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开门,衣裳都干了。◎
南玄刚领着梨瓷出了门,屋外就已经狂风大作。
他赶忙道:“表小姐,这天儿看着是要下雨了,您在此处稍候片刻,我去取把伞来。”
绣春也道:“这雨一看便小不了,方泽院中可有蓑衣?”
南玄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应是没有表小姐能用的。”
绣春立刻着急起来,“我家小姐本就体弱,昨日还落了水,若是雨势太大,只撑伞恐怕不够。你先将伞取来,我替小姐回嘉禾苑去取蓑衣。”
梨瓷也看了一眼天色,不过并不在意,“没事,不必着急,反正我就在此处避雨,你们取了蓑衣,等雨小些再来。”
此刻的天空比方才又暗了些许,风声也越来越大,卷着地上的竹叶打旋儿。
趁着还没有下雨,梨瓷在庭院里乱逛,一会儿摸摸垅台上的竹帚,一会儿看看小溪里的游鱼,路过一棵树下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砸中了自己的头。
好在力道很轻,只有一点点疼。
她捂着脑袋抬头看,看到的是摇摇晃晃的枇杷叶。
院中这棵枇杷树大约是种来观赏的,并未特意养护,但也有好几处结出了累累的果子,只是个头小些,才拇指大小,青绿的果皮已经转黄,像是一串串的金珠挂在树上。
这么小,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梨瓷再低头一看,脚下果然有一颗小“金珠”。
也许是被风吹下来的吧。
梨瓷这样想着,倾身将这颗枇杷捡了起来,正准备走,就听到了“吱吱”的叫声。
她再次抬头,正好狂风将枇杷叶吹得乱颤,露出了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圆溜溜的黑眼睛正看着自己,急急地“吱吱”叫。
梨瓷马上会意,踮起脚,奋力举起手里的枇杷给它看。
似乎察觉到梨瓷很有诚意,那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树叶和枝干之前连连跳跃,又顺着树干轻盈地跳了下来,落在梨瓷面前。
梨瓷认得这种小动物,她在植杏堂的松林里也曾见过松鼠,但大多是灰溜溜的,没有眼前这一只可爱。
它大约还是个宝宝,脑袋圆圆,身子短短,耳后的聪明毛还没有长出来,尾巴也算不上长,只是大大的一团。
它背部的毛发是漂亮的橙红色,腹部则白得像是浅浅的酥酪,脑袋上还有一道褐色纹路,从鼻尖、眼周,一直蔓延至耳后,怎么看都让人喜欢。
梨瓷蹲在它面前,小心翼翼摊开自己的手,露出橙黄色的小果子,小声道:“是你摘的枇杷吗?”
小松鼠竟也不怕生,两步跳到了她的手旁边,短短的小爪子伸出来,抓住小枇杷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
只是才吃了没两口,已经有三两滴雨水落了下来,掉到了小松鼠的脑袋上,它也愣愣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梨瓷有些着急了,将手伸到它面前,“快上来呀。”
小松鼠像是听得懂人话似的,爬上她的手心,又哧溜两下攀到了她肩头,继续啃起先前那颗小枇杷来。
梨瓷肩上还坐着只小动物,不敢走得太快了,她尽量护着这只小松鼠,慢慢踱回了廊下。
小松鼠在她肩头吃完了枇杷,又不甘寂寞地跳了下来,在走廊里四处乱窜,但胆量有限,多走出两步,又要停下来望着梨瓷,似乎示意她跟上。
把这方陌生的天地探索得差不多了,它终于消停下来,从方才的蹦蹦跳跳改为走走停停,梨瓷也亦步亦趋在后面跟着,一人一松鼠不知什么时候又绕回了书房门前。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闪过,将阴沉的天幕劈开,暴雨赶在雷声之前倾泻而下,豆大的雨滴齐刷刷打在屋顶,溅出一层白茫茫水雾,又顺着屋檐“啪嗒”滴落。
狂风吹来了远处的雷鸣,吓得小松鼠一个屁股墩儿跌坐在了门口,尾巴直直立着,软软的绒毛也被吹得飞了起来。
好可怜呀。
梨瓷不忍心,也在它身边坐了下来,替它挡风,又试探地伸出一根莹白的手指,在它面前晃了晃,商量着问,“我能摸摸你的尾巴吗?”
雨声混杂着雷声,小松鼠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但是尾巴好像也有自己的想法,灵活地绕到了自己身前来,尾巴尖轻忽地蹭了蹭梨瓷的手指。
梨瓷的手指立刻蹬鼻子上脸,顺带也摸了摸它的头,毛茸茸的,温温热热,很是舒服。
她和小松鼠打商量,“现在雨这么大,你先别乱跑,等雨停了,我再送你回家。”
小松鼠的尾巴又晃了晃,依偎着她的手指,像是回应她的话。
外面的雨却不听话,越下越大了,劲风将骤雨织成一张密网,连廊下的地砖也渐渐铺上水痕,好在风不是往她们这个方向吹的,身上还依然保持着干爽。
小松鼠似乎还在有些好奇地探头,梨瓷正要将它拉回来,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吱扭”一声开了。
梨瓷和小松鼠齐刷刷转头,都是亮晶晶的圆眼睛,都是不设防的小动物。
她能和这小东西相处得如此和谐,谢枕川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梨瓷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已经先一步开口了。
“还不进来?”
谢枕川后退一步,将门拉得更开些了,声音如滴落在琉璃瓦上的雨,清冽中又蒙了一层低哑的水雾。
“要我陪你们一起在外面淋雨?”
梨瓷有些犹豫,万一谢徵哥哥将病气过给了小松鼠,它也可以喝赤沙糖姜汤吗?
小松鼠可没有这么多顾虑,看出书房里是更安全的地方,已经身手敏捷地翻过了比它还高的门槛,“吱吱”地往前去了。
见梨瓷还没动,谢枕川不自觉缓和了语气,“阿瓷若是淋了雨,我便让厨房去煮姜汤。”
他顿了顿,补充完整,“有赤沙糖。”
梨瓷一个箭步就跨了进来,声音也甜得像糖,“谢谢谢徵哥哥!”
她殷勤地为谢枕川关好门,又侧过身,颇为费力地找出身上的一两滴雨珠,言之凿凿,“外面的雨可大了,我站在屋檐下都被淋湿了,幸好谢徵哥哥及时给我们开了门。”
谢枕川垂眸扫了一眼她裙摆上的水迹,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是啊,再不开门,衣裳都干了-
梨瓷坐在竹制圈椅上,悄悄地晃着两条腿,和坐在桌案上的小松鼠一起看着正在与南玄吩咐的谢枕川,眼神真挚得可以望穿秋水。
“赤沙糖姜汤、蜜煎雪藕,再要一盘糖霜炒瓜子。”
他一向思虑周全,就连小松鼠的吃食也考虑到了,但还是扭脸过来征询梨瓷的意见,“还要些什么?”
“我还想吃翠玉豆糕、糖蒸酥酪、山楂奶露、芙蓉甘露酥……”
梨瓷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知道这些要求对于谢家来说还是有些过分了,可是这些要求对她来说其实更过分,一旦出了方泽院的门,谁都不会让她吃的。
算了,有蜜煎雪藕吃也很好。
她很快就放下了自己的奢望,聪明地为谢徵哥哥打圆场,“但是我吃不了这么多,就要谢徵哥哥说的那三样就行。”
谢枕川点了点头,又对南玄道:“先煮姜汤吧,厨房里若是还有别的点心,也可一并端来。”
南玄点了点头,领命退下了。
不算漫长的等待时间,梨瓷还能坐得住,小松鼠便没那么容易了。
它先是试探着啃了啃桌案上的茶杯,见啃不动,又攀着桌子腿一跃而下。
梨瓷不由得紧张起来,这可是书房啊,它不会把什么古籍、孤本吃了吧?
她转头看向谢枕川,“谢徵哥哥,这可怎么办?”
“你拐回来的,”谢枕川扫了一眼快要蹿上房梁的小松鼠,一点儿也不惊讶,“如有损坏,照价赔偿。”
大概因为是她捡回来的,小松鼠也没什么文化,对琳琅满目的书不感兴趣,翻翻找找,又蹿上了一旁的多宝槅子,打翻了架上一只花瓶。
梨瓷轻舒一口气,“谢徵哥哥,这只花瓶多少钱呀?”
谢枕川一瞥地上的赤红碎瓷,认出是那只豇豆红釉柳叶瓶,南宋龙泉窑烧制,有市无价。
他漫不经心开口,“前几日在西边集市上买的,对方开价二两,我还价八钱,你看着给吧。”
“那就是二两。”梨瓷不疑有他,将数字记下来,走过去将小松鼠抱走,正准备起身时,忽然发现那堆碎瓷片里面还有一张纸。
她好奇地捡起来看,发现是一张签文,上面的文字也似曾相识。
“明珠令容有淑质,归逢佳偶贵满堂。”
第22章 已修改
◎本章已重新修改◎
天真如梨瓷自然不会怀疑有人偷了她的签文,还费心巴力地藏在花瓶里。
她将怀中小松鼠放下,又小心翼翼将签文放在桌上舒展铺平,只觉得和自己丢失的那张十分相似,没忍住问道:“谢徵哥哥,这是什么?”
谢枕川蓦地看过来,他自然认出了那是什么,她在净明寺花了八万两香油钱求得的姻缘上上签,那日分明嘱咐南玄要将此藏好,居然藏到这里来了。
要敷衍梨瓷,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谢枕川便已经想出了十余种应对方法,“那日集市,在路上捡的”;亦或是"某日你来书房,不小心落下了";哪怕就说一句不知情,她也不会去细想前因后果,只会庆幸自己失而复得,高高兴兴拿走签文揭过此事。
但一想到她竟然明目张胆将招婿的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还巧言令色想要哄骗自己入赘,他便不胜其烦,偏生不想让她如愿。
谢枕川慢悠悠“嗯”了一声,伸手抽走了那张签文,反客为主道:“是我前些时日在净明寺中求的签文。”
他微微勾唇,语气温和,隐隐透出一分游刃有余的散漫,“原本求的是功业,却阴差阳错抽出姻缘签,让阿瓷见笑了。”
梨瓷头一次感到自己的脑子转得飞快,迫不及待道:“也许谢徵哥哥的事业,就在姻缘上呢?”
随着她语出惊人,天幕也被一道白光划破,远处传来轰隆隆的低沉雷声,好在门窗隔绝了屋外的狂风骤雨,小松鼠这次没有被吓到,呆头呆脑立在两人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谢枕川一时没说话,薄薄的纸片被夹在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之间,脆弱得好像风中折翼的蝴蝶。
梨瓷却浑然不觉气氛不对,自得道:“说起来,我也在净明寺中抽到过一模一样的签文,谢徵哥哥,你说这算不算是天定——”
“签文无异,却也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时而异,”谢枕川倏地打断她的话,手上却不紧不慢将签文覆面至于桌上,意有所指道:“此签应在女子身上,便是嫁得贵婿,夫贵妻荣;应在男子身上,便是得娶贤妻,令容淑质。以阿瓷这般家世容貌,自然该寻一个出身显贵的如意郎君……”
他骤地停住了,懒得再与虚以委蛇,随手将签文搁置在书架上,自己则取来濯影司上报的文书翻阅。
她若是坚持招赘,定然会继续纠缠如今假冒谢徵身份的自己;若是改主意高嫁,整个应天府也没有比真正的谢枕川更适合的人选了。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不如不说。
这么一长串下来,梨瓷听得似懂非懂,只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才不想要贵婿呢。”
谢枕川虽垂眸在看文书,此话却听得分明,总算是轻舒了一口气。
此女虽然有些难缠,但也算还有些自知之明,自己只需再敷衍她一段时日,等此案了结,身份揭晓之际,她自会知难而退。
思及此,谢枕川更是一目十行地看起文书的内容来。
濯影司全面梳理了这两年内应天府市面上的书画成交记录,价高居于首位的,都是当朝几位大家的画作,皆收藏于应天富商府中,且实地查探无误。官场中亦未曾听闻有官员爱好书画、投其所好之事。
倒是应天府中有一处藏匿极深的私人园林,每隔段时日便要在其中举办集会,入场条件极为严苛,客人得需在应天居住两年以上,在此地算得上有头有脸,还得在指定的一家书斋消费万两以上。
只是谢枕川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耐烦,此刻还分出一分闲心,语气闲适地调侃道:“普通人家里,可吃不起翠玉豆糕、糖蒸酥酪、山楂奶露、芙蓉甘露酥。”
“没关系呀,”梨瓷昂首挺胸,正要向谢枕川表露心迹,忽然想起邱掌柜提醒她要顾及谢徵自尊、徐徐图之的话来,立刻又重新坐好,拼命暗示道:“反正我有很多很多零花钱,如果谢徵哥哥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努力攒钱买给你。”
她正襟危坐看向自己,晴山色的浣花锦像是霭霭云烟一样轻柔地笼着这朵娇嫩玉芙蓉,水盈盈的眼睛更像是蕴藏了整个东海的珠光,便是黄金万两,在如斯美人面前,也要失了份量。
谢枕川微微一怔,目光重新落回纸页上书的“聚贤书斋”四字来。
他不自觉将梨瓷与集会的入场条件一一对比,似乎是为她量身定做,又想起自己那幅当日寄卖便当日售出的画作来,忍不住问了句,“阿瓷,你去过西市街口那家聚贤书斋么?”
梨瓷点点头,不好意思道:“谢徵哥哥真是料事如神,这都被你看出来啦。”
谢枕川略一挑眉,起了兴趣,“花了不少钱?”
梨瓷立刻摇头,自矜道:“没花多少,一共才一两六钱二文。”
“燕栖生的《高山琼楼图》,五十文,”她特意将谢枕川的画摆在第一个来说,又如数家珍道:“放虞居士的《孤舟垂钓图》,一百文;遨邺先生的《清梦图》,一百五十文,总之就是以此类推,最贵的也不过是玄都山人的《荷花图》,二百文。”
她越说,谢枕川眼中笑意便越虚一分。
她倒是当真去买了自己的画了。
还是最廉价的那个。
五十文。
梨瓷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一堆画作里头,我最喜欢的就是燕栖生的《高山琼楼图》了,画得最好,也最……”
她想不起那日泠表姐夸赞的原话了,半天没有说出来。
这下虚假的笑意也消耗殆尽了,谢枕川面无表情替她说完,“最便宜。”
梨瓷“啊”地一声抬起了头,试图用拙劣的演技替谢枕川挽回自尊,“谢徵哥哥,那是你的画吗,画得真的很好!”
她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新词,“简直是物美价廉!”
“你别灰心,我问过掌柜了,下次再拿去寄卖,就可以卖得一百文了!”
“行了,”谢枕川不想再听她五十文笑一百文,但总算还有些用处,也不得不斡旋道:“先吃些东西吧。”
向窗外雨势渐弱,南玄来得及时,不仅带回来了世子钦点的赤沙糖姜汤、蜜煎雪藕、糖霜炒瓜子,还有广成伯府的厨子做的藕粉桂糖糕和莲叶羹。
五样吃食在桌上排开,也称得上是琳琅满目。
赤沙糖姜汤共有两盏,梨瓷看着谢枕川,语气难得有些忸怩,“谢徵哥哥,你的风寒好了吗,还用不用喝姜汤?”
谢枕川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怎么,你要喝两盏?”
“小松鼠今日陪我一起饮风看雨,但是被打雷吓到了,还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梨瓷仍旧看着他,目光殷殷,“如果你不喝的话,我想分给它一盏。”
“它太小了,不可以喝甜汤。”
谢枕川扯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亲自站起身来,端起两盏姜汤,一盏落在梨瓷面前,另一盏给了自己,为绝后患,干脆还让南玄倒了一盏白水,和那碟炒瓜子一起放给了小松鼠。
事已至此,梨瓷也没有坚持,也将剩下的甜品做了分配,自己只吃蜜煎雪藕,慷慨大方地把藕粉桂糖糕和莲叶羹让给了谢枕川。
南玄不由得“哎呦”了一声,那蜜煎雪藕里的藕,是专供给谢枕川的御河果藕,而广成伯府所制的藕粉桂糖糕和莲叶羹,不过用的是寻常菜藕罢了,这位表小姐也太会吃了。
谢枕川淡淡喝了一口莲叶羹,“行了,下去吧。”
南玄赶紧闭嘴,看来自己又啰嗦了。
梨瓷也觉得今日的藕片特别好吃,比她以往吃过的都要脆嫩甘甜,再混合上淡淡的焦糖甜香,每一口都回味无穷。
谢枕川浅尝了几口,便放下了箸勺,循循善诱道:“听说聚贤书斋中有不少难得的藏画,阿瓷既然喜欢买画,改日若是再去聚贤书斋,可否知会我一声,我也好一同去见见世面。”
南玄在一旁,听得实在感慨万千,自家世子为了此案,已经开始出卖色相了,实在是能屈能伸,定是能成大事之人。
梨瓷干脆地点点头,“好呀,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天晴了我们便去吧?”
像是应了她的话,很快便雨过天晴。
空气中的水汽已经在这场大雨里落净了,湛蓝的天空里零星飘散着几抹浅淡的云,太阳灿然一新。
小松鼠还在一颗接一颗地磕着炒瓜子,梨瓷磨磨蹭蹭,吃完了所有的蜜煎雪藕,又叮嘱了南玄记得把它送回院中的那棵枇杷树上,才和谢枕川一道出门了。
此刻煦日当空,集贤书斋似乎新换了招牌,漆金的檀木匾额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书斋最怕这样的大雨,好在下得不久,徐掌柜正亲力亲为在门口扫水,见梨瓷带着人来了,立刻热忱道:“梨姑娘今日怎么来了。“
她看着梨瓷身边的俊俏公子,朝她挤了挤眼睛,语气里带了些亲切的打趣,“这位是?”
梨瓷也拼命眨着眼睛,示意她不要乱说,“徐掌柜,这位是我的表哥谢徵,我们今日是想来书斋看画。”
两人眉来眼去的动静简直是把谢枕川当成了瞎子,有眼睛的都能感受到其中的蛐蛐之意。
谢枕川只当没看见,按部就班地拱了拱手。
“真是不好意思,画作这些平日里都是我夫君在管,今日不巧他带着姑娘回娘家……哦不,他家了,”徐掌柜一边带着两人往书斋里边走,一边笑道:“谢公子一看便是高人雅士,不怕二位笑话,我是个商人,对书画只懂些粗浅门道,若是有想要的,尽管言语一声,梨姑娘也算是熟人了,定然不会少了折扣。”
“徐掌柜客气了,”梨瓷挠了挠自己的下巴,决定向谢枕川展现一下自己的财力,“其实我也不懂,您尽管将店里最贵的画拿来便是。”
“哦~”徐掌柜自然还记得自己上次给梨瓷提过的建议,又再次上下将谢枕川打量一番。
她第一次见梨瓷,便已经惊为天人了,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可以相配的俊秀郎君,怪不得还没入赘呢,就已经吃上软饭了。
她推开了专门存放画作的画室,面前满满当当悬挂的都是各类大家的画作,指着其中一幅道:“这一幅《梅山傲雪图》是本朝梅先生的大作,八百两银子,如何?”
梨瓷转头看着谢枕川,一幅全凭他做主的模样。
谢枕川淡扫一眼,“疏影横斜,傲骨凌霜,可惜雪山墨色稍轻,笔力浮弱了些。”
徐掌柜见他说得有理,左右看了看,又道:“这幅前朝吕先生的《荒江清音图》呢?”
“确是构图巧妙,意境深远,只色笔与墨笔微有出入,未能与之相合。”
……
如此反复几次,徐掌柜已经看出这位年轻人的眼光毒辣,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把夫君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
她进了内室,抱出一个带锁的箱子,自夸道:“这也是别人寄卖在此处的画作,虽不是什么名家,但画技精湛,几十幅画作全都卖出去了,只余这一幅。据我夫君所言,任谁来看了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徐掌柜说着便打开了箱子,拿出了里边的画轴。
她也不知道里面画的是什么,盯着上面的款,有些困难地辨认道:“这幅……无名散人的珍木仙禽图如何?”
画卷徐徐展开,徐掌柜立刻便后悔了,珍木大约是照着松木来画的,还勉强有个样子,至于那只鸟,且不说是四不像,爪钝尾短,身宽喙长,说是走地鸡恐怕都有人信。
她支吾半天,正要说自己拿错了,却看见谢枕川点了点头,面上配合道:“的确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画纸是极为少见的侧理纸,墨则是请方于鲁特制的方墨,里边混杂的制香配方,他在太常寺少卿毕永丰的奏章里见识过,更巧的是,毕永丰正是上一届江南科考的主考官。
见谢枕川也喜欢,梨瓷立刻跃跃欲试,“徐掌柜,这幅画多少钱呀?”
【作者有话说】
……可能是我脑子糊涂了,今天写文的时候,发现情绪实在衔接不上,思前想后,又服从大局观和文案,冒着这周大概率进小黑屋的风险[爆哭]重新改了一版。
因为要走掉马剧情,可能节奏会比之前慢,愿意接受大家所有的批评意见[笑哭]
我已经焦虑两天了,我实在是一个手速很慢、很依赖情绪状态的咕,熬了很多大夜,但是交不出作业,常常辜负读者的更新期待,再次给大家说一声对不起[化了]
虽然笔力尚有不足,但我会努力写出我心中最好的故事,也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玫瑰][让我康康]
第23章 由头
◎不如咱们也办一次雅集◎
徐掌柜立刻犯了难,寄卖在此处的画作,多半是没有底价的,书斋与画家按照一九分成,且大多是夫君在经手。
若是在前两年,这位无名散人的画可是一画难求,怎么也得五位数起,只是如今市场变了,她也摸不准行情了。
她斟酌道:“此画毕竟只是寄卖在此处,成交价还得这位画家自己同意才行,梨姑娘不如开个价,若是能成,我改日亲自将画儿送到府上去。”
梨瓷拉着谢枕川的衣袖小声商量,“我也觉得这只小鸡崽儿很可爱,你觉得五百两如何?”
谁跟你“也”了?
谢枕川在心里冷哼一声。
我的画你只花五十文,倒是花五百两买个小鸡啄米图?
虽然心中腹诽,他面上却是不显,温文道:“阿瓷自己喜欢便好。”
梨瓷只当是他的认可,点点头,朝徐掌柜道:“那就五百两银子吧,如果能成,便有劳徐掌柜了。”
“好说,好说。”
这不买则已,买了第一幅,自然便有第二幅、第三幅。
梨瓷抬起头,是一只黑黄相间的山鸟站在枝条上吃桑果儿,立刻就买了这幅《桑果山鸟图》;转过身,是看着是一幅平平无奇的宫宴歌舞图,可她眼尖地发现桌子底下还趴着一只松狮犬时,又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幅《宫乐图》。
谢枕川冷眼静看,已经看穿了梨瓷的欣赏水平,只要画的是毛茸茸的活物,她多半就会买。
梨瓷在里面逛了几圈,所获颇丰,还买下了梅先生的《玉堂兰石图》和吕先生的《簪花仕女图》。
照谢枕川的眼光来看,这些画都是名不副实,只勉强有一个优点,那便是用色鲜艳细腻,惹人注目。
罢了,她这等俗士,多半也不知丹青岁久易变,惟有墨画素艳瑶姿,历久弥坚。
谢枕川看得垂眸敛目,目不忍视,偏偏她买之前都还要*来询问自己的意见,为了达成一万两银子的花费额度,他一改先前百般挑剔的态度,统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点头。
这番情景落在徐掌柜眼中,便颇有些妇唱夫随的意味了,她忍不住再次在心中感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梨瓷一口气买了七八幅画儿,结账时正好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两银子。
谢枕川微微皱眉,正在心中盘算如何三言两语劝梨瓷再买一幅,凑够一万两,却见梨瓷大手一挥,慷慨道:“徐掌柜,门口这画缸里的画作也为我一并结了吧。”
她指的是徐掌柜从一众寒门学子手中收的画作。
距离梨瓷上次买空这个画缸已过去许多日了,有上一次的鼓励,这里边很快又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卷,少说也有四五十幅。
徐掌柜还是第一次见如此阔绰的客人,第一次签成这么大的单子,她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兴奋了,“这,这,好,这画缸里的就不细算了,梨姑娘拢共给一万两就成。”
梨瓷从荷包里薄薄一叠银票中取出一张,递给了徐掌柜。
这是一张高一尺、宽六寸的桑皮纸银票,上面写着一万两的数额,黑红间错盖着梨记钱庄的戳儿,还有本朝大名鼎鼎的豪商巨贾梨固的亲笔押字。
徐掌柜这才明白过来,这梨姑娘居然是梨家的千金!
生意人哪里有没听说过梨家的呢,这身上穿的丝绸布料、每日吃的米面粮油、到街边开着的客栈酒家甚至商行票号,总能看到梨家的东西。
徐掌柜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之情,赶忙把那一画缸的画卷抱在柜台上,再加上那些精心装裱好的名家之作,几乎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了。
“梨姑娘,这些画作您是这会儿拿回去,还是一会儿我给您送到府上?”
梨瓷从这一堆小山后面探出头来,“我自己抱回去就行。”
她说着,就开始尝试先把那些不值钱的小画抱起来,只是数量太多了,她伸手比了比,发现自己好像做不到。
谢枕川抿了抿唇,“还是我来吧。”
他身形颀长挺拔,体态修长,伸手一捞,便轻轻松松将好几十幅画揽了起来。
梨瓷亦步亦趋跟在后边,语气里带了些愉悦的夸赞,“谢徵哥哥你真好。”
这样的糖衣炮弹谢枕川已经吃了太多,早就不以为意了,只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一点弧度。
徐掌柜目送两人出门,看向谢枕川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欣赏,也有嫉妒。
有这么漂亮的富家千金追着给他喂软饭,这小子,运气也太好了!-
谢枕川一路将梨瓷送至嘉禾苑门前,将那一堆画作交给绣春便走了。
绣春抱着那几个贵重些的画匣子,剩下的画卷又分给了两个丫鬟才拿住。
“小姐,您回来得正好,泠姑娘和滢姑娘刚来咱们苑,如今正在厅堂等你呢。”
两位表姐一起来自己的院子里,梨瓷也有些稀奇,“这是怎么了呢?”
“好像是和靖德侯府的起了龃龉,刚来时,泠姑娘还哭呢。”
听到泠表姐哭了,梨瓷也顾不得先去将画作放好了,带着丫鬟们一并进了厅堂。
两位表姐正坐在厅堂里头,泠表姐的情绪似乎已经好了许多,只是眼睛仍是红肿的,见梨瓷回来了,微微垂眸,不想让小表妹看到自己的窘态。
滢表姐立刻站了起来,气愤道:“阿瓷,你快过来,咱们商量商量,怎么为泠姐姐出这一口气!”
梨瓷一边让绣春去拧了条冰帕子,一边坐下来听着。
原来还是那日赏花宴上惹出的事儿,赛诗会上周泠的诗文得了女席的头名,诗册呈到靖德侯夫人面前的时候,正巧有一位后辈来府中拜访,是茅凝琴母亲极为看好的夫婿人选,据说是范阳卢氏的公子,出身书香传家百年有余的世家大族,卢公子跟着听了诗文,也夸了一两句。
茅凝琴母亲有意想为两人牵线,此事却没成,传到了茅凝琴的耳朵里,她便觉得是周泠故意出风头要与她争抢夫婿,强行在赛诗会上集结的诗册里删去了周泠的诗文,还四处散布流言说她沽名钓誉、提前来靖德侯府要过题目,这才作出的好诗。
周泠听到后便气哭了,告到大夫人那里,大夫人却担心自己的女儿夹在其中不好做人,只说一句“清者自清”,便不管了。
说完,周滢忍不住又埋怨道:“大夫人也太拎不清了,总不能因为淳姐姐嫁过去了,就任由别人往咱们广成伯府头上扣屎盆子吧?”
周泠如今也冷静下来了,拿帕子捂了捂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周滢莫要如此说话。
读书的事情梨瓷不擅长,但若是玩乐,她就很精通了。
她想了想,“靖德侯府的诗会不收泠姐姐的诗,那是他们没眼光。不如咱们也办一次雅集,专门请泠姐姐来题诗。”
“好主意,”周滢第一个附和,“靖德侯府办了赏花宴,咱们府里办什么宴呢?总不能也是赏花吧,这个时候吃蟹好像又早了些。”
她看着梨瓷带回来的那一大堆画作,忽然有了灵感,“不是赏花,赏画如何?”
周泠轻叹了一口气,“府中虽然有些珍藏的画作,但若说要办画宴,恐怕还不能及。”
“这好办,”周滢的脑子也灵活起来,“咱们只需要起个由头便好了,赴宴的人也可以自己带画儿来嘛,到时候在宴上以画会友,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这话说得倒是有理,广成伯府的爵位虽然算不上高,但周大儒的名声摆在那里,廉泉书院更是桃李满天下,要凑个雅集自然不是难事。
只是要寻一个能够镇场的由头可就有些难了。
思来想去,周泠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了梨瓷的身份,“阿瓷,听闻姑父亦是爱画之人,家中有不少珍藏,还有苍云子的大作,能否借来一观呢?”
“苍云子?”周滢惊呼一声,只要略微懂一点儿画,谁能没听过苍云子的大名啊,“咱们的雅集若是能弄来苍云子的画,那恐怕整个应天的人都要蜂拥而至了。”
照常理来说,这画儿是越古越值钱,但苍云子就不一样了,他虽然是现世之人,于画境却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造诣,有画圣之称,先帝还曾令他非有诏不得作画,所以作品甚少流传于世,自十年前仙逝以后,真迹就更加难得了。
顶着两位表姐饱满期待的眼神,梨瓷毫无压力地点了点头,“爹爹的确与苍爷爷有几分交情,放心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听梨瓷这样说,周泠与周滢又是惊喜又是期待。
定好了最重要的由头,那些如何定日子、园子如何布置、请哪些人参加、吃食如何筹备的琐事,便由两位姐姐一力承担了,周滢与周泠两人讨论了半天,总算拿出了满意的方案。
周滢斗志昂扬道:“茅凝琴不是污蔑泠姐姐要同她抢夫婿吗,咱们干脆就将那位卢公子请来,泠姐姐蕙质兰心,阿瓷花容月貌,不信他还走得出去,到时候岂不是气死茅凝琴?”
周泠伸手作势去拧她的嘴,“编排我也就算了,连阿瓷也不放过,实在可恶。”
梨瓷也在一旁捂着嘴笑,“就是啊,万一那位公子就喜欢滢表姐这样古灵精怪的呢?”
三位姑娘笑闹作一团,先前的阴霾已经一扫而散-
集贤书斋的那些画作虽然入不了谢枕川的法眼,但回到方泽院,他难得又有了闲情逸致开始作画了。
南玄正在书房的多宝槅子上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偷偷往桌案上瞅了一眼,见世子正在用那位表小姐所赠的画锭,作一幅丹柿图。
只见枝头丹柿圆润饱满,色泽鲜艳不一,大部分仍是藤黄,零星几个已近曙红,只南枝上挂着的那个蒙蒙凝着一层白霜,一看便很甜蜜。
世子以往只画墨画,今日居然一反常态开始画丹青了?
南玄心中惊讶,又见这画纸上红红绿绿全都有,大人的心情应当也不错,便道:“世子,梨姑娘想请您去嘉禾苑一趟。”
谢枕川却并未理会,只垂眸看着眼前画卷。
枝干的疏密有致,丹柿浓淡相间,他仍觉得缺了点什么,又在南枝上信手添了只张牙舞爪的小松鼠,这才道:“什么事?”
赭石藤黄调出松鼠毛色,散锋干笔画出蓬松大尾巴,还特意在脑袋上留出了空白的条纹。
“好像是府里要办赏画的雅集,她请您过去帮忙拿个主意。”
拿什么主意,选那副小鸡啄米,还是披红戴绿的仕女图?
谢枕川看着纸上的湿墨,随手将画笔搁在了笔山上,“罢了,左右也要等这第一遍墨干,过去看看吧。”
第24章 补画
◎轻描淡写又谨小慎微地扫去纸上附着的青色斑驳。◎
送走了两位表姐,梨瓷便让绣春将自己库房里的藏画都找出来,最要紧的就是那幅自己从山西带来的苍云子的画。
这幅画原是自己初来应天之时,父亲为外祖准备的礼物,只是最后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改为了别的厚礼,这幅画就仍由梨瓷继续保管。
由她保管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当绣春小心翼翼抱着锦盒从库房里走出来,又屏息凝神将画轴在小姐面前展开时,就没忍住,接连发出两声惊呼。
“哇……”
“啊?!”
哪怕已经见过很多遍了,梨瓷也仍然会惊艳于此幅笔墨,与有荣焉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自然是极好看的,”绣春点点头,伸手指向右下方一块山石道:“只是小姐,这里怎么有一块绿的?”
“许是青苔?”这幅画许久未曾打开过了,梨瓷也不是很确定。
绣春试探性地问,“会不会是今年梅雨时咱们忘记晒画了,长霉了?”
梨瓷立刻睁大眼睛,凑近看了又看,这才不忍心地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这可怎么办啊?”绣春立刻慌乱起来,就算老爷疼爱小姐,但这幅画可不同于其他的死物,对老爷是有重要意义的,若是知道被毁损至此,小姐少不得也要挨一顿罚。
梨瓷虽然也很着急,但情绪还算稳定,还顾得上安慰她,“没事的,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绣春满怀希望地看着自家小姐,只见她胸有成竹道:“既然谢徵哥哥会画画,不如请他来看看吧。”
这么大的事儿,谢公子能行吗?
绣春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赶紧去请人去了,她怕一开口就吓跑了谢公子,南玄问起还,还特意只将话说了一半-
谢枕川是第一次来梨瓷的嘉禾苑,大约是借住的缘故,苑中并未像他所想朱甍碧瓦,雕阑玉砌,与府中别无二般,只院中种了一片极为难得的金棱边紫兰,幽香凌桂,劲节方筠,此时已临近黄昏,金棱边映着霞光,将兰花染成了绚丽的紫金色。
他推门而入时,梨瓷正托腮支着头,百无聊赖靠坐在桌案上,面前摆着一副画,见自己来了,仿佛是见到了救星,立刻站了起来,兴奋地挥了挥手。
豆青色的软烟罗宽袖往下坠了坠,露出一截莹白得发光的手腕,“谢徵哥哥,你总算来了!”
谢枕川微微移开眼。
他上次见到梨瓷这样的眼神,还是在赏花宴上,她六神无主做不出诗来的时候。
看来此事绝非挑画那么简单,不知她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谢枕川并未急着上前,而是停驻在门口,凉凉道:“时辰不早了,为免损阿瓷清誉,我就不入内了,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
梨瓷高高举起的手一下子就垂了下来,眼神像是受伤的小鹿,“我是想请谢徵哥哥来帮忙看看这幅苍云子的画。”
苍云子?
谢枕川来了些许兴趣,信步走到桌案边,低头一看,又不死心地凝神再看。
苍云子笔势圆转,浑然天成,尤精于佛道、神鬼、人物,再看此画上的神仙像,笔触豪放恣意,衣带有如迎风飘举,其姿飘逸灵动,是多少人穷其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境界。
梨瓷有些好奇地看着谢枕川面上变幻莫测的神情,“谢徵哥哥,这幅《摇钱树下财神爷问金蟾》的画儿如何?”
虽然难以置信,但谢枕川还是尽量尊重事实,有些艰难地开口道:“……的确是苍云子之作。”
山石上植摇钱树,树下立着财神爷,怀抱金元宝,树根处还趴着一只三足金蟾,如此一番不可言状的情景,被苍云子画来,便活生生地沾上仙气,反而生出大俗大雅、不落窠臼之感。
他实在是没忍住开口,“这幅画……是令尊请苍云子所作?”
“是苍爷爷自己画了送给爹爹的,”梨瓷摇摇头,将内情娓娓道来,“爹爹与苍爷爷本就是忘年交,后来苍爷爷年纪大了,遁世隐居,爹爹就为他买下了一处山明水秀的清净之地,两人还时常在山上小酌,有一次酒后,我爹爹在山上发现了金矿,苍爷爷有感而发,便作了此画。”
……
看着眼前金光闪闪、震撼人心的画作,谢枕川的心情十分复杂,非要形容的话,大概与那日看到梨瓷送来的那套文房四宝的心情差不多。
他一边在心中默念:大俗即大雅,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梨瓷又感怀道:“你看这财神爷爷的表情,像不像是在问这只金蟾偷吃了几只金元宝?”
……确实挺像的。
谢枕川已经懒得感慨了,他转头看下右下方一处青渍,“这又是怎么回事?”
“谢徵哥哥真是慧眼如炬,”梨瓷咬着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湿漉漉的,直教人不忍心拒绝,“南地潮润,正巧梅雨时分我在山上看病,忘记晒画儿了……我已经知错了,只是这幅画是苍爷爷的遗作,若是让爹爹知道了,一定会打我的板子的。”
谢枕川挑眉看她一眼,轻飘飘吐出一个字,“该。”
梨瓷乖乖把手伸给他,“那谢徵哥哥打我吧,只要你肯帮我补画。不然爹爹知道了,会伤心的。”
她的手指纤细白净,像是河边刚冒出头的鲜嫩葱白,莫说是挨板子了,便是风吹过时都恨不能轻些,再轻些。
“行啊,”谢枕川的视线从那一丛葱白移开,神色如常地看着山石上那一抹青,语气漫不经心,“你先去取一段杨柳枝来。”
谢公子好狠的心啊。
绣春在一旁听得不忍,正要为小姐辩白两句,却看见小姐已经点了点头,冲自己使了个眼色:拿短些的、软些的来。
苑中虽未栽杨柳,但用以揩齿的杨柳枝却是常备着的,绣春只好奉命去取了一段来。
不足五寸的杨柳枝,顶上的枝条经过处理,散开一段柔软的纤维。
这样打起来应该也不会疼了吧?
梨瓷抿着唇,将杨柳枝递给了谢枕川,只是那双眼眸又大又亮,根本藏不住里面的小小得意。
谢枕川却像是早有所料,将杨柳枝接了过来,慢条斯理地用指腹探了探顶上散开枝条的柔软程度,正色道:“闭上眼。”
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乖乖的闭上了,乖软的嗓音里有一丝怯生生的试探,“要挨几下呀?”
只是梨瓷等了好几下,手板心也没有传来任何触感,她鼓起勇气睁开眼,却看见谢枕川早已俯身在桌案前,用杨柳枝柔软的那一段清理画上那一块青色的斑痕。
梨瓷直愣愣地放下手,抬眼望去,正好看见他清隽如玉砌般的面庞,凤眸眼尾微微上挑,鸦羽似的睫毛长而卷翘,遮住了正经的神情,有霞光落在他的眉眼上,像是在晶莹玉色上又融了一层蜜色糖霜。
他的手很稳,过分修长的指节干净而匀称,此刻正持握着那一枝杨柳,轻描淡写又谨小慎微地扫去纸上附着的青色斑驳。
室内安静非常,几乎只能听到梨瓷一人的呼吸声,哪怕她不懂其中门道,也能看出谢枕川的动作极其轻柔,因为每一次的动作前后,纸面上的痕迹都看不出任何变化。
这样枯燥的动作,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百遍,纸面上的青色终于消失不见,只留下浅浅一处凹痕。
“暂且如此,”谢枕川随手将杨柳枝放下,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样子,神色懒散地靠坐在椅背上,他再次将画作细细打量一番,“你若是信得过我,余下的部分我带回方泽院修补,十日之后再完璧归赵。”
“那就麻烦谢徵哥哥啦,”梨瓷算了算日子,正好赶得上画宴,“十日之后,滢姐姐她们要在府中举办雅集赏画,正好可以赶上。多亏了谢徵哥哥帮忙,这幅画可是重头戏呢,到时候我一定好好替谢徵哥哥宣扬一番。”
“那就不必了,”谢枕川的表情再次变得一言难尽起来,“只是你确定要请大家来赏这幅……《摇钱树下财神爷问金蟾》?”
“有什么不妥吗?”梨瓷扑闪了两下长睫毛,赶紧问道:“可是这修复过后的画卷不能见光、不能见风?”
“这倒不是。”谢枕川望着那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圆眼睛,忽然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只是世人难得有如此通透心性,又好怨善妒,就算知道了内情,也多半会认为梨家是见钱眼开、财迷心窍之辈,哄得清雅了一辈子的苍云子留下如此庸俗浮艳之作。
谢枕川轻叹了口气,迟疑片刻,语气依然清沉自然,“只是我见云气低垂,漫卷四合,恐怕连绵阴雨将至,十日之内,恐怕不能成。”
梨瓷面上浮现一丝失望,只是很快又恢复如初,“苍爷爷那段时间还画了一幅《日照金山图》,也送给了爹爹,实在不行,我派人去将那幅画也取来?”
“此画也是发现金矿当日所作?”
“不是。”
谢枕川正准备松口气,却又听得她道:“是第二天,见日出朝晖落在金矿山顶上,苍爷爷又有感而发所作的。”
……
旁人的金山,是“书角吹杨柳,金山险马当”,“金山忽动摇,塔铃语不休”,梨家的金山,便是金矿山了。
谢枕川揉了揉眉心,倒也是名副其实。
“从山西十日快马加鞭,恐怕也难到应天,”他作出最后的努力,清透嗓音此刻也透着些许慵懒意味,“谢家有幸藏有苍云子先生的一幅画作,此番亦随我来了应天,若是阿瓷不弃,不如就用此画?”
【作者有话说】
“书角吹杨柳,金山险马当”出自张玉娘《从军行》,“金山忽动摇,塔铃语不休”出自顾炎武《金山(已下阏逢敦牂)》。
第25章 猫腻
◎好不容易钓上的鱼,又被她一闷棍打回了水里。◎
“谢家也藏有苍爷爷的画吗?”梨瓷不禁有些好奇,“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谢枕川早已想好了托辞,不慌不忙道:“此画已有些年头了,是我及冠那年才意外所得,虽是赝品,但曾得过苍云子首肯,定能够以假乱真。”
“好呀,多谢谢徵哥哥了。”梨瓷的脑袋转不过那么多弯来,只是想:既然苍爷爷都点了头,那和真迹有什么区别呢?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及冠”二字吸引,在心中算了算,谢徵哥哥比自己大五岁,他及冠那年,自己都已经搬来应天了。
梨瓷又认真地叹了一口气,表达自己的遗憾,“要是我家没有在八岁那年搬走,我就可以和谢徵哥哥一起长大了。”
“无妨,”谢枕川云淡风轻道:“你迟早要长大,也迟早要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呀,”梨瓷无师自通地说着漂亮话,“而且也见识到了,还是谢徵哥哥好!”
“嗯,”谢枕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直接戳破她的花言巧语:“还学会唬人了。”
梨瓷眉眼弯弯的,“我才没有唬人,谢徵哥哥比小时候还好,不仅给我糖吃,还帮我作诗、补画!”
谢枕川唇角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看来大同真是民风淳朴,这样笨的小孩,竟然还没有被拍花子的用一颗糖拐走。
梨瓷看到桌上的画作,又忍不住怀念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还画过像呢,我们一起溜去书院玩,书院的张夫子正在教学生作画,见我们在课堂外捣乱,就把我们叫过去给他画了一幅小像。”
她又抬眸看谢枕川,一边拿手划出好大一个圈,一边老气横秋道:“一晃眼,你就长这么大了。”
“没大没小。”
谢枕川懒懒地斥了一声,并未往心里去。
他自幼有名家教导,又天赋异禀,极擅墨画丹青,也熟悉皮、脉、肉、筋、骨五体结构,但他方才试图在脑海里勾勒一下梨瓷幼年团子的样子,却发现自己画不出来。
他轻叹一声,“我竟然有些想不起张夫子的名字了。”
“张康句夫子呀,”梨瓷自觉难得有胜过谢徵哥哥的时候,不禁得意起来,“他虽未曾教过你,但是是县学里最受人欢迎的夫子,那日画小像,还分给了我们冬瓜糖吃呢。”
呵,怪不得记了这么久。
谢枕川没太惊讶,哼笑了一声。
他倒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张康句应是先任了大同学正,后来又去襄陵任了县令,后任知州,如今已入京擢升至礼部主事了。
梨瓷看着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又笑眯眯道:“明明整日对着谢徵哥哥,我却有些想不起你幼时长什么样子了,可惜那幅小像还在张夫子手中,不然拿来看看,肯定十分有趣。”
谢枕川可不觉得有趣,更不会给她拿画像与原主对比的机会,淡淡道:“往者不可谏,倒也不必了。”
梨瓷也放下得很快,绕了一大圈,终于又将话题说回了画作上,“那这幅画就拜托谢徵哥哥了,那一幅画也拜托了。”
谢枕川应了一声,将画卷小心收好,“一会儿我便去将那幅苍云子的画取来,至于这幅……《摇钱树下财神爷问金蟾》,修复好了再交还于你。”
他快步流星,将这幅画带走,很快又带了一幅新的画回来。
与梨瓷的粗枝大叶不同,这幅画被妥善存放在一个素净无饰的樟木匣中,外边还包裹着用细棉布制成的画套。
谢枕川将画取出,徐徐展开,是一幅苍云子所作的《观音菩萨像》。
其发髻高耸,以天冠束之,冠顶的小巧化佛及莲花纹也惟妙惟肖,祂跣足立于祥云之上,端庄圣洁,哪怕只是画像,也可从中领会到怜爱世人的慈悲之情。
明明都是苍爷爷画的神仙,但感受却截然不同。
梨瓷睁大眼睛,呆愣愣地看着,明亮的眼睛里仿佛都映着慈光。
他微微笑问道:“可否?”
梨瓷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真是太好了。”
她一脸叹服又全然信任的样子,不得不说很好地取悦了谢枕川,他眸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阿瓷不验验此画真假?”
梨瓷的语气里透着好奇,“为什么要验,这就是真的呀。”
她幼时在苍爷爷家中见过许多藏画,也见过他作画,虽然她说不出什么门道,但就是知道。
谢枕川自矜地“嗯”了一声,又问,“那若是雅集上,有人怀疑此画是赝品,你如何作答?”
梨瓷顺着他设定的语境想了想,十分懂事,“说这话的人肯定没有见过苍爷爷的画作,我会请他再仔细看看,一定能体会到其中殊异的。”
谢枕川浅浅勾唇,开始教她看画,“苍云子早年行笔差细,中年行笔磊落飘洒,善用蓴菜条描法,晚年后多用兰叶描法,若是将此画与先前那幅作对比,便可见细微差别。”
若说梨瓷先前还在看画,此刻的眼神却不自觉转到了正同她慢声从容讲画的谢枕川身上来。
此时虽近黄昏,但为了赏画,书房里已经亮起了烛火,灯下赏画,却不如灯下赏美人。
虽然这样说有些唐突,但谢枕川的容貌便俊逸有如神祗,霞光与烛光交织,勾勒出精致而冷淡的侧脸,是工笔中最为精细的描画,亦是写意中最为清逸的挥洒。
他的声线清润悦耳一如既往,但似乎为了让自己更好地听懂,语速较平常更慢些,便多了些温柔缱绻意味。
“观其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古今唯一人耳。”
“回神,”见梨瓷发呆,谢枕川微皱了皱眉,修长手指轻叩了叩桌面,“在看什么?”
梨瓷的反应比脑子快,“在看菩萨。”
……
谢枕川耳根微微一热,轻斥一句,“不可妄言。”
梨瓷果然没有“妄言”了,只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眼眸清滢似琉璃,映出暧暧辉光。
谢枕川被她折腾得没脾气,懒得再说了,只仔细嘱咐道:“此画这几日便悬于此处,不可有日光直射,屋内备些樟木条,不可熏香、不可扬尘,屋外要备太平桶,记住了吗?”
这幅《观音菩萨像》世间仅此一副,是苍云子盛年任职宫廷画师所作,此后再无观音像了。
他家底虽厚,但也无金山银山,经不起梨瓷这样能挥霍的。
“记住了记住了,”梨瓷自知理亏,连连应承道:“我保证这几日都不来书房,也不点灯,让人轮流守着,如果有任何不好,那幅《摇钱树下财神爷问金蟾》就押给谢徵哥哥。”
“不必了。”谢枕川眼眉不自觉地跳了一跳,他自认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但暂时还不想要半世英名毁于一旦。
谢枕川正准备告辞,绣春忽然前来禀报,“小姐,书斋的人送画来了,是徐掌柜的夫君,他说此物贵重,要亲手交给您才放心。”
答应了事,梨瓷很是尽职尽责,“今日书房不便见客,请他到厅堂吧。”
谢枕川心念一动,“我随你同去。”-
徐玉轩听闻自家娘子说那幅无名散人的画卖出去了,原本还担心出事,打听清楚客人是广成伯府的表小姐,当朝富商梨固之女,还是带着一名书生打扮的公子前来买画,立刻便动了心思。
五百两,若是在两年前,连这幅画的一片纸也买不着,不过如今物是人非,已是不值钱的玩意了,倒是可以以此为契机发展新一届的客源。
这样想着,徐玉轩带着打包好的画作出发了。
因着岑夫子的缘故,集贤书斋与广成伯府也曾有过生意往来,他极为顺畅地登上了府门,如言在嘉禾苑的厅堂等候。
梨瓷与谢枕川很快便来了。
徐玉轩虽然与那位谢公子素未谋面,但听闻娘子称其与梨姑娘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甫一见面,便认出了他的身份,连忙行礼,又将随身携带的画作打开以供查验,“梨姑娘,谢公子,店内先前人手不足,是以这才将那幅《珍木仙禽图》送上。”
梨瓷确认无误,让绣春收下了此画,又好心提醒道:“徐先生,五百两银子可还够啊?”
“够的够的,”徐玉轩连连拱手,又道:“我见二位气质非凡,定是风雅之士,本店在应天经营多年,也算是积攒了一些人脉,近日将举办一场雅集,不知二位可有兴趣参加?”
梨瓷现在听到“雅集”两个字便有些头疼,正要拒绝,却见谢枕川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道:“愿闻其详。”
徐玉轩心中暗自得意,继续介绍道:“此次雅集,不仅汇聚了整个江南爱好书画的文人雅士,更有机会竞拍一些极为罕见的画作。”
梨瓷也起了一点兴趣,问道:“是何人之作呀?”
徐玉轩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意味深长道:“现在还未可知,要待到评选画作的人选落定,方能揭晓。依照以往的惯例,还需再过一月时日。”
他说“评选”二字时,有意拖长了声音,说到“惯例”后,又比出“一”的手势。
谢枕川已经了然,再过一月,便是圣上钦定主考官的时日。
梨瓷自然是听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还有些失望,“连有哪些画作都不知道,那有什么意思?”
徐玉轩也不恼,反而笑得道:“梨姑娘有所不知,这雅集之妙,不仅在于画作本身,更在于可在集会上结识志同道合之人。试想,谢公子若能结交几位知己好友,得几位朝臣青睐,日后科举应试,定将一帆风顺。”
见鱼已上钩,谢枕川配合地露出明朗的表情。
这话虽然是对着梨瓷说的,但徐玉轩一直在仔细观察谢枕川的表情,见他似有所悟,又转头对梨瓷道:“梨姑娘您生得如此花容月貌,若能与一位有功名的才子结缘,岂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句话梨瓷听懂了,连忙摇头以明志,“不打紧的,没有功名也无妨。”
……好不容易钓上的鱼,又被她一闷棍打回了水里。
不过好歹确认了线索,谢枕川也只好缄口,不露形色在心底盘算如何顺藤摸瓜再钓出更大的鱼。
“哦~”徐玉轩再次将两人打量了一番,他原本以为那位谢公子是个会拿捏讨好的,如今看来,在梨姑娘面前根本说不起话嘛。
他不禁有些叹惜,“明白了,那在下便不多叨扰,就此告辞了。”
徐玉轩拱手行礼,临走前,他又特地靠近了谢枕川,低声奉劝道:“谢公子,以色侍人,终不长久,你还是要早些为自己谋划才是。”
饶是谢枕川惯来波澜不兴、深藏不露,此刻眼神也莫名凉了几分,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徐玉轩已经走远,梨瓷好奇地凑了上来,拉了拉谢枕川的衣袖,“谢徵哥哥,那位徐先生方才在与你说什么呀?”
“没什么,”谢枕川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袖自梨瓷手中解救出来,抚平袖口褶皱,“劝我用功读书罢*了。”
梨瓷看了看天色,“的确不早了,谢徵哥哥可要留在嘉禾苑用饭再回去温书?”
谢枕川这才发觉自己今日为着画的缘故,与梨瓷枉费了大半工夫,他摆了摆手,行步如风,又似落荒而逃-
回到方泽院内,北铭已经恭候多时。
谢枕川也不浪费时间,径直道:“我已查明,集贤书斋便是江南科举弊案贩卖贡额的中人,派人将整个西市街口都盯紧了。”
北铭心中叹服,没想到世子仅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如此准确地从诸多书斋名录之中发现了猫腻,他忍不住问,“可要让濯影司让下令拿人?”
“暂且不必,”谢枕川有意要放长线钓大鱼,他回想了一番徐掌柜今日言行,“那家书斋似乎是一名徐姓的女掌柜与她的夫君共同经营,女方应当并不知情,重点是那名男子。”
徐玉轩在谢枕川眼中此刻已是个死人了,但他仍是慢悠悠吩咐道:“暂且留他几日,将他每日行踪查探仔细了,去过哪些地方、与何人接触,过了哪些账目。”
“对了,他似乎还有个女儿,将妻女都派人看紧了,可别不明不白地就消失了。”
北铭点点头,濯影司虽不滥杀无辜,但必要时,也会用些非常手段。
布置得差不多了,谢枕川又问了一句,“京中礼部主事张康句,也擅丹青?”
北铭与此人打过些交道,在心中思索了三遍,实在没有印象,只好道:“未曾听说。”
“听闻他早年在大同时,曾为两稚子画过一幅小像。”
“这……”北铭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很快又听得大人继续道:“画的是幼年的梨瓷与谢徵。”
他立刻明白过来,“大人可是担心有人利用此画,破坏大人假借谢徵身份的计划?”
“不错,”谢枕川神色自若道:“此画留在张康句手中,总是个隐患,让人把此画送来。”
“是!”
【作者有话说】
前天请假,本来想写一点存稿的,结果直接从晚八点睡到早八点,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感受到了身体的疲惫,以后不敢那么熬夜了[狗头]
这章短小,因为我还没有写完,就接到了加班的通知,只好赶紧修一修赶小鸭子上架[笑哭]
然后出去跑现场,吹了六个小时冷风……晚上十点回来只写出两千字,全部放在这里了[让我康康]
《观音菩萨像》的描述参考吴道子《观音像》拓片。
“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出自苏轼《书吴道子画后》。
第26章 荔枝
◎玉润冰清不受尘,仙衣裁剪绛纱新。◎
周滢把要办雅集的事情与府里说了,原本大房的孙夫人还不大愿意从中馈里拿银子,和祖母说明后,反倒意外得到了祖父的支持。
虽是小辈们的小打小闹,但得了广成伯的表态,孙氏便是不愿办也得办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忙活起来,就连最近不大出门的周济也重新收拾了心情,兴致勃勃地给自己的几位好友递了帖子。
如今已是七月,四季中最为炎热的光景,广成伯夫人令人将背阴的华茂园收拾出来了,园中搭着挂画架,顶上新装了琉璃瓦,连草木也一新,凌霄花煌煌一路攀至松梢,色艳若霞。
还有一日便是举办雅集的日子,两位表姐都忙得团团转,确认宾客的名单、展出的画作、餐饮的食材、成套的碗碟用具……
梨瓷也为这次雅集出了大力气,除了借出举世罕见的苍云子《观音菩萨像》,还贡献了自己小厨房里的白案师傅,为明日宴上制作一道甜点。
方圆百里收来的新鲜牛乳,反复捶捣成柔滑细腻的酥油,凝在一小座绵密冰山上,再缀上一颗梨家商队快马送来的荔枝,这荔枝酥山便做成了。
试菜是今日的重头戏,广成伯府的女眷们齐聚一堂,瞧见这荔枝酥山,眼睛都亮了。
广成伯夫人是第一个尝的,她年纪虽然大了,牙口却很不错,吃了一口,便赞道:“以往觉得酥酪甜腻,配着冰吃,感受又不一样了,还是你这个鬼灵精晓得吃东西。”
梨瓷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自豪道:“听闻最近京中流行吃酥山,我特意请了师傅去京城学的,外祖母不嫌腻就好。”
紧接着是大房的孙夫人、刘氏和二房的姚夫人,几位夫人尝了一口,顿觉暑气全消。
姚夫人第一个道:“不错不错,这酥山样子好,味道也好。”
刘氏在人前一向寡言,今日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笑了笑,以示附和。
孙夫人吃人嘴软,最后是不软不硬地来了句,“托阿瓷的福,咱们也算是赶上京中的潮流了。”
两位表姐都喜欢得不得了,周滢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哪里还用得苍云子出马呀,光是这一道点心,咱们便能把那靖德侯府的赏花宴压下去了。”
她这话绝非夸张,莫说那半桶牛乳才能锤炼出一两的酥油,光是这冰和荔枝,便所资甚巨,恐怕靖德侯府的身家也远不能及,只有梨家这等的财力才能拿出来大宴宾客了。
趁着大家心情好,梨瓷也偷偷舀了一大口酥山,只是才碰到嘴巴边边,就被滢表姐拦下了。
“我可不是假公济私,”周滢笑眯眯的,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阿瓷你身体不好,浅尝一点便罢了,剩下的就由做姐姐的给你分担吧。”
周泠也跟着点了点头,“阿瓷,接下来几道都是不好吃的点心,你定不喜欢的,就吃一口,然后去别处玩儿吧。”
梨瓷眼尖得很,早就瞧见一会儿要上的是水晶玫瑰糕、酪樱桃果子、藕粉桂花酥和雪泡豆儿水,她样样都喜欢,也样样不能吃。
能多吃一颗荔枝也是赚的!
在点心面前,梨瓷的脑子转得飞快,趁着两位姐姐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一口抿下那勺儿酥山,又提溜上那颗新鲜荔枝,一溜烟地跑了-
这几日为了筹备雅集,华茂园一直人来人往,嘈杂烦嚣,还有最后一日的时间,大件物品都已经归置得差不多了,反倒人声越来越吵闹。
园子背阴偏远,但是离方泽院很近,这可就苦了院里的人了,今日世子在书房处理文书,窗外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惊得南玄连忙关上书房的门窗,又取来蒲扇为世子扇风。
只是扇了没两下,便被谢枕川制止了,“无妨,心静自然凉。”
他生得神清骨秀、峻彦轩朗,哪怕仅着了身质朴无华的夏布素衣,仍旧是一幅清微淡远的清贵君子模样,不曾沾染半点沉闷暑气,更叫人见之忘俗。
能将五百文钱一匹的夏布穿出这般风雅气度,也只有自家世子了。
只是南玄沾沾自喜了不过一瞬,立刻又耷拉下脸来,这凉快倒是凉快了,可若是回去让长公主知道,自己少不得要掉一层皮。
他苦着脸道:“还是让奴才去街上为您买些冰来吧,咱们用得小心些,不会让人发现的。”
“不必了,”谢枕川已经处理完了公务,漫不经心将手中文书合上,“你没听说吗,近日半个应天的冰,都让广成伯府给买走筹备雅集了。”
南玄大吃一惊,“这……听闻广成伯两袖清风,哪里来的银子?”
谢枕川睨他一眼,不答反问,“你说是哪里来的银子?”
“原来是梨姑娘啊。”南玄的嘴角抽了抽,顿时表示理解了。
他见世子此时无事,又道:“那奴才还是将门窗打开吧,虽然吵闹,但多少也能凉快些。”
谢枕川摆了摆手,“无妨,先将京中的信件取来吧。”
南玄自然知道世子说的是何事,将今日新到的信匣呈到谢枕川面前,里边仅薄薄一片纸,正是张康句所作的那张小像。
他心中不免也有些好奇,张大人虽非进士出身,到底是书院夫子,作画的水平应当错不了,这梨姑娘还未及笄,便已经生得貌美如花了,年幼时不知是何等的可爱。
色白如玉的玉版宣,背面也依稀可见轻重不一、断断续续的墨痕。
谢枕川已经皱起了眉,伸手将此画取来一观。
上面画着圆头圆脑两名稚童,俱是垂髫,几乎只能从衣着分别男女,那个矮冬瓜也就罢了,竟将梨瓷也画得像个糊糊的糯米团子一般,还傻乎乎地拉着手,咧着嘴,实在碍眼。
见谢枕川脸色不虞,南玄心中打鼓,这才想起那画上除了梨姑娘,还有一人呢。
那小门小户的谢家公子,便是拍马也比不上自家世子的一根手指头的,还是早日将这幅画作毁了的好。
他小心翼翼问道:“世子,此画如何?”
谢枕川将画作搁下,不以为意道:“初具人形。”
张康句这等水平,竟也能在书院教人作画,简直是误人子弟。
南玄这才大着胆子往画上扫了一眼,他跟随世子多年,画作鉴赏水平也逐步提高,说初具人形可能过分了一点,但能把乖巧可爱的梨姑娘画成这般模样,也实在说不过去。
谢枕川已经移开了眼,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便可定人生死。
“让濯影司去查查,张康句当年如何任的书院学正,这几年在京中询事考言如何,若有行差踏错,便还是去牢里精进画技吧。”
南玄连忙道:“是,待北铭回府,奴才立刻转告此事。”
他稍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收拣好画作,书房门便已经被人从外边推开,带出一阵香风-
梨瓷蹦蹦跳跳走出华茂园,绵密的碎冰飞快地在口中化开,她仔细感受着那一抹酥油的甜蜜,还迟迟舍不得下咽。
还没等到酥山的香甜在口中彻底消失,她就已经站在了方泽院的门外了,左右也无事,她轻车熟路地推开了院门,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书房。
谢枕川都不用抬眼,便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不等梨瓷站定开口,他先声道:“府中明天就要办雅集了,阿瓷何故来此?”
天地良心,梨瓷是最想留在华茂园帮忙的那一个,可惜小点心们都容不下她。
为了保护方泽院这最后一方能够吃糖果子的净土,她闭紧嘴巴,绝口不提方才之事,只高高举起手中的荔枝,“我来给谢徵哥哥送好吃的!”
她手中提着一枚鸡子大小的果子,长有青红相间鳞状硬壳,似是刚从冰鉴中取出,绿莹莹的叶子上还沾着些水珠。
谢枕川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
荔枝这等物件,在北地比南边更为稀罕,便是长公主这等的皇亲国戚,一年也只食得一两回,梨瓷手中这一颗,自然也是千金难买。
只是谢枕川能吃,谢徵却是不能吃的。
他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些许疑惑,“这是何物?”
梨瓷改举为托,荔枝乖乖地躺在她手心里,被送到谢枕川面前,“这是荔枝呀。”
似乎是为了让他能看得更清楚,她凑得格外地近,两人的距离不到六寸,谢枕川清晰闻到了荔枝枝叶的清苦气息,还有她身上的回青橙花香。
他配合地点了点头,露出受教的表情,“‘玉润冰清不受尘,仙衣裁剪绛纱新’,乃知如是。”
见谢徵哥哥连荔枝都不曾见过,梨瓷不免有些同情,更觉得自己把荔枝让给他吃的行为无比正确。
她示意谢枕川坐下来,自己则热心道:“我教你怎么吃!”
见她似乎要亲手为自己剥荔枝,谢枕川顿时如坐针毡,正要推辞,却见那莹白如玉的手指已经极为灵巧地从叶梗处剥开了一条缝隙,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来。
青红粗粝的硬壳衬得那双手如软玉一般,剔透更甚荔枝。
冰冷的果肉一接触空气,立刻蒙上了细细一层薄雾,清甜的果香已经弥漫开来,令人唇齿生津。
“不用——”
谢枕川的话才说了一半,那玉润冰清的荔枝肉便已经送到了自己的唇边,蒙蒙的水珠带着破皮而出的汁液浸润唇齿,让人忍不住想要一尝为快。
他只好合齿一咬,冰凉而柔软的果肉榨出甜美的汁水,盈满唇齿,沁人心脾。
梨瓷手中还拿着剩下的空壳子,闻到荔枝的甜香后,这才又后悔起来,却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谢枕川喉结滚了滚,将荔枝肉吃下去了。
她听见自己咽了咽口水,又软软提醒道:“谢徵哥哥,记得吐核。”
话音未落,谢枕川已将那枚荔枝核吐在了一旁的渣斗之中,又让南玄拧了新的帕子来,递给梨瓷。
梨瓷扔了果壳,又擦了擦手,拼命抿着唇,掩饰自己一脸痛心的表情,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作者有话说】
一边写一边好怕自己被锁是怎么回事……向天发誓只是吃荔枝!
小谢:爱吃,多吃。
“玉润冰清不受尘,仙衣裁剪绛纱新”出自曾巩《荔支》。
第27章 小像
◎若是说像,只怕惹世子不悦;若是说不像,又怕暴露世子身份。◎
南玄端着帕子和净盆候在谢枕川旁边,悄悄地观察主子的反应。
他在国公府伺候了这么多年,什么龙肝凤髓没有见识过,何况自家世子本就是个挑剔的,长公主带来的御厨在灶旁累弯了腰、炒断了手,也不过为了听得世子说出“尚可”二字而已。
何况梨姑娘送来的这颗荔枝上透还挂着绿,颜色和个头都不及以往宫中御赐来的好,她今日只怕是要失望了。
果然,谢枕川只接了自己惯用的帕子擦了擦手,并未说话。
梨瓷还在锲而不舍地等着他的答复,也不知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为了说服谢枕川,又糯糯补充一句,“是我觉得荔枝很好吃,所以就想拿来给谢徵哥哥也尝尝,你若是喜欢,便更好啦。”
那双小鹿眼清透圆润如琉璃珠,泛着可怜巴巴的潋滟波光,明明自己舍不得,却又大方地把自己爱吃的东西分享出来,问你喜不喜欢。面对此情此景,还能铁石心肠不动容的,恐怕万中也无一了。
谢枕川原以为自己会是那余下的万分之一,可惜事与愿违,听到梨瓷说完,他顿了片刻,还是勉为其难说了句“甘甜适口,甚好”。
梨瓷眼眸里的不舍一下子就飞走了,圆圆小鹿眼也变弯弯月牙,仿佛他吃了荔枝比自己吃了还更开心,“谢徵哥哥喜欢吃就好,那我明日再让人送些新鲜荔枝来。”
谢枕川微微一怔,立刻拒绝道:“不必了,荔枝虽好,也不可贪多。”
梨瓷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呀?”
谢枕川不想与她过多牵扯,随口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古人云,‘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
他语重心长说完这段话,不知为何,竟生出自己是个正在向昏君谏言要克俭节用的直臣的错觉来。
果不其然,那“昏君”又理直气壮道:“那古人还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呢。”
谢枕川勾唇冷笑一声,“所以长安失陷,玄宗大败,还逼得杨贵妃自缢于马嵬坡。”
梨瓷不读史,自然察觉不出谢枕川这一解读有多大逆不道,只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哼哼唧唧地开始耍无赖道:“可我又不是玄宗,你也不是杨贵妃呀。”
这话才当真是大逆不道。
她竟然敢自比玄宗,还……
谢枕川差点没气得额角直跳,他抬头按了按眉心,正要说她,又听得她小声嘟囔一句,“要是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活再久也没什么意思。”
这显然是在说气话了。
梨家家财万贯,梨瓷年轻貌美,又倍受宠爱,为办一场雅集,应天的冰价都上涨了不止一倍。
谢枕川眼眸中墨色愈深,方才那一抹愠色已经消散,抬眸悠悠扫她一眼,只当她在无病呻吟,不以为意。
梨瓷很快就跳出了这一茬,又道:“要是谢徵哥哥喜欢的话,明日雅集上还有好吃的荔枝酥山,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南玄在旁暗暗听得心惊,能用荔枝酥山来待客,梨家的财力也可见一斑。
谢枕川随口敷衍道:“近日事多,若是得空,一定前往。”
“是课业多吗?”梨瓷由己及人,不自觉地往谢枕川的书桌上看去,上面放的却并不是课业,而是一张小像。
她好奇地走过去看,“谢徵哥哥,这是你新画的画吗?”
明明是大热的天,南玄却没忍住打了个颤,这已经不是梨姑娘第一次侮辱自家世子的作画水平了。
谢枕川也跟着走了过去,居高临下看着那幅画,语气凉凉,“你觉得呢?”
梨瓷直觉道:“我觉得谢徵哥哥的画比这幅好~”
她虽然只见过一次谢徵哥哥的画,也不懂作画的技法,但就是能够感觉得出来比这幅画更好。
谢枕川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清润闲散的声线隐含了些微哂意,“阿瓷前些时日还说想看张康句夫子所作的小像,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
梨瓷这才发现画纸泛着旧痕,显然不是近日所作。
“是张夫子先前为我们画的那一张吗?”没想到自己先前不过随口一说,今日便看到了。她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解,“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了嘛,记不住张夫子画的是什么。”
谢枕川哼笑一声,“是,就记得冬瓜糖了。”
冬瓜糖的确挺好吃的。
梨瓷眯起眼睛怀念了一下,又赶紧把天马行空的思绪扯回来,拿起这张小像一边端详一边道:“这幅小像怎么会在谢徵哥哥手里呀?”
谢枕川信口道:“当年张夫子离开大同时,曾为书院学子赠书,我亦是今日南玄为我取书时才发觉的。”
梨瓷从来不怀疑他的话,只觉得两人缘分匪浅,不由得拿起小像,站到谢枕川身边来望着他,琉璃般的瞳仁明闪闪的,透着一望而知的欢欣。
谢枕川不知她要做什么,微微侧过了身,却听得她对着南玄道:“南玄你看,这幅画画得同我俩像吗?”
他只好配合着勾了勾唇,眼神里却透着一抹不以为然的轻慢。
南玄望着画纸上两个圆圆脑袋,觉得自己头都大了,若是说像,只怕惹世子不悦;若是说不像,又怕暴露世子身份。
他这辈子的机灵劲儿都使了出来,最后道:“梨姑娘说笑了,这凡人俗笔,哪里能勾勒出您两位的钟灵毓秀啊。”
梨瓷被哄得心花怒放,只觉得南玄在夸二人金童玉女,珠联璧合,越发对那幅小像爱不释手起来。
但仔细看那幅小像,她又觉得不太像了,指着画上谢徵的眼睛道:“谢徵哥哥,我怎么觉得你的眼睛和小时候长得不一样了呀,小时似乎还要圆些,记得有一次我们跑到街头那棵大树下玩,算命先生还说你生得一双温润桃花眼,日后多半被情所困。”
难得有可以取笑谢徵哥哥的机会,她说着说着,不由得笑起来,灼灼其华。
张康句虽然画技不佳,但眼型也算是勾勒出大概,圆润柔和,形若桃花。
“阿瓷是怪我没有拿糖给你吃,才想看我被情所困?”听闻此言,谢枕川依旧神色不惊,甚至还意气自如地微微一笑,“那多半要让你失望了。”
那双清贵而狭长凤眼愈发上挑了,斜斜睨着她,恣意凌厉之间,又透着些许勾魂摄魄,教人情不自禁地俯首称臣。
他随意地招了招手,南玄已经会意,将书房里备的茶点端了上来。
梨瓷立刻被美色和美食冲昏头脑,哪里还记得什么像不像的,满心满眼都是南玄新端上来的茶点。
一道绿豆甘草水、一道莲藕甜碗子、还有一碟儿冬瓜糖。
因“买不起”冰,那道绿豆甘草水喝莲藕甜碗子只在井水里浸过,恰到好处地泛着凉意,还不用怕寒凉伤胃。
梨瓷咬了一口甜碗子里的藕片,只觉得又甜又脆,那甜味既不似饴糖,又不似石蜜,忍不住问道:“这里边放的是什么糖呀?”
南玄如今也得了几分胡说八道的本事,“不曾放过什么糖,只是夏日的瓜果便宜,我家公子自己配出来的味道。”
他心中却道:这甜碗子是用果藕的嫩芽切片,再取甜瓜瓤儿去籽,用井水浸出来的清甜,哪里是那些糖啊蜜的可以比拟的。
梨瓷听得更加喜欢了,一连吃了好几片,觉得差不多了,又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那碟冬瓜糖。
清新翠绿的冬瓜糖,薄薄裹着一层白霜,未曾入口,便能闻到甜腻的香气。
方泽院里的点心都偏清淡,但再如何清淡,要制蜜饯,自然是少不了糖的,光是瞧着面上的糖霜,便足以让薛神医心惊了,梨瓷也有些不敢吃。
若是惹得在谢徵哥哥这里发了病,连累他不说,自己以后更没得点心吃了。
她十分辛苦地忍住了,喝了一大口绿豆甘草水,又转头去看谢枕川,好让自己别再想那碟冬瓜糖。
谢枕川面前也摆着茶点,不过只有一碟莲藕甜碗子和一盏茶。
他慢悠悠饮了一口茶,察觉到她目光,“怎么了?”
梨瓷摇摇头,忽然想起来那时张夫子画完画,其实给了两人各一块冬瓜糖,那时候的谢徵哥哥也是把他的糖让给了自己吃,还说会把以后的糖都给自己。
他如今也是这么做的。
梨瓷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只觉得谢枕川似乎比那碟冬瓜糖更诱人了。
她鼓起勇气回望过去,期期艾艾问道:“谢徵哥哥,你以后的糖还会分给我吃吗?”
谢枕川本就不喜甜食,虽不知她为何有此问,仍是无谓道:“阿瓷若是喜欢,都让给你也无妨。”
梨瓷立刻受到了鼓舞,但仍是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而紧张起来,声音也磕磕绊绊的,“我的东西也都可以分给谢徵哥哥,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南玄原本正在往那茶壶里头添水,听闻此言,惊得将滚烫的热水倒在了自己手上,也硬是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来。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我也不想卡在这里,死手快写呀!
第28章 说破
◎“就是那件事!”◎
“阿瓷说笑了,”谢枕川神色自若道:“我并无所求,且梨家在太原,谢家在陈留,便是返家,最多不过同行至石门驿道,便可分道扬镳了。”
梨瓷虽然不认得路,也不喜路途遥远,但还是热切道:“谢徵哥哥若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和你先去陈留,再回太原,我的马车里置了软垫,不会颠簸的,便是举家搬迁也无妨。”
若是以往,谢枕川定然会觉得她在装傻,但如今熟悉了梨瓷秉性,知道她的确是如此纯直的性子,便只能直截了当地拒绝道:“我不会入赘的。”
南玄手一抖,只能庆幸自己方才已经把水壶放下了,不然没准儿这会儿已经砸了自己的脚了。
他在京中见惯了世子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样子,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家世子居然需要通过表明自己不愿入赘,来拒绝一名女子芳心。
他正在心中啧啧称奇,一抬头,却发现梨姑娘已经泪盈于睫了,方才的惊叹立刻转为了叹气。
哎,也不知道是谁在造孽。
听闻谢枕川不愿入赘,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立刻黯了下去,梨瓷低着头,紧紧抿着唇,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
不仅仅是失望,还有一点点伤心,就像她辛辛苦苦地等待一锅即将出炉的点心,明明等了很久,掌柜的却说这一锅做坏了,不卖了。
这样想着,她的眼里立刻包起了泪花,为自己失去的这一锅点心,还有在谢徵哥哥这里吃过好多锅点心。
她越想越伤心,眼尾和鼻尖都泛着红痕,亮晶晶的水珠颤悠悠挂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轻轻一眨,便滚落下来,晕成衣上的深痕。
梨瓷垂着眼,用指尖戳着自己衣摆上深色小圆点,很乖地接受了,“哦…这样啊,那好吧。”
此情此景,就连身为局外人的南玄也忍不住要扼腕叹息,也不知是怎么的,他居然大着胆子重新打了一盆水来,还有方才梨姑娘使过的那张帕子,一同端给了世子。
也罢,看在今日那一颗荔枝的份上,谢枕川难得没有责怪南玄的自作主张,当真起身,降贵纡尊地为梨瓷拧起帕子来。
他十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略带薄茧,入了水后,像是泛光的白玉。
谢枕川平日里甚少做这些琐事,薄薄一张帕子,随意在清水里摆了几下,便拧得干干爽爽的,递给了梨瓷,算是安慰。
梨瓷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
好在是双股并织的鲁锦细棉布,不然就她方才擦脸的力度,少不得要在那吹弹可破的脸颊上再多出两道红痕来。
梨瓷擦干净脸,心情也好了些,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别家的点心也很好,也不一定非要是谢徵哥哥,大师说她红鸾星动,很快就会有新的点心……哦不,赘婿的。
这大概就是心大的好处,就这样胡乱安慰了自己一通,梨瓷很快又振奋起精神。
“此事的确强求不来,”她大度道:“既然谢徵哥哥这几日事忙,我也不多打扰了。”
谢枕川唯恐梨瓷纠缠,原还准备了一些别的话来开解她,甚至还想让厨房再做些点心来,没想到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情,连桌上那一碟冬瓜糖都没动,就准备和自己告辞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应了一声,“那你慢走,我便也不远送了。”-
入了夜,北铭身着夜行衣,神色匆匆而来,只是还未进书房,便已经被在院子里叹气的南玄给拉住了。
北铭极少见他这幅唉声叹气的样子,毕竟南玄跟了世子这么久,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他肚子里的半条蛔虫了,不由得稀奇道:“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南玄将他拉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先将要世子要令人去查张康句之事说了,又拉着他吃瓜,“你今日不在的时候,梨姑娘将那件事与世子说破了!”
北铭难得有反应这么快的时候,“不会是那件事吧?”
“就是那件事!”
“啊,那世子怎么说?”
“世子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拒绝了。”
“然后呢?”
“然后梨姑娘就走了。”
北铭很是奇怪,这可不像梨姑娘的作风啊,“就这么走了?”
南玄点点头,又一脸笃定道:“我看那梨姑娘多半是在欲擒故纵,你且等着看,多半还要再——”
他“登门”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便听得“吱嘎”一声,书房的门自己打开了。
此刻万籁俱寂,就连院里的虫鸣也停顿了一瞬。
南玄赶紧闭嘴,推了推北铭,示意他世子召见了,赶紧进去。
北铭连忙收起一脸震惊的表情,正了正夜行衣,这才小跑着进去了。
书房内一灯如豆,谢枕川靠坐在圈椅上,面前摆着一碟点心,侧脸映着光,神情平静。
北铭正色道:“启禀大人,属下令人将集贤书斋看守数日,核对了往来书斋的人数及账目,目前只发现了徐玉轩所记的明账,因书斋寄卖画作无需真名,且徐玉轩刻意将各个名号之间的收支摊平混用,实在看不出往来明细。且属下跟踪徐玉轩这几日,发现他似乎有些异常。”
谢枕川微微抬眸,倒也没太惊讶,“何异?”
“根据属下这几日的观察和对书斋街坊邻居的走访,徐玉轩原本每日就是留在店里照看生意和孩子,偶尔会登门走访一些客人,属下猜测便是想要收买贡额的富商,可前一日与一名淮安府来的盐商接触了之后,就不出门了,书店今日也闭门谢客,听邻居说,似乎在准备带着妻女出远门。”
“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快,”谢枕川往后靠了靠,桌上的烛火微微晃动,脸上晦暗不清,“你这跟踪徐玉轩,可还发现了别的人?”
北铭点了点头,“原是没有的,这两日的确有人也在暗中监视徐玉轩。”
“不等了,”谢枕川当机立断道:“今夜就将徐玉轩抓捕归案。”
“是否要以濯影司名义动手?”
“不必,先拿人再说。”
北铭又问,“那他的妻女可要一同带回来?”
“暂且留在书斋里,这几日派人暗中严加看管,总会有人按捺不住要动手的,”谢枕川不疾不徐道:“若是有人先行一步,便是亮了濯影司的身份,也要全力将人保住。”
北铭会意,正要领命告辞,忽觉门外快速掠过一枚黑影。
不,那枚黑影已经胆大包天地溜进来了。
北铭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锦背白腹的小松鼠。
完了,大人素喜洁净,哪里能容得下这等野物在此地撒野!
他咬咬牙,取下头上发簪,化而为箭,直直向小松鼠射去——
那只小松鼠浑然不觉眼前危机,摇晃着蓬松的大尾巴,探头探脑地四处打量,似乎在努力分辨此地白日与夜里不同的地方。
“吱!”
那发簪直逼小松鼠面前,它终于察觉到了这不同凡响的动静,本能却又徒劳地叫了一声。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冬瓜糖自谢枕川手中射出,竟硬生生追上了那枚簪箭,更是以软绵绵的身躯打落了硬木。
发簪掉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响。
北铭这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冷汗都要冒出来了,他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大人,却见大人并无什么反应,仿佛方才随手救下小松鼠的不是自己。
他也不敢擅动了,只好就这么看着。
小松鼠化险为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天上凭空落下了食物。
它连蹦带跳跑过去,用两只短小的前爪抱住几乎有自己一个脑袋大的冬瓜糖,“吭哧吭哧”地吃起糖来。
房间里安静异常,只有小松鼠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音。
谢枕川轻笑一声,清沉而有些懒*散的声音低低在夜色里流淌,“好吃吗?”
小松鼠耳朵边的褐色线条动了动,却头也未抬,只顾着窸窸窣窣地吃糖。
谢枕川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又勉为其难蹲下身,“鼠”口夺食抢走了那枚冬瓜糖。
“吱吱吱,吱吱吱!”
天赐的食物被人抢走,小松鼠不满地大叫起来。
“既然不爱吃,就别吃了。”谢枕川已经无情起身,将剩下半枚冬瓜糖随手扔进了渣斗。
北铭默不作声,他瞧这小松鼠分明爱吃糖,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谢枕川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糖霜,微微蹙眉,仍是吩咐道:“把这小畜生养到耳房里,再寻一碗清水、一碟花生来。”
北铭灰溜溜捡起自己的发簪,又伸手去逮那小松鼠,小松鼠被人追着,立刻上蹿下跳起来,好在他身手敏捷,幸不辱命。
此时夜色已深,南玄正在卧房为世子准备洗漱用具,也不知世子明日去不去雅集,他想了半天,为世子备了一身寻常的雪青色兼丝布圆领袍,和一套赴宴用的缴玉色并祥云暗纹平素绢长袍。
他刚将这两套衣服挂好,便听得屋内传来了净手的水声,他赶紧问了句,“世子明日要穿哪件?”
谢枕川洗完手,进来便看见了这两套衣裳,淡淡道:“就要右边那件吧。”
第29章 雅集
◎想赏画的、想结交的,想凑热闹的……时辰还未至,府门口已车水马龙,围◎
昨夜下了一场雨,好在水汽在日出前便已经蒸腾干净,水洗过的天空干净得像是透彻的蓝宝石。
听闻广成伯府近日得了苍云子的画,这雅集便一帖难求了,想赏画的、想结交的,想凑热闹的……时辰还未至,府门口已车水马龙,围了个水泄不通。
虽是小辈们弄出来的集会,但既然来了广成伯府,怎么也要在长辈面前拜会一遭,广成伯周则善早已料到今日府中盛况,挑了这个“良辰吉日”去书院讲学,好在老夫人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一早便在厅堂会客了。
茅凝琴自然也收到了帖子,她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走进厅堂时,已有许多客人在与老夫人闲话了。
有丫鬟凑在大房孙夫人耳边提了一句,孙夫人闻言抬头瞧见了她,随即招了招手,将她叫到自己身边来,又带着朝老夫人笑道:“母亲,您看,琴丫头今日也来了。”
周滢与周泠两人递的帖子,茅凝琴原是有些不大乐意来的,只是听闻范阳卢氏的公子有意来赏画,她这才动了心思,决定赏光前来。
虽然心中不大瞧得上这场雅集,但在长辈面前,茅凝琴多少还知道收敛,温顺行礼道:“老夫人万福。”
广成伯夫人也点头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这才一年不见琴丫头,模样就更俊俏了,将来定能找个好人家。”
这话一出,立刻便有不少人朝茅凝琴看了过来,只见她身着嫣红色绣牡丹纹绫罗裙,腰间系着同色双衡双鱼佩,头上绾着的朝阳五凤挂朱钗一看便是难得的珍宝,为她的容貌添了几分艳色。
自赏花宴上见过了梨瓷,茅凝琴便为这日做足了准备,势要在今日雅集上压过她,此刻更是微微扬着下巴,任这群人打量。
她是靖德侯府的嫡孙女,又和广成伯府沾着姻亲,一身打扮艳丽显贵,夸赞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茅凝琴适时地掩面笑了笑,看起来温婉大方,还真是那么回事。
孙夫人也跟着道:“琴丫头也算是咱们自己人了,就不讲究那些虚礼了。今日淳姐儿怎么没跟你一块儿过来?”
茅凝琴脸上露出几分遗憾之色,“嫂子原本是要和我一同来的,只是祖母近日身体不适,她留在家中侍疾,才未能成行。”
“那是应该的,”孙夫人关切地问道:“不知靖德侯老夫人身体如何了?”
“不过是些小毛病,不妨事的,”茅凝琴答道:“劳夫人记挂了。”
“那就好,”孙夫人闻言松了口气,笑道:“琴丫头今日来了,就和几个妹妹一块儿去玩吧,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茅凝琴点点头,在周滢和周泠两姐妹身旁坐下。
很快便有丫鬟端着茶盏和点心上来了,其他的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有中间那一道点心很是新奇。
玲珑剔透的琉璃盏上是由细腻冰沙堆砌而成的酥山,顶上点缀一颗晶莹鲜嫩的荔枝果儿,宛如雪山之巅的明珠。琉璃盏与荔枝酥山的晶莹交相辉映,在炎炎夏日之中冒着丝丝白气儿,一看便令人食指大动。
茅凝琴没忍住尝了一口,竟是停不下来了,很快便将这荔枝酥山吃了个大半,最后死撑着颜面留了个底儿。
她强迫自己不再看那琉璃盏,转过头去问道:“呦,咱们今日赏什么画啊?”
周滢正要说话,周泠已经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道:“一会儿琴妹妹去看了便知道了。”
哼,卖什么关子。
茅凝琴不屑一顾,言语中颇有些高傲,“你们那位阿瓷妹妹呢?”
她今日这朝阳五凤挂朱钗可是宫中制物,央了祖母好久才拿给自己的,如此盛装出席,少了那商户女的妒羡怎么行。
周滢没说话,她自然知道梨瓷在睡懒觉,老夫人也怕她在会客时乱吃东西,便允了,只是其中的理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周泠替梨瓷遮掩道:“应当在忙雅集那边的事儿吧,毕竟今日那幅苍云子的画作便是她带来的。”
一个商户女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茅凝琴轻笑一声,“那广成伯府还是得好好把把关,若是在雅集上拿出什么不入流的东西,甚至是赝品,那可就丢了大脸了。”
周滢洋洋得意道:“琴姐姐方才差点舔了底儿的那道荔枝酥山便是阿瓷妹妹拿出来的,我看你也喜欢得紧嘛。”
“你!”
见两人如此不识相,茅凝琴也懒得在此地与人过多寒暄,正欲迈步离开,却听得丫鬟前来禀报,“老夫人,范阳卢氏的公子卢声前来拜见。”
她立刻停住了脚步,抬手绾了绾鬓发,脸上露出期待之色。
周泠心中也一动,微微侧头,用余光观察着即将进门的男子。
很快,一名身着银丝暗纹直襟长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先向老夫人行了一礼,声音温润如玉:“晚辈卢声拜见老夫人,祝老夫人福寿安康。”
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好好,卢公子客气了,快请坐。”
说罢,还亲自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
卢声含笑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的年轻女眷,微笑颔首致意。
周泠少与外男接触,目光所及,立刻红了脸颊,不知怎的,竟在心中将他与在府中借住的谢公子比较起来。
他身材高挑,一看便和谢公子一样是北地来的人,模样也生得端庄俊秀,只是和谢公子比起来,就远远不及了。
但卢氏到底是绵延百年的大族,光是他头上那顶白璧无瑕的玉冠,就算是谢公子连中三元,京中无人脉,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攒得出其中的一个角儿。
周滢悄悄用手臂碰了碰周泠,示意她看向茅凝琴。
若是周泠看得穿人的心思,便会知道茅凝琴心中所思所想与她差不多。
她今日费尽心思打扮,除了为艳压梨瓷,更是想要让那位谢公子后悔,不过这会儿见了范阳卢声,又想起母亲上次同她说的话,心中已然把这位卢公子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卢声落座后,与老夫人及在座的几位长辈寒暄了几句,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苍云子的画作上。
他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学识与气度,让在场众人无不称赞,就连周泠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卢公子确实名不虚传。
老夫人哪里看不明白这些小辈的心思,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寻了个借口离席,让雅集的客人们自便了。
周泠与茅凝琴几乎是同时起身,只是那位卢公子竟然动作比她俩更快,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便已经不见了身影-
虽然府里今日要办雅集,但梨瓷不想去会客厅当吉祥物,朝外祖母告了假,仍是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绣春听闻昨日谢公子拒绝了入赘之事,心中又是扼腕叹息,又是气愤他的不长眼。
小姐素来不爱繁复的发髻,所以她也不怎么会绾发,但今日为小姐梳洗,硬是化悲愤为力量,为小姐梳了个精致的偏梳髻来,插上一柄石榴花嵌明珠发梳,无需敷粉点唇也依旧雪肤花貌,愈发显得清丽无双。
梨瓷只惦记着雅集上的荔枝酥山,便也任她梳妆打扮,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开开心心地出门了。
只是才走了没几步,她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自己走,他也走;自己停,他也停。
梨瓷好奇地往后一看,是一名身穿月白长袍,手持折扇的年轻男子,他生得一双风流多情桃花眼,见自己被抓包了,也只是不慌不忙微微一笑。
谌庭近日在谢枕川那里听多了梨瓷的逸闻趣事,实在是慕名已久,若不是他对靖德侯府的那位嫡孙女避之不及,上次赏花宴便可亲见了。
难得有机会光明正大打量这位广成伯府的表小姐,只见她穿了一身荷绿色瑞草纹云锦罗裙,披了件雨过天青色软烟罗宽袖褙子,整个人好似山岚云岫所化的神女,不过望上一眼,便觉如堕烟海。
怪不得谢二那厮总是对她网开一面又一面,若是换了自己,恐怕早都收拾行李准备入赘了。
他拱手行礼道:“无意惊扰姑娘,只是在下仰慕苍云子大名,初来贵府参加雅集,不慎迷路了,不知华茂园何在?”
梨瓷眨了眨眼睛,“我好像见过你。”
这位公子虽然长相俊雅清逸,但也没俊到让人过目不忘的地步,她觉得面熟,又实在想不起来了。
托谢枕川的福,谌庭如今已经摸清了这姑娘的心思,也知道她先前在广成伯府为何对自己不假辞色,此刻自然是矢口否认道:“姑娘应当是记错了,在下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如何能登伯府大门?”
梨瓷又将他重新打量一遍,衣料是寻常的四经绞罗,折扇上未挂玉坠,发冠也非金非玉,好像的确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公子。
她立刻热情起来,“我也要去华茂园,正好可与公子同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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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偶遇
◎此处转角稍窄,最多不过容两人并行,而好巧不巧,卢声面前不远处便有两人。◎
与谌庭先前以“南京通政司参议”的身份在广成伯府见到梨瓷时所受到的待遇相比,她今日的态度简直好太多了。
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起来,不过很快便自如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每每与美人同行,谌庭便有如沐春风之感,何况是梨瓷这般的绝色,他简直要克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故作生疏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姓梨,”梨瓷落落大方道:“广成伯是我的外祖父,如今正借住在府上。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小姓谌,”谌庭含笑道:“梨姑娘,听闻广成伯府在此次雅集上备了苍云子的画作,你可知是哪一幅?”
梨瓷自觉也算半个东道主,此刻便十分尽职尽责地介绍道:“是苍……云子的《观音菩萨像》。”
她努力回想当时谢枕川教她的说法,“苍云子中年……行笔磊落飘洒,善用……菜条描法,还有衣裳,他画出来的衣裳纹理,像菜叶一样生动自然。”
听闻此言,谌庭没忍住轻笑出声。
他在美人堆里头混久了,一直都以为姑娘的美貌程度与傲慢程度成正比,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梨瓷这样的妙人儿,容貌已是惊世绝俗了,不仅半点架子也没有,还有趣得紧。
见他笑了,梨瓷不免有些心虚,“我是不是说错啦?”
前半段文绉绉的说法,一听便是谢二教给她的。
谌庭抿唇笑道:“没有,你说得很好,蓴菜当然也是菜叶。”
经他提醒,梨瓷总算是想起来了,惺惺相惜地点了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谌庭的嘴角弯得更厉害了。
两人步过垂花门,还未至华茂园,便在游廊转角处遇到了一人。
见是范阳卢氏家的卢声,谌庭暗道不好,这种世家公子最为古板无趣,偏偏他还认得自己,若是让他拆穿了自己的身份,那就不美了。
广成伯府的园子不算大,但是移步换景,别具匠心,是以卢声并不着急去雅集看画,而是先在园中游览一番。
院中假山造景更是一绝,质地细密的水石堆叠成峻峭奇特、重峦叠嶂的山景,穿桥过洞之间,他便忘却了原本的方向,曲折迂回许久,总算是尽兴,这才又顺着游廊前行。
此处转角稍窄,最多不过容两人并行,而好巧不巧,卢声面前不远处便有两人,其中一人他还认识,南京通政司参议谌庭,只是他身边那位貌美女子便不知是何人了。
他对这位谌大人略有耳闻,原在京中都察院任职,却因一次谏言而被圣上不喜,还是濯影司指挥使谢大人出面作保,才免于问罪,最后明升暗贬来了南京。
是以谌庭虽然花名在外,卢声心中仍然十分尊敬,他身无官阶,已经缓缓躬身行礼道:“谌大——”
谌庭快走几步过去,攀住了他的肩膀,热络道:“大兄弟!”
“你我相逢便是有缘,”趁梨瓷还未反应过来,他一把将卢声扶了起来,“我不过虚长你几岁,叫我一声大哥便是了,不必多礼。”
卢声满脸都写着疑惑,但还是依言道:“谌大哥。”
谌庭点点头,为两人引荐道:“这位是广成伯府的表小姐,梨姑娘。”
他又加重了语气,“这位是范阳卢氏家的长公子,卢声。”
梨瓷按部就班地行了一个福礼,“卢公子。”
卢声也有些局促地回了礼,他眼神不算太好,远看只知梨瓷生得貌美,走进了才惊觉其明艳动人,脱尘出俗,看过一眼,便还想看第二眼。
他讷讷应道,“梨姑娘。”
听到“范阳卢氏”这四个字,梨瓷便没了兴趣,只笑了笑,并未多言。
谌庭十分满意,主动与卢声寒暄一句,“卢公子此番也是来雅集赏画的?”
卢声点点头,只盯着脚下的砖石,应道:“苍云子画惊天下,我神往已久,幸广成伯府慷慨雅量,今日得以共赏,自是欣然前往。”
谌庭正要回话,忽见不远处一个匆匆闪过的背影,似乎是北铭。
为避人耳目,他白日里甚少在广成伯府行走,又如此匆忙,定然是出事了。
谌庭转头看了一眼穿金戴玉的卢声,放心地嘱咐道:“方才似乎走过一位我的旧识,我先去看看,你二人先去雅集便是,不必等我。”
说罢,又把卢声拉到一旁,低声嘱咐,“不许与这位梨姑娘说我的事,一个字也不许。”
卢声本来也不是背后说长道短之人,连忙应道:“谌大哥放心去,我定安然将梨姑娘送至会场。”-
广成伯府今日人来人往,连带着方泽院外也热闹起来,南玄候在门口,已经为好几波走错的宾客指路了,脸上表情颇为不耐,见北铭来了,连忙开门将他放了进来,“你怎么走正门啊?”
“今日人多,我翻墙反而显眼,”北铭神色匆匆道:“大人去雅集了?”
“有事耽误了,”南玄摇摇头,给他指了方向,“喏,树底下喂松鼠呢。”
这番言语的功夫,谌庭也来到了院内,于是乎,两人便一同见到了这一幕奇景。
今日天好,又无政事缠身,虽有事耽误了雅集,谢枕川也并不着急,还提了小松鼠出来放风。
他穿了一身缴玉色并祥云暗纹平素绢长袍,长身玉立,温润而泽,哪里有半点像是那个杀人不见血的濯影司指挥使,更别提此刻还颇具闲情逸致地在喂松鼠了。
那小松鼠跟人待久了,不知怎的,竟无师自通学会了拜拜,此刻正乖乖蹲在石桌上,两只小短手交握在胸前,小脑袋往前一顿一顿的,又“吱吱”两声,真像是在行拜礼的样子。
谢枕川被哄得心情好了,便凭空变出一颗花生来,大发慈悲地递到它手里。
小松鼠咔嚓咔嚓啃完一颗花生,再拜,再啃……
谌庭转头看向南玄,悄声问道:“你教的?”
南玄连连摇头,“不是啊,没人教它。”
这大概就是濯影司指挥使的气场吧。
谌庭又与北铭感慨万千地对视一眼,没想到人世艰辛,小松鼠讨生活也不易。
谢枕川喂完这一颗,便收了手,睨了他们一眼,只对着北铭道:“招了么?”
北铭摇摇头,“熬了一夜,一个字也没说,他身子骨又文弱,属下不敢贸然用刑,特来请示。”
“用了便用了,”谢枕川接过南玄递来的帕子,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又道:“集贤书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北铭点点头,这也是他匆匆赶来的另一个原因,“昨夜抓捕徐玉轩后,今早便有人闻风而动,派官兵来了书斋,要以私售禁书之罪将徐掌柜拿下,我已派人亮明了濯影司的身份,正与之周旋,只是对方态度十分强硬,如此下去,恐怕不利。”
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又顾及大人此时身份,有些拿不准分寸。
谌庭了然道:“对方犯下如此重罪,只有拿下徐掌柜,才能让徐玉轩不敢开口,哪怕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你们得手。”
谢枕川早有所料,神闲气静道:“无妨。”
“此番便以我的名义去,就说……”他顿了顿,将脏水泼在了自己身上,“就说这些刁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我,你们只是奉命将人拿住,我要亲审。”
谢枕川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漆黑的玉牌,那小松鼠见他动作,以为自己又有吃的了,赶紧又拜了拜,那黑不溜秋的饼却并未递到自己手里,而是递给了旁边一个黑不溜秋的人。
他将指挥使玉符递给北铭,不紧不慢道:“见此玉牌,如有忤逆不尊者,可先斩后奏。”
“是!”
终于不用再束手束脚了!
北铭心中激动起来,领命而去。
谢枕川这才侧眸看了看谌庭,“你怎么也来了?”
“广成伯府雅集,如此诗酒韵事,我自然要来,”谌庭没忍住,也弯酸他一句,“倒是你,谢徵哥哥终于不装了。”
谢枕川嫌恶地偏过头,哼声道:“难不成还顶着别人的身份过一辈子?”
谌庭心说美得你,面上却道:“听说谢大人为了今日雅集,把那幅压箱底的《观音菩萨像》都贡献出来了,我以前朝你讨过无数回,可是连一眼都舍不得给我看的。”
谢枕川懒得理他,却听得谌庭又道:“算了,兄弟我也不记恨你,只是要托你帮个小忙。”
“我牙口不好,就爱吃软饭,正好梨姑娘也不记得以前见过我了,一会儿在雅集上,你可帮衬着点,千万别让人把我给拆穿了。”
谢枕川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放心,一会儿我与你同行,定不让你露出马脚。”
此时方泽院西南角的门被打开,伴随一阵模糊不清的哭喊声传来,南玄过来禀报,“世子,您要的衣裳已经赶制好了。”
谌庭隐约听见了什么“…私制……这可与我无关啊……我是被你们逼的……”
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先把第一更端上来……第二更今晚可能端不出来,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一定做好!【顶锅盖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