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戏梦

    “秀才,去怎的?”


    寒风乍起,飘来无痕。


    一句花旦戏腔扯着,似烟似絮,不知何来,散于耳畔。


    月影朦胧,人也朦胧。


    花台水榭,轻纱四落,裙角般轻盈款摆着。


    年轻公子披头散发,穿着中衣,光脚步步落在青石板上,勾了魂儿似的向水榭走去。


    细瞧模样寻常,倒有一双俊眼多情,添几分颜色。


    那戏腔他听见了,娇俏含笑,像在问他。


    他眼全盯着水榭中那看不清的曼妙倩影,只痴笑答:“……见郡主去。”


    音一落,见一阵风忽打了纱幔起来,将水榭中的月下人儿尽数显现,真是好个模样,分明天姿国色,瑶台仙女。


    平日半分难近的冷清,此刻却春雪初融,朝他笑得温柔妩媚。


    “郡主……郡主……让小生同郡主……”


    公子越发痴了,快步迎上去。


    未至而风歇,纱幔又落了下来。


    公子怔然顿步在亭外。


    “来。”


    一条雪白藕臂拂开轻纱,仿若拨弄清水一般,伸向他。


    十指纤细如葱,洁白如雪,独那指尖丹蔻红艳艳,被衬得格外乍眼。


    “……和你把领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饷眠……”


    女声轻柔婉转,分明是戏腔,却仍好听得古怪,同他床幔内悄声低语似的勾人。


    公子起心动念,欲/火难当,上前猛地撇开帘子。


    帘后月光疏漏,影影绰绰间,只见一张白玉罗汉床上懒懒卧着只通体雪白,唯有四爪双耳漆黑的狸奴,正用绿幽幽的眼盯着他。


    猫?……


    他自小怕猫,结实吓了一跳,却叫不出声,待惊魂稍定,再看去,白玉床上哪还有猫,空荡荡的床被月光一照,竟照出一滩鬼气森森的血迹。


    公子慌得后退,一只柔软白皙的手从后搭上了他的肩膀。


    “怎么了?”


    他转身一见来人,松了口气之余瘫在地上,哭喊着朝后指:“郡主……那……血……”


    “血……?”


    女子声音珠落玉盘一般清脆。


    他抬头望去,那张倾国貌似乎笼着一层烟雾,如真似幻。


    “血是你的呀。”女子轻笑,走近了些,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仰头去看她。


    倒真是怪事,这么近了,仍看不清。


    见她又抬起右手,手中竟握着一把匕首,被月光一照,冷幽幽的。


    “唉……”她低低叹气,“多好看的眼……真有些像他……”


    “郡主……郡主!”公子浑身僵硬发抖,眼泪汩汩而下。


    “瞧你,哭什么,眼睛都不好看了。”女子摇摇头,刀尖迫近,“不如将眼珠子摘下来我保管吧,你想要了我再还你。”


    “不不……不……啊啊啊啊……”


    *


    郡主府玄玉轩的侍女被一阵惨叫惊醒,很快院内亮起灯火,脚步声乱了起来。


    寝殿正门早已落锁,东配殿的灯还留着。


    管事姑姑和宛匆匆过来,从侧门进了。


    “郡主睡了吗?”


    郡主贴身侍女和星手里还拿着针线,忙出来答:“郡主在院中饮酒,不让人打扰,出了什么事?”


    管事姑姑一脸无奈,拂了拂额上的汗:“郡主那位新宠不知发了什么梦魇,大喊大叫,把院里的丫头都吓到了。这样肯定是不能侍奉郡主了,想赶出去,他还不愿意走呢……吵着要见郡主,真是疯了。”


    和星将手里针线随手递给身后丫头,有些不以为意地笑道:“前段日子不好好的嘛?郡主腻了他,他还想着法儿的搏郡主笑,闻郡主爱听戏,又自己去学,许是学戏学傻了呢……”


    她迟疑:“算了,我进去问一声吧,虽是个不中用的书生,却也不是你我能决断去留的。”


    和宛道:“你快去,我在此等你。”


    和星穿过长廊跨过月亮门,来到寝殿后/庭院。


    还未靠近,便香气扑鼻。


    她站定望了眼天,今夜月色晦暗,但廊下悬着十几盏六角琉璃宫灯,与水面一映,天地颠倒,却是流光溢彩,叫人仿佛走入仙宫。


    正值秋日,院中植的一棵很大的金桂开了一树繁花,落的满园都是。桂树下是一方圆形青石小桌,桌上一壶酒,两个酒杯,旁边摆放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躺椅,躺椅上懒懒躺着一位姿容卓绝的女子。


    桌上,酒中,丝绸般倾泻的乌发与随风微动的裙摆间,桂花像星星一样闪烁。


    “就站廊下,免得沾一脚花。”


    嘉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仍闭着眼。


    和星驻足笑:“原来郡主没醉呢。”


    嘉画眉尾微挑,伸手在桌沿上随意推了下,人便随躺椅轻晃着:“……这点酒醉什么?”


    和星简明扼要地说了来意。


    嘉画缓缓睁眼,睫翼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叫人看不出情绪。


    和星也没再说话,只安静等着。


    半晌,嘉画懒懒起身,半坐在躺椅上,不加修饰的青丝乱乱落在身前,愈发衬得肤若凝脂,眉眼艳绝。


    她端起面前酒杯,酒已空,只盛了桂花。


    目光便从眼前移到另一杯,酒八分满,桂花浮了一层,好像要溢出了。


    她拿起酒壶,欲将手中空杯倒满,酒壶却也空了,只好放下空杯,拿起有酒的那杯,端到身前倒没有喝,而是发呆了一会儿。


    “沾了桂花香气的酒……我尝一下你的。”


    她低声自语,将酒杯凑近唇边抿了口,才摇头笑着,扬手将一杯酒全波了出去。


    “走吧,去玄玉轩看看。”


    玄玉轩的位置离郡主寝殿后/庭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临水相对,隔假山相望。


    嘉画不急不缓的穿过水上桥廊,时不时停下赏月闻花,一副悠闲模样。


    紧随其后的和星与和宛相视一眼,和宛低声道:“看来这位王公子也要失宠了。”


    和星说:“早该如此。”


    玄玉轩还是喧闹的,动静仿佛越闹越大。


    嘉画来的时候,听到那半月前才进府的王书生被一群侍女拦在屋门口,大叫:“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和宛冷喝:“实在无礼,这像什么样子!……还不叫侍卫来,将人捆住!”


    “不用。”


    嘉画并不生气,反而轻笑了声,走上近前。


    那原本有些疯疯癫癫的书生似乎瞬间就冷静了,不再叫喊。


    嘉画走进正厅,坐在主位上,温声道:“别拦着,让他走。”


    侍女们立即照做,退至门外守候。


    街上宵禁,他可无处去。


    “郡主……郡主……”王禹跪在地上半走半爬的到了她跟前,有些惊恐抱着她腿,“我不走,我不是要走,我是做了噩梦吓到了,此刻见了郡主才安心。”


    他在下位仰着头,那双漂亮的眼便展露无疑,此刻眼眶泛红,倒有些楚楚可怜之感。


    嘉画垂眸望他,忽伸手捏住他下颌,另只手虚挡住他下半张脸,单独留出那双眼,轻声说:“别哭,这样不像了,笑一个我看看。”


    王禹此刻望着她的眼,浅薄的笑意似秋夜微凉薄雾,不知为何想起梦里那幕,没来由打了个冷颤,硬是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嘉画:“不是这样笑的,重笑。”


    他张大眼,努力笑,桃花眼笑起来呈现一个漂亮的弧度,月牙一般儿,忒多情,煞是好看。


    嘉画摇头轻叹:“多好看的眼,只会谄媚讨好,可惜了。”


    王禹眼中惧意一闪,忙道:“那……那我重笑!”


    嘉画松开他,神情淡淡:“明日出府去吧。”


    “不,我不走!我不走!”


    王禹慌张,“我、我可以学……学秦将军是怎么笑的,我……我还会唱戏……”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装模作样地甩着袖子,咿咿呀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付与……”本就没用心,一紧张反倒忘词,立下冷汗打湿了后背。


    门外的侍女都撇开了眼,恨不得捂住耳。


    嘉画淡笑:“现学的?”


    现学的都只会这一句。


    王禹见她笑了,一喜:“郡主喜欢吗?”


    “不喜欢。”


    “……”


    王禹待要说些什么,一声猫叫没来由响起,紧接着脚步一道黑影蹿了过去,吓了他一跳。


    嘉画挑眉,朝猫伸手:“乌刀,一日没见你,倒跑这来了。”


    王禹一瞧,只见这猫通体雪白,唯有四爪双耳与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是黑色,这不正是他梦里出现的那只狸奴吗?


    难道梦是真的?


    他一抬眼,又见嘉画面色微冷,与梦中实在一样,登时冷汗直流,噗通一声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请郡主不要赶我走……我听说失宠被赶走的都是像什么便留下什么,我读圣贤书,若失去这双眼,不如死了。”


    “那便赐死。”


    “啊?!……”


    “你自己说的。”


    “……”王禹崩溃伏地,抖若筛糠。


    嘉画轻柔地摸着猫,看也不看他。


    “当初谁教你到我这儿来的?说些实话我听听。”


    王禹深吸一口气,这下把什么话都说了。


    当初他进京赶考,却名落孙山,离京前与友人在酒楼吃饭,偶听友人的友人提了一句,说他的这双眼倒是有些像那位三年前殉国的秦小将军,玩笑说他既落榜,倒不如去郡主府自荐枕席,万一真被郡主入眼,那便是一夜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禹还真动了心思。


    有些人读书没几分本事,钻营起奇技淫巧来倒是有天赋。他四下里去打听小将军的事迹爱好,努力模仿,最后冒死去拦了郡主的车队。


    半月前他被带入郡主府的那一日,夜京的几个赌坊同时开了盘,赌他能坚持几日。


    进府后受到的礼遇让他有些分不清南北,原先的忐忑与小心飘飘然到了九霄云外,过度自信让他托友人将自己得到的全部赏赐与身家全部押到赌坊里,甚至私下里敢与友人豪言,以郡主眼下对自己的柔情,将来自己飞黄腾达做上郡马,指日可待。


    但为了讨郡主欢心,他似乎用力过猛了,越用心逢迎,郡主对他的态度反而越淡,直到最近几日干脆都不来玄玉轩,将他彻底晾了。


    他有些慌,出府寻友人商量,几人之前在赌坊尝到的甜头让他们押了更大的注,均不敢让他失败,纷纷出谋划策。


    友人更是半哄半吓道,据说上一位因手长得有些像秦小将军的男子入府后也是百般受宠,被赶出来时却把双手砍了下来,让那位郡主留做纪念。


    王禹一听脸色煞白:“……郡主如此可怕?这等行径在天子脚下这岂不等于草菅人命?”


    友人道:“你不清楚这位郡主的身份?那可比公主还尊贵,乃当今天子的双生胞姐!”


    王禹脑袋嗡鸣,听了解释才知,这位主是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以为进了金窝,殊不知是以身饲虎。


    先皇生前共有二子三女,不幸的是两位皇子分别在三岁与七岁夭折,后继无人,只好从宗室过继子嗣。


    当年林州的山南王妃诞下龙凤胎后去世,山南王殉情,徒留一双出生不久的子女,皇后听闻后心疼孩子,特意将他们接进宫中亲自抚养。


    后来弟弟正式过继给先皇一脉,五岁时封为太子,姐姐则继承山南王一脉,暂封郡主,待将来回林州继承爵位。


    故,“嘉画”并非郡主封号,实乃郡主闺名。


    之后王禹又听几位友人添油加醋地聊了许多“郡主逸闻”,大多是捕风捉影,然被人一传,早已分不清真相如何。


    只知嘉画郡主曾以才貌冠绝京华,性情更是一等一的温柔和善,人人称赞。


    但自从三年前,与郡主青梅竹马,自小定下婚约的秦府少将军秦淮书,战场负伤离世后,郡主就性情大变,判若两人,视礼教法度于无物,骄奢淫逸,嗜酒如命,还公然强抢男子入府,夜夜笙歌,又在厌弃后随意折磨,教人生不如死。


    王禹听得浑身发冷,双眼发直,友人却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直言这不过坊间传言,没几分可信的。


    虽如此说,且相处下来郡主的确不是传言所说那般可怕,但王禹到底忍不住不去想,再加上这几日听了《牡丹亭》几出戏,那杜丽娘的鬼魂扮相也在眼前挥之不去,思绪杂糅,到了晚间就发了梦魇,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嘉画听罢,倒也不生气,只好奇问他:“赌坊那注押的是哪日呢?”


    “今日八月廿一……过了廿三便能……便能……”


    “再坚持两日便能大赚一笔,是这个意思?”


    “……是。”王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更不敢直视嘉画的眼。


    猫儿在嘉画怀中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嘉画轻轻挠了挠它下巴,又去伸手勾了王禹的下巴抬起来,盯着他的眼笑道:“是读书人的脑子,我从前倒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趣事。”


    “郡……”


    嘉画语笑温柔,让王禹心下松了不少,抬手想握住她的手,她却又收了回去。


    嘉画抱着猫起身,不再看他,施然朝外走,走到院中时吩咐道:“关他三日,再扔出府去。”


    *


    三日后,王禹才被赶出郡主府,郡主新欢失宠的消息就迅速传遍了夜京,所有人都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除去一些……输的倾家荡产的人。


    郡主府离皇宫不过百余丈,很快一辆皇家马车就将嘉画接进了宫。


    “赵嘉画!”


    内殿,皇帝将一沓奏疏拍在桌上,抬高声音,“你自己看看,弹劾你的奏疏越来越多了!”


    嘉画坐在椅子上悠哉喝茶:“我不看。”


    皇帝捏了捏眉心:“朕一天天替你受这些气……”


    “那你也别看。”


    “……”


    嘉画抬头,撞上弟弟一脸噎住的表情,她挑眉问:“我怎么了?我犯了哪条法?”


    “你自己看。”


    皇帝端起茶杯坐到她对面。


    嘉画看向内侍,内侍取了一本恭敬递过来,她翻看了两眼,不由笑道:“还是些说我有辱天颜的浮词,都没什么新花样……”


    她直视皇帝:“你是先皇的儿子,我是山南王的女儿,我要辱也辱不到天家。”


    皇帝将茶盏“咚”一声搁下:“你不是要新花样吗?朕这里倒有些新花样。”


    他瞥了一眼内侍:“高明,把左边那红色的奏疏给她看。”


    嘉画不以为意,打开看了两眼,竟是御史台院一位小小侍御史参了她一本,说她私设赌坊,暗中操盘,借机搜刮民脂民膏。


    她揣测着个中缘由,合上奏疏不由冷笑一声。


    盯着他面无表情:“赵墨珩,你什么意思?把这些话当真了?”


    皇帝皱眉,对内侍道:“你先出去。”


    内侍神情了然,从内殿退出,将门关上,守在门外。


    皇帝轻咳一声,方才的气势浑然无存,起身坐到她临近的椅子,低声下气道:“姐姐……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赌坊是怎么回事?你是缺钱用了?”


    见嘉画不语,他亲自倒了杯茶。


    “这些没根据的话我自然不信,但你告诉我实情,我才好批复,晚些时候还要与大臣谈事,实在是忙,姐姐就当为我分忧了。”


    嘉画喝了口茶,才将事大致讲了。


    “……我不缺钱,但这银子谁赚都不如我赚。”


    皇帝眉心舒展:“原是这样,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姐姐行事高调,我即便深居宫中,也听闻不少风言风语,上次秦将军说……”


    他忽然停住。


    嘉画喝茶的动作一僵,心跳加快。


    “说什么?”


    皇帝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才小心道:“姐姐,秦将军在奏疏中,以秦淮书母亲的名义请求朕下旨……为你早日赐婚,另择良婿。”


    嘉画端着茶垂眸不语。


    良久,她放下茶盏,眼圈泛红,却扯出一个浅笑:“你若下旨,我便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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