,说可以。
梁闻骏和赵仕媛这趟回国,打算待半个月,先带小儿子梁臻在周边城市玩一圈。但最主要的目的,是做大儿子梁泽的思想工作,让他去新加坡接手家业。
书房里,梁泽接过梁闻骏递来的两份文件,一目十行扫了眼。
一份是梁家夫妇在新加坡的医药公司的运营情况报告,包含目前的营收、产品线,另一份是公司海外岗的职位安排。
梁闻骏的意图很明确,让梁泽先从公司基层做起,熟悉业务运作后,逐渐接班。
“梁泽,我和你妈妈年纪上去了,弟弟还小,家里生意总要有人管。”梁闻骏拍拍梁泽肩膀,“ESS集团虽然顶尖,但赚的钱,肯定不如在自家公司当股东和管理来得多。”
“我对医药行业不感兴趣。”梁泽合上资料。
“兴趣这种事,总能培养的。”梁闻骏不以为然,“如果你想搞金融,我认为来新加坡也是个好选择。新加坡营商环境稳定,金融监管体系完善,对全球资本的吸引力慢慢超越香港,你在那边潜力更大。”
“爸,我不打算去新加坡。”
梁闻骏夫妇年轻时执意脱离正晴集团,在新加坡创业,顾不上年幼的梁泽。后来事业稳定,梁泽也长大了,他们突然又有了梁臻陪伴膝下。
对梁泽的亏欠,全弥补给了梁臻,是以将小儿子自小放在身边养。
但梁臻年纪尚幼,不爱上学,门门功课挂底。梁闻骏夫妇不再用给梁泽的那套严格标准要求小儿子,唯愿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
梁闻骏思忖片刻,劝道:“趁年轻,多去外面的世界闯一下更好,不光是工作,还有生活。我新加坡的合作伙伴,过完年来申城考察,他女儿与你年纪相仿,到时一起吃顿饭,相互认识认识。”
“我的工作生活,我有自己的安排,你和妈妈不用担心和干涉。”梁泽目光沉静,语气坚定,“我还有事,先走了。”
梁闻骏拧了下眉-
除夕夜晚,街道空寂,梁泽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眼角余光,瞥见江边绽放几簇绚丽的烟花,他踩下油门加速。
停好车子,带着保温盒跨步而出,闪身进了电梯,动作比平日急促焦躁。
梁泽到门口时,刚要按指纹,房门忽然从内打开,温暖的气息驱散了他身上的冷意。
一条裸露的手臂将他拉进屋内。
砰,门突然合上。
“新年快乐!”岑依洄扑进梁泽怀里,撒娇的语气明朗轻快,蕴含一丝有人陪她过除夕的喜悦,“还说尽量早来呢,这都几点了。”
“对不住,让你久等。”梁泽自然而然地抬手环住她,目光落到她的装扮,唇角勾起一抹携带深意的笑,“可是依洄,你为什么穿芭蕾裙?”
岑依洄眨了眨眼:“打算给你送新年礼物,要是再来晚一点,我就不送了。”
第42章 接受 岑依洄捂住梁泽的嘴巴。
岑依洄精心准备的礼物, 是芭蕾舞剧《睡美人》第一幕中,奥罗拉公主的登场变奏。
这一幕是公主经典的“亮相舞”,包含跳跃、转身、回旋等复杂动作, 对舞者技术要求非常高, 是岑依洄最擅长的片段之一。
岑依洄双手放在梁泽肩膀, 轻轻将他按坐在舞房椅子里, “梁泽哥哥, 稍等片刻。”
她调弱了舞房的灯光, 光线柔和地映衬轻盈的舞裙, 弯腰调节音响, 一边测试音效, 一边同梁泽讲述《睡美人》故事的大致内容,生怕他跟不上节奏。
准备就绪, 音乐缓缓响起。
梁泽的眼神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岑依洄深吸一口气, 在他的注视下,举起双臂, 脚尖轻轻点起。她表演经验丰富, 练习过无数遍的动作优雅而流畅。
旋转时, 瞥见梁泽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体各处, 捕捉她的每一拍肢体语言和停顿留白。
那种神情不单纯是欣赏, 还含有一种男人视角的打量。分明在表达,吸引他的根本不是舞蹈,而是岑依洄这个人。
岑依洄的动作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脚步跟随音乐慢慢停下来,低声问:“你看懂了吗?”
梁泽唇角跃起一丝坦然的笑:“没有。”
但不妨碍他的感官已经得到享受。
岑依洄顿时语塞, 忽然后悔跳舞的决定。
这是她和梁泽交往后的第一个春节,本想给梁泽送一份惊喜。思来想去,技艺精湛的芭蕾舞是最拿得出手的技能。
在岑依洄的幻想中,她献完一支舞后,将用一个优雅的鞠躬姿势谢幕,然后梁泽起身为她鼓掌。趁气氛和谐,两人或许顺其自然接个吻,开启美妙的除夕夜晚。
然而事与愿违,演出到一半,莫名的害羞和局促涌上心头,导致她动作拘谨发挥不稳定——当然凭梁泽的鉴赏力是发现不了的。
岑依洄请了清嗓:“已经跳完了,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嗯?”梁泽说,“音乐好像还没停。”
岑依洄欺负梁泽不懂行,胡说八道:“后面的动作大同小异,跳到这一段就可以。”
“可别骗我。”梁泽声音低哑轻缓,“我看过你十五岁在莫斯科大剧院演出的《睡美人》。”
岑依洄的表情精彩纷呈,先是诧异愣怔——梁泽怎么会看到?难道他当时在俄罗斯?
随即否定自己——不可能的。梁泽就算在俄罗斯,也不会进剧院看芭蕾舞剧,顶多看过她跳舞视频。
想明白后,岑依洄阴阳怪气道:“我和妈妈进梁家前,生平履历大概已经被你们调查了个底朝天。”
梁泽扣住岑依洄手指,拉她坐在自己腿上,哄道:“当初二叔提供你的往期舞蹈影像资料,让我帮你联系舞蹈机构。”
梁世达曾经真心打算将岑依洄当做女儿培养。
梁泽察觉岑依洄有点走神,在她腰上轻捏一把,“先不说这些。我打包了一份汤,张姨炖了很久,尝尝?”说着,掌心在她腰间停留丈量,开玩笑补了句:“太瘦了,我抱你都不敢太用力。”
岑依洄长年累月进行舞蹈训练,腰腹曲线紧致流畅,全身下上没有一丝多余赘肉,只是外表看着纤瘦,但内核并不弱,毕竟身体力量不足的人跳不好芭蕾。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腰,笃定道:“没关系,可以用力的。”说完强调一句:“我的意思是可以用力抱我。”
梁泽没忍住,笑出了声。
岑依洄脸颊不由一红,想推开梁泽站起身,手贴上他的胸膛时,身下动作忽然僵了僵。
梁泽起的反应鲜明昭彰,透过布料传递给她。有过亲密接触,岑依洄自然明白梁泽想做什么。
她既然答应除夕夜不回建德花园,那就说明做好了和梁泽发生关系的准备。
“先喝汤。”梁泽倒是不急色,他极好地隐藏住欲望,拍了拍岑依洄的腰臀,“起来吧。”
“我……”岑依洄没起身,双手扶住梁泽的肩膀,目光闪烁一瞬,讲了个完全不想干的话题,“……上次磨肿的地方,已经不疼了。”
话音刚落,房间安静得针落可闻。
梁泽直勾勾地盯着岑依洄:“你这样说,就代表同意和我上床,我没理解错吧?”
岑依洄被他深邃的目光迷惑,点了点头。
下一秒,梁泽神情骤然染上一层侵略感,他托抱起岑依洄,从离开舞房的那刻便开始和她接吻。
暧昧的亲吻声在空气中萦绕。
梁泽踢开卧室房门,门板撞击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岑依洄心头一颤,双腿夹紧梁泽的腰。随即,她被放到床上。梁泽目光灼热,呼吸急促,褪去上衣,覆住她的身体。
舞裙撕裂的声音在卧室里格外清晰,被扯毁的布料像蝴蝶一样翩落地板。
岑依洄的指尖揪住床单,看着梁泽撕开包装,她的体内蔓延难以言喻的燥热。
……
梁泽安抚地喊了“依洄”名字。
但岑依洄无法回应,无措地抱住梁泽,眼前一片混沌。那种恍如被硬生生剖开的痛疼让她难以承受。
梁泽喉咙紧绷干涩,想要得到的欲望搅得理智所剩无几。
他温柔地捧起岑依洄的脸颊,一狠心,欺身上前,在岑依洄的哭腔溢出之前,俯身吻了上去。
……
被子和床单压出凌乱不堪的褶皱,暧昧声响不绝,一直持续到时钟走过零点。
梁泽埋在岑依洄颈窝喘息,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岑依洄后悔了。
应该先喝汤的。
原本认为完事后喝汤补充体力,这样的程序更合理,但低估了梁泽的兴奋程度。
一次,两次,三次,弄到后半夜,保温壶里的佛跳墙都凉了。
刚开荤的男人有瘾。
整个寒假,梁泽肆无忌惮,岑依洄被迫和他厮混。
白天,两人窝在家里。
岑依洄练舞之余,在桃花源网站的原创板块上,翻译一本小说。作者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匿名用户,IP地址显示来自英国牛津,除此以外信息全无。
梁泽打了一杯咖啡,放到岑依洄手边,从背后圈抱住她。梁泽扫了两页论坛英文,问:“这写的是科幻小说?”
“对,末日科幻背景下的生存小说,主角是个医学生。”岑依洄饶有兴致地查资料,“这部小说很特别,涉及许多医学专用术语,我看没人翻译,就想试试看。”
岑依洄每翻完一段,神秘高冷的原作者就在后台私信一句中文的“谢谢”,除了这两个字,再无其他交流。
梁泽将岑依洄圈在怀里,陪她敲字。手机突然收到梁闻骏的信息,说他新加坡的合作伙伴带着女儿来申城了,女儿大学主修也是金融。让梁泽“尽地主之谊,抽空招待人家吃顿饭”。
岑依洄翻了两个小时,眼睛干涩,往后一靠,把梁泽当抱枕。
梁泽拒了梁闻骏的饭局安排,关闭手机,低头亲岑依洄的唇角,“下午想出门逛吗?”
岑依洄睁开眼睛:“去哪里呢?”
视线一相交,还没商量出目的地,两人情不自禁开始接吻,吻着吻着,事情不对劲了。这大概是年轻情侣的通病,精力旺盛,随时有需求。
光天化日,岑依洄被梁泽按在上位,在客厅沙发弄了起来。岑依洄不敢大幅度动作,挣扎着要去关窗帘。梁泽探手轻揉安抚,说玻璃是单向的。
梁泽有奇怪的癖好,他喜欢激出岑依洄天性中随心所欲、彻底放开的一面。每当看到她清高冷艳的五官染上欲色,那种反差,总令他生出难以描述的快感和征服欲。
“没人看得到。”
“自己动。”
“叫出来,不要闷着,我喜欢听。”
“……”
岑依洄捂住梁泽的嘴巴。
午后的客厅被阳光填满,外面的街道车水马龙,偶有隐约的声响传入屋内。岑依洄撑在梁泽胸前,慢慢坐到底,主动接纳梁泽的所有。
很堕落的生活。
她好像并不讨厌。
但堕落了一个寒假,岑依洄体力跟不上,跳完舞总觉得腿软发抖。
幸好年后大学很快开学了,梁泽也被导师召唤回北京,两人的荒唐日子总算告一段落。
一开学,舞蹈协会的选拔提上日程,岑依洄毫无疑问地拿到名额。她在电话里向梁泽报喜,告诉他,同行去日本的还有那位嘉兴的朋友,苏睿。
情侣电话聊天仿佛在记电子流水账,事无巨细分享自己的生活,岑依洄坐在校园的长椅上,裹紧围巾,突然好想念梁泽。
明明才分开没多久。
梁泽的轻笑声通过电波声传来,“我订周五晚上的机票回申城。”
岑依洄对这个提议很心动,但拒绝了。汇演好歹也算中外文化的一次交流,她必须认真对待,周末时间要彩排加练。
至于梁泽哥哥……三月份和他在仙台见面吧-
梁泽周边的朋友,发现他自打过了个寒假,整个人变得平易近人许多。
北京的同学朋友纷纷猜测他交了女友,梁泽没否认。众人一惊,问女友具体是谁,梁泽却没明说。
手机上躺着岑依洄的消息-
二回:梁泽哥哥,我们到仙台了-
二回:晚上去吃生鱼片 ^ ^-
梁泽:肠胃不好别吃太多生食-
二回:知道啦,我会注意的,明天一整天都要在活动中心彩排。
这天是2011年3月10日。
次日下午,梁泽和导师约了论文讨论,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想给岑依洄发信息,想到她全天排练,便没打扰。
导师给梁泽的课题提供一些前沿研究的协助信息,梁泽依次记下,忽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靳平春给他打电话。
赵及川也不停地打来电话。
梁泽拿了手机出去准备回拨,恰巧走廊路过两名学生,头拱在一块儿看手机,他们的讨论声刺入梁泽耳朵:“我靠,日本东部地震了!”
第43章 梦境 忽然抬头望。
全球媒体纷纷进行紧急报道。
根据日本气象厅公布的消息, 2011年3月11日当地时间下午2时46分,日本东部发生强烈地震。震中位于宫城县附近,震级为9级, 距离仙台仅130公里。
事发突然, 灾难伤亡人数不详。
仙台机场暂停了所有航班起降, 梁泽拨打岑依洄电话, 那头始终无人接听-
地震前两小时, 仙台本地文化馆。
“来, 大家停一下。”舞蹈协会带队的吴老师, 拍了拍手, 示意演员们暂停排练。
舞蹈演员纷纷停下动作望向她。吴老师神态轻松:“临时接到主办方通知, 晚上安排了交流宴。今天就排练到这里,下午自由活动, 大家回酒店稍作休整后,请晚上准时出席。”
话音刚落, 场馆内的气氛顿时欢快活泼起来,年轻姑娘们窸窸窣窣讨论。
“听说日本的药妆店很好逛。”
“对对对, 我列了一张购买清单。”
“我姐让我代购任天堂游戏卡和大排灯, 去哪儿买啊……”
岑依洄静静坐在休息区角落, 握着一把筋膜枪按摩紧绷的小腿。她的舞蹈戏份最多,加之前段时间密集训练, 每天必须按摩足够时常, 才能缓解小腿肌肉的疲劳酸痛。
苏睿坐到她身旁,问:“依洄,你不去逛药妆店吗?”
岑依洄摇头,加强按摩档位。她只想回去睡一觉,再和梁泽打一通电话或者视频。
“唉, 我也没心情逛街。”苏睿忧心忡忡,语气消沉不太自信,“我想加练一会儿,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登上这么严肃正式的舞台,心里没底。”
岑依洄勾起唇角安慰:“放轻松,不要紧张。”
“依洄,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苏睿眼神中闪烁期待和难为情,“你的水平高,能帮我抠一下动作吗?有几处表演我一直不太流畅。”
看了眼时间尚早,岑依洄答应下来。
文化馆内部有剧院、展览空间、音乐厅、餐饮区等多项设施。音乐厅下午有一场动漫音乐会,苏睿通过吴老师,借了音乐厅隔壁的小剧院单独排练。
岑依洄持手机录视频,镜头聚焦苏睿的舞蹈动作。
苏睿的舞蹈功底相当扎实,每个动作精准到位,但在舞台上,过于按部就班的舞姿显得一板一眼,缺乏灵动感。
岑依洄的目光在镜头画面和舞台上的苏睿间来回切换。边看,脑子边记录细节,认真分析苏睿的每一个动作,精确到手指和臂肘的弯曲弧度。
死掉的脑细胞比高中做数学物理试卷都要多。
重复纠正了三轮,岑依洄察觉疲惫,喊了中场休息。趁空隙想给梁泽打电话聊天,正准备按下拨号键,手机突然滑落。
岑依洄愣了下,弯腰捡掉在椅子下方的手机,指尖刚触及屏幕,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猛然袭来——她以为是自己低血糖,连忙握住座椅扶手。
没等她稳住身体,座椅扶手和天花板同时剧烈晃动,墙壁上的挂画接二连三砰砰摔落,玻璃渣碎了一地。场馆的所有照明设施在一瞬间熄灭。
耳边传来隔壁音乐厅的惊声尖叫,依洄和苏睿对视一眼,陡然意识到——地震了!
两人脑海冒出相同的念头:跑!快跑!
然而跑到门口,却发现前后两扇门的门框均遭挤压变形,无法从内部打开。
走廊凌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传入剧院内部,苏睿和岑依洄敲门喊人帮忙,中文英语和日语齐齐往外冒,但是环境噪杂,没人听到她们呼救。
也许听到了——但整座文化馆摇摇欲坠——耽搁时间就是浪费生存机会。
苏睿瞬间哭出声:“依洄,我们怎么办?”
岑依洄也慌了神,掏出手机:“给吴老师打电话,请她帮忙——”
话音戛然而止。
苏睿的嗓音在颤抖:“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岑依洄心脏猛然跳动,凝视手机屏幕僵住。
苏睿瞥见岑依洄的神情,目光移向手机,右上角象征信号强度的标识,只剩“无服务”三个字。她赶忙打开自己的手机,信号格同样一片空白。
“人呢,人都走了吗?”苏睿崩溃地握拳敲门,“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
“不会的。”岑依洄打开手电筒,弯腰查看门框的变形毁损情况。
一般剧院里都备有应急工具箱,岑依洄看苏睿吓得走不动路,便让她躲在桌底等,她单独打着手机上的手电筒去后台搜寻。
苏睿咬了咬唇,本想跟她一起出去,但听到屋内时不时有物品砸落的声音,还是选择躲在桌底。
强震持续了两三分钟停止了,但整座文化馆的结构已经毁损,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坍塌,如果不尽快离开,可能就被活埋。
想到此,岑依洄打起精神往前走。
尽管再小心翼翼,还是被脚下掉落的金属支架吊灯绊了一跤。人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仿佛失去了痛感,岑依洄察觉腿上流了湿湿嗒嗒黏腻的血迹,但却感觉不到疼,一心翻找柜子里的工具箱。
她把手机咬在嘴里照明,双手搬起倒落的柜子。
苏睿蜷缩在桌底,手脚止不住地僵硬麻木。她屏住呼吸,抱住桌腿寻找安全感,每当听到金属、木头断裂的声响,精神便多崩溃一分。
几近绝望时,岑依洄带着那束微弱的光回来了。
岑依洄抱着工具箱,跛着脚走到变形的门前。从工具箱中翻出一根便携式撬棍,试了几个角度,没办法将门框撬回原位,只能暴力破坏门锁。
撬棍刺向锁芯的尖锐金属摩擦声,激出皮肤一层鸡皮疙瘩。
随着嘎吱的声音,门被打开,微弱光线伴随灰尘一并进入。岑依洄和苏睿分秒不敢耽搁,冲了出去。
隐约看到安全出口时,廊道顶上松动的水泥天花板,毫无征兆地垂直下落。岑依洄走在前,灯光照着地面探路,眼看水泥板即将砸到她头顶,苏睿瞳孔瞠大,下意识扑过去推走岑依洄躲避:“小心!”
岑依洄重重摔在地上。
“腿……我的腿好像被压到了……”苏睿的声音痛苦难熬。
岑依洄连忙撑坐起身,暗淡视线中,看到苏睿的一条腿,被水泥块牢牢压住-
岑依洄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本来以为周惠宣抛弃她,是人生中吃过最大的苦。
但在生死面前,那些过往根本不值一提。
水泥块分量不轻,如果徒手没搬成,反而给苏睿二次伤害。岑依洄站起身找工具,被苏睿喊住:“依洄!你不能走!我……我是为了救你才被压住的,你不能走,别留我一个人,求求你!”
岑依洄蹲下身轻轻安抚:“我不走,我去拿刚才的工具箱。”
苏睿腿动不了:“真的?”
岑依洄点头:“真的,我保证。”
苏睿的目光跟随岑依洄移动,见她没有独自弃她而去,这才安心下来。
工具箱内剩余的螺丝刀、锤子、扳手对于撼动水泥块毫无用处,唯有撬杆能起作用。岑依洄徒手使力,撬走了水泥块,手心也全破了皮。
她将苏睿拖到相对空旷的地方。
廊道出口被砸下的水泥石块堵住,两人在密闭空间出不去,只能等人来救。
岑依洄怕苏睿睡过去,一直陪她聊天,从下午到晚上,她抱膝坐在苏睿的边上,扶着她的脸颊,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依洄,我想我爸爸妈妈了。”苏睿气息虚弱。
“外面肯定铺天盖地全是地震新闻,你的家人会想办法联系大使馆,很快就能见到他们。”
“嗯……你的家人也一样……”苏睿说,“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过爸爸妈妈。”
“我的爸爸妈妈,”岑依洄手背擦了擦眼角,“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
许是太累,苏睿没有声音了。
岑依洄忽然想起,2008年5月12日的那个下午,汶川地震发生,英语老师接到电话后中途离开。据说她当即回四川老家了。自那以后,岑依洄再也没见过她。
英语老师接听电话时的错愕表情,反复出现在岑依洄脑海。她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
控制不住地想,假如她今天死在这栋文化馆,梁泽和周惠宣接到电话,也会是那样的表情吗?应该是的吧,因为人类的悲伤和喜悦总体而言是相通的。
手机已经没电,坍塌的文化馆漆黑一片。
岑依洄眼泪无声地溢出眼眶,不敢让苏睿听见。其实她也怕死,很怕死,一点没有做好和世界告别的准备。
苏睿的嗓音幽弱:“依洄,我的腿好像没知觉了,我好热,怎么那么热。”
文化馆没有暖气,仙台三月份的夜间温度还是低的。
岑依洄心中警铃大作,眼看苏睿开始脱自己的外套,岑依洄吓得一把攥紧她的衣服:“不要!不可以脱,会失温。”
苏睿蹙眉:“可是我真的好热,我要睡了。”
“别睡,再坚持一会儿,”岑依洄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苏睿,保持她的体温,“老师同学都知道我们在这里,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苏睿“哦”了一声。
空气静悄悄,苏睿再无声音。岑依洄察觉肩头有微弱气息,但她不敢探手确认。
时间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渐渐地,岑依洄的体力支撑不住,眼皮越来越沉,合上的瞬间,她进入一个平和冗长的梦境。
梦里,又回到十五岁,刚到梁家的夏天。
深更半夜,漆黑的三楼房间,她在窗边,看到梁泽的跑车倒入车库。梁泽的面孔,还是更年轻时的模样,他勾着车钥匙,桀骜冷峻地停步楼下,忽然抬头望。
这一次,岑依洄没有拉起窗帘躲避。
她和梁泽,一上一下,在月色中对视。
想开口喊一声“梁泽哥哥”,嗓子被堵住似的,无论怎样也发不出声音,于是打开窗户。然而夜风吹进房间的瞬息,梁泽的面容变得模糊,她辨不清楼下人的轮廓。
夜风化为霜雪,房间内的的床、地板、书桌,逐渐蔓延凝结一层透明的冰。
岑依洄被一片宁静的纯白包围。
她不断地下坠,再下坠,空气越来越稀薄。身体一半冷,一半热,好像沉入了深海底部,又好像掉进了炙热的岩浆池。
遥远的地方传来哭声,悲怆、狰狞、绝望,仿佛是不舍得告别红尘。
氧气彻底抽空了。
窒息感袭来的前一秒,岑依洄呛咳着清醒过来。
第44章 回家 痛一点。
顶棚天花板明亮的白炽灯光刺眼夺目, 耳边急促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岑依洄微微眨了下眼睛,撑坐起身,眼前是一座改成临时避难所的体育馆。场馆中央的硬木地板铺了密密麻麻的充气床垫和睡袋, 墙角堆放了满当当的矿泉水、干粮、药品等急救物资。
视线中走来一位穿白色制服的护士。护士见岑依洄清醒, 上前给她量体温。
岑依洄喉咙宛如刀割, 见到护士, 微弱地询问苏睿在哪里。
护士听不懂中文, 也不认识苏睿, 她在腋下夹着的文件夹上记录了岑依洄的体温, 便匆匆赶去看下一个病人。
“依洄!你醒了!”吴老师跑过来, 不放心地摸岑依洄额头, “终于退烧了,你昨晚烧到40度一直说胡话。喂你吃退烧药, 吃了就吐,好不容易才让你咽下去。”
岑依洄握住吴老师手腕, 哑着嗓子反复问那句:“苏睿呢?”
“她的腿伤比较严重,优先被送去医院了。”吴老师叹了口气, “具体情况等通知, 伤员实在太多。”
通讯设施还在抢修中, 信号时断时续。一同来仙台的协会成员,还有好几个人失联, 吴老师探望好岑依洄, 便去工作人员那边跟进情况。
岑依洄掀开毛毯,小腿的伤口已经消毒处理过,缠了洁白的绷带。
外套借给了苏睿,体育馆暂时没有多余衣物,岑依洄披了条毯子, 一瘸一拐穿越唉声叹气的避难人群,挪到边上的生活站,借了一个手机充电器。
她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尝试拨出电话。
隔壁位置的年轻姑娘看不下去,拍拍岑依洄肩膀,朝她拼命做摇手动作。用不太标准的英语解释,通信设施还没完全修好,晚上或明天才有希望拨出电话。
岑依洄垂下眼睫,收起手机。
已经是震后第二天,体育馆的临时指挥部全天候播放救灾广播信息。广播里说,搜救队正携带搜救设备、生命探测仪和重型机械等设备,陆续进入灾区搜救废墟。
岑依洄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拿出手机,信号格忽然跳出几秒钟。她蹭一下起身,握着手机在空中挥来挥去,折腾一会儿,裹起毯子,在场馆别处搜信号。
慢慢地走出体育馆,信号闪现的次数多了起来。
一抬头,天空洋洋洒洒飘起雪。这场雪来的不是时候,像一笔悲伤叙事,给救援和恢复工作增加了难度。
馆外空气冰冷,四周寂静,道路两旁停着一辆接一辆物资车。岑依洄继续往外走,步伐沉重而缓慢,手机的信号格再也没跳出过。她的目光暗淡下来。
立在路边,正打算往回走,眼角瞥见两束强烈的车灯光。
岑依洄眯起眼试图辨认。那辆车的司机似乎注意到她,拼命打双闪。岑依洄怔了一下,下意识退至路边,好让车通行。
汽车却突然停在她五米之外。
驾驶位和前后排车门几乎同时被推开,三四个人急匆匆跳下车。那些人神色慌张失态,嘴里讲着岑依洄听不懂的日语,岑依洄目送他们步伐急促地冲进体育馆,似乎是去找人。
刚转过身,却猝不及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
岑依洄下巴磕在那人坚实的肩膀,双手本能地在身体两侧微抬起。冷风扑面而来,雪花积在她的睫毛,融成水滴,像一颗眼泪。
梁泽怎么会出现在仙台?
是在做梦吗?
不对,不是梦。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胸膛,是如假包换的真实的梁泽。
“见到你了。”梁泽紧了紧手臂。
岑依洄猛烈的心跳几乎跳出胸口,血液在这个低温的夜晚汩汩沸腾。
梁泽随即松开手,握住岑依洄肩膀,神情严肃地上下打量她。她的毛毯下是破旧褴褛的舞服,四肢到处是乌青,腿上还绑着绷带,脸上沾了泥土灰尘,模样着实狼狈。
“梁泽哥哥。”岑依洄有些无措。
“先进去。”梁泽将岑依洄揽入怀中,带进体育馆。
岑依洄还是没从梁泽突然出现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反观梁泽,他就像个荒野求生高手,很快适应避难所的布局和生活流程。他顺手帮忙搬运物资,同时领了个塑料盆和毛巾,打了热水,略显生疏地为岑依洄擦拭皮肤。
岑依洄望着他低头拧毛巾时的发旋,问:“新闻里说,通往仙台的交通网络严重损毁,许多道路封锁,机场和火车站暂停使用,除了救援队,外面的人根本无法进入灾区,你是怎么过来的?”
梁泽轻飘飘地解释,他从申城坐飞机到名古屋,在当地遇到几个打算开私家车驰援的民间救援队,搭了他们的车一起过来。
岑一时说不出话。
梁泽是男朋友。这件事在她认知中变得越来越具体。
夜色渐深,体育馆内逐渐安静,充气床垫的宽度狭窄,勉强容得下一个人。若是要容纳两个成年人,便显得有些拥挤。
梁泽坐在床头等岑依洄入睡。
岑依洄探出手,扯了扯梁泽袖子,用口型示意他一起上床。梁泽犹豫了一下,架不住岑依洄的再三要求和水灵灵的期盼目光,于是脱下大衣,同她依偎躺在一起。
偌大的体育馆,轻微的鼻鼾声此起彼伏,岑依洄侧枕在梁泽手臂上,手指在他的胸膛漫无目的画圈。
梁泽包住她的掌心,压低声音问:“睡不着?”
岑依洄眼睛轻轻上挑。
梁泽也侧过身,与她面对面,探身在她额头亲了一口,“明天,最晚后天,应该就能撤离仙台了。”
岑依洄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讲起在文化馆和苏睿逃生的经过。
梁泽听到那块水泥板砸下来时,心头一紧,忍不住一阵后怕。但表情仍维持淡定,只安慰道,你们两人没有生命危险就好。
岑依洄埋在他的肩窝,不再说话-
次日下午,政府安排的大巴车就位,运送滞留人员陆续离开仙台。
苏睿比他们更早一步回国。早上就被转移到当地的国际医疗救援中心,还有其他几位中国伤者,搭乘专机返回中国治疗。
大巴缓缓驶离停车场,经过临时清出的道路,两旁倒塌损毁的建筑触目惊心。岑依洄目光空洞,梁泽喊了她好几声才听见。
梁泽目光紧紧跟随岑依洄的表情,察觉她从昨晚到现在,不哭不闹,也不再提及苏睿,平静得有点反常。
从名古屋机场搭乘航班回国,飞机落地,靳平春已在出口处等候。
梁泽直接把岑依洄带去了滨江边的云兰湾小区。大概是回到熟悉的地方,岑依洄生出一些困意。梁泽小心翼翼将人抱入卧室。立在床边,凝视她的睡颜片刻,轻轻关上房门离开。
客厅里,靳平春视线投向房间:“还好还好,没受重伤。”
梁泽并没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皱眉头:“我觉得她怪怪的。”
靳平春问:“哪里怪?”
梁泽其实不太确定。
他看新闻报道,岑依洄被困的文化馆,内部的音乐厅当时正举行演出,将近三分之一的观众没逃出来。搜救画面里,许多人被抬出来时,已经盖了白布。
他当时在名古屋看到新闻,又想起岑依洄说过在那栋文化馆排练,当下不顾一切地想办法赶去仙台。
但是,在岑依洄昨晚的叙述中,整间文化馆只有她和苏睿。她好像完全不记得有其他人。
这太奇怪了。
靳平春沉默片刻,似乎也意识到怪异之处,“找机会带她做一趟全身检查吧。”
梁泽也有此意。
岑依洄睡了一小时,醒后洗了个澡,套了件梁泽的睡袍去客厅。
厨房弥漫食物的诱人香味,锅炉冒着蒸腾的热气,而睡袍的主人,正在煎一块鳕鱼。
岑依洄看了会儿,忍不住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梁泽哥哥,你能在申城待多久?”
梁泽微微便转过头,目光在她粘人的神情上停留,“暂时不回北京了,如果需要见导师,我会当天往返。”
岑依洄的脸埋在他背上,蹭了蹭:“最近不想住宿舍,想住你这里。”
“可以。”梁泽嘴角勾了下,“不着急上学,我帮你请了一周假。”-
一周后,岑依洄小腿上的伤痕结了疤。
梁泽原本打算趁假期带岑依洄做一次完整生理和心理检查。
但岑依洄不肯,坚持说自己没事。
梁泽见她抗拒,且身体并没异样,便没有继续强求。他白天在家里写论文,下午去大学城接岑依洄回家,等到第二天再把人送去上课。日子好像慢慢恢复正常。
三月末,夜半时分,急雨倾盆。
雨点激烈拍打窗玻璃,风声呼啸,窗户随之发出叮铃当啷的震动声。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卧室沉寂,猛地惊醒睡梦中的岑依洄。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几乎没有任何理性思考,掀开被子直奔窗口想逃生。
就在触及窗把手的瞬间,台灯亮起,梁泽的身影出现身后,迅速将她紧紧揽入怀里安抚:“依洄,没事了,没事了,这里不是仙台。”
岑依洄好半晌才抑制出心底的恐惧。
她解释自己的失态:“我刚才做噩梦了,梦见我被压在废墟里,怎么也动不了。”
“梦是假的,都不会发生。”梁泽微微屈膝,捧起她的脸,“回床上去吧。”
然而,回到床上的岑依洄迟迟无法入眠。
后半夜,她突然翻身到梁泽身上,亲了亲梁泽的下巴,同时手探入他的睡裤。还没碰到什么,就被梁泽隔了层布料制止。
梁泽的语气带了丝温柔又无奈的笑意:“现在要?”
岑依洄在黑暗中点头,怕梁泽看不见,问:“可以吗?”
梁泽反过来将她压在身下,避开她结痂的小腿,做得很温柔。
岑依洄小声提要求。
梁泽肩膀架着她的腿,一开始没听清。抽了个枕头垫在她身下,弯腰压近,耳朵凑到她的唇边。
岑依洄说的是:“能不能让我痛一点?”
有疼痛感,才是活着。
第45章 遇见 周惠宣按下疑惑,让司机再追快点……
台灯光线幽弱昏暗, 在梁泽的后背落下一片阴影。他的皮肤布满细密汗珠,伴随撩人的闷/喘,肩胛骨拱起又落下。
岑依洄很喜欢梁泽此刻蛮重深入的力道。
她微微睁开眼睛, 视线立即与梁泽深不见底的眼神碰擦。手掌心捧起梁泽的下颌, 无声地鼓励他继续。
等到结束, 岑依洄全身骨肉瞬间泄了力, 半张脸闷在枕头里犯懒, 说等会儿洗澡, 让梁泽先去。
梁泽俯下身, 亲了一下岑依洄裸露的肩膀, 下床进入浴室。洗完回来, 卧室静静回荡着岑依洄冗长平稳的呼吸声。梁泽没再喊醒她,任由她睡个好觉。
放纵过久, 两人都错过了隔天的起床闹铃。
岑依洄上午有专业课,待她看清闹铃时间, 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边穿衣服边摇醒梁泽,请他发挥山上飙车的车技, 赶在第一节课之前送她到大学城。
梁泽坐起身, 捋了把头发。望着岑依洄慌慌张张下床捡衣服的模样, 嘴角勾起,慢条斯理掀开被子, 走到她身后, 抬手重系错位的内衣扣。
她身上都是他的味道,但她本人似乎没发现。
岑依洄在副驾上反复琢磨该用什么迟到理由。纠结的档子,梁泽一辆接一辆超车,竟然在第一节课闹铃响之前,准时将岑依洄送到教学楼下。
“谢谢梁泽哥哥!”岑依洄抱着书包推门下车。
梁泽降下车窗, 交代:“我等你下课。”
岑依洄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冲进教学楼。
梁泽已经对岑依洄的课表了如指掌,她今天下午只有两节马哲公共课。大学城开回市区得一个小时,梁泽索性不浪费时间重复来回跑。
中午两人食堂吃饭。岑依洄昨晚睡眠不足,又经过一上午专业课的鞭笞,没什么胃口,动了几筷就放下。距离下午的课还有段时间,岑依洄和梁泽找了间空教室自习。
梁泽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论文,岑依洄恹恹地枕在他肩膀,“梁泽哥哥,下午陪我去上课吧。”
键盘声噼里啪啦分秒未停歇,梁泽几乎没有犹豫,说“好”。
这下换成岑依洄错愕。梁泽对她真的是有求必应。
公共课在容纳上百人的阶梯教室,岑依洄拉着梁泽坐到最后一排,虽然两人只差了三年,但梁泽的气质,在教室里莫名成熟许多。
马哲老师的白色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黑色毛衣,他的普通话带了浓浓的吴音,听着特别容易犯困。
岑依洄握着水笔记笔记,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许是昨晚太累,在喧闹的课堂上,岑依洄仍然趴在课桌睡了过去。接着指间一空,水笔被抽走。
阶梯教室的桌板冷硬,岑依洄看见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中。冷风四面八风袭来,她挣扎着往后躲,一直躲,背脊忽然撞到粗粝坚实的水泥板。
她低头看,水泥板露出一角黑色大衣。风声停止,水泥板里传来微小的哭声,一阵一阵,听不真切。
“啊——”
伴随恐惧的尖叫,岑依洄忽然惊醒。
已经下了课,明亮宽敞的教室没有其他学生,岑依洄睡了整整两节课。
背脊上,一只宽阔温暖的手轻轻拍着安抚她。梁泽问:“又做噩梦了?”
岑依洄精神松懈下来,点了点头。
梁泽紧紧盯着岑依洄蕴藏恐惧余韵的眼神,用商量的语气提议:“依洄,靳平春推荐了一家口碑非常好的心理诊所,我陪你去看一看,怎么样?”
岑依洄下意识想说“我心理没有问题”。
但她昨晚和今天的表现,不太具有说服力,是以只能沉默。
梁泽有些心疼她回避的模样。
迟迟等不到依洄的回应,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不想去先不去。但你要答应我,如果这样的症状一直持续,我们必须去看医生。”
见岑依洄点头,梁泽把记满马哲笔记的本子推给她:“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有任何话、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梁泽自从当了男朋友,岑依洄享受到的照顾和温柔,常常令她觉得不真实。
她欲言又止。
在梁泽鼓励的目光下,终于尝试开口:“梁泽哥哥,苏睿发信息给我,说她要治疗腿,先休学一学期。我打算周末去嘉兴探望她。”
“嗯,我陪你去。”-
岑依洄近期不住宿舍,她让梁泽的车停在宿舍楼下,等她上去拿几份翻译资料。
梁泽开惯了这辆黑色跑车,平日不觉得惹眼,但这辆车出现在校园里,却是频频引人行注目礼。等待的间隙,梁泽琢磨着,以后接送岑依洄,应该换辆外形低调的车。
大约五分钟,岑依洄步履匆忙地捧了一个文件袋下楼。
“梁泽哥哥,资料不在袋子里。”岑依洄低头来回翻找文件夹,“我得再去趟建德花园。”
梁泽踩动油门。
黑色跑车快速穿过校园林荫道,呲啦一声,迎面与它擦身而过的奔驰商务车紧急刹停原地。
周惠宣透过后车窗玻璃眺望远去的车辆,吩咐司机,赶快掉头跟上!
新上任的司机眼疾手快拨转方向盘,趁跑车还有一丝尾影,卯足劲追了上去。
周惠宣拧着眉若有所思。
她记得,那辆跑车的车牌号分明属于梁泽。一闪而过时,看到副驾驶的人影轮廓,似乎是岑依洄。
难道岑依洄和梁泽这两年一直保持联系?
周惠宣按下疑惑,让司机再追快点。
司机果然不辱使命,成功跟入建德花园,停在距离跑车三十米开外的安全距离。他很识趣,不打听雇主的隐私,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观察那辆跑车中坐的是何方圣神。
副驾驶门率先推开,一双细长的腿迈出车厢,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司机忍不住张大眼睛。这姑娘不仅漂亮,竟然还和后排那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接着驾驶门也开了,身形挺拔的男人绕过车头,用熟稔亲昵的搂抱姿势,揽着漂亮姑娘上楼。
“夫人,我们要在楼下等吗?”司机试探问道,“如果要等,我停进边上的车位,否则他们下楼会注意到这辆车。”
周惠宣沉吟片刻,“不用等,回家吧。”
司机领命,开回陈家宅子。高架路上,他悄悄瞥了眼后视镜。
后排那位美艳凌厉的陈夫人,她正侧脸凝视窗外,唇角挂着微淡的、得意的笑。
周惠宣当初让岑依洄亲近梁泽,是因为从梁世达那儿听说,梁家老爷子会把大部分财产留给梁泽,所以希望女儿和梁泽这位哥哥处好关系,日后多多少少得点好处。
想不到她离开中国后,岑依洄竟直接和梁泽在一起了。
周惠宣看得出来,梁泽刚才下车时看岑依洄的表情,明显带着喜爱。
想到此,周惠宣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到底还是她争气,我没白费心血培养。”
第46章 探望 当初我一进梁家,就该认你做男朋……
岑依洄计划周六去探望苏睿。
出发前一晚, 她盘腿坐在沙发,登陆好多天没光顾的桃花源网站。
后台出乎意料躺了两条新私信。
第一条信息来自原创板块的匿名作者,对方破天荒地发来一个英文长句:冒昧打扰, 请问你最近为什么不继续翻译了?生活是否遇到困难?
岑依洄嘴角扬起一缕欣慰笑意。互联网相逢一场, 那人还挺讲情谊。她敲键盘回复, 没提仙台地震, 笼统地说学业生活忙, 接下来会继续跟进翻译。
对方也在线, 立即发来:好的, 感谢。
免费劳动得到关注和重视, 岑依洄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成就感。
打开第二条私信, 是一位外文出版社的图书编辑,叫佳千。佳千在私聊中询问岑依洄联系方式, 声称已经关注她一段时间,想谈合作。
梁泽和导师视频结束, 单臂托电脑走出书房。他坐到岑依洄身旁,放下电脑, 从背后圈住她:“发什么呆?”
“梁泽哥哥, 编辑说看了我在桃花源上的翻译作品, 手头有个项目与我合作。”岑依洄向梁泽展示私聊记录,“你觉得怎么样?”
梁泽扫了眼, 对方的身份有官方认证, 提出的合作方式也没有挖坑,还算真诚。
“感兴趣就试试。”梁泽说。
岑依洄思考片刻,答应了同在申城的编辑的见面邀约。
自从日本回来,岑依洄一直住在梁泽滨江的房子里,长期打扰男朋友不是个好决定。
这晚, 睡前熄了灯,岑依洄在被窝中与梁泽手指交扣,同时说下周搬回宿舍。
黑暗中,梁泽睁开眼睛,冷不丁问:“住我这里不好吗?”
“嗯?住你这里当然好。”岑依洄犹豫着,“但是……”
“但是什么?”梁泽用力反握住岑依洄的手。
“大学城距离市区距离远,我每天上下课不方便。”岑依洄侧过脸,“你过段时间也要去ESS实习,没空接送我。”
梁泽想了想,将岑依洄拢进怀里,“去考驾照,考完给你买车。”
岑依洄:……
最后双方各妥协一步,约定周一到周五住宿舍,周末时间分配给梁泽-
翌日清晨,岑依洄和梁泽前往嘉兴。
去之前,梁泽担心岑依洄重新想起地震当天的画面,有些纠结该不该让她现在见苏睿。经过一路观察,岑依洄情绪始终平静稳定,梁泽放了心。
苏睿的左腿做了手术,目前在医院进行观察。目前度过了危险期,还得等身体指标全部恢复正常,才能出院。
只是,医生明确表示,苏睿的腿不可能再跳舞,顶多只能像普通人那样走路散步。
岑依洄望着病床上沉默不语、不愿与她多搭话的苏睿,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倒是苏睿的父母和妹妹,脸上丝毫不见阴霾,露出遮不住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愉悦。
聊了会儿天,才知道苏睿的父母,因为女儿在地震中受伤,意外得到了工作上的提拔和表彰。
苏睿的父亲就职于当地一家化工厂,厂长听闻苏睿在仙台地震中因救人而受伤,便给宣传部下达任务,弄出了“见义勇为、教女有方”的通报表彰,也当作企业的形象宣传。
苏睿父亲不仅升职加薪一条龙,还接受了本地小报和电视台的采访。事业发展的跨度赶超过去二十年。而苏睿的母亲是本地在编教师,同样被当做典型榜样。
至于苏睿的妹妹苏妤,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杭州的一所专科学校,读旅游专业。
苏妤的眼睛在岑依洄和梁泽身上转来转去端量。
见两人预备告辞离开,苏妤跟着起身,热情地送他们到停车场。
“我姐最近心情不好,不爱说话,你们也别太介意。毕竟医生说腿要养很长一段时间呢。”出了电梯,苏妤在前头带路,“你们的车牌号多少呀?”
梁泽按了车钥匙解锁,跑车大灯大白天依然耀眼地晃了晃。
苏妤认得这个车标,买一辆要好几百万。她暗叹梁泽真有钱,不仅有钱还有颜,妥妥的高富帅。
而且这个高富帅看着好宠女友,只见他贴心地揽着岑依洄肩膀,另一手为她拉开副驾驶车门。
苏妤拿出手机,眼疾手快趴在副驾驶窗口:“依洄姐,我们加个好友吧,如果你后续想了解我老姐的情况,欢迎随时找我。”
梁泽等她们扫完码,发动车子离开。后视镜中,苏妤立在原地翻看手机,梁泽收回眼神,淡淡道:“如果是有关苏睿病情的事,直接和苏睿本人联系比较好。”
岑依洄低着头修改备注,闻言“嗯”了一声,带着敷衍拖沓的尾调。
梁泽无言地笑笑-
折回申城,时间尚早,梁泽载岑依洄去见那位图书编辑佳千。
地点约在陆家嘴一家高端购物中心里的咖啡店。
岑依洄提前到达目的地,嘱咐梁泽,结束再来找她。
梁泽单肩挂着一只黑色健身包,最后确认:“真不用我陪?”
“不用不用,哪有人谈工作项目带男朋友的。”岑依洄挽着梁泽胳膊,将他推向咖啡店隔壁的会员制健身房,“你去锻炼吧,练完我肯定也结束了。”
这家健身房开在商场里,会费高昂,最大优势是能看到浦江繁华峥嵘的沿岸江景。
梁泽,还有赵及川和靳平春,以前都办过卡。
赵及川和靳平春来得比较勤,梁泽只是偶尔,他大多数时间图方便,直接使用梁家别墅的健身室,或者去小区自带的会所。
岑依洄坐在咖啡馆,一分钟低头看三次时间。
佳千掐着点赴约。
私信聊天中,编辑的措辞严谨官方,岑依洄一度以为对面是个严肃的中年阿姨。谁曾想佳千本尊竟是位研究生刚毕业的年轻姑娘。她的马尾辫长而直,无框眼睛下的一双丹凤眼干练智慧。
两人都是桃花源深度用户,看过彼此主页,省去了许多自我介绍的步骤。
佳千想策划翻译出版一批美国当代校园背景的青春小说,她带了几本选中的故事,给岑依洄做参考。
岑依洄大致翻阅几页,这些书里的主角和时代背景,更贴近当代真实生活。和她看过的外国经典爱情名著大相径庭。
她翻了三本,男主角分别是冰球运动员、橄榄球队队长、赛手车,而女主角则是啦啦队长、学设计的富家女、队医。
非常美式审美的角色设定。
佳千介绍:“这些流行小说呢,遣词造句都很简单,翻译起来难度不大。”
也许是书中的设定太贴近北美现实文化的背景,岑依洄对这类青春小说并感兴趣,无法沉浸阅读。
“除了前期给到的版税,后期如果卖得好加印,译员也有分成。”佳千带来了详细的千字报价,供岑依洄考虑。
岑依洄犹豫了一下。
她日常零用开销,大多还是先前的存款,读完大学是没问题的,但也只是恰好足够。
建德花园的房租,梁泽从没真正收过,可以先不算在内,但如果毕业后还想深造,那是得未雨绸缪多存钱。
想到此,岑依洄接下了这份兼职。
商讨比预计顺利,佳千离开了,梁泽锻炼尚未结束。岑依洄捧了咖啡,在商场闲逛。
立在落地玻璃边,望出去,悬挂在隔壁大楼上层的巨大的“ESS”标志,晚六点半准时亮灯。
ESS公司门厅高挑气派,周六也有许多员工进进出出,女士的职业装丰富多彩,而男士的单调许多,清一色西装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体气质和香港中环见过的那批金融精英男一脉相承。
不知是否算职业特性,搞金融的人,除了显赫优越的教育背景,身材管理也出奇一致的自律。
从ESS下班的员工,很多人肩膀上挂了奢牌运动包,径直走向这栋楼。
估计都是那家会员制健身房的常客。
岑依洄眼看时间差不多,掉头回去找梁泽-
梁泽锻炼完,潦草冲了个澡,换干净衣服出门。
隔壁咖啡馆不见人影,梁泽手臂搭着外套,运动过后的肌肉散发着浓烈的荷尔蒙吸引。他拿出手机,刚拨出去,背后一阵绸密的香水气味窜入鼻腔。
梁泽下意识朝前挪一步。
——岑依洄不爱闻浓香,要是被她嗅到,小姑娘又得不高兴。
身后年轻活泼的声音问:“帅哥,是一个人来锻炼吗?”
电话尚在接通中,梁泽朝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和我女朋友。”
话音落,就瞥见扶梯上楼的岑依洄。
梁泽掐断电话,与搭讪的女人擦身而过,大步迎向岑依洄,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问刚才的项目洽谈得如何。
岑依洄翘起嘴角,说自己已经接受这份兼职,能赚钱了,晚上请梁泽吃饭。余光注意到那个搭讪梁泽的女人,耸了耸肩膀后转身离去。
回家的路上,岑依洄脑子里止不住地瞎琢磨。梁泽之后也要去ESS实习,他的模样生得好,身材肩宽腰窄,其实很适合穿西装,届时向他示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何况,又是身处金融圈。
岑依洄当年在香港旁听过不少金融圈八卦。那个圈子,收入高,诱惑多,玩得花。
梁泽哥哥这样的人不会乱玩。岑依洄很坚定。
可转念一想,梁泽哥哥第一次和她谈恋爱,不管接吻还是上床,好像都挺会玩。
嘶——
胡思乱想间,梁泽已经将车开到了小区大门口。
没急着开进地库,梁泽侧头望着岑依洄,拇指和食指轻捏岑依洄的耳垂,“一路上看你心神不宁。”
“梁泽哥哥,”岑依洄解开安全带,大半身覆着抱上去,憋半天憋出一个决定,“除了周末,如果周中有空,我也会回来探望你的。”
梁泽颇为享受岑依洄主动示好,单臂箍住她的腰,“想回来了提前说,我去接你。”
“早知道当你女朋友的福利这么好,”岑依洄真心实意许愿,“当初我一进梁家,就该认你做男朋友。”
梁泽大掌暧昧地轻拍了下她的腰臀部位,“那时你才十五岁,你认了我也下不了手。”
岑依洄嘻嘻笑笑回坐原位。
梁泽正要重新挂档启动,忽然,暗自蛰伏路对面的奔驰车朝他们闪了两下强光。
岑依洄眯起眼睛,隐约看到奔驰车司机下车,绕到后排半弯腰打开车门。
一双着高跟靴的腿,踏在柏油路面。
周惠宣披了件斗篷大衣,钻出车厢,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跑车内的两人。
第47章 关灯 喜欢你,很喜欢你。
梁泽和岑依洄, 一左一右下车。
周惠宣目光轻点那两人牵着的手,随即挪开眼神,单手拢住披风衣襟, 踩着高跟靴款款上前。
司机立在车旁原地等候。他双手交叉负身前, 眼观鼻, 鼻观心, 在大马路上扮隐形人。
岑依洄怔了怔, 手指不自觉握紧梁泽掌心。梁泽察觉她的异常, 微微用力地回捏住她。岑依洄的心平静下来。
如今的她和梁泽, 没有亲属关系, 没什么可担心。
周惠宣缓缓走近, 语调平静:“你们在交往?”
岑依洄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 梁泽先一步答道:“是的,周阿姨, 依洄和我正在交往。”
周惠宣转过脸,审视的目光赤裸裸地落到梁泽身上。
夜色中, 梁泽站得笔直。他的五官并无变化, 但眉目间的神情, 比周惠宣离开那年更为成熟坚毅。
梁泽迎接周惠宣细细的打量,而他宽厚温暖的掌心始终包裹着岑依洄。
清风无声地在三人间流动, 周惠宣收回目光, 对他们的交往关系不予置评,只道:“我想和依洄单独聊一会儿。”
话音刚落,梁泽的眉头下意识蹙起,手微微一紧,想说“不行”。但他注意到岑依洄一晃而过的犹豫。
果然, 下一秒,岑依洄轻轻动了下胳膊,“梁泽哥哥,你先上楼等我。”-
小区门口的冰激凌店,营业到晚上十点,客流一天到晚稀稀落落,也不知营收是否能抵付房租。
店里还开着暖气,初春料峭的清寒被隔绝在外。
柜台冰激凌机上刻着的意大利文闪烁银光,墙面挂着做旧的木质菜单板,用粉笔写着当季限定口味,空气中萦绕淡淡的奶油和巧克力气息。
岑依洄挑了常坐的窗边位置。
服务员接过两位客人脱下的外套,同时递上冰激淋和饮料菜单。
周惠宣望着女儿熟门熟路翻菜单的作慢,问:“依洄,你经常来这家店吗?”
岑依洄“嗯”了一声。
先前在梁泽家中的舞房练舞,跳累了,偶尔奖励自己吃一点冰激凌调剂生活,为此还在这家店办了张储值卡。
若换做以前,岑依洄万万不敢在周惠宣面前大张旗鼓吃冰激淋,现在已经不在意母亲的看法。
点完单,岑依洄心平气和,直奔主题:“妈妈,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希望你来找我。不要觉得我在耍脾气,我……”
周惠宣突然开口打断:“你在日本遇到地震,为什么不告诉我?”
岑依洄停下手中的动作,握着勺子,抬头望向周惠宣,一时间难掩错愕,“你怎么知道?”
周惠宣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岑依洄脸上,冷峻的声音透着隐隐的不悦:“你的同学,你的老师,所有人都知道。我作为你妈妈,连我女儿差点被埋在废墟里,我都不能有知情权吗?”
岑依洄垂下眼睫,“已经过去好多天了。”
周惠宣倒吸一口气,“出那么大的事,起码告诉我一声。”
岑依洄低头舀了勺冰激淋送嘴里,巧克力酱在舌尖悄悄融化。她高中租在学校旁酒店的那段时间,夜深人静,穿过小巷时,总会想,如果她把此刻的生活状况告诉周惠宣,母亲会不会心软,从美国回来接她?
大概率是不会的。
岑依洄总是在心里给自己笃定的回答。
时间长了,便不在脑海中自导自演这种无聊的假设。
“依洄,我好歹养了你那么多年,”周惠宣说,“你在日本获救,连一通电话都没想过打给我吗?”
“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了,我没事。”
岑依洄没有胃口继续吃冰激淋,“希望你先不要把我和梁泽交往的事透露出去,如果没有其他事,我……”
话没说完,岑依洄看到周惠宣保养得当的手,当下微微颤抖。
岑依洄忽然有些发怔。目光顺着母亲的手一路往上,看到母亲想向来厉清冷的眼眶泛红。
周惠宣的嗓音沉了沉:“我知道我不是称职的母亲,但如果我知道你当时没住到岑寅跃家里,我一定会回国带你走的。”
高中时被单独抛弃在申城,是岑依洄心里解不开的结,周惠宣明白,所以反复强调她当初不知情。
“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一直讨论的必要。”岑依洄胸口闷闷的,“妈妈,我想回去了。”
说着,岑依洄起身离开,没有丝毫犹豫。
脚步虽然没停,却没忽略周惠宣眼角一划而过的眼泪。
记忆中,周惠宣从没哭过。母亲她仿佛有耗不完的能量,不断地在男人间周旋,像打仗一样捍卫争取自己的荣华富贵。
岑依洄走到小区入口时,回头看了眼,周惠宣还坐在冰激淋店里。一勺一勺,吃着那份和她点的口味相同的冰激淋。
进入小区,楼道口边上有一点猩红的光,在黑夜里忽明忽暗。
岑依洄走近,闻到淡淡的烟味,才看清是梁泽坐在花坛边缘。他手肘支在膝盖上,指间夹着的烟还剩小半根。
“梁泽哥哥,你坐在这里干嘛?”
梁泽透过淡淡的烟雾看着她,笑了一下:“等你。”
岑依洄不嫌弃烟味,走向梁泽,本想坐在梁泽身边的水泥花坛,却被他一把轻拽到腿上。“别着凉。”他说。
这里不常有人经过,岑依洄顺势挽住梁泽的脖子,“梁泽哥哥,正晴游轮上市庆功宴那回,我也有偷看到你抽烟。”
“嗯,我知道。”当时没揭穿她罢了。
“看你平时很少点烟,难道都像今天这样,偷偷背着我抽吗?”
梁泽偏头看了看烟,又看了岑依洄,嘴角微微勾起:“哪能背着你。高中时候学会的,本来就抽得少,没瘾。”
“高中?”岑依洄扬眉,半是惊讶半是故意作出的嗔怪,“不学好。”
梁泽低头抖了抖烟灰,声音低沉了些许:“那时候父母在新加坡,爷爷和二叔忙正晴上市的事情,没人管我,我就想试点刺激的东西。先是抽烟,拿到驾照后就和赵及川他们在山地飙车,能刺激肾上腺素的事我都想试。”
岑依洄脑海警铃大作。
等等,梁泽他说喜欢刺激!
那去了ESS可怎么办!
梁泽没意识到岑依洄的思维已经歪到别处,他随手掐灭烟头,伸手拉住岑依洄垂在他肩前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和你妈妈聊得怎么样?”
岑依洄的情绪低落下来:“我有点弄不明白要怎么面对她。”
梁泽在她眼角亲了一下,“没想通,那就先别面对。”
“我一直想不通怎么办?”
“那就一直别去面对。不是所有问题非得去解决,放着也可以。”
这理论倒是新鲜。
岑依洄从小接受的教育,是遇到问题,必须解决问题。结果到了梁泽这里,就变成了允许放任问题存在。
她嗤笑了一声,眼中带了被宠着的理直气壮:“梁泽哥哥,原来你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竟然那么溺爱。”
“我可是只溺爱你一个。”梁泽侧头看她,嗓音懒散又低哑,“上楼吧。”
进了玄关,尚未开灯,两人默契地抱在一起接吻。
岑依洄放得开,梁泽自然无所顾忌。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没拉窗帘,岑依洄手掌心和身体贴着墙壁,望见江面飘过的灯光闪耀的游船。
身体相碰的瞬间,岑依洄探手去摸玄关开关。
梁泽抓紧她纤细的手腕,同时低头咬她的肩颈。
“开了灯,别人就要看到你在被我/干了。”
“你上次说,玻璃是……”岑依洄咬着下嘴唇,“……单向的。”
梁泽压得更深:“单向玻璃在晚上不管用,这是常识,依洄。”
岑依洄确实是第一次知道这种常识,但她也不敢开灯验证。
忍受房间中极其幽弱的光线,和梁泽纠缠。大概由于视觉不起效果,她别的感官较往常更敏锐,身体也能更专注地感受梁泽。
从玄关,移到客厅中央。
岑依洄跪在沙发椅,手抓着椅背,喊了声“梁泽哥哥。”
梁泽的声音亢奋:“嗯。”
岑依洄本来想说这姿势腰太累,但她察觉梁泽好像很喜欢这个环境,他的那个,今天的状态尤其……
梁泽见她不语,追问:“怎么了?”
话到嘴边,岑依洄无意识地改了口:“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梁泽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风暴-
与此同时,奔驰车正驶向陈宅。
周惠宣望向窗外走神。她的脸上,已不见方才冰激淋店中的失落,只弥漫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默。
司机瞅了两眼后视镜:“夫人,陈先生说今天有应酬,很晚才回,叫您先休息。”
“知道了。”周惠宣应了声,“浩浩呢?”
“已经被哄睡啦,睡前一直哭着找您。”年轻的司机趁机拍马屁,“果然浩浩和您最亲近。”
但周惠宣并没因为这句话高兴。
她还在想岑依洄。
遇到地震的死生时刻,岑依洄竟然也没联系她,看来去美国的事,真的伤到了岑依洄。
得想办法修复关系。
第48章 错觉 梁世达立在楼道阶梯上发怔。……
岑依洄带着行李, 搬回学校宿舍。
自从恢复在桃花源上的翻译工作,那位匿名作者对她热络不少,时不时发来私信聊天, 诸如:最近过得怎么样?学习忙吗?
一来二去, 岑依洄多了位互联网网友。
虽然不知对方三次元的身份信息, 但根据那人言谈中有关医学知识侃侃而谈的蛛丝马迹, 以及小说中主角的医学背景, 岑依洄推断作者在医院或者药企工作。
电话中与梁泽聊起一嘴。
梁泽的语气带了一丝怀疑:“作者是男是女?年纪多大?”
“我没问, 对方也没问过我。”岑依洄挂书包离开图书馆, “梁泽哥哥, 你最近上班忙吗?”
梁泽毕业论文第一稿基本敲定, 同时去了ESS上岗报道。刚进公司,便有数不清的会议和客户约见。岑依洄自觉等到晚上再联系他。
“还可以。”梁泽说, “周五去学校接你。”
“我这周不回去,”岑依洄宣布, “和室友们约了公园露营。”
梁泽差点忘了,岑依洄是个刚上大一的女大学生, 正值青春年华, 拥有正常社交生活。虽然很想把人接在家里度周末, 但考虑片刻,还是祝她和朋友玩得愉快。
挂了电话, 岑依洄打开电脑。
最近流行网购, 露营的户外气炉、防潮垫、整理箱还有食材,能在网上一站式购买。室友们凑在电脑前选购,岑依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苏妤的信息-
小妤:依洄姐姐,能再给我打两千块吗?
岑依洄翻阅和苏妤的聊天记录。苏妤最近频繁要过好多次钱,基本都是小几百块, 数额不算大。问起理由,她声称这是苏睿的特殊护理费补贴。
苏睿的腿伤治疗有保险承担,但保险费不涵盖护工费用。
苏家父母平日需要打卡上班,只好请了二十四小时陪护。倒是苏妤,她学校课少,纪律查得不严,三天两头跑医院。
岑依洄盯了屏幕一会儿。
苏妤迟迟没得到回应,又编辑新消息-
小妤:最近为了照顾我姐,来回交通花销实在有点多。如果方便,这个月能不能借点钱应个急?毕竟我姐姐是为了救你,真的非常感谢!
岑依洄打过去两千块,并告知苏妤,她周末会去嘉兴探望苏睿。
随后顺势打开梁泽的聊天框,手指点在键盘,想了想,又挪开,关闭聊天软件。
岑依洄选择独自去嘉兴,并非刻意隐瞒梁泽。
潜意识里总觉得,如果告诉梁泽,他一定毫不犹豫地陪她一起。可正是这种念头,令岑依洄隐隐不安——毕竟,一段需要过度付出的感情,容易被放弃。
不能总让梁泽成为挡在她面前的人。
即使梁泽目前喜欢她,且十分愿意宝贝她、哄她开心,也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梁泽会乐意面临不间断的麻烦。
岑依洄从小就清楚,男人的爱有条件,他们害怕琐事、害怕麻烦,一旦耐心耗尽,无尽的冷暴力和争吵会逐渐侵蚀、破坏掉纯粹干净的爱情。
她喜欢梁泽,想认真维护好这株幼苗,希望它能顺利开出花-
周六上午,天气晴好,温度一夜之间转暖。
列车停在终点站嘉兴,岑依洄随拥挤的人流出站。正是列车到达高峰期,等好一会儿才拦到空出租,抵达医院时,苏妤立在住院部大楼门口,低头玩手机。
岑依洄走近,注意到苏妤的头发突然变长许多,应该是接了发,还漂染成红色。
苏妤抬起头,“依洄姐”。
岑依洄踏上台阶,轻颔首,“抱歉,车站出来打不到车,耽搁了时间。”
“自己坐车来的啊?”苏妤伸头张望,“梁泽呢?你那个开跑车的男朋友,怎么没陪着一起?”
岑依洄唇角牵了牵:“他有事。”
苏睿前两天换了新病房。苏妤领着岑依洄上楼,嘴里念叨医生不靠谱,明明她姐已经到了出院时间,医生偏不让,说苏睿腿部出现肿胀、变色的感染迹象,必须留院观察。
听到感染,岑依洄心头一咯噔。
苏妤还在喋喋不休,她转过身:“我看医院就是为了赚我们钱。我爸上次背痛,来配膏药,医生开了堆乱七八糟的心脑血管检查,花了上千块,还好医保能报销。”
电梯上升到住院部五楼,左拐是骨科住院区域。
刚进入病区,就听到走廊最里间的病房传来刺耳的碰撞声,接着是苏睿失控的怒吼:“我要出院!我到底还要躺多久!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干脆把我的腿锯掉算了!”
苏睿父亲怒骂:“混账玩意儿,乱说什么!”
苏妤脸色一变,径直跑入病房,岑依洄紧随其后。
屋内一片狼藉,陶瓷餐具筷勺四分五裂,解闷的书本杂志全被扫落地面,空气中的酒精味混杂了被打翻的饭菜香。
苏睿满眼通红,见到跟进门的岑依洄,情绪猛然间更为激动:“出去!你们都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上次见苏睿,她的情绪还是乐观稳定,笑着说想早日返校。
苏睿见岑依洄呆滞原地,怨气无处发泄,随手拿了桌上的玻璃杯往她腿上砸:“都是你,都怪你,早知道不救你了!让那块水泥板砸死你算了!”
岑依洄愣住了。
苏家父母连忙拉住女儿,“冷静点!你在干嘛!”
杯子扔的角度偏了些,砰地砸到墙面,杯中新泡的热水溅洒到岑依洄的裤脚上。一阵热辣的刺痛,岑依洄微微皱眉,但没吭声。
苏妤从没见过姐姐失态凶悍的模样,怔了片刻,手背上溅到热水滴,方才反应过来,拽着岑依洄离开病房。
“不好意思啊,我姐……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就是最近心情不好。医生昨晚通知她继续住院,她已经发过一通火了。”
病房区域空间拥挤,苏睿控制不住地骂骂咧咧,许多穿了病号服的人,探头好奇张望。苏睿说,当时文化馆死了那么多人,再加一个岑依洄也不会怎样,她为什么手贱非得去推那一把,害得自己断腿住院。
苏妤实在听不下去,把岑依洄拽下楼了,她偷偷回头望一眼,父母没跟出来,抿了抿唇,压低声音坦白:“依洄姐,我问你要钱的事,能别告诉我父母和姐姐吗?他们不知道。”
苏妤忐忑了几秒,偷偷撩起眼皮望岑依洄,发现她在走神。
“依洄姐?”
然而岑依洄根本听不进去,此刻头痛欲裂,尤其是苏睿那句“文化馆死了那么多人”,让她很不解。
死了很多人?哪来很多人?
岑依洄只记得她和苏睿被困在房子里。
某些模糊的、暗黑的画面忽然闪现脑海,岑依洄的胃一阵恶心,撑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弯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耳边苏妤的声音始终嗡嗡嗡回荡,岑依洄的脑袋疼得即将生生裂开。
在窒息的痛苦袭来前,她依靠本能逃离医院,马不停蹄返回申城。
一个小时的车程便回到熟悉的城市。
车站内,岑依洄四肢发抖,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她今日原本打算和室友露营,梁泽说,那他抽空回趟梁家,陪爷爷吃顿饭。这个点,梁家人应该正在用餐,理应不去打扰。
但岑依洄承受不住压力,拿出手机,拨了梁泽电话。接通的瞬间,她鼻子一酸,眼泪汩汩溢出眼眶,喊了声“梁泽哥哥”,问他能不能来车站-
梁泽平日单独住滨江旁的宅邸,梁兴华对此颇有不满:“你那个房子偶尔住住还行,长期生活多压抑啊。不管多少平米,电梯房都是鸽子笼,回了申城,还是在家里好。”
梁泽不置可否,笑着在餐厅入座:“对我来说空间足够。”
梁世达周末也闲赋在家,帮腔道:“爸,梁泽都多大了,这个年纪的人不爱住家里,说不定正想谈个女朋友什么的,当然要有自己空间。”
“确实老大不小。”梁兴华冷哼一声,“梁泽,怎么说,是谈恋爱了吗?”
否认的话到嘴边,梁泽突然改变主意,他慢慢开始铺垫:“是恋爱了。”
承认得太爽快,梁兴华和梁世达一怔,连从小在家伺候的保姆张姨,闻言也忍不住问:“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梁泽插科打诨:“当然是个漂亮姑娘。”
张姨扑哧笑出声:“你挑的女朋友,肯定是漂亮的。”
梁兴华追问:“哪家的女孩,叫什么?我让人打听打听。”
“不急。”梁泽卖关子,“小我三岁,还在上学,等时机适当,我会带她见你们。”
梁兴华摆出大家长的架子:“挑人要眼睛擦亮,别又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进家门。”说着,瞥了眼梁世达,无声警告:“我听说陈俨和那个周惠宣已经回国了,还生了个男孩,你别上赶着去丢人现眼。”
梁世达一脸晦气:“我当初瞎了眼。”
梁泽低头抿了口茶,没有说话。
年轻人谈恋爱不作数,譬如梁峥,谈的女朋友都能凑几桌麻将了。梁兴华相信梁泽的定力和分寸,不多干涉他的感情生活。
倒是梁世达,对于拿下他引以为傲的侄子的姑娘,充满好奇。
正想继续套梁泽的话,梁泽的手机忽然响了以来。他接起电话,脸色倏然一沉。
梁世达猜测,对面是梁泽女朋友。真是稀奇,竟然有人能如此轻易搅动梁泽的情绪。
椅子呲啦,梁泽放下筷子:“爷爷,二叔,我有事,先走了。”
说完匆匆忙忙上楼。
电话对面的岑依洄一直在哭,梁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急着捋了桌面的钥匙便推开房门。
迎面差点撞到上楼询问的梁世达。
梁泽来不及解释,闪身下了楼。
徒留梁世达立在楼道阶梯上发怔。他蹙起眉头,怀疑刚才隐约听到梁泽在房里喊的那声“依洄”,是错觉。
第49章 治疗 梁泽喜欢岑依洄的主动。
申城汽车南站是长三角地区重要的大巴转运站, 客流大,出口处常年水泄不通。梁泽刚停完车,就被一举牌子的大婶拉住胳膊:“小伙子, 吃饭住宿吗?”
梁泽拧眉, 语气不耐:“让开。”
大婶被他沉脸的表情吓得心脏一颤, 松开手, 嘀嘀咕咕:“哎哟喂, 火气真大。”
梁泽没再理她, 径直大步迈向车站边的快餐店, 是岑依洄电话中报的地址。推开大门, 粗略扫一眼, 店内座位几乎全满,餐桌底下塞满大小箱包。
梁泽的目光很快落在角落那道微微颔首的纤薄背影。
岑依洄安静地置身人群之中, 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保护套遮罩隔绝,店内噪杂的叫嚷声犹如漫灌的潮水涌动围绕, 却无法渗透进她的世界。
梁泽心底生出从未有过的柔软情感,忍不住对她怜爱, 忍不住靠近, 他的脚步放轻放缓, 小心翼翼。
岑依洄嗅到熟悉的气息,回过头, 对上梁泽忧心忡忡的眼睛。
梁泽嘴角浅浅弯起, 摸了摸岑依洄的后脑勺,掌心顺着乌黑发丝滑到肩膀。屈下身,没追究她电话里情绪突然崩溃的原因,而是将人揽在自己怀里,问:“回家吗?”
岑依洄鼻子一酸, 张臂抱住梁泽脖子,主动告诉他:“我今天去看苏睿了。”
回到云兰湾,岑依洄状态低迷,又恢复成刚从日本回来时的模样。岑依洄的潜意识中,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成为负担意味着终有一日被放弃。
于是面对梁泽,她尽力掩藏情绪,反过来安慰他不要担心。只要时间足够长,她就能走出来。
梁泽看在眼里,致电靳平春,让他帮忙以最快速度,联系先前推荐的那家心理诊所。
这一次,梁泽没有“溺爱”岑依洄。即便她表现出抗拒见医生,他仍然温柔又不容置喙地哄她必须去一趟。
靳平春办事高效,隔天上午,就安排好会诊预约-
跑车驶入中环住宅片区,停在一栋红砖外立面的两层小楼前。
岑依洄推开副驾车门,仰头默念招牌上的字:明蓝心理健康中心。
梁泽从另一侧绕来,牵起她手,“进去吧。”
这家诊所,是心理学专家明蓝女士开设的私人心理治疗机构,预约制就诊,号源极少,空旷的接待大厅清幽僻静。
就诊期间,只准病人单独进入诊室。岑依洄扣着梁泽的手不愿松开,同医生商量:“能让他陪我一起吗?他是我哥哥。”
要是让男朋友陪进诊室,显得过于娇气,但哥哥的身份好用许多,听着像家人。
让家人陪同看医生,合情又合理。
——显然岑依洄忘了两人正牵着手。
亲自接待的明蓝医生,露出一个和煦的亲切笑容:“这么粘哥哥?兄妹感情真好。但今天只是一次简单聊天,让哥哥在门口等你吧。”
梁泽轻拍岑依洄的手背安抚:“有事喊我。”
岑依洄抿了抿唇,独自进入诊室。
明蓝医生的心理诊室,全屋通铺米色地毯,搭配暖色软装绿植,犹如一件温馨的家庭客厅。她给岑依洄端了杯水:“我先前了解到一些信息,听说你以前学的是芭蕾舞?”
“是的。”
明蓝医生笑笑:“我有个侄女,也是学舞蹈的……”
心理会诊和岑依洄想象中不一样,果然像一场普通的聊天。明蓝医生的嗓音轻柔平静,不断地寻找话题,引导岑依洄表达更多内容。
梁泽在门外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问诊室的门才打开。
先走出来的是岑依洄,她的面容平和无恙,显然没受到任何刺激。
身后跟着明蓝医生。医生摘下眼睛,朝梁泽轻摇了摇头,意思是没达到预定的沟通效果。岑依洄全程配合治疗,有问必答,但始终回避地震当日文化馆发生的细节。
或者说,是岑依洄的身体机能在保护她自己,刻意遗忘让她痛苦的画面。
梁泽约了下次会诊时间。
反复去了几趟,效果甚微,岑依洄始终没有透露创伤恐惧的根源。与此同时,她的失眠问题一日又一日加剧。
梁泽私下也接触过其他心理医生,都没提供合适的方案。
电话里,明蓝医生判断,岑依洄不是不肯说,而是她真的不记得。
ESS的会议室,梁泽揉了揉眉心,听到对面提出“催眠疗法”时,望着远处的天际线短暂犹豫。
催眠疗法,顾名思义,是一种通过催眠技术,来治疗心理问题的办法。
它先让患者进入一种深度放松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患者对于外界刺激的敏感度降低,松懈心防,心理医生趁机介入,诱导出患者潜意识的记忆,从而进行心理干预。
这种催眠疗法,在治疗焦虑症、创伤后应障碍中有明显效果,但效果大小,因个体差异而异。有些人容易进入状态,有些人则很敏感,不容易被催眠。
因此该疗法一直存在很大争议。
疗法没有统一标准,全靠心理治疗师丰富的个人经验。
梁泽更偏向标准化、模块化、有数据支撑和科学验证的治疗方案,无奈传统方法没有效果。
靳平春倒是投了赞成票:“我之所以推荐这家诊所,是因为明蓝医生和她团队2008年去过汶川,在四川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帮助震后的伤员群众做心理疏导,我相信她们的经验。”
梁泽夜里抱着岑依洄,问她,要不要试试?
岑依洄对明蓝诊所颇有好感,同时也是抵不住每夜失眠的煎熬,便点了头-
诊室里,弥漫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
岑依洄躺进带按摩功能的治疗椅,明蓝医生坐在旁边,将椅子调整到舒适角度,“依洄,先深呼吸,慢慢地放松身体。”
岑依洄闭上眼睛。
“你正行走在一片宁静的森林里,清晨时分,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你的发梢、肩膀、衣袖,”明蓝医生的声音空灵遥远,“你的耳边有溪流声,鸟叫声,来,再深呼吸一次,让新鲜空气缓缓进入你的肺部……”
岑依洄渐渐摒除脑内杂念,进入一种放松状态。
意识仿佛抽离于躯体,独立于心理医生编织的美好梦境。
明蓝医生睨了眼岑依洄的心率检测屏,引导她进入下一步:“在那片森林里,你是主人,你可以控制树木生长的速度,也可以控制风霜雨雪的降临。没有任何事物引起你的恐惧,你是安全的,你非常安全。”
听到“恐惧”二字,岑依洄眉头轻蹙,呼吸稍稍变得急促。
明蓝医生注意到微变化,追问:“怎么了?你在发抖,是有你控制不了的恐惧吗?”
岑依洄眼皮动了动。
明蓝医生顿了一下,兵行险招:“如果你觉得那片森林不安全,我们换个地方,好吗?”得到岑依洄的应允,明蓝医生加强了空气中的氧浓度,“换个地方,你依然有控制的能力,不要害怕,我陪你一起过去。”
“往前走,一直走……”明蓝医生说,“我们走回到2011年3月11日,你和你的朋友苏睿,在仙台一间文化馆里跳舞。”
岑依洄脸色倏变,身体不自觉地发抖,随时有苏醒的迹象。
明蓝医生抓住她的手,坚定地反复强调:“你有控制的能力,所有事情都以你的意志发展,告诉我,你在恐惧什么,那个东西立马就会消失,说出来吧,说出来就没有恐惧了……”
岑依洄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眼睛……有好多双眼睛在看我……不要看我……”
明蓝医生立刻记下新线索:眼睛。
“好的,盯着你的眼睛已经全部消失,你彻底安全了。”明蓝医生轻轻拭去岑依洄眼角的泪花,“还记得那些是谁的眼睛吗?他们不能再伤害你,你可以说出来。”
“不记得,不认识,”岑依洄悲伤地睁开眼,“我不认识。”
治疗戛然而止。
门开,梁泽被允许进入诊室。
他在外面就听到了岑依洄的呜咽,也顾不得明蓝医生和助理在场,弯腰抱住治疗床上的岑依洄,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还好吗?如果很难受,如果不想坚持,你可以喊停治疗。”
明蓝医生:……家属有时候真的很耽误事。
好在有了新线索,岑依洄说出恐惧的是“眼睛”。
明蓝看过日本当地的地震报道,岑依洄和苏睿被困的那间文化馆,有许多音乐厅观众遇难。岑依洄说“好多双眼睛”,大概率是那些遇难者。
难道岑依洄恐惧的根源是害怕那些遇难者的死状?
明蓝医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在结论末尾打了个问号。
结果显示,催眠疗法对岑依洄是有效的,她本人也有恢复健康的渴望,同意继续治疗-
时间不经意间步入夏天。
梁泽一门心思扑在岑依洄身上,梁世达约他几回吃饭,都被他找借口拒绝。中途回过几趟北京,修改论文,处理学校剩余杂事,接着便是毕业答辩和毕业典礼。
“依洄,跟我去北京吗?”梁泽洗完澡,上了床,“我一起订票。”
岑依洄经过一段时间催眠治疗,睡眠质量得到显著改善。倒是想去北京,但分身乏术,她正在水深火热的期末周里渡劫。
“而且考完还要去见明蓝医生。”岑依洄遗憾道,“梁泽哥哥,提前祝你毕业快乐。”
“改个会诊时间,等我回来陪你去。”
“不用陪,我去过好多次。”岑依洄想也不想地拒绝,“明蓝医生平日很难约的,还是不要随便更改预约日期。”
梁泽默了几秒,忽然翻身压住岑依洄,“北京那边事情多,我这次去要待一周。”
他的举动,明显是在暗示成人话题。
岑依洄心底也生出不舍,她手臂撑着,坐起身,嘴唇恰好在梁泽的喉结上贴了一下,抬手解自己的睡衣扣,“梁泽哥哥,今晚可以,但不能弄太多次。”
梁泽喜欢岑依洄的主动,他唇角勾起,将她慢慢压在身下。
不弄太多次,但要弄完一周的量,于是每一次都很漫长,像是在故意折磨岑依洄。
岑依洄精疲力尽,在梁泽胸膛再次贴上她背脊时,身体忍不住打了个颤。
后半夜,梁泽把她拢入怀里:“我会尽快回来,睡吧,晚安。”
第50章 惊恐 梁泽忍不住了,闪身进入屋内。……
岑依洄考完试, 收拾宿舍物品离校过暑假。
梁泽在北京,没空帮她搬运,让靳平春去帮忙。靳平春把岑依洄连人带行李运到江兰湾, 恰好饭点, 他提议一起吃顿饭。
岑依洄一个人在家, 不想开火也不想叫外卖, 便换了衣服出门。
江兰湾隔两个路口的云南餐厅, 靳平春要了个小包厢。岑依洄刚打开菜单, 着白衬衫黑西裤的赵及川敲门进包厢。
靳、赵二人和梁泽同一届, 在本市读大学, 只有梁泽去了外地。
吃饭间, 听那两人聊天,岑依洄第一次知道, 赵及川读的竟然是申城Top大学的数学系!这人投钱开改装店、开壁球馆,女朋友一个接一个谈, 明明怎么看都是个不安分的主。
赵及川笑着眯起眼睛:“依洄妹妹,你的表情看着很意外。”
“没有没有。”岑依洄喝茶装镇定, 趁机转移话题, “我就是好奇, 孙栩姐姐呢?”
“她啊,”赵及川收回眼神, 语气听似不太在意, “上个月分手了。”
岑依洄琢磨着说句客气的场面话安慰一下,谁知赵及川下一秒淡淡道:“但是我交了新女友,有机会带她见你们。”
靳平春捕捉到岑依洄一言难尽的表情,悄声说:“看到没有,这就是渣男。”
岑依洄:……
吃完饭, 岑依洄散步回家,和梁泽聊起电话。饭局上,听靳平春说赵及川从高一开始就交女朋友,赵及川多年来喜欢的类型很单一,都是那种温婉柔弱的长相,只有孙栩是例外。
分手原因无从知晓,赵及川没主动说,其余人不方便问。
尽管是好朋友,但梁泽对朋友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他比较在意岑依洄后天去见明蓝医生的事。
明蓝医生经过岑依洄同意,每次治疗结束,将报告小结抄送梁泽一份。目前心理咨询的进度卡在“恐惧根源是废墟中许多双看着岑依洄的眼睛”,没有其他进展。
岑依洄白天与正常人无异,可一到夜里,总是失眠做噩梦。哪怕是梁泽陪在身旁,岑依洄仍然饱受难以入睡的痛苦。
有时和梁泽做两次,能累到立刻睡过去,但这是用一种消耗,弥补另一种消耗。岑依洄年纪尚轻,不想提前亏空身体。
电话那头,梁泽说订了毕业典礼后最早的航班回申城,直接去诊所找她。
岑依洄立定在原地,低头望着隐隐被烘烤的柏油路面,小声道:“梁泽哥哥,不用太麻烦。”
梁泽轻轻一笑,说是他不放心,迫不及待想见她。
岑依洄无声勾了唇。
梁泽爱人的时候,坦荡又直白,无论当他女朋友,或者当妹妹,都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
隔天出发去心理健康中心,岑依洄换了套休闲利落的运动装。
“叮咚”一声,手机收到苏睿的信息。
自打上次从嘉兴回来,苏睿时不时发来信息,字里行间,透出精神状态不稳定。
有时苏睿半夜发给岑依洄一大段信息,说后悔救了她,说自己很难受。她并不需要岑依洄回复,只是需要寻找一个容器,积攒她无处安放的怨恨。
等休息一晚,第二天醒来,苏睿又恢复成理智状态,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周而复始,岑依洄不知如何应答。
苏睿确实在危机关头救了她的命,可她也是因为苏睿邀请,才留在那间文化馆。
岑依洄无声地叹气,打开苏睿的新消息:医生说我左腿永远不可能恢复了。
永远。
不可能恢复。
六月下旬申城的空气刚刚开始变得闷热,街道两旁的绿植枝叶,在炙热的光线下略显疲惫地垂着。
岑依洄捧着手机立在路边,脑门微微渗出汗意。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岑依洄来不及反应,手机就被夺走。她视线猛地抬起,看到熟悉的周惠宣。
周惠宣的眼神犀利沉静:“依洄,你在路边已经站了一刻钟。”
“在看一些信息。”岑依洄回过神,摊开掌心,“妈妈,手机还给我,我还有事。”
周惠宣今日出门没带司机,自己开了一辆银灰商务轿车,她捏着手机:“去心理诊所?我送你。”
岑依洄愕然瞪向她:“你调查我?”
周惠宣面对岑依洄显而易见的“被冒犯”的不悦,语气中多了丝安抚性的柔软:“没有刻意调查你。只是去了趟学校,你的辅导员说你最近病假请得有点多,我担心你身体不适,所以让人打听了下。”
岑依洄垂下眼睫:“说过不要管我的事,手机还给我吧。”
周惠宣:“即使你已经不想认我,但你看病,我不能不管。我是你有血缘关系的母亲,这是事实,无法改变。”
见岑依洄不语,周惠宣放低了语气:“我这个妈妈当得再不称职,但你小时候生病进医院,我都是半步不离地陪同,没缺席过任何一次,对吗?”
这倒是事实。
练舞蹈的人免不了跌打损伤,岑依洄小时候是医院常客。但她很抗拒医院的消毒水味,第一次挂骨科,进了诊室,一反常态大哭大闹,拽着周惠宣的手说要回家。
医生护士哄破了嘴皮也没用,最后周惠宣承诺,她一定全程陪同就诊,半步不离开岑依洄视线,哭唧唧的小依洄这才答应。
后来的每一次,岑依洄跳舞受伤或者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只要涉及到进医院,周惠宣哪怕有约会,也会半路叫停,优先陪伴岑依洄。
周惠宣用母女为数不多的温情记忆,精准动摇了岑依洄的恻隐之心。
岑依洄最终接受母亲送她去心理诊所的好意-
明蓝医生望见周惠宣的长相,不用问,就知道此人是岑依洄的母亲。
母亲和哥哥相同待遇,治疗期间,只准门外等候。
岑依洄一周接受两次催眠治疗,次数多了,身体仿佛产生抗性,愈加难进入深度睡眠状态。
催眠治疗的单次耗时也越来越长。
梁泽一下飞机,在停车场取了车,随即匆匆驶往心理诊所。一上楼,就见到椅子上翻资料等候的周惠宣,他讶异一瞬,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诊室门突然打开。
伴随空气中飘逸的浓郁薰衣草花香,明蓝医生走了出来,眉心微拧着。
梁泽迎上前,扫了眼屋内治疗床,压低声音:“医生,依洄怎么样?”
明蓝医生眼睛闭了闭,轻摇头,意思是:治疗效果不佳,没大进展。
梁泽点了点头。他对于催眠疗法这种非主流认证的心理疗法,始终抱观望态度。即便未达预期,也是预料之内。
明蓝医生针对岑依洄的症状,准备了一些创伤治疗、正念冥想的阅读材料供她在家学习,详尽的理论知识可以帮助患者了解自己的病情。
梁泽又看一眼治疗床,跟医生去取材料。
岑依洄才苏醒不久,保持半躺姿势,一条胳膊搭在额头上闭目养神。
周惠宣在门外等待的时间,已经看完岑依洄过往的就诊小结,她走进诊室,坐到治疗床边上,握住岑依洄的手。“依洄,看着我。”
岑依洄放下手臂,不解地望去。
“你到底在害怕谁的眼睛?说出来,总要面对的。”周惠宣问。
岑依洄眼波闪了闪,嗓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不记得。”
“看着我,不要躲。”周惠宣亲眼目睹小结报告里岑依洄叙述的地震经过,以及医生描写的创伤后的痛苦症状,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强势干预,“你的失眠症状太严重,不能再逃避。你说过,地震那天,你和苏睿被困在文化馆,水泥板砸下来,她救了你,腿被压伤了……”
岑依洄脑海模模糊糊浮现模废墟中的画面。
她在催眠治疗中看过这个画面无数次。
周惠宣强硬地追问:“当时很多人没能跑出文化馆,被压在坍塌的水泥块里,你看到的‘眼睛’,是不是那些死人的眼睛?为什么害怕?你做过什么吗?”
心理医生是万万不敢那么直接的。
岑依洄果然受到惊吓,她瞪大眼睛,惊恐地抱着膝盖往后缩,却被周惠宣按住肩膀。
“依洄,恐惧说出来就不再是恐惧,谁在看你?到底谁的眼睛在看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们……”
“啊———”
岑依洄崩溃的哭声传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梁泽一愣,随即丢下手里的阅读材料,跑向诊室方向。
诊室内,岑依洄双手掌心握住脸颊,失声大哭,肩膀不停地发抖。
周惠宣并没因为她的眼泪停止问话,她的女儿,她最了解。岑依洄性格的底色是善良,并且过于心软,逼她一把才能唤起她的回忆。
不破不立。
梁泽正要进屋阻止,被赶来的明蓝医生拉住:“等等!依洄的态度好像有所松动。”
“不行,她看起来太痛苦了。”梁泽还是想进去。
“冷静一点,长痛不如短痛,强迫性触及痛苦记忆虽然有风险,但那位是她母亲,也许是打破她心理屏障的一个途径。”明蓝医生快速地分析,“依洄虽然目前和母亲关系疏远,但她青少年成长时期皆由母亲抚养,接受催眠治疗的患者,潜意识中会寻找年幼时有关安全感的对象,这能让她降低心防。”
梁泽握紧拳头,硬生生地阻止自己进去。
眼看屋内的岑依洄,被周惠宣一声又一声的逼问折磨得无处可逃,梁泽的心脏蓦地也跟着抽了一下。
周惠宣始终固着岑依洄的肩膀不让躲,反复逼问:“谁在看你?说出来!”
岑依洄眨了下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滴在治疗床的白色垫毯,她目光呆滞茫然:“是那些死掉的人,一直看着我,因为我在剥他们的衣服……别看我了……我真的好害怕…………”
此话一出,明蓝医生也僵在原地:依洄剥死人衣服干嘛?
梁泽忍不住了,闪身进入屋内。
岑依洄注意到梁泽的到来,挣开周惠宣,下意识跪起在治疗床上,扑进他怀里。
梁泽的手臂紧紧抱住岑依洄,另只手的手掌控着她的后脑勺,不顾其他人在场,时不时地偏头在她发顶蜻蜓点水地吻一下安抚。
不经意瞥向周惠宣的那眼,蕴含浓浓的不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