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也都是炒面捏娃娃的熟人了。◎
话音刚落,谢枕川最为关切的“民情”便提着裙摆飞奔而至了。
梨瓷今日穿了一身苍葭色的香云纱襦裙,只在交领和腰带处绣了银线卷草纹,腰间深碧色配透雕双面工喜鹊登梅纹的宫绦下垂,压住飘乎的裙摆,不让仙子凭虚御风而去。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两人齐刷刷转头,余光不忘瞥向对方,俱带了些焦躁之意。
他怎么还不走?
两人一个颔首,一个招手,回青橙花的香气袭来,如初冬新剥的蜜橘,又渐渐隐没在香火与蒸腾的热气里。
她的眼睛也格外明亮,几乎照得见眸中两人脸上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在察觉对方的存在之后,似有滞涩之感。
梨瓷丝毫未觉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声音像是刚出锅的蜜煎,香甜酥脆。
“恕瑾哥哥,谢徵哥哥!”
两人表情古怪,勉强含笑应了一声,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含着隐约的敌意。
梨瑄慢吞吞跟在后面踱步而来,看着两人脸上如同吞了蒺藜一样的表情,忽觉一阵神清气爽。
他发自内心地笑道:“大家也都是炒面捏娃娃的熟人了,便不用我引见了吧?”
谢枕川略一颔首。
谢徵也咬牙道:“已经领教过了。”
他方才的心虚早已化作了气恼,还以为是劝人勤学的正人君子,原来不过是要蒙人腾地方。
“谢大人昨日谆谆教诲,学生还未敢忘,”谢徵硬撑着唇角的弧度,放低了声音,“只是大人是否也要多用些心思在朝堂上,莫要耽于儿女情长?”
到底在朝堂上历经风雨,谢枕川面上的笑意便得体许多,他一边将方才的食盒递给梨瓷,一边从容应道:“若是不忘教诲,谢公子今日便该在家温书才是。”
今日春和景明,万里无云,两人眼神交汇,却隐隐有电闪雷鸣,风雨欲来。
梨瓷只顾着去接那食盒了,并未留意两人的水火之势。
这食盒是瓷制的,底下搁了炭火,打开时仍然热气腾腾。偌大的食盒,里边仅装了一块茯苓蒸粟糕,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梨瓷今日存了在集市上吃零嘴儿的心思,早膳特意没有用多少,她还惦记着佛殿旁的蜜煎,见此情景,立刻便讨巧地要掰一半给哥哥。
知道这是谢枕川特意为梨瓷备下的吃食,不会往里边放饴糖,梨瑄便放心地拒绝道:“哥哥不饿,小瓷自己吃,也免得一会儿又要买零嘴儿。”
梨瓷居然也没有太失望,那茯苓蒸粟糕触手便觉绵软,掰开的瞬间,蜂窝般的细孔里倏地钻出白气,还混合着栗子的甜香。
一口下去,像是咬到了初降的雪,蓬松又清苦,但很快又有糯糯的回甘。
一块茯苓蒸粟糕很快便吃完了,梨瓷这才转过头,有些好奇地望着两人,“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谢徵神色微滞,试图搪塞过去。
谢枕川却扬了扬眉,一本正经道:“谢公子问我何处能买些适宜的墨锭,好节省些时间,早些回去温书。”
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瞥了谢徵一眼。
梨瓷闻言也道:“的确是正事要紧,不如我们先陪你去买墨?”
谢徵喉间一哽,正要反驳谢枕川的信口胡诌,见梨瓷已经起身往大殿里走,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进了殿门,便由谢枕川在前边领路了,他轻车熟路地往里走,几人很快便来到佛殿后面的资圣门前。
此处摆满了书籍、字画和珍玩,“赵文秀笔”与“潘谷墨”的招牌前面,更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此墨据称是“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不败”,哪怕价格高昂,也仍是有市无价。
谢徵自然也听过“潘谷墨”的大名,他悄悄摸了摸袖中的钱袋,暗自下定决心:今日便是倾囊,也要将此墨买下。
眼看便要行至队尾,谢枕川却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前去,最终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前。
铺面陈旧,却收拾得齐整,木架上摆着各式笔墨,远不如“潘谷墨”的细腻清香,但木简上的价格也要低廉许多。
谢徵微微一怔,旋即开口问道:“店家,你们这儿卖得最好的墨是哪一种?”
店家笑呵呵捧出一块青黑墨锭,“自然是这款松烟墨了,又便宜又耐用,不少读书人都爱上我这儿来买。”
梨瓷“咦”了一声,指尖轻轻点了点墨锭,立刻就留下一块松散的墨痕来。
她一点儿也不在意,转向谢枕川问道:“这是不是恕瑾哥哥在应天府作那幅《高山琼楼图》时所用的墨?”
谢徵闻言,面露震惊之色,梨瑄也不大相信,且不说这松烟墨能否作画,以谢枕川的身份,怎会用这般粗劣的墨?
谢枕川却坦然自若地颔首道:“平日练笔尚可,但科考应试,还是另选一块的好。”
他扫了一眼眼前墨架,捡起另一块乌沉如漆的墨锭来,隐有松香。
那店家立刻喜笑颜开道:“公子好眼光,这可是上好的漆烟墨,用了这墨,保准您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谢枕川漫不经心地打断他,“价钱呢?”
“我这儿可是出了名的物美价廉,”店家竖起五根手指头,“五钱银子一锭。”
梨瑄看了一眼那墨,也点了点头,的确是个公道的价格了。
既是如此,谢徵便伸手要去拿钱袋,却听得谢枕川不紧不慢道:“再便宜些。”
谢徵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官居三品的濯影司指挥使、嘉宁长公主与信国公之子,居然在万姓交易上砍价?!
梨瑄倒是没那么震惊,知道谢枕川在应天府时借用过“谢徵”的身份,惯会在妹妹面前装相卖惨,出言替谢徵砍价便也不算什么了。
如此看来,倒也不是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只是这砍价的手段嘛……还是稚嫩了些。
那店家果然面露难色,连连摆手道:“这已经是底价了,您几位瞧着也不缺这点银子,何必为难小人呢?”
梨瑄哼笑了一声,正要前去大展身手,却见谢枕川将那块墨锭朝谢徵的方向掂了掂,语气平静道:“来日他登科及第,你这漆烟墨便要改名为状元墨了,届时客来如云,自然赚得盆满钵满,此时便宜些许又何妨?”
那店家一愣,仔细打量起谢徵来,见这书生身上襕衫虽然朴素,但眉目清朗,的确有股书卷清气,当真信了几分,松口道:“成!公子便出个进价,二钱银子,就当小人结个善缘罢。”
直到谢徵付了钱,将那块墨锭拿到了手里,仍不敢置信谢枕川竟会为了三钱银子讨价还价。
一旁的梨瑄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这谢枕川确有一副缜密心思,玲珑心窍,若是未托生在这官宦之家,的确可以招进梨家作赘婿,也能替自己担一部分家业了。
唯有梨瓷丝毫不觉惊讶,眉眼弯弯地拍手称赞道:“恕瑾哥哥当真厉害!”
谢枕川扬了扬唇,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她的夸奖,“见笑了。”
谢徵抬眸望向梨瓷笑靥,手中紧握着那块墨,只觉沉甸甸的。
小瓷虽然不挑不捡,但梨家供的吃穿用度,一向都是最好的,自己虽然心悦于她,难道要让她随自己过这等困顿于银钱的日子吗?谢枕川有句话的确不错,大丈夫居于天地,自当先立业后成家。待他日金榜题名,再来求娶心上人也不迟。
谢枕川正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梨瓷让她拭干净墨痕。
像是看破了谢徵的心思,他忽地转头朝谢徵道:“纸、砚都是贡院筹备,谢公子应当有惯用的笔,可还要买些什么?”
谢徵仍旧紧握着那块漆烟墨,唯有他知自己掌中水汽微微晕开了墨痕。
“不必了,”他当真如谢枕川所言一般道:“在下还要赶回客栈温书,便不同行了。”
“那好吧,”梨瓷轻轻抿了抿唇角,露出惋惜之色,“待春闱过后,我们再一起去踏青好了。”
闻言,谢徵神情又松快起来,深施一礼道:“一言为定。”
见谢徵转身告辞,梨瑄颇为遗憾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还等着两人打起来,自己偷摸上去踩谢徵半脚,踩谢枕川两脚,谁知此人居然兵不血刃,便将谢徵劝走了,此时再看紧紧站在梨瓷身侧的谢枕川,便更觉碍眼起来。
可惜梨瓷却深受他的蛊惑,不仅未同他保持距离,甚至还毫无戒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语气轻快地进入第二个正题,“恕瑾哥哥,这世上真的有可以载人的木鸢吗?我和哥哥都从未见识过呢。”
梨瑄抱着双臂,一脸警惕地看着这个阴险狡诈之徒,心中暗忖,但凡他有半点语焉不详,便立刻带着妹妹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小谢费尽心机闯进了“兄妹”赛道之后,发现这个赛道异常拥挤……-
万姓交易有关描述来源于《东京梦华录》,“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不败”出自《后山谈丛》对潘谷墨的描述。
第82章 试飞
◎既然如此,便由我先行一试吧。◎
谢枕川抬眸望了一眼远处的天光,刚刚破晓不久,鸭蛋青的云层被镀上一层浅金,晨雾如纱,浮在远处的山峦之间。
疏淡的晨光落在他眉目间,勾勒出清隽而分明的轮廓,市井的喧闹也仿佛在此刻安静下来。
精心筹划的约会被人打乱,他也不急不躁,收回梨瓷方才用过的素帕,又仔细将自己指上墨痕也拭净,这才慢条斯理道:“自然是有的。”
梨瓷不禁仰起脸,面露憧憬之色,“那可以载我吗?”
谢枕川唇角弧度微翘,语气里透出一丝宠溺来,“自然,阿瓷随我来便是。”
梨瑄在旁冷哼一声,这般哄小孩的手段,骗骗梨瓷便也罢了,自己可不会上当。
几人穿过资圣门前的墨香,绕开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往大殿那边走。
相国寺大殿的朱漆金瓦在日光下灼灼生辉,殿前设有一方青铜香炉,虽逢万姓交易之期,香火仍然未绝,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又有香客不断添上新香,青烟袅袅升腾,在热闹繁华间荡开一缕梵音。
殿后遥遥可见一座十余层高的八角琉璃塔,几乎高耸入云,琉璃瓦身绘有彩釉,日光一照,流转如霞。
进了殿门,便发觉此间比方才的资圣阁更为开阔,售卖的物件也要珍贵许多,真珠匹帛、犀角玉器、珠翠头面等。
梨瑄环视了一周,这里莫说木鸢了,连个大点儿的纸鸢都没有,不禁皱起眉来,没好气道:“你所说的木鸢在何处,莫不是消遣我们罢?”
……又来了。
便是迟钝如梨瓷,也感受到了哥哥在谢枕川面前的敌意,她伸手欲拉梨瑄的衣袖,谢枕川已然开口,不让她为难。
他微微扬眉,修长手指往那八角琉璃塔尖一指,“梨公子莫急,且看彼处。”
梨瑄以手遮光,朝琉璃塔上望去,只见顶端正伫立着一道瘦小的身影,旁边摆着一只比那道身影还要大上许多的木鸢。
他立刻皱起眉来,言辞拒绝道:“不行,这太危险了!”
话音未落,忽闻人群一阵惊呼,梨瓷也“哇”了一声,骤地睁大了眼睛。
得了下方的指示,那道身影便乘着木鸢纵身跃下,那木鸢两翼巨大,乘着风力在空中盘旋一圈,划出一个惊人的弧度,最后稳稳落在大殿前的空地上。
顿时掌声雷动,喝彩声四起。
“好,好!”
“此木鸢当真精妙!”
“此人亦真乃神勇啊。”
……
这倒是有几分意思,梨瑄脸色稍霁,见妹妹已经兴冲冲地跟着谢枕川上前了,赶紧也跟了上去。
转过几个摊位,便见一名商贾和方才那道瘦小的身影正站在一处兜售这木鸢。
木鸢骨架是木制,外边蒙着一层特制的绢布,并不是横平竖直那样简单,而是制成了极为精妙的弧度。木鸢单翼便足有一人高,中有看不出是何作用的几处操纵杆,横杆处系着与人相连的绳结,做工极为考究。
人群中已有好事者高声问价,“店家,你这木鸢如何卖啊?”
那店家眼皮微抬,将问话之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却闭口不答。
“诶,你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那个瘦小的伙计耿直地开口道:“我师父嫌你买不起。”
那人瞬间就被激怒了,一把扯下腰间沉甸甸的荷包,一边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整个大相国寺,还没有我张员外买不起的物件,你只管开价!”
“三千两,”店家终于开口,又缓缓补充了两个字,“黄金。”
“什么?!”张员外一张脸由红转青,“你这是要抢钱不成?就算是纯金打造的,也值不得这个价!”
店家不再理会,倒是那小伙计摇头叹道:“这木鸢虽不是用金子做的,可这木头比金子还要值钱呐。”
梨瑄仔细看了一眼木料纹理,接话道:“这是亚墨利加所产轻木,远洋运来实属不易,的确万金难求。”
这种稀罕木料,若非他出海时偶然听闻,恐怕也难以辨认。毕竟本朝鲜少会用到这般材质,远渡重洋采购此木,不仅要历经千难万险,更需雄厚的财力与势力,绝非常人所能及。
谢枕川闻言侧目,倒是有些意外梨瑄的好眼力。这算得上是当世最为轻韧的木材了,便是他也是费了不少心力才寻得的。光是“亚墨利加”这四个字,在座便极少有人听闻,要辨出此种木质,便更是难得了。
那店家瞧见这一行人,尤其是谢枕川时,立刻变了脸色,“来,来,几位客官随意看看。”
张员外原还有些不忿,旁边人劝道:“莫说人家一口便能说出那什么墨加轻木的来历,这周身打扮气度也是不俗,还是算了吧。”他也只好作罢。
梨瑄却拉住跃跃欲试的梨瓷,“不必了。”
店家看了一眼谢枕川的脸色,又殷勤介绍道:“此物乃仿照祖师爷鲁班所制的‘木鹊’改良而成,只需借风力,便可载人飞行百丈之远。今日天公作美,这大相国寺上空仅有西南风,最是适宜试飞。您可以先试试,只需签个生死状即可。”
听到“生死状”三个字,梨瑄便已经决定要把妹妹拉走了,却听得梨瓷天真发问,“签在哪里呀?”
那小伙计赶忙拿来一张纸,却被梨瑄拦下了。
梨瓷仍不死心,圆圆的眼睛里盈着水光,“哥哥,我想玩嘛。”
梨瑄一把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玩什么不好,这是胡闹。”
那店家又站出来解释,“公子多虑了,这木鸢经过数百次试飞,只要操作得当,绝无闪失。”
梨瓷眨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梨瑄,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谢枕川也适时轻咳一声,劝阻道:“阿瓷听话,既然梨公子不允,此事便作罢吧。”
梨瑄暗自咬牙,分明是这厮提议带小瓷来看载人木鸢,结果倒是让自己做上恶人了。
他气得哼了一声,总算是改口道:“既然如此,便由我先行一试吧。”
自己到底是习武之人,纵有闪失也不至重伤。这般想着,他接过店家递来的生死状,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
梨瓷立刻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哥哥真好。”
那店家仔细给梨瑄说了木鸢上各类木杆的用途,绳结的系法,诸如此类事项,梨瑄一边默记,一边摸了摸妹妹的头,“小瓷听话,在此处乖乖等着哥哥回来。”
梨瓷用力点了点头,目送哥哥登上那座八角琉璃塔。
离去前,梨瑄又瞥了谢枕川一眼,他却只是从容颔首,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总感觉自己好像又上了什么当了。
登塔的过程远比想象艰难,越是登高,耳边风声便越大,只觉脚下佛塔都摇晃起来,梨瑄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纵然习过轻功,十数层的高度,也绝非寻常人所能企及的,待攀至顶端时,他不禁也有些腿软了。
他正要后悔,却遥遥地望见妹妹在底下朝自己挥手,顾惜颜面,总算是一咬牙一闭眼,握紧胸前横杆,披着木鸢纵身一跃。
梨瓷看着哥哥乘着的那架木鸢在空中滑出的轨迹,像是在空中自由翱翔的鸟儿,不禁目露羡色。
只是他的动作远不及那小伙计熟练,未能成功在空中盘旋一圈,而是直直地朝着西南方飞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又有些担忧,“哥哥往那边飞了,不会有事吧?”
“西南方是开阔平原,无碍的,”谢枕川解释了一句,又话锋一转,“阿瓷想玩吗?”
梨瓷连连点头,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谢枕川便朝北铭吩咐道:“你在此处等候梨公子,若他先行返回,便告知我们去后山了。”
北铭点点头,谢枕川便带着梨瓷穿过人群,径直往后山走去,两人的身影也渐渐隐入葱茏山色之中。
【作者有话说】
小谢:又支走一个。
第83章 木鸢
◎生来就不该拘于一方天地之间。◎
残冬将尽,春寒未消,山间疏梅犹缀枝头,林壑间已隐隐透出新绿。远处溪涧破冰,泠泠水声穿林而来,虽少闻莺啼,却已觉春意暗涌。
两人行至一片较高的斜坡上,此处地势陡然开阔,迎面的风也不小,吹得人的衣袍都猎猎作响。
谢枕川迎风行在前方,不动声色地为她挡去大半风势。暖阳斜照,在他玄色锦袍上镀了层金边,连带着身后人也笼在这片暖意里。
不远处停着一架更为精巧的木鸢,有两名工匠正俯身调试机括,见谢枕川到来,立即行礼退到一旁。
同样是亚墨利加轻木所制,但这一架木鸢的翼展更宽,绢布翼面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尾部还衔着五彩丝绦,乘风而起时,便如凤凰展翅般划破长空。
梨瓷的眼里映着那片珍珠绢,也亮闪闪的,“好漂亮的木鸢,比方才那个还要大!”
谢枕川唇角微扬,不紧不慢应道:“恰好容得双人同乘。”
这话有如一颗定心丸,若说梨瓷方才心中还有一丝紧张,此刻顿觉安心。
她伸手摸了摸那轻木和绢布,又好奇地踮脚去够横杆,木鸢的材质虽然轻巧,奈何鸢身过于宽大,竟纹丝不动。
“当心。”
不待她转头求援,谢枕川已经伸手握住那横杆,轻而易举地抬起了半个鸢身,示意她先站进去,随后自己也跟了进来。
坡上的山风扑朔而过,前边没了遮挡,梨瓷鬓边的碎发也被吹得乱飞,她眯着眼睛,有些费力地摸到了胸前的绳索,“这绳结该如何系呀?”
谢枕川接过她手中的绳索,轻声道:“若是系得紧了,记得告诉我。”
梨瓷点了点。
虽是为两人特制的木鸢,但是真的站了进来,似乎又有些拥挤。
她的腰很细,谢枕川微微倾下身,有些克制地将绳索从她身后交叉绕过,再缓缓收紧。
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三指,梨瓷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指间的温热,她眼前是骤然贴近的玄色绣金衣襟,不用仰头,便可见修长的脖颈,凸起的喉结,还有线条优美的下颌。
那处深色的血痂不知何时已经脱落了,新生的肌肤似初绽的桃花,在冷白肤色上格外醒目。
梨瓷垂下眼眸,忍住去吹拂那桃花瓣的冲动,“恕瑾哥哥,你的伤还疼吗?”
谢枕川的思绪似乎也慢了半拍,系带的手指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下颌处的伤,“一点小伤罢了,何况已经痊愈,不必担忧。”
灵活的手指打出一个个漂亮的绳结,他又紧了紧梨瓷身上的绳索,这才开始打理自身,一边系好绳结,一边和她叮嘱起飞后的注意事项。
梨瓷已经握住了胸前横杆,说不清心里是紧张还是兴奋,她望了望一旁候着的两位匠人,悄声道:“我们不用立生死状吗?”
与方才的细致认真不同,谢枕川三下两下便系好了自己身上的绳索,他扬了扬唇,“不必,我会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他凝神辨了辨风向,“可准备好了?”
梨瓷重重点头。
逆风疾驰时,谢枕川承担了主要力道,木鸢顺着斜坡前行,借着风力,很快便升到了空中。
脚下一轻,梨瓷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她不敢睁开眼睛,耳边尽是猎猎风声,哪怕身体被腰间的绳索托举着,她仍然拼命地握着横杆,指节都泛白,几乎要哭出来了。
手边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还有温柔到几乎是蛊惑的声音,“你若是害怕,可以搭住我的手。”
梨瓷毫不犹豫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得过分,梨瓷的手被握在他的掌心,显得格外小巧,温度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被包裹起来的那一瞬间,整颗心也安定下来。
谢枕川腕上有伤,此刻被梨瓷用力握住,纵然是他也忍不住微蹙了蹙眉。
不过他很快收敛了神色,反倒温声劝道:“莫怕。”
耳畔传来谢枕川沉静又轻缓的声音,似雪水烹就的茶,清冽里透着温存。
“我既带你上来,自当护你周全。”
他引着她的指尖按在自己腕间,指下的脉搏沉稳有力,如远寺晨钟一般令人心安。
“阿瓷要不要试着睁眼?若实在害怕,看着我便是。”
长风掠过鸢翼,吹起她鬓边碎发,梨瓷试探着睁开眼睛,正好对上谢枕川沉稳的目光。
天光穿透云层,描出他清隽侧颜,那双凤眸清如桃花潭水,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她甚至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尽管眼中还泛着水光,但面上的惊慌已经褪去,逐渐安定了下来。
谢枕川眸中含着三分笑意,“是不是没那么可怕?”
梨瓷仍旧紧紧握住他的手腕,试着垂眸望下看,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
木鸢平稳地滑翔在空中,青山在她脚下绵延起伏,河流蜿蜒远去,大相国寺变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隐约可见琉璃塔尖闪烁的光辉。
“当真飞起来了!”
她惊呼出声,声音里是带着一点雀跃的难以置信。
谢枕川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面不改色地用另一只手调整了一下木鸢的角度,借着风力攀上了更高的天空。
最初的恐惧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
她总算是松开了紧握着横杆的那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让春风从指缝间流过。
梨瓷由衷赞叹道:“真好看。”
“可惜不是黄昏。”
谢枕川轻声低语,遮住眼底那一抹憾色。
他原是打算待梨瓷睡到自然醒,午时接她去醉仙楼用膳,下午在大相国寺逛市集,待到夕阳西下时再带她乘鸢的。
那时落日熔金,云霞浸染,木鸢掠过之处皆成火海,印在她的眼眸中,不知有多好看。
他此时再看,总觉得青黄相接的野草斑斑驳驳,山间的残雪将融未融,生怕她觉得不够好。
梨瓷正儿八经地反驳道:“酉时便该用晚膳了,现在就很好。”
她稍稍松开谢枕川的手腕,让他看向脚下那一片尚未完全返青的野草,“那像是一块揉皱的苍绿织锦。”
“那道残雪,像是恕瑾哥哥在方泽院养的那只小松鼠腹上的白痕。”
梨瓷忽然转头,清澈的眼眸里像是盛着盈盈春水,关切道:“它没有随你来顺天府么?”
谢枕川微微摇头,语气平静,“没有。”
“那去哪里了?”
“放归了。”
谢枕川说的是实话。
原本听话懂事的小松鼠,在他要带它北上的时候,却扒着枇杷树,怎么也不肯下来。
偏生它也不躲,只是用小小的爪子执拗地抓着树枝,大尾巴摇啊摇,虽不愿走,又舍不得他手里的花生,与眼前人耍赖要糖吃时的神情颇有几分相似。
要捉一只小松鼠于谢枕川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他最后还是心软了。
梨瓷也望着他,大眼睛眨呀眨,不遗余力地夸奖他,“恕瑾哥哥你真好。”
谢枕川凝望着她眸中流转的波光,庆幸自己没有做错。
有*些生灵,生来就不该拘于一方天地之间。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云雀,似乎是飞累了,也停驻在这只“大鸟”上,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梨瓷,与她面面相觑。
梨瓷还是第一次离鸟雀这么近,几乎可以数清它头上黑褐色的冠羽,她转头看向谢枕川,语气带了一丝炫耀,“我们飞得比鸟儿还高!”
长风将她的鬓发吹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琉璃般的眸子清透明亮,比日光还要夺目。
谢枕川微微颔首。
长空万里,锦绣山河,尤不及心上人眸中清辉一寸。
他颇为娴熟地操控着木鸢在空中滑翔,时而上升,时而下降,梨瓷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开始享受这种随风飘荡的感觉。
她虚虚握着谢枕川的手腕,身体是一条流畅的线,想象自己在云朵里穿行,又仿佛在荡很高的秋千,比立在杆上的鸟儿还要自在。
又过了一会儿,木鸢开始缓缓下降,谢枕川慢慢调整方向,准备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着陆。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侧风袭来,木鸢剧烈地晃动起来,那只云雀见势不妙,立刻振翅飞走了。
他迅速调整姿势,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别怕,只是阵风。”
先前还惊慌失措的梨瓷此刻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一脸信赖地看着他,“恕瑾哥哥放心,我不会像那只云雀一样薄情寡义的。”
谢枕川极力扳住控杆,没忍住分神看了她一眼,弯了弯唇,意味深长道:“若是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木鸢在风中摇摆了几下,最终在谢枕川的控制下平稳下来,他甚至还择出了一处柔软的草地作为降落点,木鸢轻轻擦过草尖,最终稳稳停下。
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梨瓷还没有什么实感,仍旧觉得脚下发软,握着谢枕川的手腕不肯放。
谢枕川静静立在她身后,身姿如松,任由她借力,若是梨瓷会把脉,便会发现指下脉搏跳动得越来越快了。
好半天,梨瓷才松开手,腕间的桎梏消失了,徒留一道浅痕。谢枕川垂眸看着空落落的手腕,只觉怅然若失。
梨瓷低头与自己身上的绳结较劲,只是那绳索绑得极紧,她费了半天力气,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绳结是用特殊的手法系的。”
谢枕川抿唇,声音比平素要沉三分,接过了她手里的绳索,手指轻巧地绕动几下,便解开了她腰间的绳结。
紧接着是绕过两腋系在衣襟前的那一处。
方才系带的时候还未觉得,着陆之后心绪骤然放松,谢枕川不禁便脸热起来。
他一手捏住绳结悬在空中,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拆解起来,越是紧张,反而越不得章法。
梨瓷歪头看着他,见玉白的脸上仿佛染了霞色,便以手作扇,好心地在他脸颊旁扇了扇,“恕瑾哥哥,你是不是很热啊?”
谢枕川镇定自若地“嗯”了一声,手中的绳结差点又缠紧三分。
他的衣襟微微有些散乱,可见粉色的霞光在那一片冷白肌肤上蔓延开来,连锁骨处那颗淡痣都显得生动。
梨瓷又抬高了手腕,举袖替他遮住了日光。
香云纱的袖子宽大,回青橙花的香气浮动,日光落于其上,映出明晃晃的一截皓腕来。
“过了辰时,日头有些烈了。”
谢枕川若无其事地替自己找补一句,只是呼吸放得更轻了-
这两人平安着陆,而初次驾驶木鸢的梨瑄便没那么幸运了。
他乘的木鸢在空中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弧线,绕着大相国寺转了一大圈,大概是借了同样的风,最后也回到了后山,甚至落地时也同样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侧风掀翻,木鸢翻滚着栽进了一棵树上。
梨瑄整个人倒挂在树梢上,晃荡了好一会儿,除了脚踝轻微扭伤,时不时有些疼痛外,竟奇迹般地毫发无损。
作为习武之人,这点伤痛自然不在话下,他利落地解开绳索,纵身跃下,不仅没有恼怒,眼中反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
这木鸢用来载人还是有些危险,但是用来从高处运送货物,倒是可行。
梨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忽略脚踝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然而很快,他就遭遇了比侧风更大的冲击。
不远处,两道熟悉的身影正以极其暧昧的姿势贴在一起。那高挑的男子手掌可疑地停留在女子胸前,而他的妹妹竟浑然不觉,双手还捧着对方的脸颊。
他立刻忘了自己的腿伤,健步如飞地冲上前去,大喝一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梨瓷闻声抬头,将手举得更高了些,笑靥如花道:“哥哥,你也回来啦!”
谢枕川手里是刚拆开的绳结,一脸坦然……不,道貌岸然地看着自己。
梨瑄的脸色变了又变,快速地补充一句,“见我受伤了,也不知道来搭把手。”
梨瓷正好拂下自己身上的绳结,连忙跑过去搀扶道:“哥哥,你没事吧?”
方才还没事,现在有事了。
“哥哥的脚踝好像扭伤了,你扶着一点。”梨瑄虚弱地往妹妹身上靠。
梨瓷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关心道:“是不是被风吹的呀,我们的木鸢方才也差点被风掀翻了。”
梨瑄自然不愿告诉妹妹自己是如何一头扎进树里面的糗事,只是不甘心地瞥了一眼谢枕川,还有些不服气,凭什么自己摔了,这人就能安然无恙?
谢枕川此时已解开所有绳结,从容走来。
他打量了下梨瑄的伤势,看出伤不重,便微微笑道:“梨公子第一次乘这木鸢,不过一点皮外伤,已经极为了得了。”
梨瑄阴阳怪气道:“自然比不上谢大人运筹帷幄,见风使舵的本事。”
谢枕川笑而不语,作为既得利益者,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梨瓷扶着哥哥往前走,又朝谢枕川担忧地问道:“哥哥的伤重不重啊,用不用敷药?”
“虽是小伤,到底伤在关节处,不可大意,”谢枕川正色道:“前边有位刘道人的伤药很是灵验,梨公子不如在此稍候片刻,我去买来。”
梨瑄不愿承他的情,大手一挥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过去看看。”
三人来到后殿偏僻处,只见一张太师椅孤零零地摆在角落,各色药瓶杂乱地堆在竹筐里。刘道人懒洋洋地躺在椅上,连吆喝都透着敷衍,生意也寥寥。
梨瑄略有些狐疑地皱眉,谢枕川不会是故意唬自己买些上不得台面的药,落下病根吧?
刘道长见了来人,也不起身,只是摆摆手,下意识地推卸责任,“药物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梨瓷软声道:“道长,我们还没买呢。”
刘道长眯起眼,将三人仔细打量一番,正要说话,谢枕川已经扔下一锭银子,言简意赅道:“跌打损伤药。”
眼见了这么大的一锭银子,便是刘道长也有些动容,他接下银子,从竹筐中翻找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来,“敷在伤处,若是小伤,三日便好。”
梨瑄半信半疑地接过了,瓶中是草绿色的药膏,敷在伤处便觉一阵清凉,疼痛缓解了不少。
他重新振奋精神,连脚伤都似好了大半,又要拉着梨瓷去将那木鸢买下。
回到大殿先前的摊位里,木鸢已不见踪影,只摆了些小巧玲珑的机括用具,那店家焦急地原地打转,见三人黯然回来了,总算是松了口气。
虽然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梨瑄仍是豪气冲天道:“店家,方才那两架木鸢,我都要了,你只管开价便是。”
“这……”那店家一时之间没有说话,看了一眼谢枕川的神情,才道:“那架小的木鸢可以卖予你,就照先前所说的价钱。大的却是不卖的。”
梨瑄也不在意,一边掏钱,一边随口问道:“为何不卖?”
那小伙计解释道:“大的是改良过的,咱们也还没研究透呢。”
梨瑄爽快地付出一张巨额的银票,忽觉不对,猛然抬头道:“等等,什么改良?”
“加了防侧翻的机关,”谢枕川不紧不慢地开口,见梨瑄一脸不忿地瞪着自己,又补了句,“昨日刚试出来的。”
那小伙计又心直口快道:“是啊,饶是这位大人轻功卓绝,都摔了好几次呢。”
谢枕川淡淡瞥去一眼,耿直的小伙计也立刻识趣地噤声了。
梨瓷的指尖微颤,目光落在谢枕川手腕处,语气里透着些自责,“是哪只手啊?”
那小伙计默默地走到一边打理机关,忍住了多嘴的冲动。
谢枕川慢条斯理地抬起她方才未握着的另一只手,不用挽起衣袖,便隐隐可以闻见药草的香气。
梨瑄立刻释然了,甚至幸灾乐祸道:“我还道谢大人身手了得,天赋异禀,能够毫发无伤地从那木鸢上下来,不过唯手熟尔。”
谢枕川神态自若,将方才的话如数奉还,“自然不比梨公子随机应变,见风使舵。”-
暮鼓自大相国寺的上空回荡开来,白日的喧嚣逐渐散去,夜风卷着细雨,京师亮起万家灯火,半是寒窗苦读的学子,半是朝歌夜弦的权贵。
夜雨渐密,街上仅剩一名行色匆匆的男子,周身裹着斗篷,看不出身影,正是这届春闱的主考官舒义。
雨水打湿了他的官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名册,踏进首辅官邸的角门后,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王丘年纪大了,有些畏寒,哪怕是在书房会客,脚下也偎着两名年轻侍女,解开衣襟将他的双足焐在怀中。
见舒义进来,他便苍声道:“都安排妥当了?”
“回阁老,誊录官和阅卷官皆已换了我们的人,”舒义从袖中取出名册,双手奉上,“这是目前拟定的录用名单,请阁老过目。”
王丘眯着眼睛看了看,“三十六人,是不是多了些?”
舒义面露难色,“阁老,您知道学生做事谨慎,这已经筛了又选过的,京师的关系盘根错节,若非有真才实学,便是敢送,学生也不敢替阁老收啊。”
王丘冷笑一声,就这还敢称自己是小心谨慎,若非这两个侍女皆是聋哑之人,他怕是死一万次也不够的了。
“做得干净些,濯影司近来盯得紧,谢枕川似乎有所察觉。”
“阁老放心吧,”舒义眸中精光一闪,笑道:“谢大人这几日正奉命休沐,学生听闻,今日他去了大相国寺,与自己那义妹玩得不亦乐乎呢。”
王丘总算是放心了些,又仔细看起那张名单来,舒义办事的确有几分牢靠,名单上除了姓名、出身,连孝敬的银两也写得明明白白。
他大概算了个数字,总算是首肯了,“如此看来,名单上的皆是名门之后,栋梁之才,就这么办吧。”
他将那张纸扔进了身旁的炭盆之中,火光直起,脚下的哑女吓得惊叫起来。
“啊啊——”
火舌顷刻将上边的字迹吞噬干净,化作一缕青烟。
王丘恼怒地踹了那哑女心口一脚,那哑女立刻老实起来,只是眼里噙着泪花。
没人在乎这么个小角色,王丘又把脚往那哑女的衣襟里伸了伸,缓缓道:“至于谢枕川,他若真敢查,就让他查。”
舒义听得一愣,“阁老的意思是?”
“这上面的人,便是皇帝要动,一时之间也有些为难,我倒要看看他能如何,”王丘老谋深算地笑道:“不过,为防万一,舒大人这几日务必谨慎,名单不得外泄,阅卷时也要做得天衣无缝。”
舒义连忙躬身道:“学生明白!”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丈育,一切为情节服务。
以此章致敬伟大的政治家、文学家、空气动力学家小谢。
第84章 入药
◎“莫不是送给梨姑娘的礼物?”◎
梨瓷顾及哥哥的伤,接下来也未去逛集市了,三人在大相国寺用了素斋,便各自回府。
马车缓缓驶入朱雀大街,青石板路在车轮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梨瓷掀开车帘一角,远远便瞧见府邸门前人影忙碌,有一人正指挥着几名家仆正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卸下箱笼。
梨瑄顿时心生警惕,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老宅的管家赵伯。
“仔细着点,这箱笼里边可是于阗产的玉器。”
赵伯声音虽有些苍老,但仍然中气十足,他才吩咐完,转头看见少爷一瘸一拐地走来,立刻便要来扶。
“赵伯,没事的,”梨瓷提着裙摆也跳下了车,脆生生道:“您腿脚也不方便,还是我来照看哥哥吧。”
赵伯拄着藤木拐杖上前道:“欸,哪能让小姐您动手,还是老仆来吧。”
瞧见赵伯的拐杖,便是厚颜如梨瑄也脸红了,连连摆手,“小伤,小伤,我自己来。”
方才敷了药,他的脚伤已经好多了,一半都是装出来的。
梨瑄自己下了马车,扫了一眼箱笼里琳琅满目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甚至还有一匣子葡萄,这才是三月的天气,也不知何处寻来的。
总之这里边一多半都是哄妹妹开心的,但是能选得如此称意,一定是出自娘亲之手。
他心头一热,声音微微发紧,“可是爹娘来了?”
赵伯点点头道:“小姐的生辰快到了,老爷夫人心中牵挂,便想着归家陪小姐过生,顺便为小姐操办笄礼。”
梨瓷眼睛一亮,也高兴起来,“爹爹和娘亲回来啦,他们现在在哪儿?”
“夫人在前院,老爷嫌这宅子小了点,出重金购下了隔壁的宅子,去置办房契了,”赵伯笑眯眯道:“等两处宅院打通,小姐的笄礼正好在新修的园子里办,那才叫气派。”
梨瑄听闻此言,顿时面露钦佩之色。想当初他购置这处宅子时,可是多方寻觅,耗费了数月光景,若不是运气好,也不能定下,父亲竟然这么轻松就办下来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赵伯看出他的惊讶,压低声音道:“老爷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谢指挥使的风啊,不借白不借。”
梨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果然自己还是脸皮薄了点。
梨瓷只听得了大概,便不甚明白,“哥哥,你们在说什么风啊?”
梨瑄一本正经道:“我们在说,这京城颐指气使的风气不竭,办个房契竟然要这么久。”
梨瓷果然被搪塞过去,安慰道:“不打紧,爹爹阅历丰富、处事练达,肯定很快便会回来的。”
两人踏进院门,只见院内也焕然一新,几个小丫鬟正忙着往廊下悬挂铜胎掐丝画珐琅玻璃亭式宫灯,院内的花草刚被浇过水,将叶片映得青翠欲滴,园中还新栽了株岭南十八学士,粉白相间的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着,错落有致地缀于其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幽冷香。
那棵百年的桂花树下正站着个一身青缎长裙、面容姣好的妇人,她手执金剪,正在修剪一棵罗汉松的枝叶,虽已年近四十,岁月却好似格外眷顾,在她身上只留下了成熟的韵味,哪怕刚从西域回来,仍旧不带半点风霜。
“娘亲!”
梨瓷立刻松开梨瑄的手,乳燕投林般扑进周澄筠怀里,朝母亲撒娇道:“阿瓷好想你。”
周澄筠连忙放下手中的金剪,回抱住她,有些心疼地道:“怎的瘦了这许多?”
梨瓷骄傲地挺直腰背,“不是瘦了,是阿瓷长高了。”
周澄筠又仔细将她打量一番,“还真是,眼见着都已经赶上为娘了。正好从西域带了些上好的胡锦和越诺来,晚些便请锦绣阁的大师傅过来,给你裁些新衣。”
“母亲。”梨瑄也急步上前,嘴唇张了张,想要问那千年紫参的事情,却又不知该不该开口。
周澄筠已经温温柔柔地打断了他的话,“瑄儿也真是,领着你妹妹去哪儿弄得这一身泥,两个皮猴儿,快去梳洗更衣吧。”
梨瓷身上倒还好,最多不过裙摆鞋尖沾了些草叶,梨瑄只勉强遮掩了自己受伤之事,衣裳上有好几处都被树枝挂坏了,原本精致的缂丝流云纹断裂开来,更显狼狈。
梨瓷自然乖乖回房去梳洗了,梨瑄却没走。
待女儿走远,周澄筠叹了口气道:“千年紫参哪有这样好找,倒是见识了不少骗局,不过是寻得了些线索,方才当着小瓷的面,我便没提。”
梨瑄安慰道:“娘亲不必担忧,妹妹这些时日食甘寝安,精神也很不错。而且好歹是找到了线索,不算无功而返。”
周澄筠微微颔首,望向渐渐昏暗的天色,轻声道:“等你们父亲回来再议此事吧。”
将近酉时,梨固便风尘仆仆地带着房契回来了,正好赶上晚膳。
梨家没有那么多规矩,饭桌上也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主位上的梨固一身金钱貔貅纹锦袍,虽已年过不惑,身形略有些发福,但眉目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他刚坐下,目光便落在女儿身上,反应也与周澄筠如出一辙,“小瓷怎么好似瘦了些。”
不等梨瓷开口,梨瑄便在一旁幽幽道:“孩儿也瘦了,怎的没人瞧见?”
梨固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急什么,有你胖的时候。”
梨瑄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蒸猪蹄肚,立刻觉得不香了。
梨瓷眨了眨眼,目光在父亲圆润的脸庞和哥哥清俊的轮廓之间游移,哥哥若是长胖实在可惜了,便小声道:“哥哥若是不想吃,可以给我。”
梨瑄故作哀怨地叹了口气:“哥哥平日里待你这么好,如今连一口吃的都要抢?”
“罢了罢了,”周澄筠也忍俊不禁,摇头笑道:“能吃是福,难道家里还缺你们这一口不成?”
梨瓷也夹了一块蒸猪蹄肚,小口尝了尝,随即眉眼弯弯地宽慰道:“是呀,我这些时日,在哥哥的照顾下,吃好睡好,病情也已经稳定许多,爹爹和娘亲不必替我担忧。”
见她如此懂事,梨固心中既欣慰又酸涩,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这次我和你娘亲去西域,确实打听到了一处盛产紫参的地方。只是,据当地人说,千年紫参极为罕见,多年才能出一株,而唯一的一棵,早在几年前就被一个京城口音的商人买走了。”
梨瑄闻言,不假思索道:“听闻濯影司耳目遍天下,此事不如请谢枕川寻查一番?”
面对这个提议,梨固不置可否。
周澄筠对谢枕川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梨瑄来信说其母嘉宁长公主认了梨瓷作义女之事,还愿为女儿操办笄礼之事,想来一家皆是急公好义之人,她见夫君神色莫测,便温和地岔开话题道:“如此说来,小瓷的生辰也快到了。”
梨固顺势接话,豪迈道:“小瓷可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在京城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及笄礼?”
梨瓷摇头,“不用大办,只要爹爹、娘亲、哥哥都在我身边,我便很开心了。”
“若是要请人观礼的话……”她掰着手指数了数,只数出滢表姐、二舅舅、二舅母,还有谢枕川和长公主殿下几个人来。
周澄筠莞尔一笑,柔声道:“那便依你的意思。若是长公主殿下愿意,不如请她来做主宾,如何?”
梨瓷连连点头,“好呀。”
这件大事便这么敲定了-
三日休沐的最后一日,谢枕川闭门不出,在国公府的书房里待了一整日。
谌庭知晓他在筹谋要事,下值后,依着他的吩咐办妥了差事,便递了帖子入府求见。
谢枕川的院子今日把守格外森严,连洒扫的仆役都被屏退在外,谌庭也很晓事,连个侍从也未带,亲自抱了一个沉甸甸箱笼去寻他。
推门而入时,便觉室内传来淡淡香气,香甜如岭南蜜望沁人心脾,又掺了一丝清新淡雅的味道,像是黎檬子的气息。
谌庭点点头,只觉这熏香倒是不错。
谢枕川正伏案疾书,闻声只略抬了抬眼,复又垂眸,仔细地在一本奏疏上誊抄着什么,连寒暄都省了。
见谌大人颇有些费力地抱着箱笼进门,南玄赶忙上来搭把手,两人合力将木箱搁在案上,发出了轻微的一声闷响。
谌庭是文官,难得做一回这样的重体力活,便累得气喘吁吁的,索性不顾仪态地往椅上一瘫,歇了一会儿才道:“什么东西,竟还要你亲自来誊?”
谢枕川笔走龙蛇,淡淡道:“请诛贼臣疏。”
谌庭面露讶色,虽然满腹疑问,终究是没多嘴。
谢枕川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待墨迹稍干,便将这奏疏推到了谌庭面前。
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求生欲,谌庭接过细看,并未陈列预想中的十大罪状,而是密密麻麻列了三十六个人名,有些名字看着虽然眼熟,但并非朝中同僚,也不像是王党的走狗。
他皱眉道:“这算是什么谏书”
“投石问路罢了。”谢枕川漫不经心将方才所用的那一支吴兴湖笔掷进笔洗之中,墨色顷刻化开,瞬间染污了整缸清水。
他目光幽深,缓缓道:“这是本届春闱既定的录用名册。”
“说笑了,后日才是春闱,你如何得知——谌庭面上一怔,徒然变色,“这……实在是胆大包天!”
不过是薄薄一本奏疏,此刻却似烙铁般烫手。谌庭连忙将其还给了谢枕川,压低声音道“如此重要的证据,怎么会落到你手中?”
“前天夜里,舒义冒雨去了王丘府上,”谢枕川的声音没什么情绪,眸色微冷,透出一股寒凉之意来,“昨日,王府打杀了一名暖脚婢,证据便是她以死带出来的。”
王丘嗜好以年轻侍女暖脚,在京师已经不是秘闻了,谌庭仍有些惊讶,毕竟王丘做事小心谨慎,那些侍女无一不是又聋又哑,目不识丁,如何能带出这等机密?
他垂眸一看,这才发现那张原稿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竟是以血为墨,“画”出来的。
“竟能记下三十六个名字,也算是奇女子了,真真是红颜薄命啊,”谌庭立刻便怜香惜玉起来,唏嘘一阵,又道:“你打算何时上奏?”
“明日。”
“明日?”谌庭愕然,“你提前弹劾,若王党临时换人,岂不是前功尽弃?”
谢枕川勾了勾唇角,不以为意,“一日时间,便是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来不及更替了。便是能换下几个草包,多取几个真才实学之人,也算是功德一件了。何况应天帝……”
他忽而沉默,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
谌庭已然明了,“你担心圣上的态度?”
谢枕川并未应答,将血书与奏疏一并收入匣中,话锋一转道:“没什么,你今日登门,可是先前所托之事有了着落?”
提到此事,谌庭又得意起来,他将那箱笼打开,露出里边黄绿相间、周身覆满鳞刺的异果来,“这黄梨可是南洋贡物,若非我亲自与那使臣周旋,哪里能得来这许多?”
谢枕川挑眉,难得附和一句,“鸿胪寺少卿,果真是名不虚传。”
“那是自然,”谌庭自夸一句,又问道:“听闻这南洋黄梨酸甜可口,味美香浓,莫不是送给梨姑娘的礼物?”
谢枕川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眼,意味深长道:“算是吧。”
“看不出来,谢大人竟是个会讨义妹欢心的,还学会借花献佛了,”谌庭笑骂他一句,又忍不住打听道:“看来近日有所进展?”
谢枕川腕间的伤仍隐隐作痛,却抵不过记忆中那抹温软触感,他压下嘴角的弧度,将身子往后一靠,语调闲散,“干卿底事?”
谌庭果然被他骗过,促狭笑道:“瞧瞧,这就恼了。”
谢枕川懒洋洋睨他一眼,并不辩解。
谌庭只当他费了这许多功夫,还没有什么进展,又暗自舒坦起来。他咳嗽一声道:“好了,不提此事了。我来了这么久,谢大人连盏茶都舍不得么?”
谢枕川抬了抬手,南玄连忙去沏了茶来,又解释道:“谌大人见谅,并非有意怠慢,世子这几日饮食清淡,连茶都戒了,是以此处也未备着。”
谌庭又抬头往谢枕川面前的桌案看了一眼,除了堆叠的文书,还有许多医书,一本手札摊开一半,旁边的茶盏里泡着一颗青青圆圆的果子,散发出青涩的香气。
“若不知情,还以为你要弃官从医了”谌庭调侃一句,又道:“这是什么调养的法子?”
他正要捡了那本医书来看,谢枕川已经眼疾手快将其抽走了,“没什么,先师手札而已。”
谌庭自然知晓谢枕川曾拜杏林仙手黄逸为师,更为好奇了,“我见上边写着黎檬子、蜜望、黄梨,这些果子也可以入药?”
谢枕川从容以对,“万物相生相克,皆可入药。”
谌庭又道:“那‘清浊去腥’又是何效用?”
“你看错了,”谢枕川抬手合上手札,语气平静,“不过是生津止渴、健脾益胃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阿瓷:“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呀?”
估算出“三分春”毒发时间、努力让自己变得好吃的小谢:“我。”-
补药误会,只是血液血液血液。
此章为剧情需要,没有科学依据哈,大家不要效仿(不是)。
第85章 及笄
◎好在也无人察觉他的失态,因为众人皆已看得出神。◎
隔日上朝时,谢枕川便将这封仅写有三十六个人名的“奏疏”带进了宫中,待到朝会散了,众人离去,他便转身去了御书房请求觐见。
御书房内暖风阵阵,除却皇上惯用的龙涎香气,还有女子的脂粉气息,紧接着便是惠贵妃矫揉造作的声音。
“臣妾知道皇上政事繁忙,但也不可不顾惜龙体,这是臣妾花了三个时辰炖的桂圆莲子猪心,皇上可要用一点?”
她此刻正依在应天帝身侧,手中捧着一碗精心炖煮的汤羹,见谢指挥使来了,便掩唇笑道:“谢大人不是正奉旨休沐吗?噢,瞧我这记性,这三日假期已然结束了。”
她语带讥讽,谢枕川却连眼风都不曾扫她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向应天帝作出行礼之势。
应天帝也不想引火烧身,赶忙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起来说话便是。”
“谢圣上,”谢枕川未行跪礼,拱了拱手道:“恕微臣直言,御书房乃圣上处理朝政的机要重地,后妃不应涉足。”
惠贵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怨怼,何况谢枕川私下面圣,一准儿没什么好事。
她娇声道:“皇上,您瞧谢大人这话说的,臣妾不过是关心圣上,特意送汤过来,怎的就坏了规矩呢?”
应天帝的语气里果然没什么责难之意,只是道:“好了,爱妃有心,这汤朕会喝的,只是恕瑾说得也有理,你暂先退下吧。”
虽是如此,惠贵妃尤不知足,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反击道:“臣妾的确不如皇后娘娘贤良淑德,连二皇子昨夜高热不退,娘娘都能忍着不来惊动圣驾呢。”
这话虽是对应天帝说的,她却又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谢枕川的反应。
只见谢枕川面色如常,置若罔闻,反倒是应天帝听了这话,微微一怔,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
这样的事,梓童原先也是做过的,她嫁入东宫时年纪实在太小,莫说高热了,便是长大后来了癸水腹痛,她也要红着脸唤自己回来。
只是后来……他羽翼渐丰,不再需要长公主和谢家的助力;再后来,有了心腹的大臣,有了心仪的女子,再见梓童,反倒成了一种屈辱。
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却处处受先帝桎梏,被过继成为太子,娶谢流萦为皇后,就连立储之事,都要受先帝掌控。
是以他去坤宁宫的次数越来越少,早早与惠贵妃诞下长子,对王家也越发信重。
后来王家势大,他不得已又用起了谢枕川这把刀,与谢流萦的关系也好了些,只是长子与嫡子之间足足十三年的年龄差,便是横亘在他与梓童之间的鸿沟。
大约是当着谢枕川这个国舅的面,应天帝不知怎的也有些心虚,如此看来,的确是厚此薄彼了些。
他清了清嗓子,忙道:“恕瑾不必担忧,宫中御医诊治及时,昨夜二皇子的高热便已退了。今日朕还特意派了太医院院使前去查看,并无大碍。”
谢枕川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勾了勾唇笑道:“圣上乃真龙天子,龙恩浩荡,二皇子身为嫡子,吉人自有天相。”
他又向坤宁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垂眸道:“皇后凤仪天下,该当六宫表率,贵妃娘娘虽然不如,也不必妄自菲薄。”
惠贵妃被这一番话气得咬唇,衣袖之下的手指都捏白了。
那谢流萦不过就仗着投了个好胎,她与皇上青梅竹马,这皇后之位本就该是她的!
应天帝却只觉得谢枕川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妥帖,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的确是忠臣良将。
谢枕川又道:“只是微臣今日确有要事禀报,贵妃娘娘还不走,是要干预朝政吗?”
惠贵妃气得跺脚,只是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她再是心有不甘,也只能恨恨地瞪了谢枕川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御书房的门重新合拢,应天帝看向谢枕川,正色道:“难得见爱卿如此急切,究竟所为何事?”
谢枕川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疏,不疾不徐道:“微臣收到密报,本届春闱有人徇私舞弊,未及开考,已内定了录取名册。”
应天帝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笑道:“爱卿会不会是过于担忧了?这春闱还未开始,说不定只是一场误会。”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挥了挥手,催促小黄门快些去将谢枕川手中的奏疏拿来。
小黄门一路小跑,很快便将奏疏取来,呈给了圣上。
应天帝翻开一看,这奏疏中一句多余的话都未写,只是井然有序地列了许多人名,好似一张密不通风的大网。
他顿了顿,道:“这是……?”
谢枕*川知晓他所问何事,沉声静气道:“三十六人。”
应天帝面上一惊,本届春闱贡额不过五十六人,怎的有如此之多?再仔细看,名册上有几个名字,便是自己也有所耳闻。
他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道:“这个‘杨学义’,莫不是杨尚书长子?朕听闻他最近在京中诗文会上拔得头筹,想来也有几分才学。”
谢枕川微微笑道:“听闻本次诗文会在兰屏酒楼举办,酒楼的东家便是杨尚书的远房子侄。名单上还有几个名字,亦是近来在诗会雅集上‘崭露头角’的权贵子弟。”
应天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好半响,才合上奏疏,强自镇定道:"朕不会问你这名单从何而来。但科考未毕,也不能仅凭此名册而定罪。"
谢枕川对此早有所料,躬身道:“圣上所言极是,那微臣便等放榜后再见分晓。”-
自从定下了及笄礼的章程,梨家便开始忙碌起来了。
不过半月的功夫,便将两处院墙打通,修一新,园中瘦竹拔了,栽上了玉兰,连池边的栏杆都换成了上等的汉白玉,洁白无瑕、温润细腻不说,精心雕刻着同株、团花、折枝、缠枝的四季花卉纹,连花瓣叶脉也栩栩如生。池子里边有许多肥嘟嘟的锦鲤游来游去,池中的鱼食多得吃不完,玉兰花掉落在池中,又争相去衔。
笄礼的日子便定在了梨瓷生辰这一天,虽未大肆操办,但久闻她被嘉宁长公主认作了义女,长公主又亲临做正宾,京中已有不少人闻风而动,贺礼和名帖如流水般送进了梨府。
这一日,梨瓷难得起了个大早,任由绣春在自己脸上妆扮涂抹,二舅舅一家到得早些,梳妆时,周滢还过来与她说了会儿话。
虽然只请了自家人来观礼,但该有的流程却一个都不能少,三加三拜,莫说衣裳了,连发笄都换了三次。三拜出房时,朝云近香髻上簪了套沉甸甸的金镶宝石的花树钿钗冠,曲裾深衣也换作一身银朱色金线绣宝相花大袖礼服,这礼服是早就备好了的,只是近日又改了尺寸,衣襟处添了些,腰身却不堪一握。
梨瓷缓步出房,来到众人面前,盈盈一拜。
她少有打扮如此庄严的模样,发髻高挽,珠钗摇曳,彻底褪去了小女儿情态,越发衬出她的端庄明艳。
宾客皆是梨瓷身边亲近之人,但仍然静了一瞬。
谢枕川安静地站在人群的最后,待嘉宁长公主颂完祝词,目光总算舍得从她身上移开。
好在也无人察觉他的失态,因为众人皆已看得出神。
三加三拜之后,便是醮子。
待嘉宁长公主颂了这一轮的祝辞,梨瓷便行拜礼,接过她手中的醴酒,洒在地上祭拜天地,随后自饮。
周澄筠在她身侧小声道:“沾一点便是了。”
酒液沾湿了嘴唇,梨瓷轻轻舔了一小口,是清甜的米酒,便没忍住,将剩下的小半盏都喝了。
聆训后便算作是礼成,众人依次入席开宴。
宴上,梨固亲自向嘉宁长公主道谢,“今日劳烦长公主殿下拨冗来当主宾,实在是感激不尽。”
嘉宁长公主摆手笑道:“本宫既已认梨瓷为义女,自是应当的,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说起来,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拜托殿下。”梨固自然没有客气,顺势便提起了寻药之事,将那西域商人的线索说了。
嘉宁长公主轻叹一声,“此事本就是因我儿而起,算不上拜托,本宫责无旁贷。”
就连周承章也道:“我虽人微言轻,也愿尽绵力。”
谢枕川开口道:“这千年紫参,我先前便已派人在京师寻过,几乎少有人听闻,我也曾想过此等宝物是否进贡给了圣上,可是查阅了这些年的入库卷宗,也未见其踪迹。莫非是进了应天帝的私库?”
嘉宁长公主爽快道:“无妨,待本宫进宫打听一番,自然便知道了。”
梨固闻言大喜,觉得此事有着落了,又带着女儿朝众人深深拜了一拜。
长公主连忙客气请起,十分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道:“今日令爱及笄,本宫有缘得见了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知婚事可有打算?”
虽然知道长公主是好意,但这问话里还提到了外甥女,梨固一时不好作答,便没有说话。
周澄筠看了一眼二嫂,周夫人会意,笑着接话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关心,只是我家滢儿顽劣,还是再多留两年吧。”
周滢非但不以为耻,反而跟着笑道:“是啊,娘亲也不想我结亲成了结仇。”
嘉宁长公主果然被逗笑了,“若我有这么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也舍不得早早许人。”
周澄筠也径直出言道:“我们打算为阿瓷招婿。”
席上又静了片刻,便是周滢,也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说法,睁大眼睛看着小表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梨瓷一边勉力支撑着顶上钗冠,一边忙着用膳。
从清晨到现在,除了方才的醴酒,她几乎连一口水都未喝过,哪里还顾得了他们说了什么,便是招婿,也不及眼前珍馐重要。
嘉宁长公主虽然也感到意外,但又觉着这个主意很是不错,女儿出嫁总是容易受委屈,梨瓷又性子单纯,招婿再合适不过。
“如今可有了合适的人选?”
梨固摇头道:“初来京师,诸事繁杂,尚未相看。”
一旁的梨瑄突然插话道:“爹爹不必忧心,谢大人已经应承了妹妹,会替她相看的。”
无论各自出于什么样的角度,众人皆觉得这件事听来比梨瓷招婿更为离奇,齐刷刷地转头看向谢枕川。
在这个时候被点名、众人注目,谢枕川仍旧晏然自若,微微笑道:“确有此事。”
嘉宁长公主是其中最不敢置信之人,毕竟恕瑾可不像是会对这种事上心的,她便问了一句,“你何时应下的?”
谢枕川懒洋洋偏头,作出思索模样,半响才道:“半年前。”
嘉宁长公主又问,“你在京中应当也认识些青年才俊,可有与小瓷相配的公子?”
谢枕川一脸坦然,“无有。”
梨瑄在一旁凉凉道:“想必是谢大人心思缜密,谨小慎微,是以半年过去了,莫说公子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长公主笑骂了一声,也是替他解释道:“我儿愚钝,素来不通情爱之事,叫他查个案子还勉强可以,相看女婿只怕要误事。”
梨瑄连连点头,“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
嘉宁长公主又看向梨瓷,笑道:“明日便是春闱放榜之日,四月殿试后又有荣恩宴,届时新科举子齐聚,小瓷不妨随我去看看,若有中意的,榜下捉婿也无妨。”
梨瓷垂眸应下,却再没了用膳的心思。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缠着谢枕川询问相看赘婿之事,对长公主所说的“荣恩宴”也一点兴趣都没有,虽然勉强应了,但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梨瓷抬眸望向眼前的琉璃盏,里边盛着玫瑰色的酒液,是爹爹从西域带回的葡萄酒。
她还在心中回味方才那醴酒的甜美,此刻鬼使神差地端起了琉璃盏,偷偷地抿了一小口。
酒液醇厚浓烈,除却一点酒气的辛辣,更多的是葡萄酸酸甜甜的味道,两者交织在一起,成就了一种微妙而诱人的口感。
她举杯时,正对上谢枕川投来的目光。
他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不过偷喝了一小口酒,很快便被发现了,此刻也正冲着自己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多饮。
这不劝还好,一劝,梨瓷反而觉得委屈起来。她已经有一个哥哥管束自己了,谢枕川仗着是自己的义兄,相看赘婿之事明明办得不利,如今却也要来管束自己。
这样一想,她心中便生出了几分叛逆,当着他的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枕川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莫说此种葡萄酒酿造时添了太多饴糖,较寻常酒液甜美不少,便是顾及那尚未发作的“三分春”,她此时也实在不宜饮酒。
及笄礼上浅尝了半盏醴酒,宴上又饮尽了一盏葡萄酒,本来后劲就大,她两种酒混着喝,双颊很快便浮起红晕,眼神也朦胧起来。
好在宴席很快散去,嘉宁长公主与谢枕川先行离去,周家三人也告辞返家,梨瓷不胜酒力,只觉得头晕目眩,绣春和裕冬一块儿扶她回房休息。
行经游廊时,有暖风拂面,她恍惚间回头,似乎看见谢枕川站在廊下,长身玉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小姐?”绣春担忧地唤了一声,梨瓷这才回神,也不说话,只是扁着嘴巴,可怜巴巴的样子。
不过眨了眨眼,方才那片身影已然不见了,应是自己看错了。
绣春忙抚了抚她的背,“可是喝了酒烧心?”
梨瓷恹恹地点了点头。
绣春见裕冬一人扶着她仍有余力的样子,便道:“我去为小姐煮醒酒汤,你先扶她回房吧。”
裕冬应了一声,果然毫不费力地扶着小姐回去了-
谢枕川是今日前来观礼的宾客中第一个到的。
这倒并非他性急,而是心有挂碍。
他这些时日潜心研读医典,推演病理,多有所得,甚至还试着推算了“三分春”第二次发作的时间,正是今日。
他素来沉心静气,算无遗策,不为未至之事担忧,可是昨夜,竟然罕见地做起梦来。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说前半段尚是忧思所致,后半段却化作旖旎绮念……待到惊醒时,只得起身沐浴更衣。
此时天色尚早,谢枕川又去药圃里采了新发的药草,熬煮成可以缓解“三分春”症状的汤药,虽然不能解毒,至少发作起来不会那么……难受。
那汤药需得趁热服用效用最好,便暂且同他亲手制的礼物留在了马车上,自己则带了寻常的贺仪前往。
直至礼成,一切如常,担忧之事也不曾发生,谢枕川这才在心中暗舒一口气,
只是宴上见梨瓷饮下一杯葡萄酒,双颊坨红,心又悬了起来。
好在宴席很快散去,他佯装出府,去马车里取药。
南玄已经久候多时了,他将盛着汤药的竹筒从温鼎里取了出来,用帕子裹好,正要提醒世子当心烫手,却见谢枕川已经纵身跃上院墙,动作颇有几分轻车熟路,不像是第一次了。
不愧是自家世子,就连这等偷偷摸摸、不可告人的梁上行径,做来仍如此飘逸出尘。
他叹服了一声,又赶紧替世子掩藏行迹,朝车夫道:“不用停,快走快走。”
第86章 簪发
◎生疏而又慎重其事地将其簪在了梨瓷的发上。◎
梨家扩建之后,梨瓷换了新的院子,院中有正房三间,院墙根掘了道浅沟,约莫尺许深浅,引活水入园。水旁植了几丛芭蕉,叶大如席,后院还栽了几棵梨树,此时正时花期,落英缤纷,似乱琼碎玉。
裕冬替小姐摘了繁重的钗冠,掖好了锦被,便轻手轻脚地出门在外边候着。
不多时,裕冬便看见了一道影子翻身进了院墙,如入无人之境。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贼人如此猖狂!
裕冬立刻提刀冲了过去,亮刃出鞘时,才发现那人有些眼熟。
她急急刹住脚步,“谢、谢大人。”
谢枕川稳稳落定,手中提着一支竹筒、一长方木匣,神色自若道:“我来给你家小姐送药,她呢?”
“小姐不胜酒力,正在卧房休憩,”裕冬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竹筒,不敢耽误正事,连忙道:“容奴婢前去通禀。”
裕冬重新推开卧房的门,走到那架子床边道:“小姐,谢大人给您送药来了。”
梨瓷早已经踢开了半床锦被,此刻抱在自己怀里,微微睁开眼,软绵绵地反抗,“不要骗我,我才不喝药。”
……以往见绣春劝小姐喝药时,也没这么难啊,裕冬无计可施,只得转头往门外看。
见谢大人亲自提着东西过来了,她赶紧让出位置,自己候到一边,轻声道:“小姐,您看这是谁?”
谢枕川拆了素帕,竹筒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不冷不热,恰好入口。
他俯下身来,一手持着竹筒,一手托住她的肩背,将她慢慢扶起倚在床头,低声询问她的病症,“阿瓷可是觉得心神不宁,浑身发热,面上还烫么?”
他所言皆而有之,梨瓷却不答,仗着那几分醉意,伸出一只手捧住眼前那张玉面,睁大了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睛,口出狂言道:“长得的确有几分俊俏,可是,我如何要信你是谢家哥哥?”
那可是京城人闻之色变的濯影司指挥使谢大人的脸!
小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裕冬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总算是掩住了自己的抽气声。
剩下的恐怕不是自己能看的了,她放轻脚步,关好房门,懂事地退了出去。
见眼前人不答话,梨瓷便变本加厉起来,干脆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捏住了他的脸。
银朱色的大袖滑落一半,露出两截凝脂般的皓腕,白得晃眼,她十指柔嫩如葱,没什么力气,与其说是捏脸,更像是虚虚捧着。
那双好看的凤眸似乎也惊讶地微微睁大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半含着笑意、半含着威胁地挑了挑眉,“我尚不知,阿瓷口中说的是哪位谢家哥哥?”
“自然是最讨厌的那个。”梨瓷只觉得指间触感冰冰凉凉,软软滑滑,好生舒服。
她舍不得放手,便用指腹在他脸颊上轻点,细数他的错处,“管束我吃食、管束我吃药,我今日及笄,就连他送的生辰贺礼都是几味药材。”
纵然被捏着脸,谢枕川面上笑意仍然好看得不可思议,他耐心解释,“那几味药材皆是我亲手炮制过的,于你的病情有益,哪怕用来做药膳也是好的。”
梨瓷又哼哼唧唧地控诉道:“最最可恶的是,不答应我入赘,还骗我说替我相看夫婿,却没有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怔住了,虽是无意吐露了心声,说完却只觉茫然,也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似乎只能等待谢枕川给出的答案。
谢枕川却凝眸望着她,漆黑湛深的眼睛里浸润出一分认真的神情来,“未曾骗你。”
梨瓷微微一愣,却更不想要他替自己相看的夫婿了。
浓密而纤长睫羽垂落下来,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也遮住了潋滟的水色。
她松开捏着谢枕川脸颊的手,整个人又缩回锦被里,像只受了伤的小兽,懵懵懂懂地倾吐着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我好难受。”
谢枕川抬手探了探她的前额,果然有些烫手,只当是那‘三分春’的药性发作了,便将竹筒又递近了些,轻声哄道:“没事的,喝了药便不难受了。”
他指尖带着沁人的凉意,明明方才还沉浸在微醺之中,一触之下,思绪似乎也清醒起来。
梨瓷将脸埋进锦被里,闷声道:“喝了药也不会好的。”
“好,只是舒缓症状的汤药,不喝也无妨,”谢枕川从善如流地放下竹简,挽起衣袖,露出手腕,递到她面前。
梨瓷总算是探出小半张脸来。
他的手腕也很漂亮,肌肉线条流畅而刚劲,淡青色的筋络与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分明能够感知蕴含其中的巨大力量,却又被这份美吸引着,诱出心中想要据为己有的邪念。
她张口欲咬,最后却又放弃了,只是将锦被抱得更紧了些,别过脸道:“不要吃这个。”
谢枕川这才恍然,自己是先入为主了,这并不是“三分春”毒发的症状,不过是饮酒之后的醉意而已。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几分失落,收回手,却又觉得她方才那些醉话越发可爱起来。
“那便不喝药了,”他声音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又像是也沁过了清冽低醇的酒液,“我还为阿瓷备了两件贺礼,可要看看?”
梨瓷一动不动,只是露出锦被的那双眼睛忽闪了一下。
谢枕川从木匣中取出自己亲手所制的那支白玉梨花簪,递到梨瓷面前。
这是一块举世罕见的羊脂白玉所制,玉料细腻纯净,像是一枚软软糯糯的年糕,梨花瓣被打磨得薄如蝉翼,白得几乎能够透光,花蕊处是浑然天成的黄皮雕成,还带着一点沁色,巧夺天工。
梨瓷的眼睛亮了亮,她虽然喜欢,但半张脸仍旧藏在被子底下,只是稍稍偏了偏头,示意谢枕川为自己簪上。
方才这一通折腾,原本精致的朝云近香髻早已经歪歪扭扭,松散得不成样子了,谢枕川也不会簪发,生疏而又慎重其事地将这白玉梨花簪簪在了梨瓷的发上。偏生她长得好看,随便一簪都美得不成样子,更又透出慵懒写意的风情,是另一种惊心动魄。
谢枕川微怔了怔,这才又打开木匣的底层,刚启开一条缝,一股浓郁的甜香便盈满室内,令人食指大动。
木匣彻底打开,里边盛着的是两块小小的梨花酥,大约是谢枕川精通丹青的缘故,不管是梨花簪、还是梨花酥,都做得栩栩如生,梨瓷都有些不忍心下口了。
她犹豫半天,还是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整张脸,满怀期待地张开了嘴巴。
谢枕川将木匣递了过来,却在离她半尺远的地方停住了,“先坐起来,别不小心噎着。”
梨瓷慢吞吞地坐起身,伸手取来一枚梨花酥,这样小的个头,她一口便吃下去了,咬开内馅,才发现这里边是熬得绵密的蜜望馅心,和清香的梨汁酥皮交织在一起,馥郁香醇,甜而不腻。
她舔了舔沾在唇边的蜜望软馅,尤不满足,“还要。”
还有一小块玉白的酥皮落在了嫣红的唇瓣上,像是衔了一片梨花瓣。
谢枕川眸色深了深,将另一块梨花酥也投喂给她。
他特意令人将这梨花酥做得仅有两指大小,多吃一枚也无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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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葡萄
◎他大约真有魅惑人心的本事。◎
梨花酥入口即化,梨瓷一口气吃掉两枚,甜香仍然盈满唇齿,木匣被“咔嗒”一声合上,空气中浮动的甜香仍然不绝。
那两枚梨花酥实在太小了,不过能够香香嘴巴,反而勾得人心里更为犯馋。
梨瓷不死心,又伸手拽住了谢枕川的衣袖。
谢枕川微微扬了扬唇角,也不辩解,任她在自己袖中翻找。
袖风拂过面颊,一缕久违的茶香也扑面而来,似乎又与先前有所不同,像是用蜜望窨制过的凤庆滇红,沸水一激,清冽甜爽的茶韵忽地腾起绵绵的甜雾来,香气高长,醇纯甜滑。
她像一只寻食的小狗一般在他身上轻嗅,却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大概是酒意壮胆,她扣住他的手,故意装出凶悍的语气,“剩下的梨花酥呢?”
可惜声线过于清甜软糯,任凭如何逞狠,也没能添上半分威慑之力。
谢枕川摊开修长的手指,表情无辜,眼底漾着笑意,“大人明鉴,的确是没了。”
“可是你身上的味道好甜,”说着近乎轻薄调戏的话语,可梨瓷满心都是那块子虚乌有的梨花酥。
谢枕川眉梢微挑,声音像是茶雾一般低低缠上来,透出一点撩人的暗哑,“那不是桃花酥,而且,你不是说不喜欢?”
梨瓷虽然醉得晕晕乎乎的,但对自己说过的话还记得清楚,委屈地扁嘴,“我没有说不喜欢,我说的是‘不要吃这个’。”
“嗯?”像微醺会传染似的,谢枕川竟也认真地同一个醉鬼计较起来,不紧不慢地同她翻起旧账,“阿瓷没有不喜欢你最讨厌的谢家哥哥么?”
他这话太拗口,梨瓷极为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仍旧反应不过来,干脆气哼哼道:“顺天府的恕瑾哥哥就是最讨厌的,我只喜欢应天府的谢徵哥哥。”
谢枕川微微一愣,声音更低了些,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为何?谢徵能够为你做的,谢枕川只会做得比他更好。”
梨瓷理直气壮道:“谢徵哥哥那里的糕点比你多,而且他才不会那么小气,管我吃多吃少。”
她又在心里悄悄补了一句,而且,“他”出身远不如谢枕川显赫,自己再多磨些时日,没准就能哄得他答应入赘了。
谢枕川原已经做好了自省的准备,却不想听得的是这番直白得近乎天真的话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初识时对她无意,也不知她病情,好在自己口味清淡,也不喜饴糖,才未惹出祸事来,如今竟成了她讨伐他的把柄,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他只得耐着性子哄道:“此事也并非我愿,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待你病愈,我亲手为你做梨花酥如何?”
梨瓷摇摇头,表示自己才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谢枕川又温声解释,“可是你方才已经翻遍了,的确没有了。”
梨瓷眨了眨眼睛,觉得他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但是又有几分不甘心,便朝香几一指,任性道:“我现在就要吃。”
谢枕川顺着她指尖望去,饶是他出身勋贵世家,有时也不得不为梨家的财大气粗而折服。
香几上摆着一个缠枝葡萄纹的金胎西洋珐瑯盘,盘中盛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紫葡萄。
这三月的葡萄着实罕见,便是皇帝点名要吃,也少不得要被御史弹劾劳民伤财。
谢枕川将那珐琅盘端了过来,搁在了床边的案几上。
盘中葡萄颗颗饱满如东珠,从遥远的西域运来,连果皮上的白霜都未曾破损,蒙蒙地沁着一层水珠,在日光下泛出诱人的光泽。
他忽地想起先前在应天府时,梨瓷满心欢喜地携着一枚荔枝跑来,要教自己怎么吃的情景。
谢枕川心中微微一动,起身去洗净了手,从枝头摘下一颗如珠似玉的果子,亲自为她剥起葡萄来。
绛紫色的葡萄落在修长如玉的指间,越发衬得那双手矜贵优雅。
翻手可为云、覆手可为雨,唯独不沾阳春水,此刻竟然极尽轻柔地将柔软的薄透的果皮剥离下来,露出珠圆玉润、完好无损的果肉,汁水浸润下来,在他指间微微泛着光。
又降尊纡贵地托着那枚葡萄果肉,递到自己唇边来。
梨瓷下意识启唇,他的指尖便抵住了自己的唇瓣,微凉的葡萄肉被推进来,像是不经意,又像是蓄谋已久的撩拨。
她仓促咬下,几乎擦过他的指腹,甜润的汁水在舌尖迸开。
这是她第一次未曾细细品味果肉的甜美,满脑子都是方才唇齿间微妙的摩擦。
葡萄皮的颜色残留在指上,晕染出艳丽的玫瑰色泽,更像是透过指尖,沾染到了少女白皙柔嫩的肌肤上。
“甜么?”
那双凤眸的眼眸微微上挑,漆黑沁润,摄人心魄,也好似葡萄一般。
葡萄的蜜汁还残留在唇上,梨瓷慌慌张张地点头,又补充道:“我吃好了。”
据传狐狸眼中至味莫过于葡萄,世人言苏妲己祸乱朝纲,其蛊惑纣王,喂食的也是此物,如今看来,却有几分道理。
既然哄得了佳人欢心,接下来便到了进献谗言的时候。
“吃饱了便不要了么?”谢枕川注视着她泛红的脸颊,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拭指尖,“阿瓷不妨说说,谢枕川到底是哪里不好?”
明明动作斯文克制,偏生被梨瓷瞥见他反复摩挲触碰过她唇瓣的那处指节,顿时连脖颈都漫上绯色。
他大约真有魅惑人心的本事,那双手轻易便挑动心弦,不自觉地卸下了防备,说出不理智的话来,“他哪里都好。”
“就是太好了,”梨瓷低垂着眼睫,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像是缠着一团解不开的结,“他不会答应入赘的。”
谢枕川微微一怔,他五感过人,耳力更是极佳,而此时此刻,却几乎要疑心自己听错了。
怔愣之后,甜蜜与欢喜便如春日雨后疯长的藤蔓一般在心间肆意蔓延,只觉得她指间揉搓捻按的不是别的,是自己早已俯首称臣的心,不经意便能将其揉圆搓扁,又簌簌开出花来。
“入赘”二字,初闻时只觉是妄语、是戏言,此时再听,已成了世间最动听不过的情话,哪怕还浸着醉意,也足以让他为此切切在心,神魂颠倒。
他喉结滚了滚,最终却并未说出话来,生怕稍有不慎,便惊醒了这场美得醉人的梦。
“可是……我也不想再离开爹爹和娘亲了。”
梨瓷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絮絮低语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以前很多从未在意过的事,又像是那些纷乱的思绪一直压抑在她心间,只是被有意无意地遗忘了。
“我身子不好,还有余毒未清,那紫参也找不到,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像现在这样也很好。”
她忽地抬起脸,方才那些烟霏露结的愁绪很快消散,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真心实意,自得其乐道:“我很满足了。”
……
谢枕川沉默良久,方才的狂喜也渐渐散去,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十二岁便背井离乡,独自赴往应天府求医,而后又被自己所累,千里迢迢赶赴京师解毒,可相识至今,历尽艰辛,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自己何曾如她所言那般好,若是未有幸与她相识,不过也是世间汲汲营营、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惟有她是素瓷莹玉,一片冰心,举世无双。
那股心疼似乎化作了实质,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最后做出了自己都未曾想过的举动。
他抬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她的肌肤莹白细腻,像初春的梨花,又带着淡淡的酒香。
谢枕川俯身,唇瓣极轻地贴上她的额头,如一片雪落在眉间,很快被那温度烫化,稍纵即逝、极尽温柔的相触,却印得人心尖发颤。
未了,他郑重道:“他或许会的。”
梨瓷微微一愣,只觉方才有一片羽毛拂过了额间,却又印下了灼灼的温度,久久不散。
她还未及细想他话中之意,院外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绣春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小姐,醒酒汤来了。”
梨瓷眨了眨眼,刚要开口,房中却已空无一人。
方才那一切,只是自己还未酒醒的一场幻梦么?
四下寂静,无人应答,唯有香几上的葡萄静静躺在珐琅盘中,顶上的叶片因少了一颗葡萄的支撑,微微耷拉下来,又随堂风轻轻摆动,悄无声息地掩去了那一处空缺-
放榜之日很快便到了。
辰时的钟声还未敲响,贡院外已经乌泱泱挤满了人。
应试的书生、伴读的小厮、等待报喜的随从、看热闹的百姓……全都伸长了脖子,总算等到了朱漆大门被人推开,十余皂隶扛着丈余长的杏黄榜文鱼贯而出。
“贴榜了!”
黄纸淡墨书写的榜文徐徐展开,人群顿时炸了锅一般,也拉开了闹剧的序幕。
有老仆被挤落了鞋,有秀才扯破了襕衫,上榜的笑,落榜的哭,尽显人生百态。
这百姓有百姓的喜忧,紫禁城内则自有另一番扭捏作态。
科举放榜乃是大事,这一届的主考官舒义喜不自胜地在金銮殿上恭贺圣上广纳贤才,首辅王丘老成些,脸上的褶子里也透着快意。
惟有谢枕川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下了朝,舒义主动朝谢枕川走了过来,“谢大人,今日科举放榜,五湖四海才俊尽入彀中,实在是我朝盛事,听闻与你交好的那位谢姓子弟亦榜上有名,下官怎见你似有不快?”
谢枕川微微一笑,眼底已凝了层薄霜,“舒大人此言差矣。方才不过是在想,今科三百举人的墨卷尚在礼部存档,听闻王阁老门下尚有六名落第考生,以首辅之才,其门生也不应当有此憾事才是,可要濯影司帮忙找找这六名考生的落卷?”
舒义面色微微一僵,春闱答卷虽是糊名弥封,可那三十六人的答卷与誊卷之上皆有精心设计的暗号,谢枕川此人智多近妖,不知能看出几分,甚至能精准说出“六”这个数来,也不知他到底知道多少?!
虽然内心震惊,他面上却是硬生生挤出了个笑脸,“谢大人,这是礼部之事,还是不劳烦濯影司了。这科举应试之事,除了真才实学,运气也占一二,哪里有个准头呢。何况王阁老公私分明,想来也不会在意此事,谢大人就莫要忧心了。”
不过是条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鹰犬罢了。
谢枕川冷哼一声,无意与他浪费时间,径直转身去了御书房。
今科放榜,那内定名册上原有三十六人,三十人之名皆列于榜上,不知应天帝又能想出什么说辞。
【作者有话说】
葡萄苏妲己的梗来源于网络,商朝是没有葡萄的,在此不作深究了。
第88章 殿试
◎这一碗软饭,就不劳你们惦记了。◎
应天帝正伏在案前,执笔在一张绘有高楼的图纸上添出几笔。
这位由先帝过继登基的天子,最忌讳旁人提及他的出身。这“应天”二字的年号便可见一斑,首辅王丘深谙此道,自入阁以来便极力促成其生母追封为后,为此深得应天帝宠信,稳坐首辅之位。
应天帝去年便想在京城内修建一所当今最高的楼阁,供奉历代皇帝灵位,昭告天下君权所在,可直达天听。
如此浩大的工程,自然成了各方势力觊觎的肥肉。工部几番周折定下图纸,户部却以银钱不足为由,一拖再拖,直至上次谢枕川南巡归来,将罚没盐商的巨额银两入了库,才解了燃眉之急。接下来又是钦天监作梗,迟迟定不好动工的吉日,是近来首辅王丘从中斡旋,总算促成了此事。
应天帝并不在*乎其中波折,只看重结果,也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要能够达成他的目的,许多事情他都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春闱之事亦是如此。
他见谢枕川踏进了御书房的门,便招手将其叫了过去,笑道:“爱卿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朕这通天阁建得如何?”
谢枕川垂眸看了一眼图纸,并未说话。
一旁的近侍担心谢大人坏了天子兴致,连忙道:“皇上自昨夜起,便一直在研究这通天阁建造之事,彻夜未眠,又增设了一座摘星台,这摘星台直指紫微垣,不仅彰显天家气度,我朝威严,更兼有皇上君临天下,恩泽万民之德。”
“微臣愚钝,于此道实在外行,”谢枕川勾了勾唇,眼底却未有什么笑意,“不敢置喙,只是还望圣上多多保重龙体。
应天帝又摆摆手,神采奕奕道:“爱卿不必担忧,朕虽然一夜未眠,但是吃了惠贵妃送来的提神汤,精神头好得很。”
谢枕川面露惑色,“不知是何汤羹,竟有如此效用?”
那近侍又趁机道:“那是惠贵妃近日在一位云游仙人那里得了养生方子,叫做参苓焕神汤,为试药性,娘娘亲自尝了月余呢。”
谢枕川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色,茯苓安神但会令人昏沉,人参提神,却无这般立竿见影的效用,这实在违背医理。
他垂下眼睫,将疑窦掩藏在如墨的凤眸深处。
“难为她这般用心,”应天帝称赞一句,又喝了一口汤,容光焕发道:“恕瑾今日前来,莫不是为了春闱放榜之事?”
谢枕川手持象牙笏板,垂首不语。
既然应天帝主动提及此事,必是心中已有决断。
应天帝神色温和,眉目中隐隐透出一丝威严,“朕知你心存疑虑,不过此次贡士名册是朕亲自把关,也差人问过了,一来这放榜名册与你先前所禀的内定名册有所出入,二来嘛,天下同名同姓如此之多,名录与你那名册偶尔有些雷同,也在所难免。”
谢枕川面色平静,缓缓开口道:“圣上也如此作想?”
应天帝语气缓和了几分,劝说道:“朕知你一片忠心,对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此次春闱放榜,确有些不妥之处,朕心中有数。”
自从上次谢枕川提前检举春闱舞弊之后,应天帝转头便令人敲打了主考官舒义,此次放榜,虽然只有六名的出入,但京城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便是自己,动起手来也要思量几分,今日这个结果,尚算是在可控范围之内。
见他神色不动,应天帝顿了顿,又叹了一声,作出推心置腹之态,“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你乃朕的左膀右臂,又是梓童亲弟,有些行事,还望你能多体谅朕的难处,不可再一意孤行。”
谢枕川已然知道应天帝的打算,前番江南科举弊案案已折了王党不少羽翼,朝中更有不少摇摆不定之人从皇上长子偏向了嫡子,若再任濯影司彻查,局势必将失衡。
皇帝正值壮年,自然不愿见此场面,他却不打算轻易放过此事,“恕微臣驽钝,还望圣上明示,此事该如何处置?”
应天帝不由得皱眉,他并非不知王丘贪婪成性,但他懂自己心意,能办事,更是制衡谢党的关键。
他并不在乎公平,在乎的只是平衡,不仅两边都不能倒,还要让他们继续斗下去,互相消耗,自己才能稳坐龙椅。
见谢枕川寸步不让,他也只好退让一步,想出一个折中之计,“既然如此,为了免除爱卿心中疑虑,也更好地为我朝选拔人才,不如提前举行殿试,试一试这届贡生的才学,你意下如何?”
谢枕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应天帝看似退让,实则是偏袒,殿试不过定个名次罢了,反倒将此次科举贡士名单一锤定音,再无转圜。
“依圣上所见,这殿试之期,应定在何时?”
应天帝想了想,干脆道:“就定在明日,如何?”
“圣上圣明。”
谢枕川沉声应下,执笏躬身行礼,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
放榜隔日由天子亲自举行殿试,莫说本朝了,便是历朝历代也未曾有过。
消息一经传开,便震惊了不少人,能够进宫面圣已是极为难得,就算是同为进士,一甲不过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二甲、三甲之间,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排名,可能就是平步青云与外放为官的差距。
这一众贡士尚未从放榜的喜悦中缓神,便不得不又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殿试来,削尖了脑袋也要争个前程。
除却贡士,谌庭这位鸿胪寺少卿也难得地忙得脚不沾地,半日之内,要将奉天殿设好策题案,殿试日,又要请皇帝升殿,鸣炮行礼,读卷后传胪放榜,次日再设恩荣宴……
好在今日殿试总算是有条不紊地落下了帷幕,天子亲定一甲人选,传胪放榜之后,谌庭这才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甫一得闲,谌庭便直奔濯影司衙门,逮着谢枕川好生讹了一顿饭。
他今日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此刻沏了上等的蒙顶石花,却如牛饮一般满满地连灌了三杯,方才攒足力气抱怨道:“你查案便查案,撺掇圣上提前殿试作甚?除了折腾我们,能顶什么用?”
今日这一通忙活下来,他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了。
“的确无用,”谢枕川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意有所指道:“便是录了三甲,外放两年,归来照样
扶摇直上。今日殿试的这主意,可不是我出的。”
谌庭一时语塞,他也就有骂骂王、谢世家的胆量,编排天子,那还是万万不敢的。
他当即正色道:“圣上深谋远虑,的确不是你我能够揣度的了。”
说罢,谌庭便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用起饭来,这算得上他今日的第一餐正经膳食,不能辜负。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谌庭今日入殿旁听,便绘声绘色同谢枕川说起殿试之事来。
“……那状元郎确有几分真本事的,只是那杨学义,原本不过是个草包,今日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相助,竟作出了一手极为漂亮的策论文章,虽然问策时有些蹇涩,最后仍录了个榜眼。至于那探花嘛,的确生得一番好相貌,说起来还和你有一番渊源——”
谢枕川淡然截断他的话,径直说出答案,“谢徵。”
谌庭面露讶色,只当谢徵同谢家的确有些关联,又恍然道:“圣上倒真是一碗水端平,那杨尚书是死心塌地的王党,其子占个榜眼;再抬举谢家子弟当探花,至于那内定名册上其余人选,二甲、三甲泰半,既安抚了你,又堵了悠悠众口,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谢枕川凉凉斜他一眼,“怎么,我看起来和谢徵关系很好么?”
谌庭想起在应天府时,梨姑娘一口一个“谢徵哥哥”的亲昵,便知道这人是吃醋了,此刻竟然胆大包天道:“我看那位谢公子面面俱到,还算是符合梨家招婿的条件,你如今既是梨姑娘义兄,他将来若是有幸,成了你的妹夫也未可知啊。”
话说到一半,他见谢枕川面色不虞,立刻改口道:“不过是我胡说八道罢了,梨姑娘这般佳人,自当配个更好的郎君才是。”
“自然,”谢枕川轻啜一口茶水,神色自若道:“赘婿的人选,我自有主张,这一碗软饭,就不劳你们惦记了。”
“咳咳咳!”谌庭被这话呛得满面通红,一边咳嗽一边替自己拍胸顺气,只当是劳累了一天,脑子都开始不好使了,要不然他怎么听着……谢二这是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今天在家里不小心扭到脚了去医院耽误了一些时间,看来我明天要努力日万了[笑哭]所幸扭到的是脚(我这是什么牛马发言)
第89章 恩荣
◎若是不来,只怕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生辰宴那日,梨瓷睡得特别好,夜晚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很快觅得了如意郎君,那郎君虽然出不起什么“嫁妆”,但两人成婚那日,仍然惹得京城万人空巷,人人艳羡。
醒来后,她心情也十分舒畅,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与招赘有关的。仔细想来,应当是忘了梦中那人的身份姓名和容貌,不能按图索骥。
但是很快,她便不必操心这件事了,嘉宁长公主派人递了话,说是今日春闱放榜,明日殿试,后日便是恩荣宴,届时带她一同进宫赴宴。
按照先制,恩荣宴是由皇帝亲派的大臣主持,另有当科殿试的读卷官、提调官、濯影司仪卫部等官员出席,此外便是新科进士。应天帝为了拉拢人心,偶尔也会亲临现场,出席官员的品级跟着水涨船高,后来又添了家眷出席,这恩荣宴也越发盛大起来。
今日的荣恩宴应天帝虽未出席,仍旧办得热闹非凡,笙歌鼎沸。席位分设了上中下三台,女眷们坐在一处,珠围翠绕之间,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新科的进士们。
“听说那位状元郎才高八斗,可惜年过而立,家中妻儿俱全,倒是无缘了。”
“那杨公子是工部杨尚书的独子,想必是前程似锦的,但那幅尊荣……实在是差了点。”
另一人补充道:“听闻子肖父,杨大人年过不惑便秃了顶,这位杨公子只怕也危险。”
众人笑罢,话题自然转到探花郎身上。
“要说最出挑的,还是那位探花郎谢徵,明日进了翰林,只要挑了桩好亲事,日后自然便节节高升了。”
“单凭这般相貌,无论才学与前程,便只是三甲,跟着他外放吃苦,我也是愿意的。”
众人遥遥望去,只见那位探花郎一身御赐赤罗衣,革带、腰佩、锦绶皆是一丝不苟,在一众身着深蓝罗袍的进士之中气质卓然,鹤立鸡群,当真配得上探花二字。
立刻有要好的姐妹笑着打趣她,“哪里还轮得到你,听闻今日吏部好几位大人主动向他提起女儿亲事,均已谢绝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那些个大人算什么,我可是听说连首辅王阁老向他示好,仍被他婉拒了,也不知什么女子才能够入他的眼。”
……
梨瓷听闻众人议论,这才想起谢徵哥哥中了探花之后,自己还未来得道贺。
她正要离席去寻人,结果才站起来,便看到不远处谢徵已经朝自己走来。
谢徵平日里甚少饮酒,今日虽然极力推辞,仍免不了饮了几杯,他听闻嘉宁长公主今日也携义女前来赴宴了,立刻便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席去寻梨瓷,此刻见她盈盈而立,眸中猝不及防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只见梨瓷今日穿了一身粉绿相间的留仙裙,是西域越诺所制,明绿色压在香叶红之上,像是御花园中盛开的那株雪山青松牡丹,颈间赤金盘螭璎珞圈与同色臂钏金碧灿烂,却丝毫夺不了。愈发显得鲜艳而热烈。
见她也正朝自己走来,方才眸中那一抹惊艳便化作了惊喜。
御花园造景奇巧,挖池叠山,十步一景,眼前便有一堆足有三人之高的嶙峋怪石叠成峰峦之态,正好可以挡去他人窥视,顶上草木茂盛,其间石洞蜿蜒,窗洞透光,天然真趣。
两人避过人群,正好在这山前碰面。
梨瓷笑盈盈停在谢徵面前,身上的臂钏和环佩还在叮当作响,便贺道:“谢徵哥哥好生厉害,不仅中了功名,还是一甲,若不是我幼时调皮,总拉着你逃课玩耍,恐怕昨日金殿传胪,中的便是状元了。”
谢徵的梁冠上簪着的杏花开得正艳,今日打马游街时引得满城姑娘掷果盈车,却皆不及眼前人一抹笑意。
“这是什么话,”谢徵声音轻柔,眼里更是漾着化不开的温柔,“若无阿瓷妹妹鞭策,恐怕我连进士中不了,更毋论一甲了。”
梨瓷听不懂这话里藏了十余年的心事,只当他是谦虚,笑道:“谢徵哥哥不必这般说。你能高中,都是平日里刻苦读书、用功上进的功夫,我可不敢居功。”
或许是因为御酒太烈,又或许是因为眼前人比酒更醉人,他凝视着梨瓷明媚的笑靥,竟然觉得面上发烫。
若是以前,他定然不敢唐突佳人,可是如今自己已经中了探花,有功名傍身,便也有了几分坦白的勇气。
此刻日光斜斜穿过假山窗洞,投下交织的光影,更有一片讨好地落在了梨瓷的身上,像是在细腻鲜艳的越诺上涂出了一抹灿烂的锦霞。
谢徵垂眸望着那片耀眼的锦霞,喉头微动,沉吟再三,总算是开口道:“阿瓷妹妹,我如今考取了功名,虽不敢称前途似锦,但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之本。”
他正要继续,忽觉那处光斑暗了一瞬,立刻警觉地转头看向假山石洞。
梨瓷也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丛忍冬花叶正巧被风吹得低伏,颤巍巍地掠过窗洞,落下一片暗影来。
“谢徵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谢徵弯了弯唇,只当自己是太过紧张,故而大惊小怪了。
他不再看那山石,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梨瓷,声音仍有些发紧,“若承蒙不弃,日后我自当踔厉奋发,给你挣个诰命回来,不知……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这番突如其来的陈情,将梨瓷听得怔住了。
谢徵今日这身御赐的赤罗衣,红得那样鲜艳,几乎与她梦中喜服颜色重叠,可她总觉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不,不是他。
但是毕竟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谢徵哥哥,她望着眼前风度翩翩的探花郎,想起他幼时替自己挨过的戒尺,写过的功课,藏下的饴糖……一时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她不由得犯起愁来,思来想去,最后只憋出一句,“可是爹爹和娘亲说过,日后是要替我招赘夫婿的。”
谢徵闻言,也愣住了。
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他定会觉得这是一种羞辱,但因为是梨瓷,他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他知道伯父伯母为何会有这等考量,梨家财大气粗,她身体羸弱,又心思纯善,若不招赘,又遇人不淑,的确容易被人欺负。
但若是入赘……莫说旁的了,祖父定然是万万不允的。
不过此事也并非没有余地,两家相交多年,自己与梨瓷青梅竹马,自然待梨瓷是不同的,如今又有功名在身,兴许伯父伯母会看在这些条件的份上,有所退让呢?
思及此,他又乐观起来,温声说道:“不着急,看来我们都需要些时日好好想一想。我不拒绝你,但是你也不要着急拒绝我好吗?”
正好梨瓷也没有想好如何拒绝,又觉得他说得在理,便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谢徵今日算是恩荣宴的焦点,不敢离席太久,得了梨瓷的回复,深深凝望她一眼,便克制着告辞离去。
梨瓷也正欲转身,又有穿堂风从石洞拂过,带来忍冬花丝丝缕缕的清香,此刻又有暗影落下,这回却不是花叶,而是绯色官袍的一角。
谢枕川惯来不喜这等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场合,若不是知道自己的母亲要带着梨瓷前来赴宴相看赘婿,他是万万不会来的。
才开宴不久,他勉强寻了这处清净地暂避,不想却目睹了这番大戏,一颗心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了。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梨瓷便调转了方向,一见来人,她顷刻便将方才的谢徵抛诸脑后了,圆圆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声音也似浸着饴糖一般沁甜,“恕瑾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今日恩荣宴,依着规矩,官员皆需着礼服,这是梨瓷第二次见谢枕川着飞鱼服了,仍觉惊才绝艳,只叹皇家赐服的确不同凡响。
他今日一身绯色缂丝飞鱼贴里,袖口和下摆格外宽大飘逸,海浪江崖纹上的金线飞鱼振翅欲飞,锋芒毕露。间鸾带束出劲瘦有力的腰身,华贵妖冶与肃杀寒气交织,便是春风得意的探花郎,在他面前也要逊色三分。
谢枕川松开方才因攥得太紧而泛白的手,皮笑肉不笑道:“若是不来,只怕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怎么会呢,”梨瓷不知他话中深意,仰着脸认真道:“若是宴上不合胃口,我带你回家用膳可好?今日家中厨娘做了胡饼,裹着蜜炙羊肉,研磨了西域来的胡椒和安息茴香,我也想吃呢。”
谢枕川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的凤眸,拖着腔调道:“那真是承蒙阿瓷不弃了。”
唔……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不知为何,还有一点阴阳怪气。
梨瓷眨了眨眼睛,还未想明白,又见谢枕川上前一步,慢条斯理道:“不过,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
他唇边分明噙着笑意,整个人却透出一种极为危险的致命诱惑,如同阿芙蓉一般,让人心生畏惧又越发想要靠近。
“阿瓷既然知道我是爱管束人的性子,除却管束你吃食、管束你喝药,自然也是要管束你纳小的。”
梨瓷这下连眼睛都忘记眨了,直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总算是替他想出了理由,“恕瑾哥哥,方才宴上你是不是饮酒了呀?”
【作者有话说】
我还在努力,先放一更。
第90章 省心
◎身边最不省心的那个已经开始捣乱了。◎
谢枕川冷哼一声。
虽是恩荣宴,不过因着近日又有濯影司在调查春闱舞弊的流言四起,兼之谢枕川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他今日所过之处,无不是鸡犬噤声,奸邪惊骇,百十文官凑在一处,气势上竟也远远不及他一人,偶有几个问心无愧之人,想来结交敬酒的,想要上前结交敬酒的,也都被他一一拒绝,只是他坐在上席,开宴时三杯御酒却是免不了的。
可那谢徵席间饮的酒分明比自己还多几分,他表露心迹时,怎的不见梨瓷这般问话?
谢枕川越想心中酸意越甚,他微微垂眸,掩下眼中汹涌的情绪,只是语气不免幽怨起来,“不及探花郎十一。”
梨瓷完全没察觉他话里的醋意,甚至还点点头,斩钉截铁道:“那便是喝了。”
……谢枕川气得不轻。
饮醉的分明是她,不过是生辰宴上一杯醴酒、一杯葡萄酒,她便哄得自己拳拳之忱吐露了心声,转头却又将自己的陈情给忘得一干二净。
谢枕川心中气恼,恨她是个榆木脑袋,偏生还没有生气的名分,只能压下心头的情绪,幽幽道:“嗯,大约的确是我喝醉了,不然怎会忘了,假的永远代替不了真的。”
这话说得越发扑朔迷离了。
“什么真的假的呀?”梨瓷听得摸不着头脑,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恕瑾哥哥,你真的喝醉了,我扶你去用些醒酒汤可好?”
她说着,便要去拉过谢枕川的袖袍,好让他借力靠在自己身上。
谢枕川只让她扯着自己的袖子,身子却岿然不动,他并未应好,反而借着“酒意”,理直气壮地兴师问罪起来,“方才那谢徵明明不愿入赘,还妄想与阿瓷结亲,为何不拒绝?”
他那番“不要着急拒绝”的话,一听便知是哄小孩的,她竟然还中计了,也不知中的是那厮的缓兵之计,还是美人计了。
梨瓷老老实实答道:“我拒绝了呀。”
“哦?”谢枕川气极反笑,只当她是拿话来哄自己,“看来我真是醉得不轻,居然连个阿瓷的一个‘不’字都不曾听见,莫不是在梦中拒绝的?”
“虽未言明,但我心中当真是这样想的,”梨瓷见他不信,认真地同他解释起来,“两家本是旧识,他方才都那样说了,总要留些颜面。日后由兄长或者爹娘出面替我拒绝,自然也是一样的。”
说罢,她又顺着谢枕川的话,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展颜道:“说来也巧,生辰宴那晚,我的确做了一个梦。”
谢枕川的心情还不大好,此刻也只是懒洋洋地抬眸看她,“梦到了什么?”
梨瓷眼中泛起潋滟波光,如数家珍道:“梦到了我的未来夫婿,他喂我吃葡萄,甜津津的,还答应我,他会入赘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全然没发现身旁人骤然睁大的瞳仁。
谢枕川看起来很镇定。
方才的气恼、不甘,以及浓浓的醋意,都在听到梨瓷那番话的瞬间烟消云散了,紧接而来的便是欣喜若狂。
这和她答应与我成亲有什么区别?
他听见自己朝梨瓷道:“阿瓷,你先在此处等我片刻。”
说罢,谢枕川便转身进了假山。
此处山景深幽,除却奇瘦险石,还有一处飞瀑,从假山高处跌落下来,又引水为涧。
谢枕川掬起一捧清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滚落,冰凉的山涧也浇不灭心间的灼热,他索性将整张脸都埋进水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总算是冷静了些。
他在心中回味这方才那句话,越想心中越是甘甜,又反复了几次,这才拿出随身的锦帕,仔细擦拭干净脸上的水珠,整理好仪容,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春光宛如一层薄纱,轻柔地漏过假山石洞,落在有情人的身上。
山石间忍冬花并蒂而生,一朵银白,一朵鹅黄,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怡人的花香在假山四周弥漫开来,与草木的绿意交融在一起,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偶有彩蝶翩跹而至,在花丛间上下翻飞,也成双成对。
梨瓷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此刻见他出来,便弯唇笑了起来。
这一刻,天地之间仿佛万籁俱寂,谢枕川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了,周遭的一切都如年久的画卷般褪去了色彩,唯余眼前这一抹笑靥,带着最耀眼的光,直直地撞进了他的心中。
他在她面前站定,身姿挺拔如松。
“阿瓷,”谢枕川语气缓慢,又郑重其事,一字一顿皆透出难言的蛊惑,“我有话要对你说。”
梨瓷仰起脸看他,长长的睫羽扑闪着,也像一只蹁跹的碟,“恕瑾哥哥想说什么?”
谢枕川张口欲言,旁边却突兀地响起一道醉醺醺的声音道:“谢、谢大人,不想能在此处遇到您,来,让下官敬您一杯!”
谢枕川转头看去,眸色骤冷。
那人手里还抱着酒壶,满满盛了一大杯,正要仰头一饮而尽,忽而听得一道如雷贯耳的凛声,“王侍郎,上次饮酒上朝的弹劾,怕是已经忘了?”
王侍郎浑身一颤,酒意顿时醒了大半,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他慌乱地转头,看到谢枕川身边那位容貌绝世的姑娘,立刻又捂上了自己眼睛,“下官有眼无珠,您忙,您继续。”
说罢便逃也似地退开了。
梨瓷也没觉得被人打扰,看着王侍郎仿佛川剧变脸似的反应,只觉得新奇有趣,甚至没忍住笑了起来。
谢枕川轻咳一声,只是微微泛红的耳尖泄露了他此刻的些许赧然,他不着痕迹地将梨瓷的注意力拉回,重新敛去了脸上的情绪,正色道:“首先,容我澄清一事——”
几乎同时,又有一道熟悉的男声兀自插了进来,“谢大人,你在此处作甚——”
谌庭的话刚说到一半,便看到了谢枕川几乎要吃人的眼神,还有站在他身旁,歪着头、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梨瓷,他立即闭嘴,识相地拱手告退。
再次被人打断,谢枕川深深地吸一口气,带着忍冬花香的空气沁入肺腑,稍稍平复了翻涌的心绪。
隔着袖袍,他轻柔而又坚定地捧起梨瓷的手腕,让她重新看向自己。
梨瓷也顺从地回望向他。
谢枕川面上那双凤眸生得极为动人,只可惜平日里深邃如寒潭,波澜不惊,几乎不带什么情绪。今日不知为何,寒潭之上的烟岚云岫已然散去,清澈透亮好似山涧里浸过的墨玉,眼中浓重的情意也在也如墨遇水一般化开,只消望上一眼,便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虽然不知他要说什么,梨瓷却不觉屏住了呼吸,一颗心已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今日我并未——”
他话音未落,梨瓷已然神色慌乱地朝他身后望去,不等他反应,那只柔软的手突然反握住他,拽着人往他方才藏身的假山深处躲去。
谢枕川被这突如其来的主动亲近弄得一怔,连着被人打断三次的怒意也顿时消散大半,看在梨瓷主动牵了自己的手的份上,他决意给那人留半条性命。
不过很快,谢枕川便明白了梨瓷为何如此慌张了。
假山缝隙间漏进的阳光斑驳陆离,他身量高些,此刻微微俯身,透过石孔往外望去,看清了来人之后,他眸光微微一滞,默默地收回了方才那句狠话。
一行人正朝假山的方向缓步而来,为首的那名妇人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步履之间仪态万千,正是他的母亲,嘉宁长公主。
就在这时,又有另一人踏上了石径,两拨人在此相遇,皆停了下来。
谌庭躬身行礼道:“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平身,”嘉宁长公主语气轻柔,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谌大人,不知你方才可曾见过本宫那位义女?”
谌庭敛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道:“不曾。”
嘉宁长公主只好又问,“那可曾见过恕瑾?”
“这……”
不过是一转头的功夫,两人便不见了,除了假山,还能是在哪里。
谌庭微微迟疑,随后朝御花园中胡乱指了个方向,“微臣方才在那里见过谢大人,只是他似乎有事在身,不过寒暄了一句,他便匆匆离去了。”
嘉宁长公主闻言,便微微侧身,朝底下人吩咐道:“派人去寻。”
“是。”
除了嘉宁长公主身边的两位大宫女,一行随侍很快散开,各自去寻人去了。
谌庭心中一紧,“长公主殿下可是有急事要寻谢大人?”
他面上无辜,脚下却故意踩响了碎石,给假山里的两人示警。
“算不得什么急事。”嘉宁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缓步前行,谌庭则微微落后半步,恭谨地跟在她身旁。
离得近了,两人的声音通过山石的间隙传来,已经清晰可闻。
嘉宁长公主絮絮道:“恕瑾都是那么大的人了,管他作甚,只是本宫今日是带了小瓷……噢,便是本宫那位义女,前来赴宴,想要替她相看这科进士里头,是否有相宜的夫婿人选。”
谢枕川听得微微抿唇。
自己身边这些人,真是没有一个能让人省心的。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谌庭立刻乐了,隔着山石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玩笑之意,“不知长公主殿下觉得微臣如何?”
嘉宁长公主也笑道:“谌大人自然是风度翩翩,青年才俊,可惜本宫那位义女还有旁的要求,谌大人只怕是不太符合了。”
谌庭到底还是有几分义气在的,为了绊住长公主脚步,此刻便佯装不知,虚心请教道:“长公主殿下谬赞,不过微臣在京中这些年,的确也算是识得几位青年才俊。不知那位姑娘有何要求,若是有缘,微臣也可做一回媒人。”
嘉宁长公主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向谌庭,与他细说起来。
谢枕川在心中轻舒一口气,不过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因为身边最不省心的那个已经开始捣乱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嗯……自己果然还是没有日万的能力,剩下的今天写不完了,加到明天的更新里叭,嘿嘿[害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