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

    第41章 第41章

    足足比成年男子三分之一还高的木箱,落在天生神力的隋延手中,就像是纸糊的一般,被稳稳当当地举了起来。

    他一边随意地将木箱扛在肩头,一边嘱咐道:“你走快点,别又让我等你。”

    梨瓷乖巧地点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像是紧跟着母鸡的小鸡崽,好奇地打听,“此处离山长的院子还有多远啊?”

    清风吹来周黎身上的香气,像是夏日橘园里的橙花,书院里也有不少敷粉熏香的贵公子,但这样清新自然的香气,他还是第一次闻见。

    “还早呢,”隋延有些不自在地加快了步伐,嘴上嫌弃道:“你是新来的么,连这也不知道?”

    “嗯……”梨瓷含糊地拖了一声,终于想出好借口,“而且我也没去过山长的院子。”

    隋延勉强解释了一句,“还远着呢,山长的院子在后院,那里清净。”

    只是这人怎么才来就惦记着送礼。

    他扭脸看了一眼肩上的箱子,皱了皱眉,又恶声恶气道:“你既然来了书院,就要守书院的规矩,以后不许用那种眼神看人!”

    梨瓷侧眸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哪种眼神啊?”

    原本纤细的柳叶眉被绣春特意用炭笔描得粗直而有力,落在女子身上还称得上英气十足,落在男子身上,便只觉得此人单纯而无害。

    隋延看得略一愣神,不自觉就跨过了前院的门槛,又赶紧扭过头去,“就是这种眼神!”

    “哦,好,”梨瓷老老实实应了一声,又看了看眼前的院子,提醒道:“前院是不是已经过了,多谢隋公子替我搬了这么远,你若是有急事的话,剩下的便由我自己来吧。”

    “……算了,”隋延用另一只手敲了敲脑袋,勉为其难道:“我想起来那件事也不是很急,看在你初来乍到,又是同窗一场,就替你搬到山长那里吧。”

    梨瓷不自觉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刚要说一句“这真是太好了”,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轻咳了一声,改口道:“那便多谢兄台了,只是这箱子很重,兄台若是觉得累了,我们就换换。”

    隋延却像是炫耀似的将箱子在空中一抛,轻易地就换了个手,“明明就很轻嘛,是你的力气太小了。”

    梨瓷眨了眨眼,由衷赞叹道:“兄台好厉害!”

    “那是自然,”隋延被她一夸,神情又好看了一点,但看到她的表情,又将脸扭了过去,道:“少废话,走吧。”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穿过碑廊,步入偏门,来到了讲堂外。

    听着耳边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又虚心请教道:“若是方便的话,还请隋公子再与我说说,书院里还有哪些规矩,也免得我无意冒犯了。”

    ……周山长讲究因材施教,待人十分宽厚,连他这样的粗人都收进书院来了,哪里有什么规矩。

    但隋延还是板着脸道:“也不许像刚才那样笑。”

    “书院的规矩这么多么,”梨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轻声道:“山长未免也太严格了吧?”

    “读书自然是要守规矩的,”隋延只觉得天气更热了,用空着的手对着脸扇了扇风,“对了,你最好还少说话。”

    梨瓷闭着嘴巴,从腰间抽出方才备着的折扇,递到隋延手边。

    ……“也不用!”

    隋延的脸更红了,好在他肤色深,也无人看得出。

    两人行至琴院拐角处,一个赶着去上课的学子抱着琴匆匆跑来,古琴与木箱撞了个正着,“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那学子连忙蹲下身去将琴抱起来,只见琴弦已经断裂了,琴身也裂开了一小道细缝。

    学子气道:“你怎么走路的!”

    隋延也不甘示弱:“明明是你自己不长眼!”

    “我不长眼,你也不长眼吗?”那学子趾高气扬道:“我这张琴是齐崖大师所制,你这样的乡野小子,弄坏了赔得起吗?”

    “什么奇牙奇眼睛的,”隋延的声调一点也不比他低,“你撞坏了我的箱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他放轻力道将箱子放下,转头看着梨瓷,“你这箱子里是什么,可经得起撞?”

    其实梨瓷也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但听隋延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点点头,决定也打开看看。

    隋延放轻力道将木箱放下,好在箱子也没有上锁,轻易便打开了,里面是满满一箱古籍,打头的第一本便是一册名家所书的《临黄庭经》手卷。

    他在书院这两年,也还算长了些见识,虽然不会弹琴,但字总是识得的。

    隋延僵硬地眨了眨眼睛,好消息:箱子里的东西比那破琴值钱多了;坏消息:也比那破琴经撞多了。

    梨瓷见状从中打了个圆场,“罢了罢了,这位公子,你这张琴多少钱,我赔给你便是。”

    那学子将梨瓷上下打量一番,只觉得是个小白脸,狮子大开口道:“怎么也得值个八百两银子吧。”

    梨瓷也看不出琴的价钱,见他这样说了,就在荷包里找了找,递出去一张银票,很诚恳地道:“这里是一千两,上面有梨记钱庄的印鉴,拿去任何一个钱庄都可以兑钱的。”

    这人怎么随手就能掏出来

    隋延可不愿吃这个亏,不等那学子接过,就抽走那张银票,又递还到梨瓷手里,“周黎,你看清楚了,明明我们好端端在走路,是他赶着上琴课,才着急忙慌撞上来的,关我们什么事?”

    “那我的琴被撞坏了,找谁说理去?”眼见到手的银票飞走了,那学子也着急起来,“人家愿意给钱,关你什么事!”

    “哼,”隋延将木箱合上,懒得和他掰扯,“我劝你最好识相,别想在你爷爷面前讹人!”

    “不许走!”那学子将琴一横,挡在他们面前,他又将两人打量一番,口不择言起来,“他的钱关你什么事,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啊,我看莫不是断袖吧!”

    “你!”隋延气得脸都红了,“你再说一遍,你爷爷就把你今日的医药费都给你结了!”

    眼看两人吵得越来越厉害,几乎就要动手了,一道暖阳般的声音裹着清风从身后传来:“两位,何事如此争执?”

    梨瓷回头,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缓步走来,他手里提着一个木质食盒,眉目清雅俊逸,素白襕衫着在他的身上,越发显得温润如玉。

    贺嘉石看了看地上的琴,又看了看两人,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微微一笑:“琴坏了可以修,何必伤了和气?”

    他虽然也是学子,但身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之子,课业又名列前茅,深得师长们信重,在书院中颇有声望,两人当真停了手,只是看向彼此的眼神里仍然充满了敌意。

    贺嘉石在书院见多了这样的事,处理起来也很有经验了,他温声问道:“这是齐崖大师的琴?”

    “贺公子好眼力,”那学子以为自己得了声援,立刻洋洋得意道:“不像有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你!”

    隋延气急,正要说话,只见贺嘉石已经蹲下身,轻轻抚弄了一下未断的琴弦,古琴发出清如寒月的“铮”声。

    他又看了看琴身开裂的地方,起身道:“好在此处裂纹在岳山上,并不影响弹奏,只是弦断了,家父与齐崖大师相识,我那里正好有多的冰弦,一会儿取来续上便是,这位同窗若是介意,便由我出面送去齐崖大师处修补,你这节琴课便先用我的琴吧。”

    “不不不,多谢贺学长,不必了。”那学子立刻心虚了,自己这张琴其实只是齐崖大师的亲传弟子所制,他在同窗前可是一直省略了后面五个字的,若是送去大师那里,自己的面子岂非保不住了。

    贺嘉石也不拆穿,只道:“我的冰弦就放在琴院,你同夫子说一声,自行去取便是。”

    这一通操作行云流水,两只心思单纯不谙世事的快乐小狗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学子已经抱着琴、丧家之犬一般跑了。

    贺嘉石这才回身看着梨瓷和隋延,笑着问道:“两位可是要去山长的稷阳院?”

    不知怎的,梨瓷似乎在他的身上瞧见了一点谢徵哥哥的影子,立刻就放下了戒心,点了点头。

    隋延还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就搭上话了,毕竟是自己先罩着的小弟,周黎看起来又是很容易被人骗钱的样子,他不长心眼,自己却是要警惕的,“你怎么知道?”

    贺嘉石并未回答,只是道:“我正好也要去稷阳院,不如一路吧。”

    路是大家的,隋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微微弯腰,又将木箱扛在了自己肩上,横行霸道地走在了两人中间。

    隋延气冲冲的,梨瓷还记着隋延说过的尽量少说话,贺嘉石也并未向两人搭话,三人就这么一路无言朝前走去,竟然也十分和谐-

    青石板一路蜿蜒至稷阳院内,院墙内的芭蕉舒展着宽大的叶片,鹭鸶藤恣意攀上墙头,黄白相间的花朵缀于其上,宛如金银交辉。

    听到敲门声,一名书童噔噔跑了出来,稚声道:“山长外出未归,贺公子请在厅堂稍候。”

    他又转头看向梨瓷和隋延,也不惊讶,“二位请随我至书房。”

    梨瓷弯了弯眼睛,想起隋延说过的话,立刻又睁大眼睛将笑意忍住了,道:“又要劳烦隋兄台了。”

    隋延点了点头,主动将书箱搬到了书房内,书童留在书房清点书册,两人则退了出来。

    正是七月的烈阳,走了一路,梨瓷已经觉得有些热了,脸上透出桃花似的晶莹。

    她“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大方地为两人扇着风。

    清风送来带着橙花香气的清凉,隋延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又觉得这小子挺识相的,就是看着太瘦弱了些,若没有人护着,不知要在书院里受多少欺负。

    他闷声问道:“喂,你会玩儿蹴鞠吗?”

    梨瓷摇了摇头,“我幼时体弱,只见人玩过。”

    “啧,怎么连蹴鞠也不会,”隋延抱着手臂,看了一眼梨瓷的小身板,若有所思道:“若不是我,想来也无人愿意陪你玩,今日下午圆社有蹴鞠赛,你要不要来看?若是想学,我日后可以教你。”

    梨瓷的眼睛映着光,亮晶晶的,“我也可以学蹴鞠吗?”

    隋延“哼”了一声,“你就是太瘦了,学了蹴鞠,每日再多吃两碗饭,才能长得高些壮些。”

    不等梨瓷答话,贺嘉石已从厅堂走了出来,扬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周公子,我替山长捎来的食盒,是他特意为你备的。”

    她也不太意外,毕竟自己的饮食特殊,外祖多半是顾及自己的身体,才额外令人送饭的。

    贺嘉石侧目看了一眼梨瓷白嫩的耳垂,又看了一眼细长脖颈上和肤色比起来略有差异的喉结,移开了视线,“不如先在厅堂用膳吧?”

    梨瓷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厅堂内的食盒,她不知道男子是如何吃饭的,方才隋延还说一顿饭要吃两碗,自己怎么吃得下那么多呢?

    贺嘉石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体贴道:“我和隋公子已在公厨用过饭了,就不打扰了。”

    她立刻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进厅堂去用午膳了。

    隋延正要跟去,贺嘉石伸手拦住了他,“隋公子还是不必入内了吧?”

    他有些不耐烦地踢走了脚下一颗石子,“怎么,不让吃饭还不让人看了?”

    贺嘉石委婉地提醒道:“周公子身份不同于你我,被人看着吃饭,总是多有不便。”

    隋延“哼”了一声,“娇气。”

    这倒是被他说对了。

    贺嘉石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等到梨瓷用完午膳,她才发现两人还站在厅堂外,不由得好奇道:“二位兄台也是在此处等候山长吗?”

    隋延摇了摇头,却见贺嘉石道:“并不是,我是在等你。”

    他立刻不甘示弱道:“我也是。”

    梨瓷惊讶地看着两人,总不能是因为自己方才说多了话,得罪了两人吧?

    隋延轻咳了一声,“我是来提醒你,下午未时记得来圆社。”

    贺嘉石则是微微一笑道:“山长已经安排妥当了,周公子午后要去贤胜堂听讲。”

    隋延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但碍于山长的吩咐,只得作罢。

    “今日实在多谢隋兄台了,”虽然这位隋公子脸色黑黑的,说话也很凶,但实在是个大好人,为自己引路不说,还耽误了自己的急事帮忙搬这么重的书箱走了这么远,梨瓷也不好意思拒绝他,又补充道:“既然书院今日有蹴鞠赛,隋公子先去准备吧,等讲学结束,我再去圆社看蹴鞠。”

    隋延虽然知道此话多半是敷衍,但得了这句话,隋延这才点了点头,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小声推荐自己的新预收,女扮男装没心没肺颜狗小侯爷*貌美傲娇醋精新帝,男主有一段男扮女装时期,起名废作者文名暂定《霸道“公主”爱上我》[狗头]期待感兴趣的大家收藏并提出文名意见~

    第42章 第42章

    贺嘉石的心思比隋延细腻不知凡几,不仅看出“周黎”是女儿身,甚至已经猜出她的身份,当然,这主要还是得益于梨瓷在靖德侯府赏花宴上作的那一首诗。

    他对梨瓷有几分印象,知道她是山长的外孙女,和自己的妹妹差不多大的年纪,自幼身体不好,这几年来了应天养病,至于今日为何会女扮男装来了书院,贺嘉石只当她是少女心性贪玩,全然未想到自己竟是被一向敬重的山长暗中“牵线搭桥”了。

    午后的日头正烈,梨瓷又才用过午膳,贺嘉石算了算讲学的时辰,建议道:“时间还有些富余,周公子不如先在此处歇息片刻,稍候再随我去贤胜堂。”

    梨瓷还记着隋延先前胡诌的“规矩”,没有答话,只是谨慎地移开眼神,默默地点了点头。

    贺嘉石愣了愣,他性情温和,又是家中庶长子,自幼便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事事以他人为先,久而久之,养成了体贴入微的性子,在书院中也颇得同窗称赞,像梨瓷这样爱答不理、不假辞色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若是本身沉默寡言也就罢了,可她方才在隋延面前都是好好的。

    他心中虽然疑虑,不过也没有深究,只是为自己打了个圆场,“看来周公子是不爱说话的性子。”

    这便轮到梨瓷发愣了,“不是在书院里要少说话么?”

    贺嘉石虽不知她为何会如此作想,还是温声解释道:“那是在课上,此处并无师长,不必如此拘谨。”

    梨瓷眨了眨眼睛,“那也可以这样看着人,对着人笑吗?”

    她今日作了男装打扮,肤色黯淡,五官也描得英气了些,远不及赏花宴上那日的清丽绝尘,唯独那双眼睛灵动如初,漆黑浓密的睫毛不过随意忽闪两下,仿佛轻颤的蝶羽,带着笑意的眼眸像是映了夏日的阳光,清澈又明媚。

    贺嘉石心中一悸,刚想问“是谁这样告诉你的”,但与那双眉眼相触的一瞬,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看来隋延也算是粗中有细了。

    他顿了顿,最后还是道:“最好不要。”

    “好吧,”梨瓷抿紧嘴巴,收回一个笑脸,又“啪”地一声打开随身的折扇,自以为风度翩翩地扇了扇自己的鬓发。

    她刻意模仿了男子的言行举止,只是手腕和腰身都太过纤细,落在本就识破了她身份的贺嘉石眼中,便如同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实在是有些可爱,让人看得忍俊不禁。

    梨瓷察觉到他笑意,手中折扇仍然扇得呼呼作响,天真问道:“贺公子笑什么?”

    贺嘉石无意拆穿她,只好伸手指了指她的折扇,“只是不曾见过这样的扇画,一时奇怪罢了。”

    这柄折扇是湘妃竹所制,扇骨上隐约可见淡淡的紫褐色斑纹,宛如泪痕点点,扇面处由近及远是苍翠松柏,琼楼玉宇,巍峨远山,清新雅致,能用如此细腻的笔墨将此景绘于小小的扇面,便可见其功力了,只是此画原是四尺对开斗方,画在扇面上,两边便留了大幅的空白,看着的确有些奇怪。

    贺嘉石正色道:“此扇是周公子自己所作?”

    梨瓷摇了摇头,“这是我买的一幅画,只是觉得好看,特意请了名家仿作,画在了扇面上。贺公子觉得如何?”

    贺嘉石仔细看了看,“山水壮阔,楼阁精巧,观之如临其境,实乃佳作。”

    其实就是谢枕川所作的那幅《高山琼楼图》,买画时只花了五十文,但画这扇面便花了五十两不止,泠表姐当时说她捡了大便宜,她便想到了这制成折扇的法子,想要回赠给“谢徵哥哥”的。

    只是要将此画微缩于扇面之上,的确花了些功夫,昨日才送到府上,反正“谢徵哥哥”已经变成了谢枕川,想来也不缺这一柄扇子,她今日便拿来自己用了。

    梨瓷略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此画还是太过淡雅了些,依她所见,那琼楼若是换成金瓦红墙,林间再添一两只小鹿,便更好了。

    她记得方才在书房便看到了朱笔,不由得问了句,“贺公子可会作画?”

    不知她为何会有此问,贺嘉石*便道:“只是略通一二,远不及此画。”

    梨瓷觉得一二已经够用了,语出惊人道:“那可以帮我将此楼补上一遍丹青吗?”

    “啊?”贺嘉石一时没反应过来。

    梨瓷指着扇面上的飞檐,“此处的瓦色我想换成赭黄,垂柱换成朱砂的。”

    贺嘉石实在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

    “这…”他大概理解梨瓷的心思,毕竟自家妹妹也恨不得整日穿红戴绿的,他虽然不忍心拒绝梨瓷的请求,但更不忍心破坏了这幅画的意境,只好寻了个理由道:“只是讲学快要开始了,此时作画,恐怕误了时辰。”

    梨瓷也只好作罢,“那还是请贺公子带路,先去贤胜堂吧。”-

    贤胜堂位于书院中堂,院中设了月台,足有十阶之高,台下设了近百坐席,前排的位置已是满满当当。

    考虑到梨瓷的身份,贺嘉石带着她在最远处的角落坐下了,与人群隔开,只是他在书院中的人缘实在太好,不时有相识的学子过来寒暄,难免会注意到梨瓷,他干脆就挪去了梨瓷前一个位置,正好挡住别人的视线。

    时辰差不多了,周则善也来到了贤胜堂,端坐于高台之上。他年纪虽然大了,仍旧眼明心亮,在人群中环视一圈,很快便看到了梨瓷的身影,自己看重的学生坐在她前面,两人不时低语一句,看起来极为融洽。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自己和老婆子挑的人选,哪一个更得外孙女的青睐。

    不过此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周则善转头看了一眼日晷,见时辰已至,专心致志地开始了讲学。

    堂中微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轻响,台下或有人眉头微蹙,似在深思;或有人低声赞叹,点头称是,或有人面露恍然之色,提笔疾书。惟有梨瓷听得半懂不懂,好几次想要用手指戳戳贺嘉石的肩膀,问问这是什么意思,但想起书院的规矩,硬生生忍住了。

    又过了一刻钟,她听到自己一旁有人落座的声音,应是来迟了,才不得不坐在这么偏僻的角落。

    梨瓷转头看过去,却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正要说话,又想起来自己今日是男装打扮,对方未必认得出来。

    只是她刚这样想着,程立雪便已经含笑以口型朝她问候道:“梨姑娘。”

    不同于初见那日的狼狈,他今日穿着书院同一制发的学子服,身形虽然瘦弱,但也多了一分秀竹的韧性,像是被书院春风唤醒的花木,渐渐舒展开来。

    见了梨瓷,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难得显出几分光亮来,原本眉间略带的几分愁绪也像是水墨洇染一般,融入水间消散不见了。

    见他戳破自己的身份,梨瓷像是做贼一般,拼命朝他比着噤声的手势,又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无人注意到此处,这才放下心来。

    她也悄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程立雪仍以口型回了几个字,见梨瓷没看明白,又轻声回道:“我今日本就是要来的,只是有事耽误了。”

    似乎听到了此处的动静,贺嘉石在此刻回过头来,望了两人一眼。

    梨瓷对上课走神被抓现行已经很有经验了,早在贺嘉石转身时便已经重新端坐好,而程立雪仍然是面朝梨瓷,话音刚落的样子。

    贺嘉石自然也不会责难小姑娘,便只对着程立雪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并无不悦之色,但眼神已经流露出“你不听讲,也莫要带坏他人”的意味。

    程立雪也重新坐正了,他想了想,在随身携带的纸笔上落下一行字,将此页递给了梨瓷。

    梨瓷接过来看了看,字迹是严正工整的馆阁体,仍是感谢上次自己和谢枕川解救之恩,之后又托谢大人的福,来了书院读书,今日本来就是要来听讲学的,只是有事耽误了。

    她这才想起程立雪方才眉心郁结之色,便也在纸上落下一行字,回问是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忙。

    程立雪看着纸上清秀的簪花小楷,却半天不曾动笔。

    他今日才得知那日集市上出手相助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濯影司指挥使谢枕川,本来以为江南科举舞弊、自己含冤落榜之事有望了,方才却是朱修金过来找他,先是不痛不痒地为那日欺辱自己道了个歉,接着又威逼利诱他不许向谢枕川透露一个字,甚至以娘亲的性命相要挟。

    朱修金轻而易举地便说出娘亲的病情,去过的医馆,服用的药方,最后拿出上好的山参和一千两的银票。

    自己也许等得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娘亲的病情却等不起了。

    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在朱修金轻蔑的笑意里应下了此事。

    程立雪握着笔杆的手微微用力,直到指间传来痛意,才回过神来,发现梨瓷此刻正凝眸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一丝关切之意。

    他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无事。”-

    谢枕川一行人今日一早便驱车外出了,此行还需隐匿行迹,便只是向广成伯府借了马车,由北铭充当车夫。

    南玄坐在一旁,看着路边飞驰而过的树影,不由得感慨道:“自打世子乔装来了应天,居然有月余不曾坐过马车了。”

    北铭将缰绳往他面前一递,“要不你来赶车?”

    “不了不了。”南玄连连摆手,他至今仍然无法忘怀上次自己赶着驴车带世子来应天,在城门口被一个老头子超过的情形,偏生那老头还带了一背篓的胡萝卜,那是老头走到哪儿,那驴子便跟到哪儿,犟得拉都拉不回来,都给他留下赶车的阴影了。

    快马疾驰了一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北铭拉住缰绳,“世子,到了。”

    谢枕川下了马车,望着山门前金漆所书“净明寺”三个大字,面上神情颇有些微妙,却还是大步流星踏上了台阶。

    北铭也想起了自己先前关于那张签文的误会,挠了挠脑袋,低声嘀咕道:“怎么挑了这里啊?”

    南玄却是知道为什么的,背好了行囊,一边催促一边道:“你连这都不知道么,净明寺前朝受了水淹之灾,先帝下令苍云子主持佛像修缮一事。哎呀,世子都进去了,先别问了,快跟上。”

    寺内香客络绎不绝,梵音伴着香火绵连萦绕,庄严肃穆之余,尽显人间烟火气息。

    谢枕川目不斜视地步出主殿,径直朝观音殿走去。

    还未踏入殿门,便已扑面而来一股檀香,殿内光线幽暗,只殿角悬挂着几盏长明灯,日光从高处的窗棂斜斜洒落,映照在叩拜的信徒脚下。

    谢枕川立于殿前,冷眼看着中央躬身跪拜的信徒,并无拜谒之意,只是微微抬眸,仔细将观音打量了一番。

    这是一尊木胎髹漆的观音像,高约五尺,面容庄正祥和,眉目低垂,仿佛在俯瞰众生。

    她手持净瓶,瓶中杨柳和衣袂飘举,面部纹路清晰和缓,像是带着慈悲的笑意,望之便可安定人心。

    不愧是苍云子之作。

    谢枕川凝神望着佛像之时,已有人偷偷将目光转向了此处。

    他立于殿内一角,顶上长明灯微弱,却有日光慷慨地倾泻而下,映出他修长提拔身影,那双眼睛深邃而幽暗,眼尾微微上翘,带着几分似笑非笑之意。

    来观音殿拜谒的多为女眷,替自己求姻缘的小姐、替儿媳求子的婆婆,恍然见了如此俊俏的儿郎,皆愿所求当如是。

    更有一个平素胆大又自恃貌美的姑娘,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大人今日是微服,北铭正要阻拦,那位姑娘已在一步之外柔柔开口,“不知公子所求何事?”

    谢枕川连一个眼风也未施舍给她,只淡淡道:“求一个清净。”

    他本来就是众人视线的焦点,两人说话的音量不大不小,近处皆清晰可闻,立刻有不少人看了过来,殿内的低诵祈福之声也一滞,不知是在指责谢枕川不懂怜香惜玉,还是在嘲笑那位姑娘的不自量力。

    姑娘家脸皮薄,又不曾受过这样的冷待,顿时便掩面而逃了。

    北铭和南玄对视一眼,好,这下也不用拦了,这些人再见了世子,只怕都要绕着走。

    谢枕川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用眼睛将自己要看的东西记下,转身便去了禅室。

    南玄包袱里还背着世子的笔墨纸砚,赶紧跟了上去。

    三个时辰之后。

    谢枕川垂眸望着今日临摹的《观音菩萨像》,画纸上线条遒劲流畅,形态已与苍云子所作无异,唯独唇边笑意少了几分灵动与慈悲,只肖其形,而无其神。

    离那位南京守备冯睿才所说的拜会,只余五日了,南玄一边将画纸焚毁,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世子神色。

    谢枕川不动声色拭去指间的墨迹,面上依旧风平浪静,看不出喜怒。

    三人出了禅室,路过偏殿时,却被一名僧人拦住了。

    北铭一眼就认出这是净明寺住持梵贤大师,大师今日手持禅杖,身披袈裟,重眉敛目,周身透出一股世外高人之意。

    只是他一开口便破坏了这股气势,“这位公子,闲来无事,盍求一签?”

    谢枕川自然也猜出了他的身份,想起先前梨瓷花了八万两香油钱求得的签文,神色淡漠道:“恐怕要让大师失望了,在下身无分文,捐不出香油钱。”

    “无妨无妨,”梵贤大师摆了摆手,“贫僧见施主器宇不凡,贵气逼人,此相主福禄兼具,多遇顺遂,愿以此卦相赠,权当结个善缘。”

    这样故弄玄虚的把戏,也只有单纯好骗的笨蛋才会信了。

    谢枕川哼笑一声,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站在了签盒面前,从里边抽出一张签文来。

    南玄和北铭也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很快便看到了极为熟悉的一行字:“明珠令容有淑质,归逢佳偶贵满堂。”

    梵贤大师面露惊诧之色,这张签文自己不是只写了一张么,怎么还被这位公子抽到了?

    但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住持,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看了一眼谢枕川朴实无华的衣料,意味深长道:“恭喜施主,此签乃姻缘上上签,大吉之兆啊!”

    谢枕川垂眸看了一眼手中字迹、纸张都与先前那张如出一辙的签文,眼神透出一股冷意。

    所以先前他们就是用这张纸来诓骗梨瓷的么?

    他勾了勾唇角,“愿闻其详。”

    梵贤大师捻了捻长须,“施主红鸾星动,姻缘将至,虽是入赘之喜,但可谓天作之合。此姻缘不仅美满,更能助施主青云直上,贵气满堂。”

    他话音未落,北铭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大惊失色,“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要命了啊!

    第43章 第43章

    托梨瓷的福,如今的谢枕川听到“入赘”二字时,已经可以做到面无表情,不嗔不怒了。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梨瓷那双明澈如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细白纤长的手指紧张兮兮地揪到一起,说她抽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签文,问自己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回家。

    如果自己当真是“谢徵”,多半会应一声“是”,回乡便是熟悉的亲友,进可科举入仕,退则当一位富贵闲人,两人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若是女儿,自可如梨瓷一般可爱,若是男儿……只要自己多花些心思,应当教得过来吧?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听到北铭的声音,谢枕川顷刻从“父慈子孝、妻义夫顺”的画面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他的神情骤然一僵,手里还拿着那张签文,便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一定是近日事多,忙出幻觉来了。

    他状若无事地抬了抬手,“寺中香客众多,大师年事已高,偶尔解错了签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计较。”

    梵贤大师自然也有些武艺傍身,他方才一时未能从北铭手中挣脱,这才发觉自己看走了眼,眼前这位公子定然不是常人。

    也是,寻常人听到“红鸾星动,姻缘将至”,不说像上次那个小姑娘一样一掷千金,多少也要表示些心意吧,只有这种年少轻狂、心高气傲的贵公子,才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死不承认。

    梵贤大师重新站直身体,理了理凌乱的袈裟,也决定不和他计较。

    “阿弥陀佛,”他念了声佛号,决定最后再渡一次这个有缘人,“机缘便像是这下山的路,你不走,只是因为还未到下山的时辰。”

    谢枕川目光落在手中签文上,签倒是好签,可惜他从不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只信自己。

    他神色淡然地将签文对折,随手收入袖中,这才抬眸看向梵贤大师,“大师言之有理,的确是到了下山的时辰,告辞了。”

    梵贤大师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语重心长道:“施主,这良人也如同机缘一般,先开悟者先得,若是旁人已争得抢破了头,自己还不明不白的,恐怕也不必下山了。”

    谢枕川脚步一顿,仍旧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三人回到山门处,南玄已经牵来了马车,给马套好了缰绳。

    梵贤大师方才那玄之又玄的话还在北铭的脑海里萦绕,他下意识问了句,“大人,咱们现在下山吗?”

    谢枕川已经掀了车帘,闻言,慢慢地转过身来,轻扫了他一眼,语气淡淡,“不下山,你是想留下做寺中下一任住持?”

    这一眼,已足以让人在炎炎夏日里感受到一股寒气了。

    北铭赶紧闭了嘴,这一路上,赶车都赶得格外起劲,回去的路程竟比来时缩短了近半个时辰-

    周则善讲学的内容对梨瓷而言还是晦涩难懂了些,她坚持了不过半个时辰,就快要睡着了,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大概是天气过于炎热,虽然敷了粉,脸颊上仍然透出绯红的热意来。

    她手中的折扇半开着,一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两下,如今已经停了下来,被虚虚握在手里,眼看便要支撑不住,掉落在地了——

    程立雪眼疾手快接住那柄折扇,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折扇,又抬眼望向了山长,见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总算是轻舒了一口气。

    他握着折扇,一时有些无措。若是直接还给梨瓷,恐怕会惊扰到她;若是放在一旁,又显得太过突兀。他想了想,动作轻柔地展开了折扇,安静地替她扇了起来。

    扇风轻柔,像是夏日里自然拂过的一缕微风,程立雪直直地抬头望向月台,手中动作却一刻未歇,他不敢扇得太快,也不敢扇得太慢,生怕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一个时辰之后,讲学总算是结束了。

    学子们起身朝山长行礼,梨瓷正好也在此时醒来,滥竽充数地跟着行了一个礼。

    程立雪将那柄折扇递给还她,轻声道:“梨……你的折扇。”

    梨瓷只当是自己放在不小心掉在地上了,“多谢程公子。”

    “不足言谢,”程立雪脸颊泛起一点微红,又问道:“你今日怎么会来此?”

    “是山长叫我来的。”梨瓷没忍住,捂着脸打了一个哈欠,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撞到贺嘉石转身看着她的笑脸。

    纤长细白的手指几乎掩住了大半张脸,微微歪着脑袋,明亮的眼睛泛起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像是蒙了一层轻纱。

    掩耳盗铃的样子,如同一只困倦的小猫,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贺嘉石看了一眼她身旁的程立雪,两人似乎是旧识,不过也算不上熟稔。

    他没给两人叙旧的时间,只朝程立雪颔首致意,便微微笑道:“周公子,山长先前交代过,讲学过后,让你早些归家,马车已在书院门口等候,我送你去吧。”

    梨瓷早就想回家了,急急忙忙地和程立雪告辞,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

    程立雪虽然入学晚,但也听过贺嘉石的名声,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之子,书院师长和同窗都喜欢的好学生。

    他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远去,悄悄攥紧了拳头-

    今天实在是忙碌的一天,梨瓷从城南小椽山回到广成伯府,还未来得及更衣,就被带去了椿遐堂。

    椿遐堂的丫鬟伺候她净了面,又换回平日的衣裳。

    老夫人笑眯眯看着又变回娇俏外孙女的梨瓷,“今日的讲学,阿瓷听得如何啊?”

    梨瓷还不知道自己今日是被两位长辈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她悄悄看了一圈,见此处没有外祖父的人,立刻扁着嘴巴摇了摇头,“不好玩。”

    老夫人允了梨瓷吃一块花生酥,又哄她开口,“那书院里这么多青年才俊,可有称心意的?”

    梨瓷这才后知后觉,“难不成我今日在书院里遇到的三位公子,都是外祖和外祖母替我相看的人选?”

    老夫人点了点头,又察觉数量不对,“我和你外祖只挑了两位,不过阿瓷若是有自己看中的,也未尝不可。”

    她将内情娓娓道来:“隋延那孩子出身虽苦,但是天赋颇高,日后中个武举不成问题,且他心思纯正,待人最是真诚。至于那位贺公子,他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家的庶长子,心思细腻稳重,最会照顾人,”

    梨瓷一开口,便已经暴露了偏好,“既然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家的公子,那他会愿意入赘吗?”

    这位贺公子,本来是老夫人忧心阿瓷受那位谢指挥使的蒙蔽,不能自拔,照着这个类型选出来的,听见梨瓷这样说,她心中的担忧更甚了。

    老夫人故作轻松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南京右都御史也不过是看着光鲜罢了,贺嘉石又是庶出,也未尝不会答应入赘。毕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再怎么说,也总比那位要好。

    梨瓷想起上一次邱掌柜对自己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劝自己的,说“谢徵哥哥”已经动容了,说他很快就会答应自己入赘的。

    可惜后来“谢徵哥哥”便成了大名鼎鼎的濯影司指挥使、信国公府世子,他的动容、她的努力,就全都成为泡影了。

    梨瓷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小声道:“我还没有想好。”

    老夫人看出她的愁绪,却仍然开口道:“那位谢大人已在书院借读一月有余,多少也与书院学子有些交情,先前又应承了要帮咱们阿瓷相看夫婿,阿瓷若是拿不准的话,不如请他帮忙拿个主意?”

    外孙女心思单纯,做长辈的却不得不为她考虑周全,就算两人扮演的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戏码,但是外人听闻了谢枕川的名声,不说退避三舍,多少也要斟酌几分。若是能够提前与这位谢指挥使通个气,此事便简单许多,他若是愿意开口帮忙牵个线,就更是八九不离十了。

    梨瓷觉得似乎有理,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应承,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我自己也再想想。”

    “无妨,阿瓷还小呢,再多想两年也无妨,”老夫人也不愿意逼她太甚,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明日便是乞巧节了,阿瓷和两位姐姐一块儿去河边放灯吧,拜了织女,自然会有如意郎君的。”-

    回到嘉禾苑,此时已近日暮了,天边的云霞像是被夕阳点燃了一般,将赤金色铺满了整片天空。

    梨瓷已经不是第一次乞巧了,自然知道明日除了要放灯、拜织女,还要捉喜蛛应巧。

    所谓的喜蛛应巧,便是在七夕拜月之时,将蜘蛛捉来盒中,结网越多越密,乞的巧便也越多,是吉祥如意的祥瑞之兆。

    大概是应天的蜘蛛也知道她不精于女红,往年捉的喜蛛都不曾结网,是以今日梨瓷才用过晚饭,便提了网兜去院中,打定主意要一雪前耻。

    绣春也提了网兜来帮忙,只是两人在院子里寻摸了半天,只勉强捉了两只小小的喜蛛,实在是拿不出手。

    她又给小姐出主意,“小姐,听说两位表小姐今日捉了一日的喜蛛呢,咱们的院子挨得近,没准儿个头大些的已经被她们挑完了,咱们不如去远处的院子里找吧。”

    “好,”梨瓷觉得她说得在理,也拿上了木匣,“你去东边,我去西边。”

    她已经想好了,西边华茂园草木茂盛,那里的喜蛛个头应当也要大些吧?

    赤金色的夕阳悬于天际,余晖宛如一层薄纱,轻柔覆于花木之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

    梨瓷已经瞧见了一只足有拇指大的喜蛛,忙不迭提着网兜,轻手轻脚地蹲下身去。

    可她还未及伸手,那喜蛛似有所觉,灵活地往前一蹿,梨瓷只得重新直起身,小心翼翼地跟着挪动,再瞅准时机,猛地用网兜一扣,终于将那喜蛛收入囊中。

    梨瓷刚将这一只喜蛛装匣,还未来得及得意,余光瞥见不远处竟有一只更大的。

    她立刻提着网兜追了过去,只是那只喜蛛更大,身手也更灵活,连蹦带跳的,引着她团团转,追着追着,竟已经到了方泽院门口。

    梨瓷还无知无觉,只是看到了眼前的门槛,这么高的门槛,喜蛛总跳不过去了吧?

    她提着网兜猫着腰,悄悄靠了过去,就在这个时候,那喜蛛竟然已经爬过了门槛,往里去了。

    梨瓷原本是冲着门槛去的,也跟着调整了位置,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只喜蛛上了,全然没留意脚下的门槛,慌乱间,她的脚被门槛狠狠一绊。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朝着前方直直扑倒了。

    网兜和木匣都已经飞了出去,她的身体去在半空中一顿,被稳稳地扶住了。

    梨瓷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斜阳曛色与霜月清辉同时落在那双眼里,眼尾微微上扬,透出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

    梨瓷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自己还挂在人家的身上,立刻又起身重新站好,“谢大人。”

    身上的重量骤然一轻,谢枕川收回手,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戏谑慵懒之意,“明日是七夕,不是除夕,便是行了大礼,也没有压胜钱可领的。”

    一旁的南玄已经机灵地将梨瓷的网兜和木匣捡好,甚至连方才那只喜蛛都捉了进去,笑呵呵道:“梨姑娘今日过来,不会就是为了捉喜蛛吧?”

    梨瓷诚实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外祖母的嘱咐,赶紧又摇了摇头,“我还有话要和谢大人说。”

    外祖母说得有道理,谢枕川毕竟在书院待这么久了,又极擅洞察人心,既然他先前已经答应过为自己相看了,自己拿不准的主意,向他请教一二,定不会错-

    厢房壁上的夜明珠照得屋内如同白昼,谢枕川朝南玄颔首,很快便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茶点。

    茶是橙黄清亮、醇厚甘爽的武夷岩茶,点心是色白如玉、细腻绵密的桂花芋乳,明明才用了饭不久,可清甜的桂花和芋泥的绵软搅合到一起,香气也缠缠绵绵地萦绕上来的时候,梨瓷又忍不住握起了勺子。

    从公主府带来的御厨如今也得知了梨瓷的病情,尽量用食材的本味来做点心,实在不行,便也只添一勺石蜜,确保她食用无虞。

    梨瓷握着勺子轻轻一搅,琼浆般的牛乳包裹着细软的芋肉缠绕在舌尖,又面又甜的味道在口中一点一点地荡漾开去。

    她还咬着勺柄,脸颊鼓鼓的,波光潋滟的眼睛微微眯起,满眼都是幸福的味道。

    谢枕川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汤,入口便已觉回甘,等到那一点清甜尽了,他才慢悠悠开口,“说吧。”

    梨瓷恋恋不舍地放下瓷勺,一本正经地问道:“谢大人在廉泉书院入读一月有余了,不知与同窗相处如何?”

    谢枕川抬眸看她一眼,像是有些诧异她会忽然问起此事,漫不经心应道:“尚可。”

    “我今日去小椽山为外祖送书,偶遇了书院几位学子,不知可为良配。”毕竟是终身大事,梨瓷自然也有些紧张,“我想着毕竟都是谢大人的同窗,若是谢大人愿意帮忙拿个主意,便再好不过了。”

    毕竟,都是?

    谢枕川眼里掠过一丝危险的暗光,勾起唇角,在这个“都”字上加重了语气,“不知阿瓷今日‘都’是如何偶遇的?”

    梨瓷像是被轻盈蛛丝缠住还仍然无知无觉的猎物,掰着手指头,将与三人相处之事说了,语气渐渐苦恼起来,只望向谢枕川的眼神里透出全然的信任,“隋公子能力出众而家境贫寒,但是看起来凶凶的;贺公子才貌双全,虽是庶出,毕竟家境殷实;惟有程公子长得好学问好又家里穷。”

    她声音甜甜的,像是知道给人戴高帽也不用花钱,一顶又叠一顶,“我听闻外祖称赞濯影司指挥使明察秋毫、见微知著,还请谢大人赐教,哪位公子适为赘婿呢?”

    第44章 第44章

    南玄今日端来配武夷岩茶的茶具是一对儿单把柄的金制仕女狩猎纹八瓣杯,橙黄色的茶汤装在金晃晃的杯盏里,茶香袅袅,更添几分茶色,实在是相得益彰。

    谢枕川依旧没什么表情,手中还持握着这只八瓣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柄上的如意云头平拇指垫。只是稍不留神,指垫便已经扭曲变形了,好在他手稳,八分满的茶汤才未溢洒出来。

    他目光微沉,不知从何而来一股闷倦之意——原以为今日只有自己在外劳碌奔波,不想梨瓷竟然也在书院忙忙碌碌寻赘婿,一连“偶遇”了三人,当真是孜孜不倦。

    梨瓷浑然未觉,还在一五一十地数着三人的独到之处,“我听外祖母说隋公子武艺超群,他似乎还擅蹴鞠,是圆社里的中流砥柱。我还未曾尝试过蹴鞠呢,诶,不知谢大人可会蹴鞠?”

    “略懂。”谢枕川懒懒散散应了一声。

    呵,蹴鞠,他十岁便玩腻了的东西。

    “贺公子早慧持重,文章诗赋皆似锦绣珠玑,谢大人觉得如何?”

    “或可。”

    除了比本座年长两岁,书院课考成绩样样都不如自己,也能称得上早慧?

    “程公子虽然武不如隋公子,文不如贺公子,但是其他条件好像都满足,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庖厨应当也不在话下吧?”

    “未必。”

    实在是梨瓷天真好骗,他竟不知这出身贫寒何时也算作优点了。

    梨瓷说了半天,也未等到谢枕川一个肯定的答复,她将视线从自己的手指头转移到他身上,这才瞧见了谢枕川手中歪掉的杯柄。

    她好心地将自己的八瓣杯递了过去,“谢大人,你的杯柄好像坏了,这样握着会烫到自己的,我这盏还未饮过,不如用我这一盏吧。”

    谢枕川并未接过,只是弯了弯唇角,笑得让呆立在旁的南玄毛骨悚然。

    不知为何,他心头那股烦乱之意更甚了,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自己看不惯她傻乎乎的识人不清,可那股不悦却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抬眸望向梨瓷,神情晦暗不明,“无妨,这对仕女狩猎纹八瓣杯已跟了我有些年头,算是心怡的旧物了,怎能因杯柄坏了就弃之不用。”

    如月华般绮丽的夜明珠光倾洒而下,那双湛深而清贵的凤眼中便透出几分熠熠生辉的凌厉来,勾魂摄魄,而又气势逼人。

    梨瓷只顾着看那双眼睛了,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将自己的杯盏又挪回来,顺口夸赞道:“谢大人真是长情重义之人。”

    “愧不敢当。”谢枕川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放下手中杯盏,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扶住杯柄,轻轻一捏,金制如意云头平拇指垫又恢复了平整。

    “只是比上不足,”他这才抬眸,定定望向梨瓷,语意不明道:“比下有余罢了。”

    梨瓷一直在将隋延、贺嘉石、程立雪这三人作比较,自然也当他所言上下是对这三位同窗的评价。

    她眨了眨眼睛,诚心请教道:“谢大人在书院里可曾与这三位公子接触过,你觉得如何,哪位更好?”

    谢枕川唇角弧度更深了些,语气却不咸不淡,“我在书院一心读书,不如阿瓷勤勉友善,也未曾与同窗往来。不过,既然答应了要为阿瓷相看,我自会去打听一番,届时再告知你消息。”

    他顿了顿,目光微深,“只是,这也是有条件的。”

    梨瓷好奇地问,“什么条件?”

    “阿瓷可还记得要与我配合作戏之事?”

    梨瓷乖乖地点了点头。

    “画作被毁那日,南京守备冯睿才已经登门询问,更是步步紧逼,问我此番南下所为何事,我不得已,只能说要在七夕为有情人放一夜烟火,愿得以终成眷属。”

    他并未曾向人言明梨瓷的名字,只是此时声音清透低沉,在夜色包裹下多出几分暗哑的温柔来。

    听到“烟火”两个字,梨瓷的眼睛也像是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心中满是期待,只是很快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明日是乞巧节呢,我答应了要和两位姐姐拜月、乞巧、放河灯。”

    谢枕川不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眸。

    梨瓷立刻于心不忍了,又想了想,折中道:“可以晚一点么?”

    谢枕川状似不经意地“嗯”了一声,语气难得耐心,“我可以等。”-

    为了讨好谢枕川,冯睿才特意带人在七夕前一日将城内的灯会集市巡视了一番,确认一切布置妥当后,才满意地回了府邸。

    进了府,他卸下了道貌岸然的伪装,搂着新纳的小妾靠在太师椅上,对站在一旁的心腹说道:“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这大名鼎鼎的濯影司指挥使也不过如此。对了,再过半月,江南科举的主考官便要定了,你去告诉徐玉轩,让他抓紧时间联系主顾,别耽误了正事。”

    下属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大人,徐玉轩前几日因*出言不逊,得罪了谢指挥使,已被濯影司带走两日了。”

    冯睿才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不过是些口舌之争,何必小题大做?你再去濯影司带个话,就说是我冯睿才的意思,让他们把人放了。”

    “这……”下属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回道:“不瞒大人,属下今日已经亲自去过了,濯影司仍旧不肯放人。”

    冯睿才闻言脸色骤变,“怎么不早说?!”

    下属战战兢兢地回道:“一开始听说是徐玉轩得罪了谢指挥使,而且传闻那位大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属下不敢妄动……”

    “不敢妄动?”冯睿才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是觉得本官就很好说话吗?徐玉轩经手了那么多账目,若是他在濯影司乱说了什么,你我谁都别想好过!你若是不给我把他弄回来,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名下属吓得浑身发抖,连忙道:“大人息怒!属下已想到一个办法。您不是说那位大人最近对广成伯府的姑娘很是上心,还要为她放烟花、办灯会。不如我们今晚就派人请来那位姑娘‘作客’,以此令濯影司放人?”

    冯睿才眯起眼睛,伸手捏了捏怀中小妾的脸蛋儿,点头道:“这办法不错。最好把徐玉轩的妻女也抓过来,双管齐下,免得他在濯影司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手下为难地摇头:“大人,濯影司最近对西市书斋看得很严,徐玉轩的妻女也在此处,恐怕没办法下手。”

    冯睿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大人没办法,小孩你也没办法吗?赶紧找人去办,要做得干净些!”

    “是,属下这就去办。”那名下属连忙应声,匆匆退下-

    七夕已至,今日撤了宵禁,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了彩灯,富贵人家更是扎起了高高的彩楼,楼檐下缀满了五彩斑斓的花灯,映得整条街道如同白昼。

    此时天色渐暗,街市上灯火通明,人潮涌动,除了年轻的姑娘和郎君,还有叫卖河灯、巧果和金凤花的小贩,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知道小姐今日要出门,绣春一早就备好了要穿的衣裙,月白色绣重瓣莲的浮光锦襦裙,细密的银线金丝闪烁出潋滟波光,华灯之下,光彩动摇。

    梨瓷穿戴好衣裳,随意簪了支珍珠累丝凤钗,和两位表姐在府中拜月乞巧,然后又一起出门去放河灯。

    还未行至金陵河畔,三人已被路边的灯市摊儿吸引了目光。

    此刻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掌柜的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一盏盏精致的河灯被取下,又挂上新的。灯纸上绘着各式图案,莲花并蒂盛开,鲤鱼成双成对,喜鹊登枝报喜……实在琳琅满目。

    周泠挑了一盏莲花灯,周滢则选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灯。轮到梨瓷时,她左看右看,实在难以抉择,干脆一口气买了三盏。掌柜的见她出手大方,还笑眯眯地附赠了一只竹篮,方便她提灯。

    金陵河岸边早已挤满了人,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盏河灯,烛光映照在水面上,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入了人间。

    梨瓷怕人挤坏了河灯,小心翼翼地拎着竹篮,在两位表姐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到了河边。

    她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将第一盏仙鹤灯放入水中,轻声许愿:“愿家中长辈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紧接着,她又放下第二盏葫芦灯,心中默念:“愿谢大人的案子平安顺遂,早日查明真相。”

    烛光摇曳,映得她的脸庞格外柔和。这两盏河灯像是感应到了她的诚心,顺流而下,稳稳地漂向远方。

    轮到第三盏灯时,梨瓷微微抿唇,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许愿:“愿我能在三位公子中挑选出称心如意的赘婿,听我的话。”

    说完,她睁开眼,紧张兮兮地看着那一盏锦鲤灯,然而事与愿违,“锦鲤”刚游到河中央,就被河中的暗漩卷了下去,沉入河底了。

    两位表姐早已经放完了河灯,见状忍不住掩嘴轻笑。

    周滢更是打趣道:“阿瓷不会是许了三位夫婿吧?织女看不过去,才让河神卷走了你的灯。”

    “才不是呢,”梨瓷不服气道,自己明明只许了一位,“一定是这盏河灯做得不够好,我再去买一盏。”

    周泠笑着嘱咐道:“我们在此处给你占着位置,你快去快回。”

    梨瓷点点头,转身向灯市摊儿走去,正准备挑选河灯,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走水了!走水了!”有人高声呼喊。

    紧接着,孩童的哭声、人群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场面瞬间乱作一团。梨瓷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脑袋一晕,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被装进了一个麻袋中。

    【作者有话说】

    我又一边上班一边熬了两天大夜了[笑哭]明天请假一天[玫瑰]

    第45章 第45章

    ◎刹那光华照亮那双漆黑漂亮的凤眸,也如这月色一般惓惓而剔透。◎

    梨瓷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她睁开眼,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又试着动了动,好在手脚没有被绑着,只是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四肢软绵绵的,不太使得上劲儿。

    她从小就听父亲教导过自己和兄长,如果被人绑走了,千万不能慌张,若是能够哄得绑匪麻痹大意,小心找机会逃脱自然更好。若实在不行,梨家也愿交赎金,既往不咎,保命最重要。

    梨瓷还记得父亲先前教过的话术,强忍着心底的害怕试图开口说话,但嗓子却像被火烧过一般,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伸手摸索,触到粗糙的布料,确认自己被装在一个麻袋里,似乎正在马车上。伴随着阵阵颠簸,不断传来车轮辘轳转动之声,还有车厢外两个男人粗犷的对话声。

    只听得一个年老些的道:“大人说了,这次的‘货’至关重要,你的药没问题吧?”

    另一个年轻些的含糊地应了一声,又道:“放心吧,等出了城,把手脚一捆,量这两人是大罗神仙也逃不掉。”

    两人?

    听见还有人和自己一起被绑,梨瓷总算没那么害怕了,她死命咬着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恢复了一点力气,便试图从头顶的麻袋口处挤出去一根手指。

    “行,先别说了,前面就是城门了。”

    两人停止了说话,马车的速度也慢慢缓慢下来。

    粗糙的麻料和绳结的压力不断挤压着手指,只觉得又疼又肿,梨瓷强忍着眼泪,顺着袋口一点一点地挤开更大的口子,想办法去摸袋口的绳结。

    幸好对方行事匆忙,又觉得下了药,袋口的麻绳系得不算紧,一来二去的,竟然就这样被她抖着手拆开了。

    手指处不断传来生理性的疼痛,梨瓷顾不上哭,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尽量放轻动作,慢慢从麻袋中钻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腿还在发抖,却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车帘处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照亮了马车内的景象。

    为了掩盖绑人之事,车厢内堆了近人高的麻袋,里边装的似乎是布料,还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小麻袋。

    想到还有人陪着自己,她的眼泪总算是止住了,鼓起勇气摸了摸,摸到温热的一双小手。

    她心中一紧,来不及想那么多,赶紧去解那个麻袋的绳结。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速度就更快了,不一会儿便解开了绳结。

    她将麻袋抖开,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

    小姑娘大约七八岁,刚刚从药性里清醒过来,鼻涕眼泪都哭得一把一把的。

    徐书翠虽然不知道今日有灯会,但仍然被外面的热闹的声音和灯火吸引,原本答应了娘亲只是在屋门口看看,结果被人拿糖哄着走远了两步,就被坏人迷晕带走了。

    她醒来时,眼前仍然是黑布隆冬的,外面还有坏人凶狠的声音,父亲给她说过什么是拍花子,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还有好人来救自己。

    徐书翠的眼泪更汹涌了些,她记得这个仙女似的姐姐,她在自家的铺子里买过画,和娘亲也有几分交情,这会儿更是从坏人手里帮自己解开了绳索,实在是太好了。

    梨瓷觉得她有些面熟,仔细一想,似乎是徐掌柜家的女儿。

    她立刻想起了先前谢枕川提过,他要查的案件中,徐玉轩是重要人证,小姑娘恐怕也是因此被牵扯了进来。只是为何被绑的人还有自己呢?

    梨瓷一时想不明白,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看着小姑娘可怜兮兮又一脸依赖的表情,也不顾自己的眼睛还是肿的,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大人”的责任。

    因为下药的缘故,两个人现在都说不出话来,她便像外祖母安慰自己那样,安抚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临近城门关卡,马车停了下来,只听得一个严厉的声音道:“人在这边检查,货物去那边!”

    两个绑匪骂骂咧咧地跳下了马车,很快换上一副陪笑的脸。

    那个年老的声音道:“官爷,这车上装的可都是贵人家的东西,碰不得啊!”

    “是啊,官爷,您就行行好,别为难我们这些小的了。”年轻的绑匪也在一旁附和。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往负责检查的官兵手里塞了些银子。

    那官兵掂量掂量银子,脸色缓和了些,“行吧,那我便亲自看一眼,若没问题,便准许你们出城。”

    他说着,便举起了火把向马车走去,准备假模假式地看一眼。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朵绚丽的烟花骤然炸开,仿佛月华倾泻而下,一瞬间世间亮如白昼。

    众人还没有见过这样新式的烟花,便是绑人的那两名劫匪也没忍住抬头朝天空看出,发出惊叹之声。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强光却惊得拉车的马嘶鸣不已,它高高扬起马蹄,发了疯似的狂奔起来。

    眼见马车自己跑了,那个年老些的不得以亮了冯家的信符,“快让人拦住它!”

    年轻的也狐假虎威道:“若是让人跑了,冯大人不会给你们好果子吃的!”

    领头的官兵过来看了一眼信符,确认无误后,立刻派了马匹和人手帮着这两人去追马车。

    马车一阵剧烈颠簸,梨瓷在车厢里被甩得东倒西歪,徐书翠害怕极了,浑身都在发抖,不知为何,她反倒没那么害怕了,牢牢把小姑娘搂在怀里,又抱紧一旁的大麻袋,好在车厢里装了不少布匹,两人不至于被甩飞出去。

    转过了几个急弯,马儿似乎恢复了冷静,车速也渐渐慢下来了,梨瓷只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在狂跳,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车门处,试着去拉缰绳,甚至还学着车夫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吁”了一声。

    也不知是哪个步骤起了效,马车当真慢慢地停了下来,梨瓷赶紧跳下了车,又把徐书翠抱了下来,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块儿跌跌撞撞往外走。

    此处偏僻安静,隐约可以听见身后紧追不舍的马蹄声,还有不断呼喊“站住”的吼声,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催命的鼓点,敲得梨瓷心头直跳。

    她和徐书翠沿着宽敞的车道跑了一段,可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抓住的。

    不行,得换个路。

    梨瓷喘着气,拉着徐书翠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昏暗潮湿,脚下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徐书翠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好在梨瓷牵紧了她的手,才没有绊倒。

    小姑娘心里既委屈又害怕,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两人身上的力气虽然恢复了,嗓子的药性还没有过,只勉强发出“呜呜”的声音。

    梨瓷也试着张了张嘴,嗓子依旧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捏了捏小女孩的手,用眼神示意她跟上。

    徐书翠虽然紧张得眼泪直打转,但也没忘记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很懂事地点了点头,紧紧跟在梨瓷身后。

    梨瓷心里其实也怕得要命,手心都冒出了冷汗,可看着徐书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只能强装镇定,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就算是害怕,也绝不要在小女孩面前表现出来。

    就在这时,天边又传来“砰”的一声,一朵烟花骤然升空,银亮的火花在夜空中炸开,像是撒了一把碎星,照亮了整条小巷。

    梨瓷和徐书翠同时抬头,眼中映着烟花的绚烂光芒。

    真好看。

    借着烟火的光亮,梨瓷小心翼翼绕过脚下的杂物,心底也没那么害怕了。

    她想起来自己今夜原本还约好要与谢枕川看烟花,他答应过会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戌时之前能不能到。

    届时还可以把徐书翠也一起带去,谢大人若是见到自己带来了这么重要的人质,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烟花的光芒渐渐消散,巷子里又恢复了昏暗,但梨瓷的心里却亮堂堂的,脚下也更有力气了。

    两人一鼓作气跑出小巷,终于听见了人声。

    如墨的夜色里,不远处一座祠堂灯火通明,朱漆铜环的大门敞开着,里边人来人往,似乎正在准备什么活动。

    人多的地方总是好的,梨瓷总算看到了希望,拉着小女孩快步走了过去。

    祠堂内,老老少少都在忙碌地筹备灯会游街祈福的仪式,还有不少穿戏服、着严妆或戴面具之人,徐书翠好奇地盯着一个身着黄金锁子甲,头戴凤翅紫金冠,扮成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男子,他手腕一抖,手里的金箍棒便飞速旋转了起来,只见金光霍霍,虎虎生风,看得她一时忘记了害怕。

    梨瓷原本也是看热闹的年纪,但她只看了美猴王一眼,便硬生生忍住了,转头找人求助,可嗓子还像被堵住了一般,只能发出几声沙哑的气音,她只好焦急地比划着手势,试图引起别人的注意。

    很快,一个中年妇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她走过来打量了梨瓷几眼,恍然大悟道:“你是哑娘吧,怎么来得这么晚?快,快去换衣服,游街马上就要开始了!”

    梨瓷一愣,还没来得及解释,也没办法解释,只好任妇人牵起她的手,将她拉进了一间屋子里。

    屋内摆满了各色戏服、妆奁、胭脂和花钿,中年妇人挑挑拣拣,选了一件素白的长裳递给她,“你身上这件也不错,就是花俏了些,还是换这件吧。”

    徐书翠也被另一个妇人拉了过去,嘴里还念叨着,“童子也来了,正好,快换上衣裳!”

    梨瓷有些生疏地脱下外裙,换上这件圈银绒绣墨竹的观音帔,那妇人也没闲着,为她戴上莲花冠、素披巾和红璎珞,又寻来插着一枝杨柳的净瓶塞到她手里。

    妇人拉着她坐在镜前,稍稍妆扮了几笔,便放下了胭脂,夸赞道:“哎呀,哑娘这样貌真是好,真真是‘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怪不得要请你来扮观音呢。”

    徐书翠则被换上了童子的锦衣罗带,头上扎起两个发髻,手里捧着一盏莲花灯。

    帮忙化童子妆的妇人也惋惜道:“是啊,这么好的样貌,就是可惜了,怎么是个哑巴。”

    “行了,少说两句,”先前那中年妇人又为梨瓷眉心点上一点朱砂,满意道:“这便妥了。”

    梨瓷往镜中一看,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那妇人不过稍微描画几笔,自己便仿佛变了个样子。

    只见镜中人容貌秾丽圣洁,双眸温莹如玉,一派悲天悯人的慈悲之色,只是被眼神里的惊讶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哎呀,这可不行,”那妇人赶紧道:“哑娘一会儿游街祈福的时候,可不能再这样了,冯老爷规矩多,你这样坏了扮相,可是要扣工钱的。”

    她手把手地教着梨瓷挥洒净瓶里的杨柳甘露,“到时候你就这样祈福,脸上再带点笑,哎呦,再收着点,对,就是这样。”

    梨瓷虽然是被赶鸭子上架,但此刻已经差不多忘记了先前的紧张,对于这样的事情,更是一点就透,她微微弯起一点唇角,垂下眼眸,看起来便惟妙惟肖了。

    镜中还映出徐书翠红通通的小脸,她站在一旁眼也不眨地看着梨瓷,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一脸的憧憬与景仰。

    那中年妇人也觉得差不多了,便带着她们往游街的花车队伍走去。

    祠堂后院,扮神祈福的游街队伍已经排列整齐,花车四面悬着彩绸,车架上缀满了各色花灯,打头阵的是玉皇与王母,后面还跟着财神和土地、织女和牛郎,大圣、哪吒和八仙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那大圣似乎也被带去妆扮了一番,此刻脸上画着“倒裁桃”,眼睛也被描成金色,时不时做出抓耳挠腮的动作,看起来更像了;哪吒的花车上则铺满了红艳艳、黄澄澄的彩灯,远远望去,的确是脚踏风火轮、手持火尖枪的少年英姿。

    梨瓷与徐书翠被带去了观音娘娘的车架,比起其他神仙花车上的花花绿绿、热闹非凡,这辆花车则要素净很多,底座是精心雕刻的淡蓝水纹,中央是洁白如玉的莲花宝座,宝座上嵌着层层叠叠的彩灯莲瓣,花车行进间微微颤动,犹如微风拂过莲池。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先前那两人已带着官兵追到了祠堂,一间间地搜查起来,祠堂里不时发出姑娘与孩童的惊叫声。

    梨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将扮成童子的徐书翠拉上了花车,便像方才那位妇人教过的那样,抿着唇,露出微微的笑意。

    徐书翠不知道坏人已经追上来了,只是单纯没有过这般被众人簇拥围观的经历,一时也紧张起来,她偷偷地抬头看一眼神仙姐姐,只觉得她周身仿佛散发着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息,自己不过是看她一眼,便在这慌乱之中寻得了一丝依靠,心里的紧张也随之舒缓了。

    花车缓缓启动,驶入街道,周围的人群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大圣来啦!”

    “观音娘娘,送我一个大胖小子吧。”

    “财神爷在上,佑小人财运亨通,大财小财滚滚来!”

    ……

    那两人带着官兵们搜遍了祠堂的房间,却一无所获,年轻的那个眼睛尖些,已经发现了后院的花车,立刻将人拦下,正要搜查之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祠堂里年轻的后生们匆匆赶了过来。

    他将手中拐杖重重叩在地上,怒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游街祈福是大事,误了时辰,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两人带来的官兵已经停了下来,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那年轻些的朝自己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再将冯家的信符拿出来,那个年老些的却摇了摇头,指了指祠堂的匾额,夜间灯火照亮了上面的“冯”字。

    他只好作罢,一边示意放人,一边陪着笑脸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都是误会。”

    两人说了半天的好话,总算是得了冯家这位老爷子的谅解,正准备带着人告辞,却见一个衣着素净、满脸焦急之色的年轻女子匆匆赶来,找到这次游街主事的人,口中“啊啊”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比比划划了半天。

    “不是我不讲情面,”那管事的大手一挥,“冯老爷子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耽搁了这么久……”

    他说着说着,似乎发现有什么不对,“诶,不对啊,观音娘娘已经上车了呀。”

    这游街的两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绑人的两人却是听明白了,他俩对视一眼,赶紧道:“追!”-

    一艘画舫静静倚在金陵河畔,船身宽阔,足有三层之高,舫顶四角飞檐高挑,彩灯熠熠悬于其上,琉璃瓦流光溢彩,灯影摇曳。

    两岸的灯会热闹非凡,月上柳梢,彩楼高耸,游人如织,光影交错,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

    谢枕川独坐于船头,恍若未闻,只偏头看了一眼船角滴漏。

    他的声音从夜色里飘来,语气平缓,却像是带着晚风的凉意,“什么时辰了?”

    这已经是问话的第三遍了,至于世子自己看了滴漏多少遍,他便数不过来了。

    梨姑娘怎么还没来?

    南玄心里叫苦,却只能硬着头皮应道:“快到戌时了。”

    他正要问是否着人去催,却听得世子道:“取一支赛月明来。”

    这“赛明月”是浏水李家最新研制的烟花,据说燃放之时比月光更亮,因此得名。

    世子这是不想等了,自己先玩起来了?

    南玄虽然不懂谢枕川的心思,却还是将“赛明月”和火折子一同拿来了。

    红纸包裹的烟花筒立于船面上,谢枕川慢条斯理地晃了晃火折子,明亮的火光立刻燃了起来。

    一朵烟花冲霄而起,如流星一般撕开墨色夜幕,刹那间,整个应天府都被这光芒笼罩,亮如白昼,碎金般的焰屑纷纷扬扬,坠入金陵河。

    她若看见,应当会喜欢吧。

    刹那光华照亮那双漆黑漂亮的凤眸,也如这月色一般惓惓而剔透。

    【作者有话说】

    “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出自吴承恩《西游记》。

    第46章 第46章

    烟花燃尽,天地又归于寂静。

    前去查探广成伯府表小姐行踪的北铭终于匆匆赶回,低声禀报道:“大人,梨姑娘出事了。”

    谢枕川神色一凛,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说清楚。”

    “梨姑娘不见了,听广成伯府的两位小姐所言,她是去买河灯,之后便再没回来过,属下又赶去了店家询问,也并未见她折返。听闻今日灯会有店家走水,场面十分混乱,梨姑娘应当就是在那时被人绑走了。”

    梨瓷来应天府已两年有余了,平日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为财的可能性不大,更有可能的,还是因为她答应了为自己遮掩,才被卷入了此事。

    若是有个什么好歹……

    从来冷静自持的谢枕川,第一次有了不敢思量的事情。

    “立刻派人去寻,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整个应天府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他语气平静,眼眸中流露出森然之意,“再派人盯紧冯睿才,他若有一丝异动,立刻来报。”

    “是!”北铭不敢大意,立刻领命退下。

    南玄也在一旁毛遂自荐道:“世子,奴才也去吧?”

    谢枕川转身看向南玄,将火折子递给他,“不必了,你留在此处,继续放烟花。”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言,大步走下画舫,岸边影卫为他牵来一匹白玉骢,他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偌大的画舫,此刻就只剩南玄自己一个人了,他望着足有半个人高的硕大烟花筒,心里直发怵。

    方才见世子放烟花的时候,怎么就感觉那么简单呢?

    他小心谨慎拿起火折子伸向烟花引信,一咬牙点燃,随后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跳开,一口气跑到了船边,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火星“砰”地一声升上天空,噼里啪啦地爆成红红绿绿的满天星,惊得河里的鱼也四散。

    真不明白这烟火有什么好看的。

    南玄又抬头往岸边看去,流连在河岸的有情人瞧见了烟火,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低声诉说着情话;赶路归家的人借着烟火,脚步又加快了些。

    他叹了口气,又举着火折子,朝下一个烟花筒靠了过去。

    罢了,若是梨姑娘看了这烟火,能想起自家世子的好来,自己这份苦也算没白吃-

    扮神祈福的花车承载着百姓们的巨大热情,不紧不慢地在应天府内游街。

    冯睿才手下的两名绑匪已经带着借来的官兵赶到了队尾,有些困难地在一众神仙里寻找莲花宝座上的观音娘娘和童子。

    那个年老些的斥责道:“怎么回事,她们的药性怎么这么快就解了,居然还站在花车上游街!”

    “我见上次的药还剩些,便拿来用了,”那个年轻些的有些心虚,“大不了,这次买药的钱分你一半。”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敢……”那个年老的原本还想再说两句,但收了钱,便闭口不言了,只是叮嘱道:“这游街祈福是冯老爷子请的人,他年纪大了,对这种事在意的很,咱们这次一定将人看紧了,等祈福一结束,立马就拿人!”

    “我看见了,在那儿!”那个年轻些的已经看到了观音娘娘的身影,连忙带着人朝莲花宝座的花车追去。

    “让开让开!”

    刀疤脸的年轻男子带着一众官兵,假装是为游街开道,一路从队尾追到了队首。

    他死死盯着花车上的梨瓷和徐书翠,他低声对身旁的官兵头子道:“这可是冯大人要的人,等游街结束,立刻动手,绝不能让她跑了。”

    那人点头应道:“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她们插翅难飞。回头冯大人若是问起来……”

    “放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观音娘娘”高高地立在莲花宝座上,“童子”站在她身旁,徐书翠已经不紧张了,甚至还学会了朝自己挥手的人群回以微笑,若是摇一摇那盏莲花灯,人群就会配合地欢呼起来,仿佛自己真成了观音座下的童子。

    她沉浸在这份新奇和喜悦中,只是她个子矮,站在花车上,正好对上那刀疤男眼里的凶意,像极了故事里专门吃小孩的恶鬼,看人的眼神似乎都能将人扒下一层皮来。

    徐书翠立刻又被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她不敢说话,也没法说话,便伸手拽了拽梨瓷的裙子。

    梨瓷正在手忙脚乱地履行着“观音娘娘”祈福的职责,手持杨枝,点洒甘露,手都快要挥断了,感受到小女孩的异样,立刻稍稍转过身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便瞧见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刀疤脸,凶意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嗯,难怪会吓到小孩子。

    梨瓷还没来得及和绑匪打过照面,此刻自然把他当成了长得不太友善的路人。有热闹的人群做依仗,她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还牢记自己的职责,冲那刀疤脸微微展露一点笑意。

    明明只是些许善意的弧度,却有如春风拂面,能化解世间一切戾气。

    那刀疤脸一愣,眼中的凶意也凝固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起来挺无辜的,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

    他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握紧手里的刀柄,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该死,自己差点就被骗了!-

    濯影司寻人的本事通天彻地,要想不被找到,第一时间自然是要把人往城外送。

    很快,前去封城的濯影司卫便带来了消息,听闻西城门处有一辆运货的马车被烟花惊了马,那送货人不知道有什么能量,竟然带着官兵一起追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枕川算了算放烟花的时间,这伙人应当还未走远,立刻纵马扬鞭,带着人往城西去。

    白玉骢一路疾驰,直到被西市灯会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西市灯会人满为患,几乎已经走不动道了,想要逆着游街的车队穿过此街,更是艰难。

    因是绑架案,濯影司卫不敢暴露身份,只能身体力行地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极力为谢枕川开道,“我家公子有急事,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百姓们浑然不觉,一脸兴奋地跟着花车慢吞吞地往前挪动,不时传来议论赞叹声。

    “今晚的游街祈福好生热闹,那哪吒还会喷火嘞!”

    “牛郎和织女真是恩爱得羡煞人了,一年一度,实在不容易。”

    “别挤别挤,我还想到前面去看观音娘娘呢。”

    “还是观音娘娘最好看,简直是神女下凡!”

    ……

    什么神女下凡,不过是乱力怪神,妖言惑众罢了,若是神佛灵验,世间怎会如此纷乱不堪?

    谢枕川面无表情坐在马背上,寒气与狠戾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交织,他缓慢抬眸,握着缰绳的手极力克制,唯有修长的骨节微微突起而泛白。

    不远处一朵烟花升空,赤金色的焰火像是落入凡尘的满天星辰,很快便焚毁于人间贪、嗔、痴、慢、疑。

    那朵焰火同样也落在谢枕川的眼眸之中,乌润的瞳仁倒映出微光,照亮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之色。

    不知从何处来的“观音娘娘”,梳着盘龙髻,头戴莲花冠,颈间的赤宝珠璎珞中有杂色,却硬生生被这一身乌发雪肌衬得明净无瑕。

    她此刻正亭亭玉立于莲花宝座之上,那双眼眸好似琉璃净瓶一般,冷浸星汉玓珠之光,唇角微弯,露出浅淡而怜爱的笑意,如星河入梦般真切而朦胧。

    这样似有若无的温柔笑意,在看到谢枕川之后,瞬间便如春水般化开了,眼眸也弯成了月牙,笑容明媚而灿烂,像是被焰火照亮而波光粼粼的河面,整个夜晚都因为他的出现而明亮起来。

    谢枕川心头绷紧的弦陡然一松,他勒住缰绳,驻马不前。

    人群熙熙攘攘,世界却仿佛在此刻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花车队伍仍然在慢吞吞地前行,谢枕川眼底的冰芒早已被春风融化,心跳也逐渐平稳下来。

    他调转马头,松了缰绳,不紧不慢地跟在花车旁,确切地说,是跟在了莲花宝座的车架旁。

    高头骏马上的男子身着月白色银线流云纹漳缎圆领袍,凛如霜雪,贵不可言。

    围观的人瞧见了,又忍不住议论纷纷。

    “这观音菩萨身边的又是个什么神仙呀?”

    “他骑着白马,又一身贵气,莫不是天龙广力菩萨吧?“

    一旁的两人都听到了此言,与一脸茫然的梨瓷不同,谢枕川的脸已经沉了下来。

    那两人还在继续。

    “什么菩萨?”

    “哎呀,就是被观音娘娘点化的玉龙三太子呀!”

    谢枕川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眼中隐隐透出不悦,偏生又不能计较。

    梨瓷总算是听明白了,她强忍着笑意,悄悄俯身下来,用手中的杨柳蘸了一滴净露,轻轻点在他额间。

    额间传来一丝沁凉,谢枕川微微愣神,灯火阑珊间,只觉得她周身莹澈,皎如明月,眉间那一点朱砂也熠熠生辉。

    那枝上应当真是净瓶甘露,不然他心中不悦怎会全数消解,又心甘情愿被她点化?

    第47章 第47章

    既已大彻大悟,先前那些来历不明的躁郁、闷倦和不安,也全都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了。

    晶莹的水滴缀在他额间,又缓缓滚落,在看不见的地方溅起涟漪。

    梨瓷原本只是觉得好玩,见谢枕川这样配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正要伸手帮他拭去那一点水痕,花车却正巧轧过路间一块碎石,车架一阵颠簸。

    她左手持着净瓶,右手拈着杨柳枝,一时失了平衡,右手指尾不小心碰到他的脸颊,杨柳枝悄悄戳了他一下,谢枕川没有躲闪,眼尾留下一点红痕。

    梨瓷眼中满是歉意,微微张了张嘴,无声地问道:“我是无心的,痛不痛?”

    围观群众们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自觉不自觉地都在看着这对谪仙般的人儿。

    谢枕川扬眉看着她,面上作出一副诚心正意的神色来,懒洋洋应和道:“菩萨有心点化,小神心怀感念,不敢言痛。”

    他声线清冷,却在七夕这样的夜里染上了矿石烟火气息,莫名缱绻。

    围观人听得一知半解,以为是事先排好的戏码,大力地鼓起掌来。

    梨瓷睁大眼睛看着他,“唔唔唔?”

    那就是痛了?

    她仍未说话,只眼中水光盈盈,像是受了委屈但是不会说话的小动物。

    谢枕川眸色一沉,方才见她玩得开心,倒是忘了计较还有一帮杂碎要收拾。

    他居高临下扫了一眼攘来熙往的人群,很快便锁定了那一群本应在值守的城门尉和官兵。

    谢枕川冷笑一声,抬了抬手,朝身后的濯影司卫示意道:“把那几个人带走,仔细审问。”

    这些人倒是好处理,亮明身份将城门尉一拿,底下的官兵便也跟着走了。

    那两名绑人的劫匪见势不妙,正准备脚底抹油,年老的那个有心无力,被人群困住动弹不得,刀疤脸身手好些,将身旁的人重重一推,借力一跃而起,运起轻功逃走。

    谢枕川顺手摘下净瓶中一枚柳叶,运力于指,叶片凌空射出,精准击中那人穴道。

    刀疤脸穴道被封,浑身一僵,从半空直直跌落。

    “啊!”

    惨叫过后,人群中发出惊呼声,众人还未看清怎么回事,“观音”净瓶中的杨柳枝无风而动,只顶端少了一枚嫩叶。

    濯影司很快将人拖走了,场面又恢复了寻常,一派歌舞升平。

    花车游街的队伍还在继续前行,已从西街路过了笪桥,就要驶入左所大街。

    谢枕川骑着马,走在莲花宝座车架稍前半步的地方,微微侧过身来问道:“还想不想玩?”

    梨瓷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这句话在她耳中简直有如天籁,赶紧摇了摇头。

    谢枕川轻笑一声,早知她是三分热度的心性。

    开道的官兵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濯影司卫,有序地指挥着人群,在路中留出一条宽敞的道来,拐角处,哑娘重新扮成了观音娘娘的样子,带着童子立在晚风中,有濯影司做主,她总算是拿到了这次活计的报酬,嘴角笑得压都压不下来了。

    白玉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谢枕川骑在马上,姿容俊逸,挺拔如松,便说是落入凡尘的神仙也信得。

    他微微俯身,向梨瓷伸出一只手,手指也如玉般白皙而修长,月光落于骑上,仿佛镀了一层银辉。

    梨瓷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迟疑片刻,还是搭上了那只手。

    下一秒,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他拉上了马背。

    梨瓷小小地“呀”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稳稳地侧坐在了他身前。

    谢枕川的手微微一滞,只虚虚环过她的腰。

    梨瓷却一点儿也不怕,甚至有些好奇地摸了摸白玉骢的鬃毛。

    “坐稳了。”

    清润悦耳的男声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话音刚落,白玉骢已踏着夜色疾驰而去。

    街旁的灯火迅速后退,人群的喧嚣也逐渐远去,梨瓷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焦急地抓住谢枕川的手臂。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谢枕川不慌不忙道:“会有人替你。”

    不是这个!

    梨瓷赶紧摇了摇头。

    “绑你的那群人已经处理了,广成伯府那边也安排妥当,不必担心。”

    谢枕川扬了扬眉,似有些邀功意味,甚至事无巨细道:“你落在祠堂里的衣裳亦收拣好了。”

    梨瓷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些。

    只是她很快又摇摇头,比出一个不到自己半身高的位置。

    还有呢,她方才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女孩呀!

    谢枕川这才想起来了,“你是说徐掌柜的女儿徐书翠?”

    梨瓷这才知道小女孩叫徐书翠,连忙点点头,又比比划划一番,示意想将她也一起带走。

    方才这一番逃生的经历,她自觉已经和徐书翠相处出深刻的情谊了,看烟花这样的好事,自然也要带上她,她肯定会喜欢的。

    况且谢枕川若是知道她救下了这么重要的人质,一定也会赞许自己的聪明才智。

    “嗯,阿瓷果然是有勇有谋,巾帼不让须眉,”谢枕川闻弦歌而知雅意,配合地点点头,心里却只想着如何将那只小蜡烛打发走,“只是她出来这么久,徐掌柜想必担心,我已经令人送她归家了。”

    梨瓷不由得露出失望神色,但也知道他说得在理。

    谢枕川又道:“我会派人给她送去解药,阿瓷若是担心,我们改日再去探望便是。”

    梨瓷乖乖地点了点头。

    白玉骢穿街过巷,很快又回到了金陵河的画舫边。

    到了码头,谢枕川勒住缰绳,“懂事”的白玉骢却误解了主人的心思,高高扬起马蹄,来了一个漂亮的急停。

    ……谢枕川无奈地闭了闭眼,惯来优游自若的脸上鲜见地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他一路上都在极力平衡马身,尽量避免与梨瓷发生不必要的身体接触,免得她误以为自己是轻浮贪色之人,这该死的笨马却在最后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

    “哇!”

    梨瓷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一瞬间停在了空中,几乎要飞起来了,她还没来得及考虑会不会掉下去的问题,谢枕川已经稳稳托住了她的腰。

    她浑然未觉身后之人心中的迟疑纠结,只是望着白玉骢在空中飞扬的漂亮鬃毛,面露向往之色。

    原来不用说“吁”也可以勒马呀。

    谢枕川一个利落的翻身,先下了马,正要开口解释,却发现梨瓷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玉骢看,又试探着摸了摸玉色的鬃毛。

    他已经能够想象,若是她能开口,定然要一边为这匹笨马顺毛,一边爱不释手夸它“好乖”“好马”之类的稚语。

    ……无妨。

    谢枕川耐心地伸出手,正准备扶梨瓷下马,却看见这匹桀骜难驯的笨马居然已经无师自通地跪了下去!

    梨瓷原本还有些犯难,不知该如何下马,马儿却像是通晓人心一般,乖乖跪在了地上,立刻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她学着谢枕川的样子翻身下马,然后也没着急走,转身扑在那匹白玉骢的身上,开心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白玉骢偏着头接受了她的爱抚,大大的马眼睛里写满了温顺。

    ……

    如此见色起意,简直是寡廉鲜耻,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谢枕川“哼”了一声,懒得再多看这匹笨马一眼-

    绣春一脸焦急地站在桥头,瞧见马上的两道身影,一时还有些晃神。

    好在她很快认出这个“观音娘娘”是自家小姐扮的,总算是收了眼泪,“小姐,呜呜呜,你总算回来了。”

    梨瓷“唔”了一声,想要安慰她,但又说不出话来。

    谢枕川看向一旁正待复命的北铭,“解药呢?”

    北铭立刻将一个小瓷瓶双手奉上,谢枕川略一颔首,绣春这才回过神来,接过解药,赶紧带着自家小姐进了船舱更衣去了。

    两人留在船头,北铭禀报道:“回禀大人,事情已经查清了,那两人的确是奉冯睿才之命,计划绑走梨姑娘和徐玉轩之女威胁大人,只是更深的缘故却不可能说了。”

    “也未必是不肯说,”谢枕川眸色晦暗,犹如深不见底的渊,“冯睿才处事圆滑,小心谨慎,不会留下那么多把柄。”

    北铭不甘心道:“那两人手里还有冯家的信符,冯睿才定然逃不了干系,他既然绑架良家女子,已触犯了刑律,可要以此为由,将那老狐狸——”

    谢枕川已然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必。”

    北铭一脸茫然,还是南玄努力朝船舱处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明白过来。

    若要以此为由问冯睿才的罪,梨姑娘被绑架之事便瞒不住了,毕竟人言可畏,谁也不知道人们会相信哪个版本的流言。

    大人心有挂碍,做事难免束手束脚几分。

    “本来也未到撕破脸的时候,现有的证据,还威胁不了冯睿才的官位,”谢枕川心思深沉,抬眸望向天幕,今夜不过初七,半圆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还留有半个缺面,“何况,要让此案大白于天下,最重要的,还是那位的心思。”

    北铭立刻明白过来,回禀道:“两淮盐运使司的账册亦在暗查之中,如今已有些眉目了。只是……今夜那群人如何处置?”

    “城门尉玩忽职守,依律流放,”谢枕川轻描淡写道:“至于冯睿才的那两条走狗,毒哑了打杀出去,自生自灭吧。”

    北铭领命退下,“是!”

    第48章 游船

    画舫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缓缓驶过,舫中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绣春总算是从方才的惊慌中缓过神来,她兑了温水,伺候梨瓷服下解药,有些新奇地盯着自家小姐这一身打扮,夸赞道:“小姐这样一妆扮,当真是像模像样,我方才在船头上瞧见,只当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了,都不敢认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到神仙,梨瓷又开始觉得脸僵了。

    她鼓鼓脸颊,又揉了揉方才一直保持笑意的嘴角,这回开口说话,总算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做神仙才不好呢,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的,还是做个凡人好,至少可以随心所欲。”

    绣春听得笑了,为小姐褪下那件圈银绒绣墨竹的观音帔,重新换上月白色绣重瓣莲的浮光锦襦裙,只是此处没有卸脂粉的洗面方子,便暂时将面上的妆容留着了。

    她又取下小姐头上的莲花冠,重新将发髻梳好,最后簪上先前那支珍珠累丝凤钗。

    绣春仔细端详了一眼,心中啧啧称奇,先前为小姐妆扮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当真有几分本事,小姐如今换回了平日里的打扮,只是留了脸上的妆容,可看起来依旧有几分圣洁慈悲意味。

    那一点殷红的朱砂点在额间,她悄悄地眨一眨眼,冰洁渊清之间又添了一抹人间烟火的温婉和灵动。

    梨瓷换好了衣裳,又兴冲冲去寻谢枕川,只是并未在船头看见他,只看见了正在指挥着人将烟花筒搬去岸上的南玄,便问道:“谢大人呢?”

    南玄指了指二楼船舱,“世子正在里头作画。”

    梨瓷点点头,顺着木阶上了二楼。

    船舱门敞开着,房中灯火亮如白昼,谢枕川正坐在桌前,神情专注地提笔在宣纸上作画。

    梨瓷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发现他画的正是苍爷爷那幅在火中烧毁了的《观音菩萨像》。

    这幅画早已完成大半,可见笔法顿挫宛转,连莲花冠上的小化佛饰物都纤悉无遗,观音衣饰卷褶飘带之势更是得了苍云子真传,毫无二致。

    唯独菩萨的面容还是一片空白,谢枕川填补了其余细节,到了此处,却忽然停了下来,凝视着眼前那张宣德纸,久悬不决。

    梨瓷悄悄在他对面坐下,歪着头看他作画。

    似是察觉了动静,谢枕川抬眸看她一眼。

    只见她脸上严妆未卸,一双柳叶弯眉此刻被勾画得细细长长,圆圆的眼睛也微微上挑,珍珠粉遮去了脸上嫣红之色,那一点婴儿肥便衬得脸庞丰腴饱满起来。

    虽然生得一副慈悲观音像,只是行止实在散漫逾常,此刻正以手支着脑袋,歪歪扭扭地看着纸上画像,桃花似的唇瓣便弯出些许弧度,像是玉面天生带着喜意。

    观音那一点柔和而慈悲的笑意,忽而变得光明洞彻起来。

    谢枕川垂下眼眸,又行云流水落笔,将整幅画一气呵成。

    很快,栩栩如生的观音菩萨像已经跃然纸上,只见观音娘娘眼睑微微低垂,目光柔和而慈悲,唇边一点笑意似乎能驱散众生疾苦,只需略加淡彩设色,便算是彻底完工了。

    梨瓷忍不住赞叹出声,“画得真好,原来不必临观音像,也能如此神形具备。”

    谢枕川持笔的手微微一顿,镇定自若道:“心中有佛,无处不灵山。”

    他说完这句,便欲盖弥彰地搁下了笔,起身道:“我令人备了些吃食,梨姑娘可要尝尝看?”

    梨瓷立刻把灵山抛却脑后了,一脸虔诚地点了点头-

    岸上的烟花接连不断地升起,绛火银花,翠焰金砂,金陵已成不夜天。

    两人上了第三层的船舱,此处像是建在船上的亭台,只不过视野更好,波光与天色尽收眼底。

    亭中水曲柳雕花方桌上摆了茶点,四处垂着遮风的帷幔,围出这一方天地。

    梨瓷第一次没有着急吃点心,而是扶着阑干往天上看,除了节庆里常见的玉药、明火、中焰等烟花,还有颜色难得一见的“紫葡萄”、变幻莫测的“鱼变龙”、“金钱变蝶”。

    她最爱看的,便是这"金钱变蝶"的奇景,只见夜空中先是炸开一片金雨,无数铜钱状的火花簌簌而落,劈啪作响,仿佛天上真的在撒钱一般。待金光转暗,将熄未熄之际,忽又腾起一片赤色的烟火,恰巧接续在方才铜钱消散的位置,好似漫天金钱又化作了无数翩然而起的火蝶。

    梨瓷聚精会神看了整整一盏茶的光景,脖颈都仰得有些累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坐回亭中。

    已入了黄夜,谢枕川并未让人沏茶,而是煮了茶苏。

    茶汤的水汽里混着桂、橘、枣的香气,还未入口,便已经觉得甜蜜,铜胎画珐瑯莲花式碟里摆着精心制成各色花鸟形状的乞巧果儿,梨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有些舍不得吃了。

    她选了半天,最后挑了个琉雀图案的乞巧果儿,这只琉雀胖乎乎的,连羽翅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

    梨瓷看着琉雀黑不溜秋的芝麻眼睛,像是在小声和它打商量,“我就吃一个。”

    谢枕川眸中露出一丝柔色,他抿了一口茶苏汤,轻笑道:“无人与你抢,都是你的。”

    梨瓷心志坚定地摇了摇头,毕竟这乞巧果儿里边都是饴浆做的,她还不想今日过节,明日便上山见薛神医。

    只是入口,她立刻便尝出了差别,这乞巧果儿的面皮只脆脆薄薄一层,里边的馅儿像是山药泥和着牛乳所制,一点糖饴也不用,已经透着香甜。

    她想了想,今夜是七夕,总要凑成双才好,又挑了一只灵鹊图案的果子吃下去与它作伴。

    吃完乞巧果儿,她饮了一口茶苏汤,便觉今日惊惶与倦意全消,她还是后头见濯影司抓人,才知道自己又被那两名歹人找到了,若不是谢枕川正巧赶来,两人多半又要被坏人抓走了。

    她难得正色道:“还未谢过谢大人,今夜若不是你们及时赶来相救,我和徐书翠还不知该何去何从。”

    “阿瓷言过了,”谢枕川握着杯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濯影司已经查明,今夜那帮歹人行凶,是受南京守备冯睿才指使,亦与江南科举弊案脱不了干系。你若不是被我所累,也不会遭此一劫,救你更是分内之事。”

    到底是他大意,未曾想到冯睿才竟敢对梨瓷动手。

    “原来是这样么,”梨瓷这才知道自己今日被绑的原因,仍然十分大度地摇了摇头,“不打紧的,我今日还是第一次在乞巧节上扮观音游街祈福呢,就算是劫,也算是修行了。”

    她眼睛亮闪闪的,一点儿也未觉得后怕,最多不过是觉得有些辛苦罢了,想起今晚的经历,仍然觉得神奇,又问道:“谢大人如何知道会在那里找到我啊?”

    此题若让北铭作答,自然是因为大人与梨姑娘相约,却久等不至,恨不得三催四请,这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她被人绑走,立刻令人封了应天府城门,又亲自骑马去追,才有了今日局面。

    却见谢枕川举起手中杯盏,又饮了一口茶汤,面不改色道:“巧遇,许是天意罢。”

    梨瓷立刻被这个理由说服,点点头道:“一定是菩萨保佑,改日我再去净明寺中上香好了。”

    谢枕川思及净明寺那满口诳语的梵贤大师,不仅微微蹙了蹙眉,似不想被人察觉,很快又悄然松开。

    “上香还愿自是应当,”他转了转手中杯盏,有条有理道:“只是此案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今夜绑人失败,冯家未必会收手,净明寺虽是佛家清净之地,但也不可掉以轻心。阿瓷既然已有诚心,想来佛祖也不会计较的。”

    梨瓷又觉得有理,“那我改日再去好了。”

    谢枕川颔首,唇角弯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嗯,忙过这段时日,届时我亦可护送阿瓷前去。”

    梨瓷眨了眨眼睛,在心里想,谢大人日理万机,这点小事还是不必麻烦了。

    只是说到天意,她又想起自己那盏漂到河中间又沉下去了的河灯,实在是不祥之兆。

    梨瓷立刻担心起来,不由得问道:“谢大人先前答应为我打听书院中三位学子的消息,不知可有眉目了?”

    谢枕川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眸色也晦暗几分。

    他幽幽道:“此事我昨日才知晓,又关乎阿瓷的终身大事,总要慎重些。”

    “我不是有意催促的,”梨瓷心里藏不住事,解释道:“只是今夜和两位姐姐一起去金陵河畔放灯,我向河神祈愿,能在三位公子中挑选出称心如意的赘婿,但见河灯沉了,这才有些担忧。”

    谢枕川垂眸侧首,遮住眼中笑意,只是言语里不自觉透出一分神采奕然的恶劣,“世事无常,万般皆是命,有些人命不好,阿瓷也不必挂怀。”

    梨瓷下意识地点点头,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复又抬头看着他。

    谢枕川掩唇轻咳一声,又恢复了一本正经之色,“我是说,世事如棋局局新,问天也未可尽信。”

    第49章 成算

    ◎他望着那双被笑意浸染得莹澈明净的眼眸,已有了成算在心。◎

    “谢大人说得是,”梨瓷果然被他糊弄过去,又微微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所以我才想来问你嘛。”

    她目光清澈而笃定,语气也全然信赖,若提及的不是此事就更好了。

    万千思绪翻涌过心头,触及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眸,又被生生压下。

    谢枕川很快恢复了平常的神色,语气也四平八稳,波澜不兴,“古训有云,‘耳不闻人之非,目不视人之短,口不言人之过’……”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梨瓷便更好奇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非要磨出一个答案,“告诉我嘛,此处又没有外人,你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不和别人说。”

    她声音似被茶苏润过,带着又暖又甜的香气,说的话也难得妥帖,谢枕川心情稍稍好转些许。

    濯影司早已收集过书院学子的卷宗,平时同处于书院,多少有些交集,至于如何评述,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谢枕川勾了勾唇,语气一派中正无私,似乎当真是在慎重为她权衡利弊:“那位隋公子身强力壮,力能扛鼎,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可惜性情莽直失慎,虽在书院读了几年书,不过识得几个粗浅字句,终究难成大器。”

    梨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很快就接受了他的说法,毕竟自己就是不太聪明,父母才想为自己招赘的,若是招来的赘婿也是如此,如何扛得起家中大事小事呢?

    谢枕川眸中深色消融,又不紧不慢道:“贺公子倒是才学不俗,为人圆融,书院上下皆与他交好。如此这般,难免有些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且他家中境况复杂,恐怕也难以相与。”

    梨瓷乐观道:“此事应当无碍,等他与我去了山西,自然不必再为此烦忧。”

    这也是梨固有意让女儿在应天招赘的原因,一来可以请岳父帮忙在书院择选,又有师生这一层关系,自然要对梨瓷看重几分;二来嘛,这远“嫁”的女婿,人脉往来也要比本地的省心许多。

    谢枕川也不争辩,不慌不忙将内情娓娓道来,“贺嘉石其父曾是京中大员,才大心细,能说会道,若不是贪恋女色误了事,也不会被贬至南京。听闻后宅如今已纳了八房妻妾,整日闹得不可开交,兄弟姊妹亦是如此。梨家若是出得起价钱,想必贺嘉石的嫡母会乐见此事,毕竟他生母常年体弱,月月都要参方养着,姊妹更是一个赛一个的贪恋富贵,只怕恨不得一同送去山西。”

    梨瓷心原本是更为偏向贺嘉石的,只是听他这样说,面上又茫然起来,虽然不知如何是好,但也没有反驳,只是低头喝了一口茶苏汤,打起精神听他继续。

    谢枕川十分满意她的通情达理,神情自若地抬手为她续了一盏茶汤。

    “至于程公子,”他眼也未抬,修长手指徐徐将杯盏推至梨瓷面前,继续道:“勉强也算过得去,只是此人心志不坚,随人俯仰,为长远计,并非良配。”

    见他三言两语就将外祖与自己精挑细选的赘婿人选一一否决了,梨瓷微微睁大了眼睛,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这三个都不合适吗,就连外祖挑的也不行吗?”

    哼,果然是周则善那个老匹夫从中作梗。

    谢枕川还未来得及展颜,又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差异,“不知周大人看中的是哪位才俊?”

    梨瓷毫无防备就被套了话,坦诚相告,“外祖看中的是隋公子与贺公子。”

    “那位程公子……”谢枕川睇她一眼,“是阿瓷自己选中的?”

    梨瓷点点头,“初见程公子那日,我在茶摊大娘处听得了程家之事,他家本就贫苦,又受了不公之事,无人敢与之结亲,仔细想来,应当是最合适的了。”

    呵,初见那日自己还是“谢徵”,和她一起救下的人,她平日爱去的是方泽院,也是自己为她写文章,备吃食,不知何时程立雪竟已摇身一变,成了最合适的人。

    谢枕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有多合适,比‘谢徵’还要好么?”

    梨瓷脸颊微热,老老实实地承认,“谢徵哥哥自然是最好的,但……这不是一回事嘛。”

    她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不敢让身为濯影司指挥使的谢大人入赘自己家呀。

    听闻此言,谢枕川眉眼稍稍舒展,露出一个风光霁月的笑来。

    他并未否认梨瓷言中未尽之意,只是道:“嫁娶之事,本就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除了家境和才学,阿瓷不是还要样貌好,最好还会钻研些吃食的么。”

    他点到即止,又循循善诱道:“按图索骥未必适合,阿瓷还是要选个衬自己心意的才好。”

    “其实我也没觉得那三位公子不合心意……”梨瓷的声音在谢枕川逐渐凝固的笑意里一点一点变小,她努力地想了想,大概是他觉得自己劳心劳力帮忙相看了,看法却没有得到尊重,所以不高兴吧?

    她讨好地递过去一块自己还没来得及吃的玄鸟果子,“谢大人说得也好,只是我毕竟是招赘,人家愿意答应我便已经很高兴了,未必有挑选的余地呀。”

    谢枕川却不大笑得出来了,他接过那块乞巧果儿,轻声问道:“无论是谁答应,你都是一样的高兴吗?”

    毕竟大多只有一面之缘,梨瓷不太看得出来这三人的差别,而且目前的观感都不差,干脆一碗水端平道:“对呀,找到合适的人选我就带他一起回家。”

    说起回家之事,她又回想起自己先前的失败经验,总算是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无论条件如何,总得要对方愿意入赘才行。

    梨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我在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也不知人家是怎么想的,未必肯答应呢。”

    谢枕川张口咬下那块玄鸟果子的羽翼,乞巧果儿的外皮酥脆,在嘴里嘎吱作响。

    “我原以为阿瓷胆大得很,”他垂眸看向没了翅膀的玄鸟,微微笑道:“难道是如今关心则乱,不敢问了么?”

    梨瓷摇摇头,又点点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头,纠结道:“毕竟三人都是书院学子,若是问了又被拒绝,流传出去,实在是有辱外祖父的名声,谢大人聪明过人,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呢?”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眼巴巴地看着他,“要不就寻个由头将他们三人寻来,旁敲侧击一番。谢大人若是不愿意言人之过,我就躲在一旁偷偷地听着,保证不出声。”

    谢枕川气极反笑,“怎么,阿瓷这是想让四个人凑一桌叶子戏打给你看?”

    梨瓷咬着唇,白皙细嫩的食指戳了戳自己的下巴,“……也不是不行,谢大人若是输了,我愿意负责出你输掉的钱。”

    谢枕川轻哼一声,不以为意,“只怕到时我赢来的都是你的钱。”

    梨瓷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像是散入了漫天星辰,“那也不要紧,我不会赖账的,都给你呀。”

    谢枕川镇定自若看她一眼,先将她给的剩下半块乞巧果儿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清甜软糯的馅儿在舌尖弥漫开来,他望着那双被笑意浸染得莹澈明净的眼眸,已有了成算在心。

    先是断绝她对那三人的念想,再让她摒弃招赘的想法,最后再将心思收拢回自己身上来。

    生在帝辇之下,他天生便擅长做这样的事情,鲸吞蚕食,铺谋定计,决胜千里,只要是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人心,亦当如是。

    【作者有话说】

    谢枕川:拒同担,拒恶意竞争。

    第50章 放灯

    ◎两人买好了河灯,又折返回了河畔。◎

    待到绵甜的香气在舌尖泯没了,谢枕川仍然未置可否,绚烂的烟花在天际炸开,照亮那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除却一抹纤秀秾丽的身影,其余皆是不可见底的深色。

    梨瓷是惯会撒娇磨人的性子,见谢枕川不说话,自己也一点儿没有退却,又直起身子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语气可怜巴巴的,“不可以吗?”

    两个人今日都穿了月白色的衣裳,重瓣莲交叠于流云之上,在晃动的月色中几乎要融为一体。

    谢枕川挑眉看向她,眼尾微微上扬,“我便是有意相邀,他们敢来吗?”

    梨瓷这才后知后觉这个问题,濯影司指挥使组局相邀打叶子戏,恐怕的确是没人敢来的。

    她松开谢枕川的衣袖,手腕仍然直直地伸展着,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趴在桌面上,侧着脸看他,一脸苦恼。

    怪不得河神大人要卷走自己的河灯呢,自己根本选不出来嘛。

    “阿瓷实在是妄自菲薄了,”与意懒心灰的梨瓷不同,谢枕川的语气平静,只有下颌线条微微绷紧,“你这样好,根本不必忧心他们愿不愿意答应,正该好好思量一番他们配不配得上你才是。”

    梨瓷面露惑色,只当自己是听错了,却又听得他道:“既然答应了要帮阿瓷相看,我自当为你斟酌考验一番,如果不是最好的那个,怎么配得上你呢。”

    她的想法已经被谢枕川带跑了,不由得歪着脑袋道:“如何考验呢?”

    “君子应慎欲修德,”谢枕川一边说着“慎欲”的话,一边将那碟乞巧果儿推到了梨瓷面前,像是投桃报李一般,将一枚鹣鹣图案的乞巧果儿递了过去,又继续道:“若是轻易被外物所惑,不能固守本心之人,自然配不上你。”

    清润的声音穿透了金陵河上的凉风和水汽,低低缠绕上来,那双好看的凤眸也凝着她,像是知道她喜好什么,修长如玉的指间拈着一枚金黄酥脆的乞巧果儿,不请自来。

    焰火落入他眼眸,映出惊心动魄的光影,梨瓷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点了点头,那枚果子也在自己手中了,只见上面绘着两只青赤色的鸟儿,皆是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不知为何,这枚乞巧果儿看起来颜色格外鲜亮、味道也更香甜些。

    为了展示自己“慎欲”的决心,她恋恋不舍地道:“我已经吃了两枚乞巧果儿了,要不还是不吃了吧?”

    谢枕川轻笑一声,“这枚果子的馅儿是苏禄苏丹国进贡的金薯所制,甘甜绵糯,阿瓷不尝尝看么?”

    单纯如梨瓷还不知人性经不起考验的道理,闻言立刻低头咬了一口乞巧果儿,金灿灿的内馅饱满而细腻,唇齿间满是香甜绵软。

    她吃完了这枚果子,又想起刚才约好的正事,期待而恳切看着他。

    谢枕川知道她要说什么,缓缓露出一个浅笑来,“待此事安排好了,立刻派人告知你。”

    两人一个舒眉,一个展目,俱是称心如意。

    备好的烟火还未燃尽,只是天色不早了,谢枕川令画舫靠了临近广成伯府的*码头,送梨瓷归家。

    行至河畔的灯市摊儿,买灯的客人比起先前已经少了大半,摊主有了闲暇,也开始卖力地吆喝起来,“最后几盏河灯,买一送一,买一送一了啊!”

    想起自己没买成的第四盏河灯,路过那摊位时,梨瓷脚下的步子立刻变小了,扭过头打量着河灯上的花样。

    她的心思一向写在脸上,谢枕川便也停了下来,耐心等她看完。

    两人一同驻足在小摊面前时,看了一晚上灯火的摊主也不由得眼前一亮,嘴里不要钱似的说着恭维话,“哟,公子和夫人出来逛灯会么,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买一盏河灯许个愿吧,现下只要二十文钱一盏,买一送一呢。”

    梨瓷站在一盏赪霞色绛纱灯面前,赤金色的灯火在夜色里摇曳生姿,脸上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色,似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谢枕川已经备好银钱了,她还在没什么威慑力地纠正那摊主的误会,“你、你别胡说。”

    摊主这才看出这是一对还未过明路的小情人,立刻又道:“是小的胡言乱语了,姑娘买河灯么?”

    梨瓷悄悄抬眼看向谢枕川,他似乎心情不错,脸上半点没有被误解的恼意,甚至宽宏大量道:“挑一盏吧。”

    不过是一盏灯罢了,若是他听见了什么不想听的愿望,也有得是办法让这盏灯再次沉入金陵河底。

    梨瓷点点头,先伸手摘了一盏绘着祥云的河灯,递给了谢枕川,正要挑第二盏的时候,那摊主道:“姑娘,咱们送的河灯就是那一盏素色的,若是要什么图案,可以自己画。您看您是再买一盏呢,还是自己画呢?”

    梨瓷看了谢枕川一眼,习惯性地替他省钱,“我要自己画。”

    那摊主已经认出来这是先前自己在这里一口气买过三盏灯的姑娘,少做了一单生意,心中难免有些惋惜,他一边将素色的灯笼递给她,一边摇着头看向那位公子,眼里满是这姑娘所托非人的惋惜。

    谢枕川随手扔过去一锭银子,干净利落地堵住他的嘴。

    摊主立刻将两位贵人引到桌前,除了墨汁,又大方地添了三色丹青来,供二人作画。

    谢枕川已经十分自觉地拿起了笔,“阿瓷想要画什么?”

    既然是自己作画,梨瓷当然想要一个不一样的,毫不犹豫道:“我想要画一只小松鼠。”

    谢枕川了然颔首,寥寥几笔便在黄棉纸勾勒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松鼠模样,一身浅赭石色的皮毛,头上还顶着两簇可爱的耳穗。

    梨瓷看得心头软软的,又见那只执笔的手顿了顿,在它怀中添上一颗艳红的柿子。

    “好可爱呀,”她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未干的丹青,“不过小松鼠不是喜欢吃花生么,它为什么抱着一个柿子呢?”

    谢枕川语调懒散,说出的话却像是买一送一、强买强卖的摊主,“我画的小松鼠就是抱着柿子的。”

    他顿了顿,找出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柿柿如意,不好么?”

    梨瓷点点头,十分捧场,“好呀,柿子甜甜的,我也喜欢。”

    谢枕川抿着唇,并未说话,转过脸将手中的笔搁在了桌上。

    摊主不知何时将那盏赪霞色的绛纱灯移了位置,焰色灯火落在郎君如玉的脸上,染上薄薄一层绯色。

    两人买好了河灯,又折返回了河畔。

    梨瓷慷慨大方地将自己放河灯的心得体会教他,“……你要闭着眼睛,先许一个愿望,再将河灯慢慢托入水中,动作要轻,要平,这样它就不会沉了。”

    谢枕川早已没了将自己的愿景寄托于河灯祈愿、神佛庇佑的赤子之心,只是望着那双干净圆润的眼眸,他仍是配合地闭了闭眼睛,旋即又依言将河灯放入水中,一阵微风吹来,顺顺利利地将那盏河灯渡到了对岸。

    “到了到了,”梨瓷遥遥望着那盏河灯,眼角眉梢都藏不住笑意,“谢大人许的什么心愿啊?”

    谢枕川并未许愿,随口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梨瓷的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敬意,还是谢大人的河灯争气啊,不像自己的,连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承受不了。

    谢枕川并不在乎那盏河灯的命运,侧身为她让出位置,“该你了。”

    梨瓷点点头,双手捧着河灯,正要托入水中,只是看着小松鼠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还有怀里红艳可爱的柿子,立刻又舍不得了。

    谢枕川察觉到她的犹豫,“怎么了?”

    梨瓷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我喜欢这盏灯,不想放了。”

    晚风轻拂过河面,灯火明明灭灭,不知是谁人未说出口的祈愿-

    谢枕川送梨瓷回了广成伯府,此时已近巳时了。

    他未来得及休整,又回了濯影司驻应天府的据点。

    石壁上的火把不知疲倦地燃着,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阴冷潮湿的风,在夏夜里也略显寒意。

    徐玉轩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形容狼狈,然而细看之下,那些绽开的皮肉已开始结痂,伤势早已好转。

    北铭站在牢外,眉头紧锁。

    他原本以为徐玉轩不过是个畏怯的商人,用过刑后才发现,此人外表软弱,心志却较常人坚韧。顾及他身体孱弱,北铭不敢再下重手,生怕把人打死了,回头大人不好向梨姑娘交代,干脆换了怀柔之策。

    “你就算不顾自己,也得为妻女想想吧?”北铭放缓语气,试图打动他,“她们孤儿寡母在外,无依无靠,不知要受多少欺负。”

    徐玉轩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言不发。

    北铭见状,又加重了语气,“方才你也见到了冯睿才派来的那两名绑匪,若不是谢大人今夜及时救下你的妻女,她们早已落入冯睿才之手,性命难保。”

    徐玉轩终于有了反应,他睁开眼,油盐不进道:“只要我不说,冯睿才也好,濯影司也罢,谁也不敢动她们。”

    ……北铭一时语塞,此话简直是歪理,但也的确是这个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劝道:“你难道不想见见她们吗?”

    徐玉轩又不说话了,北铭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他的沉默不似心如死灰,更像是有恃无恐。

    就在这时,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自牢外传来,火光映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不必多言,”谢枕川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自有一股凛意,“看来这位徐掌柜家的,早已将他外边那个藏好了。”

    徐玉轩闻言脸色骤变,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床角缩了缩,声音颤抖,“你、你怎么知道?!”
图片
新书推荐: 嫁错 被坏女人捡回去了 笨蛋美人的裙下臣 [综英美]与罗宾的一百次恋爱 [综英美]黑漆漆上司不可能是我的甜心男友 月明照江水[重生] 啾一口迪亚菠萝QAQ 成为暴徒情绪稳定剂后 爆红娱乐圈从龙套开始 八零矿区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