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件事,需你去做。◎
北铭也是一愣,一脸惊讶地望向谢枕川,他也不明白大人缘何会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满是疑惑。
根据濯影司探子回报,徐家虽是赘婚,但夫妇二人感情交好,成婚多年都鲜少红过脸,街坊邻居皆知徐玉轩对内顾家勤勉,对外亦能帮助徐掌柜打理家业,便是心中不大瞧得上徐玉轩入赘的行径,也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但是如今看徐玉轩的反应,又确有此事。
谢枕川居高临下站在牢门外,虽然一开口便说中了徐玉轩极力想要遮掩的秘密,面上仍旧是那幅古井无波的淡漠神色,“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不过是静静站在那里,语气平静地说着再普通不过的话,已经压迫感十足。
濯影司威名赫赫,即便在应天府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徐玉轩心头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这几日的坚持在这位濯影司指挥使的眼中,恐怕也只是笑话罢了。
他踉踉跄跄地爬下床,跪在谢枕川面前求情,“大人,她们都是无辜之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她们吧。”
谢枕川睨他一眼,眼神冰冷,仿佛在打量着一只狼狈不堪的丧家之犬,“你犯下此等抄家灭族之罪,也敢妄称无辜?”
“抄家灭族”四字如惊雷般在徐玉轩耳边炸响,他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栗,却还是矢口否认道:“大人,小民一向老实本分,遵纪守法,实在不知自己何罪之有。小民心知濯影司是为救民济世,即便含冤入狱,亦心怀敬仰,不敢妄言,求大人明鉴啊。”
谢枕川未置一词,只略略抬眸,似在垂听他所言真伪。
徐玉轩以为此事还有转圜,又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试图博取这位大人的同情,“大人所言之事,是小人的不对。只是小人入赘徐家多年,遭人轻视也就罢了,还要更姓改名,不能传宗接代,常感愧对列祖列宗,这才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大人明察秋毫,小人虽然愧对娘子,但未尝触犯律法啊。”
谢枕川眉梢微挑,作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知徐先生本姓为何?”
徐玉轩心头一喜,想起自己曾听妻子提过一嘴,这位大人隐姓埋名来应天之时,曾被那广成伯府的表小姐看上,欲招为招赘,想来也是对此事深恶痛绝的。
他连忙答道:“小姓于,单字轩。”
于轩是他的本名,自从入赘徐家之后,他便改了妻姓“徐”,为了保留本姓,又添了一个“玉”字,成了如今的“徐玉轩”。
谢枕川颔首,意味深长道:“的确听闻于先生是纯孝之人,即便入赘徐家,不能侍奉寡母身侧,也时常回乡看望。若是本座没记错的话,于先生老家在淮安府高舍乡?不知往返路途可远?”
徐玉轩磕头的动作一顿,自己已经十余年未曾听闻他人用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称呼自己了。
他斟酌片刻,低声答道:“从清江浦走水路,须三五日光景。”
谢枕川再度点头,“听闻清江浦以西有一条小径,若是快马,不足两日便可至淮安,不知于先生可曾听闻?”
徐玉轩面色一僵,不想这位京城来的大人竟然对这等偏僻小路也了若指掌。
他摇了摇头,强自镇定道:“未曾听闻。”
谢枕川的确记忆力惊人,纵然只看过一遍,南直隶舆图已像是刻在了他的脑海,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不过垂眸思索片刻,便已将这条小路描绘得更细了些,“此条小径地处双峰岗,横亘两山之间,沿途仅三两村舍,少有人烟。于先生不知也实属正常。”
徐玉轩脸色一白,已是双腿发软,冷汗涔涔,颤声道:“的、的确不曾听闻,若是小人得以重见天日,再依大人所言一试。”
“不必了,”谢枕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侧眸看向北铭,话锋一转,“既然高舍乡查无所获,便走此路一试,若本座所料不假,于先生的外室应是养在此处,或还有一位于姓幼子。”
徐玉轩已经面如土色,抖似筛糠,他嗫嚅着嘴唇,生怕再说错话,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不着急,”谢枕川不疾不徐道:“于先生还有时间,若是想好了要开口,濯影司随时恭候。”
徐玉轩脸上青白交加,却仍然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谢枕川也不再多言,拂袖转身而去。
北铭连忙向下属布置了查探之事,又赶紧跟着谢枕川步出了牢房。
他心中对大人钦佩不已,忍不住问道:“大人是如何看出这徐玉轩移情别恋,豢养了外室?”
谢枕川步履从容,轻描淡写道:“若他当真如传言所说对夫人情深义重,便不会对徐书翠被绑之事不闻不问,对夫妻相见也无动于衷。更遑论他后来一口一个‘传宗接代’、‘愧对列祖列宗’,心思昭然若揭。”
北铭恍然大悟,又暗叹大人洞察入微。
只是要像大人这般三言两语便能诈得嫌犯自乱阵脚,又在随口交谈中套出实情,这般炉火纯青的审讯功夫,自己怕是数年也难以企及了。
他拍着胸脯道:“大人放心,属下已经派人快马前往双峰岗,定将人带回,既然他对那里如此上心,没准儿还能找到账册的踪迹?”
谢枕川却不以为意,“此人自私自利,提及幼子也未见其松口,恐怕双峰岗也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还需另辟蹊径。也罢,先查了再说。”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几件事,需你去做。”
北铭肃然应道:“属下在所不辞。”
谢枕川目光微敛,神色淡淡道:“廉泉书院有三名学子,一是武学生隋延。”
北铭面露讶色,本朝重文轻武,不想这冯睿才贪心不足蛇吞象,竟还把手伸进了武举。
谢枕川轻咳一声,“非你所想,本座只是听闻此人天生神力,身手不凡,只是识字不多,若是不能过武举文试,实在可惜。此番南下查案人手短缺,你派人前去考察一番,若是得力,可招揽进濯影司所用。”
“属下明白。”北铭感激地点点头,不想大人如此体恤下属,知他办案不易,还在书院替自己物色了帮手。
不,你不明白。
谢枕川堂而皇之道:“切记要提醒他,濯影司事务繁重,差旅频繁,若是为濯影司所用,五年内不得考虑婚嫁之事。”
他稍作停顿,又改了口,“十年。”
北铭听得目瞪口呆,濯影司什么时候有这等规定了,自己已经二十五了,还想存钱娶亲呢。
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大人,那属下……”
谢枕川瞥他一眼,“只是提醒隋延一人罢了,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毕竟他今年才十六,少不经事,还需多磨砺几年。”
北铭总算是长舒一口气,“是。”
两人行至庭中,夜空明月已经过了半圆,银白色的月光筛过枝叶,落下斑驳树影。
“其二,则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之子贺嘉石,”谢枕川长身玉立,神色高深,口中却道:“听闻南屏县主如今客居江南,有意为自己的女儿寻一个好夫婿,你带上本座拜帖前去拜访,促成这桩婚事。”
北铭挠了挠头,虽然一时还不明白大人用意,不过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只是自己口舌笨拙,又是第一次干这拉媒保纤的差事,唯恐误事,不由得仔细问道:“那贺嘉石不过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庶子,又无功名在身,南屏县主未必看得上他;且属下听闻其女性情刁蛮,被南屏县主宠坏了,及笄三年仍未订亲,恐怕贺家也要三思。”
谢枕川不以为意,“贺嘉石性情敦厚稳重,与其女颇为相宜,他虽是庶子,到底是官宦之后,又有才学傍身,今年秋闱必定榜上有名,你提醒南屏县主,若是放榜之后水涨船高,届时未必瞧得上她;至于县主之女,虽然刁蛮任性,但是本性不坏,且嫁妆颇丰,其父更是在官场耕耘多年,人脉广厚,贺家自会权衡。”
经此一番解释,二人倒也般配。
北铭顿时信心大增,再次应道:“是。”
第52章 应巧
◎至于这乞巧嘛,只要自己日后的夫婿够巧便行了。◎
谢枕川轻飘飘说出第三个名字,“其三,则是程立雪。”
北铭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印象,知道他是上一届科举弊案的受害者,曾与朱修金有过冲突,原本应是再好不过的人证,但上次濯影司寻他前去问话时,程立雪却又对此事矢口否认了。
他不由得问道:“可是程立雪受了大人的好言相劝,又愿意为此案作证了?”
谢枕川知道朱修金前些时日来廉泉书院寻了程立雪,想必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区区一名寒门学子的证词左右不了局势,他并未放在心上。
他轻笑一声,唇边讥讽之意若隐若现,“好言相劝自然不及威逼利诱管用。”
若说贺嘉石优柔寡断,程立雪更是畏头畏尾之人,偏生一副可怜样子,引得梨瓷救了一次还不够,甚至还觉得此人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不过是不谙世事,心思纯善,才会被这等拙劣手段蒙骗。
自然如此,他愿意来做那个恶人,让程立雪看清自己的痴心妄想。
“既然今夜冯家已经动手绑了重要的人证,程立雪那边没准也有些动静,你差人备些药材银两,登门去朝他透个底儿,问问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若是他问起今夜绑架之事,不必隐瞒,”谢枕川沉吟片刻,又道:“派个机灵点儿的人去。”
北铭点点头,已经摩拳擦掌,似乎想要将今夜学来的审讯技巧在程立雪身上施展一番,“可要派人记下此番口供?”
“还不是时候,”谢枕川嫌弃地看他一眼,隐隐有些朽木不可雕之意,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南玄正好在此事匆匆赶来。
他灵活地挤到北铭前面,朝谢枕川行了礼,回禀道:“世子,今夜之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广成伯府两位小姐皆以为是梨姑娘买灯迷了路,好在很快便世子寻到了,梨姑娘此刻已经歇下了。徐掌柜和那位小姑娘也安抚好了,如无大人吩咐,保证不对外透露半个字。”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奴才还换好了梨姑娘匣中的喜蛛,派人亲自盯着结的网,保准是细细密密,有条有理。”
北铭听得是瞠目结舌,他只知天罗地网,还未曾听闻什么喜蛛结网,他今晚大半功夫都跟在大人身边,未曾听过大人有这等吩咐啊?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有种直觉,南玄这厮卷起来了。
果然,北铭接下来便看见大人遂心地点了点头,转而朝自己道:“此事还是让南玄去吧。”-
嘉禾苑内,绣春早已令人备好了牛乳和热水,梨瓷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一夜睡到了大天亮。
今日要看喜蛛结网,府中女学还有女红课,绣春辰时便来唤小姐起床了。
梨瓷闭着眼睛坐在床上,朦朦胧胧地接了热帕子净面,又伸手配合绣春穿衣,还未来得及梳妆,便听得丫鬟来传,两位表小姐来了。
她一下子便清醒了,一边让绣春去端早膳,一边手忙脚乱地自己开始梳头,争取早点和两位表姐去学堂。
梨瓷一头青丝又长又密,自己梳理起来实在是费胳膊,她才梳了没两下,手中玉栉便已被周滢接过。
周滢也是不大会梳头的,只是望着梨瓷这黑缎子一样的长发,实在是没忍住,她一手握着梨瓷的长发,一手握着玉栉,颇有些生疏地为她绾起发来,语气艳羡道:“阿瓷这头发真好,这玉栉在发上都站不住了,稍不注意就要滑下去。”
梨瓷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绣春为我用青露油养的,我让她为两位表姐送一些去。”
“罢了罢了,上次送的都还没用完呢。”
分明是同样的东西,怎么自己用起来就没这效果。
周滢没忍住,又摸了一把滑溜溜、冰冰凉的发丝,前先好不容易盘好的发髻一下子就歪了下去,亏得梨瓷样貌好,顶着这样歪歪扭扭的发髻,也颇有一种慵懒又随性的秀丽鲜妍。
她“哎呀”了一声,梨瓷却以为是梳好了,乖乖地对着铜镜里的两位表姐笑了笑,正准备起身,又被实在看不过眼的周泠压了回去。
周泠抿着唇,伸手将那玉栉拿了过来,将那发髻拆了一半,又心灵手巧地拧旋盘绕一番,便盘出一个随云髻来,虽然也是斜斜地垂向一边,却生出温婉灵动之意。
“泠表姐的手真巧,”梨瓷伸手摸了摸发髻,钦赞道:“怪不得往年的喜蛛乞巧都是泠表姐第一呢。”
周滢却不服气道:“今年可不一定,毕竟我可是五日前便偷偷开始捉喜蛛了,还令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今年一定是我。”
周泠扬了扬下巴,胜券在握道:“不巧,我十日前便开始了。”
梨瓷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喜蛛乞巧背后的秘密,哪里想得到有这么多门道。
周滢同情地拍了拍小表妹的肩膀,向她揭露这个世界的真相,“教女红的阮夫子可是说了,谁的喜蛛结网最大最圆,她就送谁一套私藏的绮云绣线。”
阮家在江南有“绣艺之祖”之称,这一套绮云绣线据称可以劈作三十六根丝,即便是最细的丝线,色泽也依旧鲜艳夺目。
虽然两位小姐都没有能将线劈作三十六根丝来刺绣的技法,但若能得阮夫子这套绣线,自然也能得巧名。
周泠与周滢两姐妹互不相让,梨瓷却是听之任之,随它去了。
反正自己也不擅女红,得了也是平白糟蹋东西,不要也罢;至于这乞巧嘛,只要自己日后的夫婿够巧便行了。
她和两位表姐一同用了早膳,带上自己的木匣,三人便一起去了学堂。
阮夫子已经将那一套绮云绣线带来了,五色绣线整整齐齐地摞在檀木盒中,圆细匀净,熠熠生辉。
三人朝夫子行了礼,周滢第一个打开自己的木匣,不过一夜功夫,那喜蛛已在匣中结出了细细的网来,可惜蛛网只得小小一圈,实在不尽如人意。
周泠露出十拿九稳的笑意,将自己的木匣也打开了,只见她还在匣中放了一枚菱芡,那喜蛛围着菱芡织出了又大又圆的网,虽然没有周滢的细密,但若论大小,显然是她胜出了。
她望着周滢笑盈盈道:“承让了。”
周滢不服气,立刻将梨瓷也拉了过来,“小表妹的木匣还没开呢。”
“我?”梨瓷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抱什么希望。
她甚至已经为自己找好了理由,毕竟这只喜蛛是谢枕川的院子里捉的,如果不能结网,也一定是他不够灵巧,不是自己的问题。
她随手打开了自己的木匣,却惊讶地发现里面的喜蛛已经结好网了,蛛网又细又密,大小比起泠表姐的也不遑多让。
周滢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精巧的蛛网,不由得挽住了梨瓷的臂弯,悄悄打探道:“阿瓷,你这给喜蛛吃什么了,蚕茧?”
梨瓷赢得莫名其妙,仔细回想了半天,无辜道:“什么都没有吃呀。”
阮夫子将三人的蛛网都看过,最后自然是毫无争议地将这套绮云绣线送给了梨瓷,笑眯眯地鼓励道:“不错,喜蛛应巧,看来梨姑娘今年的女红技艺也应当有进益了。”
梨瓷手里捧着木匣,颇受鼓舞地点了点头。
阮夫子之前已经教了长短针绣法,今日便来教这几位学生绣花叶瓜果,为了激发大家的兴趣,她还拿来了绮罗和香料,先在手绷上绣好花样,然后再挑选香料,便可裁剪下来绣制成香囊了。
她温声道:“三位姑娘先在心中想好要绣什么,选样既定,便像作画一般,用墨笔在布上临摹出样子,先用回针勾出轮廓,再用长短针绣出花样子来。”
周泠很快便在在绮罗上画出一幅冰梅图来,周滢的动作慢些,也画好了一幅榴花,只有梨瓷别开生面地在上面画出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圆圈,她嫌线条不够圆润,又描了半天,可称是“越描越黑”了。
阮夫子和两位表姐都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挨个猜她画的是什么。
周泠指着那个最大的圆圈道:“上边圆、下边尖,我猜是荔枝。”
梨瓷小小地张了张嘴巴,没来得及反驳。
周滢指着中间那个又小又圆的圈儿道:“这个画得最好,我猜是龙眼。”
梨瓷的脸红了红,已经不好意思开口了。
阮夫子看着一旁那个中等个头、歪七扭八的圆圈,贴心地为学生打起了圆场,“看来这个便是核桃了,梨姑娘的主意不错,这可是连中三元的绣样,若是嫌麻烦,也可用三颗龙眼来画,备绣线时也要简单些。”
都已经被架到此处了,梨瓷不得不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嗯嗯,荔枝、龙眼、核桃。”
三人瞧见她这反应,自然看出自己猜错了,顿觉好笑起来,只是此刻再问梨瓷她画的是什么,她又紧紧抿着嘴巴,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梨瓷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放下画笔先配了栗色的绣线。
其实她本意只是想画几颗柿子而已,不过现在看来,“连中三元”也不错,反正都是圆圆的,到时候还可以添些荔枝香,挂在自己的床前,一定可以做一个甜甜的好梦。
第53章 探访
◎顺便问问自己上次所托之事的进展。◎
七日之期一过,冯睿才便再次登了广成伯府的门。
自打那两个被毒哑了的绑匪回来复命之后,这两日他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那两个蠢货不仅没能完成任务,反倒让冯家的信符落入了谢枕川手中。冯睿才当夜便令人料理他们,可心中的不安丝毫未曾消减。
谢枕川大约是顾及广成伯府那表小姐的声誉,没有声张绑架之事,可他若是留意到当日一同被绑的徐书翠,再顺藤摸瓜……冯睿才越想越心惊,额上冷汗涔涔。
他今日登门,除了着急捉到谢枕川毁画的错处,也有试探口风之意。
实在是徐玉轩知道的事情太多,如今又落在了濯影司手中,往来的账册虽已焚毁,但他这般小心谨慎之人,一定还留了后手。
冯睿才暗暗咬牙,自己一定要在谢枕川察觉之前,处理掉所有隐患……
“冯大人,冯大人?”为冯睿才带路的小厮奇怪地看着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冯大人,指挥使大人的院子便在此处了。”
“噢,噢,”冯睿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收敛了神色,抬手叩了叩院门。
不多时,南玄便来应了门,将冯睿才迎了进去。
冯睿才对谢枕川身边的小厮也不敢怠慢,一边走一边道:“有劳这位小兄弟了,不知谢大人这几日心情可好啊?”
南玄语气恭敬却不失疏离道:“托您的福,世子这几日吃好睡好,尤其是七夕那夜您办的灯会,世子可是称赏不已呢。”
原本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但落在心里有鬼的冯睿才耳中,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狐疑地打量着南玄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出些端倪,却见他面上轻松自在,没什么问题,只得暂且将一颗心按回肚子里。
南玄将冯睿才带到了书房门前,禀报道:“世子,冯大人来了。”
沉静的男声自门内传来,“进来。”
冯睿才这才推门而入,见谢枕川正端坐于书案后,手里似捧着一本闲书。
见他进门,谢枕川便放下了书册,抬眼淡淡一笑,明知故问道:“不知冯大人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冯睿才连忙拱手行礼,又双手奉上随身携带的包裹,满脸堆笑道:“谢大人不辞辛劳,跋涉千里莅临应天,实乃应天百姓之幸。下官自作主张备了些许薄礼,皆为本地土产,聊表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这包裹不大,里边装的是一只精心挑选的贴金茶花莳绘漆盒,这金箔锻制是应天特有的工艺,不算贵重,但胜在精巧,作为人情往来的敲门砖正适合不过。
只要谢枕川收下了这只金箔漆盒,后头的那些金丝楠木苏绣双面屏、宜兴窑月白釉瓷器、青水洋红珊瑚摆件……都可以安排上了。
冯睿才算盘打得正好,却见谢枕川已经抬手制止了他,懒洋洋道:“冯大人客气,只是本座暂居广成伯府,此行多有不便,还是免了吧。”
冯睿才心中一紧,但见谢枕川脸上并无丝毫愠色,立刻对这番婉拒心领神会了,连忙笑道:“下官明白,是下官考虑不周了。”
谢枕川“嗯”了一声,又道:“对了,冯大人上次来访,不是想看那幅苍云子的《观音菩萨像》么?”
他招了招手,示意南玄将那幅做旧了的《观音菩萨像》取来。
见他主动提及此事,语气也无半点不悦,冯睿才又松了一口气。
南玄应声而去,很快便捧着一卷画轴回来,双手呈给谢枕川。谢枕川接过画轴,缓缓展开,正是那幅《观音菩萨像》。
冯睿才来此之前,特地找了书画行家点评了苍云子之作,还寻了先前雅集上见过此画的人来询问细节,可谓是做足了功课,以免自己被伪作糊弄了去。
观音菩萨跣足立于祥云之上,衣带飘举,恣意灵动,先观画色纸张,的确是苍云子真迹;再观画上细节,也一一与那些人所言对应。
冯睿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凑近看了又看,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怎么会?”
谢枕川将画轴挂好,任他打量,语气淡淡道:“冯大人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冯睿才连忙摆手,干笑道:“不、不,下官只是惊叹,世间怎会有如此精妙绝伦的画作!幸好前些时日广成伯府走水未曾毁了此画,不然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冯大人说笑了,”谢枕川眸色渐深,似笑非笑道:“濯影司虽未及戏言所称睚眦必报,本座亦是宽宏大量之人,却也容不得旁人如此僭越放肆。若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自当以血偿血,一还一报。”
他嗓音清润澄静,仿佛冰雪消融后山间潺潺流淌的溪涧,却无端端透出一股寒意。
冯睿才听得背脊发凉,总觉得此言意有所指,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赶紧附和道:“自、自是如此。”
他顿了顿,又另起话头道:“谢大人是懂画、惜画之人,想必也擅画,若是下官还有幸能一睹大人的墨宝真迹,那真是不虚此行了。”
“不过粗浅描画两笔,不值冯大人上心,”谢枕川唇边弧度未变,意味深长道;“说来不怕冯大人笑话,本座隐姓埋名之时,曾去书斋里卖过画,冯大人不如猜猜,卖了个什么价钱?”
冯睿才听得一愣,又觉得他话里有话,不由得斟酌道:“谢大人的画作,想必价值不菲。下官斗胆猜……五百两银子?”
谢枕川摇了摇头,悠悠答道:“五十文。*”
“这……”冯睿才一时语塞,很快便愤慨道:“这是什么人干的,简直是有眼无珠!”
南玄在一旁适时补充,“是在西市那家集贤书斋卖的,不知冯大人可曾听闻?”
听见“集贤书斋”四字,冯睿才额上冷汗直冒,他悄悄擦了擦汗,干笑道:“似乎有些印象,只是平日里事务繁杂,一时想不起来了。谢大人不如将此画寄售于我,下官自然会为大人卖得一个合理的价钱。”
谢枕川看起来并不计较那五十文的事情,甚至眉目也舒展了些,淡淡道:“那倒不必,此画已经有主了。”
冯睿才见谢枕川心情似乎好了些,胆子也大了起来,又试探道:“噢,下官忽然想起来了,集贤书斋的那位徐先生,是拙荆的一位小侄,她昨日还朝下官打听,说是家中近来琐事繁杂,亟待徐先生出面料理,偏偏他近日被濯影司带走了。既然是他无礼在先,下官不敢奢求大人开恩,只是能否网开一面,容下官与他说几句话,也好让家人安心。”
谢枕川却眸色一冷,语气陡然沉了下来,“那真是不巧了,濯影司已经查出此人牵扯一桩大案,冯大人既是亲属,还是回避的好。若有要事,本座可代为转达。”
冯睿才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连连摆手道:“还是谢大人思虑周全。为了避嫌,下官就不见了。下官想起府衙里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他说完又匆匆行礼,得了谢枕川的首肯,转身便往外走,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眉头已经拧得如麻花一般。
谢枕川既已直言徐玉轩牵扯一桩大案,恐怕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不知如今案件查到了什么程度,是否已经牵扯到了自己……若是徐玉轩手里的东西被谢枕川找到了,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他必须要赶快动手了。
见世子的画作成功骗过了冯睿才,南玄长舒一口气,正要回来收画,却见谢枕川正立于画前,抬眸凝望着画中人笑靥,日光落在画纸,又反射在那张俊逸的面容上,蒙上一层如玉的温泽,连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他“嘿嘿”一笑道:“看来世子的画技又有精进了,这幅画苍云子‘真迹’,少说也值三千两银子吧。”
谢枕川唇角微微扬起,却并未接话,他动作轻柔地将画轴卷起,亲自封好装匣,神情视若珍宝,对待真迹也不过如此了。
南玄接过画匣放好,在窗边瞥见了冯睿才远去的身影,幸灾乐祸道:“这位冯大人跑得倒挺快的,好似身后有火在烧。”
“的确是火烧眉毛了,”谢枕川顺着窗外望了一眼,看他如此焦急,想来也不知徐玉轩将账册藏在了何处,漫不经心道:“瓮中之鳖罢了,由他去罢。”-
梨瓷自从在女红课上得了阮夫子的赠礼之后,便备受鼓舞,对刺绣一事兴致高涨,这几日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心钻研自己的香囊。
她在课上画好绣样之后,又请阮夫子帮忙配好了丹霞、缃黄和乌金三色丝线,阮夫子大约也不愿见她糟蹋那套绮云绣线,这几日指导得格外用心,甚至还亲自绣了一幅“连中三元”的绣品赠给她打了个样。
只见巴掌大小的绮罗上绣着三枚果子,绛色荔枝新鲜饱满,足有小儿拳头大小,鳞状的外皮纹理清晰,仿佛能摸到凹凸的质感;缃色龙眼滚瓜溜圆的,像是琥珀一般珠圆玉润;褐色核桃脉络分明,被盘玩得油光水滑。整幅绣品细密自然,完全看不见针脚,彩色的丝线搭配得恰到好处,透出惟妙惟肖的光泽来,几乎能够闻得到果香。
为了契合梨瓷的水平,阮夫子已经尽量绣得简单了些,但仍然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梨瓷捧着绣品看得目瞪口呆,立刻生出望洋兴叹之意。
她又将主意打回到柿子上来,甚至连数量也想偷工减料,“要不……我还是绣两个柿子吧,柿子简单些,就连丝线也是现成的,就用丹霞和缃黄两样,总不会太难吧?”
“小姐先前最多不过绣上两片花叶,如今能绣柿子,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绣春一面劝慰,一面鼓励道:“奴婢也觉得小姐的主意不错,好事成双嘛。”
梨瓷点了点头,将那晚谢枕川画的河灯拿来,“照虎画猫”描了一大一小两个柿子出来,居然比先前好看不少。
她认认真真绣了好几天,总算是勉勉强强将香囊完工了,顺带将阮夫子所赠的绣品也缝制成了香囊,开始挑选香料。
香料的方子自然也是先前就想好的,可她将桂花、白檀、苏合、荔枝壳等几味香料烘烤研磨之后,又稍嫌沉闷了。
要是再添一味茉莉就好了。
梨瓷想了想,决定去方泽院要些茉莉花片添进去,顺便问问自己上次所托之事的进展。
算上阮夫子所赠的绣样,自己正好做了两枚香囊,用一枚香囊换一两茉莉花片和一则消息,怎么算都不是个吃亏的买卖。
第54章 香囊
◎他当然要梨瓷亲手绣的那一枚。◎
七月的烈日高悬,滚烫的风吹过竹林,又被溪面的水汽中和,拂至院中时,总算有了些许凉意。
北铭刚审完徐玉轩的外室和幼子,便匆匆赶了过来,向大人汇报这几日工作的情况。
自从上次得了谢枕川的吩咐,北铭这几日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先是替濯影司遴选了廉泉书院的一名武学生,然后又来回奔赴二百里前去为素不相识的两人做媒,才刚回来没多久,这几日赶去双峰岗查案的下属也有了回音,将徐玉轩的外室和幼子带回来了,只可惜查无所获。
谢枕川对此早有所料,一边捏开了手里的两枚核桃,一边颔首以示知晓。
北铭退到一旁,心中却有些忐忑,大人这莫不是在捏核桃泄愤吧?
不过很快便有“人”解答了他的疑惑,随着那两枚核桃的硬壳破裂开来,一只锦背白腹的小松鼠听到了那一声脆响的召唤,“吱吱”地回应了一声,然后便三下两下从树上跑到了凉亭里头,甚至一时没刹住,四只小爪子不由自主地张开撑着地,仍然在光滑的石砖上滑了一小段距离才停下。
见谢枕川眉目舒展,眸中似有笑意,北铭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看来大人的心情不错。
只是有日子没见了,这松鼠怎么还在?
南玄正端了一碗杏子过来,看出他和小松鼠之间有一些芥蒂,悄悄道:“自打七夕之后,这几日喂食世子皆不假于人。”
果然,谢枕川有意放慢了动作,那小松鼠立刻手脚麻利地蹿上了石桌,正巧赶上他慢条斯理地从碎壳里捡出完好无缺的两枚核桃仁来,放在石桌上。
北铭又看得心生叹服,能将力道控制得如此精准,看来大人的武艺又精进了。
小松鼠才不会去思考这个人剥核桃为什么不用牙,到底哪种方式更优雅,只知道这是给自己吃的,先抱住一颗核桃仁塞进自己的腮帮子,又赶忙将另一颗核桃仁塞进另一边,两边颊囊都塞得鼓鼓囊囊的了,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这才“咔咔”地啃起核桃仁来。
说完这句话,南玄便将杏子放在了凉亭的石桌上,只见官窑青瓷葵口碗里头装满了足有鸡子大小的黄杏,表皮光滑鲜亮,又透着一似沁红,宛如血玉一般。
这是产自鳌山的玉杏,产量过分稀少,甚至都不能上贡,是莱州府的友人承过大人的恩情,每年按时送来的节礼。
旁人做梦都稀罕不来的东西,谢枕川却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他随手拿起一颗黄澄澄的果子,往那只小松鼠的面前晃了晃,“咔咔”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小松鼠装作自己嘴巴里什么也没有的样子,虔诚又熟练地朝谢枕川拜了两拜。
梨瓷进门之时,正巧便看见谢枕川懒洋洋地坐在凉亭的吴王靠上,白皙修长的手里拈着一枚明黄里透着酡红的果子,慢悠悠地喂那只锦背白腹的小松鼠。
“谢大人,”梨瓷一看见有吃的,语气不自觉就兴高采烈起来,她跨过门槛,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又明知故问道:“你们在吃什么呀?”
不看则已,一低头,她的眼神便粘在那只手上看不动了,那颗果子圆实朗润,却不及他微屈的指节匀净;色泽便透着明艳香甜,却不及他白皙修长的十指如玉。
小松鼠留意到她的视线,连忙护食地伸出两只前爪抱住那果子往怀里揽,没抱动;又用后爪蹬着桌面使劲拽了拽,又没拽动,急得“吱吱”大叫起来。
谢枕川垂眸看它一眼,小松鼠立刻乖巧地噤声了,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像是某人贪吃的眼神。
他这才松了手,降贵纡尊地将那玉杏递给了它,又将那只官窑青瓷葵口碗往前推了推,“友人所赠的杏子,它似乎很喜欢,阿瓷要不要也尝尝看?”
小松鼠虽然不会点头,但爪子还在诚实地抓着玉杏往嘴里塞,只是颊囊里实在是塞不下了,它便抱着这颗足有自己脑袋那么大的玉杏,从尖尖的地方一点一点啃了起来。
酸酸甜甜的果香在空气里迸发开来,引人垂涎,梨瓷半点也未察觉这一人一松鼠之间的较劲儿,毫不犹豫在小松鼠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将带来的东西随手搁下,也挑了一枚杏子吃了起来。
谢枕川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是两枚缟色绮罗所绣的香囊,里边已经填好了香包,面上分别绣着“连中三元”和“好柿成双”。
“连中三元”上的荔枝、龙眼、核桃皆是针脚细腻,生动自然,另一枚便相形见绌了,只能勉强辨认出柿子的形状,哪枚香囊绣得更用心些,便一目了然了。
南玄也偷偷看了一眼,心道不妙,偏生是三枚果子,又是连中三元,梨姑娘还一个字都没说,只怕已经戳中了世子的肺管子了。
谢枕川面无表情,只眸中渐渐积起一片郁色。
当梨瓷吃完那枚玉杏时,亭中气氛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谢枕川抿唇不言,北铭和南玄也都静静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
只有她和小松鼠浑然未觉,一个还在吭哧吭哧地吃果子,另一个则自顾自地道:“我近来做了两枚香囊,但是觉得香方沉闷了些,想着谢大人见多识广,无所不通,想听听大人的见解。”
南玄死死地低着头,心头只道:这香方再闷,恐怕也没有此间氛围沉闷了。
谢枕川并未作答,只是伸手取来了那枚绣着“好柿成双”的香囊。
长约三寸的香囊,落在那双清贵端雅的手中,便显得小巧玲珑起来,他并未着急嗅闻,而是握在手中细细打量一番,他也不知自己在较什么劲儿,偏生想要寻出它比之另一枚香囊的独到之处。
论材质、论香方,两枚香囊并无二致;若论绣工、论配色,便更无可取之处了。他又将那枚香囊调转过来看,背面竟是连片叶子也无,几乎把“敷衍了事”写在了明面上。
南玄猜想,梨姑娘应是先绣了这两枚柿子来练手,等到技艺进步了之后,又精心绣制了那幅“连中三元”出来。
赶在世子把自己气死之前,他冒死问道:“梨姑娘,这两枚香囊可都是你亲手做的?”
他在“都”字上加重了语气,一边问,一边拼命朝梨瓷使眼色,赶紧说不是,赶紧说不是。
梨瓷并未看懂他的眼色,但似乎感受到了他急迫的心情,实事求是道:“这枚绣甜柿的香囊是我亲手做的,另一枚则是教女红的夫子绣给我的范例,只里边的香包是我缝的。”
眼看世子的脸色好看了些许,南玄暗中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得北铭不解道:“梨姑娘说笑了,这枚香囊上分明绣着荔枝、龙眼和核桃,如何给柿子示范呢?”
……
凉凉的眼风扫了过来,南玄恨不得伸手捂住北铭的嘴把他闷死。
这里已经有一个愚直的了,梨瓷却更为迟钝,憨憨答道:“我原本也是打算绣这个纹样的,嗯……反正它们都是圆圆的,差不多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玄已经脑补出鼓起勇气看了一眼世子的脸色,只见他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唇角,眼中墨色沉沉,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好在梨瓷又及时开口驱散了云雨,“香方也是我亲手调配的,有镇静舒缓、理气安神之效,谢大人若是喜欢,不如也挑一个吧?”
赠遗香囊,自古多有定情之意,但梨瓷眼中却毫无波澜,就像是与人分食了一枚杏子——不,分杏时她大概还会犹豫片刻,再挑个稍小些的递出去。
谢枕川眼中极快地划过一抹情绪,分不清是庆幸还是怅然。
他当然要梨瓷亲手绣的那一枚。
只是他微微颔首,承了这片好意之后,又不露痕迹地瞥向桌上更为精致的另一枚香囊,忆起她方才所说“也挑一个”。
绣得惟妙惟肖、寓意着“连中三元”的荔枝、龙眼、核桃,大约是每个读书人至高无上的梦想。
呵,可惜本朝开国以来,便无这样的先例,连中三元,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微风轻拂,吹来一阵清新甜美的香气,除了梨瓷所配的香方,还隐隐有回青橙花气息。
这香囊能否理气安神还有待商榷,但谢枕川已然沉下心来,朝她扬了扬手中那枚“好柿成双”的香囊,镇定自若道:“那我便笑纳了。”
大概是七夕那夜见谢枕川画了河灯,梨瓷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虽然是自己亲手绣的香囊,她也丝毫未觉不舍,反正还有一个嘛,而且还是绣得更好的那个。
她还不知自己随口一句话便让留给自己的那枚香囊也被人盯上了,天真烂漫地又吃了一枚杏子,与他商量道:“这香方中已有桂花、白檀、苏合、荔枝壳,不知再添一味茉莉如何?”
谢枕川心如电转,已道:“茉莉甜润清雅,只是调于此方中便稍显浅淡了,被檀香所掩。我那里有一味安南所产的榄香,较茉莉馥郁,闻之有杏果甜香,阿瓷不如试试这个?”
他话音刚落,南玄便一阵风似的跑去将那味香料和一套南红玛瑙香臼一同取来了。
谢枕川亲自接过了香臼,又将榄脂添了进去,不过粗粗碾开,便有醇厚甜美的香气溢出,又游刃有余地碾了两下,臼中榄脂已成齑粉,方才还透着一点木质香气,此刻竟神奇地化成了果香,就连正在啃食玉杏的小松鼠也下意识地抬头嗅了嗅空气。
梨瓷立刻便心动了,将自己那只香囊上的丝绦解开,又拆开香包一角,满怀期待地递给了谢枕川。
谢枕川将那只青瓷葵口碗拨远了些,腾出地方来添香料,细细将这味榄香添了进去,又用香勺搅拌均匀,重新封好香包,又系上丝绦,不过是方才看梨瓷做了一遍,信手打出的绳结竟比她打的还好看些。
事毕,他却并未将香囊递还给梨瓷,而是像先前给小松鼠喂食那样,随手放在了石桌上。
沁甜的杏香弥漫开来,几乎分不清哪个是果子,哪个是香料。
小松鼠正巧吃完那颗玉杏,两手空空,立刻就将那香囊抱了过来。
“诶——”梨瓷话还未出口,它已经感觉到了“食物”有被争夺的风险,抱着那枚香囊,蹬着两条后腿急冲冲地蹿了出去。
北铭脚步微动,却被南玄一把按住了肩膀,冲他摇了摇头。就这片刻功夫,那只小松鼠已经一蹦一跳地蹿进草丛中,不一会儿便不见了。
南玄心中暗叹,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世子手中果真没有无用之人,连只无用的松鼠也没有。
梨瓷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香囊被带走,心中更多的还是新奇,转头看向谢枕川,“那枚香囊怎么办,它还会还给我吗?”
谢枕川总算是称心了,面上却做出憾然之色,“这松鼠虽然机敏,但不通人性,恐怕是还不回来了,我拿别的物件同你赔罪如何?”
“好吧,”梨瓷本来也不会和小松鼠计较,宽宏大量道:“那我就要这一碗杏子,再要一枚香囊吧。”
“好,”谢枕川唇边又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只是乡试将至,这样精致的‘连中三元’绣样一时难寻,不知梨姑娘制这香囊所为何用,换成旁的绣样如何?”
梨瓷很好说话地点了点头,“左右不过是为自己置备的,哪样都好,不过我还想在里边添方才那一味榄香。”
谢枕川微微一怔,只觉云销雨霁,风和日暖,“是我拘囿了,竟不知阿瓷还有当女状元的雄心壮志。”
梨瓷理所当然道:“我就是喜欢吃荔枝和龙眼嘛,核桃虽然有些涩口,但是仔细品来也有清甜。”
谢枕川不由得失笑,的确是她的行事作风不假。
他真心实意地朝梨瓷道歉,连眉眼也柔软起来,“那便更是我的不是了,未曾看好阿瓷的香囊,才让松鼠抢了去,阿瓷若别有所求,我亦言出必行。”
梨瓷仔细想了想,一时也提不出别的请求,干脆就借着这个话头道:“那我还想问问,就是先前看中的那三位公子……谢大人上次所说的考验,不知安排得如何了?”
谢枕川此前也算是体验了一番大起大落,心知她情窦未开,此刻便平心定气起来。
他早有准备,先是微微蹙眉,又抬眸似小心翼翼打量她神色,这才道:“近来日不暇给,分身乏术,便托了南玄和北铭去办,还未来得及过问此事,不如便由他二人来说。”
北铭刚想,看来大人的确是忙忘了,自己不是才禀报了此事么,转眼就听见谢枕川点了自己的名,“你先。”
第55章 探悉
◎入赘也不过是一纸文书,如何束缚得住人心?◎
北铭这才知道大人先前那两道吩咐是何用意了,合着自己也不全是去牵线搭桥的啊。
梨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却是巾帼不让须眉,一身浩然正气,既然要为她寻个赘婿,自然是要千挑万选,找一个最好的。
虽然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左右都是毁人姻缘,他便一口气将那贺嘉石与南屏县主之女定亲之事说了。
梨瓷还有些不敢置信,“贺公子竟然已经订亲了么,可是外祖未曾提过呀,他是贺公子的师长,应当不会弄错吧?”
谢枕川已将那枚香囊收入怀中,此刻便以手握拳,掩唇轻咳了一声,“此事我亦有所听闻,的确是这几日的事情。”
“这么快么。”梨瓷小声嘟囔了一声,对比起自己颇为曲折的亲事,不由得沮丧起来。
“短短几日便交换了庚帖,可见贺家攀附的心思,”谢枕川危言正色斥责一句,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又轻声道:“阿瓷不必伤心,早些看穿了他的为人,总比日后见他喜新厌旧、背信弃义的好。”
大约是在安慰她的缘故,他将声音放得轻缓温润,只是语气微微往上扬了扬,透出不自觉的愉悦来。
梨瓷虽然有些失落,但也知道贺家的抉择是人之常情,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懂事地点了点头。
北铭提及隋延时,又换了语气,毕竟他自己也是习武出身,与隋延过了几招之后,便对这个年轻人很是赞许。
“那位隋公子倒是勇武过人,且他心怀忠君报国、立功立事之志,已投身濯影司,立志在十年之内做出一番成就。”
武人可不像那些书生一样文文弱弱又花花肠子,要他来说,梨姑娘这样的好姑娘,合该配一个这样的夫婿才是,至于十年,那也不算什么,莫欺少年穷嘛。
“你怎的不说这隋公子十年内无心婚嫁之事?”南玄见不得他犯蠢,赶紧打断他,“韶华易逝,哪里有这么多十年可等。”
北铭又觉得有理,讪讪的不再说话了。
“年少只惜金缕衣,不知惜取眼前人,”谢枕川叹息一声,微微拖长了声音,意有所指道:“此人轻狂无知,阿瓷也不必介怀,还是要找个成熟持重些的好。”
梨瓷虽不介怀,但属意的三位赘婿人选已经失去了两位,她思及七夕那夜放的河灯,情绪不免有些低落起来,只觉得手中的玉杏都不香了。
难道真如河神大人所示,一个都不能成么?
南玄左右看了看,见此刻无人说话,只好自己开口。
读书人本就自命清高,知晓冯家手段后,程立雪便知自己护不住她,看出指挥使大人亦对梨姑娘有意,他便更不敢有非分之想了,最后连南玄提上门去的礼也未收,客客气气又黯然神伤地将他送出门了。
他虽然知晓世子目的是要让梨姑娘死心,但见她这般模样,南玄想了想,还是换了委婉的语气道:“程公子心知自己得罪了冯家,不敢连累他人;且其母病重,不能远行。”
梨瓷听懂了,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
到底是个小姑娘,招赘之事接二连三地碰壁,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说出来,原本的三分遗憾也衬出五分的神伤来。
手里那只被握得有些温热了的玉杏一口未动,又被梨瓷放回碗里,她恹恹地趴在石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不想见人。
细腻坚实的青石在夏日里也透着沁骨的冰凉,似乎能够缓解眼中酸涩之意。
谢枕川虽然有意断绝她对那三人的念想,但绝不愿见她伤心。
他极力忍住起身去抚她发顶的冲动,又安慰道:“无事,不过是福薄缘浅之人,阿瓷不必挂心。何况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阿瓷的夫婿自然会是更好的。”
他压低了声音,低沉中透着几分温柔,几乎快要让人融化了。
梨瓷总算是转过脸来,望着他的眼神迷茫而无措,像是无处可去的小鸟。
她小声道:“真的吗?”
“阿瓷既然让我帮忙相看夫婿,自是责有攸归,”谢枕川不想那三人再占据她心神,煞有其事道:“其实我已经替你择选了合适的人选,只是此事还需些时日调协,应当不负阿瓷所托。”
那双莹澈眼眸里的水光总算浅淡了些,阿瓷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是更好的人么?”
谢枕川颔首应道:“我答应阿瓷的事,可曾失言?”
梨瓷仔细想了想,只要是他答应过的事情,的确无有不应的,她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点,只是还趴在桌上不肯起身,歪着脑袋看他,“更好是多好呀,才学出众么?”
谢枕川颇为自矜地点了点头。
梨瓷又问道:“长得好看么?”
谢枕川并非以貌取人之人,也未厚颜到自卖自夸的地步,迟疑片刻道:“此事见仁见智,不过尚未听闻有说不好的。”
“那家境如何,可愿入赘呢?”
……谢枕川避过此题不答,循循善诱道:“阿瓷也不必将条件设得如此刻板,总能找到两全其美之法。须知凡事有利有弊,入赘虽有入赘的好处,可亦有入赘的难处。”
梨瓷看着他,眼神懵懂,“有什么难处呢?”
到这时,南玄总算是听出来了,难就难在世子不愿。
“若是阿瓷不急的话,此事容后再议罢,”谢枕川懒洋洋起身,在梨瓷相对的石凳上坐下,不慌不忙道:“我倒是有一桩难事,要向阿瓷请教。”
难得见谢枕川朝自己请教事情,梨瓷成功被他转移走了注意力,总算是直起身来,用手托着下巴,“什么事呀?”
“阿瓷不是与集贤书斋的徐掌柜相识么,上次七夕夜,你救下她家女儿,她还未来得及拜谢,书斋与科举弊案有些牵涉,我原本是要带再去拜访的,”谢枕川修长手指轻点了点石桌,作出犹疑之色,“只是近日,濯影司又查探出了徐家的些许私事,我有些拿不准主意。”
梨瓷无意打探别人的私事,只是见他说与科举一案有关,不由得多了几分好奇,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谢枕川将此事娓娓道来,“徐玉轩入赘徐家十余年之久,不仅改了妻姓,对外操持书斋事务,对内打理徐家家务,夫妻十余年,感情一直很好。”
梨瓷也点点头,语气艳羡道:“我初次去集贤书斋时,便看见徐先生一边给徐掌柜倒水,又一边抱着徐书翠哄她玩儿,还在柜台帮忙打算盘。”
谢枕川似乎看出她所想,不以为意道:“无论入赘与否,照顾妻儿、兴家立业,本就是为人夫、为人父者义不容辞之事。”
他试着想象了一番,不外乎是一边带小孩、一边煮糖水,再顺便批阅文书,只觉得游刃有余,惟有诏狱中阴冷潮湿,自己前去刑讯时还是将孩子扔在家里的好。
梨瓷以手托腮,还沉浸在对徐先生一时失足辜负了徐掌柜的惋惜之中,未曾留意他说了什么,又道:“我当时还向徐掌柜请教了她是如何招赘的,听闻她与徐先生是白手起家,妇唱夫随,一路走来颇为不易,可惜徐先生一着不慎,便落得个满盘皆输。”
“徐玉轩可不是一着不慎,”谢枕川有意让梨瓷见识人间险恶,语重心长地朝她揭穿此人的真面目,“此人狼子野心,假借书斋账目掩盖科举弊案行贿往来,表面与徐掌柜夫妻恩爱,实则在老家附近置了一房外室,还与那名外室育有一子,改回了他的本姓。”
梨瓷的一双眼睛瞪得提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会不会是误会了,徐先生与徐掌柜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他平日里斯文儒雅,待人和善,看起来不会像是做这种事的人。”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毕竟她看人的眼光就是不太准,方才还有三名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呢。
谢枕川不答,只是微微弯了弯唇,眼含深意地看着她,“入赘也不过是一纸文书,如何束缚得住人心?”
她垂头丧气地问道:“那什么才是可信的呢?”
谢枕川凝眸看着她,并不作答,只是取来石桌一旁的茶具,执起瓷胎画珐瑯花蝶纹茶壶,为她沏了一盏杏黄色的茶汤,“这是去年雪后采的白毫银针,毫香悠长,绵甜清爽,配这玉杏吃再好不过。”
茶汤冰冰凉,是用山泉冷泡三个时辰而成,也正是此时方得泡好。
梨瓷只当他也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低头抿了一口清甜的茶汤,不再追问,只是道:“那谢大人所说的难事是什么呢?”
若是能让谢枕川都觉得犯难,想来自己也不会觉得简单的。
“徐玉轩手中握有科举弊案最为关键的证据,就连幕后主使也不知他藏在何处,”谢枕川亦为自己倒了一盏白毫银针,啜饮一口,徐徐道:“徐掌柜与他是多年夫妻,又是书斋掌柜,多半知道些许线索,只是一直不肯配合。”
“自徐书翠七夕那夜走失过后,徐掌柜已然成了惊弓之鸟,行坐不安,神思恍惚,濯影司更难自她口中询问此事了。如今既已查明徐玉轩外室之事,我有意向徐掌柜说明此事,兴许能使其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但此事对她而言恐怕是雪上加霜,亦不敢轻易告知。你既然与她相识,又对她女儿有恩,由你出面劝解,或许更为妥当。”
话虽如此,但他对此事并不报以希望,不过是寻个由头,让梨瓷探悉这赘婚弊病罢了。
毕竟徐玉轩狡兔三窟,与徐掌柜貌合神离,怎会将身家性命托付于她?
在谢枕川看来,此人贪财好利、背信弃义,落到今日田地也是他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但若是能借此事让梨瓷对入赘之事改观,自己倒也可以高抬贵手,留徐玉轩一个全尸。
梨瓷想了想,点头应下了此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婚后,书房。
炉上小火吊着梨汤,隐隐散发出糊味儿,桌上文书堆得满满当当,杂乱无章。
小谢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颇为嫌弃地将手舞足蹈的小小谢从一滩墨汁中拎出来,色厉内荏地训斥道:“你若是再敢吵闹,我就把你扔到诏狱里去!”
第56章 劝解
梨瓷还没有独自承担过如此重要的差事,虽然应下了,但心里实在没什么底气。
她缓缓起身,又抬眸看向南玄,请他帮忙将这一碗杏子装好自己顺路带去。
南玄不免觉得可惜,“这鳌山玉杏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棵树能挂果,又千里迢迢地自莱州送来,梨姑娘不自己留着吃么?”
梨瓷还是第一次听说这鳌山玉杏之名,如此稀罕珍贵之物,怪不得那么好吃呢。
但她仍是摇摇头,大大方方道:“不要紧的,再过些时日,小椽山上的清风杏也要熟了,虽然不及此玉杏清甜脆爽,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到时候我也摘些请你们尝尝。”
南玄只好依言照做,用轻便的红漆长方竹匣为梨姑娘将玉杏装起来递给了她,顺便悄悄抬头看了眼世子的反应。
谢枕川看也未看那匣玉杏,漆黑的瞳仁里映着梨瓷的影子,流转出细碎微光来,“那我便翘首以盼了。”
梨瓷抱了那匣子玉杏在手里,仍然觉得还差点什么,又开始思考自己方才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
她磨磨蹭蹭地望着谢枕川,虽然一言不发,但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晶莹透亮的眼睛里藏不住事,已经将她的想法写在了脸上。
谢枕川本来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去的,此刻便伸手示意她将那长方竹匣递予自己,顺势道:“阿瓷若不嫌我碍事,我便和你一同前往?”
梨瓷立刻眼睛弯弯地将那匣子交给了他,“那便再好不过了。”
-*
西市繁华热闹一如既往,唯独集贤书斋门前冷落。书斋的大门敞开着,只是无人进出,近日官兵时常来往,又有濯影司的人守在暗处,听说店家摊上了大事,大家忌讳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客敢登门。
梨瓷迈过门槛,才发现店里不仅没有客人,徐掌柜似乎也不在,书架上更是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了。
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柜台后探出头来,徐书翠手里握着一只鸠车,有些胆小地打量着两人,怯生生道:“神仙姐姐?”
因为上次七夕两人皆中了哑药的缘故,梨瓷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小姑娘的声音稚嫩,听得人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她左右看了看,的确没有看到徐掌柜的身影,回字的柜台锁着矮门,给徐书翠留出一块活动的空间,也不至于乱跑。
小姑娘身上的衣服东一块黑西一块灰的,也不知几日没换了,虽然原本也不束发,但至少梳得整整齐齐的,现在却是乱蓬蓬的一团。
徐书翠叶伸出手,想要她把自己从柜台里抱出来,梨瓷走过去试了试,但那矮门太高,自己力气又太小,实在是抱不动。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谢枕川。
谢枕川支着长腿走了过来,瞥了一眼脏兮兮的小孩,伸手一捞,轻而易举地将她从柜台里抱了出来。
“神仙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徐书翠下意识地有些怕这个大哥哥,她的脚刚刚挨地,立刻就“噔噔”朝梨瓷跑了过去,语气也雀跃不少。
只是跑到了梨瓷面前,徐书翠又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梨瓷干净漂亮的衣裙,在自己的衣摆上蹭了蹭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我只是个寻常的姐姐,叫我梨姐姐就好啦,”梨瓷一边纠正她的说法,一边毫不在意地牵起了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店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娘亲呢?”
徐书翠指了指一间房门紧锁的隔间,“在那里。”
梨瓷认得那扇门,就是先前徐掌柜带着自己去的那间专门存放画作的画室。
她也并未着急去见徐掌柜,而是示意徐书翠看向谢枕川手中的竹匣,先道:“姐姐今日带了好吃的杏子来,书翠带姐姐去打盆水来,我们一边洗杏子一边洗手,然后再去找你娘亲好不好?”
徐书翠点了点头,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梨瓷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她心中,神仙姐姐就该无所不知才对。
两人手牵手走去后院,谢枕川慢悠悠跟在她俩身后,却一点儿也没落下。
徐书翠指着后院里的那一口井道:“那里有水,但娘亲不让我去那边。”
“书翠真懂事。”梨瓷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她站在原地等一会儿,自己则走往井边。
梨瓷也没有打过井水,有些新奇地看了看井口和一旁系着长长麻绳的水桶,尝试着拎了拎水桶。
唔,好重,一会儿打了水还能从井里边提起来吗?
她正这样想着,手上却骤然一轻,谢枕川已经放下那匣杏子,先手拎走了她手里的木桶,顺着井口放了下去。
“杏子知道叫我拿,打水怎么不说?”他一边说,一边转着井上的曲柄辘轳,慢慢将汲满水的水桶提了上来。
“我还不曾打过井水,想试试嘛。”等梨瓷看明白这曲柄辘轳的妙用之后,又觉得自己可以了,跃跃欲试地看着他。
谢枕川看出她是想玩,并未劝阻,只是调试着桶上的麻绳,又倒出小半桶水来,这才将位置让给她,提醒道:“小心些。”
梨瓷点点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握稳了木制的手柄,曲柄辘轳悠悠地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好容易转过半圈,又后退一分,她也不泄气,虽然费劲,仍是乐此不疲地把那桶水摇了上来。
谢枕川看得好笑,见她劳心费力的,待那水桶的把手稍稍露出井面,便伸手将它提了上来,稳稳地置于地面。
打了水上来,徐书翠便懂事地拿来了自己的帕子,梨瓷用一旁的匏瓜瓢子替她舀了水,洗手净面之后,又替她把帕子拧干,挂了回去。
徐书翠的小脸又变得白白净净的了,她一边乖巧地道谢,一边道:“谢谢梨姐姐,爹爹教过我每日要净面的,只是我娘亲腰不好,不会打水,这几日家里存的水已经快用完了。”
梨瓷也看出徐掌柜近日恐怕都无暇管她,见徐书翠如此懂事,她又动了恻隐之心,斗志昂扬道:“没事,你家的蓄水缸在哪里,姐姐帮你打满便是了。”
徐书翠指了指院角那个足有两人合抱那么大的水缸,“在那里。”
梨瓷的斗志立刻要偃旗息鼓了,只是望着小姑娘眼中的崇敬之色,她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正准备硬着头皮上时,忽然听得“咻—”的一声哨响,原来在书斋门外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自己的稻草垛子进来了。
那小贩便是濯影司守在书斋外的暗卫之一,他一改先前的弓腰驼背之姿,挺直身板向谢枕川行了礼。
谢枕川颔首,朝蓄水缸的方向挥了挥手,他立刻明白了主上的意思,先使了点力气将扎满糖葫芦的稻草垛子立在了地上,又认认真真去打水去了。
红彤彤的果子蘸着晶莹的糖稀,在日光底下亮晶晶的,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梨瓷和徐书翠虽然都有些好奇这人是从哪里来的,但更好奇那冰糖葫芦的味道好不好,吃起来甜不甜。
长长的竹竿稳稳当当插在地上,入地足有三寸深,上头的稻草垛子用红布条捆着,满满当当地插着冰糖葫芦,就立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距离。
梨瓷悄悄伸出手,踮脚摘下稻草垛子最上边那支最大的冰糖葫芦,递给了徐书翠,正要摘第二支的时候,谢枕川已然将竹竿从地上拔走,移开了那稻草垛子。
偷吃被抓了个现行,梨瓷看着手里握着冰糖葫芦靶子、一脸“兴师问罪”之意的谢枕川,立刻将手背到了身后,眼睛也眨得飞快,“我带了钱的。”
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有了底气,不禁抬头望着谢枕川,他今日是便服出门,不过是一身素白长衫,仍是遮不住的清贵无双,纵然手里还不合时宜地握着糖葫芦草垛子,也别有一番跌宕风流。
梨瓷没忍住,朝这个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糖葫芦小贩问道:“小哥,冰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谢枕川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你觉得呢?”
梨瓷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最小的碎银,看了看谢枕川的脸,又多添了一块递过去。
谢枕川“哼”了一声,居然也当真收了钱。
他随手掂了掂,市面上的糖葫芦不过五文钱一串,她递过来的这两块碎银子,已经差不多有五钱了。
还是一如既往地大方又好骗。
见小哥收了钱,却没把糖葫芦递给自己,梨瓷连忙提醒他,“我的糖葫芦呢?”
谢枕川岿然不动,“你方才已经拿过了。”
这小哥虽然长得好,但实在昧良心。
梨瓷也不计较,又伸手去荷包里掏钱,只是还未等她将钱拿出来,谢枕川已经理所当然道:”事毕,我收摊了。”
这怎么能行呢?
梨瓷看得目瞪口呆,还是徐书翠将她已经吃掉了两颗的糖葫芦递了过来,“梨姐姐,我们一起吃。”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抢小孩的东西吃,谢枕川一边将糖葫芦草垛移得远了些,一边凉凉提醒道:“你近日在服药,吃两颗杏子也就罢了,不可食饴糖。”
梨瓷立刻大惊失色,“你怎么也知道了?”
薛神医派人送了最新研制的药方子过来,再服药一个月,自己这病就算是大好了,只是这药比以往苦涩不少不说,忌口也比以往更为严苛,莫说饴糖了,连石蜜也不可食用。
谢枕川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每月都看过了她的忌口方子,只是略一挑眉,好整以暇道:“本就是小本营生,若是消息不灵通些,再被食客讹上怎么办?”
梨瓷只觉得脸颊热热的,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冰糖葫芦还给了徐书翠,“姐姐在吃药,不能吃这个,你吃。”
她原本还打算自己实在是憋不住的时候,偷偷地去谢枕川那里蹭些点心吃,如此看来,自己的算盘算是落空了。
还未等徐书翠吃完糖葫芦,院角那只大缸已经装满了水,乔装成小贩的濯影司卫又弓腰驼背地扛着糖葫芦走了。
徐书翠有些不舍地咬下最后一块糖葫芦,小声道:“以前家中的井水便是爹爹打的,他每回出门前,都会在院子里那口大水缸里填满水。”
梨瓷又寻来梳篦为她梳顺了头发,摸了摸她的脸以示安慰。
谢枕川闻言,倒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姑娘。
濯影司原先也差人向徐书翠问过话,只是她年龄太小,在生人面前更是拘谨,什么都说不出,如今在梨瓷面前倒是话多了几分。
第57章 线索
虽然答应了要来劝解徐掌柜,但梨瓷并不想在徐书翠的面前提起这些事,便顺着徐书翠的话聊道:“那是不是上个月,爹爹带你回祖母家的时候?”
“是的,”徐书翠点点头,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光彩,“那日爹爹还带我去量了尺寸,要给我做新衣裳呢。”
说完这句话,她的小脸又黯淡下来,低声道:“也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梨瓷顿了顿,轻声劝道:“既然爹爹不在家,姐姐给你买新衣裳如何?”
徐书翠却摇了摇头,固执道:“我就要爹爹给我买的衣裳。”
她年纪尚小,虽不明白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隐隐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爹爹已经许久未曾归家,娘亲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同自己说话。她虽然不懂,但也有自己的愁绪了。
梨瓷见状,也只好道:“好,那我们先去换一件衣裳好不好,书翠带姐姐去看看你有些什么衣裳?”
徐书翠点点头,拉着梨瓷的手,带着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虽然只是孩童,到底是个小姑娘,谢枕川便未随行,只是立于门外等候。
徐书翠的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靠墙摆着一张雕花榆木床,墙角立着一只同色木箱,便是徐书翠的衣箧。
梨瓷将衣箧打开,里边的衣裳不算多,她一眼便瞧见了一件藕荷色的棉布对襟短衫,只是拿出来一看,衣裳身形较如今的徐书翠短小许多,似是几年前裁制的。
她一边将衣裳放了回去,一边随口问道,“这件衣裳是书翠几岁时穿的呀?”
徐书翠掰着指头数,稚声道:“我今年八岁,一、二、三,是五岁的时候。”
“记得这么清楚,”梨瓷笑了笑,另选了一件水红色的圆领套头衫,不太熟练地替她换上,又道:“书翠一定很喜欢这件衣裳吧?”
徐书翠却摇了摇头,小嘴微微撅起,“这件衣裳上没有花花,我不喜欢,但是爹爹答应我今年会把这件衣裳改得更好看的。”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谢枕川虽然无意偷听,却也将屋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徐书翠数出“三”这个数时,他便已经微微蹙眉,待听闻还要裁改,更为笃定心中猜测了。
且不说徐玉轩作为此案中间人经手过的银钱,便是集贤书斋日常经营所得,也不必委屈女儿将就一件三年前的旧衣。
他屈起手指,轻敲了敲门板,低声道:“阿瓷,既然如此,不若问问小徐姑娘,我们替她将那件衣裳送去裁改如何?”
梨瓷虽然奇怪,但也知道谢枕川不会平白无故说这番话,她蹲下身,理了理徐书翠的衣襟,柔声道:“书翠不是不喜欢那件衣裳上没有花花么,姐姐帮你送去裁改,添些你喜欢的花样子,好么?”
徐书翠期待地点了点头,“我想要绣蝴蝶,还有很大的彩花。”
“好,绣个蝶穿牡丹如何?”梨瓷一边附和,一边将那件藕荷色的短衫取了出来,和徐书翠商量好了花样后,她便拿着衣裳走到门外,递给了谢枕川。
谢枕川接过衣裳,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布料,看似寻常棉布材质,触手却更为厚重几分,整件衣裳素净无饰,留有大片大片的空白,也怪不得徐书翠不喜欢。
他眸中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深意,随即恢复如常。
梨瓷又替徐书翠理了理裙摆,总算梳妆整理完毕了,她轻声问道:“书翠,你娘亲近日如何?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徐书翠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有些闷闷的:“娘亲前些时日便总是哭,我上次还乱跑被人抓走,惹她伤心,她精神便更不好了,也不和我说话。我有时候想爹爹,可是娘亲说爹爹有事,要很久才能回来。”
梨瓷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想到一会儿还要对徐掌柜解释的事,更觉棘手了。
“没事,书翠很快便长大了,可以照顾好娘亲的,”她将那一匣子玉杏递给徐书翠,“姐姐今日带了很甜的杏子来,我去和你娘亲说说话,书翠在这里吃杏子好不好?”
徐书翠点了点头,咬了一口澄黄的杏子,孩童脸上天真的愁云立刻便被沁甜的汁水驱散几分-
将徐书翠安顿好后,梨瓷和谢枕川又去寻徐掌柜。
梨瓷先前还想得好好的,可身处其中时,难免又有些不安,没忍住小声问道:“谢大人,一会儿见到徐掌柜,我该如何劝解她呀?”
谢枕川神色从容,“如实告知便是,她眼下最为担心的应当是自己和女儿是否会受牵连,既然她对此案并不知情,大可宽心。”
梨瓷点点头,心中稍安。她最担心的便是此事,既然谢枕川如此说,她便也放下心来。
“至于徐玉轩豢养外室之事,”谢枕川停下脚步,目光微沉,循循善诱道:“入赘之人难免心思不纯,有所图谋,让她也不必因此灰心丧气。日后若想再行嫁娶之事,也不必拘泥于赘婿的名头,两个人把日子过好了便是。”
梨瓷眉头微蹙,坚持道:“可是徐玉轩入赘时,未必有所图谋啊,两人是青梅竹马,徐掌柜当年为了向徐玉轩表露心迹,可是倾其所有才感动了他,又是历尽磨难才走到一起,两人自然是真心实意的。”
谢枕川却不以为意,淡淡道:“那便是他思虑不周,还没有想好自己能否接受入赘,便一时冲动应下此事,又出尔反尔,最后自食恶果。”
梨瓷并未应答,只是表情若有所思。
谢枕川眸光微微一亮,唇角轻扬道:“阿瓷也觉得我说得有理?”
梨瓷点了点头,道:“的确受益匪浅,如此看来,才学、家境都是其次,还是得找个品行端正、真正心甘情愿之人入赘,哪怕庸碌些也无妨。”
……谢枕川一时无言,自忖是否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两人行至了画室前,房门虚掩着,隐约还能听见其中翻找东西的声音。
梨瓷轻轻叩门,柔声道:“徐掌柜,是我,梨瓷,我和谢大人今日过来看看书翠。”
隔了许久,房门总算打开了。
“谢大人,梨姑娘,”徐掌柜眼中满是茫然与疲惫,声音也沙哑,“是关于案子的事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枕川对她的反应早有所料,语气淡淡道:“本座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濯影司既然护得住你们一次,自然也护得住两次。”
徐掌柜苦心遮掩的心思被人拆穿,眼泪瞬间涌出,讷讷解释道:“那日书翠被人绑走,我便知道那是警告,我夫婿虽然对我母女二人极好,他若是当真做出那等事情,自该承担罪责,可稚子无辜啊!”
谢枕川扫了一眼画室内凌乱不堪的画作、摞得有半人高的账册,还有算盘上不断累积的算筹,不紧不慢道:“所以徐掌柜还是觉得,徐玉轩是清白的?”
徐掌柜沉默了,她这些时日把自己关在画室内,就是想要暗中找出徐玉轩与此案无关的证据,可她越查,便越是触目惊心。
徐玉轩的账面做得漂亮,可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她作为掌柜,自然知道自家生意有几斤几两,只是不知那些不翼而飞的银两去了何处。
梨瓷原本还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见她如今仍受徐玉轩的蒙蔽,反倒觉得知道真相而死心也是一种解脱。
她便直言道:“徐掌柜,我们此番前来,是另有一桩要事要告知。你知不知道,徐玉轩在外还养了一房外室?”
徐掌柜颇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声音颤抖,“外室?”
梨瓷点了点头。
徐掌柜忽的笑起来,“弄错了,这一定是弄错了,玉轩待我极好,怎的会置外室呢?”
她很快又找到了支撑自己的理由,语气急促道:“你们是来套话的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折磨我了。”
梨瓷见她不信,只好慢慢同她解释,“徐掌柜,你别急,方才谢大人已经说了,你对此案并不知情,也未曾享用过赃款,书翠更是无辜,会赦你们无罪,你不必担心。”
她一番轻声细语,令人忽觉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徐掌柜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哽咽道:“多谢谢大人,多谢梨姑娘。”
梨瓷将自己的帕子拿给她拭泪,又过了好一会儿,见她情绪稳定些许了,自己又犹豫道:“那……外室之事,我还说吗?”
徐掌柜擦了擦红肿的眼眶,“梨姑娘,先前是我失态了,你说吧,我受得住。”
梨瓷只好又将此事说了,“……那一房外室,就置在此处前往淮安府高舍乡的路上,已有五六年了,他有时自言回乡看望母亲,便是去那外室那里了。”
徐掌柜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玉轩他怎么会……”
梨瓷顿了顿,只好继续道:“他还与那外室育有一子,如今已经五岁了,姓于。”
若说先前还有些疑虑,此话一出,徐掌柜已经信了大半,只是还忍不住为徐玉轩开脱,语气激愤道:“是了,那老太婆原就不满我和玉轩无子,书翠还跟我的姓,怪不得还将那外室置在去高舍乡的路上,一定是她从中作梗,一定是的!”
见她情绪记得,梨瓷连忙握住她的手,轻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徐掌柜,你冷静些。”
徐掌柜仍陷于郁愤之中无法自拔,紧紧地捏着梨瓷的手,莹白细腻的皮肤上很快便被箍出红痕来。
谢枕川冷冷开口道:“徐玉轩行事小心谨慎,于老太太对此亦不知情,甚至从未见过幼孙一面。”
此话锋利如刀,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徐掌柜万念俱灰,下意识地松了手,边哭边笑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竟然瞒下我们所有人做了这么多事。亏我还以为……”
自己一直信任、深爱的夫婿,竟然瞒着她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
“徐掌柜,你振作些,徐玉轩已是无可救药了,但书翠还小,她还需要你,”梨瓷仍在轻拍着她的背,温声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明真相,早些将背后之人送进大牢,才能保护书翠。”
徐掌柜又哭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恢复了情绪,她擦干眼泪,眸中闪过一丝决然,“实不相瞒,自书翠被绑之后,我心中也有怀疑,这几日翻了好些账目和画作,发现的确有许多对不上的地方,只是我也不知那些银两去了何处。”
“这些账目,还请徐掌柜协助濯影司理好,做个见证。”谢枕川语气优游自若,却自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压迫感,“本座还有一事要问。”
徐掌柜心中一紧,哪里还顾得上悲春伤秋儿女情长,惴惴不安道:“谢大人明察秋毫,民妇和小女心中感激,自当坦承。”
谢枕川将方才那件藕荷色棉布对襟短衫递了过去,“这件衣裳,你可曾见过?”
徐掌柜将衣裳接了过来,点点头,“这是我家夫、徐玉轩在三年前找人为书翠裁制的衣裳,书翠不爱穿,后来个子也长高了,我还说要扔了,徐玉轩却说这用料精贵,改改还能穿。”
“我当时还想,这棉布哪有什么精贵不精贵的,但爱惜东西总是好的,便也由他去了。”
梨瓷虽然刚刚见过了这件衣裳,此刻也不免好奇地凑近了些,伸手摸了摸,的确是普通的棉布嘛。
谢枕川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棉布,而是产自越嶲郡的火浣布。”
第58章 证据
◎凿凿有据,铁证如山。◎
“火浣布?”
梨瓷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布料,不由得问了一句,徐掌柜更是茫然,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谢枕川耐心解释道:“此布不惧火烧,浣之必投于火,故得此名。投入火中,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
徐掌柜闻言,不免神色黯然,“书翠不爱穿这件衣裳,的确未曾浣洗过。”
“不如我们亲试一二?”梨瓷立刻好奇起来,甚至天真地幻想道:“没准徐玉轩便将关键的证据写在了这块布上,用火引燃时,上面的字迹便会显现出来。”
徐掌柜也想了想,慎重道:“这火浣布极为厚实,会不会是缝在衣裳布料里头了?”
谢枕川将这件短衫在桌面上平铺开来,“此等厚薄的确是火浣布的材质,并无夹层。徐掌柜,劳烦你取个炭盆来。”
徐掌柜连忙转身去取炭盆,不一会儿便将炭盆端来了,里边的炭火烧得通红,不时有火星崩裂之声。
谢枕川将那件短衫投在里边,火浣布一触火,立刻变成了明亮的赤焰色,仿佛融于了火中。
梨瓷还是第一次见这等奇景,不由得眼前一亮。
片刻后,谢枕川又将衣裳取出,轻轻一抖,那在火里烧过的衣料竟然连半点焦黑也无,只是不知何时,原本衣料上的藕荷色已经褪去,整件衣裳雪白如新,只可惜衣料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梨瓷惊叹之余,不免又有些失望,“怎么会呢,难道是我们猜错了,证据不在这件衣裳上?还是字迹已经被烧掉了?”
她越说越心虚,生怕是因为自己想看热闹而误了大事。
“未必,”谢枕川依旧从容不迫,修长的手指轻点了点布料上一大片空白之处,“徐玉轩不会平白无故为女儿裁制这么件衣裳,明火最多不过烧去表面浮灰,但火浣布质地特殊,若以特殊的丹液书写于其上,渗于其中,火烧亦不显痕迹。”
梨瓷立刻明白了,转头向徐掌柜问道:“徐掌柜,书斋里可否有什么特制的墨汁?”
“这……”徐掌柜仔细思索了一番,一时竟答不上来。毕竟是书斋,店铺中光是画锭都有十数种,若再加上墨锭,便更是数不胜数了。
“不必如此麻烦,”谢枕川那双狭长凤眸微微上扬,依旧气定神闲,“若只是想要不露痕迹地记载证据,寻常布料也可。徐玉轩如此大费周章,除了担忧书斋意外走水,恐怕也是思及有人做惯了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之事,才特地用了火浣布这等千金难买之物。”
梨瓷想起华茂园的那场火,同仇敌忾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徐掌柜,那此处可否还有什么不畏火的物件呢?”
徐掌柜想了想,“书斋里大多是笔墨纸砚,莫非是藏在砚台里了?只是这砚台的数量也不少,一时难以分辨。”
梨瓷脑子里忽的划过一个闪念,只是快得抓不住,只好又问,“那会不会是被徐玉轩随身带着呢?”
谢枕川道:“濯影司已经搜过徐玉轩的身了,不曾搜出什么可疑之物,若是每日随身携带,难免有人以物识人,他这等时常奔走钻营之人,自然忌讳。”
徐掌柜也道:“他的确没有这样的习惯,就连荷包也是时常更换的。”
眼看事情又要陷入僵局,梨瓷只好道:“那要不我们还是先从书斋的砚台寻起,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谢枕川略一思索,悠悠道:“也不必非得不畏火,徐掌柜不如替徐玉轩想想,若是书斋起火,有什么会是他一定要带出去的?”
徐掌柜愣了愣,低声答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若是我,只要书翠安然无恙便好。若是徐玉轩……此人心思善变,我已经无从得知了。”
经她这样一说,梨瓷总算是抓住了那个闪念,“徐掌柜,你先前不是说过,曾经赠给徐玉轩一支毛笔作为你们的定情之物么,会不会是那支笔呢?”
徐掌柜苦笑一声,“梨姑娘说笑了,徐玉轩这等见异思迁、狼心狗肺之人,如何会在乎此事呢?”
谢枕川却转眸望向梨瓷,深潭似的眼眸里浮起一丝清浅的笑意,“阿瓷说得有理。”
徐掌柜面露不解,就连梨瓷也睁大眼睛看向他。
“徐玉轩未必在意,”谢枕川微微颔首,声音沉定道:“可徐掌柜自是不同。”
徐掌柜一愣,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谢大人此言之意。
书斋里都是易燃的书画纸张,若是徐玉轩在时起火,他自然会带这只笔出去,还能给他重情重义的好名声上又添了一笔。只是他时常以送货、回乡等名义在外奔走,是自己留在书斋看店,若他不在时突发大火,自己便是折了半条命,也要将两人的定情之物带出去的。
自己和女儿,也不过是他谋算中的一环罢了。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不知自己愣了多久,总算是回过神来,起身去取。
很快,徐掌柜就带回了一只笔匣和一大碗清水。
毛笔安静地躺在木匣中,笔头洁白如雪,甚至还未开笔。
她还记得自己当年与那卖笔的掌柜费了诸多口舌,才能用自己辛苦一年赚来的六钱银子买下这只产自湖州的紫毫湖笔,也还记得徐玉轩当年收到这只毛笔时的感动之情,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徐掌柜颤抖着双手,将这只沉甸甸的笔至于水中开笔,不过浸泡片刻,淡青的墨意自笔尖流淌而来,很快,整碗水都变成了青色。
梨瓷见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那碗水。
谢枕川却神色淡然,慢条斯理提起那件已然变得雪白的对襟短衫,浸入青色的水中。
随着青痕浸入衣料之中,原先还是空白的地方,竟逐渐浮现出一行行细小的字迹,字迹工整,却透着几分仓促之意。
一个个名字、一串串数字显现出来,是徐玉轩抄录的三年前科举乡试贡额买卖的清单。
凿凿有据,铁证如山-
濯影司雷厉风行重启调查当年科举弊案,官吏也好,富商也罢,不少人被濯影司传唤问话,几乎都是嘴硬着进去,腿软着出来的,不过半月光景,应天府中已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外边的风雨皆与梨瓷无关,对她而言,近日最大的烦恼便是——又该喝药了。
才用了午膳不过小半个时辰,绣春又端来了一碗汤药,还未进门,梨瓷便已经闻到酸涩的味道了。
她下意识往屋内看了看,只有窗户还开着,也不知逃不逃得出去。
绣春赶紧拦道:“小姐,这病总拖着也不是个事儿不是,再过些时日就好了。您想想,到时候您想吃什么,吃一口糖葫芦,配一碗甜汤如何?”
“那也太甜了,”梨瓷的嘴巴撅得比糖罐子还高,“我觉得以前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原先还能隔三差五吃些糕点香香嘴巴,这半个月以来,她每日都被严加管束,除了饭食以外什么也没吃,就连饭食也是清汤寡水的。若她本身口味清淡便也罢了,可她实在不爱吃这些东西,如此一来,用膳也成了一种折磨。
她端着药碗,要喝不喝的样子,有气无力道:“连外祖母吃斋念佛时也不这样吃饭,莫说每日还要喝这样三大碗苦药了,便是种苦瓜也没有这样的种法。”
看着小姐可怜巴巴的样子,绣春也忍不住心软了,后退一步道:“待小姐喝了药,我给您切半片蜜桃来。”
梨瓷立刻开心起来,又撒娇道:“稍微切大一点嘛。”
“好好好,”绣春被她缠得没法,又叮嘱道:“过两日少爷来了,您可不能这样了。”
梨瓷的兄长梨瑄,年幼起便跟随父亲行商,及冠之后便开始独自带领商队贸易往来,近日从海上回来了,便特意绕路来应天看望养病妹妹。
梨瑄对自己这个妹妹一贯宠爱,唯独在吃食一事上是寸步不让,他一来,梨瓷的苦日子恐怕是要更苦了。
她好像知道自己有多可怜,又眨巴着眼睛看着绣春,恳切道:“那再多切一片!”-
好不容易喝掉了一大碗药,梨瓷吃完两片薄薄的桃肉,实在百无聊赖,又想着去哪里玩才好。
泠表姐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家中这几日皆在为她相看夫婿,滢表姐的父亲则派人带来了家书,要将母女二人接往京城,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梨瓷一个人无所事事,难得生出些许孤寂之感。
好在小椽山上的清风杏开始熟了,书院的学生摘了第一批熟杏送来,梨瓷也分得了一篮。
虽然自己不能吃,但是借花献佛也是好的,正好还可以去问问谢枕川先前提过的赘婿人选接洽得如何了。
知道小姐要将杏子送去方泽院,绣春稍微舒了一口气,不过仍然不大放心,自己提了篮子跟着去了。
城中近来多风雨,方泽院的院门也紧闭谢客,好在南玄瞧见是梨姑娘来访,立刻将她迎了进来,“梨姑娘,世子这会儿不在,可要进来坐会儿?”
听闻谢枕川不在,*梨瓷便只让绣春将手里那一篮杏子递给了他,自己则摇了摇头。
南玄赶紧替世子解释,“梨姑娘也是知道的,最近濯影司事多,近几日提审的都是南直隶里边有头有脸的人物,世子须得亲自坐镇,实在是脱不开身。”
这实在是大快人心,梨瓷虽对南直隶官场并不熟悉,不过有一人的名字还是记得清楚,语带兴奋地问道:“那位南京守备冯睿才呢?”
南玄摇了摇头,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悄声提点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毕竟是一方大员,在京中还有着贵妃娘娘的关系,若要动他,还得回京禀明圣上,不过也是迟早的事儿,这位冯大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在他心里,这位梨姑娘迟早是要和世子回京的,有些事还是早知道的好。
梨瓷对这些弯弯绕绕一脸茫然,但知道冯睿才总归要倒大霉,立刻就想鼓掌叫好。
“奴才听世子提过,这次查案,梨姑娘可是立了大功,他还不知怎么谢梨姑娘的好,”南玄又自作主张地打听道:“梨姑娘可有什么想要……”
梨瓷在方泽院中一向行事无忌,不等南玄把话说完,她已经心直口快、不遮不掩道:“赘婿。”
南玄心中立刻升起悔意,还未等他开口,梨瓷又开始旧事重提,“上次谢大人劝我不必伤怀,他已经帮我相看了更好的人选,不知协调得如何了?”
……哪里有什么人选,你看我家世子那样,像是当赘婿的人选么?
南玄也不敢置喙此事,只能含糊其辞道:“奴才……不太清楚。”
有了徐玉轩的前车之鉴,梨瓷难得多了几分耐心,语重心长道:“若是谢大人回来,还劳你转告一声,此事并不着急,大可宽限些时日,总要对方心甘情愿才好,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梨姑娘自是不急的,急的另有其人。
南玄囫囵应了一声,望着梨瓷转身离去的背影,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也不知是那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作者有话说】
原句“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凝乎雪”出自《列子》卷五。
第59章 糕点
在南玄那里得了些消息,梨瓷又带着绣春转道去了西市集贤书斋。
应天府官场动荡,满城风雨,一开始还有不明就里的百姓来书斋附近闹事,后来不知怎的,徐玉轩抛妻弃女的事情流传出去,大家转而又同情起这对母女,书斋的营生总算有所好转。
徐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拂去书架上的尘灰,比起先前的冷清寥落,今日已经做成了几单生意,听到又有客进门,她强行挤出一个笑来,见是梨瓷,勉强的笑意便支撑不下去了,神色却更真切几分。
她将手里的鸡毛掸子放下,快步迎了上去,“梨姑娘,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梨瓷方才在南玄那里问了些徐玉轩的近况,还顺便带来了谢枕川令人裁制的孩童襦裙和短衫。
“我过来看看你和书翠,近来好些了么?”
梨瓷话音刚落,便听得“哒哒”的跑步声。
徐书翠已经飞快地冲了过来,抱住了她的腿,“梨姐姐!”
先前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又变得干干净净了,头上甚至还多了一个可爱的双丫髻。
梨瓷轻轻地戳了一下其中一边的发髻,用夸张的语气道:“书翠的发髻真好看,是谁给你扎的呀?”
她原本以为徐书翠会说是娘亲,结果她却用稚嫩的语气答道:“是钟叔叔。”
“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呢,”徐掌柜轻轻地点了点她的脑袋,带了些许斥责之意,“不是同你说过要叫人家哥哥么。”
“噢,”徐书翠捂着脑袋,小声解释,“是钟哥哥让我这么喊的。”
说话间,后院的门帘已经被人掀开,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面容同上次的糖葫芦小贩有些相似。
他一边彬彬有礼地同徐掌柜告辞,一边道:“掌柜的,水已经烧上了,饭菜在灶台上热着,一会儿别忘了和书翠一起吃。”
徐书翠已经纠结得不知该怎么称呼好了,干脆不说话,只是咧着嘴朝那男子挥了挥手。
徐掌柜有些不自在地应了一声,送他出了门,这才折回来向梨瓷解释道:“是谢大人……谢大人真是体恤百姓的好官啊,前些时日,外边闲言冷语无数,是他派人替我们母女俩洗刷了污名,还考虑我们生活不易,还派人照应我们。”
此案还未完结,若无谢枕川授意,断不可能有关于徐玉轩的如此细节流传出来。
梨瓷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谢枕川虽然日理万机,但连替自己招赘这等小事都一直放在心上,接二连三的失败之后也没有放弃,实在是难得的大好人。
她示意绣春将手里装着徐书翠新衣裳的包袱递给徐掌柜,又感叹道:“濯影司卫果然不同凡响,不仅会烧水做饭,连扎双丫髻的技术都如此纯熟,真是贤惠。”
听到“双丫髻”三个字,徐书翠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笑起来,两人也不想想这替孩童盘发是否也在濯影司的业务范围之内。
徐掌柜将包袱递给徐书翠,好将女儿打发走,“梨姐姐给你带的新衣裳,快去看看喜不喜欢?”
徐书翠开心地抱住包袱,“谢谢梨姐姐。”
梨瓷摸了摸她的脑袋,也笑道:“是那位谢大人上次答应过书翠的,不必言谢。”
包袱不小,但里边多是夏裳,孩童也拿得动,徐书翠果然很听话地抱着包袱走了。
书斋里总算清净下来,徐掌柜轻叹一声,顺着她先前的话道:“夜里还有些思虑,其余的,便也是那样子了,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
她沉吟片刻,仍是没忍住问道:“他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
梨瓷顿了顿,将南玄告诉自己的事情细细说与她听。
徐玉轩才入赘时,的确也对徐掌柜真心实意,只是后来受到的风言风语多了,又和父亲的旧友有所联系,这便入了伙。于家本就是家风不正,涉嫌另一桩贪墨案才家道中落,他经手的银钱越多,想要的便也越多,越到后来,便越收不住手了。
徐掌柜沉默良久,开口问道:“案子什么时候判下来?我倒是无妨,主要是书翠还小,这些时日都在骗她说爹爹出了远门,总得有个了结。”
“此案还要移送京城,至少也是秋后吧,”梨瓷怕她伤心,又想起谢枕川提过的劝解之法,老气横秋地开口劝道:“你还年轻,孩子也小,不记事,该早些考虑娶嫁的事情,书翠有了新爹爹,也少些伤心不是。”
“我近来实在无心此事,”徐掌柜轻轻摇头,又叹道:“说来不怕梨姑娘笑话,这几日午夜梦回,我时常想是不是我错了,当年我若不招赘,嫁入于家相夫教子,是否能够与他平淡一生。”
“徐掌柜怎会这样想,”提及招赘一事,梨瓷不免认真起来,仔细替她分析利弊,“你虽然辜负了几年青春年华,好歹没有多受委屈,若是当年不曾招赘,今日才是真正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呢,不像他那外室和小儿还要跟着受牵连。”
“女子和离再嫁已是常事,如此说来,丧偶后再招赘也是人之常情,”梨瓷理直气壮地说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话,“总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徐掌柜也不必过多伤悲,再找一个愿意入赘的便是了,最好还是心灵手巧、贤良淑德的,我看方才那位公子便很不错。”
方才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徐掌柜闻言不禁心头和眼皮都狂跳了两下,心情复杂地应下了,“梨…梨姑娘说得有理,我会仔细考虑的。”
梨瓷见她情绪有所好转,总算是放下心来,告辞出门了。
徐掌柜看着一脸天真、无忧无虑的梨瓷,又遽然想起她先前来向自己请教如何招赘、又带着那位谢大人来一掷千金买画的情景。
偏偏两人如今还牵扯在一起,想来也是一桩孽缘-
绣春憋了一路,出了集贤书斋的门,总算开口道:“小姐,您未来招赘,可一定不能招这样的。”
梨瓷点点头,顺便将谢枕川替自己筛掉先前那三位赘婿人选的事情说了,庆幸道:“谢大人阅人无数,有他替我把关,应是无碍。”
绣春听着听着,觉出些许不对劲来,小声嘀咕道:“谢大人会不会是要求太高了啊,这样下去,恐怕是神仙下凡也未必当得您的赘婿了。”
梨瓷却十分乐观,“不必着急,净明寺的大师不是说过我红鸾星动,好事将近,兴许很快就找到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在集市里闲逛。
街角处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低着头,忙着摆弄桌面上那几篮新鲜的桃子和一篮新鲜出炉的糕点。
四四方方的糕点还冒着热气,每一块都精心地被油纸包裹着,一块一块地叠放在篮子,夏日蜜桃的清香混着点心的甜腻,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梨瓷正要上前,却被绣春拉住了,“小姐,咱们今日出门时可一分钱也没有带。”
为了避免自己又抵挡不住小姐撒娇,助纣为虐买了什么不该买的东西,她干脆从源头上杜绝了这个可能。
“好吧。”梨瓷心不甘情不愿应了一声,正准备走,却被那摊主叫住了。
“梨姑娘。”
那年轻男子抬起头来,竟然是程立雪。
梨瓷顿时眼前一亮,快步走到那篮子面前,寒暄道:“程公子,多日不见,你近来……怎么会做糕点啦?”
她实在是不知忧愁的性子,不过几日的功夫,俨然已经忘了先前被程立雪婉拒之事,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起话来。
她声音清甜绵软,言语天真可爱,纵然心中愁云惨雾,也可短暂开霁。
程立雪笑了一声,“今年的乡试我已准备得差不多了,近来家母病情有所好转,用家中的桃子制了这些糕点,正好今日是沐日,我便来卖些桃子和糕点,也好筹措明年进京赶考的银两。”
梨瓷敬佩地看着他,“周济表哥这几日都在家中温书呢,不想程公子书读得好,生意也越来越有起色了。”
程立雪低声应下了她的称赞,“梨姑娘谬赞了。”
梨瓷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篮点心,程立雪望着那双一尘不染的眼眸,心中却是千头万绪。
初次相见的惊鸿一瞥,廉泉书院的短暂相逢,濯影司指挥使的弦外之音……最后都变成了南京守备亲自来访时的威逼利诱。
好一会儿,他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将篮子推到了梨瓷面前,声音有不自觉的颤抖,“梨姑娘可要尝尝看?”
梨瓷下意识地想答应,便听得绣春轻咳了一声,只好道:“不用了,我没带钱。”
程立雪连忙摆手道:“梨姑娘于我有恩,实在不必说这个。”
绣春替自家小姐说了实话,“我家小姐不能吃甜的,程公子这份好意便心领了,还请公子莫要见怪。”
程立雪却早有准备,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小筐模样差不多的点心,先拿了一块递给绣春,“家母口味清淡,也做得有不甜的,两位姑娘都可以尝尝看。”
绣春接了过来,拆开油纸咬了一口,外边是一层酥皮,里边是桃子搅打的馅儿,因为不曾放糖的缘故,吃起来甚至有些酸酸的。
梨瓷眼巴巴地望着她,总算听得绣春说道:“的确不甜,小姐也可以尝尝看。”
她立刻光明正大地朝程立雪伸出手。
望着那只纤长莹白宛若美玉的手,程立雪却迟迟没有动作,他嗓音干涩道:“不过是自家做的糕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梨姑娘要不还是……别尝了吧。”
绣春也在一旁点点头,这糕点除了不甜,实在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梨瓷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的说法,她都忍了半月不曾吃过糕点了,哪怕是不好吃也认了,“总要试了才知道嘛。”
程立雪想起母亲的重病,未到手的功名,还有自己已然身处局中的困顿,咬了咬牙,终是将备好的那块糕点递了出去。
梨瓷拆了油纸,有些好奇地尝了一口,香脆的酥皮之后,是酸软的桃子馅儿,不知为何,还泛着些苦味。
出于良好的教养,虽然不喜欢,她还是硬着头皮将这块点心吃完了。
不过片刻,梨瓷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她身子一晃,整个人无力地往后一倒。
手中的油纸已经轻飘飘坠地,她好像听见了疾驰的马蹄声,软软地倒在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作者有话说】
我凌晨三点更,大概就是两三点睡;凌晨六点更,可能就是四五点睡,实在熬不住了,我决定以后更新时间改为晚上十二点,看看这样能不能督促我睡眠正常一点[让我康康]
第60章 中毒
谢枕川今日才审完上届江南主考官、如今已升任南京礼部侍郎的毕永丰,看着他签字画押,才出狱门,便听得了梨瓷来过方泽院的消息,又一路快马,辗转跟到此处。
因有七夕绑架案的前车之鉴,他近来都派了濯影司卫暗中保护梨瓷,不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甫一到场,看到的便是几乎让自己心悸的一幕。
谢枕川猛地勒住缰绳,白玉骢高高扬起前蹄,总算是急停下来,他几乎是飞身下马,一个闪身,已然来到了梨瓷身后。
不知为何,吃下那块糕点后不久,梨瓷便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耳边嘈杂人声音渐渐远去,眼前的糕点篮子也开始旋转起来,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熟悉的轮廓,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谢枕川伸手一揽,稳稳将她接住,她的身子冰凉,肌肤白得胜雪,却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如玉的光泽。
“咴——”
身后的白玉骢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心绪,烦躁不安地嘶鸣一声。
“梨姑娘……”
程立雪虽然早有所料,见梨瓷当真不好了,仍是仓惶出声。
梨瓷昏迷不醒,回应他的只有谢枕川冰冷的眼神。
那双高贵凛冽的凤眸此刻黑沉沉的,连怒气也被凝为霜雪。
绣春见小姐晕倒,本已经六神无主了,见谢大人来了,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哽咽道:“谢大人,小姐方才吃了一块程公子给的点心,便晕倒了。可是奴婢也吃了,里边分明没有糖啊。”
程立雪一言不发,呆呆立在原地。
若有得选,他怎会对梨瓷下此毒手?
可这世道,权势实在是太诱人了,冯睿才不过随口一句话,便可请来名医为母亲治病,可保自己秋闱榜上有名,他甚至还许诺,若能让梨姑娘服下这颗药,他便有法子让她嫁给自己。
冯睿才还说,梨姑娘本身便有恙在身,只要自己按照他说的做,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不会有人发现下毒之事的。
他受够了被人欺辱、漠视的滋味,不愿再做任人践踏的蝼蚁了,他也要站上高处,俯瞰众生,手握权势,翻云覆雨。
至于梨姑娘……她那样善良,即便日后知晓了真相,一定也不会怪罪自己的。
而且自己一定会对她很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好,也算是弥补今日亏欠。
可是现在,他看到那样令人胆寒的眼神,谢枕川仿佛早已经洞悉一切,自己努力掩藏的情愫、拼命挣扎的不堪、鬼迷心窍的行径,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他张了张口,却连想好的分辩也无法说出声。
谢枕川将梨瓷圈在怀中,先抬手替她搭了脉,脉象虽微弱,好在暂无消散之意。
“先回嘉禾苑,”谢枕川重新抱起梨瓷,翻身上马,又摘下指挥使玉符扔给北铭,“去植杏堂请薛伏桂。”
听到薛神医的名头,绣春总算安心了几分。
谢枕川抱着梨瓷坐于马上,望向那两篮点心的眼神冰冷至极,眼风扫过程立雪,沉声道:“将这些东西带走。”
很快便有人上来用绳子将程立雪绑了,他并未挣扎,只是看到那样睥睨的眼神,终于忍不住大喝道:“谢大人,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跳梁小丑。”
谢枕川冷嘲一声,连半分眼神也未再施舍,只是抱紧了怀中的姑娘,稳稳纵马离去-
濯影司在有人晕倒的第一时间,便驱散了无关的百姓,清理出车道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谢枕川便已经纵马来至了广成伯府侧门,白玉骢似是知道主人焦急,高高抬起前蹄,居然径直跃上了侧门前阶。
门房惊得跳了起来,正要训斥,却瞧见马上是府中的表小姐和借住府上的濯影司指挥使谢大人,连忙又将大门推开了些。
白玉骢长长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正要一个俯冲,却发现主人已经紧紧勒住了缰绳,抱着怀中的姑娘下了马,似是嫌弃地看了自己一眼,又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应天府里的名医已经接连来过了,可看了糕点又把了脉,俱是束手无策,最多能够诊出梨瓷身有宿疾又中了剧毒,却连个能说出此毒名称的人都没有。
谢枕川挥退了那些庸医,看着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目、面色如纸的梨瓷,对候在门外的南玄道:“去方泽院取一丸回生丹来。”
回生丹是宫廷秘药,据说哪怕是剩不到半口气的人,服用一丸也可暂得续命之机,历朝不少皇帝都是在这丹药的效用下留下了遗诏。
听到这三个字,南玄惊得瞪大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幸好没什么人。
他压低声音回道:“世子,您是不是记错了?这次南下咱们未带此药啊。”
看来世子当真是关心则乱了,不仅在外提及此药,甚至还罕见地记错了事情。
“我很冷静,”谢枕川淡淡开口,只是隔着窗棂,看不清他的神色,“那便令人去熬参汤来。”
南玄在脑子里快速理了理库房单子,总算是想起来了,“上次梨姑娘送来的那棵野山参?”
那还是一个月前世子为救梨姑娘落水,隔日伤寒的时候,梨姑娘送来了一株野山参,据说是从植杏堂薛神医处买来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钱参汤便可吊一日的命。
这个世子倒是记得清楚。
谢枕川“嗯”了一声,“还不快去?”
南玄麻溜儿地走了,又有濯影司的人来报,程立雪在下狱后,还未用刑,便一改先前英勇无畏的样子,哭天抢地幡然悔悟地招了,可冯睿才怎会将重要的事情告知于他,下的是什么毒,有什么目的,要如何才愿意拿出解药,皆是一问三不知。
从积云山赶到广成伯府少说也要两个时辰,谢枕川却是连半刻也不愿再等了,他令濯影司的人和绣春一起在此处守着,便亲自策马去了冯府。
像是知道有人要来,冯府的大门紧闭,谢枕川并未下马,差随行的濯影司卫前去叩门。
过了许久,漆金大门总算打开一条小缝,门房探出头来,笑呵呵道:“谢大人来得不巧,今日休沐,我家大人不在。”
谢枕川自然听得分明,勾唇笑了笑,亲口问道:“他去了何处?”
那门房装傻不答,只一味作出数钱的手势。
叩门的濯影司卫扭头一看,见谢枕川点了点头,便递去了一两银子,那门房还嫌少,到底是在看濯影司的名头下,不情不愿地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去了城西储园。”
储园是应天府中极为有名的一处私人园林,无人知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只知园内雕栏砌玉,金碧辉煌,便是园内随处可见的一块太湖石,在外便能够卖出近千两的高价。
根据濯影司先前的情报,看来这园林主人便是城中集贤书斋的幕后老板,冯睿才了。
谢枕川调转马头,淡淡道:“他方才用哪只手接的银子,便剁了哪只手。”
白玉骢奋蹄而去,前一刻还听得大门内传来的惨叫,后一刻已将这幢宅子远远甩在身后。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白玉骢:主人今日为何嫌弃我?[让我康康]
小谢:莽撞。[白眼]
白玉骢:???你先前训练我凌险越障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小丑]-
这几章都是剧情章,但又不能不写,每天都在幻想自己换地图换地图……在此立下flag,三章之内我必换地图,明天至少要把哥哥写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