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蹲立在自己门口。◎
周济悲从心中起,愤而道:“听不见吗,我想当赘婿,可是祖父不让啊!”
牢内安静异常,大家仿佛都没听到“入赘”之事。
谢枕川面色平静,状若未闻,那双幽沉深邃的眼眸也波澜不兴,只眼底暗覆了一层霜。
在一旁承担着文书重任的北铭脑门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此刻持握着毛笔,不知如何是好。
墨汁也仿佛被吓住了,顺着笔尖滑落在纸上,识趣地晕开了那个“赘”字。
周济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似乎以为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也不管对面坐的是敌是友了,絮絮叨叨道:“小表妹生得可爱,又是那样天真烂漫的性子,府中上下全都很喜欢她,我亦不能免俗。”
“后来祖父察觉到我心思,先是说我身无功名,我便努力求学,过了县试和府试;又说我性子愚直,我便主动求了些差事来做,也算有些长进;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才将实情告知。我虽然喜爱小表妹,但也实在做不出入赘之事,便也渐渐歇了心思……”
如此看来,广成伯府的嫌疑算是洗清了,周则善甚至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那位表小姐的嫌疑也洗清了,她的确别无所求,只是想要一位好夫婿入赘罢了。
只是她实在胆大包天,竟然将这主意打到谢枕川身上来了。
谌庭一边分析,一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他悄悄看了一眼好友,见谢枕川面上没什么情绪,这才僵着脸木然道:“不必感怀,你虽然做了这么多,但是小表妹也未必愿意考虑你的。”
现在看来,你表妹如今可是心心念念想要你口中的“濯影司指挥使谢大人”入赘呢。
周济“哇”地一声哭出来,扑棱得更厉害了,“士可杀不可辱,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但你们若是动我的家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无人回应他,只有桌椅拖拽地面发出的粗粝声音。
谢枕川已经懒得再听下去了,他将笔一掷,大步流星离开此地。
谌庭与北铭面面相觑,赶紧跟了上去。
身后还传来周济愤慨的吼声,“诶,你们怎么走了,我还没有说完呢,你们到底是哪个衙门的,我要告你们,我要去告你们!”-
偌大的议事厅内,此刻已经屏退了左右,只有三人。
谢枕川坐在上位,杯中酽茶已经换成了加紧熬好的姜汤,他将辛甜微辣的热汤一饮而尽,又恢复了先前漫不经心的样子,“我不过是偶感风寒,略有不适罢了。你们跟着出来做什么,接着审啊。”
谌庭连忙摆手,“如今已经审得差不多了,那人一看就脑子不好使,还满口胡言,再审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谢枕川“嗯”了一声,匀称分明的指节在桌上账册上轻敲了敲,示意将话题落回先前的账册上来。
北铭赶紧为谌大人汇报道:“我们匆匆赶到现场时,淮安盐运分司的账房已经付之一炬,仅余这两本账册,还是恰好被周济压在身下,这才幸免于难。经核验,这两本均为淮安盐运分司的账目,一本私账,一本公账。公账有虚报耗损,贪污挪用,具体数额已难以核对,至于这私账,仅这一本,每年入库的银两便是这个数,多半是勾结盐商隐瞒不缴的税款。”
他比出一个数字,谌庭差点没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三万两?”
北铭点点头,补充道:“黄金。”
好在他先前已经在梨家大小姐那里受过金钱的冲击了,不然此刻也保不准会如此失态。
谌庭想了想,“既然已有人证物证,为免夜长梦多,不如立刻让濯影司去淮安盐运分司拿人?”
谢枕川却不以为然,“此刻贸然出手,对方必然断臂求生。”
他眼眸幽黑,晦如深海,更是暗藏着一丝汹涌杀意,“一个淮安府算什么,我要这整个江南的墨吏都卧不安席。”
谢枕川翻开一页账册,修长手指轻点了点他先前圈出的数字,“这账册里边,载运、仓储的费用不多,进进出出的书画倒是不少。这淮安府尹、亦或是盐运分司同知可是爱好书画之人?”
谌庭摇了摇头,“从未听说过此事,莫说淮安了,便是在应天,也未听闻哪位大人有此雅兴。”
“那就从此处入手,淮安府如今应是风声鹤唳,为免打草惊蛇,便从应天府查起,这两年来市面上的书画,哪些拍出了天价,从何处得来,又流落去了何处。”
见大人做出了决断,北铭迅速领命,正要赶紧退下,又被谢枕川叫住了。
他微微抿了下唇,眼神里透露出些许冷峭轻傲来,“至于牢里那人,暂且放了吧。”
“记得与他交代清楚,官场上的事,本就不该牵涉无辜,把嘴巴闭严实了,不该说的话莫要再提,今日权当无事发生,若是有一星半点乱传了出去,”谢枕川顿了顿,勾唇冷笑道:“自会有人亲自为他做主。”
这段话语实在威压太重,北铭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何事了,囫囵点了点头,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厅中只剩下谢枕川与谌庭两人。
谌庭也感觉压力有点大,试着开了个玩笑道:“还是咱们谢大人心肠好,我看那位表小姐心思单纯,若招赘的消息流传了出去,那多半是稚子抱金过市,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谢枕川大约是风寒加重了,神情略有些怠倦,薄唇也无几分血色,他垂下眼眸,又翻阅起那本已经看过的账册来,漠然道:“关她什么事。”
“广成伯府毕竟也在此案中出了力,若是成了众矢之的,难免不会暴露些许破绽。何况我如今也借住府上,总得给自己留一分清净吧。”
见好友仍是一副秉公无私,心无旁骛的样子,谌庭先是轻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又为那无辜的小姑娘发起愁来。
早在京中就不乏有为谢枕川魂牵梦萦的高门贵女,他记得前年宫宴上,便有个吏部左侍郎的嫡女故意打翻了杯盏,要将酒液洒在谢枕川的衣摆,谢二当时旋身躲过了,次日便令人搜集了他家卖官敛财的证据,全家被流放到了哈密卫放羊。
莫说梨瓷还是痴心妄想他登门入赘了。
谌庭深深地调整了几次呼吸,若说以往,他还勉强能猜中几分谢枕川的想法,可这一次,他的表情和言语俱是滴水不漏,实在让人看不出心思。
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娇娇姑娘,若是就这么折在谢枕川手里……他还是有些不落忍,忍不住出言为梨瓷说了几句话,“那位表小姐,虽然言行无状,但不知者无罪,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错,日后你身份揭晓,她自然会收敛的,你便大人有大量,莫与她计较了吧。”
谢枕川一言未发,表情疏淡,那双凤眸微微上扬,勾勒出些许讥诮之意。
谌庭又道:“说起来她也没做什么,不过是贪嘴吃了几回你的糕点,多往你这里跑了几次,到底是一片赤诚,还送了你不少东西呢。”
“莫说送过来的织锦缎和那堆描龙绘凤的金子,就是今日那枝并蒂莲,若是梨家拿去进京上贡给皇上,弄个散官当当不好么?她却别无所求,一心只想送给你。”
谢枕川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许,他单手支着额头,轻轻揉了揉眉心,“行了,我自有分寸。”
见他应承,谌庭总算放下心,又嘱咐了他记得喝伤寒药,这才翩然离去-
与落水后好意褪了自己外衫给人挡风、来不及休养又忙于公务的谢枕川不同,梨瓷回府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开开心心喝了一碗赤沙糖姜汤,依旧是活蹦乱跳的。
第二天一早,她还想再要一碗赤沙糖姜汤的时候,就被无情拒绝了。
为了哄小姐乖乖用药膳,绣春绞尽脑汁,把自己这两日听来的消息说给梨瓷佐饭。
“昨日靖德侯府的赛诗会,咱们府上的泠姑娘又得了头名,还得了靖德侯夫人的赏赐,把淳姑娘气了个好歹……”
“还有人说在靖德侯府上见到了并蒂莲,这可是天大的祥瑞啊,但是侯府连夜派人将镜湖翻了个底朝天,折了不少名贵的花儿也没发现。肯定是那人看错了,祥瑞也是长眼睛的,哪能就这样长在靖德侯府里……”
“府上的大公子周济游学回来了,他托人给小姐带了礼物,奴婢本来想着要替小姐回礼的,但是听闻周公子今日似乎心情不太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奴婢还听方泽院的南玄说,谢公子昨日染了风寒,今日都未去书院,正告病在家呢。”
梨瓷终于喝掉了最后一口太子参瘦肉汤,放下汤勺,有些惊讶地问,“谢徵哥哥生病了吗?”
绣春点了点头,“似乎病得有些重,听说近几日都已经告假了。”
“可请大夫来看过了?”
绣春又摇摇头,“还没呢,听说谢公子自己煎了些药喝。”
“那怎么能行呢,”梨瓷一骨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去看看他。”-
如今的梨瓷已经是方泽院的重点监控对象了,她还未行至院门,便有仆从赶紧来给南玄通风报信,表小姐来*了。
南玄愁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不拦吧,怕世子生气;这拦了吧,也怕世子生气,真是左右为难。
眼看梨瓷就要走到门口,他一狠心一咬牙,让院里的仆从都散了,只装作没看见。
这失察的罪名总比坏事要好吧?
梨瓷走进院子里,才发现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不像话。
她不禁转头看向绣春,“谢徵哥哥不会不好了吧?”
绣春提着参盒,也有些忐忑,“奴婢未曾听说啊。”
为了不扰病人休息,她没有在院子里大声嚷嚷,而是轻车熟路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她从门扇里探出头来,嗓音软软的,“谢徵哥哥。”
谢枕川不过是染了风寒,今日告假也只是因为天气不好,心生懒怠而已。
像两人初见那日,他此刻正靠坐于榻上,手中持着一卷书,身后的支摘窗开了一半,只是窗外太阳不见了踪影。
暑热未消,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而闷热的气息,天边堆积着厚厚云层,将清蓝的天空一点点吞噬,转换成阴郁的鸦青。
隔着半扇屏风,他循声遥遥望过去。
身着晴山色绣云纹浣花锦千水裙的梨瓷几乎是这院里的唯一亮色,她今日头上还簪了一朵玉芙蓉,零星点缀几颗圆润透亮的南珠,犹如莹莹冬日光,明暖可爱。
谢枕川“嗯”了一声,侧过脸,垂眸看着手中书卷。
梨瓷示意绣春将参盒拿给南玄,自己则往里走,声音也煦暖如阳,“我听说你生病啦,是昨日落水吹了风吗?”
谢枕川一字一句看着书上行文,听见自己闷声道:“没有。”
大约是昨日伤寒的缘故,虽然此刻已经大好了,原本清润的嗓子却仍像是被烹茶熏染过,低沉微哑,轻易就撩动心弦。
可惜有的人脑袋是木头,立刻就相信了这假得不能再假的说辞。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生病了,今日特意带了一棵野山参来呢,”梨瓷已经在榻前坐了下来,她歪头看着谢枕川,情真意切道:“那棵老山参是我在植杏堂买的,薛神医说,甭管是多严重的病,只要还有一口气,煮一钱下去,便能吊一日的命。”
谢枕川被她气得笑了一下,冷呵一声,哑声道:“那真是多谢阿瓷盼着我好了,还给我留了口气。”
梨瓷哪里分得清他口中的好赖话,信以为真地摆摆手,“谢徵哥哥不必与我见外,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见他“没有生病”,她便放下心来,在书房里东张西望的。
谢枕川沉默了许久,这才冷着脸问道:“在看什么?”
梨瓷左右看了看,稍稍俯身下来,带起一阵香风。
谢枕川似乎是第一次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不似熏香,也不似香囊,是一股极淡的回青橙花香。
他下意识屏息,却又猝不及防听到她凑近了自己耳边低语,“我们昨日从靖德侯府偷回来的并蒂莲呢?”
谢枕川偏头看向她,黑沉的眼睛似乎要一直往到人心底,看清人的悔意。
他淡声道:“在书房。”
“本来就是你千辛万苦得来的,若是想要,知会一声,我让人送去便是。”
“不要不要,我肯定种不活的,”梨瓷立刻摆手,恬然看着谢枕川,细声细气道:“我只是想着并蒂莲是祥瑞,想向它祈福,祝愿谢徵哥哥平安喜乐。”
“不必了,”谢枕川想都不想便开口阻拦,低哑的嗓音里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昨日才新植回来的花,昨日便染了风寒,可见它不是什么祥瑞,只是一朵花而已。”
梨瓷睁大眼睛,“谢徵哥哥,你刚才不是还说你没有生病吗?”
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谢枕川不答反问,“你刚才不是说要去看花,还看不看了?”
梨瓷摇了摇头,语气认真,“我本来就是来看谢徵哥哥的。”
她又偷偷地在心里补充一句,何况你比花好看。
这倒是句实话,谢枕川生得眉目俊逸,姿容卓绝,比起那并蒂白芍莲更添一分清贵。
他今日不过穿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素白长衫,其人却朗如松风水月,凌若寒云霜天,哪怕是如此闷热烦躁的天气,只需往谢枕川此处往上一眼,便觉得神怡心旷,天朗气清。
谢枕川依旧面无表情,“既然你已经看过了,为免将病气过给你,我便不多留你了。”
“没关系呀,”梨瓷挺起胸膛,大言不惭道:“我身体很好的,而且就算生病了也没关系,我可以和谢徵哥哥一起喝赤沙糖姜汤。”
“没有赤沙糖姜汤。”
谢枕川不为所动,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微微偏了偏头,示意南玄过来送客。
一直在旁默默无闻、恨不得与多宝槅子融为一体的南玄只好走了过来,硬着头皮对梨瓷道:“表小姐,请吧。”
连赤沙糖都没得吃,谢徵哥哥又生病了,今日多半也没有别的吃食,梨瓷虽然有些垂头丧气,但还是顺从地和南玄出了门。
书房门推又复阖,此间重归于寂静。
谢枕川终于又得了一刻清闲,再次翻开手中那册书卷。
只是天公也不作美,黑云顷刻便覆了下来,遮天蔽日,几乎一丝光也不见。
硕大的雨点顺着雷声拍打下来,又被狂风裹挟着没头乱撞,支摘窗被吹得砰砰作响,谢枕川不过在窗边立了一刻,衣袖便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他心烦意乱搁下手中书卷,伸手放下支摘窗,又走到门边。
今日风雨这样大,连伞也撑不住,和昨日落到水里也没有差别。
她若是淋湿染了风寒,可不像自己这样过一夜便能好,不知又要使什么法子惹是生非。
想好了理由,谢枕川终于推开了门扉,却看到自己意想不到的情景。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蹲立在自己门口,一个轻飘飘,是发髻、裙摆被吹得乱飞的梨瓷;一个毛茸茸,是一只锦背白腹、长着蓬松大尾巴的小松鼠。
听到声响,两只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向谢枕川,两双眼睛乌黑发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谢枕川顿时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他抿着唇,无可奈何地将两只一起接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谌庭(忧心忡忡):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啊!
谢枕川(冷脸洗亵衣):我有我自己的节奏。
四舍五入我今天也是入万的!有史以来第一次!感谢大家的支持给我力量!本章评论区随机掉落小红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