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失而复得,又像是什么也未曾得到。◎
储园外重兵把守,闲人不得入内,不过濯影司指挥使是冯大人今日相邀的贵客,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
谢枕川穿过垂花门,浓烈的脂粉气息已经压过了园中花香,此间一派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冯睿才坐于席间主位上,面前是珍馐美酒,怀中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丝竹管弦之声四起,舞女们身着热烈的波斯舞裙,踩着乐声上前,更有好几个不长眼的扭着腰肢,直往这位年轻俊美又位高权重的大人身上贴。
谢枕川却似嫌她污了眼睛,偏头冷冷道:“滚。”
他气势太盛,仅这一个字,舞女们便像是受了惊吓的鸟雀,四散开来。
见谢枕川如此不留情面,冯睿才却半点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前些时日寝食难安,但见谢枕川总算愿意进了储园,便知自己所谋已成,又安心起来。
冯睿才上次登门拜访,用财物试探,今日设宴储园,又招来舞伶,谢枕川皆无动于衷,好在广成伯府的那位表小姐阴差阳错入他的眼,如今看来,总算是找到了他的命脉。
“倒是忘了谢大人不近女色,哦,不对,该说是坐怀不乱,看不上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他也推开自己怀中的两名舞女,“行了,都下去吧。”
“啊——”
先前还在搔首弄姿、忸怩作态的舞女们或真或假地惋惜起来,倒也还是听话地走了。
谢枕川踏进了门,却未在席间入座,只是隔着长桌,凉凉地看着他。
冯睿才心中一阵慌神,下意识地举起手中酒杯壮胆,“谢大人登门,有失远迎,下官先自罚一杯。”
谢枕川唇边浮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冯大人这杯酒,本座未必敢喝。”
冯睿才自然听出他话中深意,不过一杯酒进肚,他的胆子又大了些,也跟着笑道:“谢大人出身显贵,又贵极人臣,看来是这等劣酒不能入眼啊。”
谢枕川无暇与他虚与委蛇,径直道:“冯大人,你我都不是闲人,不如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要如何才能交出解药?”
“恕下官愚钝,谢大人此话着实听不明白,”冯睿才先是否认,又道:“不过下官今日倒是另有一桩要事要向大人禀报,兴许大人听了之后能有些许头绪。”
“毕竟同僚一场,濯影司今日提审毕永丰过后,他来找过下官,神色凄惶,言语中颇有悔意。他向下官言道,昔日蒙圣上恩典,任江南主考,却未能以身作则,守正不阿,反而被利欲熏心,牵头操办了那场震惊朝野的舞弊大案,其间贪墨金银千万之巨,无数学子寒苦读亦付诸东流。”
说到此处,冯睿才语气震惊,还特意停顿了一番。
谢枕川眼中波澜不兴,似笑非笑道:“竟有此事?”
见谢枕川如此反应,冯睿才自知此事尚有转圜,又道:“毕大人言及此处,涕泪俱下,自觉愧对圣上信任栽培,他在来之前已向朝中递了请罪疏,并重录供词一纸,亲笔画押,交付于我。”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供词递给谢枕川,的确是毕永丰亲笔所书,连画押也千真万确。
谢枕川扫了一眼,似要认真核对,又凑近仔细端详了一番,适才轻笑道:“此篇字迹飘忽无力,笔间已有枯意,莫非是毕大人绝笔?”
冯睿才点点头,大言不惭道:“谢大人的确慧眼如炬,我若是有谢大人一半眼力……唉,他走后不久便有百姓来报,言毕大人行至河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水自尽。唉,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这可就不巧了,”谢枕川将手中供词置于桌上,轻敲了敲桌面,“毕永丰倒是一走了之,如今死无对证,留下两封大相径庭的供词,倒是让本座为难。”
“这有何难,谢大人在濯影司说一不二,究竟是哪封,还不是你说了算?”冯睿才又恢复了先前阿谀讨好之状,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封墨迹未干的供词往谢枕川那边推了推。
他怕谢枕川不愿,又加大了说服的力度,“惠贵妃对此事亦有耳闻,谢大人若是应下,定不会让大人为难。”
谢枕川已知他心中谋算,沉吟片刻道:“我若换了证词,冯大人才愿交出解药?”
冯睿才神秘地笑了笑,“不瞒谢大人,梨姑娘所中之毒名为“噬月”,每月毒发一次,发作时心痛如焚,须得每月服用一次解药,服足十二次,否则便会在次年七窍流血而亡。听闻那位梨姑娘不仅生得美貌动人,亦在谢大人调查此案出了不少力,下官死不足惜,若是如此佳人香消玉殒,实在令人叹惋。”
谢枕川唇边笑意愈发明显,只是深不见底的墨眸中笼着一层暗色,教人看不分明。
他收下那纸供词,“冯大人多虑了,本座观你脸长肤厚,颈粗且短,一看便是长寿之相。”
既听得“长寿”二字,冯睿才哪里还察觉得出他语中讽意,立刻大喜过望道:“那下官便静候佳音了。”
谢枕川“嗯”了一声,又道:“先前那纸供词还存于濯影司狱中,听闻冯大人近来夜不成眠,不如随本座一同去取,今夜定能高枕无忧了。”
冯睿才先是点头,很快又谨慎起来,“只是最近应天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下官若是光天化日进了濯影司,旁人看了,还不知多少流言蜚语。”
谢枕川等的便是他这句话,“的确不该污了冯大人的清名,好在今日倒还有些闲暇,冯大人不如换身便服,遮掩些许,再随本座前去。”-
冯睿才乔装打扮后,一路左顾右盼,跟着谢枕川一路进了濯影司驻应天府的据点。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濯影司据点一向极为隐蔽,谢枕川却连个弯儿都不绕,毫无顾忌地带着他朝据点内部走去。
冯睿才跟着转过影壁,心里忍不住嘀咕:莫非他真把我当自己人看了?
才犯完嘀咕,两人便穿过了庭院,谢枕川又带着他下了暗道,往牢狱去了。
暗道幽黑狭长,谢枕川不紧不慢走在前面,犹如闲庭信步一般,冯睿才小心翼翼跟着,明明是大夏天,心中却无端冒出一股寒意。
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说谢大人,不就是换个供词,咱们非得亲自来此么?”
谢枕川步履未停,凉凉道:“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莫非冯大人想要假手于人?”
冯睿才立刻噤声了。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火光,一座座逼仄的房间紧密排列着,厚实的石墙密不透风,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唯独顶上有一个小窗开着,隐隐透进去一点火光,分不清日夜。
冯睿才看得心中毛发毛,又连忙快走了两步。
谢枕川带他来到一间石室前,按动墙上机关,石门缓缓打开,里面构造极为简单,一桌一椅,还有一个高高的柜子,只是整个儿被黑布蒙住,看不清里边装的是什么机密。
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一只乌木匣,匣中装有薄薄一叠纸,每一页都有鲜红的手印。
冯睿才一边将手印同自己带来的供词作对比,一边粗略地看了看内容,见里边十句里有五句都带了自己的名字,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憋出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
谢枕川不置可否,抽走了他手中的原版供词,平静道:“冯大人既已确认无误,还请手书一封,着人把解药送来。”
冯睿才看着他,自以为是地笑了,“谢大人莫不是以为仅凭这几张纸,便能换得解药吧?”
谢枕川淡淡开口,不怒自威,“一半的解药,你便可带着供词离开此处。”
冯睿才在心底算了算,半年功夫,也足够此事尘埃落定了,大不了自己告老还乡,找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过逍遥日子,任凭谁也拿自己没办法。
“好说好说。”他总算是放松下来,在桌前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手书,又特意叮嘱了要送到何人手里,做完这些,大概是酒意上头,竟在那张椅子上睡着了-
冯睿才是被水泼醒的。
一整盆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他被淋了个透湿,只觉脑子都被冻得一激灵。
冯睿才晃晃悠悠看了一圈,仍是先前那间石室,只是自己手脚被缚,牢牢捆在了椅子上,便忍不住怒吼道:“谢枕川,你疯了?!”
谢枕川冰刃似得眼神投过来,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好似五脏六腑都浸在腊月雪水之中。
他讪讪改口,“你…你不想要解药了么?”
“这个东西么?”
谢枕川手中正握着一只精致的白玉瓷瓶,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不知是用力还是压抑怒气的缘故,手背上脉络分明的青筋微微凸起,似是剑拔弩张之势。
“拿补气丸来糊弄本座,本座看你是不想活了。”
冯睿才心中一凉,仍是嘴硬道:“我忘了,这难道不是解药么?”
谢枕川令人拧开他的嘴,将足有拇指大小的六颗药丸一颗不落地灌了进去,“冯大人体虚,的确要多进补,一会儿才受得住刑。”
“唔唔——咳咳咳——”冯睿才差点没被噎死,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我…我是朝廷命官,受命于圣上,又没有犯罪,你竟敢对我用刑?!”
“无罪?”谢枕川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看来冯大人的确记性不大好,既然你提及此事,本座便让你做个明白鬼。”
“毕永丰是进士出身,又出自书香门第,虽然作画水平庸劣,但却喜好附庸风雅,书画皆惯用侧理纸,墨则是添了自制香方的特制方墨,便是在呈递给圣上的奏疏中亦是如此。不知冯大人替毕永丰呈上的请罪疏用的是什么墨?”
冯睿才很快反应过来,毕永丰的请罪疏和供词都是在冯府写的,他未提过此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特制方墨。
他咬牙怒目道:“毕永丰这老不死的,竟敢欺瞒我,也不怕他一家三十二口的性命——”
冯睿才这才察觉自己不小心说了实话,立刻停了下来。
谢枕川冷笑一声,“冯大人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余地,毕永丰知你秉性,亦留了一手。你若是保他家人平安无事,此事便罢了,若有劫难,毕家后人便可以此事做文章。虽不知冯大人灭口可灭得干净,但你若是交出真正的解药,本座也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他扫了一眼已是面色如土的冯睿才,补充道:“对了,方才替冯大人送信时,本座便有样学样,将冯府的家眷也一并请来了,冯大人可要相见?”
冯睿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如此精心的筹谋,仍是棋差一着,他只觉筋疲力尽,万念俱灰。
谢枕川便不再同他置辩,将那只药瓶置于桌上,不轻不重磕出一声响。
很快便有两位濯影司卫上前,将角落立柜上的盖布掀起,里面竟然是满满一柜刑具,刀、锯、钻、凿、鞭、杖等,不一而足。
“这是要做什么?”冯睿才总算惊醒过来,他在椅上拼命挣扎,鬓发散乱,额上不知是方才的冷水还是冷汗,咬牙道:“谢枕川,你滥用私刑也就罢了,还要牵连无辜吗?”
“冯大人怕是记错了,”谢枕川眼神难得透出狠戾之色,声音也让人不寒而栗,“濯影司掌诏狱、刑事,只知连坐,诛九族,不知什么是牵连无辜。”
他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刑具,很快作出决断,“牢中阴冷湿寒,冯大人又淋了水,先烧一盆烙铁替他暖暖身子吧,暖和了,兴许便想得起来解药的所在了。”
“啊——”
烧红的铁器烙在皮肉上,从最娇嫩的腹部开始,很快便没有一块好皮,“嘶嘶”的声响也被惨叫声淹没。
谢枕川睨他一眼,“如何,想起来了么?”
冯睿才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仍在惨叫。
他很有耐心地让行刑人暂且停了手,再次问道:“解药呢?”
“我……说!”
冯睿才任南京守备这些年,走到哪里别人都是笑脸相迎,哪里吃过这等苦头,才不过用了第一道刑,便扛不住了。
他声音颤抖道:“没、没有解药。”
谢枕川微微一愣,很快笑了起来,“看来冯大人仍不愿说实话,若实在想不起来,不如戴上脑箍试试?”
冯睿才自然知道这种刑具,先将铁箍带在头上,再加木楔铁锤敲打,铁箍越收越紧,受刑者疼痛如刀劈,甚而至于头颅开裂而亡。
“没有解药,”他绝望道:“此毒是我机缘巧合之下从西域得来的,极为罕见,问过应天府名医,连听说过的人都没有,更别提解药了。若有解药,我早就献给大人了,何至于此?”
他全然崩溃了,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除了解药,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有好多钱,好几百万两银子呢,都给你,求谢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牢中火光晦暗,遮住谢枕川眸中煞气,他好似根本听不见与解药无关的话,声音阴恻恻的,“冯大人若是说不出解药的所在,这张嘴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尝尝这烙铁的滋味?”
眼看通红滚烫的烙铁越逼越近,冯睿才终于受不住了,发疯似的大吼大叫起来,“谢枕川!你刑讯逼供朝廷命官,不怕圣上和惠贵妃那里不好交代吗?”
“交代?”谢枕川神情漠然,满不在乎道:“你如何让毕永丰交代,本座便如何让你交代。”
冯睿才见自己说什么谢枕川都无动于衷,终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这人就是个疯子,疯子!
“哈哈哈哈,”他自暴自弃道:“下官不过是一条贱命,能得谢大人红颜知己泉下——”
他话还未说完,谢枕川略一抬手,行刑人立刻意会,眼疾手快将那烧得通红的烙铁塞了进去,堵住了他的嘴。
耳畔是冯睿才语焉不详的惨叫和咒骂,谢枕川却充耳不闻,语气平静道:“你在此处继续行刑,留一口气便是。”-
一盏茶的功夫,便能从此处回到广成伯府,可是一年的时间能做什么呢?
她那样娇生惯养的姑娘,本来便不能随心所欲地吃甜食,今后还要忍受每月一次的钻心之痛。
谢枕川一路纵马回了嘉禾苑,苑中除了他留下的濯影司卫,已是寂静无人,他未觉有异,也不记得什么男女大防,神思不属地进了梨瓷的闺房。
梨瓷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面颊冷白如浸过雪水的白棉纸,唇色也泛着白,双眸紧闭着,漆黑浓密的长睫毛弯弯地翘起来,像是她平日里的笑靥。
她未曾醒过,眉心却微微蹙着,似在忍受梦中也难耐的疼痛。
还未等谢枕川回过神来,他已经伸出手,修长而泛着凉意的指腹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想替她抚平眉间愁绪。
他想要捧住她的脸,也许还想更多,却又顿住了,最后仅是极为克制地捻住了一缕青丝,指间滑过像丝绸一样冰凉的触感。
这双手执掌权柄,写过刑狱判卷、密奏文书无数,一行朱砂便是满地鲜血,生杀予夺也不过一念之间。
他心存风云之志,有深谋远计,但是生平第一次,他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是从哪里开始错了呢?
谢枕川轻声开口,声音像是被倒春寒冻结的冰溪,低哑而迟缓。
“如果那日,我答应了你回山西……”
此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嘹亮的大嗓门打断,“诶,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紧接着,一个面白无须、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药童拎着医箱紧随其后。
此人便是薛伏桂,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看起来已很有些老成,顶上的头发也不多了,圆圆胖胖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叫人无端想起寺中的笑弥勒。
谢枕川和薛伏桂早些年皆被杏林仙手黄逸看中收为弟子,谢枕川拜师的时间甚至比薛伏桂还早些,他五岁便入了门,薛伏桂是十八岁。只是嘉宁长公主和信国公不允他成日和江湖人混迹,黄逸离开京城后,谢枕川便断了学艺,若非如此,凭他的天赋,只怕如今的医学造诣还要在薛伏桂之上。而薛伏桂入门之后,勤学苦练,夙兴夜寐,如今已然大成了,还混出了神医的名头。
倾诉到一半的情愫被打断,谢枕川却没什么反应,甚至心头哀大于怒。
手指不过稍动了动,那一缕青丝便如水一般自他手中滑落,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
他顿了顿,口是心非道:“我来看看梨姑娘的病情。”
薛伏桂“噢”了一声,又不赞成地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嘛,你又不学医了,一个外男,进来做什么?”
医者仁心,梨瓷在植杏堂医了两年的病,薛伏桂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了,内心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女儿,女儿年纪大了,自然对这些年轻公子们格外警惕。
谢枕川被他这样阴阳怪气一番,也未在意,只是淡淡开口反问,“那你又是来做什么?”
“师兄你这话说的,”薛伏桂又摇摇头,“不是你请我来为梨姑娘解毒的么?我配好药了,先过来给她扎针,稳住心脉。”
谢枕川猛地站起来,难得如此失态,竟连声音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这话是何意,此毒有解?”
“噬月嘛,我在师父的手札上见过,她如今昏迷不醒,主要是此毒与我先前开给她的药方药性相克,好在有你那一碗参汤吊着,应无大碍,”薛伏桂看了一眼谢枕川的脸色,习惯性地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我看你心脉急数,气乱于胸,要不要先替你把个脉?”
“不必,”谢枕川无心同他插科打诨,只问道:“师父的手札怎么说?”
薛伏桂总算是正经起来,“此毒产自西域,毒性缓慢,但却极为阴毒,每月毒发时患者便觉体内如岩浆翻涌,赤焰焚心。师父仙逝前也未研制出解药,好在有克制延缓之法。我今日先以金针封住她百会、神庭、人迎穴,再辅以汤药,稳住心脉和气血,最要紧的是尽快将她送去京城,师父早些年在京城外一座山上发现一处寒潭,可压制此毒,听闻大师兄最近也在京城游历,他一定有办法的。”
听完这番话,谢枕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勉强稳住了心绪,“如此,便拜托师弟了。”
“这是哪儿的话,小瓷是我的病人,和你有什么关系。”薛伏桂呛他一句,又让药童打开医箱,开始施针。
足有小指那么长的金针刺入穴道,梨瓷却仍旧一点反应也无,好在几针下去,脉象较先前平稳些了。
薛伏桂收了手,“汤药也差不多熬好了,服下再过个几个时辰,应当便能醒了。”
谢枕川轻舒一口气,稍稍放下心来,又若无其事问道:“她如今昏迷不醒,可能听得见旁人说话?”
“师兄是想用说话的方式,唤醒患者意识吗,”薛伏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的确是一种思路,只是此时毒与药相克,封闭了她的五感,怕是不能,还是得等到服了汤药之后才能好。”
谢枕川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时心绪,像是失而复得,又像是什么也未曾得到。
他强装镇定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你方才来时,可曾听见了什么人说话?”
薛伏桂心直口快道:“听见了啊,你说你要去山西。”
【作者有话说】
一口气写了6400字,但是倒了两个flag,叹气,下一章一定写到哥哥出场,此时已经是5:54了,明天请假一天,修修文,补补觉,免得周末又昼夜颠倒[让我康康][玫瑰]
第62章 重逢
◎忽见茫茫雪幕中出现一抹玄色身影,正踏着尺余深的积雪徐徐行来。◎
再次听闻那两个字,谢枕川心中却弥漫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被料峭春风吹散的飞絮,明明已坠于尘埃,却又悄然扎根于地底,大起大落之间,已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按下心中汹涌的思绪,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你应当是听错了。”
“怎么可能呢,”薛伏桂可没那么好骗,据理力争道:“这院子里头没人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又好奇地问,“你去山西做什么?那里有什么宝贝,还是有什么大案啊?”
谢枕川顾及他还要为梨瓷诊病,勉强按下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声音沉静地威胁,“不该问的别问,不然送你去山西挖煤。”
“那我还是想问,”薛伏桂嘿嘿一笑,“回头你把我送去梨家的矿场就成。”
谢枕川抬眸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行啊,正好矿场名册要用户帖,免得人家天天‘薛神医’地叫着,不知你‘薛富贵’的大名。”
这算是戳中薛伏桂的死穴了,他立刻老实道:“好好好,知道是你们濯影司的机密,我不问便是。”
谢枕川哼笑一声,又道:“你方才说院中无人,这是为何?”
薛伏桂“噢”了一声,“你出去这段时间,正好小瓷的兄长回来了,他听了我的话,已经决定过两日便北上带小瓷进京治病,正在与广成伯商议此事,至于其他人,应当都是去收拾行装了。”
谢枕川眸中流露稍许意外之色。
他先前听闻师弟说此毒要北上求医时,便已经决定亲自带梨瓷返京,毕竟她是受了自己的连带才遭此一劫,自己多些照拂也算是师出有名,不想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自己就算是将理由编出花来,也越不过这位嫡亲的兄长。
薛伏桂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师兄若是已经看过了小瓷的病情,还是先请回吧,一会儿梨公子就来了,让他瞧见你在此处,只怕多有不便。”
梨家虽是山西首富,但一贯秉承闷声发大财的宗旨,对两个儿女都保护得很好,梨固已然声名在外,儿子倒是没那么引人注目,也不知是何等人物。
谢枕川虽然出身簪缨,但天资聪颖,又深谙人情世故,对商贾并无成见,何况此人还是梨瓷的兄长,不得不高看一眼。
他有意要与梨瑄交好,便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我留在此处,有何不便?”
薛伏桂也不与他争执,存心为难道:“行,那你就留在此处,正好我在斟酌斟酌下一副药方,有几味药材需得碾成齑粉才行,你功力深厚,做这个活计正合适。”
谢枕川看着躺在床上瓷娃娃一般了无生气的梨瓷,莫说是碾药了,只怕是让他试毒也甘之如饴。
他也不计较薛伏桂这幅吆五喝六的样子,破天荒应了一声“好”。
两人说话间,绣春已经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门,她眼眶还有些红肿,见谢枕川在此,正要行礼,他抬手阻了她,“快去喂药吧。”
绣春试了试温度,又小心翼翼地用植杏堂特制的芦管替小姐喂了药,只盼着自家小姐快些醒来-
薛伏桂的方子还未曾拟好,便有一位年轻公子踏进了嘉禾苑的院门。
他年纪大约二十四五,身着一身月白色竹报平安宋锦圆领袍,应是日夜兼程而来,面有倦色,仍看得出生了一副俊美容貌。
绣春起身道:“少爷。”
梨瑄自然看见了房中另外两人,却顾不上寒暄,快步径直走到床边,他见梨瓷神情安宁,比先前好了不少,总算是放心些许,“喂过药了吗?”
绣春应道:“已经按照薛神医的吩咐,喂过了。”
梨瑄点点头,又心急如焚问道:“薛神医,我妹妹的病情如何了?”
薛伏桂又替梨瓷把了脉,缓缓道:“刚扎了针,又服了药,暂无大碍了,只是要稳固病情,根治此毒,还得如我先前所言,去那处寒潭压制药性,再寻我大师兄来看诊,他南来北往多年,擅解奇毒,定有办法的。”
梨瑄也道:“我已与外祖商议过此事了,他已令人去备文书,后日便带阿瓷北上,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见薛伏桂没有接话的意思,便继续道:“此去路途遥远,我实在担心幼妹病情,可否请薛神医与我兄妹二人同往?”
薛伏桂思索片刻,应下了此事,“梨公子客气了,救死扶伤本是医者道义,我随你们一同前往便是。”
梨瑄又是连声道谢,“薛神医对舍妹有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无以为报,只有金银这等俗物聊表寸心,好在前些时日出海还得了些南洋的珍奇药材,还请薛神医一道笑纳。”
这话说得着实妥帖,薛伏桂立刻笑得跟一棵老山参似的,“梨公子客气了,客气了。”
妹妹的事情安顿得差不多了,梨瑄这才想起来一旁还有别人,他转头上下将谢枕川打量一番,见他生得神清骨秀,气度不凡,心知这便是那害得梨瓷中毒的濯影司指挥使了。
方才还笑得春风化雨的一张俊脸立刻拉了下来,他明知故问道:“不知这位是哪家公子,怎的平白无故在舍妹院中?”
到底是师出同门,薛伏桂开口替谢枕川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兄,也是当今濯影司指挥使谢枕川,便是他请我来为小瓷诊病的。”
“哦~~”梨瑄拉长声音应了一句,不待谢枕川说话,又道:“妹妹病重,薛神医又特地嘱咐过需要静养,我方才还暗自思忖,是哪个厚颜无礼之辈在此处搅扰,原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谢枕川只将这番讥讽之言当成东风过耳,他朝梨瑄颔首致意,语气凝重而诚恳,“梨公子所言非虚,此事说来的确是我看顾不周,才害得梨瓷中毒,好在此事尚有转圜,我定当竭尽所能,将功补过。梨公子宽宏大量,万望海涵。”
梨瑄已在外祖那里听得了谢枕川假借心悦梨瓷之名,骗过冯睿才耳目暗中收集证据之事,虽是将那些作奸犯科之人一网打尽,可是阿瓷与此事无关,她又何其无辜?!
虽说是民不与官斗,但他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此事与谢大人无干,是舍妹生性纯良,不谙世事,又素来不懂得如何推拒旁人,才自食恶果,我等斗升小民,哪里值得谢大人挂心。您心怀家国大事,政务繁忙,自去料理便是。倘若阿瓷经此一事,能有所长进,懂得趋吉避凶,倒是我们梨家该谢过大人了。”
又被这样冷嘲热讽一番,谢枕川面上仍无半点不虞之色,只是四两拨千斤道:“梨公子言重了。”
见他如此不为所动,梨瑄心中更加气闷了,正要再说点什么,薛伏桂赶紧截止了话头,缓和道:“是啊,我师兄一会儿还要帮我碾药呢。”
听到谢枕川还有几分用处,梨瑄虽然仍板着脸,但也没再说什么了。
薛伏桂拟了几张方子,正在和谢枕川推敲之时,梨瓷的手指悄悄动了一下。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片刻,才看清头顶那片熟悉的帷幔。
谢枕川一直分心看着梨瓷,她手指微微抬动时,便第一时间留意到了,立刻放下药方,大步走了过去。
梨瑄看到这番动静,警惕地出声问道:“谢大人有事?”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发现梨瓷睁开了眼睛,立刻惊喜地扑了过去,“妹妹,你醒了,可有哪里觉着疼,或是不畅快?”
谢枕川轻声提醒道:“先别动,你身上金针还未取,可还觉着哪里不适?”
梨瓷只觉得头痛,嘴里苦苦的,最难受的是心口的位置,像是火在烧,这两人还同时开口,便更听不清说的什么了。
她张了张嘴,好半天终于发出了声音,“好吵……”
两人立刻闭上了嘴,又同时朝对方看了一眼,一个怫然不悦,一个故作镇静。
见她醒了,薛伏桂过来替她取了针,又把了脉,总算能够敲定药方了。
房间里清净下来,梨瓷缓缓抬眼,眼中还透着茫然,“我方才……不是还在集市上吃糕点么,哥哥你怎么来了?难不成…我睡了一天一夜?”
“我未走水路,快马过来的,便提前一日到了,”梨瑄解释完,又意有所指道:“还好提前一日到了,不然还不知你受了这么多的罪。”
谢枕川不欲做口舌之争,只是起身替倒了一杯温水,亲自端到了梨瓷面前,“你才喝过药,不如先用些温水净口?”
梨瓷这才明白自己为何觉得嘴巴苦了,轻轻一点头,梨瑄立刻将她扶坐起来,半路接过谢枕川手中那杯温水,递到梨瓷嘴边,又让绣春端来盥盆。
没想到这位濯影司指挥使竟然如此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定是如此哄得妹妹陪他做戏的,现在也还在演,也不知是何居心。
自己一定要严防死守,断不能再让他寻到可乘之机!
梨瓷漱了口,总算好受了些许,只是心口还有些疼,她蹙着眉,低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还透着虚弱,梨瑄看着妹妹惨白惨白的一张小脸,心疼得不得了,将中毒之事说了,又告诉她过两日便启程北上解毒。
只是才听完,又听得谢枕川无孔不入道:“我近日亦将启程返京,两位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妨与我同行,途中也好相互照应。”
梨瓷听到谢枕川要一起去京城,自然是是高兴的,没忍住笑了一下,只是唇角的弧度才稍稍弯起一点,便牵动了心口的疼痛,又蹙起眉来。
梨瑄见了梨瓷这幅样子,更不愿让谢枕川随行了,难得一次拂了妹妹的意愿,凉凉道:“我猜谢大人的案子还未办完吧,阿瓷还是莫要任性,毕竟费了这么大功夫,还差点搭进去你半条性命,若是功亏一篑,难道要将另外半条也搭进去么?”
谢枕川难得默然无语,那日提审过毕永丰之后,此案便已经翻不出什么水花了,却未曾想冯睿才竟然铤而走险,欲鱼死网破……
他难得与梨瑄达成一致,在梨瓷的事情上,两人都不愿再冒半分风险。
梨瓷不懂其中内情,但已经看出哥哥与谢枕川都觉得不一起更好,便乖乖答道:“那还是不要功亏一篑。”
虽然妹妹仍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但见她听话,梨瑄还是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阿瓷真乖。”
梨瓷将脑袋靠在哥哥的手上,小声道:“反正到京城…也还会再见的,到时候,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呀。”
她仍旧没什么力气,说完这句话,便昏睡过去了。
梨瑄不免又着急起来,正要开口问薛神医,已经听得谢枕川不疾不徐道:“她今日毒发,心痛难耐,师弟在药中添了少许洋金花,才勉强挨过去,此刻昏睡也是正常的药效。”
他略有狐疑地看向薛神医,见薛伏桂也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又忍不住问道:“不知谢大人应下了舍妹何事,她年幼无知,有时童言无忌,还请谢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不怪梨瑄疑心,梨瓷方才那番话实在像是知慕少艾,若真有此事,他自然要将苗头扼杀在萌芽中。
谢枕川自然知道梨瓷所说的是招赘之事,只是他如今心境不同,又当着梨瑄的面,最后微笑了笑,高深莫测道:“恕我不便相告,梨公子还是亲自问问令妹吧。”
听他这样一说,梨瑄心中的忧虑便更放不下了,待两人走后,又寻来绣春仔细问了一番前因后果,不免哀叹连连,唯恐妹妹被这等心思深沉、巧言令色之人骗了去,最后竟是一夜也未歇,向广成伯府众人告辞一番,次日清晨便踏上北上的路了-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梨瓷一行人北上前往京城,好容易寻到那处千年寒潭所在的易鸿山,便在此地一处小院中住了下来,已有半年光景了。
谢枕川和薛伏桂接连去信,总算是把云隐的大师兄阎朋义寻了出来,为梨瓷解毒。
阎朋义费了几月功夫,总算研制出了解药药方,只是其中几位药材颇为难得,至今遍寻不着,只能暂且制了一味寒玉散来压制毒性,好在这些时日下来,梨瓷的病情也有所进展,便是寻不着那几味药材,拖个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每月一泡的寒潭,也改成一季一泡便可。
阎朋义和薛伏桂已经外出游历寻药去了,过了年关,兄妹俩也开始考虑下山的事情。
这一日,梨瑄要下山进京置办宅地,临行前特意叮嘱了妹妹乖乖在家吃药不要乱跑,又关好了院门,总算是放心下山了。
还未过大寒,京师千里冰封,易鸿山上更是严装素裹、雪飘如絮,庭院白墙早已隐入其中,黛瓦上也覆着半寸积雪,只隐隐露出些许轮廓。
梨瓷先前还有玩雪的兴致,只是这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了几个月,便也索然无味起来,她挨在火炉旁取暖,又看了半册话本子,见兄长还未归家,便想出门去看看。
她没有锁钥,便缠着绣春搬了梯子,自己不辞辛苦地爬了上去。
梨瓷蹬着梯子爬上了院墙,只是她身体还没有大好,爬了一大半,便有些爬不动了,索性不爬了,踮起脚,扒着冰凉的雪砖探出半张脸。
她裹着一身火狐裘,红彤彤的狐狸毛朝外出锋,衬得她肤白胜雪,绒绒可爱。
密云如铅,朔风扑面而来,梨瓷被吹得有些睁不开眼,好容易等风过了,却见门外也是白茫茫一片,雪太密了,甚至遮住了日光,分不清白天黑夜。
她咬着唇,已经放弃了出门的念头,正要踏着梯子下去时,忽见茫茫雪幕中出现一抹玄色身影,正踏着尺余深的积雪徐徐行来。
那人披着墨狐大氅,边沿处已经凝出细碎冰晶了,手里提着一盏轻便的竹编提灯,灯火映出白玉似的半张面容。
他略略抬眸望向自己,明明是天寒地冻,大雪封山,那双如墨的眼眸中却有如春水化冻,湲湲漫出暖意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见到梨瑄之前
小谢:是人就有弱点,小小大舅子,拿下!
见到梨瑄之后
梨瑄:我妹就是我的弱点-
困得不省人事了,好像稍微有点仓促,明天来写男主视角。
第63章 返京
◎谢枕川却只是安常守分地点卯应卯,一连十几日,直到休沐,又纵马出了城◎
那夜从嘉禾苑中走出,已过了申时。
天边的红霞还未燃尽,正是用夕食的时辰,谢枕川未令传膳,便马不停蹄地处理起文书卷宗来,该装册封存的装册封存,该退回重拟的退回重拟,纵有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之能,待他梳理清楚,房中烛火已换过好几批了。
他看完最后一卷文书,淡淡开口,“什么时辰了?”
南玄跟了谢枕川十几年,深知世子才智、精力都远胜于常人,以往便是再难、再大的案子,也未见过他这般废寝忘食,何况此案已经接近尾声,实在是犯不着呀。
“已是丑时了,”南玄琢磨不透世子的心思,便小心翼翼问了句,“世子还未用晚膳,可要用些清淡易克化的宵夜来?”
谢枕川“嗯”了一声,提笔在纸上落下几个字,将笔搁下,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回绝道:“不必了。”
他顿了顿,开口问道:“嘉禾苑那边如何了?”
南玄对此早有准备,应答如流,“后来梨姑娘又醒了一次,广成伯夫人和府内众人皆已去看过了,又是心疼都是不舍的,连老夫人都掉了眼泪。”
至于梨姑娘,见旁人一哭,她也没忍住,哭得最惨的那个便是她了。
不过这段话南玄自然是不会说的,免得世子听了不悦。
不想谢枕川仍是微微皱眉,“薛伏桂不是说了她要静养么,这么多人去做什么?”
“这……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南玄赶紧又补充一句,“老夫人顾及梨姑娘病情,也没让众人待太久,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让梨姑娘歇下了。”
谢枕川沉吟片刻,未置可否,只是道:“行了,退下吧。”
南玄正想着自己是否还要再说点什么,见世子处理完了公文,仍没有歇息的意思,也只好应了一声“是”。
只是他才走到书房门口,谢枕川又道:“等会儿。”
南玄赶紧又退回来,还以为要说宵夜的事,却听得世子道:“先前让人做的那枚香囊,今日送来了么?”
前些时日世子亲自画了图样,让匠人打了一枚鎏金铜胎画珐琅的香囊,为了透香,世子光是画那幅图样便费了不少心思,总算是将那松鼠抱柿的图案和镂空结合得恰到好处;至于那匠人便更可怜了,平常都是在平整光滑的铜胎上填釉,为了制这香囊,得先在铜胎表面錾刻花纹,然后再在纹样的下凹处填施珐琅彩,还要避免高温烧制的纹样变形,所以才迟迟未能交付。
南玄笑道:“前些日子做的那一批又烧坏了,好在今夜总算是制好送来了,奴才方才见您在忙,还没来得及说,这便去取来。”
他前脚刚取来装来香囊的木匣递给世子,北铭后脚便进来了。
他行了礼,迫不及待道:“大人,才用了两道刑,那冯睿才扛不住了,自己主动交代了不少藏匿银两的地方,卑职已经派人去查探,光是今夜能够确定的,便有这个数。”
他还是第一次审数额这样巨大的案子,激动地比出一个“三”的手势,又惋惜道:“可惜这人身子骨也太弱了,我还没审完呢,便说不出话来了,仍是对不上徐玉轩那里的数目。”
“总还要上贡些银两,”谢枕川自木匣中取出那枚鎏金铜胎画珐琅香囊,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纹样,确认没有一丝瑕疵后,难得高抬贵手道:“罢了,给他个痛快,留一具全尸吧。”
“是,”北铭见大人似乎心情不错,又确认道:“可要伪装成自尽?”
“不必了,”谢枕川轻轻拨动香囊上的机关,香囊球“咔哒”一声打开,又将先前配好的香料装了进去,“惠贵妃如今风头无两,圣上未必想彻查此事,既然还有数目对不上,便当是携款私逃了。”
北铭应下,只是推门告退之时,带起一阵风来。
灯火轻轻跃动,映在鲜艳的珐琅彩上,香囊上的小松鼠也泛出潋滟而灵动的光来。
“等会儿,”谢枕川忽然又改了主意,“他不是喜欢谢罪疏么,也写一封,然后凌迟吧。”
北铭一愣,不过他也觉得给个痛快太便宜这狗官,又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他左脚刚刚迈出院门,才发现门外有人。
南玄已经在此等候许久了,幽幽地出声问道:“你觉不觉得,世子今夜怪怪的?”
北铭被吓了一大跳,若不是听出是南玄的声音,只怕已经拔剑了,“你不在大人身边候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嘘、嘘,”南玄就是怕世子听见,才特意跑了这么远,“你觉得世子今夜心情如何?”
“时好时坏?”
“*而且还……”
“反复无常?”北铭下意识地答完,又自行否定了,“大人不是这种人。”
南玄将世子方才的言行逐字分析,实在想不出是何等大事值得谢枕川如此挂心,焦头烂额、不休不眠。
他第一次赞同起北铭的话来,“虽然世子平日不这样,但今天的确是反复无常,游移不定。”
“大人一贯遇事果决,当机立断,怎么会如你我一般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北铭仍是不信,“照你所说,梨姑娘的毒有法可解,案件也进展顺利,甚至连公文也处理完了,哪里还有什么事可犹豫呢?”
“该不会……”思及方才那枚香囊,南玄心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猛地捂住了嘴巴。
可怜的世子,遇到梨姑娘这样的木头脑袋,都已经要互赠香囊了,竟然连个名分都没有。
南玄又想了想,若真是如他所想的那个名分,很难说清是有好还是没有好。
方泽院中的灯火彻夜长明,而最终那枚香囊也未送出去。
他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却像是有意要避开他似的,梨家的马车翌日一早便出发了。
未能同行,未能赠礼,也未能告别。
谢枕川握着那枚鎏金铜胎画珐琅的香囊,望着燕山的方向,并未思乡,却有相思之意-
半年后。
谢枕川返京,向内廷递了折子,亲自向圣上禀报此事。
震惊朝野的江南舞弊案终于水落石出,南直隶官场地震,一时之间,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冯睿才是首辅王丘的门生,王丘又是后宫最为受宠的惠贵妃王姜之父,王家虽无意为其翻案,但也不愿让濯影司如此轻易便下了自己的面子,才吹了一点风声,便有人跳出来弹劾濯影司此举有先斩后奏、公器私用之嫌。
谢枕川早有准备,不仅将两淮盐运的私账递了上去,又将那几百万两的贿银亲自押送进了皇帝的私库,这一点质疑之声便也成了金水河畔的一点涟漪,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王家得势,可谢枕川也着实不是好招惹的,众人还在等着看濯影司要如何将内阁反咬一口,不想谢枕川却只是安常守分地点卯应卯,一连十几日,直到休沐,又纵马出了城。
易鸿山地处偏僻,常人难以寻觅,更别提冬日大雪封山,连愿意进山的向导也没有。
谢枕川却像是已将这条路走过千万遍似的,一步一个脚印地循着被积雪淹没的山径走去。
北风萧瑟,碎冰扑面,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已经由明转暗,好在他提前备了提灯,仍旧步履不停,总算看到远处现出一点屋檐的痕迹。
此刻风停雪歇,万籁俱寂,谢枕川提着那盏竹编提灯,脚步也渐缓。
他看过无数遍易鸿山地理图,每隔半月便要提笔写信向师弟问她的近况,梨瓷所绣的那枚香囊更是一日不曾离身,可行至此处,却莫名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好在很快,笔直的一线黛瓦上,兀自冒出了一点红尖尖,紧接着,便探出一张冰姿玉貌的美人面来。
少女刚刚经历了抽条,身形愈发高挑纤细,即便是身着宽大的火狐裘,也半点不显臃肿;脸上那一点婴儿肥虽然不见了,圆圆的眼睛里仍旧透出几分娇憨可爱,顾盼神飞之间,更显出艳色绝世的美貌来,宛若九天神女下凡,比那莹白的雪光更教人不敢直视。
只是下一秒,这神女便被凡间的朔风吹得睁不开眼,连心跳声都听得清的冰天雪地之中,那道清甜如莺啼的女声正在可怜巴巴地抱怨,“绣春,我吃到了好多冰碴子。”
谢枕川不禁失笑,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踩了梯子上的新雪,似要爬下去,却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步。
“谢大人!”
她语气惊喜地朝自己招了招手,不过是刹那风吹,纤细白嫩的手指便被冻得通红。
谢枕川运起轻功,连院门前的积雪都未踩坏,轻易便翻过了近六尺的院墙。
他在她身侧木梯站定,伸出手,却又在半路凝滞,转而替她扶住了梯子,另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温热的纸包,若无其事道:“山下买的煨芋。”
第64章 表字
◎“是‘漱石枕流’之漱么?”◎
梨瓷立刻“噔噔”爬下了梯子,惊喜地朝谢枕川——手中的点心扑过来。
男子体温本就比女子略高,冰冷的手握住热乎乎的纸包,一下便暖和起来。
她抬眸看向谢枕川的时候,眼睛仍是亮晶晶的,“谢谢谢大人。”
那一身火狐裘光彩洋溢,却半点未夺去她风姿,整个人像是秋烟中盈盈摇曳的红蕖,眸光流盼之间又有一股乖得要命的稚气,是另一种美而不自知的潋滟可爱。
“你慢些,”谢枕川提醒一句,又微微有些晃神,“阿瓷长高了不少。”
梨瓷骄傲地点了点头,为了印证他的话,又特意往前走了一步,站到谢枕川面前来,原先她头顶不过到谢枕川胸前的位置,如今已经略略高出肩膀了。
“再过几年,我是不是就会比你还高了?”她扬起脸,却见谢枕川微微垂眸,也不知在雪里走了多久,就连漆黑浓密的长睫毛上也挂着一点细碎的冰晶。
谢枕川下意识地低头,两人挨得极近,不过三寸的距离,院墙挡住了朔风,回青橙花香混在雪里,格外沁人。
他镇定自若地附和道:“许是如此。”
梨瓷开心地笑了。
见两人在院墙下说了半天,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绣春忍不住提醒,“小姐,外面风大,不如请谢大人进屋说话吧。”
经绣春这样一说,梨瓷也觉得有些冷了,她一手握着纸包,另一手做出“请”的姿势,“谢大人,请随我来。”
这处山间别院不大,倒也五脏俱全,梨瓷带着谢枕川进了会客厅,又嘱咐绣春去将地龙烧得暖些,自己则有模有样地倒起茶来。
山上天寒,水温还未够,她便提起壶来,将斟了不到半杯的茶盏先递给谢枕川。
谢枕川抿了一口茶水,茶倒是好茶,只是这泡茶的技艺……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还是我来吧,”他伸手接过梨瓷手中的茶具,重新烫了烫壶,又将梨瓷的那只杯盏温过,这才替她低泡了一盏茶。
梨瓷也不觉得让客人泡茶有什么不妥的,点点头,便从善如流地拆起煨芋的纸包来。
谢枕川将斟得七分满的茶盏递给梨瓷,又听得她用神秘兮兮的语气道:“我听哥哥说,濯影司的谢指挥使前些时日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名震一时。”
眼看今年的春闱便要到了,远赴京城的江南学子已经开始联名上书,赞誉谢枕川的所作所为,赠送牌匾、作诗作赋的更是数不胜数,便是她久居深山,也有所听闻。
“在下不敢居功,”谢枕川配合地应道:“若不是有侠女梨瓷从中相助,濯影司恐怕也要铩羽而归。”
梨瓷已经将纸包拆开了,里头是一枚烤得焦焦的、暖暖的芋头,最衬这下雪的天气。
这芋头也不知是哪里的品种,剥去烤焦的外皮,未蘸一点白糖,满口便是自然的软糯香甜。
她咬了一口芋头,又配了一口清茶,被他哄得意气扬扬的,嘴里还含着芋头,已经含含糊糊地应了下来,“那是自然。”
谢枕川眼中微微流露出笑意,郑重同她商量道:“阿瓷此等作为,原本便是向皇上讨个女爵也应当,只是此案树敌太多,实在不宜将你再牵扯进来了,阿瓷可有别的心愿?”
梨瑄其实说得不错,若不是自己执意将阿瓷牵扯进这桩案子,她也不会中毒。
虽然他庆幸梨瓷来了京城,但绝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
“谢大人怎么这样想。”梨瓷眨了眨眼睛,正好看见他长睫上的冰晶融成了晶莹的水珠,随着氤氲的茶雾飘散,露出眼底那一点惘然来。
她并不在乎濯影司指挥使的千金一诺,甚至难得愿意放下还没吃完的半块芋头,好声好气地劝他,“是我自己嘴馋要吃那块糕点,怨不得旁人。”
“就连哥哥后来训我的时候也说了,就该让我长长记性,别什么都吃。”
她语气轻快,眼神也清澈干净,像是一张纯一不杂、廓然无累的白纸,诸事涂涂抹抹,始终未曾沾染世间半分忧悒、怨怼、仇隙。
谢枕川微微一怔,不想竟是自己着相了。
“好,”他应了一声,又有几分意外梨瑄居然没有趁机说自己的不是,甚至还主动与梨瓷提起查处科举弊案之事,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不由得问道:“梨公子还说什么了?”
梨瓷仔细想了想,记得哥哥还说过谢枕川得鱼忘筌、忘恩负义、道貌岸然、翻脸无情……总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见梨瓷心虚地低下头,又开始啃剩下的半块芋头,谢枕川便知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但见梨瓷还愿意吃自己带的东西,显然也未将这位兄长的话放在心上。
他抿了一口梨瓷先前给自己倒的那半盏生茶,微微一笑,漂亮的凤眸舒展开来,看上去心情极为愉悦。
“说来也巧,前些时日,我去拜访了一位族亲,”谢枕川一脸坦然,慢条斯理道:“我记得阿瓷曾经说过,那位陈留谢氏的公子,是广成伯夫人舅舅的外孙的侄子,那日我同族亲提起此事,才知那位谢公子的高祖父的姨母的孙女,便是我父亲的表妹,如此说来,阿瓷也该正经称我一声表哥才是。”
他说得一本正经,俨然忘了自己先前腹诽“满门抄斩都抄不到一个族谱上”的事儿,至于出没出五服,那又有什么关系?
梨瓷老老实实地听着,在谢枕川说到“高祖父”时便记晕了,但见两人都姓谢,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乖乖地喊了一声,“谢表哥。”
谢枕川仍不满意,又循循善诱道:“阿瓷的表哥那么多,不如便唤我的表字吧,也免得日后弄混了。”
梨瓷晕晕乎乎地被他牵着鼻子走,“谢表哥的表字是什么?”
谢枕川好整以暇道:“恕瑾。”
“漱瑾,”梨瓷跟着念了一遍,吟咏之间,只觉有珠玉之声,又好奇道:“是‘漱石枕流’之漱么?”
谢枕川微微笑道:“原是这个‘漱’,只是母亲觉得优柔了些,便改为‘仁恕及苍生,忠贞辅天子’之恕了。”
梨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恕瑾哥哥的确是个秉心仁恕的好官。”
谢枕川不欲与她说那些制衡相克、恩威难测的帝王心术,便干脆应下了这一声称赞,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变出一枚鎏金铜胎画珐琅的香囊来,“这是先前答应阿瓷所制的香囊,里边已经添了那一味榄香了。”
他知道梨瓷对这些外物素来不上心,又着意补充一句,“我不是应了阿瓷一个心愿么,若是想好了,便凭此物以偿此愿。”
圆圆的香囊球里边是一个可以转动的更小的圆钵,以精巧的子母扣扣合,无论香熏球怎样滚动,圆钵口始终朝上,半点香料也不会漏撒出来。
甜杏似的果香悠悠溢出,在冬日里尤为难得,便别提上面还画着憨态可掬的小松鼠,它怀里的柿子也圆润可爱。
梨瓷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握着香囊爱不释手,“我还是第一次见镂雕的珐琅呢。”
“阿瓷喜欢便好,”谢枕川见她半句也未提先前自己所绣的香囊,知道她多半忘了此事,又弯了弯唇角,旁敲侧击道:“我原以为阿瓷会说相看赘婿之事,今日怎的不提了?”
梨瓷将那香囊在桌上滚来滚去的,玩得不亦乐乎,顺便解释道,“哥哥怕我遇人不淑,他还说,要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不嫁也无妨,他和爹爹会养我一辈子的。”
谢枕川哼笑一声,自然知道这是梨瑄随口编来哄骗妹妹的大话,待他以后娶了亲,总会有人瞧着尚未出阁的小姑子不顺眼。
只是他如今心中仍是天人交战,未有决断,实在也没有什么立场揭穿此事。
两人说了半天,已经过了晌午了,便连刚吃过一块煨芋的梨瓷都觉得有些饿了,偏生梨瑄为了不让她乱吃东西,自己出门时便将院里的零嘴点心锁上了,比防贼还厉害。
她转了转眼睛,灵机一动道:“恕瑾哥哥,你会开锁吗?”
谢枕川虽然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还是答道:“略知一二。”
说话间,梨瓷已经端来一只食盒放在他面前,一脸虔诚地望着他,可怜巴巴道:“你能帮我把这个木匣打开吗?”
连食匣都带锁,谢枕川一看便知她的心思,不自觉挑了挑眉,“里边装的是点心?”
梨瓷蓦地睁大眼睛,又凭借这几个月和梨瑄斗智斗勇的经验,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摇了摇头,矢口否认,“没有,它只是长得像食盒而已,其实是我的妆奁。”
谢枕川眸中笑意更深,只是仍然不为所动,“我听薛师弟说过,阿瓷的病还未大好,你若是饿了,不如吃些别的可好?”
见自己糊弄不过谢枕川,梨瓷也只得暂且歇了这点心思,“好吧。”
只是她又遇到了新的困难,“可是吃什么呢?”
谢枕川问道:“阿瓷想吃什么?”
“倒不是想吃什么,”梨瓷摇了摇头,眸中透出娇憨之意,“只是我平日里的饭食大多是哥哥亲手做的,也有厨娘,不过厨娘今日也跟着下山去采购食材了,眼下只有绣春陪我。我们都不会做饭,便只能巴巴儿地等哥哥回来。”
说罢,她托着腮,好奇地问道:“恕瑾哥哥,你会做饭么?”
谢枕川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怪不得梨瑄那厮执意要梨瓷找个“比他更好的男子”,原来是早有准备。
他沉默半晌,听见自己咬牙道:“……也略知一二。”
【作者有话说】
“仁恕及苍生,忠贞辅天子”出自宋代释智圆《偶作》。
第65章 下厨
◎他甚至有些惋惜怎的只溅在了手上。◎
见谢枕川面上神色笃定,梨瓷看他的眼神更为崇拜了,也不给他反悔的机会,便转头带他往后院的厨房走去。
还未进门,便可见屋外堆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柴,谢枕川替她掀开厚重的门帘,踏入厨房。此地不过一丈见方的大小,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
厨房中间摆着一张长木桌,上边是案板、刀具和新鲜的蔬果,靠墙的两排柜架上也摆满了各色厨具,角落里放着一口水缸,正对面则是一大一小两个灶台,小的那个灶台下边柴火烧得正旺,锅里还坐着水,腾腾地冒着热气。
梨瓷甚少来此,不由得好奇地围着桌台转了一圈,待她抬头时,才发现谢枕川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那身大氅,里边是一袭鸦青色流云暗纹的窄袖对襟云锦圆领袍,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修长干练。他往那里一站,原先还算宽敞的厨房立刻便显得逼仄起来。
梨瓷乖乖地在桌台旁边的矮凳坐下,有些费力地将眼前的一颗大白菜挪到一旁去,语气里还透着一丝天真的憧憬,“恕瑾哥哥,我们吃什么呀?”
谢枕川一脸镇定,“阿瓷想吃什么?”
梨瓷还从未品尝过谢枕川亲手做的饭食,一时竟有些想不出来,不由得转头看向在门外候着的绣春。
她尚未开口,绣春已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想起自家少爷第一次为小姐下厨时那不堪回首的场景。这位谢大人此刻看起来倒是从容不迫的,可真正操起刀来,多半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绣春微微俯身,低声劝道:“小姐,谢大人是贵客,哪有让客人动手下厨的道理,要不咱们还是等少爷他们回来吧,算算时辰,想必也快到了。”
梨瓷摇摇头,她不想等了,而且她在方泽院吃过那么多好吃的,对谢枕川的厨艺不止是有信心,甚至还满怀期待。
见小姐执迷不悟,绣春连忙寻了个借口,“小姐,奴婢想起还有些活儿没做完,得赶紧去呢。”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后院。
虽说绣春并未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但经她这么一提醒,梨瓷倒是想起梨瑄原先和自己玩过的游戏。
哥哥那里有一本食单,自己若是不知道吃什么了,就随口说几个数字,他再对着总目去做。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本食单就放在厨房的柜架里。
这面柜架上放的是大小不一的竹筛、铜盆、碗碟,还有些不知盛着什么的瓶瓶罐罐,那本食单则被搁在了最上层。
若是半年以前,梨瓷断是拿不到的,可她仗着自己如今长高了些许,柜架的最高层似乎也伸手可及了,她便走到那柜架面前,踮起脚尖,伸手去拿。
谢枕川此刻也未闲着,正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厨房里的一应物件。
他虽未曾亲自下过庖厨,好在平日里杂学兼收,涉猎颇广,对吃食也有几分研究,乍然进了厨房,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谢枕川将厨房环视一周,至少能将案板旁的刀具能看明白,尖的用来剃骨,薄的用来去皮,使用痕迹最多的那把应是用来切菜的,又重又钝的那把则可斩碎大骨。
他正要看那柜架上摆了些什么东西,便瞧见了梨瓷正踮着脚,伸手去够上面的一本书册,她的手指堪堪摸到最高的那一层木板上,离那书册还有一点距离。
他看得有趣,便朝前走了两步,厨房狭小,他正好站在梨瓷身后的位置,已经看清了那是一本食单。
梨瓷也不气馁,又往上跳了一下,再次伸手去够,这回食单倒是摸着了,可还是没能拿下来,落地之时,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碗碟,柜架边缘的那只青玉窄底碗摇晃不止,眼看着就要掉落下来,直直砸向梨瓷的脑袋——
她看得连眼睛都忘了眨,只来得及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被砸到了”,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凌空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青玉窄底碗的碗沿。
谢枕川将碗握在手中,似是垂眸端详了一番,便听得比那青玉更清透的声音道:“的确是难得的塔青,阿瓷想用这只碗?”
梨瓷原本还感觉有些丢脸,见他语气轻且淡,似未察觉自己的冒失,便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谢枕川唇角微微勾起,将那青玉窄底碗轻轻放在案板之上,又信手将那本食单取来,递到梨瓷手里,玩笑道:“客官可想好了要点些什么吃食?”
梨瓷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却并未翻开食单,径直递还给他,自己则大手一挥,说出一串数来,“先要这本食单上的第十道菜。”
谢枕川循着总目看过去,配合地报出菜名,“青菜。”
这道菜算得上简单,何况他方才略翻了翻,这本食单应是梨瑄自用的,里边不仅有菜谱,还作了笔记,连糖油酱醋的摆放位置都有记载,有这本食单在手,下厨应当是不愁了。
梨瓷听见是“青菜”,立刻蹙起眉来,“那再要第三十一道菜。”
“蘑菇煨鸡?”
谢枕川又看了看笔记,这个也不难。
梨瓷眼睛弯弯的,又点了第三道,“最后还要第三十六道菜。”
谢枕川看向第三十六行,上边却是一道墨痕,看不清字迹,再翻到对应的位置,这才知晓。
“棱不颠。”
“哇,”梨瓷不由得惊叹自己今日的好运气,“恕瑾哥哥怎的知道我想吃棱不颠,这道菜我许久未曾吃过了。”
……那是因为菜谱旁还有一行梨瑄亲手所书的小字,“太难,不做。”
谢枕川有心要与梨瑄较出高下,自然不会与他同流合污,但看着梨瓷那双单纯好骗的眼睛,便暂未拆穿梨瑄的“恶行”。
虽然心道此菜应当不简单,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笑道:“悉听尊便。”
谢枕川将菜谱内容默记在心,先着手做那道青菜。
菜谱里并未言明是何种青菜,只说要择嫩者与笋同炒。
桌案上的蔬果仍有不少,他便选了最为新鲜的一把冬葵。
梨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边,好奇地问道:“恕瑾哥哥做过这道菜吗?”
谢枕川摘下顶端最嫩的菜叶,置于竹筛里,不紧不慢道:“不曾。”
握住冬葵的那双手冷白胜雪,手指修长得过分,轻易便将菜叶掐头去尾,只留下最好的部分。
原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此刻却拿了匏瓜瓢,倾身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仔细冲洗择好的冬葵来。
他仪态实在太好,即便是倾身舀水,脊背也仍然挺拔笔直,如松如竹,不过是洗菜而已,却硬生生被他作出点茶的风雅来。
梨瓷看得直愣愣的,虽然她不爱吃青菜,但不知为何,总有种谢枕川做的冬葵也很好吃的感觉。
菜备得差不多了,谢枕川又勉强辨认出菜油的罐子,待油热得差不多了,将冬葵与笋倒进了锅里。
锅里顿时爆发出“滋啦滋啦”的一阵巨响,滚烫的热油溅到手背上,瞬间肿起一个小小的红点,在冷白干净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梨瓷被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过来,“恕瑾哥哥你没事吧?”
谢枕川原本是不以为意的,但见她关心,便从善如流地皱起眉来,轻声道:“只是些许烫伤而已,让阿瓷见笑了。”
梨瓷举起他的手,大概是方才碰了水的缘故,当真如霜雪凝成的一般,白净而冰凉。
她虚虚握着谢枕川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吹,“呼,呼,这样就不痛了。”
谢枕川虽知烫伤应当以流水冲洗,或以雪敷之,但见她托着自己的手,凉凉的轻风吹过手背时,似乎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有效,那一点微小的疼痛早已经忽略不计了。
他甚至有些惋惜怎的只溅在了手上。
或许油温还低了些,不对,应是菜叶上的水沥得太干净了些。
【作者有话说】
锅里的冬葵:???还有没有人记得我?
好像有点短小…但是已经到了交作业的时间了[鸽子]我今晚猛猛写!
第66章 床底
◎谢枕川来不及推拒,已经被梨瓷带到了床边。◎
打断这份遐思的是从锅里传来的一阵焦糊味儿。
梨瓷上一次闻到这种味道,还是梨瑄初次逞强做饭的时候,那次动静可闹得不小,最后是大家一起饿着肚子抬水灭的火。
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立刻松开手,转头去看锅里的菜。
谢枕川慢慢将手放下,重新拿起锅铲,拨弄了一下锅里的菜叶,眉头微微皱起。
这青菜未免太娇贵,糊得也太快了。
像是在报复他先前所想似的,冬葵早就受不了这油温,只有面上那一层还勉强维持着青色,仔细看来,底下已经乌黑碳化,惨不忍睹,连笋片的边缘也泛出焦色来,更糟糕的是,锅里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刺鼻的黑烟。
看着谢枕川的脸也一点点变黑,梨瓷好心地安慰他,“无事的,你看,厨房都没有起火,只是有一点烟而已。”
她探头往锅里望了一眼,勉强还有些菜色,比起梨瑄第一次炒的菜来,已经好很多了,
她握了握拳,下定决心道:“应该还可以吃。”
谢枕川“嗯”了一声,趁梨瓷未曾留意的时候,迅速将锅里焦糊的菜倒了,转而烹制那道蘑菇煨鸡。
口蘑菇洗净,鸡斩块煮滚。
好在厨房里所剩的食材并不繁杂,他便无需费神去辨别松蕈与口蘑,鸡肉是老是嫩,只管将现有的蘑菇洗净,仅有的半边鸡肉斩块便可。
梨瓷坐在矮凳上,仰着头看他忙忙碌碌地选蘑菇、打水,洗这个洗那个的,冬日的水温本来就冷得刺骨,只是这房间里一直烧着火,才勉强没有结冰。
蘑菇又不比冬葵,难免沾着些尘土,只见他皱着眉头,将那蘑菇泡了又刷,刷了又洗,几遍下来,手指浸久了水,已经微微有些泛红了,口蘑菇倒是变得干干净净,看起来鲜嫩诱人。
虽然才炒糊一锅菜,但谢枕川如今已经很有几分从容了,为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也暂且未用那等拙劣的手段博得心上人的怜爱,而是心无旁骛地做起菜来。
他炒菜的姿态还有些生疏,但刀法实在凌厉,不过一会儿功夫,蘑菇便已经被片得整整齐齐,连大小都相差无几。
蘑菇下油炒香,鸡肉下甜酒和清酱煨煮至八分熟,再和蘑菇煨至熟透。
待鸡肉煨熟之时,正好可以做那道棱不颠。
所谓棱不颠,其实便是肉饺,除了要揉面、作料,嫩肉去筋、肉皮煨膏作馅就已经足够麻烦了,偏偏肉馅就是这棱不颠成败的关键,也难怪梨瑄变着法儿地躲这道菜。
好在这对谢枕川来说不算太难,他研习岐黄之术,洞悉脉络纹理,又在诏狱中见惯了酷刑,亦无君子远庖厨之说。
谢枕川在案台上取下一块挂着的鲜肉,再选了一把趁手的刀,忍着油腻将肉皮自其上割下,放入锅中煨熬成膏,又顺着肌理将筋膜剔除干净了,大刀阔斧剁成细蓉。
他做事讲求尽善尽美、无懈可击,又习惯了谋定而后动,半点看不出第一次下厨的慌乱来,就连执银箸调佐料的手势也透出几分行云流水,除了全程皱着眉头,堪称是天生的厨子。
梨瓷看着他慢条斯理将面皮和肉馅包成棱不颠,心中生出一阵由衷的叹服来。若换作是旁人,凭着这等出众的本事,她定要生出“此人不入赘可惜了”的念头来,可因为那是谢枕川,她便没了旁的杂念,只是觉得他那样厉害,自然做什么都好。
棱不颠上锅蒸熟的间隙里,谢枕川特意支开梨瓷,又重新将那份青菜做了一遍,甚至自作主张添了些火腿,青菜汤里便多出一份咸鲜。
此时蘑菇煨鸡也差不多熟了,谢枕川加了些葱、椒起锅,只是在最后添三钱冰糖时,他斟酌许久,还是跳过了此步骤。
绣春替小姐端了碗筷去堂屋,退下之前又小声提醒,“小姐,这大抵是谢大人第一次做饭,您可千万别逞强啊,伤了胃便不好。”
“可是看起来很好吃啊。”梨瓷握住银箸,翘首以盼。
绣春又只好提醒小姐,自家少爷做过的打翻盐罐子的盐煎肉、未去脏腑的团鱼羹、忘了削皮的木瓜汤……
梨瓷握着银箸的手悄悄松开一点,痛下决心,“实在不行,我就每道菜只吃一点点——”
她话音未落,外边已经传来脚步声,梨瓷赶紧捂住了嘴巴,绣春也很有眼力见儿地去帮谢大人传膳了。
桌上很快摆出三道菜来,青菜被做成了青菜火腿汤,薄薄的火腿片点缀在鲜绿的冬葵叶之间,汤汁越发清鲜;才掀开汤盅的盖儿,又是一阵香气扑鼻,鸡肉酥软,蘑菇也鲜美,吸满肉香;棱不颠被包得圆圆的,模样不算好看,但胜在别致,透过晶莹的外皮,已经透出柔软的内馅来。
谢枕川手里是先前那只青玉窄口碗,盛了一碗蘑菇鸡汤递给她。
握着青玉碗的手一如既往地感觉好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被沉郁的玉色衬得越发精致,只是右手的手背还有一小处红肿,是方才被热油燎出的水泡。
梨瓷接过那碗汤,只觉得自己是让白玉微瑕的罪人,这才想起来让绣春去找烫伤膏来。
绣春却道:“小姐,院中的烫伤膏暂时用完了,还未来得及采买。”
冬日里用火的时候多,烫伤也是在所难免,自然便消耗得快了。
梨瓷望着那双宛若白玉雕成的手,眼睛里立刻泛出心疼之色,声音也软软的,“恕瑾哥哥,你的手还疼吗?会不会留疤呀?”
谢枕川自然留意到了她的神色,他慢悠悠地收回手,又替她夹了一只棱不颠,这才道:“无妨,回去涂药也是一样的,先用膳吧。”
梨瓷也只好点点头,用碗接了那只棱不颠来,认真吹了吹滚烫的热气,咬下一口,望着谢枕川的眼神已然在发光。
谢枕川方才在风雪里站了好一会儿,待身上的油烟味散得差不多了,这才进了屋,自然将她和绣春的对话听得清楚,这会儿却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得舒心惬意起来。
他从容理了理衣袖,有意要捧高踩低,“不知比起令兄的手艺如何?”
梨瓷没顾得上答话,这棱不颠里边似乎还添了马蹄碎,尝来便觉软糯脆爽,肉鲜味美。
她不假思索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棱不颠!”
不知是肉馅搅打得劲道,还是佐料调得恰到好处,总之最称她的意。
谢枕川被她哄得舒眉展颜,漆黑的凤眸也透出粼粼波光来。
虽然两人都忘了蒸饭,但这三样菜色也不算少,不多时,已然要见底了。
用完午膳,绣春前来收拾了碗筷,梨瓷还在不遗余力地夸奖他,“这几道菜当真是色香味俱全,恕瑾哥哥,这真的是你第一次下厨么?”
这实在是对掌勺之人的极大肯定,谢枕川方才看着梨瓷乖乖用饭的样子,便已经生出心满意足之感来,如今被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看着,嘴角便不自觉地弯了起来,“阿瓷若是喜欢,下次再为你做便是。”
他也不觉男子下厨有何不妥,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圣人可为之,自己又有何不可呢?
“好呀。”梨瓷用力地点点头,正要想自己下回要试试哪些菜色时,忽然听见了院门锁钥转动的声音,紧接着,是绣春刻意的大声提醒,“少爷,您回来了。”
哥哥回来了!
梨瓷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立刻起身,拉着谢枕川的衣袖,便往后院跑。
梨瑄本来就讨厌谢枕川,若是他知道自己未经过他准许,便放谢枕川进了门,不对,他还是翻墙进来的,哥哥一定会*更生气的。
她未曾细想自己为何不想让哥哥讨厌谢枕川,但是已经打定主意不能让这两人碰面。
梨瓷掀开后院的门帘,带着他来到自己的卧房,“恕瑾哥哥,你先在此处暂避一会儿。”
谢枕川来不及推拒,已经被梨瓷带到了床边。
少女懒顿,榻上的丝衾胡乱裹作一团,小衣也未来得及收拾,露出一点缃色和细细系带来。
他脸颊微微一热,不知何时,已经被梨瓷拉着一起蹲下,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半推半就地被推入了床底。
梨瓷半跪下来,歪着脑袋看他,“哥哥不喜欢陌生人来访,只有委屈你了,稍候我再向恕瑾哥哥赔罪。”
说完这句话,她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拉上房门,将谢枕川一人留在此处。
……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谢枕川实在很难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大概算得上是“心如死灰”。
早知梨瓷是这样的安排,他哪怕是躲在院中那口水井里,也比此处要好。
【作者有话说】
菜谱做法参见袁枚《随园食单》。
这两章是过渡章,节奏稍微慢一点,下章再写一点就会下山进京啦
第67章 罪名
◎说吧,今日又偷吃了什么东西?◎
梨瑄今日下山,的确相中了一处不错的宅子。
顺天府乃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又有京官一千四百十六员,要在此地置办一处称心的宅院,有时有钱也未必顶用。好在近半年来,梨家在京师的生意蒸蒸日上,人脉也广阔起来,梨瑄今日便是收到消息,东城有一处宅子主人有事要出远门,急于将宅子出手。
那宅子地处内城,环境清幽静谧,附近也多是富贵人家,主人家出价高,又要得急,倒是正中了梨瑄的下怀,他爽快地交了一大笔银子,已经顺利拿到了地契,这才耽误了些许时间。
彼时山间大雪纷纷扬扬,连绵不绝,早已将山径上的脚印掩住了,别院的院门紧闭,庭前的雪完好如初,仿佛无人踏足,都与梨瑄出门之前别无二致。
梨瓷惯来活泼好动,今日难得如此安静听话。梨瑄心中虽觉蹊跷,但也未多作他想,亲自用锁钥开了院门。
庭院中空无一人,绣春听到动静,匆匆从堂屋走出,立刻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少爷,您回来了!”
这也就罢了,喊完之后,偏偏还半天不见梨瓷的影子。
妹妹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梨瑄半刻也未犹豫,径直向内院走去。果不其然,刚到内院就瞧见梨瓷一脸慌张地从自己的房门走出,瞧见自己之后,立刻扬起一个讨好的笑脸,声音也甜得像是刚喝了糖水,“哥哥,你回来啦?”
梨瑄走上前去,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她,语气里带了丝玩笑的埋怨,“阿瓷方才在忙什么呢?也不见你出来迎接哥哥。”
梨瓷的眼神心虚地往上飘,“没忙什么呀。”
她居然都没有打开食盒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
梨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转头看着妹妹,不动神色问道:“小瓷饿了么?”
梨瓷结结巴巴地找了个借口,“今日早膳用得多了些,还未觉得饿。”
梨瑄并未轻易相信她的话,他大步上前,径直推开梨瓷的房门,准备在屋内搜寻她偷吃的“证据”。
梨瓷紧张兮兮地拎着食盒站在他后面,底气不足地问道:“哥哥,你用过午膳了吗?”
梨瑄扫了一眼房间,桌上干干净净,未有食物残渣,地龙烧得暖暖的,大概是香薰的缘故,房中有一股清新恬淡的果香,似是甜杏味道。
他心中稍定,又接过妹妹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还未曾,这不是想赶回来和妹妹一起吃么。”
这只百宝嵌檀木提食盒足有五层,一直搁在温鼎里头,从山下一路提上来,如今仍是温热的。
梨瑄将里边的菜肴取出来,几乎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整个桌面,又将碗筷取出递给她,指着正中那一碟菜,面露得色,“看看这是什么?”
怎么又是棱不颠?
梨瓷睁大眼睛看着那一碟鲜嫩可口的肉饺,吃惊之色溢于言表。
梨瑄只觉得妹妹这副开心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实在可爱极了,便自问自答道:“醉仙楼的棱不颠,堪称一绝,哥哥特意为你买来的。小瓷肯定饿坏了吧,快尝尝看?”
……
梨瓷悄悄摸了一下吃得圆滚滚的肚子,接过筷子,硬着头皮夹了一只,塞进嘴里。
梨瑄迫不及待问道:“味道如何?”
为了不让哥哥失望,梨瓷咬了几口,努力咽了下去,“还、还不错。”
见妹妹回答得如此勉强,梨瑄立刻垂下眼眸,作出伤心的神色,学着梨瓷平日里的口气逗弄她,“哥哥为你买的棱不颠,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棱不颠么?”
这醉仙楼的棱不颠,味道自然是极好的,但若说“是”,她的确更偏好谢枕川调出的风味;但若说“不是”,她又怕哥哥伤心。
梨瓷看看碗中的棱不颠,看看哥哥,又悄悄看了看自己的床,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左右为难,好在她灵机一动,忽然想起谢枕川躲在床底看不见,立刻用力地点头附和起来。
“好了,快吃吧,”梨瑄宠溺地一笑,又替梨瓷夹了好几筷子菜来,在她的碗堆出了一个小尖尖,“再对付一日,明日我们便能下山了。”
黄羊肉、鱼肚儿羹、淡菜脍、银鱼脯、烧肉炙、八焙鸡……无论怎么看都不算是对付,只有梨瑄还怕这酒楼里的饮食做得不如自己精心,犯了医嘱便不好了。
只有梨瓷还在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棱不颠,她是真的吃不下了。
梨瑄自然察觉了她的异样,他看着梨瓷碗里半天也未曾消下去的小尖尖,叹了一口气道:“说吧,今日又偷吃了什么东西?”
“我没有。”梨瓷含含糊糊地反驳,自己那是光明正大吃的呀,不能算偷吃。
梨瑄想起来方才那股甜杏味道,便随口问道:“吃了一盒杏子酥?”
梨瓷摇摇头,替自己辩解,“哥哥闻到杏香了?那是新换的香薰。”
她怕梨瑄不信,便起身去将先前收在妆奁里的香囊球拿了出来,要给哥哥闻闻这榄香。
才将那香囊球取出,夏日甜杏气息便扑面而来。
梨瑄走南闯北,也曾见过安南榄香,但看见这鎏金铜胎画珐琅的香囊球时,仍然露出了一分惊讶神色,“这是何处的技法,竟然能制这镂雕的画珐琅?”
梨瓷点点头,献宝似的将那香囊球转了转,给梨瑄看那始终朝上的圆钵,却一不小心没握住,那香囊球离了手,在地上跳了几下,又越过屏风底座,骨碌碌朝床底滚去。
“我自己捡!”
不等梨瑄说话,她立刻着急起来,“噔噔”几步跑到床前,整个人径直侧躺在了地上,一边假装伸手,一边往床底看。
床底不算太高,谢枕川只能微微侧身过来,回望着她。
他将那只香囊球握在手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精致的面容隐藏在晦暗的阴影里,唯独那双漂亮的眼眸亮得惊人,像是潜藏在阴影里一触即发的兽。
天知道,两人清清白白,连手都未曾牵过,他竟已经遥遥领先地体会到了“奸夫”的感受,再在此处待下去,那“偷吃”的罪名只怕是要坐实了,自己这一世英名也要毁于一旦。
梨瓷将脑袋贴在地面上看着他,水盈盈的眸子里波光潋滟,似是感受到了他的不耐,便双手合十,无声地用气声祈求道:“你再忍忍嘛。”
看着那双可怜巴巴的小鹿眼,谢枕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好将那香囊球递到梨瓷手里,随即又闭上眼睛,有些伤神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那边,梨瑄已然作出起身的姿势,问了一声,“够得到么?”
虽然只是山间小住,梨瑄怕妹妹择床,仍是着人制了一张黄花梨带门围的架子床来,进深足有五尺,若是那香囊球滚得深,梨瓷自己定然是够不到的。
梨瓷顾不上起身,先将手臂直直伸出,晃了晃那香囊球,“我捡到了。”
梨瑄看了一眼床底,“怎的用了这么久?”
梨瓷一时语塞,慢吞吞挪到哥哥面前,“嗯……它滚得深嘛。”
梨瑄又深深看了一眼梨瓷的裙摆,“你这床底倒是干净。”
这次梨瓷答得很快,“那是绣春扫得勤。”
梨瑄闻言,也不再过问了,低头沉思片刻,又勉强自己吃了几口饭,仍然是忧心忡忡,食不下咽。
“罢了,我看这醉仙楼的饭菜也不过如此,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你好生休息,明日我们便准备下山。”
梨瓷如释重负地点点头,送走了哥哥,又关好门,赶紧将藏在床底的谢枕川拉了出来。
谢枕川懒懒倚在床柱旁,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衣摆处落了些薄灰不说,连脸颊也不知在何处沾了一小道灰痕。
梨瓷“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见谢枕川垂眸,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这才拼命忍住。
她踮起脚,一手扶住谢枕川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摸了上去。
大概是受了方才那些“罪名”的影响,看着面前那张骤然放大的芙蓉面,谢枕川的脸颊又热了起来,心跳如鼓擂。
这是要做什么,两人终于要从清清白白的关系发展为不那么清白的关系了么?
梨瓷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白嫩的指腹落在他脸颊上,轻轻拭去了那一道灰痕。
她放下手来,后退一步,拍拍手上的灰,轻快道:“这样便好了。”
……
谢枕川的心跳声慢慢放缓,忽然觉得清不清名的也无甚重要。
梨瓷顺手替谢枕川拂了几下衣摆上的薄灰,看着谢枕川变幻莫测的神色,又凑近用气声问,“恕瑾哥哥,你还好吗?”
不太好。
毕竟他上次见这样乖乖听话替人捡球、又被三言两语就哄得直摇尾巴的,还是母亲养的那只松狮犬。
谢枕川原本还想板着脸,但耳边的声息温软,哄得他心头一阵酥酥麻麻的,面上表情便也软了下来,轻声应了句,“无妨。”
他伸手将梨瓷扶了起来,不让她再替自己拂尘,“好了,此处是卧房,不必如此劳心费神。待我稍后出去,自会料理妥当。”
梨瓷点点头,又小声嘱咐道:“还好哥哥没有发现,绣春将你的大氅和提灯都收好了,你下山时小心些。等我进了京,再来找恕瑾哥哥玩。”
谢枕川挑眉看向她,并未言明梨瑄多半已经发现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出了门-
正如谢枕川所料,他还未走出院门,梨瑄便已经带着绣春在庭下候着了,旁边是他的大氅和提灯,甚至已经新添了灯油。
谢枕川微微一笑,客套道:“梨公子。”
梨瑄已经从绣春处得知了今日的事情,知道两人未曾有过逾矩之事,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但见这位谢大人不辞辛苦赶来易鸿山,竟然只是为了更加不辞辛苦地做一顿饭,便越发觉得怪异了。
“看来谢大人这不请自来的毛病,未曾改易分毫啊,不知今日又有何贵干?”梨瑄刻薄道:“该不会是这京师也出了什么大案子,需要舍妹出手相助?”
“今日确有要事,”谢枕川并不与他计较,不紧不慢道:“先前师兄与师弟已经研制出了解毒秘方,只是还缺五味药材,其中海螵蛸、绿萼梅、血玉胆,我近日已经寻得了,明日便亲自送到府上;另一味冰魄雪莲也已经有了消息,特来相告。”
听闻此言,梨瑄的脸色总算好看些许,“如此,倒是劳谢大人费心了。还请谢大人开个价吧,只要梨家付得起,绝不还价。”
“梨公子这话,实在是折煞我了,”谢枕川一面摆手,一面有理有据道:“此事因我而起,阿瓷于我有恩,我又与阿瓷交情匪浅,于情于理,我皆应负责到底。我已经去信给师兄和师弟,让他们专心寻那味千年紫参便是。”
这原本是个好消息,可是想起那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老话,梨瑄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来。
此人原先还一本正经地称一句“梨姑娘”,今日居然演都不演了,光天化日地唤起“阿瓷”来,实在是厚颜无耻!
他眼神落在谢枕川身上一处遗漏的灰痕上,语气硬邦邦的,“谢大人这等知恩图报之人,梨家自当奉为上宾,何必要自甘……自讨苦吃,弄得一身灰头土脸的呢?”
谢枕川对他语中讥讽之意置若罔闻,直言无讳道:“梨公子说笑了,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某不敢自比幽王,不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甘之如饴——”
梨瑄不待他说完,便冷声打断:“我替舍妹谢过谢大人的青睐,只是小瓷身体娇弱,性子又天真,实在不堪为高门冢妇,若是做妾,更是连骨头都剩不了。实不相瞒,家中早已决定为她招赘,也请谢大人高抬贵手,让她留在梨家安稳度日吧。”
谢枕川神色未变,从容不迫道:“梨公子所言,我早已知晓。正因如此,才未贸然上门提亲。”
“你!”梨瑄被他这一番话堵得心中窝火,却又无可奈何。
他心里清楚,以谢枕川在朝中的权势地位,若真有强求之心,梨家不过一介商贾,着实没什么反抗的办法。
好在谢枕川并未得寸进尺,见梨瑄神色不善,甚至反过来劝说道:“令尊与广成伯对招赘的要求我亦有所耳闻,但又何尝不是委屈了阿瓷?”
经他一说,梨瑄便想起来梨瓷在应天府时曾经有意招赘的那几位公子,不得不承认,他也觉得谢枕川此话有几分道理。
谢枕川又道:“梨公子年少有为,实在不必因循守旧,拘泥这招赘之名。圣人云,‘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你我所求,不过是望阿瓷平安喜乐,若已行赘婿之行,为何定要入赘呢?”
“你……”梨瑄竟然一时词穷,差点便上了谢枕川的当了,好在他很快清醒过来,愤慨道:“你这是歪理!”
是,但也是他从廉泉书院归来,苦思几个月才得出的“歪理”。
谢枕川平心定气道:“纵是歪理,我对梨瓷确是真心实意,绝不会勉强她半分。”
梨瑄也知,若非真心,以谢枕川的身份,定然不会作出今日之事,可这真心又能持续几日?
濯影司指挥使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不过是见自家妹妹天真貌美,一时新鲜罢了。这样知情识趣、花言巧语之人,自家妹妹哪里会是他对手,更别提侯门一入深似海,日后只怕相见都难。
他思量半天,假意松了口,“谢大人既言自己是一片真心,我便斗胆向谢大人提出三个条件。”
谢枕川好整以暇道:“但言无妨。”
梨瑄一字一句道:“其一,无论入赘或是嫁娶,小瓷须得心甘情愿;其二,尘埃落定之前,不得阻拦她与其他男子来往;其三,未成婚前,不得有任何越矩之举。”
谢枕川也一一应承,“自然。”
梨瑄见不得他这幅理所当然的样子,赶紧让绣春将谢枕川的东西拿过去,“恕不远送。”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将谢枕川送出门去,一边在心中暗自盘算,等明日下了山,先要把那处宅院的院墙加高些,还得赶紧给妹妹找个身手不凡的女侍卫,时刻保护在她身边,以防这登徒子乘虚而入-
谢枕川走后,梨瑄又火急火燎地去寻梨瓷。
说来说去,他还不清楚妹妹的心思,不由得试探道:“小瓷方才那香囊……是那位谢大人赠予你的?”
梨瓷点点头,“这是他先前弄丢了我的香囊,答应赔给我的。”
梨瑄倒抽一口凉气,“你、你可知,这男女互赠香囊是何意?”
梨瓷老老实实摇头,“不知。”
……也行,不知便不知吧,还是不知道的好。
但梨瑄很快又生起气来,自家妹妹天真无邪,难道那谢枕川也蠢笨无知吗,竟然哄得妹妹作出这等事情,实在是心怀鬼胎!居心叵测!
他思来想去,也没为难妹妹,只是语重心长道:“这男女互赠香囊,乃是定情之意,小瓷可是对谢大人有意?”
在哥哥面前,梨瓷便无所顾忌,实话实话道:“原是有意要招他入赘的……”
看到梨瑄目瞪口呆的样子,她赶紧补充,“那还是在不知道他身份之前,知道之后,便不敢妄想了。”
梨瑄又是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妹妹还没有忘本。
既然小瓷无意,他自然也不会替谢枕川捅破窗户纸。
“那就好,”梨瑄摸了摸梨瓷的头,一脸严肃地告状,“小瓷,那谢枕川可不是什么善茬,阴险狡诈得很,日后进了京,你记得离他远些,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
……哥哥大概对谢枕川还有些误会,但今日也的确不是解释的好时候。
梨瓷想了想,虽然不知梨瑄何出此言,但也没有反驳。
【作者有话说】
“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出自《孟子》。
药材算是我半参考半胡诌的-
昨天实在不是故意放鸽子,后来知道为什么那么痛了,我是又肠胃性感冒又大姨妈,又想吐又肚子痛,就很难进入状态,看在我努力坚持写完的份上原谅我叭!爱你们!
第68章 流言
◎此等流言,母亲是从何处听闻?◎
从易鸿山上下来,谢枕川便回了信国公府。
自从他出仕之后,每日宵衣旰食,连朝接夕,平日大多宿在官邸里,少有回府,是以平步青云,短短几年便跃升为濯影司指挥使,也未曾有人说过半分闲话。
今日休沐,一贯冷冷清清的信国公府设了家宴,总算有了几分人气。
炊金馔玉的长桌上主座空着,信国公与嘉宁长公主一左一右,对坐于下首。
信国公已过不惑之年,面容刚毅,剑眉下一双鹰目不怒自威。虽自从女儿入宫为后以来,便交了兵权,一直领着虚职,但这些年下来,仍旧气度不减。
嘉宁长公主一身华服,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依旧肌肤细腻,庄妍昳丽,一双凤眸微微上挑,风情万种。
谢枕川在母亲身侧落了座,一家人便开始用膳了,三人礼数周正,即便是用膳,碗筷相触几无声息,期间也无人言语,气氛十分端肃。
直至餐毕,谢枕川欲起身行礼告退,信国公总算是发话了,“等会儿。”
他垂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嘉宁长公主,语气中有一丝烦躁,“今儿休沐,你未在署中办公,去了何处?”
谢枕川出城时并未掩人耳目,只是有意隐瞒了易鸿山之事,此刻他早有所料,不慌不忙道:“城外散心。”
信国公又道:“你如今既已及冠,婚姻大事也该考虑起来了,你自己可有心仪的人选?”
谢枕川蹙眉,“无。”
信国公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径直道:“岑子民之女,岑沁,你觉得如何?”
信国公早年征战沙场,立下战功赫赫,岑子民是他的老部下之一,如今已升任兵部尚书,可谓是如日中天。其女虽出身将门,却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及笄之后,岑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破了,若不是父女二人皆对谢枕川有意,也留不到现在。
当着父母的面,谢枕川微微一笑,不软不硬地将话顶了回去,“父亲是觉得那位对咱家还不够忌惮么?”
信国公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
嘉宁长公主看着谢枕川这一身结合了自己与驸马所有优点的好皮囊,明明年少时还有些掷果盈车、看杀卫玠的趣事,近些年却越发地冷心冷面、不近人情,实在叫做父母的操心。
“那徐闻祯之女,徐梦舒如何?”她温声道,“徐闻祯虽是殿阁大学士,但并未加官,在内阁排名也是最末。本宫见过其女几次,生得貌美不说,性子更是温柔可人。”
谢枕川这次连理由都懒得找了,“孩儿暂时无意此事。”
“你……”信国公总算是忍不住了,气得一拍掌,红木圈椅的扶手已经发出断裂之声。
“好了,”长公主打了个圆场,又试探道:“本宫近日听了流言,你在应天府时,对广成伯的外孙女有意?”
两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枕川神色,却见他微微蹙眉,似是不耐道:“此等流言,母亲是从何处听闻?”
“这你别管,”信国公看似退让,语气中却透露出强烈的不满来,按先前与妻子约定好的说道:“也不知这广成伯是如何教养的,女儿嫁了个商贾不说,外孙女也与外男不清不楚的,你若实在喜欢,纳进门来便是。”
谢枕川眸中波澜不兴,淡淡道:“无稽之谈,不过是为了查案,逢场作戏罢了。”
嘉宁长公主也瞪了信国公一眼,“广成伯德厚流光,言传身教,家风清正,勿要非议诋欺。”
见长公主出言回护,信国公便不说话了,只是面上气得更厉害了。两人在朝中历经风雨,见他这般反应,立刻便将整件事串了起来,多半是自己这个混账儿子不择手段,打着爱慕的幌子暗中查案,连累人家姑娘无端背了名声。
“怎的,梨家求到了你们面前?”谢枕川见两人果然一脸诧异,那双与嘉宁长公主如出一辙的凤眸微微上挑,透出几分漠然来,“冯睿才便是误以为我对她有意,令人给她下毒胁迫于我,那毒药罕见,薛师弟解不了,这才北上求到阎师兄面前来了。父亲放心,我已经令人备了药材,今日便去将人劝走。”
两人自然知道他所言的薛师弟、阎师兄便是有南神医、北阎王之称的薛伏桂及阎朋义,这两人联手都解不了的奇毒,其中凶险便可见一斑了。
信国公听得一愣,倒是没想到这小姑娘有几分胸襟与骨气,歹竹勉强也能出一根好笋。
嘉宁长公主更是动了恻隐之心,“人家好歹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又是因你一己之私才遭了这一番罪,若是弃之不管,便是旁人不议论你忘恩负义,本宫也实在看不下去了。”
“那孩子现在何处,你不愿登门,本宫便亲自去拜访一番,再不要提劝走之事。若她愿意,本宫便认作义女,也免得在京师受了欺负。”
信国公虽然心有不满,但也觉得这是个好法子,颔首道:“不错,如此一来,你俩便是义兄妹,也免日后有人拿此事做文章。”
听到“义兄妹”三字,谢枕川惯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微微一僵。
他的确有心筹谋借母亲的手为梨瓷遮些风雨,但认作义女算怎么回事,若是自己日后与阿瓷成亲,且不说有无这样的章程,京中流言蜚语还不知要如何编排。
谢枕川面色微凛,声音沉定道:“孩儿以为此举不妥,梨家不过一介商贾,无根浮萍,母亲若是将梨瓷认作义女,岂不是迫使其站队,无端卷入纷争之中。”
嘉宁长公主的言辞也锐利了些,“恕瑾,你先前查案,拿那姑娘作了筏子,梨家便再不能明哲保身了。本宫以为你心思缜密,应有所料才是。”
她知道自己这孩子,心里越想着什么,便越是不爱表露出来,见他如此光明正大地为梨家着想,更确信他对那姑娘无意了。
嘉宁长公主顿了顿,又玩笑道:“还是你担心本宫护不住那孩子?”
谢枕川差点便要应“是”,到底忍住了,垂眸沉默不语。
他替梨家挑选的那处宅子位于朱雀大街,离濯影司不过一柱香的路程;丫鬟仆从也物色妥当了,耳聪目明不说,都有些拳脚功夫傍身;宅院外边也安了暗桩,若有风吹草动,他随时便可知晓……
许是有冯睿才对前车之鉴,即便如此,他仍是放心不下,恨不得能将梨瓷变作个小人,日日带在身上,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见他不言,嘉宁长公主便一锤定音道:“广成伯早年为帝师,本宫亦有幸聆听教诲,既有师生之谊,对其亲属多些照拂,也是应该的。”
“也未见他教出个什么好东西,”信国公胆大包天地嘀咕一声,见嘉宁长公主睨着自己,总算收敛了些,哼声道:“那就早些带你娘去,免得她惦念。”
……谢枕川已经能够料想梨瓷无思无虑应下此事,一边甜甜唤自己“哥哥”,一边去日后打着长公主义女名号招婿的场面了。
他抿了抿唇,垂死挣扎道:“顺天府南来北往,诸事繁杂,我如何一一知晓?”
信国公心里本就憋屈,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濯影司就是这么吃干饭的?你不知晓,老子都晓得了,那姑娘住在朱雀大街,你还想你娘去挨家挨户地叩门么?”
嘉宁长公主亦笃定儿子知晓此事,她声音轻柔,却也透露出一丝阴阳怪气来,“莫要留在此处惹你爹生气了,走吧,恕瑾。”-
顺天府东城,朱雀大街,靠近月柳桥的地方,有一处宽敞宅院,宅子足有四进,院落布局精巧雅致,亭中的桂花树已历时百年之久,枝繁叶茂,需得两人合抱方能围住,入了秋便桂香四溢。
这原是城东张员外的祖宅,被低价赁给了户部崔侍郎,可前一阵崔侍郎被捕入狱,张员外也不知惹上了什么官司,着急要将宅子脱手,南下躲避风头。
这宅子虽因前主之事沾了些晦气,但院落宽敞雅致,地段极佳,即便出了事,也是不愁下家的。果然,不过半日功夫,那刻着“崔府”的匾额便已经摘下了,换上了一块小叶紫檀漆金的牌匾,龙飞凤舞地题着“梨府”二字,原先那些上好的黄花梨木家具也悉数扔了出去,引得不少附近的丫鬟婆子前来围观,一边觉得可惜,一边悄悄地打听起这新搬来的邻居来。
“听说是商贾出身,穷得只剩下钱了。”一个婆子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道。
“若只是商贾,如何能够置办得下朱雀大街的宅院?这地段,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另一个丫鬟低声嘀咕,显然不信。
“我怎么还听说,这梨家……”一个年长些的嬷嬷正要开口,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徐徐驶来,在“梨府”面前停下。
马车周身朴实无饰,倒是拉车的两匹大马漂亮得惊人,皮毛油光水亮,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色,若是有懂行之人,看出是用这日行千里的大宛驹来拉车,只怕要叹一声暴殄天物。
绣春替自家小姐掀开车帘,扶她下了马车。
顺天府冬日向来吝啬暖阳,此刻云层竟也散开,投下一层薄光来,似不忍如斯美貌蒙尘。
梨瓷裹着一件白狐裘斗篷,带着同色观音兜,巴掌大的小脸笼在绒绒的狐狸毛里,便是看不清面容,也能叫人觉出是位遗世而独立的佳人。
众人纷纷噤声,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对这美貌的亵渎。
梨瓷早已经习惯了被人围观打量,径直进了院门。
见人走远了,又有几个长舌的开始议论:
“这等容貌,怪不得要来京城攀高枝呢。”
“长得貌美又如何,商贾出身,最多也不过是抬了做妾罢了。”
“做妾还不是有讲究,你家老爷的妾室,和皇帝老人家的妾室,那能一样吗?”
此人话音未落,只听得“哗啦”一声,一盆清水自门内泼洒而出,一个身材高大、英姿飒爽,作护卫打扮的女子探出头来,她神情严肃,一板一眼道:“对不住了,此处正在洒扫,我家主人喜好清净,实在见不得污浊。”
“诶,你怎么说话的呢?”
大冬天的,那长舌妇被泼了一身水,立刻便要上前理论一番,她还未来得及施展一身本领,金漆大门重重一闭,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梨瑄比梨瓷来得稍早些,府内事务已经料理妥当了,还替妹妹物色好了那名叫做“裕冬”的女护卫。
裕冬的身手很不错,对付三五个寻常男子也不在话下,梨瑄付了高昂的佣金,叮嘱她要将梨瓷身边那些不怀好意的男子看好了,务必护得妹妹周全。
他带着妹妹去看她的院子,特地屏退了左右,压低声音与妹妹说着谢枕川的“坏话”,他也是今日才得知,谢家竟有这样一段过往。
十八年前,先帝已经病入膏肓了,膝下却只有嘉宁公主一人,最后迫不得已,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远房的侄儿,立为太子。
为保皇室血脉,他亲自操持了继子与嘉宁公主之女谢清许的婚事,并令其发誓日后须得册立与谢清许的嫡子为太子。
不久后先帝驾崩,如今的皇帝继承大统,在信国公与嘉宁长公主的助力下坐稳了皇位,也曾与谢清许度过一段少年夫妻的纯真时光,只是羽翼渐丰后,便渐渐生了二心。
伴君如伴虎,谢家不仅不敢居功,为了打消皇帝的戒心,信国公甚至急流勇退,早早解了兵权,可皇帝仍旧置若罔闻,不仅将自己的青梅王姜召进皇宫,立为贵妃,其父王丘也鸡犬升天,官至首辅,好在皇帝正直富强之年,不管是皇长子也好、嫡次子也罢,如今迟迟未立太子。
谢枕川便是在此时横空出世,挽狂澜于既倒,硬生生将王、谢两家拉回了势均力敌之势。
这些可都是皇家秘辛,也难为梨瑄能够打听清楚。
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掉脑袋的话,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又担心妹妹听不懂,干脆总结道:
“在这等境遇下长大,还能功成事立,谢枕川*定是个心思深沉、阴险狡诈之人。”
“这场夺嫡之争,王、谢两家迟早要鱼死网破,咱们普通人家,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他看着妹妹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睛,忽觉无力,“你听懂了吗?”
梨瓷用力地点点头。
梨瑄不太相信,“那你复述一遍。”
梨瓷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声音软软的,眼睛眨也不眨道:“在这等境遇下长大,真的很可怜。”
……
梨瑄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他还要再说点什么,听得自己的心腹小厮在外面禀报,“少爷,有人来访。”
他一时不耐,“不见。”
那小厮又道:“少爷,是谢大人。”
梨瑄更不耐烦了,不是早就说好,东西要收,人来就说不在的么?
他拉开门,正要问问怎么回事,那小厮压低声音,“还有嘉宁长公主。”
梨瑄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夭寿了,现在说自己不在家还来得及么?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谢就是在这么严苛又别扭的环境下长大的……不过没关系,妹宝包治百病!
第69章 眨眼
◎娇俏可爱得有些过分了。◎
前一刻还在小声蛐蛐的大人物,下一刻就亲自登门拜访来了,任谁知道了心里都会有些发虚,梨瑄也不例外。
除了心虚,他更是左思右想,仍然想不明白嘉宁长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毕竟自己昨日才与谢枕川约法三章,定然不会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亲事,莫非是冲梨家来的?
梨瑄朝小厮道:“你便称我病了,不便见客。”
那小厮忙不迭地去了,很快又回来禀报,“长公主说无妨,她今日是来见梨姑娘的。”
……
早知如此,便不称病了。
梨瑄又仔细考虑了一番,据闻嘉宁长公主脾气宽和,亦无争强好胜、勾心斗角之意,便是小瓷自行宴客,招待不周,想来也不会计较的,也正好让他们知晓妹妹并无做冢妇的手腕。
他便转头看向梨瓷,“小瓷,若你今日单独去见客,可做得来否?”
梨瓷点点头,想当然地应下了此事,“可以呀。”
不就是倒杯茶、再说说话的事么。
见梨瓷如此心大,梨瑄也不再向妹妹多交代些什么,只是笑了笑,“那哥哥便回房‘养病’去了,此时便拜托你了。”-
嘉宁长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地驶入朱雀大街,方才临街的那些牛鬼蛇神便纷纷闭嘴了,个个都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去禀报自家老爷夫人,这新邻居可不得了,搬来的第一天,长公主便亲自登门为其站台,惹不起惹不起!
方才那出言不逊的婆子更是悔得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打定主意日后出门都绕着梨府走,莫要让人认出来了。
梨瓷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先去了厅堂,朝绣春吩咐道:“沏一壶白毫银针来,再要一碟透花糍、一碟莲蓉酥、一碟玉润糕。”
“啊?”绣春有些犹豫,这都是小姐自己爱吃的东西,也不知合不合那长公主的口味,“要不要再换些别的茶点,府里也做了些云腿饼和八珍糕,小姐喜欢吃的,自己留着不好么,少爷那里还私藏了些顾渚郎家送来的顾渚紫笋……”
“既是贡茶,想必长公主也喝腻了,”梨瓷理直气壮,她才不傻,若不是长公主来访,哥哥绝不会允许自己吃这些甜丝丝的点心,“既然是恕瑾哥哥的母亲,想来口味也与他差不多,自会喜欢的。”
绣春只得作罢,下去吩咐茶点去了。
裕冬则陪着小姐前去迎客,她慢步走在梨瓷身侧,悄声道:“小姐,顺天府里的贵人规矩多,格外讲究男女大防,奴婢知晓您和谢大人关系亲近,一会儿最好还是装得生疏些。”
梨瓷点点头,难得有些正经模样,“我省得。”
两人来到府门前,朱红色的轿帘一掀,露出一张雍容华贵的面容来。
嘉宁长公主缓缓下了轿,目光落在檐下的少女身上,只见她身着一身杏色缂丝丛兰纹大襟窄袖温襦,生得花容月貌不说,那双眼睛像是林中小鹿一般,清澈灵动,纯净无垢,倒是个难得的可人儿。
梨瓷依照礼数盈盈下拜,"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又悄悄看了一眼谢枕川,他今日着了身暗紫银纹的云锦圆领袍,清逸严整,衣袍上一丝褶皱也无,那双凤眸便是与长公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清贵无双。
谢枕川已经令人知会过她,不太担心梨瓷露出马脚,只是回望她一眼,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不必多礼。”嘉宁长公主含笑点头,余光瞥见自家儿子正站在一边,神色淡漠,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那梨姑娘也没有要向谢枕川行礼的样子,只是引着两人入席。
嘉宁长公主自然是上座,梨瓷乖乖坐在长公主下首右边的位置,谢枕川正好在她对面。
绣春上来奉茶,厅堂里安安静静的,只听闻茶水流淌之声。
梨瓷是第一次招待这样的贵客,还要与谢枕川装得半生不熟的样子,她却一点儿未曾拘束紧张,反倒觉得京城的规矩虽多,但也十分有趣。
在长公主看不见的地方,她悄悄地朝谢枕川眨了一下眼睛。
她左边的那只眼睛圆溜溜睁着,另一边眼睛却如蝶翼般快速扑闪了一下,望向他的那双眉眼仍然弯弯的,娇俏可爱得有些过分了。
谢枕川似无所觉,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只是刚抿了一口便皱起眉来,显然是烫着了。
嘉宁长公主才闻了茶香,抬头便见谢枕川眉心微蹙,似是不悦,不由得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茶汤滚烫,舌尖的灼意似急流般弥漫开来,心中被蝶翼扇起的涟漪却还未散去,谢枕川放下茶盏,面不改色道:“无事。”
嘉宁长公主便也不再多问,将注意力转回了梨瓷身上。
她抬手示意侍女们奉上锦盒,温声道:“听闻梨姑娘身子抱恙,吾儿特意为你去寻了些需要的药材,还有些是宫里特制的补药,你且收着,好好调养一番。”
梨瑄先前已向梨瓷提过此事,她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能够解“噬月”之毒的药材,便从善如流地收下了,规规矩矩地道谢,“多谢长公主殿下关怀,民女如今食甘寝安,也算是无碍了。”
说到“食甘”二字,她又转头看了一眼绣春,示意她快些上点心,眼神里满是期待。
见梨瓷身中奇毒还如此坦然自若,更无半点挟恩图报之意,嘉宁长公主越发觉得这姑娘率真可爱起来,又真心实意地关切几句,“不知你家中长辈身体可还安好?今日登门拜访,听闻令兄身体抱恙,可要本宫差御医来看看?这些个庸医,治奇毒是不能的,寻常病症也还算勉强。”
梨瓷一一作答,“回长公主,家中长辈身体康健,哥哥不过是初到异地,略有不服之症,并无大碍。”
这些不过是寻常问话,谢枕川见她应对都得当,便也镇定自若饮起茶来——总算未烫到了。
嘉宁长公主点点头,又问了几句,“来这京城可还习惯?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久闻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民女虽是初来乍到,但也觉得处处新鲜有趣,日后定要好好见识一番,”梨瓷说的都是真心话,又一本正经道:“先前在广成伯府里读过《四书》,近来闲暇,未曾读书,只作了消寒图消遣。”
这番话实在是出人意料,当下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是京中那些书香门第出身的贵女,多半也只道自己读些诗词歌赋,从未有梨瓷这般坦诚的,嘉宁长公主也未看出她是个半吊子,只觉她蕙质兰心,心迹双清,心中愈发喜爱了。
听见梨瓷这番大话,谢枕川端着茶盏,庆幸自己方才未曾喝茶。
嗯,《四书》自然是读过的,不然如何做出《论入赘之裨益》这等惊世骇俗的文章来,只是读得如何,便另说了。
他漆黑的眼眸里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来,似是氤氲的茶雾。
两人说着,绣春已经将茶点端了上来,正是按照梨瓷先前的吩咐,一碟透花糍、一碟莲蓉酥、一碟玉润糕。
梨瓷眼前一亮,有了茶点,她便不大愿聊天了,热情地邀请长公主喝茶吃点心来。
长公主喝了一口茶,更以为梨瓷是个风雅之人,颔首道:“这雪后的白毫银针,的确是甘甜爽口,别有一番风味。”
梨瓷只是喜这白毫银针蜜香如糖水,也以为遇到知音,连连点头,又咬了一口透花糍,软糯的豆沙馅在舌尖弥漫开来,绵软甜适。
被兄长盯得太紧,她已有半年未曾吃过点心了,长公主万岁!
她在心里欢呼一声,顾不上答话,只是笑眯眯地抿着豆沙馅,想要将那份甜蜜抿化在舌尖,欢畅之意几乎要从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溢出来,瞧着便让人欢喜。
这三样茶点一端上来,谢枕川便看出了梨瓷的心思,只是当着母亲的面,不便拆穿她,只好也拈来一块透花糍吃了。
哼,这一碟透花糍,少说放了三勺石蜜。
他冷着脸,又尝了一块莲蓉酥。
这个,至少五勺。
谢枕川又拈来一块玉润糕吃了。
只有这玉润糕还勉强可用些,到底是自己改良过的方子,不过放了一勺石蜜。
他本就喜素淡,一连用了三块茶点,实在是有些腻味了,此刻竟未先饮茶,而是直直地望向梨瓷,黑沉眼眸中难得透出不由分说的严色来。
梨瓷才将那透花糍吃完,还正要伸手探向那莲蓉酥,便看到了谢枕川那明晃晃写着“不可多食”的眼神。
她咬着下唇,可怜巴巴望着谢枕川,面露祈求之色。
谢枕川却微微摇头,寸步不让,威胁地垂眸看了一眼面前的三只瓷碟,大有先下手为强之意。
梨瓷只好作罢,好在她也不挑食,很快又欢天喜地地吃起玉润糕来。
只是嘉宁长公主看着自家一连用了三块点心的儿子,难得失态地露出惊诧之色,“恕瑾,是今日的午膳不合意么?”
【作者有话说】
将上一章小小地修了一下,补充了长公主和信国公之间的矛盾以及小谢不愿意母亲认阿瓷作义女的心路历程,不影响阅读。
第70章 宴会
◎什么春日宴,不过是个皇家亲自操办的相亲宴罢了。◎
梨瓷咬了一口手中的那块玉润糕,听闻此言,看向谢枕川的眼神里便透出些许怜色,今日料峭春寒,若是没吃饱,方才来的路上岂不是很冷?
她这样想着,难得大方地将那透花糍和莲蓉酥往谢枕川面前推了推。
嗯……这样一来,他那边便有些挤了,应该再把玉润糕往自己面前放一点。
梨瓷捏住瓷碟的边缘,悄悄往自己那边扒拉,原本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见谢枕川朝自己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来。
玉白修洁的手指落于自己面前,就连骨节也匀称修长,手指轻轻一动,降尊纡贵地拈起那枚玉润糕,就连青色的经络也分外好看。
梨瓷眼神微滞,忽的就忘记阻拦,转眼便看见他将那块玉润糕带走了。
嘉宁长公主的言语里还隐隐含了几分对他方才失礼之举的责备,谢枕川却漫不经心地应下了此事,“嗯,今日天寒,没什么胃口。”
语毕,竟又开始吃这今日第四块糕点。
玉润糕洁白细腻,色如温玉,才以此得名,但落于谢枕川的指间,却也被褫夺了颜色。
大概是秀色可餐,梨瓷居然也没有计较,甚至忍痛思忖道:自己能吃两块玉润糕,已经很难得了,既然恕瑾哥哥没有吃饱,便都让给他好了。
嘉宁长公主头一次见儿子这般“狼吞虎咽”的样子,虽然觉得有些没脸,但也不得不替他圆场道:“喜欢便多用些,梨姑娘热情好客,想来也不会介怀。”
梨瓷也抿着唇,慷慨地点了点头。
嘉宁长公主又道:“说来着梨府的点心的确做得不错,这玉润糕瞧着和本宫府上的也相差无几,不知是师从哪位名厨?”
不待梨瓷说话,谢枕川已经道:“不过是模样相似罢了,味道相去甚远,母亲不如尝尝这透花糍和莲蓉酥。”
梨瓷又点点头,努力捍卫自己所剩无几的口粮,“是呀,这透花糍是从江南春光楼的名厨那里学来的,的确是一绝。”
长公主不疑有他,当真尝了一块,却只觉着平平无奇,也不知恕瑾是如何吃下来的,看来当真是饿坏了。
不过她瞧得出来梨瓷是真心喜欢这糕点,还特意只挑不好吃的吃了,将好吃的让给客人吃,便觉这孩子可怜又可爱的,越发喜欢了。
“的确不错。”
嘉宁长公主真心实意赞了一声,也不知说的是茶点,还是人。
她又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将话题引回正事上,“孩子,本宫听闻恕瑾提起,你先前在应天府时对他几次匡助,心中满是感激,今日登门相见,便更喜欢了。本宫想着,若能认你做义女,那便再好不过了,不知你可愿意?”
谢枕川方才还懒洋洋靠坐在圈椅上吃糕点,不动如山,此刻也不由得重新坐直了身体,脊背紧绷。
他正要劝阻,却见梨瓷扭头看着母亲,圆圆的眼睛透出几分疑惑来,“长公主为何要认民女做义女呀?”
嘉宁长公主闻言,先是一愣,面上笑意更深了。
她喜欢这孩子的直率,也不似旁人那般唯唯诺诺,便耐心解释道:“做了本宫的义女,便有了这长公主府做靠山,自可护你周全,叫旁人不敢随意欺你。”
梨瓷眨了眨清澈的眼眸,“可没有人欺负我呀。”
长公主又是一愣,瞧着梨瓷天真无邪的模样,轻轻颔首,温声道:“嗯,无论你认不认这义女,本宫都向你保证,定不会叫旁人欺负了你去。不过本宫瞧着瞧着阿瓷喜欢吃甜食,公主府里的厨子做的点心也很不错,你想不想来尝尝看?”
梨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张了张口,却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枕川轻咳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搭在杯沿上,慢悠悠地晃了晃,似是拒绝之意。
长公主见她迟迟未反应,又出言道:“今日公主府上的白案师傅正在研制一道糖蒸新栗粉糕,御膳房还送来了一道水晶龙凤糕,要不要和本宫回府去试试?”
梨瓷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眼睛,正要答应,却见谢枕川放下了茶盏,薄透的骨瓷在檀木桌上磕出轻浅的一声响,随即将方才那碟玉润糕又推了回来。
嗯……梨瓷虽然不知缘由,但想着谢枕川总不会害自己,而且好像还是他改良过的方子更好吃一点,又像墙头草一般悄悄地倒了回去。
她改口道:“谢过长公主厚爱,只是民女并无此意,还望长公主莫要见怪。”
嘉宁长公主眉梢微挑,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地拒绝,她并未为难,只是多问了一句:“那也无妨,只是为何不愿呢?”
梨瓷顿时语塞,总不能说是因为谢枕川做的糕点更合自己的意吧?
她只得又求助地看向谢枕川,既然他也说不认了,肯定有合适的理由。
嘉宁长公主也不是瞎子,一眼便瞧出了这其中端倪,只觉得是自家儿子这几年顺风顺水,势如破竹,才养出了这般无法无天,视人如草芥的恶霸习气,得了人家姑娘襄助,如今翻脸不认人不说,还逼迫着人家离自己远些。
“好了,你也不必再看恕瑾了,”她瞪了一眼儿子,又转头温声宽慰梨瓷的心,“‘义女’不过是个名头而已,本宫不会拘你在公主府,女儿就该留在家中自在。只是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便报出本宫的名号,本宫会为你做主。”
梨瓷眨了眨眼睛,听起来好像很不错,做了长公主的义女,想来谢枕川也无法管束自己了。
她乖乖地起身行礼,“谢过义母。”
见此事已无转圜,谢枕川也只好作罢,又在心中盘算着要在京中多布些耳目,总归不能有对阿瓷不好的话流传出去。
小姑娘说话软和妥帖,嘉宁长公主顿觉得小女儿比儿子可心太多,又问道:“阿瓷今年可是十六了?”
梨瓷点点头,“过了清明,便是我的生辰了。”
“及笄可是大礼,不知令尊令堂如何打算?”
梨瓷老老实实道:“原先是要来京的,只是前些时日听闻一位西域友人有了紫参的消息,正好母亲也想见识见识大漠风光,便一同替我去西域寻药了。”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被逼得背井离乡至此,父母还在外奔走,无法团聚。
嘉宁长公主摸了摸梨瓷的头,越发觉得自己这个义女认得应当,看向她的眼神也越发怜爱了。
只是下一刻,她又一转头,气冲冲地瞪了谢枕川一眼:看看你干的好事。
谢枕川也愿见母亲与梨瓷亲近,自是不言不语地认下了这恶霸的名声。
嘉宁长公主心中已经有了成算,“这日子看着远,其实一晃眼便到了,若届时令尊与令堂未能赶回,便由本宫为你操办这笄礼如何?”
“多谢义母。”梨瓷知道这是长公主的一番好意,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小女儿眼看便要及笄,这亲事也自当相看起来了。
嘉宁长公主顾及自己到底只是新认的义母,并未过多插手,只是道:“眼看便要开春了,本宫应皇上之托,三日后在沁芳园设下春日宴,宴上大多是你这般年纪的闺秀和才俊,也正好将你引见一番。阿瓷既然来了京城,总该结识些年纪相仿的友人,日后互相走动,也能添些趣儿。你那兄长若也有意,本宫便一道相邀了。”
谢枕川嗤笑一声,什么春日宴,不过是个皇家亲自操办的相亲宴罢了,今日午膳后母亲也向自己提过,只是他向来不屑于此,今年也不例外。
梨瓷却未想那么多,只觉得有宴自然有点心,立刻点头道:“好呀。”
此话一出,谢枕川便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虽然有意促母亲与阿瓷亲厚相交,但这是不是也好得太过了些,简直处处与自己添堵。
他面上作出无奈之色,却是真真切切地叹了一口气,“宴上人来人往,良莠混杂,既然如此,我便也与梨姑娘一同去吧。”
难得见他退让,又破天荒地应了去春日宴,嘉宁长公主又觉得儿子还算是良心未泯,孺子可教了。
“什么梨姑娘,这是你义妹!”她朝谢枕川斥责一声,看向梨瓷时又恢复了笑脸,“这是我儿恕瑾,既然已是义兄妹了,你便称他一声……”
梨瓷脆生生道:“恕瑾哥哥。”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像是冰糖水似的,几乎叫人听得心头都化了。
莫说嘉宁长公主了,谢枕川微蹙的眉心也稍稍舒展开来,只憾母亲未能早十几年认下这义女,自己便得以与阿瓷青梅竹马,如珠如宝护她长大。
“好,好。”嘉宁长公主也听得连连点头,不知怎的,竟想起自己那嫁入深宫的大女儿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失态,又朝谢枕川道:“既然阿瓷唤你一声‘哥哥’,你那日对这妹妹可要多看顾些,若是被人欺负了去,本宫定然是不允的。”
谢枕川颔首。
梨瓷也道:“义母不必担心,有您和恕瑾哥哥护着,我不欺负别人便不错了,断然不会被人欺负的。”
嘉宁长公主被她的童言稚语逗得直发笑,又问了一番梨瓷的喜好,好在公主府里为她布置院落-
从梨府里出来,嘉宁长公主见谢枕川跟着自己上了马车,不由得有些诧异,“恕瑾今日不回官邸?”
谢枕川原本有意同母亲回公主府筹划梨瓷的院子,但被母亲这么一架,此刻也只好道:“孩儿送母亲一程。”
嘉宁长公主摆了摆手,“不必,正事要紧。本宫令车驾送你回濯影司。”
她身边的大宫女立刻下去吩咐了,长公主顺着掀起的车帘望了一眼,随口道:“梨府这宅邸选得不错,临街望水,又与濯影司相近,旁人纵然不知内情,畏你的名声,想来也无人敢惹。”
她所言俱是谢枕川所想,只是面上不显,淡淡应了一声“是”。
行至濯影司官衙,谢枕川下了马车,北铭正好下值,便拱手行礼道:“大人。”
谢枕川也未有要进门之意,颔首问道:“谌庭现在何处?”
江南弊案后,谌庭也调回了京师,如今任鸿胪寺少卿,虽不算重用,但他正好乐得清闲。
北铭道:“听闻谌庭大人在前门外大街转悠一天了,似在筹备春日宴。”
他心中也好奇,虽然这鸿胪寺少卿掌朝会仪节,但这春日宴已经是嘉宁长公主的差事了,谌大人打算如何筹备?
话音刚落,却见大人转身便走,正是前门外大街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