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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揭穿

    ◎她这就要去揭穿这一切,让广成伯府颜面扫地!◎

    茅凝琴与周泠显然已经看清了对方的心思,没能追上卢声的人,两人的反应也截然不同。

    周泠与周滢到底算是东道主,顺势起身去了华茂园;而茅凝琴自恃身份,不愿与周泠为伍,装作整理裙摆,又若无其事地坐下了。

    最后还是孙夫人察觉到她一个人坐在此处,劝她去园子里走走,这才起身离席。

    广成伯府今日很是热闹,还未至华茂园,便已可听见人声了。

    茅凝琴颇有些不屑,“不过办场雅集,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请来了,一点儿清净也没有,真是丢人现眼。”

    丫鬟也奉承道:“到底只是伯府,交际往来哪能与咱们侯府比呀。”

    只是离得近了,园中的议论声便愈发清楚。

    “这幅前朝吕先生的《百骏图》,百马奔腾,真是气势磅礴。”

    “这可是京城来的谌大人的私藏,不过也是奇怪,没听说谌大人还与广成伯府交好啊。”

    “您是没瞧见主场那幅《观音菩萨像》吧,那可是苍云子之作!广成伯府还真有些神通广大,没想到我这辈子竟有幸能见苍云子真迹,真是死也值了。”

    “嘿嘿,我跟你们不同,净看广成伯府那位二小姐吟诗去了,不愧是周大儒之后,满腹诗书,吐气如兰,时有佳句,实在令我汗颜。”

    ……

    茅凝琴自然知道那位谌大人是谁,年纪轻轻便已经官居五品,虽是被贬来的应天,但到底年轻,前途无量。

    上次赏花宴,靖德侯府也给他递了帖子,只是因故未到,没想到他不仅来了今日雅集,还给广成伯府借了画。

    一想到这些,茅凝琴心中的气闷便更甚了,仿佛胸口有一块无形的重石压着,又无处宣泄,只能将手里那块丝帕都扯变形了。

    朱修金正好从华茂园中出来,迎头遇见了茅凝琴。

    自上次在赏花宴上被茅凝琴当众打了一耳光,他心中自然是有些怒气的,但想到自己到底占了便宜,此女又还未哄到手,自然要装出几分样子。

    “茅姑娘,”朱修金带着几分刻意讨好,故作惋惜道:“我刚从华茂园出来,可惜广成伯府的雅集,终究还是难与靖德侯府的赏花宴相提并论。”

    总算还有那么一个长眼睛的人。

    “那是自然,”茅凝琴情不自禁地扬了扬下巴,刻薄道:“可惜这些庸人并不这么觉得。”

    “那是因为他们无知,”朱修金压低了声音,自觉自己这个消息能够讨得茅凝琴的好,“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能看得出来那幅画是假的呢。”

    茅凝琴眼前一亮,“这怎么说?”

    朱修金回想起那日落水时的情景来,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道:“此事事关重大,凝琴还是离我近些,才方便说得清楚。”

    茅凝琴左右看了看,众人都赴园中雅集去了,无人注意到此处,虽然她看不上朱修金,但此刻报复的心思占了上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过去。

    朱修金满意地低下头,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胸前的丰腴,顿觉火热起来。

    察觉到他目光,茅凝琴抬手捂住了胸口,强忍不悦道:“朱公子还请直言。”

    朱修金清了清嗓子,这才道:“我已请高人看过了,苍云子作此画时,正身居宫廷画师之职,非有诏不得作画,绝不可能有画流入民间。”

    茅凝琴还有些怀疑,“那万一呢?”

    “绝无可能,”朱修金斩钉截铁道:“我的人还有更为确切的消息,此画当年被先帝赐予了嘉宁长公主,后来又转赠给其子,如今应是在信国公府。你想那信国公府何等门第,岂会轻易将此等画作外借?”

    茅凝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

    她心中已将这一切串起来了,那梨瓷一个商户女,哪里拿得出什么好东西,多半是为了面子,才弄了赝品来想来这雅集强撑场面。

    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茅凝琴便懒得再与朱修金周旋,头也不回地往会场里走去。

    她这就要去揭穿这一切,让那几人和广成伯府都颜面扫地!-

    送走了谌庭,卢声不自觉往梨姑娘那边靠近了一点,又察觉自己失礼,默不作声地退了回来。

    他以往并未有过这等和心仪女子近距离接触的经历,自恃成熟稳重,此刻也生出不知说什么才好的窘迫来,想了半天,勉强问出一句,“梨姑娘可知,这次雅集上除了苍云子的《观音菩萨像》,还有哪家名家之作?”

    这可就问到梨瓷的知识盲区了,她想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还有京城神厨、御膳仙手李先生的徒儿李珍……所制的荔枝酥山。不知卢公子可尝过了。”

    她提到神厨时,卢声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等她说完,终是忍俊不禁道:“有幸尝过了,的确是难得的美食佳作。”

    在饮食上得到认同,这可比什么赞扬都更能让梨瓷心生欢喜,一时话多起来,“我亦有同感,如果公子喜欢,雅集上还有水晶玫瑰糕、酪樱桃果子、藕粉桂花酥和雪泡豆儿水,都可用些试试。”

    虽然她都没有吃过,但名字甜甜蜜蜜的,一听就很好吃。

    卢声点头,第一次在心里默记菜品名。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有温婉才情、贤良淑德的女子,但梨瓷这样,他只觉得娇憨可爱,就连那些名字花哨的点心也跟着可爱起来,忍不住笑道:“多谢梨姑娘推举,在下记下了,一会儿一定仔细品尝。”

    两人很快来到华茂园,园中以琉璃屏搭建了画架,不仅能够保护画作,还精巧地将人群隔开,众人穿行其间也依旧井然有序。

    放眼望去,满目琳琅画作,其中最为显眼的,当属华茂园尽头孤悬于高台之上的《观音菩萨像》了。

    与画廊之中的低语赞叹不同,台下众人目光皆聚焦于那高台之上,虽惊叹于此等鬼斧神工之作,却已然沉浸其中,忘了言语。

    只是那高台离华茂园入口处太远,卢声遥遥望了一眼,遗憾自己看不清楚,但转头看见梨瓷,硬生生止住了脚步,随她一同往置放了点心的轩榭走去。

    周泠与周滢也在此处,周泠方才一气儿就画作了十二首诗,虽有些事前便打了腹稿,但此刻也不免有些乏力,见众人都去看那《观音菩萨像》了,她终于有了喘息的时候,来此饮一碗雪泡豆儿水。

    只是这雪泡豆儿水才喝了不过一口,她便看到梨瓷和卢公子结伴前来了。

    周泠连忙放下手中瓷盏,重新调整了仪态,力求拿出最好的一面来见卢公子。

    梨瓷往点心靠拢的脚步总是格外欢快,她远远地瞧见了轩榭里有人,便不住地走得更快些。

    只是轻风吹散湘帘,她看清是两位表姐,立刻傻了眼。亏她今日还特地甩了绣春前来,一见两位表姐也在此处,便知道自己偷吃的愿望落空了。

    周滢将她的表情瞧了个正着,打趣道:“阿瓷,你不去赏画,先来轩榭做什么?”

    “我……”梨瓷灵机一动,“我带客人来的。”

    她指了指被她落在身后两三步远的卢声,“这位是卢公子,他很是喜欢今日那道荔枝酥山,所以先带他来此处用些糖水儿点心。”

    卢声哑然失笑,他还是第一次被人扣上贪恋口腹之欲的帽子,竟然也认下了。

    周泠端坐在一旁,此刻终于寻到机会,柔柔道:“表妹贪玩,耽误了客人赏画,让卢公子见笑了。”

    “无妨的,”卢声笑着摇头道:“的确是在下想要尝尝贵府的点心,何况令妹天真烂漫,何来见笑一说。”

    两人说话间,周滢悄悄摇了摇梨瓷的手腕,又冲她挤了挤眼睛。

    梨瓷立刻就明白了泠表姐的心思,笑眯眯地拆穿自己,“的确是我不好,客人问我雅集上有什么,除了李师傅的大作,一个也答不出来,才出此下策。不如请泠表姐为卢公子详述吧。”

    周泠点点头,主动引着三人朝画廊走去。

    只有卢声心中黯然,他虽然情窦初开,也看得出梨瓷此举摆明是对自己无意,却又出于礼节,只能强打起精神来,与周泠问答几句。

    好在先前做足了功课,又有那十二首诗打底,这一路下来,周泠旁征博引,娓娓而谈,当真用学识令卢声改观几分。

    直到四人行至高台前,气氛忽地变得雅静宁谧起来。

    只见那幅《观音菩萨像》高悬于上,面露慈悲,栩栩如生,其普渡众生之神韵,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托梨瓷的福,周泠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幅画了,但仍自觉才疏学浅,对此画吟诗也成了亵渎。

    众人察觉到她的沉默,纷纷替她解围道:“周二姑娘已是好文采,我等见到此画,无一不是震撼失语。”

    卢声也道:“此画已无需多言。”

    “是啊是啊。”

    众人纷纷附和,周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打破了眼前的平静。

    “周二姑娘做不出诗,除了是自己才疏智浅,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自己心虚,知道这幅画是假的吧?”

    茅凝琴款款而来,见卢声与广成伯府那几位姑娘站在一处,心中嫉妒,又将声音抬高了几分。

    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假的?”“不会吧?”

    “听说苍云子生前与梨家交好,这幅画是广成伯府的表小姐梨瓷拿出来的,应当做不得假。”

    也有不少人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靖德侯府的嫡孙女,还与广成伯府是姻亲,又觉得此话可信了几分。

    “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不然何必自己拆台呢?”

    “若是假的,这也太丢人了。”

    ……

    周泠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失控的场面,她自然是相信梨瓷的,可现在不仅脸色发白,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梨瓷面上却无半点惊慌之色,脑海中不自觉响起那日谢枕川清润沉定的声音。

    “若是雅集上,有人怀疑此画是赝品,你如何作答?*”

    她主动向前一步,迎着众人质疑的目光,扬声道:“苍云子擅画神佛,此画便是他中年所作,可见行笔磊飘洒,衣饰皆用蓴菜条描法,是苍云子技法无疑。”

    她努力模仿着谢枕川的语气说话,甜软的声音泛出泠泠流水般的清透,心旷神怡之间,已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偏信。

    “再观其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古今唯一人耳。世上无可比肩之人,何来赝品之说?”

    众人很快又被她说服了。

    “此画观线条纹理,的确是真迹无疑。”

    “何况广成伯府并非沽名钓誉之徒,绝不会做出此事。”

    ……

    听闻梨瓷此言,茅凝琴笑得更厉害了,只觉正中下怀,“梨姑娘说得不错,此画是苍云子中年所作,当时他正身居宫廷画师之职,非有诏不得作画。”

    经她提醒,众人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纷纷称是。

    她更得意了,咄咄逼人道:“何况此幅《观音菩萨像》当年被先帝赐予了嘉宁长公主,后来又转赠给其子,总之应是在信国公府,怎么如今又到了广成伯府手中?”

    她话音刚落,议论声已经喧闹起来:

    “这幅画不会真的是赝品吧?”

    “以梨家的关系和财力,怎么拿一副赝品出来糊弄人呢?”

    “嘉宁长公主之子,可是那位谢指挥使,没准儿就是他送的?”

    “你在说什么疯话,那位大人远在京城,无缘无故的,如何将此画外借?”

    “别说了别说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濯影司的耳目无处不在。”

    ……

    场面一时慌乱起来,梨瓷也有些弄不明白了,她不认识什么嘉宁长公主,只知道这是谢徵哥哥的画,也是苍爷爷亲口承认过的,怎么就成了赝品呢?

    “别胡说八道,”周滢忍不住替小表妹辩解,可惜她和周泠都不精此道,只能寄希望于一旁的卢声,“卢公子,你快替小表妹说句话呀。”

    卢声终是不忍见梨瓷被人为难,站出来道:“我以范阳卢声的名声担保,此画无论纸张、墨迹、技法,都是真迹无疑。”

    见卢声还在受梨瓷蒙蔽,甚至愿意赔上自己的名声为其辩解,茅凝琴心中的嫉恨更深了。

    “那好,既然卢公子如此说,”她眼神怨毒地盯着梨瓷,“便请梨姑娘解释,苍云子所作《观音菩萨像》真迹,是如何从信国公府辗转到你手中的?”

    梨瓷抿着唇,没有说话,不愿将好意借画给自己的谢徵哥哥扯进此事来。

    见她答不出来,茅凝琴趾高气扬地走到她面前,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是偷的,还是抢的?”

    “比起盗窃御赐之物,反倒是私制赝品的罪过轻些,我看你便承认了吧。”

    茅凝琴又向前一步,逼得更近了些,“说话啊,梨姑娘,你是不是该给大家一个解释呢?”

    就在此时,一道男声破空而来,声音清冽摄人,透出雷霆万钧之势。

    “本座在此,何须向人解释?”

    【作者有话说】

    首先向大家道歉昨天答应的双更延迟了,但是也想为自己解释一下。因为我码字手速很慢,平常工作也比较忙,的确不能保证日更,非常感谢读者对我的支持和包容。我发誓我绝对是在座最想日六日万去卷的,但是真的做不到,如果可以,我上一本也不会在入V当天断更,进小黑屋三次[笑哭]我这一本有所进步,入V当天还是周日,一天24个小时,除了凌晨三点到上午十点我在睡觉,几乎是认认真真在电脑面前坐了一天,写出了九千字,我也不是一心想要赚钱的作者,这九千字,我四千字放在免费章,五千字放在V章。

    我的日更真的都是在熬夜的状态下完成的,每天熬夜熬到两三点钟,我基友都劝我别熬了身体要紧,但是我真的不想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能更新也尽量更新。我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都和基友戏称自己没有数据焦虑,只有存稿焦虑,毕竟更新不稳定,数据差也是应该的,也只能劝自己放平心态,尽量保证质量地完成作品。

    因为自己也知道断更对不起辛苦等待的读者,有时候头脑发热会许下自己做不到的承诺,这一点我以后也改正,尽量少说多做[笑哭]抱歉今天给大家带来负能量啦,也辛苦大家陪我一起成长。我以后会继续努力的,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也欢迎大家批评指出,我能改正的尽量改正[玫瑰]再次感谢大家!希望大家都能开开心心看文!

    (补充:这一章是十二点前更的,只是因为补充作话显示时间延后了[垂耳兔头])

    第32章 赐服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穿这样华贵的衣料。◎

    是谢徵哥哥的声音!

    梨瓷抬头望去,与以往的朴实无华不同,谢枕川今日着了一身大红妆花织金云锦贴里,上面绣着威风凛凛的金线飞鱼纹。

    似乎为了方便行走,原本的琵琶袖改为了箭袖,腰间束着同色金线绣窄织带,往日里的文弱书生气一扫而空,越发显得宽肩窄腰,身姿修长挺拔。

    这样鲜艳的赤色,却将他的肤色衬得冷白,那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微微上挑,清贵无双,只消望上一眼,便令人生出心悦诚服、望洋兴叹之意。

    她不自觉眨了眨眼睛,明明还是先前的谢徵哥哥,却又有些不一样了。

    谢枕川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梨瓷,大步流星走来,在她面前站定,替她挡住了所有质疑的目光。

    自是有人怀疑,“这人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个什么官啊?”

    “我在书院里见过他,不过是广成伯府的一个落魄远亲罢了。”

    也有些有见识的,“四爪飞鱼!那是四爪飞鱼赐服,只有二品以上的官员才可穿戴。”

    “他身着飞鱼服,又自称本座,不会当真是那位……濯影司指挥使谢大人吧?”

    “胡闹,谢指挥使何时成了广成伯府的远亲?”

    ……

    似乎是被他气势所震,那些质疑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了。

    还有一个眼尖的官员发现了跟在谢枕川身后的谌庭,立刻凑上去低声请教道:“谌大人,听闻您在京中便与谢指挥使交好,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谌庭说出一早便定好的说辞,连连摇头道:“谢指挥使仰慕周圣人儒学已久,特意向圣上告了长假,隐姓埋名来此专心冶学,偏生被你们扰得不得安宁。”

    问话那人虽久居应天,但在京中亦有亲朋好友,听说过谢指挥使的威名,立刻面露惊骇之色,“这,这……”

    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沉默像义疾似的传染开来,纵有人不识谢指挥使,多少也听闻过濯影司大名,此人能担任指挥使一职,必是皇上心腹,更别说还手握诏狱、巡察重权,原本还喧嚣热闹的华茂园,在此刻竟变得鸦雀无声了。

    梨瓷对这些议论浑然未觉,夏日曝晒,谢枕川仍旧立如苍松翠柏,她站在他身后,还能顺便躲在他的影子里,整个人都放松起来。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穿这样华贵的衣料,说起来自己曾送过他一匹藕荷色菱花团窼对狮纹的织锦缎,也未见他用来制衣。

    两个人站得很近,谢枕川身量颀长,比现在的梨瓷高一个头还有余,她眼前正好就是一块绣着飞鱼纹的补子,上面的四爪飞鱼栩栩如生,强健有力的利爪仿佛能够抓破这匹云锦,跳到梨瓷的脸上来。

    虽然不懂飞鱼纹是什么东西,但在她心里,这也没有比自己送的立狮纹威武到哪里去嘛。

    像是不服气似的,梨瓷伸出手,偷偷地挠了挠面前张牙舞爪的小飞鱼。

    原本那些看热闹似的打量着谢枕川的眼睛,在确认他的身份之后,全都垂下去了,自然也无人发现她的大胆无礼。

    谢枕川自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她的力气很小,像是飞过水面的蜻蜓,只是尾巴轻轻一点,却在湖面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茅姑娘是觉得,”他话说到一半,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一点笑意,“这幅画有何不妥吗?”

    与上一句话的气势相比,这句话的语气简直称得上是温柔了。

    茅凝琴心中一颤,不由得红了脸颊。

    早在赏花宴上,她就被当时的“谢徵”吸引了,只是顾及门第,才不得不放弃,如今知道他是谢枕川,一颗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母亲只道谌庭、卢声堪为良配,但若是与谢枕川相比,便相形见绌了:一个负心薄幸,处处留情;一个只是中了举人,现在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哪里比得上出身高贵、权倾一时的谢大人,更别提他看起来对自己也有意……

    茅凝琴曲身行了一个福礼,柔声道:“谢大人明鉴,小女只是担心梨姑娘年少无知,以伪乱真,污了大人清名,一时情急,这才有所误会。”

    她语中含羞带怯,更是口口声声为了谢枕川的名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期待着他的垂怜。

    谢枕川却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漠然扫她一眼,眼神中半点温度也无,“所以茅姑娘是以为信国公府保管不善,拿一幅赝品来滥竽充数?”

    他一贯身居高位,气势十足,这一眼看过来,有如煞神临世,几乎将茅凝琴这等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闺阁小姐吓得腿都软了。

    茅凝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谢大人误会了,小女绝无此意。”

    靖德侯府的金枝玉叶,在谢枕川眼中也不过是一只拼命挣扎的蝼蚁罢了,他冷声道:“那又是谁给你的胆子,胆敢污蔑先帝御赐宫廷画师之作?”

    茅凝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谢枕川和濯影司的传闻来,哪里还记得什么爱慕什么芳心,“砰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是小女无知,听信了他人谗言,一时鬼迷心窍,冤枉了梨姑娘,还请谢大人赎罪!”

    性命攸关之际,她一点儿也不敢敷衍,下足了力气,到底是女儿家,额头上已经磕出带血的红痕来。

    梨瓷立刻就心软了,又挠了挠了眼前的飞鱼纹,用特别小的声音对谢枕川说道:“谢徵哥哥,要不就算了吧。”

    虽然不知她为何还唤自己“谢徵哥哥”,但谢枕川也并不反感,便依她所言道:“既然梨姑娘为你求情,那便起来吧。”

    茅凝琴勉强在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鬓发凌乱,浑身狼狈,哪里还有先前半点盛气凌人的样子。

    谢枕川仍没打算放过她,居高临下道:“听闻靖德侯府德厚流光,如今袭爵不过三代,便已至如此。本座奉劝一句,为官之道,始于齐家,让他自己好生思量思量吧。”

    此言一出,茅凝琴已是浑身发抖,彻底说不出来话来。

    谢枕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已是明晃晃的敲打威慑了。

    她知道自家父兄身无功名,能力也不显,祖父历年往朝中递的请封折子全都没什么动静,自己虽是嫡孙女,但和爵位相比,随时可成为弃子。

    茅凝琴面如死灰,和丫鬟磕头谢罪,勉强逃离了此地。她还不知回去如何向爹娘交代,只恨不得今日从未来过,更是将今日所有的人恨了个遍。

    眼见闹剧结束了,雅集却并未恢复先前的热闹,众人说话都变得小心谨慎了,更有不少想要巴结或者打听的人,对谢枕川阿谀奉承起来。

    “久闻谢指挥使大名,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呐。”

    “幸得谢大人慷慨,我们才有幸得见苍云子真迹。”

    “谢大人可是有公务在身,如何得空来了应天?”

    ……

    谢枕川懒得理他们,只是听了最后一句,勉强抬眸看了那人一眼,勾唇笑道:“正如谌大人所言,我在圣上面前告了假,并非公务,只是私事罢了。”

    谌庭知道谢枕川不喜被人打探,恐怕此时已经在心里琢磨问话那人的身份来历了,赶紧道:“各位继续去赏画,散了吧,都散了吧。”

    人群又一哄而散,就连周滢也将周泠和卢声都拉走了。

    谢枕川这才转身看向梨瓷。

    她今日穿了一身青绿衣裙,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薄如蝉翼,烟雾似地笼在她身上,那双眼睛也雾蒙蒙的,莹白的脸像是沾着春雨的杏花。

    他阅人无数,轻易便能察觉别人对自己的惊惧、讨好、欺骗、隐瞒……唯独梨瓷的那双眼睛里,干净澄澈,别无所求。

    隔着那层雾,谢枕川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

    见谢枕川转身,梨瓷赶紧收回手,握成拳头藏在自己身后,悄声道:“谢徵哥哥,我们赶快跑吧。”

    “嗯?”谢枕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梨瓷已经绕到他身后,用掌根轻轻推了他一下。

    他懒散往前走了几步,正要问是怎么回事,她又从背后推了他一下,他也不觉得气恼,又顺着走了几步,两人就这么着一路从侧门出了华茂园,谌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也赶紧跟了上去。

    四周越来越安静,也不见了人影,梨瓷又左右看了看,像一只小心翼翼地确认进食环境的小动物,确定没有人了,这用有些苦恼的语气道:“这下怎么办啊,你认识那位谢大人吗,我们今日盗用了他的名号,他会不会怪罪我们?”

    谢枕川这才知道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本就狭长上扬的一双凤眸翘得更厉害了,眼里波光流转。

    他这一笑光华夺目,梨瓷还是第一次从一名男子身上觉出“明艳”二字的风华来,立刻忘记了“逃命”。

    一旁的谌庭酸溜溜地戳穿他,“梨姑娘还没有看出来吗,你所谓的‘谢徵哥哥’就是那位谢大人啊。”

    “可是,”梨瓷摊开手,白嫩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金线织就的云锦飞鱼纹,用闯了祸的心虚语气道:“谢大人的飞鱼也是这样的吗?”

    谢枕川的脸立刻黑了。

    要在一夜之内赶制一件妆花织金飞鱼贴里可不是易事,那件飞鱼补子便是好几十个绣娘分别绣成,再缝制到一块补子上去的,也不知是绣娘的手艺太差,还是梨瓷的力气太大,竟然被她硬生生抠下来了。

    怪不得她方才要一路把自己推出来呢,合着自己在众人面前替她主持公道,她就在背后干这事儿?

    谢枕川似笑非笑地哼声道:“阿瓷真是慧眼如炬,这都被你发现了。”

    眼见两人打情骂俏,谌庭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态了,虽说谢枕川颇得盛宠,圣上赐服便有好几件,但皆在京中,今日这件可不就是板上钉钉的私制赐服么,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啊!

    这两个人倒好,一个随手就将赐服上的飞鱼纹给抠下来了,一个随口就认下了这桩死罪。

    他第一次觉得这软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毕竟自己与谢枕川不同,族谱里头没写着皇上的名讳,他玩不起,不玩了还不行吗?

    【作者有话说】

    昨天日六可能日昏头了,今天经读者提醒,自己也重看了一遍,的确发现不少问题,好在我久经职场考验,改稿也是家常便饭,立刻重新修改了。上一章也有一点小改动,不过不影响阅读,就辛苦大家将本章重看一遍[玫瑰]

    第33章 可惜

    ◎可惜这世上并无这样的“谢徵”。◎

    “谢大人,咱先回去换一身便服成么?”谌庭求爷爷告奶奶道:“梨姑娘,你手里这个……这个东西,先收着,对,千万拿好了。”

    若是给人捡到了,咱们仨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梨瓷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谢徵哥哥为了替自己解围,惹了那么大的麻烦,自己不能帮忙也就罢了,还不小心弄坏了衣裳。

    她真心诚意地想要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一会儿我来帮谢徵哥哥缝上去。”

    谌庭有些意外,“梨姑娘竟然如此精通女红。”

    “不敢说精通,”梨瓷用谦虚的语气,实话实说道:“我一定会把它补得很牢的。”

    ……谌庭抽了抽嘴角,听起来的确挺“牢”的。

    谢枕川也不敢劳她动手,径直从她手心里拿走了那枚精致的绣纹,“无妨,这件衣裳以后也不会再穿,予我便是。”

    他已经派人去京中取官服来了,私制的赐服自然要毁尸灭迹,经手的人也是越少越好。

    梨瓷想当然地理解成为了另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嗯,既然真是那位谢大人的衣裳,自然要早些还给他。”

    她忍不住又抬眸看了一眼今日的谢徵哥哥,赤色云锦齐整得一丝褶皱也无,虽是炎炎夏日,雪白交领仍旧严严实实地交叠在一起,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是遮不住的高贵。

    梨瓷不知道那劳什子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是这身衣裳的确怪好看的。

    她忍不住动起了脑筋,“一件真赐服多少银子呀,要不咱们问问那位谢大人,能不能把他的这件衣裳买下来?”

    谌庭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梨姑娘就别费心了,那位大人指定不缺银子。”

    “那我们也可以投其所好,送点别的,”梨瓷伸手去摸荷包,理直气壮道:“我爹爹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拿了东西,大人就不会怪罪我们了。”

    谢枕川看着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厚厚一叠银票,未免也觉头痛。

    谌庭目测出那叠银票的厚度,心疼得像是从他的荷包里掏出来似的,立刻阻拦道:“梨姑娘不必多此一举,谢大人无所不有,且无所好。”

    梨瓷睁大了眼睛,表情明显不相信,“什么都不喜欢?这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么?”

    “这样的人多了,”谌庭意有所指道:“比如这位谢徵谢公子,你看他喜好什么?”

    梨瓷不假思索道:“谢徵哥哥喜欢作画,也喜欢赏画,喜欢饮茶,还喜欢研究吃食。”

    谢枕川不自觉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飞鱼绣纹,金线织面光滑细腻,又带着微凉的触感,仿若夏日里的凉风。

    谌庭有点惊讶,毕竟谢枕川讳莫高深,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喜好,不过很快又能理解了,毕竟梨瓷心思至善至纯,与之相处总是令人心悦神怡,更不需矫情饰貌。

    他忍不住开始冒坏水了,挑拨离间道:“谢公子幼时也是这些喜好么?”

    “应当大差不差吧,谢徵哥哥幼时也喜好读书,”这两句话梨瓷答得有些犹豫,又换成肯定的语气补了句,“还喜欢吃糖。”

    谌庭侧目看了一眼谢枕川的脸色,面上波澜不兴的,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便又问道:“那梨姑娘觉得在下喜欢什么?”

    梨瓷这次没费多少力气便道:“你喜欢好看的东西。”

    呵,好看的姑娘也是好看的东西。

    谢枕川已经面无表情推开方泽院的院门,打断两人的谈话,“好了,到了。”

    南玄正在院中歇息,没想到世子是和谌大人、梨姑娘一同回来的,赶紧迎了上去,正要行礼问候,谢枕川已经抬手制止道:“先去更衣。”

    他这才看清谢枕川手里那枚飞鱼绣纹,嘴巴张得足有一个鸡蛋那么大。

    这是谁干的?

    他本以为世子就足够胆大包天了,没想到还有这等丧心病狂之人,连“赐服”都敢动!

    南玄动了动脑子,想通这个问题之后,很快又把嘴巴合上了。

    发生这种离谱的事,自家世子还能这么平静,那肯定是和那位表小姐有关。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谢枕川进了卧房,先为世子换下这身飞鱼“赐服”,只是在挑衣裳的时候,实在费了点心思:世子方才不让自己说话,多半是还未在梨姑娘面前挑破身份,那他到底是要挑世子的衣裳,还是“谢徵”的衣裳呢?

    南玄想了半天,还是选了一件世子进广成伯府以来惯穿的外袍。

    谢枕川只扫了一眼,便言简意赅道:“我的衣裳呢?”

    南玄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此番南下扮演“谢徵”,并未多备几件世子的常服,他狠了狠心,挑了件墨紫棠银线八达晕宋锦袍,世子平日里极少穿这样花哨繁复的衣裳,可如今也只能拿它试试运气了。

    果然,南玄刚把这件外袍取来,谢枕川便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不过最后还是伸开了手,“罢了,就这件吧。”

    等谢枕川换了衣裳出门时,梨瓷正在和谌庭逗弄院中的小松鼠。

    听到他步门而出的声音,梨瓷下意识地回头一看。

    这样奢靡奢丽的衣裳其实是极为挑人的,一不小心就沾了俗气,落了下乘,偏他轩然霞举,压过了此番艳色,愈发显得贵不可言。

    梨瓷眼睛亮了亮,不过很快又被“吱吱”的叫声吸引了,转过头满怀爱意地看着眼前的小松鼠。

    小松鼠不知做了什么,梨瓷立刻发出小小的惊呼,兴奋道:“谢徵哥哥,这只小松鼠是你养的吗,它学会了拜拜诶。”

    她话虽是对着谢枕川说的,实则头也未抬,满心满眼都是那只小松鼠了。

    谢枕川抬眸望去,小松鼠刚拜了拜梨瓷,此刻正乖乖坐在石桌上任她打量,她伸手摸了摸小松鼠的脑袋,它身后那大尾巴便欢快地摆了摆,摇得比狗尾巴还欢。

    他顿时有些不想承认是自己养的了。

    谢枕川一边走过去,一边漫不经心开口,“你喂了它什么?”

    梨瓷摊开手,语气认真又无辜,“什么也没有啊。”

    在谢枕川手里手上一板一眼、给一颗花生才作一个揖的小松鼠,见了梨瓷,就什么原则都没有了。

    谌庭“啧”了一声,看向好友的眼里明明白白写着: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怎么连只松鼠都养不熟啊?

    谢枕川的脚步声重了些,小松鼠忽然竖起了耳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又在梨瓷的手掌心里蹭了一下,然后一蹦一蹦跳下石桌,一溜烟地跑回耳房睡觉了。

    “哎呀。”小松鼠跑了,梨瓷还有些嗔怪,谢枕川却觉得它难得有用了一回,面不改色道:“无妨,我下次让人备好了吃食,你再来喂它。”

    梨瓷点点头,正要问问小松鼠喜欢吃什么,就听得门外有人敲门,是跟在外祖父身边的一名小厮,他似乎跑了好多地方找人,此刻扶着院门门框,上气不接下气道:“谢公子,谌公子,我家老爷邀二位过书房一叙。”

    梨瓷一听这话,一颗心立刻就悬了起来。

    她虽然没有去过外祖父的书房,但也知道济表哥时常被叫去训话,每次出来都垂头丧气的,不由得伸手拉住了谢枕川的衣袖。

    “谢徵哥哥,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谢枕川已经多半猜到周则善所为何事,“无妨,阿瓷自己回房便是。”

    梨瓷不听,又拉了拉谢枕川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小厮也补充道:“老爷还说了,如果二位公子同意的话,表小姐也可以同往。”

    谢枕川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去往书房的路上,梨瓷满怀心事,表情也凝重得像是要上刑场。

    外祖父今日明明是要去书院讲学的,这么早就回府,多半是听闻了今日雅集之事,才匆匆赶回来问罪的。

    即便她不通律法,也知道假冒朝廷官员是很严重的罪过,好在谢徵哥哥随机应变,才没有被那些人发现,但怎么瞒得过那么聪明的外祖父呢?

    外祖父不会要大义灭亲,将谢徵哥哥送到官府里去吧,如果真是那样,自己该怎么办呢?

    这样想着,梨瓷的脚步也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好在手里一直拉着谢枕川的衣袖,才没有掉队。

    她心思浅显,谢枕川一眼就能看穿她在想什么,便也任由她拉着袖子,慢慢带着她走。

    谌庭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表情出现在梨瓷的脸上,不由得问道:“梨姑娘在想什么?”

    梨瓷想也没想便道:“在想怎么保护谢徵哥哥。”

    谌庭更觉稀罕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保护”这样的字眼和谢枕川联系起来,一般人能在他面前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

    然后又听得梨瓷叹了一口气,认真地发愁,“外祖父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肯定是知道了今日雅集之事,要来找我们算账了。”

    谌庭故意露出慌乱的表情,“那可如何是好,梨姑娘可有了主意?”

    “若是外祖父问起今日雅集之事,便说……”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憋出来一句,“便说是我强逼谢徵哥哥做的。”

    谌庭顺着这话,试着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这位表小姐强逼谢枕川做事的情景,发现自己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忍着笑问道:“谢公子并非轻率盲从之人,何故要听信于你呢?”

    梨瓷轻抿着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又悄悄动了先前已经歇下的心思。

    也许是他临危不乱,救她于水火的时候;也许是他长身玉立,替她挡下酷暑烈日的时候;也许是他什么也不做,懒洋洋笑着的时候……

    比起其他人,她还是想要谢徵哥哥做自己的赘婿。

    而且谢徵哥哥是为了自己才惹出的事,若是他愿意的话,兴许外祖父还会看在一家人的份上网开一面;若是他不愿意……自己也会负责。

    “谢徵哥哥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会负责到底的,一会儿我先向外祖父求情,”她拉着谢枕川的衣袖不松手,语气庄严得像是在发誓,“若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就一起去蹲大牢。”

    谌庭已经笑得要打跌了,他笑眯眯提醒道:“左右这事是谢公子犯下的,梨姑娘任他去蹲大牢便是,你在外面,还能三不五时给他送一顿饭。牢里的饭食可不好吃,不是你这样的姑娘家受得了的。”

    “我能吃苦,”梨瓷表完忠心,又开始思考这件要紧事,“而且爹爹肯定会派人给我送饭的,我让他们再多做一份。”

    谢枕川垂眸,望向拉着自己衣袖的细白手指。

    她虽是说着自己能吃苦,实际上已经害怕起来了,指尖用力得发白。

    他此刻心情也十分微妙,一面对入赘之事嗤之以鼻,一面竟有些心羡起自己捏造出的谢徵来。

    哪怕他以濯影司指挥使、信国公府世子的身份站在她面前,她眼里也始终是那个谢徵。

    可惜这世上并无这样的“谢徵”。

    那双凤眸微沉,声音也带了些暗哑,晦涩道:“抱歉。”

    谢枕川还未说完,一道苍老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话,“谢大人,谌大人,请入内说话。”

    梨瓷瞬间睁大了眼睛,一路上始终拉着谢枕川衣袖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了。

    宋锦娇贵,已经被攥出折痕,再不复从前端整。

    第34章 苦种

    ◎罢了罢了,这是苦种,你喝不来的,还是莫要暴殄天物了。◎

    虽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周则善仍旧醉心学问,亦常常奔走于书院讲学。

    早在前年如此猖獗、浩大的科举弊案发生时,他便对江南吏治失望了,一直暗中搜集证据,虽有进展,仍是力有不逮,后来发现谢指挥使乔装身份来此,尤其是在周济之事发生后,他总算是可以放心地抽身而退了。

    只是今日谢指挥使忽然暴露身份,也不知是案件有了重大进展,还是事出意外,他作为广成伯府的主人,于公于私,都应当过问一番,这才匆匆从小椽山赶回。

    周则善一边令人去请谢枕川前来相商,一边沏了壶钟爱的凤凰单丛。

    他泡功夫茶的技艺着实一般,慢悠悠地“韩信点兵”、“关公巡城”之后,却还未等到来人。

    明明是两位年轻人,也没有腿脚不便的毛病,小厮回禀之后却迟迟未至,周则善便百思不得其解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正准备起身走走,刚一推开门,就看到那几个年轻人站在院门外,阿瓷那个小丫头拉着谢枕川的衣袖,恳切之情满溢。

    他自认是个开明的老头子,对晚辈们的管教也多是无为而治,唯独对阿瓷这个外孙女,连带着远嫁女儿的那份,多疼爱了些。

    这孩子身体不好,又心思单纯,他和其父梨固早早地定下了招婿的章程,这两年养在府里,亦是人见人爱,最多不过管束些吃食,护着她天真烂漫地长大。

    梨固也想再多留她两年,两人原定计划就是等阿瓷及笄之后,在周则善的学生里头挑一个德才兼备、出身贫寒,真心喜爱阿瓷,且愿意入赘之人,成此婚事,谁知世事无常,她竟在府里惹上了这么一尊大神。

    作为长辈,周则善思考的自然要深远些,阿瓷容貌好,性格天真烂漫,偏生遇到心思深沉,又位高权重的谢枕川,若任由事态发展,受伤的只会是阿瓷,还是得趁有转圜余地,早些斩断孽缘。

    思及此,周则善轻咳了一声,着意提点道:“谢大人,谌大人,请入内说话。”

    他讲学多年,声音中气十足,虽然隔着遥遥数十步,依旧清晰可辨-

    若说在这世上梨瓷最崇敬的人,其一是爹爹,其二便是外祖父了。

    周则善头发斑白,着一身素净儒衫,额间与眼角俱是深浅不一的皱纹,眼里却依然闪烁着睿智与温和的光。

    世人赞其志坚毅,其理深远,其学精深,梨瓷虽然没看过外祖父的文章,但也知道他每次说话都很有道理,让人心悦诚服。

    梨瓷原本还在想如何让外祖父不要为难谢徵哥哥,却听见他开口称了一句“谢大人”,不由得微微一愣。

    谢徵哥哥……怎么会变成谢大人呢?

    她心中茫然,但在外祖父面前,拉着谢枕川衣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收了回去,乖乖地站好。

    这已是谢枕川第二次见到广成伯了。

    周济之事后,他预料周则善早已认出自己身份,两人虽不见面,但对某些事情已有了默契,如今也到了该联手的时候。

    谢枕川心知自己该说什*么,但衣袖处牵引的力道消散,他又情不自禁垂下眼眸。

    梨瓷虽松了手,衣袖处的折痕仍在,被她先前用力地捏成了乱七八糟的形状。

    谢枕川并未伸手去抚平袖口那块褶皱,而是径直拱手道:“先生言重了,在下虽有幸与先生同朝为官,但既是晚辈,又是学生,实在不敢以‘大人’自居。”

    他声如磬玉,立如玉树,肃如松涛,就连周责善也忍不住心生赞许,如果谢枕川真是谢徵,倒是一个极佳的赘婿人选,可惜齐大非偶,莫说阿瓷还打的是招婿的主意了。

    周则善看了一眼乖巧懂事的外孙女,心中暗叹一声,却还是道:“是谢大人言重了,既然谢大人应允,阿瓷也一起来吧。”

    梨瓷心里的疑惑早就要压不住了,知道外祖父有意为自己解答这一切,便跟着站在了他的右手边。

    周则善向两位年轻人作出“请”的手势,推开书房的门,引着众人依次坐下。

    “早听闻谢指挥使忠君爱民,中正无私,谌参议直言正谏,仗义行仁,今日一见,果然是名副其实。”

    他说完客套话,又转头看向梨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对了,这些阿瓷应当还不知道吧?”

    梨瓷点点头,她不知这“指挥使”是要指挥谁,“参议”又是要参什么的,只是下意识地望向谢枕川,只见那一双墨色的凤眸里浮动着清辉,已写出了她要的答案。

    她后知后觉地回想起雅集上客人们对这位谢指挥使的议论:二品以上,圣上赐服,嘉宁长公主与信国公之子,濯影司指挥使谢大人……

    大约是和“谢徵哥哥”相处久了,她一点儿也没有畏惧他“可怕”的身份,只沉浸在自己希望彻底破灭的失落里:她原本还以为自己努力就会有希望,但这样的一位大人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入赘的。

    梨瓷彻底歇了心思,垂着头,语气惘然若失,还有着小小的控诉,“我一直以为谢指挥使便是谢徵哥哥,这位谌参议也说他只是小门小户的公子。”

    她耷拉着脑袋坐在外祖父的右手边,活像一只被抢走了胡萝卜的兔子,眼尾红红的,垂头丧气。

    长痛不如短痛,周则善只能狠心装作没看见外孙女的失落,还要快刀斩乱麻。

    谢枕川正要为自己解释,周则善却不欲他开口,假笑着为他端来了一盏热茶,“来尝尝老夫亲手泡的茶。”

    趁着谢枕川正接过自己手中茶盏,周则善已经赶在他之前出言道:“谢大人此次假借身份来应天冶学,是为了查一桩大案,并非有意隐瞒身份,阿瓷便莫要放在心上了。”

    听闻“莫要放在心上”那几个字,谢枕川不自觉地转了转手中茶盏,馥郁芬芳的茶香,朱颜酡色的茶汤,像是美人既醉。

    这是凤凰单丛中的苦种,入口苦涩,只是等到苦味尽了,又微有回甘。

    “至于谌大人……”周则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谌庭隐瞒身份的用意是为了争夺入赘名额,此时也不由得语塞。

    谢枕川已然看穿周则善的思虑,饮了一口茶,坦承应道:“先生说得是。”

    “至于谌大人,”他神色淡淡道:“谌家虽三代为官,但最高不过吏部员外郎,谌大人青出于蓝胜于蓝,便自谦是小门小户出身,让梨姑娘见笑了。”

    谌庭虽然愿意入赘,但还真没有把握能说服家里那两位老爷子,此刻也只能强装着笑脸道:“是,是。”

    周则善便明白了,这两人都是一丘之貉,他不露痕迹地将梨瓷与二人划清界限,“哪里的话,我这外孙女自幼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不通人情世故,老夫还担心她无意冒犯了两位大人。”

    “周大人不必多虑,”见周则善始终以官职相称,谢枕川便也改了口,神情不露一丝端倪,“梨姑娘被教养得很好。”

    见谢枕川说话滴水不漏,面上更是波澜不惊,周则善心中绷紧的弦也不免有些松动了。

    他原先还有些担心外孙女容貌太盛,却又出身商户,若是谢枕川动了心思,将她带回京城做妾便不好了,如今看来,这位谢指挥使的确是如传言一般不近女色,风光霁月,心怀坦荡。

    只是为免节外生枝,他还是亮了底牌,“说来也是我们做长辈的溺爱,不怕二位大人笑话,梨家已经定了主意,要为她招一门赘婿,免得在外面受了欺负。”

    梨瓷的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像是余霞散绮,“外祖,您说这个做什么。”

    周则善有心要让两人知难而退,镇定道:“铁板钉钉的事儿,早些说了也无妨,还怕人知道么。”

    ……梨瓷当然不怕他知道,只是怕他已经知道了。

    她小声嘟囔道:“两位大人又不能入赘,说了也是白说。”

    周则善差点被她逗笑了,又正色道:“胡说什么,两位大人都是青年才俊,亦识得不少有志之才,若是遇到合适的,说不定还能帮你相看呢。”

    这话一说完,书房陷入难言的沉默。

    只有梨瓷觉得外祖父的话说得很有道理,遗憾之余,眼睛又亮了起来。

    毕竟她与谢枕川相处月余,知道他聪明过人,交际又广阔,自然充分相信他的眼光。

    梨瓷努力假装喝茶,自以为杯盏很好地掩盖了自己的表情,便抬眼偷偷看向谢枕川,只见他已经放下了手中茶盏,眸光清浅无波,语气也坦然自若,“承蒙周大人信任,在下定不辱命。”

    见谢枕川应承,已经足够弥补她先前的失落了,梨瓷悄悄眨了眨眼睛,自己的亲事交到谢大人的手里……应当会很不错吧?

    那双流转着波光的凤眸微微一挑,忽然又望向了自己,谢枕川状似无意问道:“我见梨姑娘一直在饮茶,似乎很爱这凤凰单丛?”

    梨瓷下意识地喝了一口,立刻被苦得皱起了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周则善连连摇头,“罢了罢了,这是苦种,你喝不来的,还是莫要暴殄天物了。”

    梨瓷得了外祖父的特赦,连忙放下杯子,吐了吐舌头。

    谢枕川望着她,幽深的眼底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意味。

    他饮下一口茶,待舌尖弥漫上些许回甘,才慢条斯理道:“在下倒是知道有一种以苦种单丛浸石蜜的窨茶法子,窨好的茶叶初闻时酥酥麻麻,茶汤却是苦尽甘来,甘芳绵长生津,亦有清心明目之效。改日让人窨好了,送到府上来,请诸位尝鲜。”

    梨瓷又听得起了兴趣,目不转睛望着他,似乎想要一睹为快。

    “行了,”周则善轻咳一声,只好道:“我和两位大人还有要事相商,阿瓷,我让厨房给你留了半盏雪泡豆儿水,你若是再不去,雪可就化了。”

    第35章 权宜

    ◎此番亦不过是权宜之计。◎

    梨瓷黏在椅子上不肯起来,慢吞吞道:“外祖,您还没和谢大人说,要相看什么样的呢。”

    若是寻常的女儿家这样说话,多半要被长辈训斥不知羞,周则善却是哈哈一笑,优容道:“阿瓷说得是,既然如此,老夫便舍下这张脸拜托谢大人,若是遇到才学兼优、出身贫寒的少年人,还请为我这外孙女多多留意。”

    谢枕川修长手指持握着杯盏,那双凤眸斜飞入鬓,眼眸里不加掩饰地闪过一丝幽光,明明还是与先前无二般的容貌,举手投足之间却多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周则善这外孙女上一刻还在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自己,要负责到底,哪怕和自己一起吃苦坐牢也在所不惜。

    谢枕川微微眯起了眼,勾唇笑道:“在下记住了。”

    看见谢枕川唇角的弧度,梨瓷觉得他似乎心情不错,又一鼓作气道:“我……我还有新要求。”

    谢枕川挑眉看过去,好整以暇道:“愿闻其详。”

    梨瓷垂眸掰着手指头,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他,“要愿意入赘、样貌好的,最好还会钻研些吃食。”

    谌庭越听越觉得熟悉,周则善越听越觉得心惊,除去入赘那一条,这分明就是先前的“谢徵”。

    谢枕川轻咳一声,眼底浮起些微笑意,“周大人应当也知道,这些要求拆开来都不难,合在一起便有些难办了。”

    “的确如此,”谌庭明着附和,实则暗搓搓地为自己铺路,“姻缘一事,重在情投意合,若是对方真心对梨姑娘好,偶有一两项不符,也不必如此苛求。”

    周则善若有所思,对孙女儿道:“阿瓷不若自己说说,这些要求里边,可愿有取舍、有侧重?”

    梨瓷眨了眨眼睛,面上露出犯难的神色,“我全都想要。”

    谌庭还要再劝,谢枕川已经颔首笑道:“无妨,在下日后多加些留意,若是遇到合适人选,一定尽早相告。”

    听了他的话,梨瓷立刻开心起来,对谢枕川寄予厚望,“那真是太好了,若是能成,日后大婚,一定请谢指挥使前来观礼。”

    “又让谢大人见笑了,”周则善虽不赞成,也还是宠溺地向她解释,“谢大人日理万机,恐怕无暇亲临你的大婚。”

    谢枕川放下茶盏,瓷器磕在桌上,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他恍若未闻,似笑非笑道:“哪里的话。”

    谢枕川抬眼看着梨瓷那张天真烂漫、无事挂心的笑靥,定定道:“若是得空,必往矣。”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场面话了,周则善一听,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幸而这位谢指挥使还未动心,自家的外孙女也不过是一时荧惑。

    他原本也是想着将梨瓷在闺中多留些时日,并未为她相看,如此看来,自己还是早些开始留心书院中是否有相宜学子吧。

    梨瓷得了应允,眼眸弯弯,眉目格外动人,将那盏苦苦的凤凰单丛留在了桌上,行了一个福礼,步履轻快地走了-

    将梨瓷哄走了,不知为何,在场的三人皆在心中轻舒了一口气。

    “有些话方才不便多说,”周则善重新正襟危坐道:“江南科举弊案规模颇巨,牵连甚广,不知谢大人如今是何打算?”

    谢枕川从被调换答卷的学子、淮安盐运分司不翼而飞的巨资,到充当桥梁的中间画商、拍卖出天价画作的主考,将濯影司如今掌握的情况简述了一番。

    “老夫暗中调查此案两年,竟还不及谢大人一月,”周则善自惭之余,又叹道:“老夫先替江南学子谢过二位了。”

    谌庭与有荣焉道:“周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濯影司雷霆手段,的确非常人所及。”

    “豺狼当道,周大人仍能固守本心,挺身而出,已是我辈楷模,更要谢周大人先驱引航,”谢枕川谦慎颔首,又道:“只是如今还未取得那中间人的口供和账册,不能证明贿银的去向。”

    周则善不由得道:“怪不得今日先闻濯影司在闹市抓人,后道谢指挥使突现应天,原来是为了在应天官兵手中保下人证。”

    不过这一招的确好用,谢枕川在广成伯府公布身份的事情刚发生不久,集贤书斋外想要带走徐掌柜母女的官兵不多时就散了。

    此事于当前最为要紧,双方既已开诚布公,谌庭干脆将谢枕川拿人的理由说了,提出自己心中的忧虑,“谢大人只对外说是私事,也不知还能瞒到几时。若是那徐玉轩招了还好,只怕这些人心狠起来,鱼死网破,可就不好查了。”

    毕竟谢枕川先前假借“谢徵”之名就读于廉泉书院,并未避人耳目,何况他身为皇亲贵胄,在此处连个亲戚也没有,何来的私事呢?

    周则善也想到了这一层,“谢大人可已想好应对之策?”

    谢枕川轻啜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要请二位共谋良策。”

    “这……”周则善顿了顿,并未开口。

    反倒是谌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毕竟谢枕川今日冲冠一怒为红颜,人皆有目共睹,梨瓷又生得倾国倾城之色,若是说他为此而来,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在下倒是有一个主意,”谌庭虽然遗憾与梨瓷做戏的不是自己,到底还是顾全大局,咬牙道:“只是可能,有损府上表小姐的清誉。”

    他说的这个办法,谢枕川与周则善早已想到了,只是两人出于不同的私心,皆未主动开这个口。

    周则善心中分得清孰轻孰重,此刻被谌庭说开,也只好道:“老夫明白谌大人的意思,阿瓷虽是招婿,到底是个姑娘家,此事还需问过她的意思。”

    “请周大人放心,在下绝不会勉强梨姑娘做不愿之事,”谢枕川面露谦逊之色,恭而有礼道:“若是周大人信得过,此事便交由在下来办。”

    “也好。”周则善虽是应了,却是在心中摇了摇头,阿瓷那孩子心地纯善,谢枕川又待她不同寻常,哪里会不愿意呢?

    “只是老夫还有一事,想要拜托谢大人。”

    谢枕川眸色温润而泽,微微笑道:“周大人但言无妨。”

    周则善直言不讳道:“古言云‘亲则生狎,近则不逊’,谢大人天人之姿,皎若霜月,腐草萤火未能争辉,阿瓷不过闺中女子,浅见寡闻,若是她应承,还请谢大人在相处之中高抬贵手,以免她耽于其中。”

    “周大人言重了。”谢枕川唇角微弯,那双眼眸中泛起清如皎月的霜辉,当真是君子谦谦,温文尔雅,断不会有人质疑他言语真伪。

    “梨姑娘至善至纯,至情至性,这段时日相处,在下早已将她视如亲妹,互相关照。此番亦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下感念广成伯府大义,亦知礼义廉耻,绝不会做冒犯之事。”

    周则善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此事已经尘埃落定,谢枕川沉吟片刻,又开口问道:“在下亦有一事,请周大人不吝赐教。”

    周则善点头,“请讲。”

    “不知周大人当初是如何识破在下的身份?”

    谢枕川方才已将此事在心中仔细梳理了一遍,的确想不出自己是何处露了破绽。

    周则善叹道:“谢大人做事细针密线,滴水不漏,只是多年前我有幸参加过嘉宁长公主与信国公婚宴,谢大人眉宇之间,颇有故人之姿,这才斗胆一试。”

    原来如此。

    谢枕川与谌庭一同拱了拱手,向周则善起身告辞。

    两人走得远了些,谌庭挤出一个笑脸,凑到谢枕川面前讨好道:“哥。”

    谢枕川毫不留情地讽道:“据我所知,家父家母并未有幸在外为我添上一位胞弟。”

    “那不是也没为您添上一个至善至纯、至情至性的亲妹么,这大舅哥给谁当不是当?”谌庭在心中掂量了一番梨瓷与他以往见过的所有美人的份量,还是厚颜继续道:“反正您也不会入赘,不如给我一个机会呀,那苦种单丛浸石蜜的法子,也和我说说呗。”

    谢枕川连眼都懒得抬,薄唇轻启,慢悠悠吐出一个字,“滚。”

    第36章 救画

    ◎我家小姐就是去救那幅画去了!◎

    谢指挥使身份大白,不出半日,此事已在广成伯府内传遍了,嘉禾苑更是首当其冲。

    自打听说了消息之后,绣春便心神不宁的,大半天过去了,连张帕子都没绣成。

    梨瓷恋恋不舍地喝完半盏雪泡豆儿水,终于回了嘉禾苑。

    绣春一边伺候小姐用晚膳,一边观察着小姐的神色。

    小姐似乎心情不错,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汤不说,连最不爱吃的鲈鱼都多挑了几筷子。

    绣春心下稍安,安排好小厨房去煎药,又端来清水为小姐净口,忍不住问道:“小姐,那方泽院内的谢公子,当真是……那位谢大人吗?”

    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今日还特意去坊间打听了一番谢大人的名声,说好说坏的都有,有说明察秋毫公正无私的,也有说是朝廷鹰犬排除异己的,甚至还有说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但怎么看也不能和方泽院里那位风光霁月、温润如玉,又待自家小姐极好的谢公子联系起来。

    梨瓷点了点头,“是外祖父告诉我的,定不会有错。”

    绣春的心情十分复杂。

    天知道小姐出门前,她还在气愤谢公子不长眼,居然不愿给小姐当赘婿,如今看来,不长眼的分明是自己啊,人家堂堂的濯影司指挥使,嘉宁长公主与信国公之子,自己居然还妄想他给小姐当赘婿。

    至于小姐,小姐能有什么错,她只是眼光太好罢了,不然整个应天府这么多人,她怎么偏偏就挑中了谢指挥使呢。

    她忧心忡忡的,又悄悄问道:“小姐,那谢大人不会因为先前的事情,怪罪咱们吧?”

    梨瓷吐掉口里的清水,天真反问,“怪罪什么?”

    “您让他……入赘之事。”

    梨瓷完全不曾考虑到这一层,理直气壮道:“当然不会了,谢大人还在外祖的面前应承了,会帮我挑选合适的赘婿人选呢。”

    ……绣春的心情更为复杂了。

    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样大人物的想法,恐怕不是自己这等小民能够揣摩的。

    等到了喝药的时辰,绣春从小厨房端来汤药,伺候小姐服下。

    梨瓷喝了药,正在绣春的监督下从蜜饯果子盒里头挑一颗蜜饯来吃,她又想吃蜜饯樱桃,又想吃花生粘,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听得门外有人来报,“表小姐,集贤书斋徐掌柜求见。”

    绣春回头望去,梨瓷赶紧捡了一颗花生粘扔进嘴巴里,又挑了一颗最大的蜜饯樱桃包在帕子里,若无其事道:“唔,请徐掌柜进来吧。”

    为了迎客,她匆匆忙忙将那颗花生粘吃完,结果又过了一小会儿,徐掌柜才哭着被丫鬟搀进来。

    不过短短一日,她便经历了太多变故,几乎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梨姑娘,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徐掌柜,你先别哭,”梨瓷赶紧扶她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好生安慰道:“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总归是有办法的。”

    徐掌柜擦了擦眼泪,细细说了这两日的经历。

    昨夜起,她便不见夫婿归家了,今日一早,官兵便以私售禁书的罪名查封书斋,要将她母女二人带走,紧接着又冒出一伙儿自称是濯影司卫所的人,说他们得罪了指挥使谢大人,也要将人带走,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是濯影司那边的人亮了谢指挥使的牌子,那群官兵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好在濯影司的大人们还算通情达理,说事儿是徐掌柜的夫婿犯下的,与她无关,只是派人盯着她,并未限制她的行动,徐掌柜多方打听,知道了那位谢指挥使如今正在广成伯府上,立刻便登门想请梨瓷来帮忙。

    徐掌柜勉强止住泪意,“梨姑娘,我知道您是心地善良、乐善好义之人,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求到您面前来的。您能不能帮我向那位大人打听打听,我家夫婿现在怎么样了,他是怎么得罪了谢大人,我也好向那位大人赔罪。”

    梨瓷认真点了点头,“这两件事我都会放在心上的,等有了消息,立刻让人去书斋转告。”

    她想了想,又努力地安慰了几句,“而且那位谢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只是误会呢,你先别着急,等事情弄清楚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绣春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呀,徐掌柜大可放心,那位大人胸怀宽广,宽宏大量,定不会为为难你们的。您还要照顾女儿,该保重身体才是。”

    主仆两人轮流劝慰了一番,反倒又将徐掌柜的眼泪说动了,最后是一面擦着鼻子,一面千恩万谢地走了。

    送走了徐掌柜,梨瓷也没耽误时间,径直带着绣春去往方泽院。

    此刻已是酉时,太阳落山而余晖未尽,天色将黑未黑,天边余霞成绮,融金般流淌出绚丽的画卷。

    雅集早已散场,路过华茂园时,此处已经重归寂静了。

    “听说谢大人带来的那幅《观音菩萨像》还在里边,雅集才进行不到一半他便不见了踪影,结束后众人也不敢妄动,暂且锁在华茂园的厢房里头。奴婢原本还以为他们要收拾一夜呢,”绣春还夸了一句,“不想这么快便归置好了。”

    梨瓷这才想起那幅画是自己借的,“那干脆便将此画也一路带过去交还给谢大人好了。”

    绣春点点头,穿过垂花门,两人一同往里走。

    园内安静异常,连个洒扫的人都没有,残余的天光照进园内碎了一地的琉璃屏,金光熠熠,好不耀眼。

    绣春眼尖地看到花园里有一个躺倒的人影,似乎是被打晕了,她不免害怕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我们先走吧。”

    梨瓷的眼睛比她更尖,已然看到不远处厢房之中晃动的火光,厢房外还散落着几个破碎的酒坛。

    不好,苍爷爷的画!

    来不及深思,梨瓷边跑边道:“我先去取画,你快去喊人来救火!”

    “小姐!”绣春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梨瓷的身影没入厢房之中,她咬了咬牙,转身向外跑去寻人。

    华茂园地处偏远,这一路过来,除了被打晕陷入昏迷的,绣春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情急之下,她拍起了方泽院的大门,“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帮忙呀!”

    南玄最不爱管闲事,但听出是梨姑娘身边大丫鬟的声音,还是起身去开了院门,“哪里着火了?”

    “华、华茂园。”

    南玄一个激灵,手中的瓜子都要吓掉了,“我家世子的藏画是不是还在里边?”

    绣春点点头,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何、何止呢,我家小姐就是去救那幅画去了!”

    她话音刚落,方泽院内离地跃起一个人影,呼吸之间,已经纵身越过墙头,径直向华茂园而去-

    厢房的门紧锁着,火似乎就是从这里燃起来的。

    梨瓷抱来屋外的太平桶,用力往门上一泼,只听得“刺啦”一声巨响,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

    水汽很快消散了,她勇敢地靠近那股热浪,用力踹开了门。

    紧锁的房门应声而倒,让出一个小小的入口,火应当才燃起来不久,虽然有酒助燃,但火势也不算太大。

    梨瓷捂着口鼻冲了进去,烟熏火燎之中,她只看得到漫天火光,每走几步,便会不小心踩到零零碎碎散落在地的物件,热浪炙烤着肌肤,比她晒过最烈的太阳还要烫。

    梨瓷在心中默念,樟木匣,樟木匣……

    她还记得这幅画是装在一个素净无饰的樟木匣中,外边还包裹着用细棉布制成的画套,但在多宝架上翻了好几个木匣子,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个。

    四周持续不断地响起“滋啦”“噼啪”的燃爆声,不过几个转瞬,方才还不算太大的火势此刻已变得猛烈起来,火舌在空气中飞舞旋转,肆意地侵吞它所有所过之处。

    梨瓷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方才翻找匣子时吸入了浓烟,此刻更是觉得浑身发软,提不起力气。

    她几乎要放弃了,蓦然回首,却在厢房的另一处发现了一幅挂画。

    画上观音娘娘双手交握,相容和煦,衣裳烈烈仿若迎风而立。

    “梨瓷?”

    她想,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不然怎么会看到观音娘娘对自己笑,还听见了谢徵哥哥的声音?

    梨瓷定了定心神,转身向那副挂画走去,却又不小心被烧得摇摇欲坠的多宝架绊了一跤。

    大概是吸入的浓烟太多,她没什么力气了,步履不稳,身体不自觉往后一倒,却并未如自己所想倒在坚硬而滚烫的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个温柔而带着些微凉意的怀抱里。

    滚滚浓烟之中,唯他那张脸丰神俊逸,纤尘不染。

    “谢徵哥哥……”梨瓷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很快又小声改口,“谢大人。”

    “嗯,”谢枕川应了一声,径直将梨瓷打横抱起,主动将提前浇得湿透的宽大袖摆递给她,“覆在口鼻之上,好了,没力气就别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过年一点不比上班轻松,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杂事占据了时间QAQ接下来这一周我可能都是隔日更状态,过完年就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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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救火

    ◎一幅画而已,烧了便烧了。◎

    火光在浓密的黑烟中忽明忽暗,模糊了人的视线。

    梨瓷乖乖照做,清新的空气透过湿润的宋锦涌入肺中,她缓了一口气,靠在他胸前摇了摇头,继续道:“您的画还在那里。”

    她试图抬起手指指明方向,却没什么力气,只能攀在他的手臂上,慢慢地蹭了蹭,”在那边。“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画儿呢?

    她很轻,像是一只在怀里磨磨蹭蹭撒娇的小猫,尤其还总是不合时宜地提一些无理要求。

    梨瓷的脸颊贴在他胸前,衣裳上的水汽已被汹涌的热浪烘干,隔着柔软轻薄的衣料,几乎能感觉到紧实的肌肉线条。

    急促有力的心跳声也透过温热的肌肤传来,一下连着一下,从急到缓,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安抚,慢慢变得沉稳。

    梨瓷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的心跳声,觉得有趣,忍不住又贴了近了点。

    “别乱动。”

    谢枕川清润的声线透着一种烟熏过的微哑,隔着胸腔低低传来,震得她耳朵酥酥麻麻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绕过地上肆意舞动的烈焰,抱着梨瓷往门外走。

    浓烟越来越重,火焰如同鲜红的蛇信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除了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物件坠地声,甚至隐隐能听到梁柱断裂之声。

    梨瓷开始着急起来,“谢大人,是那边。”

    谢枕川进门之时便看见了他原先视若珍宝的《观音菩萨像》,但活人与死物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便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稳稳地抱着她,目不转瞬,大步朝厢房外走去。

    几乎刚一跨出门槛,背后便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

    火舌顺着木制的房梁疯狂蔓延,将整根横梁包裹成一条火龙,原本粗壮的横梁被烧得焦黑,摇摇欲坠许久,终于带着熊熊烈焰轰然坠落。

    "轰——"

    横梁砸在地面上,激起一片火花,整个地面似乎都颤了一下,还有不少火星溅在了两人的衣裳上,瞬间融出漆黑的小洞。

    清凉的晚风吹拂过梨瓷被烈焰炙烤得滚烫的面庞,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她缩在谢枕川的怀里,透过燃烧掉落的窗棂往里看。

    火势已经蔓延至整个厢房,更多被烧得通红的梁柱、瓦砾从屋顶掉落,火焰已经开始贪婪地舔舐着《观音菩萨像》的画纸卷轴,赤红色的火焰已从观音足底祥云燃起。

    梨瓷心中一紧,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就要从谢枕川的怀里跳下来。

    谢枕川知道她想做什么,便只松了环住她膝弯的一只手,放她下来在地上站着,另一只手虚虚环抱在她腰间,任她又拉又拽着自己的手,也岿然不动。

    艳色的火焰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瞳里,他面色依旧如常,语气沉定道:“一幅画而已,烧了便烧了。”

    观音面目慈悲而端庄,目睹凡人的垂死挣扎,却依旧不悲不喜,热浪涌动之间,衣袂翻飞,寸寸卷曲,最后连同那一抹悲天悯人的笑意化作了灰烬。

    这样珍贵的一副画作,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作灰黑色的蝴蝶消失,梨瓷的心也仿佛一下子也被灰烬闷住了。

    她转身看着谢枕川,眼睛汪汪地浸着水,稍一眨眼,大颗的泪水就不听话地滚落下来。

    谢枕川不自觉地收回了环在她腰间的手,两人的距离很近,那颗泪水掉落在他袖口,重新浸湿了衣裳。

    方才见她还有力气挣扎,谢枕川便知道她未曾受伤了,又垂眸看了一眼她那一头被护养得好好的、黑缎子似的长发,心下稍安,“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梨瓷眨了眨眼,又掉下几颗泪来,闷声道:“不知道,我见画被烧了,心里难受。”

    他语气也一如既往轻描淡写,“高山流水,伯牙绝弦,能得江州司马青衫湿,也算是值了。”

    梨瓷已经习过《琵琶行》了,不敢自比香山居士,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起他的袖摆擦掉眼泪,又道:“可是,这是苍爷爷的画,还是先帝御赐、嘉宁长公主又转赠给谢大人的,如今画被烧了……”

    听她一口一个“先帝”“长公主”“谢大人”,谢枕川眸色深了深,“不打紧,就算圣上治罪,不是还有梨姑娘负责到底么?”

    梨瓷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先前还以为他是谢徵哥哥时所说的话。

    “那,那不一样嘛,”她的脸颊像方才在火场里一样滚烫起来,低着头,小声为自己开脱道:“我那个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负责的话是对谢徵哥哥说的,谢大人出身显贵,位高权重,深得皇上信重,哪里用得着自己负责呢?

    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不想认账了。

    谢枕川并没打算将这话题揭过去,略一挑眉,居高临下看着她,“如今知道了,就任本座自生自灭了?”

    梨瓷于心有愧地摇摇头,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来糊弄他,“不会的,而且谢大人这么厉害,也不会有事的。”

    谢枕川哼笑一声,勉为其难地放过了她。

    他的目光停留在角落里的酒坛碎片上,还未凑近,便已经有浓重的酒气传来,而今日广成伯筹办雅集,备的不过是清新浅淡的蔷薇露,要能将厢房引燃,非烈酒不可。

    “这件事本就不怪你,”谢枕川转身看向梨瓷,声音平静,"是有人故意纵火烧画。"

    “啊,”梨瓷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立刻*义愤填膺起来,“为什么?”

    从此事的受益者来看,若画作被毁,自己相当于被握住了一个“轻视皇恩,保管御赐之物不当”的把柄,若他猜得没错,应天府很快便会有人上门拜访,并且想要借这幅传世名作一观了。

    今日府内举办雅集,龙蛇混杂,谢枕川并不打算调查纵火之人,只将此账一并记在科举弊案的幕后主使身上。

    他言简意赅地解答梨瓷的问题,“画作被烧,本座便是倒持泰阿,授楚其柄。”

    梨瓷愣住了,这才想起先前外祖父所说,谢枕川来此是为了查一桩大案,若是被人拿住了把柄,恐怕会处处受制吧。

    她想了想,声音有些发颤地道:“那,那就说是我干的吧。”

    她努力地想办法,将谢枕川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就说是我借画不成,恼羞成怒……”

    好在谢枕川很快将她从害怕的情绪里拯救出来。

    “无妨,大不了再临摹一幅,不会让人看出来。”他说这话时语气笃定,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梨瓷连眼睛都没眨,瞳孔睁得圆圆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枕川又道:“只是一定要将此事瞒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不会说的,”梨瓷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她自认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但是此刻心里更慌了,“可是,我怕我表现得不好,被别人发现了。”

    谢枕川看着她,轻声安抚她的情绪,“梨姑娘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对吗?”

    梨瓷点点头,“当然啊。”

    “那我说的话你相信吗?”

    梨瓷又点点头。

    眨眼间,谢枕川便已经编好了一整套说辞,“那本座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幅画本就是赝品,早年间母亲赠礼后不久便不慎被损毁了,这一幅画是本座另请一位极擅神佛的大师临摹的。”

    “真的吗?”梨瓷一下子雀跃起来,反而连着咳了好几声,才道:“那能不能再请那位大师临摹一遍啊?”

    “那位大师已经仙去了,”谢枕川面不改色地诳语,又道:“不过本座可以试试。”

    他年幼习画时专程请苍云子指点过画技,勉强也算是得了三分真传,若是苍云子晚年时期的作品,他自是达不到那般炉火纯青的笔力,不过中年期间的画作,还可勉力一试。

    若是此话落在世人耳中,多半觉得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自比苍云子。

    但梨瓷却认真点头,真心实意地附和道:“我也觉得谢…谢大人的画画得极好,您一定可以的。”

    两个人商量好对策,南玄和绣春终于带着人姗姗来迟,大家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一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绣春一脸焦急地冲过来,“小姐,您没事吧,幸好谢公子来得及时,我就知道谢公子一定会——”

    她说到一半,忽然察觉自己失言,连忙跪倒在地,“奴婢失言,请谢大人恕罪。”

    梨瓷正要开口为绣春求情,谢枕川已道:“不过是护主心切,何罪之有,起来吧。”

    绣春轻舒一口气,谢大人真是有容人雅量,看来先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这才起身,仔细看自家小姐身上是否有被火燎到。

    托谢枕川的福,梨瓷一张小脸还算白净,只那双手在方才翻找的时候沾了不少烟灰,灰扑扑的,但她的裙子也干干净净,只有裙底被烧了几个小洞——黑黢黢的手印全留在谢枕川的衣裳上了。

    好在这件墨紫棠的袍子颜色深,乍一看也不显,又没有几人敢往谢枕川身上打量,便是绣春也没有发现其中端倪。

    她小声问道:“小姐,奴婢刚才见您冲进了火场,没有受伤吧?”

    梨瓷摇摇头,往众人面前一站,按照方才计划好的说辞道:“我见华茂园内众人皆被打晕了,厢房又起火,担心厢房里会不会也有人昏迷,便进去看了看,谢大人正好路过。”

    她添油加醋道:“他急公好义,爱民如子,担心有人受伤,便也跟了过来,护我出火场。”

    听到她画蛇添足,谢枕川不由得别过了脸,在心中劝慰自己,毕竟没出什么岔子,也不必拘于小节。

    原先昏迷的人此刻也慢慢醒来了,看着被烧得焦黑的厢房,惊慌失措道:“画!吴道子的画!”

    绣春也想起了这件事,又关心道:“那画拿出来了吗?”

    梨瓷点点头,一字一句道:“好在我们进去得及时,那幅画毫发无损,已经被谢大人收走了。”

    谢枕川在一旁负手而立,淡淡点头。

    众人皆知广成伯府的表小姐心性单纯,不擅撒谎,且观她周身衣裙,尤其是那一头浓密如海藻的长发,柔柔地泛着光,当真是毫发无损,便深信不疑了。

    “真是老天保佑啊,幸好没出事。”

    “是啊,也多亏了谢大人身手矫健。”

    “谢大人真是爱民如子,亲自护着咱们表小姐出了火场。”

    ……

    谢枕川皮笑肉不笑地听着这些浮夸的恭维,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爱民如子”这四个字这么别扭。

    “行了,你们在此处处理善后吧,”他转过头,对着梨瓷道:“梨姑娘方才受惊了,方泽院离此处稍近,不如先去用一碗安神汤。”

    梨瓷也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堆事要和谢枕川说,自然是应下了-

    方泽院内看上去与往常无二,只是北铭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了。

    梨瓷有点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这个黑脸侍卫,只见他穿了一身濯影司制式的鸦青色贴里,外配银色罩甲,腰间悬着金牌和腰刀,的确是威风凛凛。

    这是北铭初次与这位表小姐在明面上接触,哪怕先前早有了解,知道她心无杂念,但被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打量,他的脸不由得红了红,好在他肤色深,也无人看得出。

    “此处无事,你暂且退下吧,”谢枕川伸手挥退了北铭,又对南玄道:“去端一碗安神汤来。”

    梨瓷犹犹豫豫道:“真的要喝吗,我还以为是骗他们的。”

    她原先喝过安神汤,里面放了八分黄连,能苦死人。

    南玄拍了拍胸脯,“梨姑娘就放心吧,咱们这儿的安神汤,您保准喜欢。”

    梨瓷立刻就放心了,安安心心地坐在谢枕川左下首的位置,满心欢喜地等着。

    安神汤很快就端上来了,梨瓷不由得眼前一亮。

    汤色澄澈,清可见底,里边悠悠漂浮着三朵白梅,白梅用盐渍过,洗净后又拌了蜜,此刻亮晶晶的,隐有梅香清幽。

    梨瓷轻轻抿了一口,甜润便在舌尖晕开,她的声音也如这汤底一般清甜透亮,“好喝!”

    南玄终于不必再藏着掖着了,笑着道:“梨姑娘若喜欢,回去也可以自己试试,在腊月早梅盛开时摘下,盐渍后用箬叶厚纸瓷瓶密封,次年煎水服之,有安心神、益心气之效。”

    梨瓷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绣春,见她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知道她记下了,便一心一意继续喝汤了。

    这安神汤格外合她胃口,效果也可谓是立竿见影,她好像又回到了先前谢枕川还是“谢徵”的时候,自己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赖在他的院子里吃吃喝喝。

    梨瓷偷偷抬眸,瞄了一眼谢枕川的表情,只见他已经换了一身方领对襟的山岚色织金方胜纹云缎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搭在先前那只甜白釉三才杯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作者有话说】

    是谁在大年三十和初一都还笔耕不辍啊,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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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易位

    ◎实在是一时乾坤易位,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喝完了甜汤,梨瓷这才发现这只用来盛汤的定窑白釉梅花碗除了圈口的鎏银装饰,碗底居然还画了三朵漂亮的粉彩梅花,一朵白梅盛放,一朵红梅含苞,还有粉梅初绽,露出一点娇嫩的花蕊。

    每一片花瓣都是精心勾勒而成的,微微卷曲或自在舒展,姿态不同,却是一样的娇艳欲滴。

    她盯着碗底看了许久,谢枕川瞥见了,并未说话,只是嘴角微微翘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南玄瞧见了世子的表情,大胆开口,“梨姑娘觉得这碗底梅花画得如何?”

    梨瓷特地侧着碗看了一下,碗底光滑平整,这才发现这梅花不是泥儿捏出来的,而是画出来的,真心实意地捧场道:“栩栩如生,自然是极好的。”

    “这是世子亲手在胎体上绘的梅花,”南玄着意夸赞了一句,又压低声音朝梨瓷道:“当时一共绘了一套,可惜另外几只要么烧裂了,要么花样子变了,就剩这么一只,宝贵得很呐。”

    听闻这只梅花碗如此珍贵,梨瓷立刻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失手将碗打碎了,干脆老老实实把碗放下,正襟危坐。

    谢枕川嘴角的弧度没了,睨了多嘴的南玄一眼,淡淡道:“梨姑娘,本座这次找你,实则是有事相商。”

    梨瓷还是第一次听谢枕川说有求于自己,难得地动了动脑筋,想到了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是谢大人将苍爷爷的那幅补坏了吗?”

    不等谢枕川回答,她便宽宏大量道:“您愿意帮我补画,我已经很是感激了,便是出了纰漏,也不打紧的。”

    谢枕川轻哼一声,修长的手指曲起,敲了两下桌面。

    听闻是那幅不传世的名画,南玄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嗡”地响了一下。

    那幅《摇钱树下财神爷问金蟾》的画世子两日前便已经修补好了,如今正挂在书房里阴干,他连忙净了手,正心诚意地将画取来,小心翼翼地将画轴高举过头顶,以便二位能观之全貌。

    只见纸上绘着巍峨山石,摇钱树金光璀璨,财神爷怀抱金元宝,三足金蟾口衔铜钱,实在是招财进宝,富贵吉祥。

    梨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画纸上的凹痕已经消失不见了,整幅画平整无缺,若不是她知晓那处霉斑在何处,都不知该往哪里看,更为难得的是山石处接笔与全色和原作几乎一毫不差,便是凑近了细看,也毫无破绽。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发出长长的惊叹声,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谢大人补画的技艺实在是天衣无缝,便是我爹爹来了,恐怕也挑不出毛病。”

    谢枕川面上依旧是那幅胸有成竹、波澜不兴的样子,颇为自矜地点了点头。

    梨瓷并未着急将画收回,而是很贴心地补充道:“谢大人近日不是还要画那幅《观音菩萨像》么,这幅画不如暂且留在此处,也好作参考。”

    南玄悄悄扭头看了一眼画像,不是他的心不诚,但要对着头戴乌纱官帽、身着赤色官袍,手捧如意、足蹬元宝的财神爷,画出白衣胜雪、手持净瓶杨柳、足踏莲台的观音娘娘,实在是有点为难人——除非观音娘娘今日也要改行做财神了。

    谢枕川勉强稳住了快要失控的表情,“多谢梨姑娘好意,不过还是不必了。”

    南玄也心领神会,赶紧收好了画,封进棉布袋里,再装进画匣,递还梨瓷。

    梨瓷道了谢,接过了画匣,让绣春先将此画带回嘉禾苑收好,只是她更加想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了,干脆道:“谢大人若有别的事,不妨直说,正好我今日也有事相求。”

    谢枕川颔首,“那不如梨姑娘先说。”

    梨瓷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直言道:“谢大人可还记得西市那家集贤书斋,就是咱们先前买画的那家。”

    谢枕川饮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记得。”

    梨瓷又道:“集贤书斋的掌柜姓徐,我与她有几分交情,听徐掌柜说她家夫婿昨日便不曾归家了,今日一早,官兵和濯影司都去了书斋问罪,还听说她家夫婿是得罪了谢指挥使,所以将其带走。不知谢大人可知此事?”

    谢枕川抬眼看向她,“的确是本座授意。”

    见他承认了,梨瓷反而放下心来,一脸信赖地望着他,“那就好,徐掌柜的那位夫婿现在应当无恙吧?”

    ……南玄心道不妙,北铭大约已经开始用刑了。

    谢枕川轻咳了一声,避重就轻道:“自是性命无虞。”

    梨瓷单纯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锲而不舍地追问道:“那不知他们是如何得罪了谢大人,我回头知会他们,也好以后改过。”

    南玄很快就替自家世子找到了理由,那位徐掌柜有眼不识泰山,五十文就卖了自家世子的画作,如此有眼不识泰山,居然还敢问如何得罪了。

    谢枕川望向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梨姑娘可还记得那日徐玉轩前来送画,与本座说了几句话?”

    梨瓷很快想了起来,“记得呀。”

    她当时便问了一句徐玉轩说的是什么,谢枕川说是在劝他要用功读书,她便不曾放在心上了。

    谢枕川此刻却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他当时与本座说的是‘以色侍人,终不长久,你还是要早些为自己谋划才是’。”

    ……书房里静得可怕,南玄在一旁装聋作哑。

    梨瓷想了半天,才想起前因后果。那日是自己带着“谢徵哥哥”去买画,在集贤书斋一掷万金,那徐玉轩登门来送画,还说了一番劝他科举应试,考取功名的怪话,自己当时还说,“谢徵哥哥”便是不考取功名也无妨。

    他所谓的“以色侍人”,侍的不会是自己吧?

    “咳咳,咳咳咳……”这个想法一冒出头,便是胆大包天如梨瓷,也立刻被自己呛到了。

    谢枕川慢条斯理地推过去一盏新茶,梨瓷伸手接过来,硬着头皮喝了一点。

    等她顺过气来,他作出一本正经的姿态,虚心求教道:“梨姑娘觉得,本座该如何打算?”

    梨瓷心虚地垂下眼睛,只看着他搭在杯沿,指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心里想,以谢枕川的姿容,着实不必打算。

    她实在是藏不住心思,嘴巴还没有经过脑子的同意,便下意识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谢大人不必打算,也定能长久的。”

    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南玄这次是真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

    梨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虎狼之词,眼中流露出一丝懊恼之色,磕磕巴巴地悔过道:“我、我不是有意冒犯大人的。”

    南玄在一旁悄悄看着,只见自家世子并未动怒,反倒是轻笑了一声,宽宏大度道:“梨姑娘放心,本座不是心胸狭隘、睚眦必究之人。”

    南玄这才想起,真要论起来,这梨姑娘不知冒犯了多少次了,世子要动怒,恐怕早就怒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只有梨瓷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在场唯一一个真心实意这么觉得的人,“那谢大人不生气的话,能不能略施小惩,便早些放了那位徐先生呢?”

    “梨姑娘误会了,本座对外所言‘得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谢枕川勾了勾唇,娓娓道来,“此事另有隐情,正与本座要与梨姑娘商讨之事有关。”

    梨瓷仰起头来,认真看着他,一副虚心听讲的样子。

    谢枕川微微颔首,神色凝重道:“本座此番改换身份前来,是为了要查两年前的江南科举弊案。”

    他语气虽淡,却掷地有声,梨瓷虽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也感受到了这份决心的份量。

    江南科举弊案在当时闹得沸反盈天,就连她这样的闺阁女子也知晓,她还在外祖口中听过此事,语气中有着深深的无奈。

    豪情壮志立刻涌上心头,她雄赳赳、气昂昂道:“谢大人尽管开口,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义不容辞。”

    谢枕川顿了顿,目光落在梨瓷那张不谙世事的脸上,忽然想起那日在西市,她不顾自身危险要在一群歹人手中救下程立雪,又伸手去帮忙捡拾桃子的情景。

    她的眼眸中永远写满了天真与无畏,眸光清澈如水,此刻也正一眨不眨,专注地映出自己的身影。

    “此案牵涉甚广,徐掌柜的夫婿便是其中之一,”谢枕川低声开口,毫无保留道:“徐玉轩是关键的人证,背后之人便是想要拿下他杀人灭口,甚至不惜与濯影司撕破脸面。对方在江南扎根已久,势力深厚,本座为了与之抗衡,才不得不暴露身份。”

    梨瓷又担心起来,“那谢大人会不会有危险?”

    南玄不敢插嘴,只是在心中自夸道,自家世子这濯影司指挥使可真真是刀山火海里跨过来的,和那些荫袭世禄的二世祖有天壤之别,就算是危险,那也定然是对方的九族有危险。

    却见谢枕川神色黯然,模棱两可道:“本座的确是想要拜托梨姑娘配合演一场戏,事先也曾与广成伯商议过,只是此事可能会影响梨姑娘的清誉,他并不赞成。”

    梨瓷果然面露好奇之色,跃跃欲试道:“是什么戏呀?”

    谢枕川微微蹙眉,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本座虽然已在应天府露面,但暂时不宜打草惊蛇,只能对外宣称自己是为私事才来的应天,可本座在此地无亲无故,又是乔装身份而来,实在说不过去。”

    梨瓷也被他语中的情绪所感染,苦恼道:“那可怎么办,我要怎么帮你?”

    谢枕川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言语中却是毫不犹豫地将此事推给了谌庭,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道:“还是谌大人想了办法,让本座推说是心慕梨姑娘已久,为你而来。”

    梨瓷直愣愣地望着他,实在是一时乾坤易位,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第39章 来访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若是梨姑娘愿意,便对外宣称本座远赴应天游学,遇到广成伯府家的表小姐,对其一见钟情,便乔装了身份借住广成伯府,以期近水楼台先得月。”

    谢枕川垂下眼,长而浓密的鸦睫遮住幽深眼眸,“你若是不愿,也可以拒绝。”

    清透的声线仿佛月夜下金石坠地,明明说的是拒绝,一字一言却透着莫名的蛊惑。

    梨瓷还未来得及细想,已经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我愿意的。”

    她答应得太快,谢枕川不得不提醒道:“梨姑娘,今日之后,应天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本座的动向,你若是应了,恐怕少不了闲言碎语。你若是不愿,也不必勉强。”

    “谢大人不必多虑,”梨瓷歪了歪脑袋,清澈的眸中透着几分稚气与执着,对他所说的“清誉”一点儿也不在意,“难道您忘了么,我是要招赘的呀,而且也迟早要回山西的,不怕他们说。”

    谢枕川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勾了勾唇角道:“你说得是,是本座多虑了。”

    难得有一次自己比谢枕川思虑周全的时候,梨瓷挺直了腰杆,又问道:“那我应该如何做,才能配合谢大人演好这一出戏呢?”

    “你什么也不必做,循常即可,”谢枕川嘴角的弧度没什么变化,一本正经道:“若非要说的话,不如先将这敬称改了吧。”

    梨瓷原本还在想她若是不称呼“谢大人”,应该如何称呼,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立刻点点头应道:“都听你的。”

    只是她如今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若是徐掌柜问起,反而不好回应了。

    谢枕川告诉自己的实话自然是还不能说的,徐玉轩言语开罪之事也不能说,毕竟她还向徐掌柜请教过如何让谢枕川入赘呢,若是真要寻根问底,自己也脱不了罪。

    谢枕川见她一脸苦恼,轻易便猜到了她的心事,反客为主道:“你如今既已知晓了事情经过,若是徐掌柜问起,你打算如何作答?”

    梨瓷如今已经不会奇怪谢枕川怎么猜到这件事了,她咬着下唇想了想,干脆将此事都推给他,“……我就说你不肯告诉我。”

    谢枕川望着娇嫩唇瓣上被咬出来的一点白痕,慢条斯理道:“可如今我心悦于你,若只是得罪了我这等小事,我既不相告,又不肯放人,是不是演得不太像了?”

    他生得一双清贵凤眼,眼尾狭长而上扬,即便说的是逢场作戏的戏言,也能叫人生出一点温柔的错觉来。

    梨瓷听得懵懵懂懂的,只觉得他说什么都有道理,“那我该怎么说呢?”

    南玄偷偷看了一眼梨姑娘的表情,心道这哪里是一点小事,世子连查案这等大事都据实相告了,这谁还分得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莫说外人了,便是他也深深被世子的演技折服。

    谢枕川不紧不慢道:“你便说你将先前那幅梅先生的《玉堂兰石图》赠给了我,我怀疑此画印识有误,正在向梅先生核实,待确认无误后便会放人。”

    梨瓷将这段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确认自己没记错,大义凛然道:“好,我记下了。”

    两件挂心之事都被谢枕川轻轻松松地解决了,自己甚至还平白多喝了一碗甜汤,梨瓷心满意足地朝谢枕川告辞了。

    送走了梨姑娘,南玄让婢女进来收拾了桌椅碗碟,自己则跟着世子进了书房。

    世子已将先前的那幅《丹柿图》作好了,寥寥几笔浓墨勾勒出枝干,枝叶疏朗,几颗丹柿点缀其间,色泽鲜艳不一,有藤黄朱砂,饱满欲滴,一只锦背白腹的小松鼠伏于枝头,已将树枝压弯了,仍然不管不顾,双爪捧着一颗啃了一半的柿子,双颊鼓鼓囊囊不说,眼睛里还盯着不远处的另一颗。

    南玄看得惊叹不已,看来世子的画技又精进不少,立刻谄媚道:“世子,可要将这幅画送去装裱?”

    谢枕川懒洋洋“嗯”了一声,又着意嘱咐一句,“立轴装。”

    南玄连忙点头应是,世子虽然爱作画,但留下的画作却很少,也多为卷轴装裱,看来世子对这幅画着实得意,才想要立轴装裱以便悬挂起来日日观赏。

    他将这幅《丹柿图》收好,准备送去装裱,又瞧了眼砚台里的墨汁儿,殷勤道:“世子,这墨有些干了,奴才为您重新换过吧?”

    “不必。”

    谢枕川已经铺开一张宣德纸,用狼毫蘸了砚台里的焦墨,先在画纸上勾勒出轮廓,再慢慢开始填充细节。从足底祥云开始,然后是迎风舒展的衣冠、微微交叠的双手……他用笔看似粗简,实则遒劲流畅,轻重提按中已有吴带当风之意。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画上人物已经初具雏形,南玄却越看越觉得心惊,这焦墨勾线的手法,这幅画的内容……怎么那么像是苍云子的那幅《观音菩萨像》?!

    他低头看了看世子笔下那张宫廷御用的宣德纸,感觉心中那个不靠谱的猜测已经成真了。

    谢枕川垂眸看着画纸,衣冠已有八分相似了,惟有观音的面相,他怎么看都不满意。

    他不信神佛,更无菩萨心肠,自然画不出苍云子那般悲天悯人的笑意。

    “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谢枕川也不强求,随手将画撕成两半,把笔搁在了玉环笔洗里,笔尖触水的瞬间,墨色如烟般迅速散开,在水中晕染出一片淡淡的灰黑,灰黑的墨迹逐渐化开,像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南玄心惊胆战地将画纸投入焚香炉中,守着它化为青烟,将灰烬细细埋好了,还是没忍住,颤巍巍问道:“世子,那幅苍云子所作的《观音菩萨像》不会是在方才那场火里……”

    谢枕川言简意赅地打断了他的话,“是。”

    “这……”南玄刚想要斥怪广成伯府保管不力,又想起那位梨姑娘已经为了世子的画奋不顾身冲进了火场了,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喃喃自语道:“看来梨姑娘对世子的确是真心实意的,为了那幅画,差点连命都不要了,可惜啊,这一片痴心终究是错付了。”

    谢枕川面色稍霁,只道:“广成伯府为此案出力颇多,本座日后自有考量。”

    这时听得门房来报,“启禀谢大人,南京守备冯大人来访,如今正在府上会客厅与广成伯叙话,稍候便来方泽院拜会,大人可要见?”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谢枕川眼底划过一丝讽意,冯睿才的大名,濯影司早已心中有数了,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交锋的机会,“不必如此多礼,本座如今借住广成伯府,自然是要客随主便,去府上会客厅见面便是。”-

    广成伯府的门庭往日里虽也不算冷清,但今日可谓是真正的车马填门,本以为白日的雅集已是盛况了,不想谢枕川的身份暴露之后,想要登门拜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周则善不堪其扰,将大部分的帖子都拒了,唯独将冯睿才的拜帖留了下来,邀其进府一叙,又派人去请了谢枕川前来。

    他才令人奉上了热茶,便见冯睿才满脸堆笑,朝自己拱手道:“周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听闻今日府上雅集,可是汇聚了不少文人雅士,我原本也想前来凑个热闹,可惜府衙里诸事缠身,这才来迟了。”

    “冯大人客气了,”周则善也拱手还了礼,自谦道:“不过是小辈们的小打小闹罢了,未必能入冯大人的眼。”

    “这苍云子的《观音菩萨像》若是还不能入眼,恐怕这天底下没有可以入眼的东西了,”冯睿才连连摆手,又不怀好意地打探道:“只是我在来的路上见贵府上空青烟袅袅,人声杂乱,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不待周则善作答,谢枕川已经大步迈入会客厅,凛声道:“冯大人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冯睿才连忙起身行礼,“下官见过谢大人。”

    谢枕川状若无意地摆了摆手,“本座此次前来,并无公务在身,冯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谢大人为本朝殚精竭虑,尽心尽力,也该好好休假一番了,”冯睿才连忙奉承一句,又听他自言此番并无公务,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旁敲侧击道:“下官久闻苍云子大名,却一直未能有幸得见其真迹,深以为憾,如今得知谢大人今日携其《观音菩萨像》至广成伯府雅集,供众人观赏,如此风雅之事,可惜下官却因事来迟,失之交臂了。”

    谢枕川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若无其事道:“不巧,今日雅集后府中走水,本座担心此画,已经将其封存入箱了,到底是有些年头的古画,夏日又炎热,总不好来来去去地挂画,冯大人不如七日后再来罢。”

    冯睿才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已是个察言观色的人精了,只是他此刻仔细观察谢枕川面上神色,竟然分辨不出真假。

    罢了,不过七日时限,苍云子号称古今第一人,若是此画当真被毁了,便是七十日,有心也仿不成的,谢枕川出身显赫,官职也比自己高,自己便给他个面子,多等七日罢。

    “那便多谢谢大人了,”冯睿才退让一步,又挤出一个笑来,“谢大人此番来应天,既然并非公干,不知所为何事?下官毕竟虚长些年岁,又在南京任职已久,若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谢大人尽管吩咐。”

    谢枕川作出思索模样,沉吟片刻,不慌不忙道:“如此说来,当真有需要麻烦冯大人的地方。如今乞巧节庆将至,本座预备七月初七那晚在金陵河畔放一夜烟火,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否请冯大人行个方便,若是能解了那日宵禁,便再好不过了。”

    听闻谢枕川此言,冯睿才先是惊讶,随后又露出了然的神情,拍马道:“谢大人果真是翩翩公子,跌宕风流,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有幸得了谢大人的青眼?”

    “咳咳…”周则善清咳两声,虽然此事已经事先商议过了,但见谢枕川演得如此自然而高明,他心中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为了自家外孙女,他不得不强行打断道:“不瞒冯大人,你方才所见青烟,便是府中天干物燥,不慎走水所致,好在并未造成什么损失。老夫认为这烟火和宵禁事关百姓安宁,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见周则善如此反应,冯睿才心中已有了猜测,听闻广成伯府的表小姐生得一副倾国倾城貌,今日谢枕川便是为了回护这名女子才当众亮明了身份,恐怕谢枕川看上的就是那位周则善的外孙女了。

    “这七夕佳节燃放烟火,取消宵禁,商贾夜市繁盛,百姓喜闻乐见,何乐而不为嘛,”既然知道了谢枕川心有所好,冯睿才干脆把殷勤献得更足一点,“不瞒谢大人,下官本就有意在七夕佳节举办灯会,折子都已经拟好了,明日就向朝廷请批,谢大人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谢枕川勾了勾唇,慢悠悠道:“那便提前谢过冯大人了。”

    “谢大人言重了,”冯睿才自觉今日之事已了,又寒暄几句,这才拱拱手向两位大人告辞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谢大人和周大人了,七日后,下官再来府上拜会。”

    见冯睿才走远,周则善不免忧心道:“谢大人,这冯睿才来者不善,你那幅先帝御赐画作,可当真无碍?”

    谢枕川面色平静,从容不迫道:“周大人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周则善轻叹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先前谌大人所言之事,阿瓷可是已经答应了?”

    谢枕川微微一笑,颔首道:“梨姑娘浩气凛然,巾帼不让须眉,实在让人心生敬佩。”

    周则善却笑不出来。

    这谢枕川若光是家世、容貌、才干好也就罢了,便是连演技也如此精湛,方才见他侃侃而谈燃放烟火取消宵禁之事,说得跟真的一样,连自己都要开始怀疑他是否真心心悦自家阿瓷了。

    他想了想,在心中下定了决心,便是豁出去自己这张老脸*,也必须把为阿瓷相看赘婿一事尽早提上日程了。

    第40章 第40章

    ◎翌日。明媚的阳光蒙蒙透过窗纸,落在梨瓷的碗里,在袅……◎

    翌日清晨,明媚的阳光蒙蒙透过窗纸落在梨瓷的碗里,和袅袅升腾的热气纠缠在一起,翠绿清淡的荷叶粥也显得更为诱人了。

    梨瓷望着碗里的粥,脸色也和这粥色一样泛着青了,小声嘟囔道:“怎么又是荷叶粥啊?”

    “这是顺时应季的药膳,薛神医特意嘱咐的,小姐应多用些才是,”绣春笑盈盈劝了一句,又道:“小姐趁热喝吧,府里二姑娘和三姑娘都说了,今日等您用了早膳,便要来拜访呢。”

    听到两位表姐要来,梨瓷总算提起了精神,舀了满满的一勺荷叶粥送入口中,虽然寡淡微苦,也还是勉为其难地喝掉了,她吹了吹碗里的热气,催促道:“我很快就吃完了,你快让人去请吧。”

    绣春立刻差人去将两位姑娘请来,等到梨瓷差不多用完早膳,正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周泠与周滢一前一后推门而入,又一左一右在她身旁落座。

    梨瓷放下瓷勺,与二位表姐问候了一声,一脸期待地问道:“泠表姐,昨日雅集最后如何了,咱们的诗册印好了吗?”

    周泠连忙摆了摆手,“快别提诗册了。”

    “可不是嘛,昨日那位大人忽然现身,谁还有心思管诗册的事,毕竟濯影司指挥使可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别人家的雅集上,大家现在都对此事讳莫如深,”周滢嘴上虽然说着忌讳,语气却满是兴奋与好奇,表情明显比梨瓷更为期待,“你还是快给我们说说,那位谢大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从谢徵变成谢——”

    她原本想要直呼谢枕川的名字,划到嘴边,又改口成“谢指挥使”了。

    虽然梨瓷今日已经托人向徐掌柜带了话,对此早有准备了,但她想起自己和谢枕川她串通好的口径,实在是有些为难。毕竟前不久,自己还想让谢枕川答应自己入赘呢,她本来就不会撒谎,何况这谎话与事实相去甚远,现在更是没有想好要怎么与自己交好的两位表姐说出口。

    见梨瓷低着头,恨不得将脸埋在眼前的粥碗里,周滢促狭地笑道:“我听说,他是在外对你一见钟情,才改换身份借住在咱们府上的?”

    ……没想到流言比自己的谎言传得更快。

    不过听滢表姐主动提起,梨瓷反倒在心底轻舒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虽然早有预料,两位表姐还是同时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惊叹了一声,“真的?!”

    她们二人虽然惊讶,但心中并不怀疑,毕竟小表妹单纯貌美又惹人恋爱,她俩甚至觉得谢枕川如果不是占了阿瓷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的身份,纯白如纸的阿瓷才不会对他多看一眼。

    周泠率先反应过来,笑着道:“怪说不得,那位谢公子先前便对你颇多照顾。”

    “那阿瓷怎么想呢?”周滢摸了摸梨瓷的头,一反常态地露出担忧之色,“他昨日暴露身份,不会是想要以权势强行逼迫你答应吧?”

    “没有没有,”梨瓷用力地摇了摇头,“谢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她也还没有弄明白自己的想法,只知道自己是要招赘的,不管是谢枕川的出身也好,还是自己的意愿也罢,都注定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没等到梨瓷的回答,两位表姐已经如火如荼地讨论了起来。

    “这位谢大人家世、容貌、才学俱是上乘,年纪轻轻便官至濯影司指挥使,可称得上是前途无量,”周泠细细数了数谢枕川的优点,语气中肯,“的确堪称良配。”

    “就是太好了,反而不好,”周滢依旧皱着眉头,对他隐瞒身份之事还心存芥蒂,“两人初识便是弄虚作假,日后若是骗起你来……”

    她想了想,挑了个最轻的后果吓唬道:“只怕把你骗得晕头转向的,连零花钱都不剩。”

    梨瓷果然傻乎乎笑起来,“没关系的,我有钱。”

    ……

    三个云英未嫁不识愁的姑娘在这里胡说八道,而门外的绣春听了广成伯夫人身边苏嬷嬷的吩咐,不得不进来打断道:“小姐,老夫人有请。”

    梨瓷只当外祖母也是同两位表姐一样的问话,左右看了看,一脸求救的表情,“我……”

    知道小姐想要拉二位表小姐作陪,绣春又补充道:“老夫人还特意嘱咐了,二位小姐不必一路。”

    周泠的想法同梨瓷相似,笑着摆了摆手,周滢也只当祖母也同自己一样好奇,朝梨瓷挤眉弄眼道:“既然是祖母的吩咐,你还是赶快去吧。”-

    梨瓷原本还有些发愁要如何在外祖母面前撒谎,在来的路上总算是想通了,一回生二回熟,她闭着眼睛说便是了,反正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呢。

    她走进椿遐堂内,先朝外祖母请安。

    老夫人坐在榻上,笑眯眯点头,又屏退了服侍的嬷嬷和丫鬟,只留了梨瓷与自己叙话。

    梨瓷乖乖坐在了老夫人面前的椅子上,眼睛头一回没往小几摆着的点心上瞄。

    “以往成天同个泼猴一样,今日怎么这样乖巧,”老夫人笑道:“今日这碟海棠糕里边只搁了一点儿糖,要不要尝尝看?”

    梨瓷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没放糖的海棠糕,那跟吃面饼有什么区别。

    老夫人总算进入正题,先是道:“昨日之事,我已经听你外祖同我说了,阿瓷深明大义,舍己为人,我们断不能让阿瓷受委屈。”

    她已经吩咐了,府里若是有乱嚼舌根的,直接发卖出去,只是这些是不能在梨瓷面前说的。

    她想了想老头子的嘱咐,委婉道:“原先还觉得府里的姑娘年纪都小,想多留两年,只是一晃便这么大了,也到了该相看的时候,若是有合适的,阿瓷可愿见上一见?”

    “自然是愿意的,”梨瓷认真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如今我答应了谢大人要同他演戏,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啊?”

    “不妨事不妨事,”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儿没见过,通透道:“他只是看上了你,又没说要答应。”

    梨瓷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听得老夫人道:“对了,你父亲先前托人送来了一箱子东西,是给你外祖的,他近日事忙,还无暇管顾,你明日若是无事,便替你父亲送去书院吧?你外祖明日在书院讲学,也正好去听一听。”

    一听到要去书院听讲,梨瓷立刻面露苦色,向最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求救道:“外祖母,我能不能……”

    老夫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这个计划,是她昨日和老头子商讨了许久,精心定制的,老头子还打听过了,明日谢枕川在书院告了假,才特意挑的这一日。

    “为了不打扰书院正常的讲学,我让人给你备了书院的学子服,到时候你乔装一番,偷偷溜进去听课。”

    “啊?”梨瓷面露惊讶之色,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

    “阿瓷是要招赘的人,怎的这样古板?”老夫人笑眯眯地打趣了一句,又嘱咐道:“明日行事低调些,利落些,看不……听不懂也无妨,就是去玩了一圈。”

    梨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还从来没有穿过男装呢,“好,我这就去准备!”-

    第二日很快便到了。

    老夫人早已令人将马车准备好了,绣春替磨磨蹭蹭的自家小姐束了胸、化了妆、还换上了厚底皂靴,梨瓷好奇地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玄色头巾,镜中雌雄莫辨的俊俏小书生也作出一样的动作。

    她满意地笑了笑,雄赳赳气昂昂准备出发了。

    梨瓷没有早起的习惯,好在外祖母也没有规定时辰,马车在路上疾驰,总算在午时之前赶到了城南小椽山。

    廉泉书院的学子服是素白的圆领襕衫,领口、袖口及衣摆边缘各滚了一圈青绿镶边,寄托着学子们脱白挂绿、登科及第的美好愿望。

    梨瓷手持折扇,拒绝了绣春的帮忙,步履轻快地下了车,她正要吩咐车夫帮忙将随身的木箱搬进书院,却发现车夫早已经不见了身影,只有徐徐的清风吹过。

    主仆两人只好合力将木箱搬了下来,刚到书院门口,门房便出声阻拦道:“请留步,今日并未开坛讲学,女眷不便入内。”

    梨瓷这才想起来书院的确是有这样一项规矩,除了面向百姓开坛讲学之日,平日里是不许女眷入内的,怪不得外祖母要让自己换男装呢。

    只是这只箱子大约两尺宽高,里边不知装的是什么,沉甸甸的,两人合力都有些费劲了,她实在很怀疑自己能不能独自搬到外祖那里,只好道:“老人家,我是奉命为书院山长送东西的,能不能通融通融?”

    “规矩就是规矩,”门房摇头拒绝,却道:“不过山长留了人在此为你引路。”

    话音未落,梨瓷便见一个同样身着学子服的少年步出了门外,少年开口,“你就是周黎?”

    两人看起来同龄,但是他身材高大,将梨瓷衬得像一只瘦弱的小鸡仔,皮肤被晒成小麦色,越发衬得眉发乌黑,头发乱糟糟地被塞进玄色头巾之内,那双眼睛透亮,此刻正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像是一头经过驯化却仍存野性的小狼。

    梨瓷原本还想要像士人那样行一个拱手礼,但苦于自己手中抱着箱子,只好狼狈地点了点头。

    隋延看了一眼瘦弱得像是一只小鸡仔似的梨瓷,又看了一眼她和丫鬟合抱着精美雕花的檀木箱子,面露几分不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就罢了,站在书院外面,还跟着丫鬟拉拉扯扯的,实在是不成体统。

    他轻蔑地笑了笑,因他皮肤微黑,那口牙便白得炫目了。

    梨瓷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出来,十分友好地同他问候道:“隋公子。”

    ……隋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人长得白白嫩嫩也就罢了,连声音也像个娘们儿,实在是不像话。

    绣春赶紧道:“这位公子,这里是我家……公子奉长辈之命带给山长的东西,能否帮忙将此物运送进去,我们愿意支付酬金。”

    听闻此言,隋延已经看出了这多半是自己没什么本事,靠着和山长沾亲带故勉强混进书院,只会溜须拍马送礼的公子哥儿,面露讥色,“抱歉,在下还有急事,只能勉强公子自己搬了。”

    绣春不免有些着急起来,正要再说,梨瓷低声安慰道:“不妨事,我自己也能搬动的,大不了就是慢些,总能送到的。”

    绣春只好松了手,目送小姐慢慢挪步进了书院,她面露焦急之色,一个劲儿地道:“公子,您慢些走,实在不行,就差人同山长说,千万不要勉强啊!”

    梨瓷紧紧抱着箱子,分不出力气来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向书院里边走去,一个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一个怀抱重物,步履维艰。

    “你倒是走快点呀,”隋延走到门廊前,一边催促,一边嗤笑道:“这送东西的人不少,光明正大送到书院里来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梨瓷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搬箱子了,哪里还有功夫回应,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咬着唇不说话,小步小步地向前挪去。

    好不容易也走到门廊前,她实在是没力气了,将木箱往地上一放,坐在上面歇气儿,她左右看了看,现在才不过行至庭院内,四周静悄悄的,也个人影也无。

    “”见梨瓷许久都未跟上,隋延不得不折返回来,仍旧没个好声气,“怎么,贵公子没力气了?我还有急事呢……”

    他响亮的大嗓门不自觉小了下来。

    梨瓷仍旧抿着唇,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却只是强忍着委屈,小声道:“你、你等等我。”

    隋延色厉内荏道:“你……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告诉你,我还有急事,绝不可能替你搬箱子!”

    “好,”梨瓷尽量压着嗓子,语气却还是软绵绵的,“隋公子愿意替我引路,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我现在实在没力气了,拜托你等等我。”

    不知怎的,隋延回过神来的时候,箱子已经抱在自己手里了。

    这人好像会下蛊!

    事已至此,他只好硬邦邦说道:“算了!这箱子这么轻,我就勉为其难替你搬一段路吧,到了前院,你就自己搬!”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以后应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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