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怎的就不知‘食色,性也’的道理呢?◎
送走了那两尊大神,梨瑄便回了正厅。
方才府里的大夫已经将谢家送来的药材一一核验无误,再寻到最后一味千年紫参,妹妹身上的毒便可以解了。
他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只是转头瞧见了桌上被吃得所剩无几的点心,立刻大惊失色,“小瓷,你吃了多少?”
梨瓷也觉得委屈,“我就吃了两块玉润糕。”
梨瑄仍旧一脸狐疑地看着妹妹,一碟糕点都有定数,这里算起来共吃了两块透花糍,一块莲蓉酥、四块玉润糕,可自家的糕点哪里比得上宫廷的珍馐美馔,嘉宁长公主和谢枕川也不是小孩了,除了梨瓷,还有谁做得到?
一旁侍奉的绣春将谢大人为了不让小姐多食、一口气吃了四块糕点的过程看得清楚,此刻便忍着笑出言道:“少爷,小姐说的是实话。”
难道厨子来京,手艺也长进了?
梨瑄半信半疑地尝了梨瓷面前所剩的最后一块玉润糕,清润可口,丝丝淡淡的甜意萦绕于唇齿。
若是这般滋味的玉润糕,小瓷吃一两块也无妨。
“的确不错,”梨瑄流露出几分赞赏之色,“这是厨子在京师新学的手艺?我竟然还未尝过。”
若是北边的技艺,倒是可以在自家南边的酒楼宣扬一番。
绣春是最知道其中的内情的,又道:“这是谢大人告诉小姐的方子,后来他又有改进,不过添了一勺石蜜,正好适宜小姐的病情。”
……这钱不赚也罢。
“也不过如此,”梨瑄嫌弃地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又朝梨瓷语重心长道:“这世间人心险恶,有些人为了自己的龌龊目的,便不惜放低身段,曲意迎合,哥哥虽然有时对小瓷管束得严苛了些,也不比某些人投其所好,不过小瓷冰雪聪明,心思通透,一定知道只有家人才是真正关心你的,对吧?”
梨瓷听到“冰雪聪明”,便已经小鸡啄米一般开始点头了,待他说完,又道:“对了,哥哥,我还未来得及说,方才嘉宁长公主登门,除了送来解毒的药材,还认了我做义女。”
……合着自己方才这一番好话都给谢枕川说了是吧?
梨瑄气得握拳,但知道嘉宁长公主此番确是好意,也只好作罢。
妹妹生得貌美,又单纯好骗,梨家还有些家财,在应天府时尚有德高望重的外祖照拂,如今来了顺天府,只怕街头掉片瓦砾都能砸到一个五品京官,更莫数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欺男霸女、仗势欺人之事并不罕见,自己又不能整日束着妹妹不让她出门,如今有了嘉宁长公主义女的名头,自然能够免去许多麻烦。
看来谢枕川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令人撤了碗碟,问道:“长公主还说了什么?”
梨瓷将笄礼和春日宴之事说了,“哥哥同我一起去吗?”
“那日我要去见一位外商,他曾经在波斯见过紫参,只怕不得空,”梨瑄想了想,实在放心不下梨瓷独自赴宴,又道:“二舅舅先前将舅母和表妹一同接来了顺天府,如今又提任吏部郎中,滢表妹应当也会赴宴的。我令人备了礼,明日去拜见时,顺便提及此事。宴上你要么跟着长公主,要么跟着滢表妹,不要乱跑,也不要乱吃宴会上的东西,记住了么?”
梨瓷乖乖地点点头,“我记下了。”-
谢枕川之所以要去寻谌庭,也是有缘由的。
此人年幼之时,连路都走不稳,就被刚成年的小叔抱去了春日宴,得了诸多贵女青睐,那位小叔也托他的福,得了个沉稳持重、心系家人的美名,很快便抱得美人归了。
至此,谌庭也与这春日宴结下了不解之缘,除了被贬谪至应天府的那两年,从未缺席。哪怕此人风流名声在外,可若论起顺天府最得姑娘们欢心的贵公子,他必定榜上有名。
冬末春初,料峭寒意还未消散,前门外大街却始终是一片熙攘之景,喧嚣之声此起彼伏。要说近几日生意最好的,还是整个顺天府最出名的成衣铺子——锦绣阁。
谢枕川冷着脸,越过一众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总算在二楼的雅间里见到了他。
谌庭的衣裳早已经定好了,此番是来让师傅修改尺寸,顺便将自己新得的一组宝石镶上去,他一连指了锦袍上的好几处纹样,“……这几处都要镶上。”
“是。”那裁缝师傅依言,用墨笔在锦缎上落下印记。
谌庭交代清楚,正要换下这霁红色孔雀牡丹纹的云锦袍,转头便看到了谢枕川,“呦,谢大人这是专程来寻我的?你眼光高,顺便来替我看看赴宴那日要穿的袍子。”
“不堪入目,”不过瞥了一眼霁红锦袍配天青石的搭配,谢枕川已经别过了头,“你便是如此筹备春日宴的?”
“你懂什么,”谌庭不以为意,“世家的东西只得‘贵重’二字,匠气太甚,沉闷无趣,若要我说,这京师的东西都算不上最好,还是得是江南那等山温水软之地,所出之物才最是时兴。”
谢枕川又看了一眼努力将自己打扮成一只花孔雀的谌庭,实在是不屑一顾。
谌庭正要发作,又想起来了,“也是,谢大人从来不赴这春日宴,不懂也不足为怪。”
谢枕川轻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可别瞧不上我这身袍子,春日宴在即,出挑些的衣料早就售罄了,旁人想买都买不着。”
谌庭絮絮叨叨半天,换回便服,示意那裁缝师傅退下,总算是问道:“你今日来寻我,所为何事?”
谢枕川径直道:“母亲已经认了梨瓷为义女,三日后带她去赴宴。”
谌庭顿时眼前一亮,“哥,大舅哥,您看我这妹夫如何?”
谢枕川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说呢?”
谌庭锲而不舍道:“人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和梨姑娘也那么熟了——”
“嗯?”谢枕川唇边带笑,凉凉诘问了一声,“你和阿瓷很熟么?”
嘶,这倒春寒的天气。
谌庭只觉得脊背发冷,还是不该为了风度连袄都不穿了。
“既然长公主都已经认了梨姑娘作义女,您总不能丧心病狂,要对义妹下手吧。”
他蓦地闭嘴了,忽然开窍:“阿瓷”,这厮如今在自己面前连演都不演了,何况他本就丧心病狂,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谌庭如今回了京师,也不好意思再提入赘之事,与谢枕川相比,唯一的优势都没有了,只能酸溜溜道:“你既然看不中我这妹夫,还来找我做什么,想让我帮你在宴上看住义妹?”
“不必,三日后我自会去赴宴,”谢枕川婉拒了他的“好意”,又神色自若道:“今日是特意来向你讨教,如何求得心仪女子欢心。”
谌庭听得目瞪口呆,他还以为谢枕川早已灭绝人性,清心寡欲,这辈子都不会从他口中听到与“女色”相关的话题,结果他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倒是显得自己大惊小怪。
他好半天才合上下巴,虽然知道好友言出必行,绝无转圜余地,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打定主意了?”
谢枕川懒得作答,只是想到梨瓷,唇角便不自觉地扬了扬,连眉眼也柔软几分。
“真是铁树开花了,”谌庭看得啧啧称奇,想到谢枕川要走的路还很长,便也不吝赐教,“先前在国子监时,你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怎的就不知‘食色,性也’的道理呢?”
【作者有话说】
四点钟没写完[笑哭]但是我写了一个五百字的小剧场!等下补上发小教男主出卖色相的教程,下一章就开宴!
小剧场:
匿名提问:喜欢的女子成了自己的义妹怎么办?日后若是成婚,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IP:顺天府)
路过踹一脚(L1):当然啦,我都能够想象得到那些难听的流言了,同住屋檐下,处心积虑勾引,许是婚前就有了首尾……
祈家有好女(L2):别说了,我见过这种的,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父母可怜她才未赶出府去,这小贱人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把我哥勾得五迷三道的。不行,我绝不会让她得逞的!
路过踹一脚(L3):啧啧啧,楼上真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穷得只剩钱-妹控版(L4):话说楼主会不会想太多了,你的义妹知道要和你成亲这件事吗?你的父母知道吗?义妹的父母兄长同意你娶人家过门吗?
楼主点了个踩。
匿名(L5):在此严正声明:没有同住屋檐下,没有勾引,也没有首尾。
两京万千少女的梦(L6):……什么都没有,楼主段位也太低了吧,你真的有一个义妹吗?
大人今天笑了吗(L7):我倒是有一计,若娶义妹过门,*或许贻人口实,若楼主自愿入赘,旁人便无话可说了。
匿名回复大人今天笑了吗:说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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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楼已封,楼主申请删帖中。
第72章 开宴
◎侍女替她端来的膳食仍旧与旁人不同,是一小碗樱桃毕罗。◎
春寒还未消散,长公主府上的沁芳园里烧着地龙,顶上是剔透的琉璃罩,其中以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又有花匠精心打理,已是繁花似锦,暖意融融。
春日宴算得上是本朝一年一度的盛会,勋贵、官宦的家眷皆聚于此,衣香鬓影,宾客如云。
梨瓷作为嘉宁长公主的义女,自然不必像客人一样早早赴宴,而是前一日便在公主府上歇下了,次日多睡了半个时辰,待她梳妆妥当,正好随长公主一同去了正厅。
还未到开宴的时辰,众人便早早前来问候了,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嘉宁长公主身边的那位姑娘。
倒不是因为那位姑娘的座次有多靠前,而是她的样貌实在生得太好了,殿内已是环肥燕瘦,翠绕珠围,而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好像会发光似的,好看得移不开眼。
这样的美貌,原本是极具攻击性的,可她偏偏又生了一双清澈圆润的眼睛,令人毫无防备之心,只恨不能溺死在那盈秋水之中。
观者好容易从她的美貌中清醒过来,下一刻便忍不住开始打量她的着装。
这位姑娘的衣着不算出挑,比起他人的轻薄长裙,竟然像怕冷似的,罕见地穿了件三色金缂花叶纹的藕荷色漳缎交领短袄,下身是江南最为时兴的月华裙,裙幅足有十幅,褶裥颜色渐变,兼绣银纹,行动间宛如月华流转。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最叫人惊叹的是那一整套金镶宝石头面,那可是长公主从先皇后那里得来的私藏。
这是何等的宠爱啊。
立刻便有那不知情的低声打听,“这位姑娘……莫非是嘉宁长公主为其子相看的儿媳?”
“胡说什么呢,”另一人来得早些,连忙打断道:“那是长公主自己认下的义女,没瞧见么,宠得跟眼珠子似的。”
那人连忙掩口,又悄声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千金,生得这般好相貌,我竟从未见过。”
有人玩笑,“山西梨家的女儿,倒真是富有千金了。”
也有人不屑道:“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叫长公主认为义女,也算是攀上高枝了。”
梨瓷安静地坐在长公主身侧,尽力维持着端庄的姿态。她平日里随性惯了,从未带过这样一整套沉甸甸的头面,实在是有些吃不消,偏偏她此刻身份不同往昔,一举一动皆关乎长公主的颜面,只能努力扬着脑袋,脊背也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懈。
如此一来,她也没什么精力来应付那些朝自己搭话的人了,不管对方说什么,她只管乖乖地笑,像娇憨可爱的年画娃娃似的。
这一套却似乎很讨长辈们的欢心,几句寒暄的功夫,她又收了不少见面礼,玉镯、珠串、佩饰……手更加软了。
总算是熬到开宴,梨瓷仍旧坐在长公主身侧,悄悄看了一圈那些不认识的脑袋。
谢枕川原是要来赴宴的,只是今日被应天帝急诏入宫,未能成行;周泠在侧殿之中的正五品官员家眷席上,也看不见。
她百无聊赖,正打算用些吃食——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居然将她的餐食换成了药膳,她本不想吃,转头便看见长公主正含笑望着自己,连拒绝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春日宴实在太无聊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梨瓷兴致缺缺地喝了一口山药茯苓粥,正这样想着,却听得一声嘹亮的“惠贵妃、大皇子到”。
惠贵妃身着盛装,美艳的面容上透出些许倨傲,明明比嘉宁长公主要小十岁,两人看起来却是一般大。不过她身高体丰,举手投足间更是妩媚动人,也难怪这么多年仍旧盛宠不衰。
大皇子褚萧和紧随其后,他着一身杏黄绰丝彩云蟒袍,腰间的镶金组佩层层叠叠,又继承了其母的好容貌,原本也可称得上一句龙章凤姿,可惜性情暴躁狠戾,行事更是无所顾忌。若非如此,凭借惠贵妃的受宠与王家的背景,恐怕储位也不会空悬了。
席上顿时一阵扰动,众人纷纷行礼,惟有嘉宁长公主岿然不动。
到底是先帝之女,当朝长公主,纵然心有不忿,惠贵妃还是挤出笑容,带着儿子朝她见礼。
嘉宁长公主颔首,请两位入座。
惠贵妃执意要和长公主平起平坐,褚萧和今日倒是难得地好说话,就在长公主义女的对面落座了,只是表情仍旧不善,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对面的姑娘。
伺候这尊煞神,旁边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梨瓷却压根儿也未注意到他的眼神。
她此刻总算将那碗山药茯苓粥喝完了,像是精心安排的犒赏似的,侍女替她端来的膳食仍旧与旁人不同,是一小碗樱桃毕罗。
二月的樱桃极为难得,又被熬煮成酸酸甜甜的樱桃酱,包裹在轻薄得有些透明的面皮里,小火煎至金黄酥脆,仍旧透出嫣红的内馅来,让人食指大动。
梨瓷正在专心致志地吃自己的樱桃毕罗,主座上的两位却已经要撕起来了。
惠贵妃轻抚指甲上的丹蔻,先发制人,“今日圣上留在听兰宫用了早膳,这才来迟了,还请长公主殿下莫怪。”
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后宫之中最为得宠的便是惠贵妃,皇后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可她就这么当着嘉宁长公主的面显摆,便是另一回事了。惠贵妃话音未落,正厅之内已经安静得落针可闻。
饶是嘉宁长公主好涵养,此刻也寸步不让道:“无妨,大皇子的婚事自有圣上做主,惠贵妃无需操心,不来也无妨。”
这话又是另一番机锋,褚萧和虽然还未及冠,但今年已经十八,到了立妃的年纪。前些时日,惠贵妃与圣上提了好几家出身显赫的贵女,全被应天帝驳回了不说,还言语敲打了一番,这才又辗转到春日宴上来。
惠贵妃果然气急,又不甘示弱道:“这孩儿的婚事,哪有为娘的不操心的,说起来,谢大人已经及冠了,不知长公主殿下为令郎看中了哪家的贵女啊?”
梨瓷正好吃到第三枚樱桃毕罗,果酱里未放饴糖,大概正好赶上了还未熟透的樱桃果子,涩涩地泛着酸。
她囫囵地将这一枚樱桃毕罗吃掉,总算肯抬头了,却正好对上大皇子殿下的眼神。
褚萧和面前也摆着一盘毕罗,不过是天花蕈羊肉馅儿,他一眼也未看桌上的吃食,只是牢牢地盯着梨瓷。
他的眉骨压得很低,眨眼的速度也很慢,像是已经锁定了猎物的捕食者,透出几分阴鸷来。
梨瓷总算似有所觉,轻轻咬了下唇,清澈的眸子里露出一丝警惕之色:他好像发现我的毕罗和他的不一样了。
她悄悄将盛着樱桃毕罗的翡翠绿琉璃碗往自己身前拉了拉,也顾不上听长公主说话,很有保护意识地开始吃最后一枚毕罗。
嘉宁长公主的确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对惠贵妃的试探充耳不闻,只是笑道:“劳心费神,最易催人老。本宫本来也不是爱操心的性子,且由他去罢。”
这话分明是在暗讽惠贵妃。她虽然保养得宜,但如今已经三十又四,加之性情骄纵,事事都要争强好胜,久而久之,眼角眉梢都浸出几分刻薄来,眼中的暮气竟比嘉宁长公主更甚。
镶着红宝石的护甲猛地掐进掌心,惠贵妃硬生生将怒气忍下,目光转而落到一旁的梨瓷身上来。
在来时路上她便已经听闻嘉宁长公主认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商户女作义女,她本就不喜比她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嘉宁长公主这番话更是火上添油。
一个长公主自己拿不住也就罢了,难道这商户女还没有办法吗?
惠贵妃抚了抚袖口绣金纹样,明知故问道:“这位便是长公主新认的义女?”
嘉宁长公主点了点头,“我与这孩子有缘得紧,着实喜欢。”
听到自己的名字,梨瓷来不及净手,起身行了个福礼,“小女梨瓷拜见贵妃娘娘、大皇子殿下。”
礼节标准,声音恭谨,的确挑不出错来,不过惠贵妃并无让她起身的意思,甚至连看也不看,似乎将她当做了空气。
大概是刚吃过樱桃酱的缘故,她的声音也像是浸了水的樱桃,又甜又润。
嘉宁长公主正要替梨瓷说话,却已经听得褚萧和开口,“起来答话。”
梨瓷老老实实起身,只觉得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常年发火喊坏了嗓子,透着几分哑意。
褚萧和望着那两片同樱桃一样红润的唇瓣,压低的眉眼透出几分放荡不羁来,“声音这么甜,吃的什么?”
这何止是放荡不羁,简直是调戏,是挑衅!
嘉宁长公主重重拍桌,“大皇子慎言!”
褚萧和恍若未闻,仍是直直地望着梨瓷。
惠贵妃反倒笑了,“长公主殿下,我儿不过是随意寒暄几句罢了,有何不妥呢?”
厅中又一次安静下来,端看这位嘉宁长公主新认的义女如何化解。
只有梨瓷的反应截然不同:他果然是觊觎自己的樱桃毕罗!
她快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翡翠绿琉璃碗,好在碗里拢共只有四枚樱桃毕罗,自己已经全部吃完了。
唇齿间的果香还未消散,梨瓷抿了抿唇,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是和殿下一样的天花毕罗。”
她望着褚萧和,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事,语重心长道:“大皇子殿下声音沙哑,许是平日里频繁动怒,肝气郁结所致。”
梨瓷这半年从“北阎王”阎朋义那里习了些药经,此刻说话便有理有据,“殿下若是喜欢这般嗓音,除了修心养性,也可以试着小声些说话,再多用些银耳、雪梨等物。”
她眨了眨眼睛,语气越发温和,“殿下不若现在便试试?”
褚萧和气极反笑,“放肆!”
殿中一片难言的寂静。
坐在褚萧和下首的那位贵夫人已经假借更衣之名悄悄遁走了,他身旁的侍女更是面露惊慌之色,这几上的杯盏碗碟虽然贵重,但打碎了便也罢了,可千万莫要唐突了贵人啊。
梨瓷却一点儿也没害怕,黑白分明的眼睛澄透又干净,望向他的眼神也没有半分恶意,甚至还透出一点“你看,我就知道”的无奈来。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说要补一段发小教小谢出卖色相的教程,怎么写都感觉不对,干脆就点到即止好了,反正我们小谢有悟性的。
第73章 琴声
◎“这琴声吵得我头疼。”◎
褚萧和沉默良久。
若照以往,他此刻已经掀桌暴起了,但看着面前那双懵懂无知的眼眸,心头怒火竟然莫名地平息下来。
也是,自己若是发火,反倒正应了那漂亮蠢货说的话了。
见褚萧和无话可说,这回便轮到嘉宁长公主笑了,“见笑了,阿瓷不过是小孩心性,习了些望闻问切的皮毛,又担忧大皇子殿下身体,这才贸然开口,大皇子切勿见怪,不若尝尝本宫近日新得的碧玉春吧。”
褚萧和望着面前那只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琉璃杯盏,日光落于其上,更显晶莹剔透,像是美人顾盼的眼眸。
他喜欢漂亮的东西。
褚萧和遥遥朝梨瓷举杯,一饮而尽。
梨瓷的杯盏中盛的是用香薷、厚朴、白扁豆煮制而成的香薷饮,又添了些红枣、甘草调和味道,慢熬成了琥珀的颜色,看上去与碧玉春别无二致。
她也抿了一小口,辛甜微苦的味道让她微微蹙眉,看起来好像真的喝了一口酒。
无论众人心思如何,这场闹剧至此便告一段落了,好容易等宴席结束,梨瓷便朝长公主眨了眨眼,想要出去。
嘉宁长公主原本有意将梨瓷引见给几位交好的夫人认识,但见今日难得晴好,便笑着点了点头,小姑娘么,多出去走动走动总是好的,日后要觅夫婿,自然也是要自己可心才好。
得了长公主的应允,梨瓷便起身离席,去寻滢表姐玩耍了。
虽然两日前已经随兄长登门拜访,但今日在宴上重逢,两个小姐妹仍是有说不完的话。
在周滢心里,就算成了嘉宁长公主的义女,梨瓷也仍然是那个要自己操心的小表妹。
她拉住梨瓷的手,轻声道:“方才宴上,惠贵妃和大皇子没有为难你吧?”
梨瓷点点头,“惠贵妃话多,大皇子喜欢生气,但好在都不是为难人的性子。”
“呃……”周滢看向梨瓷的眼神变得一言难尽起来,“你说得对。”
罢了,还是不要提醒小表妹了。
总之风波已经过去,两人手挽着手,一同去沁芳园中赏花。
沁芳园上有天幕琉璃,底下埋了熏窖,是以比外间暖和不少,园中桃花与海棠竞相盛放,枝头簇簇,云蒸霞蔚,偶有胭脂色的花瓣落在池面,引得游鱼唼喋。
更难得的是那一片牡丹,早开了一月有余,甚至还有赵粉、昆山夜光、青龙卧墨池这等珍奇品种,深深浅浅,妖妖娆娆,香气也沉甸甸地坠在风里。
周滢平素便爱侍弄花草,望着园中那一株赵粉,只觉柔润可爱,只是不知为何,花苞半垂着,叶片也蔫蔫地打着卷,她心中怜惜,正要再走近些看,却被几名女子挡住了去路。
领头的那位姑娘着一身大红绣金牡丹纹浣花锦春衫,得亏是在这沁芳园中,才不至于冻得瑟瑟发抖。
这位便是王知婉,当今首辅王丘的晚来得女,从小便被宠坏了,其亲姐惠贵妃得宠后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旁边那位黄衫女子则是同为阁臣的徐闻祯之女徐梦舒,也依然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周滢虽然才来顺天不过小半年,但已经领略过这贵女圈里头拉帮结派,错综复杂的关系了,这群贵女以王知婉为首,除了要看爵位高低、官职大小,那些地地道道的顺天府贵女也瞧不起外来户,更别提自己这种没有眼色、不屑攀附的外来户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拉着梨瓷转身便要走,却被王知婉叫住了,“周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准备去园中看那株赵粉,”见滢表姐没有说话,梨瓷便客客气气地问道:“可否劳烦几位姐姐移步,行个方便?”
王知婉一眼认出这是方才那位在宴上大出风头的长公主义女,长得便是一副狐媚样子,才同大皇子殿下见了一面,就勾三搭四的。
不过也好,若是真能与褚萧和凑做堆,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要香消玉殒了。
她扫了一眼徐梦舒,徐梦舒便依言道:“那可不巧,我们也要去看那株赵粉,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梨瓷眨了眨眼睛,指了指里边的方向,“可那株才是赵粉呐,姑娘是不是走错了?”
“你当我会认不出赵粉么?”徐梦舒气得反问一句,见王知婉面露不悦之色,又道:“听闻此株赵粉颇具灵性,每日需听一刻乐声,才养成如今这般绝艳之色,周姑娘出身名门,想必琴艺绝佳,不知今日可否赐教?”
……周滢从未听闻过自己琴艺绝佳,更无意与她们相争,便随口扯了个理由道:“那可不巧了,我的手近日有伤,不能弹琴,徐姑娘应当不会强人所难吧?”
徐姑娘虽然没主见,但还有几分头脑,此刻便转头看向王知婉。
王知婉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一旁的梨瓷,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不知这位嘉宁长公主新认的义女呢?虽说出身商贾,但总不至于连琴都没碰过吧?”
她特意在“商贾”二字上咬了重音,周围的姑娘们便适时掩唇低笑,流露出讥诮之意。
还有人道:“久闻周圣人是当世大儒,若是连六艺都不通,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周滢暗暗咬唇,心中微恼。
虽然梨瓷性子沉静,与世无争,但此刻被人当众嘲讽,她这个做表姐的岂能坐视不理?
只是她努力回想了一番,实在是从未见过小表妹弹琴……那要不还是自己来吧。
“勿要信口开河,我——”周滢正要改口,梨瓷却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
少女的手指纤细白皙,力道却坚定。
“没事的,滢表姐,你的手有伤,还是我来吧。”
周滢闻言十分感动,但又有些欲哭无泪,合着自己的借口只骗到了小表妹是吗?-
赵粉听琴之事并非徐梦舒杜撰,牡丹花圃旁有漱风亭,亭中有名琴“流霜”,每日辰时,宫中乐师便前来为赵粉抚琴一曲,恰巧今日园中宴客,还未曾奏乐。
嘉宁长公主并未在春日宴上安排献艺环节,听闻梨瓷要与徐梦舒比试琴艺,便欣然应允了,还添了那株赵粉做彩头。
方才还三三两两、四处徘徊的人群,此刻皆朝漱风亭聚拢而来,原本还算清净的牡丹花圃也顿时热闹起来,有人起哄道:“你们谁先谁后啊?”
徐梦舒方才有意看过梨瓷的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仅凭一双手,便美得能让天下女子艳羡,但那绝不是一双抚琴的手。
不待梨瓷回应,她已经率先走向了琴案,落座之后,取下了手上的银鎏金镶珍珠护甲,指尖一拨,琴音铮然。
她为这一日已经准备许久了,不记得多少个日夜,都在苦练此曲。今日春日宴挑中这两个无权无势的外来户作筏子,自己既崭露头角,又能替王知婉解气,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一定要赢,还要弹得惊艳四座,让这个商贾之女羞愧难当!
徐梦舒挑的曲子是《阳春》,正好应了此间万物回春,和风淡荡,生机盎然之意。
她一看便是下过苦功的,技艺也着实了得,轻快的琴音流淌在沁芳园内,令人心生愉悦。
一曲毕,亭下掌声如雷。
徐梦舒并未着急起身,而是又仔细带上护甲,在琴案端坐片刻,待掌声终了,这才缓缓起身,脸上已经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纵然是周滢这般不通琴艺的人,也能看出徐梦舒琴艺了得,她不由得拉住梨瓷的手,壮士断腕般道:“阿瓷,要不还是我替你去……”
她后面的话没讲完,但心中已然做好了丢脸的准备。
梨瓷笑了笑,“滢表姐不必替我担心,这《阳春》我正好习过的,且容我一试罢。”
“……好吧。”
周滢选择了相信小表妹,只是心中实在没法不担心,她望着梨瓷前去漱风亭的背影,甚至觉出几分悲壮来。
亭边的人群不住地小声议论:
“不愧是殿阁大学士的女儿,真真是引人入胜,我看已经不用比了。”
“那位姑娘还未献艺呢,此话未免言之过早。”
“什么呀,我若是她,便在此刻装晕,恐怕丢的人还少些。”
……
周滢气红了脸,有心要为梨瓷争辩,但又怕引来更大的纷争,只好作罢。最后是嘉宁长公主身边的那位女官轻咳了一声,烦杂的人声总算立刻消停了。
轻按琴弦,琴音乍起,竟又是《阳春》。
徐梦舒的脸色顷刻变得煞白,她怎么敢,她怎么也敢弹《阳春》?!
但是很快她便知道了。
只见梨瓷细白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拢慢捻,好似冬日初融的冰脉,泠泠淌出一湾春水来。
除却炉火纯青的技法,充沛饱满的情感,她还有一样徐梦舒没有的东西,那便是天赋。
徐梦舒紧紧地咬着下唇,在心中安慰自己:无妨,好在自己早做了准备,她一定赢不了自己的-
惠贵妃一贯不爱凑这些有小姑娘的热闹,见众人散去了,便将自己的儿子拉到跟前来,悄声道:“本宫听闻信国公有意与岑家联姻,此事你可知晓?”
褚萧和一脸不耐,“知晓又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如何?”惠贵妃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外祖是内阁首辅,舅舅任吏部尚书,若是能将兵权弄到手,你的储位,便无后顾之忧了。”
褚萧和满不在乎道:“褚萧懿不过七岁,黄口小儿,如何与儿臣相争。”
“那你就眼看谢家势大?不行,岑沁嫁给谁也不能嫁给谢枕川!”
惠贵妃早有谋算,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递给褚萧和,低声与褚萧和叮嘱了一番,又道:“你父皇不愿你娶高门贵女,本宫却咽不下这口气。既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两情相悦,他总无话可说。”
褚萧和接过那只青釉瓷瓶,指腹摩挲着瓶身冰裂纹,唇角掠过一丝玩味。
惠贵妃放心不下,再三叮嘱道:“偏殿暖阁,你可记得了?”
“这琴声吵得我头疼。”褚萧和按了按太阳穴,面露一丝暴戾之色。
他并未答话,只是握紧了那枚瓷瓶,大步出了正厅,循声而去。
【作者有话说】
发现自己把来京的表姐写错了,应该是周滢才对,现已更改。
btw明天可能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更新[垂耳兔头]
第74章 箫声
◎琴箫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临场谱出新意。◎
初闻那曲《阳春》,不过是靡靡之音罢了,褚萧和并不以为意,但不知为何,第二次奏响时,琴声竟能轻易挑动人的心弦。
越往外走,琴音越发清悦动听,不由分说地要抚平世间躁郁、忧闷,只余轻舒和畅之意。
褚萧和紧蹙的眉头压得更低了些,他倒要去看看,是谁人在此地哗众取宠。
一声动,漱风亭下皆静,四座无言。
从琴弦上拂过的不是指法,而是春风,琴声所到之处,春草新绿,群芳开尽,香风满怀,绿意悠悠,闻者已经置身于三月春景之中,同游赏花,踏青,戏水,斗春草、放纸鸢……
褚萧和站在人群外,冷眼看众人皆醉,比起魅惑人心的琴音,他还是对抚琴之人更感兴趣。
他抬眸望去,只见漱风亭琴案前有个纤细高挑的女子身影,有风吹动轩窗纱幔,便显露出真容来,一双眼睛比那朵青龙卧墨池更为黑润,肌肤雪白胜过昆山夜光,颊边上一抹淡淡的粉雾,柔嫩更甚赵粉。
褚萧和也未觉得意外,能够唤动春风,自然应当是花神。
众人或醉于琴音,或溺于美色,只有徐梦舒如愿以偿地发现了梨瓷的困境。
不,兴许还有一人-
春闱将近,原定的主考官因牵涉江南科举弊案被罢免,应天帝今日急诏谢枕川入宫,便是为了商讨春闱主考官人选。
几方利益集团,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又有谢枕川镇场,言官们群情激愤,再三谏言,可惜最后主考与副考皆定为王党,在谢枕川看来,与其说是商讨,不过是知会罢了。
不过他早有成算在心,三言两语劝退了恨不得触柱以明志的监察御史,便第一个迈出太和门,下值出宫了。
主考既定,同僚们纷纷向首辅道贺,主考官舒义是他的门生,亦赶来向师长道谢。
王丘却只是摆摆手,神色凝重地望着谢枕川远去的背影。
他原本还以为有一场恶战要打,未曾想竟胜得如此轻松,不免又疑心起来,低声向舒义打探道:“谢枕川神色匆匆,你可知他要去何处?”
舒义原是礼部右侍郎,消息灵通,此刻便答道:“嘉宁长公主今日在府中举办春日宴,谢大人应当是回府赴宴去了。”
此事王丘的确有所耳闻,毕竟大皇子和自家小女儿也都去赴宴了,但他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吩咐道:“近日行事小心些,莫要做得太过了,授人以柄。”
舒义连连点头,“学生省得。”-
梨瓷的琴艺是这半年在易鸿山上跟随阎朋义学的,世人只知“北阎王”医术高超,有起死回生之能,却少有人知他医人也医心,一张“焦尾”常伴身侧,琴艺之精,丝毫不逊其岐黄之术。他见梨瓷颇有天赋,便教了这一曲《阳春》。
雪山上终日无事,梨瓷虽然性子懒散,要练好这一首曲子却是不难,不过半年光景,这一曲《阳春》已有出神入化之功。
只是她才拨了几声,便察觉了这张琴有些异样。
第三弦似乎被什么划过,丝弦松了些,琴音也更高,好在这样的情况她先前也遇到过,隆冬时节大雪封山,断弦难续,阎神医便教她调整指法,避开断弦弹琴,倒也不算棘手。
谢枕川行至沁芳园时,梨瓷正抚至第二段。
琴声清耳悦心,十指翻飞如蝶,旁人只道她是刻意炫技,谢枕川却一眼看出她快得有些不正常。
谢枕川微微蹙眉,目光凝在她左手上。
她始终在尽量避开中徽揉弦,原本应挑勾并下三弦与五弦的琴音,她也绕开了第三弦,转而变换七弦徽位补全了音律,竟然也天衣无缝。
只是《阳春》曲调愈急,指法愈险,再往下弹,只怕难以维系。
谢枕川在垂花门处顿住脚步,低声朝南玄道:“去取‘回雪’来。”
“回雪”是当朝制琴名家齐崖大师的先师所制玉箫,通身白璧无瑕,其音清越空灵,若流风之回雪,故以此得名。
梨瓷拨弦动作愈快,几乎要在弦上拨出残影来,就连琴案上熏炉也被袖风带得明灭不定。
她原本是任情恣性、随遇而安的性子,今日却难得起了不服输的念头,除却为了替外祖、滢表姐,还有阎神医正名,也有一分是为了自己。
弹到第五段,那根将断之弦仍然未颤半分,其余六弦犹自铮铮,有如碎玉倾盘。
只是梨瓷的脸色更白了些,鼻尖已沁出细汗,指腹也勒出红痕来。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箫声,起初低低应和,似随春风入夜,润物无声,其后又陡然清亮,与琴声相合,而且好像知道她断了哪根琴弦似的,巧妙掩盖第三弦遗漏之音。
听着越发谐美的乐声,褚萧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随手招来一名侍女,朝箫声传来的方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是谁的院子?”
侍女战战兢兢答道:“那是世子的停云馆。”
怪道自己不喜欢这丝竹之音。
褚萧和磨了磨后槽牙,将手中瓷瓶握得更紧了。
“本王要去那里歇息,送一壶碧玉春来,”他指了指园中西北角的那一处花架,沉吟片刻,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来,“对了,还要一碟樱桃毕罗。”
那侍女不明就里,只能应了一声“是”-
园中曲韵渐入巅峰,却闻琴箫二音一反常态,箫音激昂似高山坠瀑,琴韵反倒愈显悠远,似壑舞回风,非但不显违和,反倒将这曲《阳春》演绎出空前绝后的新意来。
琴萧和鸣,二人的表演宛如天籁,一曲终了,仍觉余音绕梁,院中一片寂静,久久未有人言。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弹完了此曲,梨瓷轻舒了一口气,从琴案前起身,静待众人评判。
只是不知奏箫者是何人,自己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一番才是。
亭下寂静良久,倒是院中那株赵粉的叶尖儿颤了颤,重新支棱了起来,青绿透亮的叶间,粉嫩的花瓣层层翻涌,由浅至深次第绽开,清新怡人的香气袅袅地浮上来,融进了曲调余韵。
不知先是哪位宾客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随后掌声雷动:
“无量寿佛!今日琴箫和鸣,方知何为天籁,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这位姑娘通身的气派,真真是空谷幽兰一般,怪道嘉宁长公主要认其作义女呢。”
“是啊,这哪里是弹琴?怕是将软风春色都凝于指上了,不知这奏箫的又是哪位高人?”
……
高下立现,胜负已分,满园宾客竟无一人再提及徐梦舒之名,哪怕是王知婉也识趣地侧身不看她,未替她辩驳半句。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唯有徐梦舒接受不了这一事实,她双眼泛红,怨毒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梨瓷,尖声道,“你作弊,有人帮你,怎么能算是你赢?”
梨瓷虽然不擅口舌之争,但也知道不能任凭她污蔑自己,正要反驳,已经有人替她开口了。
“徐姑娘既然习琴,应当能够看出,便是未有箫音相合,梨姑娘也胜过你许多。”
另一人也附和道:“对啊,更别说琴箫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临场谱出新意,将《阳春》演绎得如此精妙,当真是令人叹服。”
嘉宁长公主也含笑打了个圆场,“既如此,这株赵粉便赠予阿瓷。徐姑娘也辛苦了,园中还有一朵雪映桃花,权作个添头。”
“不是这样的!”徐梦舒急得眼眶发红,却又不能提及断弦之事,只能咬死了道:“这乐师一定是她提前安排的,这是舞弊!”
周滢实在听不下去,冷声道:“徐姑娘,比试是你提出的,曲目也是你选的。梨姑娘再怎么提前,还能越过你去不成?”
徐梦舒还在强词,“她分明未按曲谱弹,这不能算!”
“何人在此喧哗?”
一道清越更甚七弦的嗓音破空而来,众人回首,竟然是长公主之子——那位从未在春日宴上露过面的濯影司指挥使谢大人,破天荒来赴宴了。
谢枕川此刻已经换下了官服,穿了身紫灰绉纱的雪缎立领对襟长衫,明明是极为挑人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便衬出金昭玉粹的天人之姿来,修长的手指执着一管晶莹剔透的白玉箫,正是“回雪”。
看到谢枕川的第一瞬,梨瓷心中的紧张焦灼便已经不翼而飞,再看到他手中那一管玉箫时,唇角便弯得更厉害了,像是有春光落入其中,映得她双眸愈发明亮。
众人这才知晓方才与琴合奏者是他,纷纷赞道:
“原来是谢大人,怪不得那箫音如此绝妙。”
“*真真是技惊四座,举世无双。”
……
谢枕川微微抬手,这些烦杂的人声便立刻消停了,他波澜不兴道:“不过是听闻琴音甚好,一时技痒,才与梨姑娘合奏一曲罢了。”
说罢,他扫了一眼怯声怯气的徐梦舒,目光落在“流霜”的琴弦,意有所指道:“徐姑娘若是不满,不妨再试。”
徐梦舒顿时喜出望外,虽说谢大人不近女色的凶名在外,单单是这副姿容,便已是顺天府贵女们可望不可即的春闺梦里人了,更别提他还出身显赫,位极人臣,哪怕她已是阁臣嫡女,仍旧不敢肖想。
能得谢大人合奏,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她迫不及待地坐回琴案前,卸下护甲,再次奏响了此曲。
琴声抚至第一段,众人已经隐隐察觉不对,徐梦舒虽然已经亲眼目睹了梨瓷是如何避开第三弦弹奏《阳春》,但轮到自己时,十指却像生了锈似的不听使唤,习惯性地去拨弄了第三弦,割断了一半的琴弦勉强支撑着,发出较平时更高的琴音。
她仓皇抬眸望向谢大人,只怕盼他以箫声相和,解自己困局。
谢枕川却无动于衷,只是转头与母亲身边的女官说了什么。
好,毕竟梨瓷方才是坚持到第五段,才有箫声相合的,谢大人定是为了彰显公平——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徐梦舒甚至还未再次拨动第三弦,便听得一道裂帛之声骤响,那琴弦再受不住那二、四弦的泛音共振,应声而断。
铮——
徐梦舒神色慌乱,“怎会如此?方才她弹时明明”
那名女官疾步上前,一手扣住徐梦舒的手腕,一手拿起了她置于琴案上的护甲,甲片中寒光一闪——里边竟然藏了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正好与琴弦的切口处相吻合。
谢枕川目光如炬,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不疾不徐道:“徐姑娘自己做的事,不记得了么?”
梨瓷这才看明白,怪不得徐梦舒方才起身时那么慢,原来是偷偷将将琴弦割断了一半。
她悄声问滢表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周滢顿了顿,觉得自己很难解释,朝小表妹爱怜道:“阿瓷还是别问了,让谢大人来替你说吧。”
濯影司千锤百炼,谢枕川的眼神有如尖冷寒芒,不过扫了徐梦舒一眼,她便已经噤若寒蝉。
“莫非徐姑娘知晓梨姑娘会断弦抚琴的技法,才在自己演奏之后,用藏于护甲中的刀片割断了一半琴弦?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唇边依然含着笑意,哪怕是漫不经心地说着看似玩笑的话语,已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望着那双墨如寒潭深渊、全无半分笑意的眼睛,徐梦舒复又想起了濯影司指挥使大人的名声,还有先前那位略施小计妄图接近谢大人、最后连全家都被流放的贵女,只觉得不寒而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宾客们这才恍然大悟,看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梨瓷,更为钦佩了。
“梨姑娘不仅琴艺高超,气度更是卓绝,实在是德艺双馨啊。”
“久闻徐阁老清名,不想其女竟然是这等行径,实在是有辱门风。”
……
见事情败露了,王知婉也当机立断同她划清界限,“此事我并不知情,我也未曾料到梦舒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先前还替徐梦舒打圆场的嘉宁长公主脸上仍旧脸上笑盈盈的,只是再未看她一眼,吩咐花匠挖出那株赵粉赐给了梨瓷,再未提雪映桃花之事。
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徐梦舒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险些摔倒,最后是侍女过来扶起,她才强忍着泪水,狼狈地踉跄退场。
此处人多眼杂,梨瓷抱着那株赵粉,打定主意稍候再向恕瑾哥哥道谢。
她征得了长公主同意之后,又将赵粉转赠给了周滢,两人一同去温调房听那花匠传授侍弄牡丹的心得。
嘉宁长公主看着落落大方的梨瓷,心中更是欢喜了。
还是女儿家贴心,阿瓷今日不仅替自己挣足了脸面,还揭穿了徐梦舒的伪善面目。
想到自己曾有意此女为儿媳,她不由得将谢枕川拉到一边,悄声问道:“恕瑾,你当初推拒这门亲事,莫不是早看出徐家姑娘这般品性?”
谢枕川把玩着手中玉箫,不置可否。
“今日之事,本宫算是看明白了,往后断不会勉强于你,”嘉宁长公主又道:“只是岑家姑娘的事还未了结,她此刻正在侧殿里垂泪呢。岑家终究与你父亲有旧谊,你去把话说开,也好全了这份情面。”
那玉箫原本正贴着修长指骨轻旋,忽地顿住了。
谢枕川倚在廊柱上,漆黑的眼眸中流露出厌倦之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没有拒绝。
只是在去偏殿之前,他特意路过了温调房。
梨瓷蹲在那株赵粉旁,学得很是认真,衣摆和脸颊处都沾了一点泥痕,不过片刻功夫,就把自己从大家闺秀弄成了一只小花猫。
看见谢枕川朝自己走来,她毫不犹豫挥了挥脏兮兮的“爪子”,甜甜开口,“恕瑾哥哥。”
周滢正在认真向花匠请教如何增温催花,并未留意谢大人来了,自然也无人提醒她。
谢枕川唇角微弯,在梨瓷面前站定,又取出袖中素帕来,俯身替小花猫拭干净那一撇胡须。
他状若无意地问道:“今日宴上的吃食还可心?”
明明擦的是她的脸,那双眼睛却也“唰”地亮了起来,汪汪地看着自己。
梨瓷开心地点点头,“是恕瑾哥哥特意为我准备的么?”
谢枕川“嗯”了一声,一边郑重其事地拭去她颊边泥痕,一边低声解释道:“你每日服用的寒玉散虽可暂时压制毒性,但是此药性寒伤胃,山药茯苓粥与香薷饮俱有益脾温胃之效,至于樱桃毕罗……”
隔着轻薄的绢丝,他几乎可以感触到软嫩柔润的肌肤。
谢枕川勾起唇,声音里含了分似有若无的笑意,“那是你用膳之后的奖励。”
他手上动作越发地轻了,生怕稍微用力,便要在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留下一点红印来。
看来这义兄妹的身份也不算一无是处。
他的声音比方才的玉箫声更为低回动听,梨瓷不由得有些愣神了,直到听到一声“好了”,才回过神来。
那一点泥痕被拭净,谢枕川有些惋惜地收起了帕子,可不知为何,梨瓷的脸颊还是微微泛起了红。
大概是温调房里太暖和了。
梨瓷以手扇了扇风,乖乖问道:“恕瑾哥哥找我有事吗?”
谢枕川颔首,见她玩得开心,并未再让她净手,而是径直将那管价值连城的“回雪”塞到了满手泥巴的梨瓷手中,轻声应道:“帮我拿好,我去去便回。”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到了四点五十[笑哭]撑不住了,明天请假一天
第75章 玉碎
◎地上白碧双色的碎玉混在一处,像是新春的嫩叶上凝出了霜花,煞是好看。◎
周滢记下增温催花的技巧,抬头看到了梨瓷手里的白玉箫,“这不是谢大人的‘回雪’么,听闻此箫是用一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九节十目,长约二尺,其声清幽绵长。”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赞叹道:“玉质莹润无瑕,箫身光素无纹,真是当世罕见的玉箫金管。”
梨瓷也低头看了看,不由得“哎呀”了一声。
这白玉箫触手温润,映光通透若秋水,就是自己的手指在玉上印了些泥尘,使得白璧微瑕了。
她一边去温调房蓄水池中打水洗净“回雪”和自己的手,一边嘀嘀咕咕道:“我本来答应替恕瑾哥哥保管一会儿的,还没来得及朝他道谢呢,若是这尘土进了音孔,日后吹奏起来便不美了。”
“不妨事的,”周滢看出谢枕川的用心,一边笑一边解释道:“你哪里保管得好东西,谢大人此举不过是做给旁的人看的,你手里拿着他的玉箫,想必再也没有那不长眼睛的过来挑衅了。”
毕竟谢枕川在广成伯府上便对阿瓷极好,两人如今又是义兄妹,她丝毫未觉出异样。
梨瓷听闻此言,顿时眼前一亮,那自己岂不是可以狐假虎威,独自出去玩了?
此时花匠已经讲到了如何防治蛾蝶蚁穴,梨瓷玩玩泥巴还有些兴趣,这些便不爱听了,见滢表姐听得认真,手札上又飞快地落下一行行的字来,她便朝滢表姐比了个手势,握着白玉箫,出门玩去了。
出了温调房的门,外边便有不少精心培育出的花木,美艳但娇贵,连日晒的时辰都要记载分明。
比起这些,梨瓷更爱不远处花架上的垂丝海棠,花梗细长如丝,盛放的花朵微垂,深红与浅红交错,像是打翻了胭脂盒,倾洒在枝头。
花架下设了形制高雅、技法自然的瘿木几,旁边是同色美人靠,天然成趣。若是仰卧在此处,便可观架上千缕垂丝海棠低垂,将天光滤成绯色烟霞,是个偷闲赏春的好去处。
许是此地稍偏了些,此刻尚无人落座,惟有一名侍女手捧食盘,频频回首张望,见到梨瓷,立刻迎了上来,“梨姑娘,这是我家主人替你备下的。”
食盘上是一套琉璃碗碟,碗中装着两枚樱桃毕罗,只是颜色更深些;杯中盛着的却不是香薷饮了,而是琥珀色的酒液,凑近了闻,酒味清浅,还透出一股香甜。
梨瓷见这饮食与恕瑾哥哥先前在宴上为自己备下的大差不差,又听她说是“自家主人”,立刻便放松了警惕。
自己长这么大,还未曾饮过酒呢,大概是侍女粗心弄错了,才将碧玉春错当成香薷饮盛了上来。
梨瓷好奇心大起,立刻趁机抿了一口酒液,只觉得甜香中带有一丝极淡的苦涩,她未曾多想,只当酒液便是这般滋味,又伸手拈了一枚樱桃毕罗来,要压下方才的苦味。
唔,这樱桃毕罗也不如先前宴上的好吃,似乎是用去年的樱桃酱做的,没有了鲜甜的味道。
梨瓷兴致缺缺地吃完这一块糕点,不知为何,竟觉得脑袋有些发晕,赶忙问道:“你家主人现在何处呀,我正好要去寻他。”
那侍女低垂着头,低声答道:“他在偏殿暖阁等候姑娘。”
梨瓷走远了几步,这才晕晕沉沉想起来未曾问路,不由得嘟囔道:“偏殿暖阁在哪里呀?”
旁侧杀出一个人影,褚萧和望着梨瓷两颊通红,双眸含光的模样,想起了母妃方才说过的话。
“这瓷瓶里装的是专为女子研制的‘三分春’,中此药者,体内阴阳失衡,有如烈火焚身,令人神智渐失,须得三次得同一男子体/液入体调和,方可解药性。”
褚萧和垂眸看了一眼梨瓷手中的白玉箫,知是“回雪”,这个疯子竟难得在动手前思量了一番。
谢枕川虽然有些棘手,想来不至于为了个新认的义妹而出头;自己若是心情好,还可将她封个侧妃,也算是全了两家颜面。
思及此,褚萧和清咳一声,用带着哑意的嗓音道:“梨姑娘这是要去暖阁?正巧本王也要去偏殿,不如同行。”
梨瓷抬眸望去,是方才宴上那个坏脾气皇子。
她脑袋晕晕的,此刻只能靠直觉行事,反倒更加敏锐了。
“偏殿……远吗?”
“不远,不过半刻钟便到了。”
褚萧和见她生出几分提防来,答毕,便若无其事径直朝前走去。
梨瓷跟在后面三步远的位置,虽然走不太稳,但也极力放轻脚步,不想自己被褚萧和发现。
快行至偏殿时,褚萧和突然出声问道:“梨姑娘去暖阁所为何事?”
偏殿人烟稀少,较园中更为安静了。
梨瓷原本还以为自己没有被发现,但见他这一路上似乎都不太在意自己,便也放下了戒心,老实答道:“应邀前去。”
褚萧和拉长声音“噢”了一声,“想必会是一个惊喜。”
明明是很正常的话,梨瓷却不大想理他,只是握紧手中的白玉箫,觉得安心许多。
此处偏殿也大得惊人,明间的主厅大敞着门,还有丫鬟侍从候在此处,暖阁在西次间,还要沿着回廊穿过庭院,从里间房内小门出去。
按照母妃的计划,此处应当无人才是。
褚萧和看着主厅旁不知从何而来的丫鬟侍从,虽然觉得碍眼,不过若是有不懂事的,自己就为这沁芳园添几捧花肥便是。
褚萧和放慢脚步,看向梨瓷的眼神像是打量已经到手的猎物,“本王要去暖阁旁的退步歇息,正可引你同去。”
梨瓷只觉乏力,不想再往前走了,她软绵绵倚在门柱上,勉强分神拒道:“不敢劳烦大皇子殿下。”
“算不上劳烦,”褚萧和几乎已是势在必得了,只是算了算时辰,药效还未到发作的时候,他难得多了几分耐心,“本王幸甚。”
梨瓷踉跄后退了一步,头却更晕了,眼前褚萧和的面容已模糊成一片,她没力气说话,甚至连“回雪”也握不住了。
叮——
白玉箫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偏殿主厅。
嘉宁长公主的话说得不假,谢枕川一踏入殿门,便已经听见了低泣的声音。
这等手段,无论是在京中大小宴会,还是在濯影司牢狱之内,他已经见得太多了,着实无感。
为了避嫌,谢枕川并未贸然入内,而是招来了丫鬟婆子,先推开门,婆子们将主厅那面阔一丈八尺的双面绣缠枝牡丹鎏金屏风宝座收了起来,丫鬟端上新沏的茶,再在门外候着。
岑沁今日是随母亲一道前来赴宴的,女儿家的心思难以开口,好在谢、岑两家有些交情,母亲先去打探了一番,得来的却是自己不爱听的消息,便躲到了偏殿里暗自神伤起来。
她原先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一群婆子奉世子的命令进来搬走了那座屏风,便也顾不上哭了,望着紧随其后的谢枕川,打着嗝儿问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谢枕川离她足有一丈远,正色直言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还请岑姑娘见谅。”
岑沁心中虽恼,又觉得他实在是君子做派,指尖紧紧攥着罗裙的衣料,鼓起勇气问道:“谢大人,令尊对家父有知遇之恩,岑家也一贯与谢家交好,我父亲的意思……”
“信国公府惟有一片赤胆忠心,无偏无私,”谢枕川神色淡漠如霜,望着自己面前那盏茶,也无啜饮之意,只是道:“岑姑娘,隔墙有耳,不该说的话还是别说了。”
这番大道理,岑沁已经在母亲那里听过了,只是仍然心有不甘,“那大人就未曾对我有过一分……”
“绝无此意,”谢枕川径直打断她的话,置身事外道:"岑姑娘请便,在下告辞了。"
“等会儿!”岑沁的娇蛮性子上来了,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得窗外一声玉石坠地的清响——
谢枕川面上神色从进门后便无半分变化,此刻却陡然一沉,甚至有一丝慌乱之意。
岑沁还未看清,便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归雪”坠落在地,已经裂作数段,碎玉在日光下泛着泠泠幽光。
这药效,似乎比料想的发作得更快。
褚萧和低笑一声,伸手欲扶住梨瓷摇摇欲坠的身子,却听得一阵破空之声,一只碧玉灵芝单耳杯裹挟着劲风而来。
他下意识一躲,手臂堪堪避过,杯盏砸在壁上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
“嘶——”
哪怕是初春,褚萧和仍是被烫得惊呼出声,只觉方才被滚水淋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冷风一吹,身上又发起寒来。
他还未质问是何人如此大胆,便已经听得一道懒洋洋讨人厌的声音。
“抱歉,失手。”
与此同时,谢枕川已然站在了梨瓷身后,长臂一伸,便稳稳地将她抱入怀中。
褚萧和咬牙道:“谢大人身为濯影司指挥使,可知袭击皇子是何罪名?”
谢枕川一眼便看出梨瓷的脸红得有些不正常,身上的温度也高得吓人。
明明还未到毒发的日子,显然是中了什么不入流的药。
他冷冷地瞥了褚萧和一眼,语气尤为凌厉,“想必不比嫔妃私自交通、私制禁药,皇子谋害良家之过。”
褚萧和瞳孔猛地一缩,只见地上白碧双色的碎玉混在一处,像是新春的嫩叶上凝出了霜花,煞是好看。
宁为玉碎么?
“不过是说笑罢了,”他后退一步,仍觉靴底珰琅作响,实在硌得难受,“只是可惜了这碧玉杯,还有方才那白玉箫。”
这说的倒是实话,无论是那极为难得的羊脂白玉,还是先朝大师制琴的技艺,天下再寻不出第二管“回雪”了。
谢枕川却无半点痛惜之色,他心中另有稀世之珍。
他眸中凛色未散,反唇相讥道:“不入流的小玩意儿罢了,不值殿下挂怀。”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梨瓷似乎恢复了片刻清明,辨认出眼前人的身份,“恕瑾哥哥……”
方才的眩晕之感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陌生的炽热,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谢枕川的衣襟,揪得紧紧的。
谢枕川心中满是心疼与焦急,不欲再与褚萧和逞辩,连礼也未行,抱紧了梨瓷大步离去,留下褚萧和脸色铁青站在原地,咬牙切齿。
今日之事,日后定要与谢家一并清算!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小修了一下,主要是结尾处男女主互动,如果觉得这一章和上一章有衔接不上的,可以回看。
第76章 解热
◎这也一定很好吃。◎
梨瓷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得两道玉碎之声,谢枕川便如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了自己身后,赶跑了讨厌的人。
她立刻如释重负,却感到热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不同于每月毒发时的痛楚,而是另一种难耐。
谢枕川今日穿的是紫灰绉纱的雪缎立领对襟袍,雪缎轻薄冰凉,带着初春的寒意,似乎可以消减这一点儿热潮。
梨瓷不自觉抱得更紧了些,凑近了又瞧见他衣襟袖摆处还镶有一圈藕荷色绣菱花团窼对狮纹滚边,这衣料是自己在应天府时所赠,竟然当真被他裁制成了衣裳。
紫灰雍容,藕荷粉嫩,原是极难驾驭的颜色,偏被他通身的矜贵气度压住,如玉的姿容愈发清绝,不仅不显轻浮,举手投足之间,皆透出不容亵玩的威仪。
不过这般震慑,对被药性冲昏头的梨瓷显然是不适用的。
“好可爱的小狮子。”她趴在他衣襟上看,发现立领对襟处的子母扣是玉石所制,冰冰凉凉,又将脸贴了上去。
停云馆距沁芳园偏殿极近,又常年备着各色药物,谢枕川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抱着梨瓷去母亲为她备下的枕霞轩,她却已经软软地贴了上来,像一只努力踩奶的小猫,在他衣襟前蹭个不停。
温香软玉在怀,他却只觉手足无措,连脊背都绷得更紧了。
明明是立领对襟的长衫,她却不知使了什么办法,蹭开了两襟对开处的子母扣。
经年濯影司办案,谢枕川不喜熏香暴露行迹,是以身上从来不曾沾染过明显的香气,如今贴近了,梨瓷才闻到了清浅淡雅的气息。
像是清明雨前茶叶散发出的清香,初闻是霜雪淬过的冷冽,在白瓷盏里化开,便有清冷而隐润的回甘,像是她最爱的白毫银针。
温热的气息吐露在他颈间,像小猫一样地哼唧着,“唔……喜欢……”
谢枕川脚下不稳,破空而去的身形一滞,直直地掉落在了停云馆的院子里。
停云馆的护卫皆是他心腹,见世子从天而降,步法凌乱,还以为是遇袭受伤,纷纷拔刀,又见他怀中还抱着一人,又赶紧收刀回鞘,一个个死死地盯着地面,装作没看见世子方才落地时差点崴了脚。
为了以正视听,谢枕川特意将她抱去了书房,正好清心丹也放在书架的多宝格上。
他将她置于美人榻上,来不及正襟,先去取药和温水来。
药瓶倒是好找,只是他不常回长公主府,此事又不能假于人手,温水反倒费了一番功夫。
待谢枕川拿着用具回了书房,梨瓷却已经热得褪了短袄,仅着了件素色重莲绫的小衣,素绫下的碧色主腰也隐约可见。
他先后倒了沸水和凉水于碗中,正在贴着碗壁试温,抬头便瞧见了这一幕。
“咳、咳咳…”
明明未曾饮水,谢枕川却还是不慎被呛住了,耳根也浮现出可疑的粉色来。
越是心悦爱重,便越不敢轻薄浪荡。
他将瓷瓶和青玉浅碗置于榻边的小几上,却不敢喂药,而是先抱了一床玄色貂裘来,偏头不看,试探着拢到了她身上。
细密的长绒接触到滚烫的肌肤,急需地升温。
唔,好热。
梨瓷好不容易脱了短袄,紧接着又被毛绒绒的貂裘裹住,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执着地在貂裘里扭来扭曲,想要伸出手来。
“你、你别乱动。”
谢枕川无甚底气地劝了一句,见自己拧不过她,也只好放了手,转身取来了药和一碗温水。
小衣的袖口宽大,两条雪一样白的玉臂立刻便挣了出来,触摸凉快许多的空气,顺便将谢枕川抱了个满怀。
他在外边忙活了许久,身上的寒意还未散,雪缎更显冰凉。
梨瓷满足地喟叹一声,“好舒服呀。”
如墨一般的貂裘更衬得她肌肤莹然生光,像是夜色也缠不住的雪,甚至那雪上落了早樱的花瓣,莹光里泛着粉意,分外娇妍。
谢枕川任她抱着自己,低声哄道:“阿瓷把药吃了,会好受些。”
梨瓷仍旧舍不得放手,便依言张开嘴巴,等待他投喂。
谢枕川微微一愣,用手捧来了药丸,梨瓷低头一抿,柔软莹润的触感划过掌心,轻盈却又滚烫。
他紧紧抿着唇,又将水端来,贴近了她唇边,梨瓷浅浅喝了一口。
浅碗的碗口宽大,兑过冷水后又晾了一会儿,此时正好是合宜的温水,她却皱紧了眉,双手胡乱地一推,“不要,太烫了。”
谢枕川自幼习武,眼明手快,这会儿的反应却总是慢了半拍,竟当真让她把浅碗拂开了,温水在空中浇出一道蜿蜒的弧线,最后竟是一点没有浪费地全落在了谢枕川身上。
方才被弄乱的衣襟还未来得及扣上,紫灰绉纱的雪缎浸了水,紧紧地贴服着肌肤,勾勒出好看的线条。
优雅颀长的脖颈,清晰可见的锁骨,还有锁骨下窝的一颗小痣。
湿痕蔓延开来,延展出更为一片优美而刚劲的轮廓。
梨瓷呆呆地看着,连眼睛都忘了眨。
谢枕川总算是伸手接住了青玉浅碗,重新搁在了几上,转头便看见了她目不转睛的样子,被水淋湿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气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嘴角噙着的笑意。
“真是的。”
他的声音也像是浸过水一般清润,还带了一丝莫名的缱绻,分明说着指责的话语,却一点儿也不经意,甚至也不太正经。
梨瓷朦朦胧胧地认识到自己闯了祸,圆圆的小鹿眼也变得水汪汪的,长睫毛扑闪扑闪,认真道歉,“恕瑾哥哥,我弄湿你了吗?”
……
谢枕川又好气又好笑,并不答话,修长的手指沾着一点水渍,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脸,不教她独善其身。
服过清心丹,方才那股头重脚轻、浑身无力之感便彻底解除了,只是药性未解,滚烫的灼意开始操纵人的本能。
梨瓷又扑过去抱着谢枕川,不仅喜欢他身上那股毫香蜜韵的气息,脸颊也贴在了湿漉漉、冰凉凉的衣襟上不肯撒手,含含糊糊地开始说话,“我还没有谢过恕瑾哥哥,今日又帮了我。”
柔软的热气盈怀,像声音一样甜美。
这样的道谢方式,的确有可取之处。
谢枕川“嗯”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嗓音从胸腔深处漾了上来,震得贴在衣襟处的脸颊酥酥麻麻地发烫。
好像……更热了。
像是荒漠中的旅人,明明眼前便有一片绿洲甘泉,却苦于未曾携带杯盏,找不到下口之处。
“呜…呜呜……恕瑾哥哥,”她习惯性地寻求眼前人的帮助,“我好难受。”
清甜的声音不自觉说着缠人的话语,眼眸盈盈地流转出水光,媚意仿佛天成。
谢枕川勉强保持着冷静,扶住她的手腕替她号脉。
指下脉搏急速地跃动着,清心丹似乎只解了此药辅助的作用,根本的药性却未解,还因为遇上同属于热毒的“噬月”,发作得更厉害了,甚至不用号脉,凝脂一般的皓腕已经透出惊人的温度,几乎要化在了他手中。
他凝眉思忖片刻,这般脉象……像是“三分春”,须得同一男子体/液入体调和三次,方可解药性,且后两次发作的时间也不可预料,专以用来操控女子行事。
知道了是何药物,便也好化解了。
好在只是□□而已。
谢枕川说不清道不明地轻舒一口气,将腕悬于青玉浅碗上,正准备动手,梨瓷却未能体谅他这一番苦心。
方才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指腹也泛着凉意,此刻却骤然离开了,梨瓷不仅不满,还想要更多。
她正好恢复了力气,便挣开他的手,翻身将他压倒在了榻上,双手胡乱地摸索着,要扔掉这床貂裘。
“阿瓷,别乱动。”
谢枕川开口,他的声线本来偏清冷,此刻却透出炽热的哑意来。
本来便是血气方刚二十岁的年纪,哪里经得起这般磨蹭。
梨瓷听话地停了下来,又垂眸盯着谢枕川一张一合的唇瓣,不禁想起了宴上的樱桃毕罗。
这也一定很好吃。
她俯身下去,从边缘开始啃咬起眼前的食物。
花瓣一样娇嫩的脸庞骤然贴近,像是在眼前盛开的赵粉,睫毛垂落的阴影太浓,衬得眼中浮动的水光更艳。
谢枕川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耳根处的那一点热意迅速蔓延开来,空气似乎也开始发烫。
她太稚嫩,羽毛一样轻盈的触感划过了他的唇,最后落在下巴上,胡乱用牙齿啃咬着。
药物的驱使让她本能地渴求着什么,血珠很快便沁了出来,铁锈的气息盈满唇齿,纾解了体内药性。
她太稚嫩,连这样的啃咬也软绵绵地可爱,谢枕川半点未觉疼痛,只是抿着唇,硬生生忍下了吻上她的冲动。
他自认并非圣贤,也不是君子,不想遇到梨瓷这样的白纸,竟也能如此动心忍性。
见谢枕川放松了警惕,她总算是寻到机会,如愿踢掉了这碍事的狐裘。
月华裙再繁重,也是用柔软的云锦所制,隔着薄薄的一层,那双眼眸中的水汽雾霭越发弥漫起来,透出浓厚的疑惑。
第77章 伤口
◎那处伤痕,看着不像是磕的,倒像是咬痕。◎
谢枕川面上神情一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只着了件小衣,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坐在自己身上,还在迷迷糊糊地发问,“是什么呀?”
……实在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谢枕川径直起身,半跪在榻上,一手搂住她的背,另一手绕过她的腿弯,便轻轻松松将梨瓷整个儿捞了起来,又放轻动作将她在里侧放下,再顺手取回貂裘,重新盖在了她身上。
视角陡然抬高又翻转,梨瓷却半点不觉惊慌,就连被他抱起时带起的那一阵风也觉得舒畅。
药性纾解过后,先前的热意也逐渐消减了,她乖乖地拢着那床狐裘,只是仍然偏着头看他。
书房的这张卧榻是供谢枕川小憩所用,说是美人榻,却有近五尺宽,勉强容得两人并排躺下。
他靠坐在外侧,伸手将梨瓷的小脑袋瓜扳正,又支起一条长腿来,挡住她视线,这才慢条斯理道:“是你的错觉。”
“那就好,”梨瓷难得躺得这么板正,她望着头顶上青绿雕花的平棊,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眼睛,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我还以为我,将病气过给了恕瑾哥哥,惹得你也高热了。”
确实是你惹的。
明明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天真絮语,谢枕川却从中听出贴心的关怀来。
他微微侧过身,修长手指替她拨开方才被汗水濡湿的额发,说着斥责的话语,声音却几近温柔,“少胡说八道,若是困了,便睡一会儿吧。”
大概真是折腾得久了,又或许是这“三分春”的后遗症,被他这样低声哄着,梨瓷只觉得眼皮沉得更加厉害,嘤咛应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好容易将这小祖宗伺候消停了,谢枕川却又不舍得离去。
他垂眸凝望着她的睡颜,将貂裘的被角替她掖仔细了,又将她先前扔在角落里的短袄捡了回来,抚平褶皱妥帖放好,这才转身去了净室-
重新收拾妥当,谢枕川总算允人进了这间院子。
南玄一路小跑着进来,见世子换了一身衣裳,下颌处还有伤,面上却如沐春风,立刻嘿嘿地笑了起来。
谢枕川的眼风扫过来,凉凉道:“洗干净脑子再说话。”
得,看来又是白高兴一场。
南玄立刻老实了,“奴才已经令人禀明了长公主殿下,梨姑娘饮了些酒,回枕霞轩歇下了,殿下也已经吩咐,让梨姑娘好生休息,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谢枕川颔首,示意他将公文递给自己。
南玄原打算自己替世子将濯影司紧要的公文送进书房的,见此情景,便交到了世子手里。厚厚的一大摞公文,他搬了两次才搬完,世子竟然一只手提着,便施施然进了书房。
梨瓷醒来时,日光在窗棂镀上的金辉已经彻底地淡了下去,只勉强看得清窗外的树影。
紫檀雕山水嵌玉石座屏风遮去了大半灯火,房内只余疏疏密密的沙沙声,让她得以在此好眠。
梨瓷缓缓睁开眼睛,抱着被子坐起来,语气里还泛着一点慵懒的睡意,“绣春,什么时辰了?”
屏风后传来极低*的一声轻笑,她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了谢枕川慢慢悠悠的声音:“申时了。”
“咦,怎么是恕瑾哥哥?”梨瓷软绵绵地应了一声,心中虽然有些奇怪,但因为谢枕川在这里,又莫名觉得安心。
谢枕川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他哼笑一声,“你以为呢?”
屏风后的烛火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清晰勾勒出他面容,纵然面色不虞,也依旧好看得过分。
梨瓷并未察觉他语气里的异样,只是努力将脑海里那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串联起来,“我记得……我从温调房出来后,有侍女拿来了樱桃毕罗和酒,让我去偏殿暖阁寻你。”
烛火微微跃动,半明半灭间掩去谢枕川眸中寒意。
他方才已经令人查过了,惠贵妃宴后便提出自己畏寒,要去偏殿暖阁休憩,不许他人入内,正好岑家也在偏殿,如此看来,她心中已经有了大皇子妃的人选,只是褚萧和擅自做主……
不急,这些账,他将来必定如数奉还。
谢枕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烛光下的眉眼也温和起来,“阿瓷下次若再听到类似的话,都不必信,若是我想见你,一定会亲自来寻你的。”
梨瓷点点头,细白的手指绕着貂裘上的长绒,不自觉地撒娇,“是我想来找恕瑾哥哥道谢嘛。”
“后来我饮了酒,有人替我引路,那位坏脾气皇子不让我走,然后恕瑾哥哥救了我……”
她顿住了,屏风后的谢枕川早已经停笔,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唯有灯花燃烧时极细微的噼啪声。
梨瓷想了半天,只记得有藕荷色绣菱花的团窼对狮纹,锁骨下窝的一颗小痣,白毫银针般清浅回甘的茶香……
她敲了敲自己的头,总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徒劳无功,“唔,再后来,实是在想不起来了。”
……
屏风后静默良久,那双珠辉玉映、贵不可言的凤眸之中,竟隐隐流露出些许幽怨来。
她将自己撩拨成那样,末了,竟是一句“想不起来”便打发了。
谢枕川暗暗咬了咬牙,只得将这笔账重重记在王家的账簿上,待来日一并清算。
心头百般滋味,最后化作幽幽一声叹息,“罢了,我先替你把脉吧。”
梨瓷用力地点了点头,想起他隔着屏风看不到,又欢快地道了声“好”。
待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停下了,谢枕川这才拿着脉枕走了过去,素色漳绒脉枕被搁在了凭几上,散发出淡淡的茶香。
不等他吩咐,梨瓷便已经伸出手来搭在脉枕上,乖巧得让人心疼。
因发热而泛出的粉意已经褪去,皓腕上只余霜雪。
谢枕川搭上三指,仔细分辨温热细腻肌肤之下的脉象。“噬月”余毒仍在,她体温较常人稍高,心脉也紊乱些,好在并无其他大碍。
“今日的寒玉散服过了么?”
梨瓷点点头,这药是她每日起床后就会吃的,一日不落。
自从“噬月”之事后,谢枕川又捡回了荒废已久的医术,他天赋卓绝,博闻强记,不过半年功夫,进步已足以让薛伏桂心生嫉妒了,只是关乎梨瓷的身体,他便格外慎重。
谢枕川沉吟片刻,反复斟酌,总算提笔写下了药方,令人去煎药。
他不愿意将今日这些污糟之事告诉梨瓷,心里也已经有了惩治褚萧和的主意,便掐头去尾道:“宴后的那道樱桃毕罗和酒,是褚萧和备下的,里边下了药,我方才已经替你解了大半,阿瓷不必挂心。只是日后身体若是有任何不适,都要即刻派人告知于我。”
梨瓷点点头,她喝药习惯了,一点儿也不在意,只是望着谢枕川下颌处的那一道小伤口,惊呼出声,“恕瑾哥哥,你这里受伤了。”
她一叠声地问道:“是怎么受伤的,疼不疼啊?”
近半寸长的一道口子,如今已经结出了暗红色的痂,像落在冷玉上的一痕朱砂,不仅丝毫未损玉质,反倒平添了一丝别样的美感。
那张金相玉质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谢枕川隐忍道:“自己不慎磕的,不妨事。”
“恕瑾哥哥小心些呀,”梨瓷一本正经地奉劝了一句,又关心道:“敷药了么?”
敷了,毕竟他明日还要上朝,甚至还服了一剂消肿止血的汤药。
照理说,结了痂的小伤口便不必再涂膏药了,但望着那双圆眸里的关切之色,谢枕川又神使鬼差道:“未曾。”
梨瓷立刻殷勤地揽下了这桩小活儿,“我帮你搽药吧。”
止血安和膏就在书桌的面上摆着,谢枕川仍是装模作样翻找了一番,这才将药瓶拿了过来。
梨瓷指尖蘸了药膏,踮着脚尖凑近他的下巴。
谢枕川干脆在美人榻边坐下,又微微仰头,好方便她为自己上药。
她俯身下来,两人距离骤然拉近,回青橙花香浮动,他没忍住,喉结轻滚了滚。
梨瓷显然是误解了,搽药的动作一顿,柔声安慰他,“不要怕,我会很轻的,一点儿也不疼。”
谢枕川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感受到她的指腹极轻地落在下颌处的痂痕上,带来一抹更轻的凉意,微苦的药香混合着她身上的回青橙花香,在两人之间氤氲出几分暖意。
搽完了药,她又靠得更近了些,像上次那样,一丝不苟地履行最后的流程,轻轻地朝伤处吹气,“呼,呼。”
她的表情几近虔诚,坚信这样便能将疼痛吹走,实在是可爱。
谢枕川缓缓垂眸,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眼底那一点愉悦之色。
结痂又如何,他甚至愿意日日上药-
搽完了药,正好门外南玄来禀报,“世子,长公主殿下请您和梨姑娘一并去用膳。”
借着夜色掩护,谢枕川将梨瓷送回了枕霞轩,又估算了一番她的时间,这才迟迟去了主殿正厅。
宴上的人声早已散去,晚膳算是家宴,侍女们已经开始传膳了。
梨瓷来得早些,乖乖在嘉宁长公主右下首落座,看着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摆上桌。
嘉宁长公主不是喜好排场、铺张浪费的人,席面上拢共八道菜肴,其中过半都是江南亦或山西风味,就这样,她还担心梨瓷吃不惯,又询问她喜欢吃什么。
长公主府的吃穿用度自然是顶顶好的,又有专人操持,实在是样样都很合梨瓷的心,她诚实地摇了摇头,“义母不必费心,这些菜色我都喜欢。”
“喜欢便好。”嘉宁长公主笑着点了点头,这才看到姗姗来迟的谢枕川。
“孩儿见过母亲。”
谢枕川行了礼,在她左下首落座。
“这半日到哪儿去了,也不见个人影,”嘉宁长公主不喜他这等散漫做派,轻斥了一句,瞧见他下颌处的伤口,又面露惊诧之色,“这是怎的一回事?”
谢枕川面不改色道:“寻常磕碰罢了。”
“衣冠仪容乃朝廷体统,你身为濯影司指挥使,怎的如此轻忽失慎……”嘉宁长公主话说到一半,又瞧出了些许的不对劲来。
那处伤痕,看着不像是磕的,倒像是咬痕。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实在是有点忙,更新有点不及时,不好意思,本章评论区掉落小红包感谢大家支持~
btw上一章的擦边写得有点上头了,后来考虑到男女主感情进度,我又修文了,收回了一个亲亲,改成了啃下巴,嘿嘿。[害羞]-
小谢(轻蔑地瞥来一眼):无妨。改日,我自会向你的女鹅收取高额利息。
第78章 内情
◎呜呜呜她不想再当小狗了。◎
原先催促他要对婚事上心,他却充耳不闻,油盐不进;如今决意不再插手,他又放浪形骸起来……
嘉宁长公主咽下剩余斥责的话,沉吟片刻,实在不愿自家弄出什么丑事来,不得不问道:“是在何处磕的?”
谢枕川微微侧过头,夹了离自己最远的一道菜肴,镇定自若道:“春日宴上。”
梨瓷也在旁附和了一句,“我方才也问过的,恕瑾哥哥的伤处已经上过药了,义母不必担心。”
这哪里是伤处的问题。
嘉宁长公主看着梨瓷真诚又懵懂的表情,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乖女儿天真无邪,固然是好事,可儿子的放荡不羁更让人揪心。
她可不像小瓷那样好糊弄,还记得自己吩咐儿子去见岑沁时,脸上还是好好的,他对岑家女儿无意也就罢了,还欺瞒自己说下午是在处理公务,哪里的公务能处理成这样?
嘉宁长公主此刻心情实在复杂,没忍住抬高了声音,质问道:“既然是在宴上,你倒是同本宫说说,沁芳园的哪块山石,还是哪处凭栏,能磕出咬痕来?”
厅中瞬间鸦雀无声,谢枕川不答话,侍女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梨瓷还拿着手里的那一只牡丹玉露团,悄悄地咬了一口。
这玉露团又名雕酥,将洁白如玉的酥酪精心雕画出一朵牡丹花的模样,盈齿有淡淡奶香,甜而不腻。
玉露团上的牙印还清晰可见,梨瓷抿化了口中的酥酪,又悄悄抬头,看向谢枕川下颌处的伤口。
她方才搽药的时候都未曾注意,现在才发现那处伤口的确是牙印的痕迹,只是……
不知为何,她感觉谢枕川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似蝶翼轻颤着落在花枝上,分明克制,却又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顺着那若有似无的视线垂眸,她看向了眼前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玉露团,莫名地心虚起来。
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点丢失的记忆,骤然放大的五官,沉郁的呼吸声,温热的肌肤,腥甜的血液……
完啦,好像是自己咬的。
方才那一只玉露团还未吃完,她掩耳盗铃地又咬了一大口,将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的,做贼心虚地不敢看他。
谢枕川望着那玉露团上越发明显的牙印,眼底浮起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将象牙箸搁在了止箸上,轻叹一声,慷慨地牺牲了自己名声,“不瞒母亲,是在沁芳园偏殿的忠勇阁前磕绊出来的。”
听到他没有供出自己,梨瓷总算敢睁眼了,长而卷翘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好奇地看着他,“忠勇阁?”
她对此地没有半点印象,何况是如此直抒胸臆的名字,实在与长公主府里的其他院落格格不入。
谢枕川眉梢轻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一句,“是重霄的居所。”
梨瓷又重复,“重霄?”
谢枕川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笑而不语。
长公主却是被他这番离奇又合理的话噎住了,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谢枕川亲口承认自己“磕”在狗窝面前还被咬伤下巴的震惊中平复了心情,朝梨瓷解释道:“重霄是本宫养的松狮犬。”
“啊,啊,这样啊。”梨瓷小声地应着长公主,口中的玉露团已经化了,但她仍然气鼓鼓的,清澈如琉璃的眸子瞪他一眼,透出毫无攻击力的羞恼来。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嘉宁长公主只当她同自己一样,觉得这话实在丢人,她端着仪态,克制住了朝儿子翻白眼的冲动,最后道:“磕在何处不好,要磕在忠勇阁前?定你是先去惹它,它才咬你的。”
谢枕川“嗯”了一声,含笑凝望那双小狗一样圆溜溜、亮晶晶的眸子,朝她扬了扬下巴,坦然自若道:“母亲说得是,的确是我的不是。”
梨瓷立刻便理亏起来,干脆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埋下头认真吃点心。
嘉宁长公主也觉得没脸见人,特地补充一句,“明日上朝记得包扎。若有人问起,哪怕是说本宫怒上心头拿东西砸的,也千万莫要再提此事了。”
梨瓷将那一整只玉露团“毁尸灭迹”,此刻也在一旁用力点头。
谢枕川浅笑应道:“孩儿省得。”
三人各自心照不宣,总算将这话题略过了-
次日,谢枕川下了朝,特地绕回了长公主府,驱车送梨瓷回朱雀大街。
梨瓷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虽然时辰已经不早了,但爬上马车时还有些困倦,脑袋倚着铺了软垫的马车壁,看见了谢枕川,困意才消减些许,“恕瑾哥哥。”
谢枕川应了一声,抬手解开下颌处包扎着的细棉布。
原本只是小伤,这样遮掩一番,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今日上朝时,连应天帝都忍不住关怀了一番,知道是嘉宁长公主动的手后,便打趣多半与他迟迟未有着落的婚事有关,还特意准了他三天假。
眼看春闱在即,此时准假,未免有些息事宁人的意思。
谢枕川也不在意,正好趁着假期送梨瓷归家,也算是物尽其用。
梨瓷偷偷地瞄他一眼,下颌处的痂痕还未消退,泛着一种粗糙的暗红色,却令原本过于完美的轮廓生出锐意的生动来。
细白的棉布在修长的手指中乖巧缠绕,生出一分慢条斯理的韵律,似要将她拽回昨夜那些诞幻不经的梦境。
正三品官员的车驾宽敞,两人同乘也绰绰有余,大概是他身量太高,梨瓷竟生出一种逼仄之感,就连空气的温度也在缓慢攀升。
马车辘辘行进,谢枕川随手将纱布搁下,抬眸看向梨瓷眼下那一抹青痕。
她肌肤冷白如玉,那道青痕便尤为明显,像是玉石上的一抹远山青黛。
他淡淡开口,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问,“阿瓷昨夜未睡好么?”
梨瓷讷讷地点头。
“做噩梦了?”谢枕川又问。
梨瓷点点头,又摇摇头。
虽然不是噩梦,但是和噩梦一样可怕!
谢枕川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安慰道:“不用怕,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车帘微微晃动,日光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遮去他眼底那片晦暗。
既然褚萧和喜欢用药,方士朝他进献红铅丸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于服用仙丹后为何抑阳致痿,那便要神仙才说得清了。
梨瓷的手指揪着裙摆,小声道:“可是你说,我还要服用两次你的血。”
昨日晚膳之后,她总算是知晓了一些内情,褚萧和给自己下了药,自己被药性操控才做出了小狗的行为。
因为谢枕川就是这样向她解释的,“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像重霄幼时那样,喜欢扑人,要人陪着玩,看到什么东西,都想先咬一口。”
梨瓷原本还听得有些茫然,可做了那样的梦之后,就渐渐明白过来了。
呜呜呜她不想再当小狗了。
谢枕川从容自若地顶着她留下的痕迹,低声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
梨瓷总算好受了些,认真地保证,“下次一定不啃恕瑾哥哥的下巴了。”
谢枕川低笑了一声,眼底有波光流转,“无妨,反正你也没什么力气。”
最后那句话的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何况,我甘之如饴。”-
车驾还未行过月柳桥,梨瓷已经掀起了车帘往对岸看。
福伯未在门外候着,想必是家中来了客人,不过这等事情从来不必她操心,便也未曾放在心上。
车驾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停在梨府面前,绣春与裕冬先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进府领人来收拾长公主府的赠礼。
“多谢恕瑾哥哥送我回府,”梨瓷掀起车帘,正要同谢枕川告别,这才想起来待客之道,“可要过府用一杯茶?”
谢枕川想了想,梨瓷才在长公主府中待了两日,自己此时若同她一道进门,多半要将梨瑄气死,还是先不碍他的眼了。
“谢过阿瓷,今日便不叨扰了,”他以退为进,又抛出新的诱饵,“明日相国寺外有集市,据说售有能载人的木鸢,不知阿瓷可愿与我同往一观?”
梨瓷眼睛一亮,立刻便被这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了,“好呀。”
“那便一言为定了。”
谢枕川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见她点点头,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又进了府门,车帘才迟迟放下。
在一旁久候的南玄悄声问道:“世子,现下可是要回国公府?”
“不必,”谢枕川懒懒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回濯影司官邸。”
这几日虽不必上朝,濯影司仍有诸多事务要处理,春闱已经悄然拉开了帷幕,王党蠢蠢欲动,他还要再快一步,方能占得先机。
正这样想着,便听得梨府内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谢徵哥哥!”
鸦羽般浓密的长睫倏然掀起,谢枕川眉心极轻地蹙起一道痕。
“驾!”
车夫不明就里,高高扬起马鞭,发现没挥动,转头一看,世子最为宠信的近侍正紧紧地扯着自己的马鞭,小声道:“别‘驾’了,听我的,就说马车坏了。”
第79章 有旧
◎“听闻你与梨府有旧?”◎
梨瓷提着裙摆跨过府门,知道哥哥正在会客,正准备悄悄溜回后院,不想刚绕过正厅,便被梨瑄叫住了。
“小瓷快来,看看这是谁来了?”
梨瓷脚步一顿,有些好奇地往正厅里看,她在京中没有旧友,能让兄长用这般语气与自己说话的,更是一个都想不出来。
厅中那人着一身竹青色棉布长衫,上面绣着几丛墨竹,气度也如竹一般不俗。
他似乎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落座,此刻转过身来,含笑望着梨瓷,手里还提着一份点心模样的油纸包。
梨瓷下意识地先看向那份油纸包,实在猜不出是什么,然后又抬眸望向那双略有些熟悉的桃花眼。
她仍想不起名字,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那人已然先行了礼,嗓音温润道:“阿瓷妹妹,经年不见,近来可好?”
梨瓷眨了眨眼睛,这才认出来人身份,是那个从小被自己抢糖吃的、真正的谢徵。
她的嘴巴反应倒是比脑子快上许多,习惯性地喊出了那四个字,“谢徵哥哥!”
八年的光阴,足够让垂髫的小丫头长成明艳动人的少女,偏生那双眼睛还如儿时一般清澈透亮,更映出几分惊鸿照影的明艳。
谢徵微微一怔,方才的惊艳之色还未来得及收起,这一声久违的"谢徵哥哥",让他仿佛又回到幼时两小无猜的时光。
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随即化作满腔的温柔,“阿瓷妹妹居然还记得我,看来幼时让给你的那些糕点也不算枉费。”
眼前人面容俊逸,一双桃花眼中总是含着笑意,说话更是温和,的确是幼时的谢徵哥哥长大后应有的模样。
梨瓷却不自觉地想起她与谢枕川初遇时,他懒懒倚在榻上,垂眸唤自己一声“梨姑娘”的情形来。
如果说谢徵是温润君子,平易近人;他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谪仙,杳霭流玉、清贵闲雅,却不动声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见妹妹有些走神,梨瑄便一语道破,“不必给小瓷留情面,哪里是让了,分明是她抢来的。”
谢徵没忍住笑出了声,梨瓷也被拉回了思绪,虽然有些赧然,但眉眼也弯弯的。
三人一同落座,梨瑄令人沏了茶来,朝妹妹解释了一句,“谢徵是赴京赶考,刚到京城不久,今日特意来拜访的。”
谢徵笑着点了点头。
他这些年用功读书,总算是学有所成,祖父看了他写的文章,也对他寄予厚望。
科考在即,本应当专心致志,他原是打算春闱后再来拜访旧友的,只是后来听闻梨瓷也在,这心便再静不下来了。
他将这些心思悉数按下,只是打趣道:“在下担忧放榜过后名落孙山,便无颜前来拜访,这才提前来了。”
梨瓷偷偷瞄了一眼他手里的油纸包,见他这样说,便宽慰道:“不打紧的,谢徵哥哥带糕点来便是了。”
谢徵早有准备,立刻将手里的油纸包双手奉上,“在下身无长物,只是带了些阿瓷妹妹幼时爱吃的枣糕,是母亲亲自选的板枣蒸制而成的,还望笑纳。”
“哇,是谢夫人亲手做的枣糕。”梨瓷开心地惊呼了一声,她已经许久未曾吃过枣糕了。
只是不等她伸手,梨瑄已经抢先接过了那油纸包,连道谢的话也一并替她说了,“这可怎么使得,我先谢过谢夫人了。”
这枣糕落到了哥哥的手里,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梨瓷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也不敢讨要。
谢徵不落忍,正要替她说话,梨瑄却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狠心,只是我此番带小瓷北上,便是来求医养病的,她如今的身体,实在不宜再吃甜食。”
两家做了这么久的邻居,谢徵也大概知晓梨瓷的宿疾,心中虽然有些失落,更多地还是理解和关心,“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了,自是要以阿瓷妹妹的身体为重。”
梨瑄这样八面玲珑的人,自然看得出谢徵对妹妹的心思,若是以往,他定然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自从知道谢枕川对小瓷有意之后,他便不得不将妹妹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了。
谢徵才学、样貌皆是不俗,两家有旧,品行也有目共睹,更别提他自幼便爱跟在妹妹屁股后头跑,青梅竹马的情意难能可贵,怎么看都是比谢枕川更为可靠的人选,若是能够入赘,便堪称完美了。
他仔细思量了一番,便将梨瓷协助破获江南科举弊案,被狗官设计中毒之事简要说了,末了还不忘替妹妹卖个好,“那位谢大人实在可恶,若不是借用了你的籍册,恐怕小瓷也不会如此上心。”
去年出借籍册之事,倒是经过谢徵自己同意的,若非如此,他也凑不够此番进京赶考的银两,只是未曾想到还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与阿瓷有了牵扯。
他听了梨瑄这番话,心中喜忧参半,喜则喜青梅犹是当年模样,一颗赤子之心天真烂漫,未忘旧人;忧则忧她本就纤纤弱质,沉疴未愈,又染新疾。
梨瓷却是理直气壮反驳道:“哥哥此言差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科举取士是为社稷计,我自然要略尽绵力的。”
这番话又说得谢徵眼前一亮,由衷赞叹道:“此事我亦有所耳闻,阿瓷妹妹大智大勇,正气凛然,实在是巾帼不让须眉。”
梨瓷深以为然,得意洋洋地点点头。
哪怕是满脸得色,谢徵也只觉得她可爱,这般玉润冰清之质,想必上天也要厚待她的,不禁又问,“不知这京城的大夫如何说?”
梨瑄没再叹气,避重就轻道:“此毒可解,只是要费些周折,科考在即,便不说来惹你费心了。”
几人又叙旧了一番,谢徵还要赶回客栈温书,便不多打扰,起身告辞了-
马车停驻在梨府面前,经不住南玄的威逼利诱,车夫最终还是赌上了自己的饭碗。
他收回马鞭,小心翼翼道:“禀、禀世子,这马车好像坏了。”
说完这句话,他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着世子的回应。
好在世子并未为难他,车厢内很快便传来了一道淡然的声音,“无妨,自去修缮便是。”
车夫长舒一口气,立刻跳下了马车,蹲在车毂面前,装模作样地检查辐条。
南玄紧接着道:“世子,这马车也不知要修多久,梨姑娘先前不是邀您过府饮茶么,不如移步去梨府稍候?”
沉默良久。
车帘似乎被风吹起一角,帘上的流云暗纹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日光来,很快又落下,归于平静。
南玄几乎都要疑心是否自己花了眼,终于听得世子道:“不必了。”
他心中陡地一紧,这……这又是个什么章程?
车厢内,谢枕川向后靠坐着,重新闭目,修长如玉的手指搭在膝上,看似漫不经心,筋络却微微地泛着用力的白。
又有风过,不知吹来了何处的梨花,簌簌落在车顶。
他依旧半阖着眼,睫羽在冷白的脸上投下浓密的影,唇角抿成一道克制的线。
不知过了多久,梨府的门前终于出现了动静,一名书生打扮的公子迈步出来了。
南玄如临大敌,正要朝世子禀报,谢枕川已然开了口。
“有人来了?”
“是,”南玄不敢隐瞒,“奴才瞧着,像是那位……陈郡谢氏远亲,谢徵谢公子。”
谢枕川“嗯”了一声,波澜不兴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请他过来说话。”-
谢徵才迈出府门,便被一名小厮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请问是谢徵谢公子吗?”
他虽然有些惊异,仍是道:“正是在下。”
“谢公子,我家世子有请,望公子移步一叙。”
"恕在下唐突,未请教贵上名讳?"
南玄拱了拱手道:“我家世子,便是当今濯影司指挥使,信国公世子,谢枕川。”
谢徵来京不过几日,自忖并未有得罪过这位谢大人的地方,不过既已知晓自己的籍册便是被他借去的,也不算太意外,从善如流跟去了。
车帘高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却又贵不可言的面容,未着官服,周身气度却依旧慑人。
谢徵未曾料到这位谢大人竟是如此年少有为,瞧这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上些许。
他很快便收敛了意外的神色,正了正衣冠,垂手作揖道:“学生谢徵,拜见谢大人。”
谢枕川掀起眼皮,不露痕迹地扫了“谢徵”本尊一眼,颔首道:“起来说话吧。”
“是。”
“本座在应天府时,借用了你的籍册彻查江南科举弊案之事,你可知晓了?”
谢徵点头,正好借用了梨瓷方才说过的话,笑道:“朝廷设科取士,原为社稷计,某虽不才,亦当效犬马之劳。”
他面上笑意实在扎眼,谢枕川微微移目,淡淡道:“谢公子不必过谦。你此番进京赶考,可还顺遂?”
"承蒙大人垂问,诸事顺遂。"
谢枕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修长而匀称的指节在小几上轻敲了敲,意味深长道:“本届春闱的主考乃是礼部右侍郎舒义,可曾拜会了?”
谢徵已经在祖父那里听闻了一些春闱应试的不成文规定,濯影司给的报酬虽然丰厚,但除却赶考的资费,剩下的都留作了药钱和家用,实在付不起炭敬了。
如此也好,至少他现下便可向这位指挥使大人坦然作答,“未曾。”
“拜会也未知福祸,”谢枕川对他的回答并不惊讶,似笑非笑地提点了一句,又不动声色问道:“听闻你与梨府有旧?”
第80章 邀约
◎梨瓷自认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谢徵在陈留时便听闻过当朝濯影司指挥使的名声,公而忘私、运筹帷幄、雷厉风行,却也喜怒不形于色、杀人而刃无血。
若说先前的问话还与科举应试有关,此言便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是,”他先应了一声,揣测不出谢枕川的用意,便谨小慎微问道:“学生斗胆,可是梨姑娘在应天府时冒犯了大人?”
冒犯么?
谢枕川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轻咳一声,勉强止住快要溢出喉间的轻笑。
谢徵还在继续道:“学生自幼便与梨府女儿相识,她年少懵懂,处事稚嫩了些,但性子是极好的,若是先前无意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海涵。”
“谢公子多虑了,”谢枕川勾了勾唇角,此番笑意却未达眼底,“如此看来,谢公子对梨姑娘当真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
谢徵面色微微一红,并未否认,“让谢大人见笑了。”
谢枕川收了笑,表情越发冷淡起来,义正词严道:“大丈夫居于天地,自当先立业后成家。谢公子寒窗十年,如今春闱将至,还是多用些心思在读书上,莫要耽于儿女情长,一误前程,二负师恩,三愧族望。”
这番话用词严厉而恳切,以谢枕川的身份,能够对自己说这些,实在是肺腑之言了,谢徵听得面红耳赤,一时无言以对。
谢枕川见他似有醒悟,语气暂缓,又道:“待你金榜题名,何愁没有良配?”
“谢大人说得是,”谢徵真心诚意地致谢,“学生谨遵教诲。”
谢枕川微微颔首,正色道:“既是如此,便早些回去温书吧。”
说罢,他径直无视了先前“马车坏了”的闹剧,朝南玄吩咐道:“回濯影司。”
车夫转头看着南玄,不知道这车是该坏还是不该坏,正张口欲言,南玄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应声道:“是!”
谢徵再次拱手行了礼,目送谢枕川离去。
车马辘辘远去,消失在朱雀大街的转角处,他的脑海里忽然飞速地闪过一个念头:谢大人的车驾怎的停在这里呢?-
梨瑄令人将那一包枣糕收好,又盛了些清淡的饮食上来。
他昨日会见波斯商人打听紫参的消息,结果却不如人意,妹妹虽然没有主动过问,他心中仍是多了些愧意,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又道:“哥哥总是管束你,小瓷可会怨恨我?”
梨瓷先将那一碗放了饴糖的白及燕窝端给了梨瑄,听了这句话,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哥哥怎么会这样想?”
那还不是怕你被外人的甜言蜜语给骗跑了?
梨瓷接过了汤盅,却没动,只是一脸哀怨地看着她。
梨瓷立刻端起自己那碗格外清淡的燕窝,舀了一大勺吃掉,坚决地表态,“哥哥对我这么好,做什么都是对的,不过是一包枣糕罢了,哥哥在我心中,至少值一百包枣糕!”
梨瑄就这么轻易被妹妹哄好了,虽然只值一百包枣糕,但他也不嫌掉价,动手舀了一勺妹妹端来的燕窝吃了,只觉得甜津津的。
方才当着谢徵的面,他有意未提梨瓷被长公主认作义女之事,这会儿才问道:“小瓷昨日赴宴,觉得如何?”
梨瓷如今长大了,也学会了隐瞒自己的小秘密,只挑了好的说,“宴上人很多,牡丹也开得很艳,我还和一位姑娘比试了琴艺,为滢姐姐赢回了一株赵粉。”
听见周滢的名字,梨瑄便放下心来,又道:“每月初五相国寺内有万姓交易,谢徵初来京师,我打算邀他去集市上采买些笔墨书册,也算是应试前散散心,领略*一番京师的风土人情。我记得小瓷也未去过相国寺,可要一起?”
梨瑄平日里要打理梨家家业,也算是日不暇给,难得哥哥有空带自己出去玩,梨瓷立刻想都没想地同意了,“好呀。”
只是她应下以后才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初五……是明日么?”
“不错,”梨瑄见妹妹面露难色,又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虽然还算中意谢徵这个妹婿,但还是要以妹妹的心思为主。
梨瓷如实招供道:“明日恕瑾哥哥也约了我。”
恕瑾哥哥……哼!
他算哪门子的哥哥,实在是花言巧语、巧言令色。
梨瑄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沉了下来,勉强哼笑一声道:“这么巧?”
还有更巧的。
“正巧他也约我去相国寺游玩,据说集市上有能载人的木鸢,我还没有见过呢,”梨瓷自认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便拉着梨瑄的手撒娇道:“哥哥,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梨瑄脸色不善,咬牙切齿道:“好啊。这等奇技淫巧,我也从未见识。”
明日相国寺的万姓交易上,最好是真的有能够载人的木鸢。
解决了明日赴约的难题,梨瓷立刻便开心起来,连嗓音都不自觉染上了几分雀跃起来,“哥哥最好了。”
一夜很快过去。
得知自家小姐今日要同谢大人还有谢公子外出游玩,绣春激动得一夜都未睡好,梨瓷刚一睁眼,便看见绣春抱着好几身衣裙,站在一旁候着自己,迫不及待道:“小姐,奴婢方才出去走了走,今日的天气已经转暖了。这些都是新裁的春衫,您要穿哪身?”
这四人里头,除却梨瓷,个个都是晨兴夜寐的主儿,梨瑄更是做主定在了辰时,赶赴万姓交易的早市。
梨瓷将醒未醒,闭着眼睛指了一件,绣春便将那一身苍葭色香云纱襦裙挑了出来,伺候小姐梳洗。
她服侍小姐净了面,又梳开那一头缎子般亮闪闪的长发,先行一步替小姐犯起了难,“谢公子自幼便爱同小姐一处玩耍,如今八年过去了,这等青梅竹马的情分竟也丝毫未改,实在难得。奴婢还听说,谢公子做得一手好文章,想必新科及第也不是难事。”
梨瓷还未睡醒,将她的话听了个大概,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绣春又道:“但是谢大人待小姐也是极好的,莫说在应天府了,便是昨日的春日宴,也对小姐处处维护。”
梨瓷支撑不住睡意,连连“点头”,脑袋猛地一点,将自己惊醒了。
便听得绣春问道:“夫人常说选郎君需慎重,小姐,您觉得最打紧的是什么?”
梨瓷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一张脸来,世间万般笔墨都绘不出的丰神俊朗、芝兰玉树,最好看的便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明明是一双凤眸,似笑非笑间偏偏漾出桃花潭水般的潋滟春意来。
她捂着忽然跳得乱七八糟的心口,连忙去服下了今日份的寒玉散,温凉的水滋润过喉间,总算平复了些许。
她放下药瓶,胡乱作答,“……样貌?”
绣春没忍住将“二谢”比较了起来,仍未有定论,“若要论样貌,这两位也各有千秋。”
梨瓷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谢徵就像是金丝枣糕,蜜糖渍过的金丝板枣泥层层叠叠,柔软温润;谢枕川则如樱桃毕罗,金灿灿的面皮看似硬邦邦的,实则薄如蝉翼,酥脆可口,透出嫣红鲜甜的果馅来,咬上一口——
不对不对。
她连忙打断自己的绮思,在心中奉劝自己,我是要招赘的,怎么能够六亲不认,对义兄下手?-
辰时的钟鼓刚响过一声,百姓便乌央乌央地涌过了相国寺的山门,不时还有华贵的马车穿梭而过。
此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梨瑄将妹妹看得更紧了些,待人潮过去了,才往里走,还不忘见缝插针地给谢枕川上眼药,“这位谢大人好大的架子,自己约了人,却迟迟不至。”
梨瓷却一点儿也没在意,蜜煎、炙肉和胡饼的香气和着叫买声飘飘扬扬,大三门前售卖的猫犬走兽第一个按捺不住,咪咪汪汪地叫唤起来。
她在大三门外驻足不前,左看看蜜煎,右看看猫狗,只觉目不暇接,听了哥哥的这番话,才往里边看了看,在紫云屏照壁前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难得不用上朝,谢枕川昨日早早处理完了公务,便开始着手筹备赴约。昨夜观星象,测风力,几乎在后山待了一夜,今日相国寺的晨钟尚未散尽,他便已经进了山门。
天色渐明,寺中的人潮也涌动起来,瞧见照壁前玄衣玉面的公子,落下不少沾着胭脂香气的帕子。
"郎君可是等人?"
"公子可要尝尝奴家新酿的梅子酒?"
谢枕川连眉峰都未动一下,只是伸手探了探食盒中汤盅的温度。
随侍的北铭手握官刀,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惊飞了一众胆小的莺莺燕燕。
待到辰时的钟鼓响起,谢徵好容易随人群涌进了山门,跌跌撞撞挤到照壁前,不想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下意识地惊呼出声,“谢大人?”
谢枕川不动声色地收好食盒,交给了一旁的北铭,反问道:“谢公子何缘至此?”
谢徵的眼皮急速眨动,谢大人昨日那一番话言犹在耳,他便心虚地隐去了和梨家的约定,只道:“听闻相国寺的万姓交易热闹非凡,还有不少古籍和名人书画,学生便来此地采买些笔墨书册。不知谢大人来此是……?”
谢枕川拂了拂袖口处根本不存在的尘灰,镇定自若道:“体察民情。”
【作者有话说】
今天应该还有一更[笑哭]但是肯定是十二点之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