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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甜意

    ◎现在轮到我了。◎

    梨瓷也不知自己是为何,方才远远地看见了嘉宁长公主过来,便下意识地拉着谢枕川躲进了假山里。

    这石洞的入口隐蔽,被垂落的忍冬花枝遮挡着,步入其中,才知别有洞天。

    洞内颇为宽敞,洞壁错落散布着四五个天然孔窍,阳光斜斜漏入,在石上投下斑驳光影,最大的那处孔窍下还设有一张温润光滑的青石圆桌,配三张鼓形石凳,可供人休憩。最妙的是洞内西侧,一道细瘦飞瀑自山石缝间泻下,在洞底汇成一小处山涧,水面如镜,天光云影映入其中,别有意趣。

    谢枕川在石桌旁站定,顺着那处孔窍往外看。

    梨瓷站在他身侧,石洞内凉意沁人,时有清风穿洞而过,拂来草木和忍冬花香的清气,她却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燥热从心口泛起。

    大约是自己太紧张了。

    假山外已有人声由远及近传来,梨瓷听不大清说者身份,也踮脚凑近那孔窍去看。

    那处孔窍很高,她根本看不见,有风再次拂过,带来的却不是花草清香,而是一缕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茶香。

    梨瓷微微偏过头,看到的是他清晰凸起的喉结,修长的脖颈被雪白的右衽交领束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

    好热。

    她想起来自己今日的衣裳便是右衽交领,怪不得这么热。

    只是该从何处解起?

    离得近了,先前还隐约的茶香就分明起来,仍旧像是被蜜望调和过的滇红,醇厚的茶韵裹着绵绵甘甜,在不为人知的石洞里绽开层层叠叠的香馧。

    她伸手去寻系带,眼神却落在那段比白缎更为干净细腻的脖颈处,看到靠近喉结的地方有一小块湿痕。

    咬一口,似乎能够透出蜜望的甜香。

    假山外的对话还在断断续续地飘来,梨瓷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心头燥热已经开始与理智拉锯,两日前服过的汤药似乎让身体产生了耐性,非但没有让她好受一点,反而保留了神志,更为清醒地感受痛苦。

    谢枕川这才察觉出梨瓷的异样,平日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被一*层迷蒙的雾气笼罩着,脸颊也泛起两团不正常的酡红,似天边冶艳夺目、燃到极致的晚霞,娇艳欲滴却又透出一丝病态。

    梨瓷紧咬着下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声道:“恕瑾哥哥,我好像又要变小狗了。”

    这幅模样实在可爱,若非她已经将自己交领处的系带拆了一半,应当会更乖巧些。

    看出是“三分春”的药性发作了,谢枕川自然不会计较,甚至配合地伸出手来,示意她饮自己的血。

    绯色的宽袖衬得那截手腕冷白似玉,骨节凌厉如竹,肌理线条若隐若现,教人移不开眼。

    梨瓷愣了片刻,总算想起来拉过那只手,却没有咬下去,而是努力将他推挽拉拽至石桌前。

    大约是因为先前那汤药的缘故,她此刻竟然还有几分力气,谢枕川也不反抗,顺着她靠坐在了那张石桌前,玄靴勾勒出修长紧实的腿部线条,一条腿随意屈起,稳稳地抵在石凳上,另一条腿则自然地舒展伸直,靴尖几乎要碰到对面的石壁,原本还算宽敞的石洞在这一刻也显得逼仄起来。

    梨瓷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心跳却越发剧烈。

    眼前的景象似乎在何处见过,这石桌恰好是一张拔步床的高度,那身绯色的缂丝飞鱼贴里也鲜艳如喜服,梦中人的样貌就在这一刻清晰起来。

    他好整以暇地抬眸,狭长而幽深的凤眸中有微光流转,笑意化作温柔缱绻之色,定定地望着自己。

    她忽然就舍不得下口了。

    谢枕川会错了意,又朝她扬起下巴,低声却宠溺,“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轻轻滚动,天光斜斜掠过,脖颈处的弧线凌厉而优美,那一小块湿痕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是一段傲慢又脆弱的白刃,配合着身体里不受控制的的炽热,割断了梨瓷最后的理智。

    一回生,二回熟,她环住他的脖颈,俯下身来,轻轻咬住了那一小块湿痕。

    像是花瓣一样柔软的触感覆上了他的肌肤,带着微微的热意。

    她什么也不会,只是含着那处肌肤,像是在品尝一块滑嫩莹润的石花糕,试探性地用牙齿磨了磨。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那一小片肌肤迅速传导开,那一点刺痛便已经忽略不计了,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了过来,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很轻,既是诱哄,又有些无奈,“这里是人迎脉,轻一点。”

    脖颈处的肌肤极为轻薄细嫩,已经有血液的香气溢出,梨瓷只觉浑身发烫,仿佛有火在身体里灼烧,终于将理智焚烧殆尽。

    她加重了力气,双手也无意识地抓紧了绯色贴里上的飞鱼纹,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很快便有温热的血液溢出,并无铁锈腥气,而是另一种极为甜美的诱惑。

    像是他身上的茶香,甜而不腻、清而不薄。

    身体的灼热慢慢被纾解,清凉之意自四肢百骸缓缓升起。

    “嗯……”

    她几不可闻地低吟一声,微微睁开双眼,眸中半是迷茫,半是清明。

    梨瓷垂眸,那处伤口还在渗血,殷红的血液沿着肌理蜿蜒,像是雪地里蔓出的梅。

    她下意识地低头,轻柔的吐息落在那处伤口周围,温软的舌尖卷走甘甜的血液。

    梨瓷觉得指下只觉唇下的肌肤瞬间紧绷,连他的身体也微微一颤。

    只是很快又有新的血珠冒了出来,她便干脆将唇抵了上去,替他舔舐着伤口。

    抽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那声猝不及防的闷哼生生咽回去。

    好在假山之外的母亲还在与谌庭说话,并未察觉此处另有玄机。

    谢枕川极力忍耐按住她腰肢的冲动,甚至不得不侧坐着,掩饰自己的狼狈。

    “……小瓷素来乖巧可爱,她的事本宫倒是不大担心,”嘉宁长公主轻叹一声,“反倒是恕瑾,都已经及冠了,还这么不着调。”

    谌庭委婉劝道:“长公主殿下莫要忧心,谢大人行事周密,谋定后动,想必自有章程。”

    “他哪里有什么章程,还不是要靠本宫和他父亲操心?”嘉宁长公主语气越发无奈,“你和恕瑾是发小,有些话,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们先前替他相看了武将、阁臣的女儿,他差点把人家姑娘弄哭了,后来又有勋贵……”

    ……

    谢枕川充耳不闻,甚至早已伸手捂住了梨瓷的耳朵,任她专心致志地吮吸着自己的“解药”。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的血总算是止住了,药性也被彻底纾解。

    梨瓷松了口,染血的唇瓣在如玉的美人面上,漫出一片妖异的艳色,不仅是唇瓣,她像是吸足了精气的妖精,眼角眉梢都染着甜意。

    她歪着头看他,语气天真而无辜,“甜甜的。”

    谢枕川定定地望着那片唇瓣上的绯色,眸中暗色愈深,“喜欢么?”

    梨瓷抿着唇,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

    “很好。”

    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紧不慢地理好了衣襟处的系带,大概是知道外面还有人在,谢枕川的声音仍旧压得很低,透出让人甘愿沉沦的危险气息。

    “现在轮到我了。”

    他站起身来,轻易便遮去了石洞孔窍处漏入的日光,一大片阴影落下,梨瓷只是乖乖地站着,仰着脸看他。

    她身后已是石壁,谢枕川微微前倾,那张好看得无可指摘的脸便在自己面前骤然放大,几乎可在那双墨玉般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低低的嗓音里透出一点哑意,饶有兴致地模仿着她先前的语气,“方才宴上,阿瓷是不是饮酒了?”

    梨瓷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替自己辩白,“没有。”

    他闻言再度低头,离自己更近了几分,清新香醇的气息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将她困住,渐近的呼吸将她的面庞拂得发烫,最后在她鼻尖一寸的地方停住,“那药性可解了,不会又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吧?”

    交错的呼吸间,她仿佛嗅到某种蛰伏的凶兽气息。

    梨瓷点点头,又迅速地摇了摇头,小声应道:“不会的。”

    话音刚落,谢枕川便不再给她犹豫的机会,一手环住了她的腰,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

    唇齿相依,一半温热,一半微凉,亲密无间地吻在了一起。

    微凉的唇含住她的,带着轻柔而又不可抗拒的力道缠住她,仔细舔舐勾勒。

    梨瓷微微仰头,她的力气已经被方才的药性消耗殆尽了,此刻只觉得双腿发软,全靠他环抱着自己才勉强站着,方才那异样的酡红渐渐淡去,化作另一种靡丽,连眼尾都染上了潋滟的胭脂色,长而卷翘的睫毛轻颤,如同受惊的蝶翼,无力地被暴风骤雨裹挟。

    捧着脸颊的手滑入发间,箍住纤细腰肢的手也不自觉开始用力,恨不能将柔软的她摁进身体里。

    等到那两片唇纠缠成了一样的温热,谢枕川尤未餍足,仍旧流连地啄吻她红肿的唇瓣。

    这个亲吻结束,他总算是克制地松了口,抱着她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些,像是要将唇齿分离的距离尽数在此间讨回。

    第92章 逼婚

    ◎后日是个吉日,届时便登门拜访令尊令堂如何?◎

    解过两次毒,梨瓷原以为自己已经有些经验了,但这一回的情形却和以往大不相同,唇齿交缠间,像是有汹涌潮水将她裹住,无形间压迫了她的呼吸,缠得她手脚发软,心尖慌颤,半晌仍提不起半分力气。

    那双眼睛里氤氲出另一种雾气,见她似乎呼吸不过来了,谢枕川总算宽宏大量地松了一点力道,却仍将她锢在怀中,让她靠着自己。

    梨瓷软绵绵地将下巴垫在他肩头,不经意间,又瞧见了自己方才在他脖颈间咬出来的伤口,那里已经浮现出一小块艳丽的红痕,在冷白的肌肤上格外扎眼。

    她想要开口说话,声音却软得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恕瑾哥哥,你也中毒了么?”

    ……

    谢枕川略一挑眉,有些不满地握住了她的手,想引着她抱住自己,她的手指纤细柔嫩,像是上好的羊脂软玉,触手生温,一握上便爱不释手,他又微微调整了姿势,让她一手抱着自己的腰,另一只手依旧被他握在手里。

    他仔细把玩着她的手指,却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道:“怎么了?”

    梨瓷趴在他怀里,顺从地抱住他的腰,任由他捏/弄自己的手指,好声好气劝道:“我也可以把我的血给你喝的,不要喝口水。”

    她眼神清澈,透出娇憨与关切之意,却让人听得好气又好笑。

    谢枕川握着她手指的力气稍稍大了些,恨不得捉到唇边再咬一口,最后却只是咬了咬牙,否认道:“我未曾中毒。”

    “那为什么……”梨瓷的话刚说了一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声音也细如蚊蚋,“为什么要那样?”

    谢枕川却无半点羞赧之意,垂眸凝望着她小巧耳垂上的那抹绯色,心中一动,只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怀里,含化了去,“自是因为喜欢。”

    他低声笑了笑,即便隔着衣襟也能感受到胸腔微震的闷响,激得梨瓷的心又慌张地跳起来,偏生自己整个人都依在他身上,无处可躲,只能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不肯看人。

    谢枕川见状,索性托着她的腰将人抱起,调整成更为舒适的姿势,嗓音里掺了丝慵懒的哑,“阿瓷不喜欢么?”

    梨瓷将脸埋得更深了,声音也闷闷的,“那也不可以咬人呀。”

    “你先咬我的,”谢枕川仔细地摩挲着她的手指,慢条斯理道:“我不过是讨回来,这很公平。”

    梨瓷自觉理亏,也只好继续躲在他的衣襟里当鹌鹑,勉强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那好吧,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下次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谢枕川眼底掠过一抹深沉的暗色,只装作没听见,反手将她抱上石桌,而后双手撑在她身侧,微微俯下身来。他的动作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强势,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阿瓷可知道我方才要说什么?”

    梨瓷坐在宽大的石桌上,纤细笔直的小腿从从石桌边缘垂落下来,在空中晃晃悠悠的,踩不到底,便有些慌张地抬眸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尾微微上挑,深色的瞳仁犹如泛着莹润水色的墨玉,眸中流转的微光好似初春化冻的山涧,沉淀着令人心颤不已的温柔。

    或许是那个缠绵的吻让她心中也有了灵犀,此刻竟难得开窍了,双颊的胭脂水色渐渐燃成了红霞,睫羽轻颤,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枕川总算满意了,在心中迅速地盘算了一番,连声音也透出愉悦,“阿瓷先前不是说要带我回家用膳么,我差人算过了,后日是个吉日,届时便登门拜访令尊令堂,如何?”

    “用膳还要挑日子么?”梨瓷眨了眨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谢枕川低笑一声,修长手指将她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不紧不慢地逼婚,“若只是偶然为之,自然不必;但毕竟是要经年累月地叨扰,总该郑重些。”

    梨瓷怔了怔,随即睁圆了眼睛,哪怕先前已经有了铺垫,此刻仍然不敢相信,唇瓣也不受控制地微张着,沉浸在难以置信的惊喜之中,结结巴巴道:“真、真的吗?”

    谢枕川并非一时冲动,甚至早已谋划周全,此刻见到梨瓷眸中熠熠生辉,眼角眉梢都透出喜悦,心中更是豁然开朗。

    与那双灿如星河,耀如日月的眼睛比起来,原先的顾虑便成了固执,百年之柄也不过是白驹过隙,虚名浮利早已化作尘埃。

    “天地可鉴,日月为证。”

    谢枕川声音沉定,一字一顿,却没忍住贴上她的脸,语气亲昵得近乎撒娇,“那阿瓷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知道自己有求于人,梨瓷便也蹭着他的脸,毫无阻碍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净明寺求过的签文啊?”

    谢枕川微微扬眉,有些意外她提起这个,笑道:“自然记得。”

    明珠令容有淑质,归逢佳偶贵满堂。

    原以为是招摇撞骗,原来竟是天赐良缘。

    他不信鬼神,此刻不由得也虔诚起来,“阿瓷可是想去还愿?”

    梨瓷点点头,又摇摇头,微微皱着鼻子,“还愿自然是要还的,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只是……”

    她长睫低垂,似有些心虚,便拉着谢枕川的衣袖,将自己在观音面前祈愿,若是觅得佳婿,愿令他茹素三月,日日为菩萨焚香祈福之事说了。

    谢枕川沉默了一瞬。

    她倒是会安排,慷夫婿之慨,难为菩萨居然也愿意听。

    梨瓷睁着水汪汪的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期待与恳求,让人不忍心拒绝……

    “好吧,”谢枕川终是因她让步了,大发慈悲道:“不过是茹素三月,我做便是了。”

    “不是三月,”梨瓷期期艾艾地补充,软声道:“是文殊菩萨、观音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每个菩萨都要茹素三月。”

    ……

    然后是更为长久的沉默。

    谢枕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没那么虔诚。

    梨瓷坚持不懈地拉着他的衣袖,声音更软了,“若非如此,我或许便不能那么快遇见恕瑾哥哥了。”

    她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他,长睫扑闪,眸中水光潋滟,无辜又可怜。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妥帖,谢枕川败下阵来,鬼迷心窍地点了点头,“罢了,依你便是。”

    梨瓷顿时开心起来,主动抱住他,脸颊亲昵地蹭着他的颈窝,谢枕川心头一软,眸中也漫出柔软的喜悦来。

    他饮食本就清淡,不过是口腹之欲罢了,成亲之后他自然可在别处讨要回来。

    打定主意,他又低声诱哄道:“除此之外,阿瓷可还有别的要说?”

    “还有。”

    梨瓷转过脸来,无师自通地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来,像是慎重地落下印玺,印泥却是用蜜糖熬成的。

    “我只喜欢恕瑾哥哥,”她又郑重,“不会纳小的。”

    “你倒是敢。”

    谢枕川受了这印玺,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漫不经心地想:探花应授翰林院编修,本朝太/祖曾敕令翰林院纂修经史百家之言,集成万卷纪要,可惜文渊阁大火,原稿付之一炬,正本也有佚失,既然此次科举广纳天下英才,正当重启修书大业才是-

    这一番折腾过后,“三分春”的后劲渐起,梨瓷本就没什么力气,此刻困意铺天盖地袭来,她便抱着谢枕川滑了下来,想要趴在石桌上睡一会儿。

    她枕着自己的袖子,含糊嘟囔道:“……想要睡会儿。”

    谢枕川眼底浮起一丝笑意,也知她力竭了,轻手轻脚将石凳挪近,低声应道:“睡吧。”

    少女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而绵长,谢枕川正要解下外袍为她披上,忽听得假山外脚步声越来越近,方知自己大意,先前竟竟疏忽了外间动静。

    他垂眸看着睡得正香的梨瓷,神色颇有些无奈。

    此处假山只得一处出口,且不说她还睡着,两人一个唇瓣红肿,云鬓微乱,另一个衣襟不整,颈间还有红痕,显然不宜见人。

    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清晰传来。

    嘉宁长公主语气凝重,“今日本宫便把话摊开了说罢,你与恕瑾自幼相识相交,可曾见他有过心仪的姑娘?”

    谌庭还算有几分义气,毫不犹豫为他遮掩了此事,“未曾见过。”

    嘉宁长公主并未怀疑,她早听闻坊间关于谢枕川不近女色的传言,更知他院中连个通房丫鬟都无。

    她不由得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艰难地问道:“那……可有与之交好、关系亲近的公子?”

    谌庭并未饮茶,此刻也被呛得满脸通红。他一边咳嗽一边摆手:“长公主…殿下…咳咳…这话…咳咳…”

    嘉宁长公主却误会了他的反应,脸色瞬间煞白,“难道确有此事?”

    “不不不,”谌庭连忙否认,却又坏心眼地补充道,“只是谢大人公务繁忙,常住官衙,往来自是男子更多,微臣也不清楚……”

    不仅是嘉宁长公主,谢枕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婚事顺利,他到底忍住了,等谌庭将脏水泼得差不多了,他总算拂开那处忍冬花枝,从容步出了洞口。

    谢枕川在嘉宁长公主和谌庭两人中间站定,稍稍侧身,行礼道:“母亲正在寻我?”

    嘉宁长公主见他突然现身,眼中更是惊疑不定,“恩荣宴上不见你人影,倒在此处躲清静?”

    “酒过三巡,出来醒醒神。”

    谢枕川面不改色地扯了个幌子,偏生谌庭站在他左侧,将他颈间那道红痕看得分明。

    这位浪荡公子哥儿久经欢场,一眼就明了,为了看热闹,谌庭非但不避嫌告退,反而目不斜视地站在远处。

    当着谌庭的面,嘉宁长公主先将要紧事说了,“宫女说见小瓷往御花园的方向来了,本宫有事要寻她,你可看见她去了何处?”

    谢枕川语气平静,“孩儿不知。”

    嘉宁长公主又道:“既然你在此处,便派人去打听打听,本届科考的成姓二甲进士,家风和其人如何,若是相宜,本宫有意将他引见给小瓷。”

    谢枕川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语气却散漫,“梨姑娘将探花郎都拒绝了,如何看得上二甲进士?”

    这倒是让嘉宁长公主意想不到,她见过那探花郎,的确是个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样貌也十分不俗。

    “这是为何?”

    一旁的谌庭也面露讶色,不想还有这一出。

    谢枕川直言道:“自然是因为探花不肯入赘。”

    听了理由,嘉宁长公主便不觉得惋惜了,又道:“无妨,本宫引见的这个,愿意入赘。”

    谢枕川假意惊讶地转过头来,“母亲如何得知?”

    嘉宁长公主这才看到他颈间那处红痕,她已为人母,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顿时如遭雷击,比起闹出未婚先孕之事来,她此刻竟然更担心是一桩分桃断袖的丑闻。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她深吸一口气,请身边两位大宫女和谌庭去远处守着。错失了看好戏的机会,谌庭心中惋惜,却也不得不照做。

    见三人已退至十丈开外,嘉宁长公主总算是转过头来,怒视着自己的儿子,质问道:“告诉本宫,这是什么,重霄今日未曾赴宴,还是你敢说这也是自己摔的?”

    谢枕川依旧平心定气,“孩儿不知母亲在说什么。”

    嘉宁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你身为濯影司指挥使,竟然在御花园与人苟且,难道非要将丑事闹得满城风雨才肯认?”

    谢枕川总算是抬眸,不紧不慢地反驳道:“请母亲慎言。”

    嘉宁长公主左右看了看,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自然知道此处假山内有洞天,立刻便疾步闯了进去。

    石洞内安静得只有潺潺的山涧流水声,石桌前倒着一名女子,一头青丝铺陈如墨,粉绿留仙裙似亭亭的花叶。

    嘉宁长公主心头竟莫名一松,好歹是个女子,只要是家世清白,她便也认了。

    她又绕过去细看,竟是自己久寻不见的梨瓷,此刻正倒在石桌上昏迷不醒,唇瓣还有些红肿。

    嘉宁长公主又倒抽一口冷气,好歹还保留了理智,压低声音怒喝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谢枕川懒懒倚在石壁上,漫不经心道:“是褚萧和下的合欢香,孩儿不过是好意相救,而后便成了这样。”

    这香嘉宁长公主早有耳闻,是西域传来的助兴之物,算不上烈性,惠贵妃初入宫时,便曾用其讨好应天帝。

    她又仔细看了看,见梨瓷身上衣裳的确齐整完好,神色总算稍缓。

    虽然没有过火行径,嘉宁长公主仍然气得手指都微微颤抖,“小瓷虽是义女,本宫却是真心将她当亲生女儿相待,她亦是真心待你,你竟……”

    谢枕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懒洋洋道:“母亲若执意让孩儿负责,孩儿入赘梨家便是。”

    “混账东西!”嘉宁长公主气得更厉害了,高高扬起了巴掌,终究是没有落下。

    她也未将此话当真,狠狠剜他一眼,口不择言道:“你不是号称手段通天么,赶紧将此事了了,若让本宫听到半分有碍小瓷清名的流言,你就等着给我入赘吧!”

    谢枕川只听了自己想听的话,施施然行礼应下,“孩儿遵命。”

    第93章 婚假

    ◎不知爱卿有何打算?◎

    恩荣宴还在继续,上、中、下席虽是泾渭分明,皆在举杯畅饮。

    酒过三巡,当谢枕川带着颈侧那枚吻痕重新出现在上席时,满座公卿的酒杯齐齐悬在了半空。

    有看错了的,徐阁老年纪大,老眼昏花,将它看成了伤痕,脸上满是关切与震惊,“谢大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这光天化日,竟有歹人在御花园中行凶?”

    有不敢置信的,工部杨尚书今日开怀畅饮,来者不拒,此刻不禁瞪大了眼睛,又放下手中酒盏,连连摇头道:“本官定是醉了不能喝了,真不能喝了。”

    也有一脸淡然的,边上的兵部尚书岑子民便捋着胡须,露出追忆往昔的神色,“哎呀,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出格一点也很正常,我年轻那会儿……”

    话未说完就被一旁的夫人狠狠捏了一把大腿。

    当然,全场最为淡然的,非谢枕川莫属。

    他若无其事在席间落座,眸中波澜不惊,“诸位看我作甚?”

    一位胆子稍大的官员,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谢枕川嘴角微微上扬,并无半点收敛之色,甚至堂而皇之地反问道:“怎的,你们没有吗?”

    此言一出,全场再度陷入沉默。

    能坐在上席的,皆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要么年事已高,要么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有心无力了,即便是有,也万万没有这般厚颜无耻的。

    “那真是可惜了,”谢枕川矜诩一番,这才慢条斯理解释,“本座近日养了只狸奴,虽然嘴笨,但实在爪尖齿利,让诸位见笑了。”

    在座个个都是人精,哪里会听不出其中的言外之意,不过是借着养猫之名,行秀恩爱之实罢了。

    看出他心情不错,便有胆子大的问道:“不知谢大人这只狸奴……是从哪家聘来的?”

    本朝买卖牲畜,皆需立契为证,唯独买猫与众不同,猫契不叫买卖,而称“聘书”。聘书上不仅要写明聘猫的日期、猫的名字、毛色、品相,还会附上几句“勤捕鼠”、“少盗食”之类的期许,的确和婚书有些相似了。至于聘礼,便是盐、糖、鱼干之类,虽不贵重,却颇显诚意。

    谢枕川一本正经地纠正那人的说法,“错了。”

    托梨瓷的福,他如今面对“入赘”二字,已经是百炼成钢,从一开始的闻之色变,到面无表情,再后来不卑不亢、视若等闲,现如今,已是意满志得、意气洋洋了。

    此刻他舒眉展目,眼底是藏不住的愉悦,微微笑道:“这可不是聘来的,本座还要靠她养呢。”

    众人一时没听明白,面面相觑,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好在岑尚书的娘子养了猫,他喂猫的频次甚至比娘子还多些,此刻便捋着胡须向大家解释道:“我明白,自家养的猫,若是通人性的,便会打猎觅食,反哺主人。前些日子,我家那只狸奴就逮了几只老鼠,整整齐齐地码在门前,生怕我岑家吃不饱一般。”

    此言一出,众人忍俊不禁,却又有些摇摆不定了。

    谢大人若不是当真养了猫,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可若只是养了猫,先前在席上,并未见他颈间那处伤痕啊?

    众人心中虽有疑虑,但实在是因为谢指挥使平日立身太正,从来不近女色,一夜过去,城中仍然没什么风声,甚至还有人为了指挥使大人养的是云猫还是狮猫而争论不休。

    第二日上朝时,谢枕川仍未做遮掩,此刻那处伤痕已然结痂,倒减了几分旖旎之色。

    朝中官员并非皆赴了昨日恩荣宴,不免又议论起来,经过讨论,一致认为谢大人养的应是临清狮子猫。

    应天帝高坐龙椅,眯眼将那伤痕打量许久,终究未置一词。

    殿中肃穆,好事者议罢猫事,总算是开始了早朝。

    应天帝则端坐于龙椅之上,与群臣商议本届春闱贡士的任职去向。

    “一甲三人,照例授职翰林;二甲、三甲再行朝考,优者留为庶吉士,次者分派六部,余者外放知县、通判。”

    应天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群臣忙道:“圣上英明。”

    应天帝并未理会,目光落在了谢枕川身上,着重问了句,“谢卿以为如何?”

    谢枕川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站在一众暮气沉沉、老态龙钟的大臣之间,的确令人赏心悦目。

    虽然本届科举录取暗藏猫腻,但贡士任职不过是例行公事,此刻尚未到清算之时,谢枕川自然也无异议。

    他暂且隐忍不言,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拱手道:“圣上开科取士广纳贤才,今日新科贡士入朝,实乃我朝幸事。臣以为,如今正是重修经史百家万卷纪要的良机。”

    掌院学士也道:“臣附议,文渊阁大火后,纪要原稿尽毁,正本亦有散佚,若不及时修编,恐文脉断绝。”

    应天帝却是兴致缺缺,一言不发,看起来并不关心本朝文脉是否断绝。

    谢枕川见状,又不疾不徐道:“圣上明鉴,修典之事,既可彰显陛下文治之德,又可令天下士子归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又有几名文臣出列附议,应天帝虽然不知谢枕川为何忽然操心起文脉之事,终是颔首同意了,“既如此,便依卿所言,便交由翰林院主理,务必尽心。”

    几名翰林院官员出列,“臣领旨。”

    此事议罢,又议了几桩大事小情,眼看朝议将毕,首辅王丘忽然出言道:“圣上,浙江布政使已到七十致仕之年,臣以为礼部左侍郎舒义才干卓著,此次春闱开科取士有功,可堪此任。”

    从正三品到从二品,也算是正常的晋升。

    应天帝虽有些讶异,面上却不显,仍赞道:“舒义确是不错。”

    见皇上已经定了调了,殿内群臣噤声,无人异议。

    谢枕川自然看出了王丘的心思,王党科举营私舞弊已不止一次了,舒义也是他的人,此番再把持江南赋税,朝堂岂非尽入其手?

    他缓步出列,身姿挺拔如松,冷声道:“舒义虽为礼部右侍郎,却仅历任翰林院、国子监、礼部等部,从未主政地方,骤然擢升,恐难胜任。”

    王丘闻言,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谢枕川,“舒义乃是一甲进士出身,殿试时便由圣上点了翰林院修编之职,的确未能分派六部,或外放知县、判通。谢大人如此说法,难道是觉得圣上当初的决定有误么?”

    谢枕川冷笑一声,眸光好似利刃出鞘,“听闻舒大人近日在德胜门外、黄榆湖畔新置了宅院,莫说占地千亩,便是门前所植荆蕉,冬日养护便需耗费白银千两。”

    他沉静而冰凉的眼神扫过众人,说出的话却让心生寒意,“不过主持一届春闱,便能一掷千金修此宅院,若是任了浙江布政使,恐怕明年西湖的苏堤也不过是他家后院的一截连廊罢了。”

    王丘勃然变色,却无言以对,只得咬牙道:“一派胡言!谢大人怕不是查科举弊案,查得魔怔了!”

    谢枕川却是轻笑一声,反唇相讥道:“狂犬吠日,自然是做贼心虚。”

    “罢了,”应天帝出声打断这两人的争吵,“这是朝堂,不是前门大街菜市口!”

    应天帝也有自己的心思,他本欲明年在承德新建一处避暑的行宫,王丘已经在差人帮他选址了,此刻自然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便和稀泥道:“舒义的才干,朕是信得过的,先让他试试,若不成再调回便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众爱卿还有何事启奏?”

    “臣有本奏。”谢枕川忽然朗声道。

    执柄多年,他已将帝王心术看得分明。舒义赴任浙江,必会将江南搅得乌烟瘴气,天怒人怨,待到民怨沸腾、纸包不住火时,濯影司再奉命查办——这样借刀杀人、过河拆桥的戏码,他不知演过多少回了。

    三足鼎立,原是制衡之道,可惜这盘棋下得如此无趣,不如由他来掀了这棋盘。

    他嗓音清如玉石相击,却是不慌不忙道:“臣执掌濯影司,本应诛邪辟易,肃清朝纲。如今眼见科场污浊横流,却因各方掣肘而寸步难行,恕臣无能,唯有辞官以谢天下,望圣上允准。”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硬生生将辞官说出了逼宫的气势,满朝文武顿时噤若寒蝉,连素来不可一世的王丘都惊得忘了反驳。

    应天帝更加慌了神,他虽然一直偏袒大皇子和王丘,但谢枕川却是他牵制朝局最锋利的一把刀,岂能放手?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先是拍案怒斥道:“简直是胡闹,你把朝堂当儿戏吗?”

    “臣惶恐,”谢枕川却丝毫不惧,神色淡淡道:“却也从未儿戏,将朝堂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另有其人罢了。”

    殿中空气骤然凝滞,不知几人对号入座。

    应天帝面色变了又变,但见唬不住他,只得强压怒火,笑着安抚道:“罢了罢了,朕知爱卿政事冗杂,劳心费力,不过是一时气话,但辞官二字,岂是轻易说得的?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哪一个不赞濯影司惩奸除恶,还天下太平?”

    不等谢枕川回应,他便金口玉*言道:“朕允准你休沐三月,好生休整一番,如何?”

    他心知谢枕川素来勤勉,必不会当真休这般长的假,不出三五日,届时自会回朝。

    说罢,又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音量道:“至于那名册之事,待爱卿养足精神,再议不迟。”

    谢枕川本就是以退为进,此刻见目的达成,便不再多言,“臣领旨谢恩。”

    应天帝原以为他还会推辞一番,不想却应得如此爽快,心中略有不快,却又不好表露,只得强作镇定,故作关切地问道:“既然如此,不知爱卿这三月休沐有何打算?”

    提起此事,谢枕川眸中寒意便似春雪消融,又浮起一丝罕见的温柔,微微笑道:“成婚。”

    ……

    朝中众臣今日已经受了太多惊吓,哪怕听到了谢大人这番石破天惊之言,也已经惊不动了,只余满朝寂静。

    手握重权的朝臣要成亲,任凭哪个帝王都不可能不闻不问,偏偏应天帝从未听过半点风声,他心中不由得起了疑,面上却故作轻松道:“哦?不知是哪家的千金,竟能令谢卿动了凡心?朕倒是好奇,朝野上下,竟无一人知晓此事?”

    谢枕川知道应天帝在问什么,神色坦然道:“并非朝中大臣之女,也不是臣刻意隐瞒,只适才定下的。”

    听闻并非官宦之女,应天帝心中顿时一松,笑意也真切了几分,随口玩笑道:“可定下了日子,若有闲暇,朕也来讨一杯喜酒喝。”

    谢枕川眸中柔色更深,却仍不卑不亢,淡然道:“尚未定下。”

    应天帝本就是一句客套话,闻言便顺势挥手道:“也罢,是该留些时日让你操办婚事。行了,今日便到此为止,退朝吧!”-

    信国公府书房内。

    信国公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盘着一对玲珑剔透的四座楼狮子头核桃,目光沉沉地望着立于书案后的谢枕川。

    “听闻今日朝堂之上,你竟扬言辞官?”

    谢枕川神色淡然,“确有此事。”

    信国公眉头一皱,核桃也不盘了,厉声喝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事须有分寸,过犹不及!今日是圣上宽仁,才未当真,若他顺水推舟允了你,你待如何自处?你教流萦与二皇子殿下如何自处?”

    谢枕川语气平静道:“父亲多虑了,用惯了的刀,不会允辞的。”

    信国公一愣,也知道方才是自己心急了,只是到底心疼女儿,叹了口气道:“罢了。”

    他面色稍霁,又忍不住问道:“你要娶亲之事,为父怎的未曾听闻,是哪家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小谢一想到自己待会儿要说什么,就忍不住想笑。

    第94章 家法

    ◎你若是敢入赘、改姓,我便打断你的腿!◎

    见谢枕川不答话,信国公这才惊觉,当年女儿嫁入深宫,自己急流勇退,满门荣辱皆系于谢枕川一身,因此也一直待他十分严苛,为鞭策他奋进,从未有过半句温言,父子之间的隔阂已深如鸿沟。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为父原来想让你娶高门贵女,既是门当户对,也是为你前程计。现在想来,你的担忧也并非毫无道理,倘若未来岳丈权势过大,圣上心中难免会有所忌惮,肤施杨氏前些时日与我来信,有意交好。杨家如今虽不入世,毕竟是书香门第,蔚然望族,倒也十分相宜。你待如何?”

    谢枕川眼底掠过一丝讥诮,唇角却是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信国公居然没被他激怒,语气甚至更为缓和了一点,“其实也未必非要名门贵女,太常寺寺丞之女,还有那国子监的司业,其女皆是蕙质兰心,贤良淑德,只是若要执掌中馈、料理家业,便有些艰难了,不过慢慢调教便是。”

    谢枕川仍是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不软不硬道:“家业自有专人打理,用不着您操心。”

    信国公终于按捺不住了,“我是你爹!你要成亲,儿媳妇儿是谁,我总该有权知晓吧?”

    “父亲自然是知晓的,”谢枕川面色坦然,从容不迫道:“是山西梨家的女儿。”

    信国公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印象,上一次听闻,是嘉宁要认她做义女的时候。

    他立刻气急,吹胡子瞪眼道:“我就说那广成伯焉儿坏!连带着外孙女也不学好,看看把你勾成什么样子了,想进咱家的门,还得看我同不同意!”

    谢枕川后退一步,悠悠道:“请父亲慎言,不过是孩儿一厢情愿,梨家还未允我上门。”

    信国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谢枕川难得耐心地解释,“梨家之女不嫁人,乃是要留在家中招赘的。”

    信国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咔嚓”一声,他手中那对品相极佳、盘玩得光亮如鉴的四座楼狮子头核桃已经应声而碎。

    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信国公望着手中的碎核桃,又是心痛,又是窝火,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将碎片统统扫落在地上,“你给我跪下!”

    谢枕川依言下跪,心无半点波澜,静如止水。

    信国公怒目圆睁,接连不绝地斥道:“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便是朝中名门闺秀,要进我国公府的门楣,也还得考量一番,你居然自降身份,去商贾之家入赘?!荒唐!愚蠢!”

    谢枕川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笔直,甚至还能从容不迫地同信国公讲理,“父亲当年尚公主,不也是入赘么?”

    “你!”信国公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强压着怒意道:"那能一样吗?!你娘亲是先帝独女,金枝玉叶,她是何等身份,那女子又是何等身份?!”

    “照父亲所言,天家之女,便可入赘;商贾之女,便不可,这又是何道理?”

    ……

    简直是胡说八道!

    信国公见他还在嘴硬,怒极反笑道:“好,好得很!你翅膀硬了,连爹娘都不放在眼里了,来人呐,家法伺候!”

    书房中本就屏退了侍从,亭中仆从在听到了信国公的怒吼时,也怕殃及池鱼,早已经作鸟兽散,更别说濯影司指挥使的家法,实在是无人敢请。

    信国公猛地推开了书房门,此刻庭院里一片寂静,唯余一柄扫帚斜斜倚在墙角,估计是洒扫仆役仓皇离去时遗落的。

    信国公怒气冲冲地抄起扫帚,他是武将出身,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柄洒扫用具,握在他手中也如手持长枪一般。

    扫帚柄“噔”地一声重重杵地,隐有三分肃杀之气,他掂好了重量,抡起起来便要揍人。

    若是平时,谢枕川是不会躲的,但是他明日还要上梨家的门,总不能顶着一张淤青面庞前去,便微微侧身,堪堪避过了这记家法。

    见他还敢躲,信国公更是气得火上浇油,招式陡变,扫帚挟风再至,谢枕川只好抬手,稳稳擒住柄端,父子二人僵持之际,嘉宁长公主总算是姗姗来迟,柔声道:“这是闹的哪一出?”

    信国公拽了拽扫帚,待谢枕川松手,他这才夺回“兵器”,气道:“你且问问这逆子要做甚!”

    嘉宁长公主也听闻了自家儿子要成亲的风声,这才匆匆赶来,路上虽有猜测,也不敢肯定,此刻便只是出言劝道:“纵有天大的事,也不该动粗。你今日动手,改日传扬出去,他还要不要颜面了?”

    信国公气得顾不上再为他遮掩,“他都要入赘别家,哪里还用得着颜面?信国公府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

    “这……”嘉宁长公主知道得比信国公多些,虽觉儿子行事欠妥,却也不便明言,毕竟是儿子先做了对不起小瓷的事情。

    她的神情不禁肃穆起来,看向谢枕川道:“你若只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早歇了心思。若是日久生情,此事尚可再议。”

    再议?

    信国公一脸被背叛了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看着嘉宁长公主,“为了你那昔日恩师,竟是连儿子要入赘之事都愿纵容了么?”

    虽然不知道他在胡说些什么,嘉宁长公主还是好言解释道:“本宫并无此意……”

    得了她这句话,信国公便执意要管了,也不听她还要说什么,抡起扫帚,照着谢枕川肩背处便是狠狠一记。

    当着母亲的面,谢枕川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下,只在帚柄及身时抿了下唇,其余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嘉宁长公主急得上前半步,“你这是做什么”

    “我让他长长记性!”信国公又朝谢枕川怒斥道:“你也别在此处丢人现眼了,滚去祠堂好好反省,未得我令,不得踏出祠堂半步!”

    谢枕川从容起身,不顾肩背部的肌肉牵动出强烈的痛感,步履未停,径直朝祠堂走去。

    信国公握着扫帚,见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又气得重重一杵,“你若是敢入赘、改姓,我便打断你的腿!”

    谢枕川此时恰好行至门槛处,闻言回头,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这笑容落在信国公眼中,更是玩世不恭、不可救药!

    他好整以暇道:“既然双腿有恙,不良于行,便更是娶无可娶,只得入赘了。”

    简直是大逆不道!

    信国公气急败坏,扬起扫帚直直朝他面门掷去,正好被半开的房门挡住,只“啪”地一声掉落在了谢枕川的脚下-

    一夜过去,祠堂内的烛火早已燃尽,谢枕川仍跪在祖宗牌位面前,滴水未进。

    南玄也来过几次,想给世子送些饮食,可门外把守的是信国公当年的亲兵,除了国公爷,谁的话也不听,连半分通融的余地也无。

    过了巳时,嘉宁长公主总算是来了,她脸上敷了些粉,勉强遮住了昨夜未曾睡好的倦色。

    两名亲卫尽职尽责在门前将她挡下,“长公主殿下,信国公有令,未得准许,任何人不得私放世子,还请莫要为难。”

    “怎么,本宫连与儿子说几句话的资格都没有?”长公主眉头一横道:“还是说我身为长公主,亦是谢家冢妇,连自家的祠堂都进不得了?”

    两名亲卫顿时面露为难之色。

    嘉宁长公主又缓了神色,轻拂宽大的袖袍,示意自己两手空空,“放心,本宫不是来放人的,甚至连吃食也未带,不过是来与他说几句话罢了。”

    亲卫们对视一眼,终究退开半步,请长公主入内,长公主却并未着急进门,又让他们退远些守着,两人也只好依言照做。

    踏入祠堂,嘉宁长公主一眼便瞧见儿子仍跪在原处,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身形微微有些摇晃,见她进来,谢枕川稍稍抬眸,嗓音低哑道:“母亲。”

    这一声轻唤,不禁让嘉宁长公主心头一酸。

    许是她与信国公揠苗助长,恕瑾自幼便沉稳,早早长成了能为家族遮风挡雨的栋梁,世间艰难险阻在他面前皆不足为惧,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恕瑾这般虚弱的模样了,受过了小瓷那般自然的撒娇和依赖,她才觉出自己待儿子的苛刻来。

    她快步过去将谢枕川扶起,似乎又牵动了他背上的伤,听得他“嘶”地抽了口冷气。

    嘉宁长公主心疼不已,连忙托着儿子的手臂,将他扶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亲自替他揉了揉僵硬的膝盖。

    见他眼下乌青浓重,又忍不住叹道:“世人皆道你聪慧过人,怎的连偷懒都不会?夜里无人盯着,便不知起来歇一歇?”

    自然是偷懒了的。

    谢枕川昨夜早将蒲团拼作一处,躺了半宿,赶在天亮前,他又不动声色将其恢复原状,跪得端端正正。至于眼下乌青,倒也并非因为罚跪,而是想到今日要去梨家议亲,心潮澎湃,彻夜难眠所致。

    嘉宁长公主下意识去摸袖袍,里边却空空如也,没有吃食也没有伤药,她顿了顿,嗔怪道:“你爹也真是,连个伤药都不给你上,还是不是亲生的了。”

    谢枕川垂眸,低声道:“是孩儿任性,令父母蒙羞,父亲心中有气,也是应当。”

    “哪里的话。”嘉宁长公主在另一张椅落座,她当时太过震惊,后来便渐渐觉出蹊跷来,纵是为了解毒,凭他的本事,自有一万种办法,为何偏要自己凑上去?

    她这才看明白了,自己这个儿子怕是早早地便动了心,只是因为人家要招赘,才端着一张脸拉不下面子,最后还要借着东风才能……成事。

    小瓷确实是个好姑娘,光是样貌便足以牵动人心了,那股娇憨通透的性子更是惹人爱,只是偏偏要入赘这一点让人犯难。

    为了招赘,就连那温润如玉、与她青梅竹马的探花郎都忍心拒绝了,再看看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就勉强只有一张脸能占些优势罢了,真要论起脾气性格和哄姑娘的本事来,怕是要被甩出十条街去。

    嘉宁长公主本就是赘婚的受益者,对此事的接受度自然要高些,她轻叹一声,“世间女子本就艰难,你能够如此通达明理,本宫欣慰还来不及。只是……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惹人非议。”

    这又是义兄妹,又是赘婚的,旁人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猜测。

    谢枕川面色平静如水,“不过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无足轻重。”

    “好,那便不提这些了,”嘉宁长公主摆了摆手,心底却有些欣慰,甚至觉得因着小瓷,她与儿子的关系反倒比从前更亲近了些。

    她认真道:“我今日前来,便只问你一句,你昨日所言,对小瓷可是真心?”

    谢枕川微怔,在母亲面前赧于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嘉宁长公主又道:“我昨夜已经劝过你父亲了,他虽然仍不赞成这桩婚事,但也知晓了小瓷是个好姑娘。“”

    谢枕川难得露出意外神色,“母亲是怎么劝的?”

    嘉宁长公主含糊其辞道:“你父亲是个老顽固,虽知小瓷品性,仍不愿松口。你若是真想好了,便自去吧。”

    谢枕川眸光微动,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见儿子这幅模样,嘉宁长公主不由得莞尔,“本宫已将门外亲卫支开了,不过走得不远,这一丈的距离,你可有把握?”

    谢枕川扶着椅座缓缓起身,复又跪下,朝嘉宁长公主行了大礼,“孩儿叩谢母亲。”

    第95章 上门

    ◎以后也未必姓谢。◎

    夕阳的余晖斜照进假山的孔窍,落下的光斑已经换了位置,色泽也从原先的亮白变成了暖黄。

    梨瓷睁开眼,发现谢枕川已经不见了,对面的人换成了嘉宁长公主,她手里拿着一封信笺,见自己正望着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嘉宁长公主手中是谢流萦派人传来的复信,国库、私库的礼单都已经翻遍,并无千年紫参的踪迹,便是太医院的院使亦未曾见过此药。

    换句话说,若再寻不到这味药,梨瓷的性命恐怕就要像这西沉的日头一样,一寸寸消尽了。

    梨瓷眨了眨眼睛,脸上还有些绯红的睡痕,像是春睡的海棠将醒。

    总归还要继续找那味药材,嘉宁长公主不忍将此事说破,便收起信笺,起身坐在梨瓷身侧,伸手替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

    少女乌发如云,肌肤胜雪,又大又圆的眼眸清澈见底,越看越让人心疼。

    嘉宁长公主重新替她簪了发,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方才……恕瑾可欺负你了?”

    梨瓷摇摇头,因为刚醒,声音还带着一丝又低又软的鼻音,“恕瑾哥哥待我很好。”

    嘉宁长公主想到小瓷才刚刚及笄,不谙人事,咬了咬牙,斟酌着又问道:“那他方才,可有对你行不轨之事?”

    她实在是难以启齿,只能用指尖轻轻指了指自己的颈侧。

    梨瓷果然会意,却一脸天真道:“那是我自愿的,恕瑾哥哥是为了帮我解毒。”

    ……

    看着她那双比白纸更为干净的眼睛,嘉宁长公主神色复杂,几乎已经可以想到谢枕川方才是如何哄骗天真懵懂的梨瓷上当的了。

    她一边气自己的儿子禽兽不如,对义妹下手;一边又暗自庆幸,他虽然不近女色,总算是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断袖之癖。

    况且小瓷虽然是商贾出身,到底家世清白,亦是自己的恩师广成伯的外孙女,教养也极好。

    嘉宁长公主对儿媳的期许早已一降再降,此刻看着梨瓷纯净的眸子,竟觉得这样也好。

    她轻轻抚了抚梨瓷的发,柔声问:"你喜欢你义兄吗?"

    梨瓷耳尖微红,点了点头。

    嘉宁长公主便道:“那本宫替你做主,让他娶你为妻可好?”

    梨瓷却不愿意了,连忙摇头,小声提醒长公主,“我是要招赘的呀。”

    嘉宁长公主闻言,又想起今日原本替她相看的那位成姓进士,那人父母双亡,性情温厚,最是适合入赘,偏生被自己的儿子闹了这么一出,明日还不知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为免局面变得更加复杂,也只能暂且将此事隐下不表了。

    她揉了揉眉心,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把这混账儿子入赘出去算了!

    可看着梨瓷满是信赖的眼神,嘉宁长公主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温声道:“本宫先送你回府。至于你义兄那边……本宫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梨瓷乖巧点头,眼底满是欢喜。

    两人鸡同鸭讲,却难得尽如人意,就这么踏着夕阳的余晖,一同归家去了-

    第二日。

    梨瓷难得早早地醒了,梳洗过后,竟然还赶上了府里的早膳。

    绣春替她端来了山药杏仁粥,见小姐不住地望着窗外,便将窗户支得更开了些。

    窗外喜鹊落在地上,叽叽喳喳的,梨瓷喝了一口粥,大方地挑出一颗杏仁掷去,鸟儿扑棱着翅膀接住,惹得她眉眼弯弯,也开始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

    绣春没忍住道:“小姐今日这般欢喜,可是那恩荣宴上遇着什么好事了?”

    梨瓷从来没有藏过这么大的秘密,开心得连连点头,嘴上却忍住了,“这会儿还不能说。”

    “小姐不说我也知道,”绣春才从厅堂那边过来,听了些消息,便凑近她耳畔道:“可是有人来提亲了?”

    梨瓷执着汤匙的手蓦地一顿,小声嘟囔道:“怎么是提亲呢,昨日不是说好了入赘的么?”

    绣春闻言也有些惊讶,却轻声劝慰道:“谢公子毕竟点了探花,又新任了翰林院编修,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这……反悔也是人之常情。”

    听到谢徵的名字,梨瓷舒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日忘记将谢徵哥哥想要求娶之事告诉爹爹和娘亲了。

    果然,很快就又有丫鬟过来,说夫人请小姐过去说话。

    周澄筠正在院子替芍药修枝,抬眼瞧见女儿走来,便放下手中金剪,伸手招了招,示意她靠近些说话。

    “今日谢徵登门提亲了,你爹爹正在厅堂与他相谈。咱们家虽早有替你招婿的打算,可这终身大事,到底还是得先问问你的想法,”她温声细语道:“谢徵和你青梅竹马,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品行、才学、样貌都没得挑,如今点了探花,刚得了翰林院的任职便来提亲,也可见心里有你。”

    只是想起女儿的病情,周澄筠的目光微微一黯,强颜欢笑道:“婚姻大事,自然还是要挑个喜欢的共度一生,谢徵这孩子确实不错,若是你也倾心于他,咱们也不必非得招赘不可。”

    “娘亲,”梨瓷抬起头,琉璃般的眸子映着晨光,清晰地印出心意,“阿瓷不喜欢他。”

    周澄筠一愣,有些意外她的回答,但很快便有了更不好的猜测。

    她试探地问道:“阿瓷这样说,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先前在梨瓷的生辰宴上,她也是见过谢枕川的,的确是玉质金相,当世无双,阿瓷与他相处久了,这般珠玉在前,旁人哪里还能入眼?

    在娘亲面前,梨瓷便藏不住秘密了,果然弯起唇角,开心地点了点头。

    可是那般的权势、出身……罢了,谁让女儿喜欢呢?

    周澄筠叹了口气,又问道:“他可答应了要娶你?”

    梨瓷又摇了摇头。

    梨瑄正好也从院子里路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义愤填膺地捏着拳头上前,就听见梨瓷道:“恕瑾哥哥答应了要来入赘的。”

    周澄筠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梨瑄也没收住势,把自己绊倒在地,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两个人转过来看着,梨瑄面前扶着门框站稳,拂去额上一片落叶,干笑道:“路过,不小心没站稳。”

    周澄筠与梨瑄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惊涛骇浪——那可是当朝长公主与信国公之子,手握重权的濯影司指挥使,他便是假意入赘,梨家庙小,如何盛得下这尊大佛?

    但看着梨瓷眸中的甜意,众人一时又不忍心戳破了,总归是先婉拒了谢徵的提亲,而后送客-

    谢徵有些憾然地告辞,退出府门。

    他虽被拒绝,但也不恼,梨家虽是商贾,却并非爱慕虚荣、攀附权贵之人,只是心疼小瓷罢了,只要自己拿出足够的诚意,终有一日能够打动他们。

    他朝翰林院的方向前去,却忽然在月柳桥上看到了一身布衣、缓步而来的濯影司指挥使,莫说车驾了,身旁连个随侍都没有。

    谢徵心中虽然惊讶,却也迅速镇定下来,行礼道:“下官见过谢大人。”

    谢枕川亦是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谢徵今日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便知他来访梨府所谓何事。

    他抬手示意谢徵免礼,语气却透着一丝凉意,“谢编修今日不在翰林院中修书,竟有闲暇访友?”

    谢徵连忙解释道:“下官确是忙了一上午,实在是趁着午膳的间隙,才抽空前来拜访的。”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大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呵,倒还盘问起我来了。

    都是阿瓷心软好说话,才让这厮如今还心存侥幸。

    谢枕川心中醋意翻涌,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我昨日辞官,如今正告假在家中休养,不必叫我大人。”

    谢徵自然听闻了谢枕川昨日不满应天帝包庇王党科举舞弊罪行,当众辞官之事,但是毕竟圣上尚未应允,他也着实敬重谢枕川的风骨,便道:“谢大人言重了。”

    谢枕川微微勾了勾唇角,又慢悠悠吐出一句,“以后也未必姓谢。”

    谢徵却脸色骤变,“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枕川见他这般模样,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他姿态闲散,微微扬起下巴,带着几分炫耀的意味,“阿瓷未同你说么,我今日便是登门来议入赘之事。”

    “入……赘?”谢徵如闻惊雷,甚至语无伦次起来,“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如此妄自菲薄,自轻自贱。你这样,日后如何面对朝中同僚,又如何对得起族亲父母?”

    谢枕川挑眉望他一眼,并未答话。

    他身量修长,自然不止七尺,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徵,不过着了身鸦青色兼丝布交领直裰,却依旧清湛矜贵,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怜悯之色。

    谢徵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只觉得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家世门第比不过谢枕川,对小瓷的爱却是独一无二,无人能及,可如今看来,他似乎每一处都输得彻彻底底。

    他不愿接受眼前的现实,口中喃喃道:“你定是骗她的,定是…”

    谢枕川已经转身离去,唯有泛着冷意的嗓音随风悠悠飘来,“是谢编修在骗自己罢。”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又修了文,主要是92、94章关于长公主的反应的部分,应该会更顺畅合理一点,不影响阅读。

    第96章 婚书

    ◎凡招婿,须凭媒妁,明立婚书。◎

    朱漆如意门上的黄铜门环不疾不徐叩响了三声,门房探出头来,发现是一个衣着普通、气质却不凡的年轻公子,容貌比方才登门的探花郎还要俊逸几分。

    莫非是未来的姑爷?

    他心里泛起了嘀咕,“敢问公子贵姓,是与我家哪位主人有约好?”

    原先与门房交涉,大多由南玄代劳,也不怪他认不出人。

    “免贵姓谢,”谢枕川语气从容,却只差未将“赘婿”二字写在脸上了,“是应梨姑娘之约,登门来议入赘之事。”

    门房虽然不知真假,但见这位谢公子容貌,便已经信了八分了,立刻殷勤道:“还请谢公子在此处稍候片刻,小的这便去通传。”-

    管家赵伯的脑子比门房灵光,听闻了一位谢家公子登门的消息,立刻便猜出了那是谢大人,连忙去禀告了老爷。

    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坐在厅堂,除了梨瓷,俱是面面相觑。

    梨瑄是见识过谢枕川的阴险狡诈的,第一个不信他会心甘情愿入赘,不由得阴暗道:“先前为了破案,这位谢大人便能假扮‘谢徵’潜入外祖府上,这回竟然要自降身份入赘,也不知背地里有什么阴谋。”

    梨固的消息灵通些,已经知道了谢枕川昨日在金銮殿上当众辞官之事,觉得儿子说得有几分道理,便没有做声。

    梨瑄很快又有了新的猜测,“难不成是国库空虚,惦记上了咱家的家产?”

    见女儿因这句话,情绪明显低落下去,周澄筠便打断了他,“别胡说。”

    梨固也瞪了儿子一眼,“便是抄家,也须得有个由头,何况哪有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

    梨瓷扁着嘴巴,难得主动地捍卫起自己还未过门的夫婿来,“恕瑾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还没过门呢,这一口一个“哥哥”的,叫得比自己这个嫡亲的兄长还亲近几分。

    梨瑄被妹妹的“胳膊肘”重击了一下,忍住心中酸涩,问道:“那他可曾同你说过,为何忽然就同意入赘了呢?”

    谢枕川的确不曾说过,梨瓷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此刻便顺着哥哥的话仔细想了想,最后决定归功于自己,认真道:“早在应天府时,我便孜孜不倦、殚精竭力说服他入赘了,一定是我的诚意打动了他,如今想通了,也是自然。”

    梨瑄差点没笑出来,“这俩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梨固一边听着儿女的嘴仗,一边看向自己的妻子,“还是请夫人拿个主意吧。”

    周澄筠方才在院子里与女儿私话时,便想过了此事,“若是阿瓷不喜欢,便是千好万好,我也不会允的。只是阿瓷的确喜欢……何况这位谢公子,除了门第太高、权势太重,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来。”

    身为女子,她的直觉比梨固和梨瑄都要敏锐,不管有什么隐情,能让这位谢大人摒弃世俗偏见自甘入赘,最终都只是一个原因——他甚悦阿瓷。

    梨固看了看女儿,她此刻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眼神游移,不由自主地便瞥向了窗外,似乎在打量有无谢枕川的身影。

    他了然道:“那就请这位谢大人进来吧。”-

    厅堂内,梨家父母坐在主座上,梨瑄坐在右手,请谢枕川在左侧入座。

    三堂会审之事,谢枕川经历得不少,不过落在自己头上,还是第一次。

    谢枕川从容落座,目光不经意流转,最后落在厅堂一侧的十二扇金丝檀木双面绣山水画屏上,屏风底座露出一小片绣着绿萼梅的织金锦裙摆来,他眸中便也浮现些许笑意。

    梨固一时摸不清他的态度,便说了句万用开场白,“谢大人今日登门,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谢枕川语气恭谨,已经换了称谓,“伯父言重了,在下今日登门,是与阿瓷约好来议入赘之事,伯父这般称谓,实在是折煞了。”

    梨固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见多识广、心思通透,见他这样说话,便知此事可议了。

    他抬手让下人奉茶,一边仔细打量他神色,一边不露声色问道:“不知谢大人今日前来,长公主殿下和信国公如何作想?”

    “不怕伯父笑话,”谢枕川坦然道:“自然是想打断我的腿。”

    屏风后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梨固轻咳一声,那动静总算是不甘不愿地消停下来。

    梨固和周澄筠还算镇静,梨瑄却是拼命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勉强忍住笑。

    周澄筠也仔细将谢枕川打量一番,观他眉目间有倦色,眼下隐有乌青,多半是昨夜与家中争执未得好眠。即便如此,他依旧身姿挺拔,气度卓然,虽换作寻常布衣,仍掩不住那一身清贵风骨,丰神俊朗。

    谢枕川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些许无奈和恳切来,“后来又在祠堂跪了一夜,幸得母亲准予,私放我出府,玉成其美。”

    听闻长公主殿下已经准予,梨固心中便有数了,他乐呵呵道:“若是贤侄已经明了心意,我们自然是乐见其成,这婚书的内容,便由你和阿瓷自行商定,我们作长辈的,便依‘六礼’的章程为你们操持周全,可好?”

    谢枕川自是从善如流,“多谢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被父亲和娘亲拉出厅堂时,梨瑄还未回过神来,“不是,爹,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他了?”

    周澄筠面色柔和,脚下却是不停,走得更快了些,“怎的,你还想留下来,替你妹妹商量婚书上的聘礼?”

    “那也不是不行,”梨瑄转念道:“我好歹也在生意场上练就了几分议价的本事,怎么能轻易便宜这厮——”

    梨固已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玩笑道:“女大不中留,这留来留去,你还想将你妹妹留成仇不成?”

    不错,这三人前脚步出厅堂,梨瓷后脚便已经从屏风后扑了过来,将谢枕川抱了个满怀。

    “恕瑾哥哥!”

    谢枕川呼吸微滞。

    信国公是军旅出身,昨日那一棍用了十成力道,又不曾上过伤药,这一番动作,自然牵动了肩背处的伤。

    伤处疼痛虽*然剧烈,谢枕川面上却不显,不动声色受了这一番冲力,稳稳接住了心上人。

    梨瓷将脸埋在他胸口,熟练地蹭了蹭,若是有尾巴,此刻定然已经摇成一朵花儿了。

    她的情绪很能感染人,谢枕川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回青橙花香萦绕鼻尖,连带着背上伤痛都都减轻几分。

    梨瓷扬起脸,瓷白的脸颊上泛着绯色,倒不是羞的,实在是肌肤太过娇嫩,不过埋首蹭了蹭,便被兼丝布磨出红痕来。

    谢枕川有些心疼,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抚上那片红痕。

    指尖微凉的触感让梨瓷舒服地眯起眼睛,不自觉地又往他掌心蹭了蹭,这才想起正事,“婚书要写什么呀?”

    依照本朝律例,凡招婿,须凭媒妁,明立婚书。

    谢枕川替她托着脸,早有准备,“自是要写明双方身份籍贯、养老或出舍年限、是否改姓承桃,还有阿瓷要给我的聘金礼物。”

    他的声音清润,却又带着一种懒洋洋的韵律,不疾不徐地为她解惑,说到最后一句时,尾音微微上扬,透出漫不经心的蛊惑来。

    梨瓷听懂了,认真与他讨论起来,“我们一起为爹爹娘亲、还有义父义母养老。”

    两家家大业大,儿女俱全,养老自然是不用愁的。

    谢枕川应了一声,便稍稍低头,亲昵地将下巴垫在了她的发旋上。

    “至于改姓便罢了,”梨瓷一本正经道:“‘梨枕川’这个名字不好听,我还是喜欢恕瑾哥哥原本的名字。”

    谢枕川又应了一声,她脸颊仍贴在他衣襟处,低声闷笑的震动顺着胸膛传来,震得她耳朵也酥酥麻麻的。

    “那便提前谢过夫人了。”

    梨瓷脸上绯意更甚了,这次却不是衣料磨的。

    所谓色令智昏,这番提到聘礼,她出手便阔绰许多,“至于聘金礼物……”

    “爹爹说,我名下有田产三千亩,铺面十二间,上次我及笄,还在票号里存了十万两的银票,”梨瓷一口气数完,大方道:“全部都给恕瑾哥哥。”

    【作者有话说】

    小谢:坏了,这下真可以辞官了。

    哥哥:坏了,我就说我该留下来砍价吧。

    作者:坏了,我怎么还没写到大婚-

    “凡招婿须凭媒妁,明立婚书,开写养老或出舍年限”出自《大明令》。

    养老:赘婿需要终身奉养女方父母,承担赡养责任直至老人终老。

    出舍年限:赘婿只需在女方家居住一定年限,期满后可以携妻儿另立门户。

    第97章 聘金

    ◎她给的是全部。◎

    这话说得天真又笃定,偏生叫人听得心头发烫。

    谢枕川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他出身显贵,钱财于他而言不过身外之物,但却没办法不在意梨瓷所说的“全部都”这几个字。

    他语气轻飘飘的,嘴角却忍不住上翘,“全部都给我,阿瓷自己不留一点么?”

    梨瓷眨了眨眼睛,眸中有清澈的波光流转,“我只要恕瑾哥哥就好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饴糖所化,声音也像是糖水一样,浸得人心头都泛着甜。

    谢枕川虽然受了这番心意,但自然不会接受这么贵重的“聘礼”。

    “阿瓷的心意我领了。”他依旧捧着她的脸,指下肌肤柔如凝脂,实在没忍住,轻轻地揉了揉。

    谢枕川语气轻柔,是止不住的笑意,“若只是我们自己的事,你我二人定了便是,但这毕竟是伯父赠予你的产业,还是先问过他的意思吧。”

    正好婚书上的其他内容也商定得差不多了,梨瓷想了想,答应了。

    “爹爹肯定不会有异议的,只是他这会儿和娘亲出门去请人合八字、测婚期吉日去了。”

    谢枕川眸光微转,不动声色问道:“我与钦天监也算有些交情,如不见弃,可请专司天文吉凶之事的保章正为我们卜算一二,定婚期吉日如何?”

    梨瓷却觉得麻烦,“没关系,爹爹也有擅长测算吉凶、择定良辰的好友,就不必麻烦保章正大人了。”

    谢枕川若有所思,“不知伯父请的是何处的高人?”

    若依他之见,择日不如撞日,吉日自然是越快越好。

    梨瓷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晓了。”

    谢枕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随即又展颜道:“不如我们也一同出门,先去户部衙门领婚书?”

    若是寻常的婚约,双方父母、媒妁、见证人签字画押即可,但是赘婚则需去各州府的婚籍房领取户部和礼部联合印发的特制婚书,并登记造册。

    听见要出门,也不管是去哪里,梨瓷一下子便开心起来,眼中满是期待的目光,她从谢枕川的怀中钻出,拉住他的衣袖,迫不及待转身便要走。

    她手里拽着袖子,一时却没拉动,不禁有些疑惑地回头。

    谢枕川挑了下眉,将被她拽得皱皱巴巴的衣袖从她手中解救出来,转而握住她的手,温柔而又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指分开,再屈指扣住。

    他的手指温热而修长,指间略有薄茧,指腹却柔软,有力地同她交握着。

    梨瓷的脸微微一红,脚步也雀跃起来。

    -

    朱雀大街的地段好,从此去顺天府衙门也很便利,两人大约步行半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天子脚下事务繁杂,顺天府衙门也熙熙攘攘的,司院众多,管理赘婚的婚籍房地位低,挤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落。

    谢枕川今日未着官服,也未带随侍,两人就像最寻常不过的未婚夫妇,牵着手去衙门里领婚书,只不过是赘婚的。

    今天大概也是个吉日,好不容易寻到了婚籍房,门外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伍了。

    梨瓷拉着谢枕川的手,乖乖站在了队尾。

    一个文书打扮的差役走了过来,用鼻孔打量这两位新人一眼,男的衣着朴素,女的一身富贵,这样的搭配在婚籍房已是屡见不鲜了,难得样貌也似神仙般地登对。

    不过再好看也不能当钱花。

    他瓮声道:“新来的,先交五钱银子领号牌!”

    梨瓷正要去翻荷包,谢枕川却按住了她的手,抬眸看了那差役一眼,淡声道:“户部明令,婚书工本五十文一张,不知这‘号牌费’是哪位大人新立的规矩?”

    他声音凛然,带着久居上位的气势,哪怕只是淡淡开口,亦不容置疑。

    那差役哪里有过被濯影司问话的荣幸,立刻就被吓得腿软,差点没当众跪下,不由得讪讪道:“你听错了,我说的便是五十文。”

    他不甘不愿地放过了这两只肥羊,等走远了这才想起,这人不过是个赘婿,竟然在自己面前抖起威风来了?

    -

    这号牌费的确有些用处,没过多久,两人便看到有后来者领了号牌,先进婚籍房去了。

    排在门外头一个的立刻不满道:“我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怎的又有人进去了。”

    那差役领着人进去了,又合上婚籍房的大门,转头道:“人家出了十两银子的加急费,自然该排在你前头。”

    谢枕川冷声道:“不知这加急的费用,是进府衙的公账,还是某人的私账?”

    “那自然是——”那差役抬头一看,见又是这个刺头,“砰”地把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喧闹。

    这般风气,光是整治一个小吏也无济于事。

    谢枕川自有后手,此刻便耐心问道:“阿瓷可想要早些领婚书?”

    梨瓷摇了摇头,和旁人一样,眼睛都望着刚从婚籍房中走出的一行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毕竟三人一同来这婚籍房的,着实不多见。

    果然,其中那名蓝衣男子便拉住了中间那女子的手,一脸哀戚之色,“夫人,我也可以不出舍的。”

    不待那女子作答,一旁的白衣男子已道:“兄长,你此番并非是出舍,而是和离。我与姐姐得婚书都领了,你这样拉拉扯扯的,是不是不太好呢?”

    那蓝衣一脸怒容道:“这原是我的妻子!”

    “既称‘原是’,此刻便已经不是了,”白衣毫不示弱,“我和姐姐才是真心相爱,你不过是仗着与姐姐相识在先。”

    中间那女子一脸无奈,“好了,都不要再说了,还是你们想在此处白白让人看笑话?”

    大家立刻心有灵犀地转过头,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就是不看“笑话”。

    可惜两人还是察觉到了,果真安静下来,只是没过多久,那白衣又行至蓝衣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蓝衣面色又怨又气,竟是一句话也不说,摔袖而去了。

    在场的皆是赘婿,立刻便心有戚戚道:

    “那白衣男子一看就不是善人,只是可怜了原配。”

    “是啊,看着年岁挺小的,心眼可不少。”

    “家宅不宁,便是祸端。”

    ……

    谢枕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转眸望向梨瓷,语气含笑问道:“若阿瓷是那女子,会如何抉择?”

    梨瓷虽然不解其意,但莫名觉出危险来,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幸运地躲过了陷阱,“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谢枕川看起来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唇边弧度未变,眸中却划过一丝愉悦之色。

    梨瓷又好奇道:“也不知方才那位白衣公子说了什么,居然将那蓝衣气跑了。”

    谢枕川自然听清了,那白衣说的是“你的入赘婚书我也看过了,姐姐家财万贯,给你的聘金不过八十两,我们今日的婚书,聘金可是有足足二百两。兄长难道还看不明白你我之间的差距么?人会说谎,银子可不会。”

    可她给的是全部。

    他又握紧了她的手,唇角不自觉翘得更高了些。

    -

    户部王侍郎今日有一桩要事,亲自来了顺天府衙门的户房,路过婚籍房时,却发现了一道绝不应该在此的身影。

    “奇怪,我今日分明未曾饮酒啊。”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见那道身影还在,连忙挥退了一旁的跟班,一脸谄媚地凑了上去。

    他也不敢行礼,只是点头哈腰地压低声音道:“谢大人不是在休沐么,今日怎的来了顺天府衙?”

    他就知道,像谢大人这样三年便将濯影司积案清理干净的,辞官不过是烟雾弹罢了,这不,才过了一日,便微服私访来了。

    谢枕川睨他一眼,不紧不慢道:“这里是婚籍房,既然来此,自然是入赘。”

    “这……”王侍郎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了,只是瞧见他身旁那女子,分明和恩荣宴御花园中是一样的天姿国色。

    原来那日并非自己醉酒的幻觉。

    也不知是哪家闺秀,不对,京中哪家的闺秀敢让濯影司指挥使大人入赘啊!

    他心中好奇得像有猫在挠,却不敢多问,只是殷勤道:“大人日理万机,时间宝贵,何必浪费在此处,只要您一句话,下官替您去拿婚书便是。”

    谢枕川冷笑一声,“我和夫人未付加急的资费,就不必劳烦了。”

    王侍郎一听便知大事不妙,明明只是三月的天气,额上的汗珠却接连不断地冒了出来。

    “下官该死,是下官管束不力,下官该死……”

    谢枕川勾了勾唇,“只是管束不力?”

    王侍郎平日里只管收钱,哪里知道那些人交上来的是号牌费还是加急费?

    无论如何,他此刻只得指天发誓道:“下官确不知情。”

    谢枕川扫了一眼前排的人,并不打算在今日打草惊蛇,暂且道:“王侍郎不必紧张,我尚在休沐,不谈公事,只是没了加急费,王侍郎手下人的动作还慢了些。”

    先前那差役正好从房内出来,见来了新人,下意识又道:“号牌费五钱银子!”

    “混账东西,”王侍郎一脚踹了上去,“平日里你便是如此刁难百姓的?”

    看清来人,那差役连忙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大人,小人看错了,这不都是为了……”

    王侍郎连忙打断他的话,“这么多人在此处侯着,还不快去册发婚书?!”

    虽然不知王大人今日为何转了性了,那差役连忙照办,排队侯着的人群很快领回了婚书,自是慢慢散去-

    两人领了婚书回府,步过垂花门,正好遇到了往外走的梨瑄。

    “哥哥!”梨瓷甜甜唤了一声,眼睛弯成月牙。

    谢枕川也从容道:“见过妻兄。”

    梨瑄听不得这个称呼,再看两人交握的十指,只觉得自己额角都跳了跳,气呼呼道,“谢大人现在就改口,未免早了些。”

    梨瓷也悄悄捏了捏谢枕川的手,示意他听哥哥的话。

    她十指纤长莹润,像是春日里新生出的葱白,明明是她在捏自己,却不由得担心把她的手给捏坏了。

    人逢喜事,谢枕川心情极好,自然也不同梨瑄计较,从善如流道:“是在下唐突了,梨兄。”

    “怎么,婚书拟好了?”梨瑄冷哼一声,“打算在我们梨家赘几年啊?”

    他始终怀疑谢枕川别有目的,不会是个安分守己的。

    谢枕川却扬唇道:“让梨兄失望了,在下不出舍,同阿瓷一起为两位长辈养老。”

    说到此处,他又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还请梨兄放心,虽是如此,亦不会同你争家产。”

    这挑拨离间的手段实在可恶,若是寻常富贵人家,只怕就要上当了。

    梨瑄又气又急,当着妹妹的面,却只能强忍着解释道:“小瓷,哥哥不是那个意思。”

    梨瓷自然也没有想到深处去,老老实实道:“我知道的,而且我已经备好给恕瑾哥哥的聘礼了。”

    梨瑄都顾不上争这“哥哥”的称谓了,留意到妹妹所言,怀疑地看了谢枕川一眼,又问道:“这聘礼怎么说?”

    梨瓷老老实实作答,“我原是想将名下所有财产作聘,但恕瑾哥哥说最好先问过爹娘。”

    所有财产?

    听到梨瓷这句话,梨瑄不由得痛心疾首,这还未过门,便妻纲不振,妻纲不振啊!

    他决意要让妹妹明白掌财的重要性,绝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个小白脸,顺便再给他找一点不痛快。

    “为兄忽然想起一事,说起来,谢徵高中后,府上还未曾送去贺礼,虽然……”梨瑄顿了顿,虽未主动提及谢徵上门向小瓷提亲被拒之事,但却有意看了一眼谢枕川,确定他知道此事,才继续道:“两家毕竟是世交,感情也匪浅,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我打算差人去送贺礼,不知小瓷可有此意?”

    梨瓷自然是附和,“哥哥所言甚是,不过我不大懂这些,贺礼由你做主便是。”

    梨瑄又看了一眼谢枕川今日的衣着,兼丝布虽是松江所产的细料,但到底只是棉布,比起他往日所着差了不少。

    听闻他因为入赘之事惹恼了双亲,恐怕和出逃私奔也没什么两样,名下那些产业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

    梨瑄心中有了计较,便继续给他上眼药道:“我先前看中了一座节节高升的玉雕碧竹,不仅寓意好,价格也公允,才五千两银子,你我各出两千五,如何?”

    他不等梨瓷说话,又主动提醒,“不过小瓷若是将钱财都许给了谢大人,这可得与他商量了。”

    梨瑄拼命朝梨瓷使眼色:看懂了吗,钱财若是被这厮握着,实在是寸步难行啊!

    梨瓷不明白哥哥的眼睛怎么忽然抽起来了,卷翘的长睫毛眨了眨,转头看向谢枕川的眼神依旧懵懂而天真,“恕瑾哥哥,可以吗?”

    谢枕川自然看懂了。

    他不重钱财,也知道阿瓷心软善良,若她是想要散尽家产赈济流民,自己亲自陪她去路边搭棚施粥也无妨,可若是为了给劳什子竹马赠礼聊表心意,那就另当别论了。

    谢枕川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温和得能滴出水来,“既然两家关系亲近,贺礼自然是要送的,只是谢编修这才任职,便收这般重礼,恐怕惹来非议。”

    他面上笑意未变,端的是一派温良恭俭,似乎真心实意为他人着想,“所谓礼轻情意重,不若梨兄亲自砍节青竹制成笔筒赠给谢编修,既显心意,兼具实用,更有‘虚怀若竹’的君子之风,如何?”

    梨瓷立刻觉得还是谢枕川说得更有道理,便又转头看向梨瑄,眼神透出崇拜之意,“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哥哥会做竹节笔筒呢。”

    梨瑄咬着牙,硬挤出一个笑来,“……小菜一碟。”

    顶着梨瓷好像会发光一样的眼神,他便是不会也会了。

    “那就拜托哥哥了,”梨瓷看不懂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放心地将此事托付给了梨瑄。

    一想到妹妹后半辈子都要折在谢枕川手中,他便觉得头顶昏暗无光,看他的眼神和看妖言惑众、魅惑君心的苏妲己差不多。

    只见那“妖妃”执起“昏君”的手,又进谗言,“我仔细想过了,既然聘金是阿瓷的心意,自当收下,不过是暂且替阿瓷保管,还是阿瓷的。若是要用,便如今日这般同我说一声便是。”

    梨瑄在心中大呼:小瓷你可看清了,他今日连一文钱都未批!

    梨瓷却巴不得有人帮自己打理产业,一口答应下来,又笑眯眯朝梨瑄道:“哥哥的生辰也快到了,不知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梨瑄连连摆手,“不必了。”

    他暗自腹诽,就凭谢枕川这个又争又抢的劲儿,玉雕的碧竹摆件都能变成竹制的笔简,若是要件衣裳,恐怕明日自己就得去种桑养蚕了,他还能指望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白衣和蓝衣叽叽咕咕: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

    小谢:懂了,都是我的。

    第98章 婚期

    ◎实乃天作之合。◎

    闲话之际,门外传来两人的脚步声,三人齐刷刷地抬头望去,正好是梨固携周澄筠回来了。

    梨瑄一脸不平,梨瓷的手还被谢枕川亲昵地握着,见爹爹和娘亲来了,她脸颊微赧,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

    梨瑄第一个开口,“爹,娘,不知小瓷和谢大人的八字可合了?”

    梨固一时没说话。

    见父亲神情肃穆,梨瓷不禁也有点紧张,这是她第一次合八字,尚无经验,如果不合可如何是好?

    她悄悄侧眸,瞥见谢枕川如画的眉眼,见他神色从容,心下稍安。

    周澄筠也悄悄打量了一眼未来女婿,只见他紧紧挨着女儿站着,身姿修长挺拔,气度清贵而不倨傲,的确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儿郎。

    岳母瞧女婿,越看越是欢喜。

    她当下便笑道:“先生说了,你二人的八字啊,年柱天合地合,月柱和日柱也相合相生,他一连说了三个‘合’字,实乃天作之合。”

    梨固虽然绷着脸,也硬邦邦地点了点头。

    梨瓷闻言,眸中瞬间亮起莹莹笑意,谢枕川早有所料,毕竟除非结仇,姻缘八字少有相克之说,但见她这般欢喜,眼底亦不自觉柔和下来。

    二人并肩而立,含笑相望,真真是一对璧人,越发登对起来。

    梨瑄也只好作罢,希望谢枕川是真的旺妇。

    他又问,“那婚期可定下了?”

    “定了,就在半月之后。”周澄筠笑道。

    梨瑄面露讶色,转头看向和自己统一战线的爹爹,“是不是仓促了些?”

    这么急,怕不是谢枕川给那先生塞银子了吧?

    梨固也很无奈,他今日与夫人出门,特地去寻了有故交的高人合算,谁知好友一见二人八字便抚掌称奇,道是天赐良缘,连婚期吉日都定得极近。他不死心,又让好友再算一个吉日,想让女儿再晚些成亲,也好精心筹备,以免委屈了女儿。

    可好友仍是定了这个日子,还笑叹道:“这般登对的姻缘,是我平生仅见。令爱得此佳婿,又是入赘,你就偷着乐吧。”

    他拗不过,只得应下了。

    周澄筠却瞥了长子一眼,嗔怪道:“你还好意思说?自己迟迟不定亲,倒让妹妹赶在前头。莫说阿瓷,就连恕瑾年纪也比你小,怎的就不能向人家学学,也让你娘亲省点心?”

    ……原先还是“谢大人”,现在已经是“恕瑾”了,还让自己也好好学学。

    梨瑄贫嘴道:“那不知娘亲看中了哪家的产业,我这就赘过去,保管比他还贴心。”

    “浑说什么呢。”周澄筠轻声训斥了他一句,又转头留意谢枕川的反应,他身居高位,素来威仪深重,但被这般揶揄打趣,居然不见半分愠色,反而舒然含笑,心正气和。

    她心中愈发赞许,阿瓷倒是难得慧眼,没有选错人。

    梨瑄嘴里嘀嘀咕咕的,“我可不是胡说。”

    谢枕川便在此时主动开口道:“是晚辈思虑不周。阿瓷欲将她名下产业尽数赠予我作聘,我未加推辞,的确失礼了。”

    梨瓷也不知爹娘对此事作何反应,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言语中尽是维护之意,“我们还没有签婚书呢,恕瑾哥哥说要先过问你们的意思,而且他只是暂且替我保管,产业还是我的。”

    她又昂首挺胸道:“这般算来,是我白得了个很厉害的掌柜和账房先生。”

    梨固却有些意外,倒不是别的什么,只是谢枕川出身簪缨,并非贪财好利之人,这笔钱财并非小数,哪怕是为了避嫌,更不该接受如此贵重的聘金才是,可他竟坦然受之,连声名都不顾了?

    他转头看向夫人,示意全由她做主。

    周澄筠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朝谢枕川道:“有你帮阿瓷打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不然我还要担心她平白亏空,或又看不住自己的钱,被人骗了去。”

    谢枕川也配合地笑了,表情纯良无害,谦逊道:“请伯母放心,晚辈虽然不及伯父和梨兄那般经商的才能,守成应当还算勉强。”

    梨瑄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是啊,以后谁也别想从小瓷手中骗走一文钱。”

    说完,他又像才想起来似的,拍了拍脑袋,“哎呀,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要去后院伐青竹了。”

    周澄筠果然不解道:“伐竹?”

    梨瑄立刻添油加醋地将谢枕川是如何将他和妹妹要给谢徵赠的玉雕碧竹换作竹节笔筒的事儿说了,拉来梨固和周澄筠为自己评理,委屈道:“爹,娘,您觉得这合适吗?”

    听到谢徵名字的时候,周澄筠立刻就明白了谢枕川此举的用意,那孩子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若要说没有结亲的想法,自是不能的,只是两人到底差了一点缘分,如今小瓷已得天赐良缘,又定了亲,自当避嫌才是。

    “还是恕瑾思虑周全,”她连连点头道:“官场上的门道,你们年轻人哪里懂得?听他的总不会错。”

    梨固这才明了谢枕川为何不顾名声也要收下女儿的全部财产了,甚至想起了自己新婚时,夫人也是这般将家中银钱管得滴水不漏,就连他想支用些体己钱,都要战战兢兢递上几份明细。

    所以女儿竟是要步自己的后尘了么?

    思及此,他不由朝梨瓷投去了同病相怜的一瞥。

    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夫人的眼风也在此时恰如其分地扫了过来,像是在等他的表态。

    梨固连忙正色道:“夫人说得是,既是夫妻,自然不分你我,凡事有商有量,才是长久之计。”

    周澄筠满意地颔首,又转头看向女儿女婿,语气越发柔和,“是了,小瓷这孩子性子单纯,少不得要你多费心,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梨瓷睁大眼睛,没忍住偷偷地朝谢枕川看过去,自己是不是经常让恕瑾哥哥多费心了呀?

    谢枕川执起她的手,一面安抚,一面微微笑道:“伯母言重了,阿瓷很好,便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也定是旁人蛊惑。赤子之心最是难得,纵是有人不识大体,行事逾矩,也自有晚辈替她周全。”

    ……

    这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有礼有节,梨瑄甚至没分清自己和谢徵谁是“旁人”,谁是“有人”,还是单纯是自己想多了。

    如此,周澄筠当即拍板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多说了,我这便和你伯父出门替你二人领婚书来。”

    谢枕川已经从袖中取出折得整整齐齐、连一个角儿都没有皱的婚书纸笺,双手奉上,“不怕伯父伯母笑话,我和阿瓷方才已经去过婚籍房领来了。”

    事不宜迟,周澄筠立刻压着梨固开始写婚书,“……顺天府田产三千亩、铺面十二间、银票十五万两。”

    梨固一边落笔,一边低声纠正,“夫人,是十二万两。”

    “你自己再加三万两,算是添妆,”周澄筠豪爽地慷夫君之慨,又道:“还有易鸿山上的温泉庄子,也一并写了。”

    那温泉庄子,本来就是为了便于梨瓷治病,特意购置在易鸿山上,近两日才办下地契的手续,只是那三万两……

    “夫人说笑了,”梨固面上显出几分窘迫来,干笑两声道:“我自己哪有什么钱?”

    周澄筠语气轻柔,笑意盈盈道:“你这些年,不是正好存了三万两的私房钱么?”

    ……

    梨固心中一颤,这几十年来,他处处精打细算,总算攒下了这么点体己钱,一句话的功夫,就全散出去了。

    他来不及反驳,就听得女儿已经甜甜应道:“谢过爹爹。”

    谢枕川也行礼作揖,礼数周全得叫人挑不出错处。

    他心头滴血,也只得老老实实地写下数目,毕竟夫人还给自己留了几十两的体面。

    梨瓷听不懂其中的玄机,谢枕川惯来是个不动声色的,只有梨瑄没忍住,虽然拼命抿着嘴,仍是笑了出来。

    梨固签好字,朝梨瑄一瞪眼睛道:“不是说要去后院伐竹么,还杵在这里作甚?”

    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梨瑄心有不甘,决定要将谢枕川也拉下水。

    他凑过去,拍了拍谢枕川的肩道:“既然婚书都已经定了,咱俩也算是一家人了,帮帮为兄这个小忙,不为过吧?”

    他话音未落,谢枕川已经“嘶”地抽气出声。

    梨瑄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己的手,自己方才分明没使多大劲儿啊?

    梨瓷也抬眸看他,眼中尽是紧张关切之色,“恕瑾哥哥受伤了么?”

    谢枕川脸上露出勉强的笑意,温声道:“是我昨日惹父亲生气,他……”

    他微微一顿,言尽于此,却已足够叫人知晓其中深意。

    周澄筠与梨固对视一眼,这才知道他先前所言信国公想打断他的腿不是玩笑,她忙道:“可曾请大夫瞧过?”

    谢枕川垂眸不语,众人又想起他昨日还在祠堂罚跪了一夜。

    “你爹爹打你了么,”梨瓷小心翼翼地回握着他的手,“是哪里呀,上过药了么?”

    “在肩背处,”谢枕川避过第二个问题不答,只是道:“不妨事,歇一歇便好了。”

    清润的音色压得很低,分明是叫她不必担心,却莫名地勾人心弦,更为心疼起来。

    “肯定很疼……”梨瓷已经忍不住了,眼里有波光流转,“方才我那般莽撞,扑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弄疼你了,怎么不早说呢?”

    那双眸子亮晶晶的,像是落入了星河。

    谢枕川没忍住捏了捏她的手指,一面舍不得她心疼,一面又很受用她的关心,弯了弯唇道:“一点小伤罢了,阿瓷不必担心。”

    ……

    梨瑄也算是涨见识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会看人下菜碟的“小伤”,妹妹撞上去时不见喊疼,偏生自己轻轻一拍就受不住了是吧?

    第99章 礼数

    ◎这个茶叶精休想在婚前再见上妹妹一面!◎

    话虽如此,大家仍是不敢大意,带着谢枕川去客房歇息,又请来了郎中为他看伤。

    他身份尊贵,看伤又要褪衣,众人便去了外间候着。

    毕竟是重金请来的郎中,确是有几分本事的,听闻是要给濯影司指挥使大人看病,他更加不敢怠慢。

    老郎中看了他肩背处的伤,又诊了脉,便松了口气道:“这一棍力道虽重,但大人身强体健,并未伤及内里经脉骨骼,只是皮外伤,敷些消肿化瘀之药便无碍……”

    他话音未落,见榻上那位大人蹙起眉头,当即话锋一转道:“不过到底气血有亏,还是静养些时日的好。”

    谢枕川这才舒展了眉宇,颔首以示应允。

    梨家人进门时,正好听见这一句。

    梨瓷心中担忧,连忙问道:“老先生,恕瑾哥哥的伤严重吗?”

    老郎中方才替那位大人诊脉时,便觉其神采英拔,器宇轩昂,不知何等绝色方能与之相配,但这位姑娘一进来,他立刻便知什么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了。

    他看了一眼谢枕川的神色,心领神会地将方才的结论又说了一遍。

    梨瓷眨了眨眼,听起来好像有点严重,但好像又不太严重,她努力将自己能够想到的补气血的法子想了个遍了,最后憋出一句,“恕瑾哥哥喜欢吃枣糕吗,我那里还有姜枣桂圆茶,要不要先用一点?”

    谢枕川自然知道她这茶饮是用来补什么的,耳尖迅速地漫上一层绯色,垂眸摇了摇头。

    听了郎中的话,梨固见缝插针道:“还是身体为重,既然如此,婚期是否要延后?”

    “哪里用得着,”老郎中连连摆手,见那位大人正看着自己,赶紧找补一句,“年轻人气血旺,三五日便能大好了。"

    梨固也只好点头应是,待送走郎中,又开始商议起婚事来,“我方才仔细想过了,毕竟是赘婚,为着谢大人的名声着想,还是不宜太过张扬。”

    “伯父不必多虑,”谢枕川慢条斯理地撑起身子,他还未理好衣襟,露出小半截月白中衣,衬得面容愈发清俊,“家父虽然一时还未想通,不过晚辈能够自己做主,亦有所筹备。”

    他又转向梨瓷,眸光似春水般温柔,“定不会委屈了阿瓷。”

    梨瑄倚在一旁的雕花屏风上,煞风景地提醒道:“既然婚书都已经定下了,不知谢大人今夜打算在何处落脚,我们也好前去下聘。”

    谢枕川名下也有些田庄商铺,虽未尽心打理,但底下人畏惧*他名声,不敢弄虚作假,每年的进项还算可观,这些盈余又尽数用于新置房产地产,让他现下立时挑出一出处,反倒有些为难了。

    他沉吟片刻,不卑不亢道:“濯影司事务繁琐,千头万绪,我平日里大多歇宿于官邸,不过到底是办公之所,圣上又允了我三月休沐,此处恐怕也多有不便。”

    梨瑄怀疑道:“哪里有休沐三月的,怕不是投闲置散,下一步便是贬谪外放了吧?”

    周澄筠已经从夫君口中知晓了朝中内情,就算是应天帝真要将谢枕川贬谪外放,她也丝毫不觉得这个女婿有何不妥,更是打圆场道:“好了,都说了你不懂官场,还多什么嘴。”

    听了两人的话,谢枕川也不做辩驳,只是睫羽低垂,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翳。

    梨瓷见状,立刻心疼得不行,连忙提着裙摆跑去他榻前站定,俯身耳语道:“恕瑾哥哥,我不要那些虚礼的。”

    温热的香风落在自己耳边,她语气甜软,却又异常坚定,“你就是我的回礼呀。”

    谢枕川只觉整颗心都柔软起来。

    他自不会说,早在明确自己心意之时,便已令人寻来了最好的绣娘和巧匠,暗中备下凤冠霞帔,甚至连嫁妆都替阿瓷顶格置办齐全——只是如今阴差阳错,竟成了自己的了。

    “嗯,”他低声应了,极尽温柔地附和道:“我是你的。”

    两人说话声音很轻,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其中柔情蜜意来,便也未出言打扰。

    小情侣腻歪完了,梨瓷又转身扑到母亲身边来,撒娇道:“娘亲,恕瑾哥哥伤势未愈,大夫又说了要静养,能不能就让他在府中将养些时日呀?”

    这话实在是孩子气了,按礼制,未婚夫妻婚前原不该相见,虽是赘婚,也不能如此胡闹。

    周澄筠拍了拍梨瓷的手,摇头道:“这于礼不合。”

    见女儿神色黯然,她又补充道:“不过咱们府邸本就是打通了两处宅院,恕瑾若是不嫌弃的话,不若暂且恢复原状,和瑄儿住东院,咱们住西院,可好?”

    梨瑄没说话,他算是看清了,谢枕川一来,这个家里已经没什么自己说话的份了。

    果然,也不用他表态,那厮便一脸诚恳道:“承蒙伯父伯母厚爱,晚辈感激不尽。”

    梨瓷也像是怕娘亲反悔似的,立刻点头,又保证道:“我一定守礼,不会偷偷跑去见恕瑾哥哥的。”

    她面上信誓旦旦,却又趁众人不备,悄悄朝谢枕川眨了眨眼。

    谢枕川也会意,虽然面色平静,唇角却翘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既然如此,梨固和周澄筠便识趣地先走了,在婚前给两人留出最后一点说话的功夫。

    梨瑄刚才没说话,现在也没走,反正自己在与不在一个样,留下来又怎么了?!

    果然也没人搭理他。

    谢枕川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青瓷药瓶,似不小心将檀木盖子掀起一角,苦涩的药香便悄然在室内弥漫开来。

    梨瓷果然上钩,出言提醒道:“恕瑾哥哥,你是不是还没有上药啊?”

    谢枕川试着抬了抬手臂,微微蹙眉,露出几分隐忍的为难神色。

    梨瓷这才想起来他的伤在肩背,自己的确不好上药。

    她在榻边坐下来,犹豫道:“要不然……我来帮你?”

    “这如何使得。”谢枕川虽是在说着推拒的话语,手中的药瓶却没握住,骨碌碌地朝梨瓷坐下的位置滚去。

    梨瓷还没来得及伸手,梨瑄忽然横插一脚,将药瓶抢走了。

    “娘亲不是说了么,婚前不宜见面,小瓷听话。”他劝完妹妹,又转头看向谢枕川。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此刻便“哼”了一声,学着他的语气道:“谢大人深知礼义廉耻,想必也不会让舍妹为难。上药之事,不如交给我吧,毕竟我连笔筒都做得,上个药更是不在话下。”

    梨瓷原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见哥哥这样说,便感激道:“那就有劳哥哥了。”

    她乖乖地起身,退出房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见梨瓷走远,谢枕川便直起身子,连演都不演了,坦然自若道:“的确是小伤,不劳梨兄费心。”

    梨瑄还巴不得不必自己动手呢,反手将药瓶扔给他,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扬长而去。

    关上门,他面上是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表情。

    有自己在,这个茶叶精休想在婚前再见上妹妹一面!-

    入了夜,梨瓷同家人一起用了晚膳,便坐不住了,借着消食的名头,悄悄朝东院走去。

    两处宅院的院墙打通后,是一处精心设计的花园,中间有长长的回廊,此刻便是封上了回廊处的垂花门,只是廊中花窗依旧,又与谢枕川所居的客房相近,正好可以在那里相见。

    皎洁的月华倾泻而下,落在地上,便成了一层银白的薄纱,只是这薄纱又被花窗切割,月影摇动间,当真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拓在青石砖上,好似一幅朦胧的画。

    梨瓷提着裙摆,兴冲冲地跑过去,快要到了,却又急急刹住脚步,扁嘴唤了一声,“哥哥。”

    梨瑄倚着廊柱,显然是守株待兔多时了,此刻看着妹妹,还好心地给她递台阶,“小瓷来消食?”

    “哎呀,哥哥怎么知道,”梨瓷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脸心虚,“我就是随便逛逛,忘记这里走不通了。”

    梨瑄当然不会拆穿妹妹,“那便早些回房歇息吧。”

    梨瓷点点头,像是被抓到了狐狸尾巴,赶紧溜之大吉。

    待妹妹的身影消失在花窗视线之外,梨瑄又转向阴影处,应接不暇道:“谢大人好雅兴,这是消食还是赏月啊?”

    谢枕川自紫藤花架下步出,勉为其难地勾唇道:“不及梨兄,只是路过罢了。”

    难得看到谢枕川吃瘪,梨瑄心情大好。

    今夜,他就睡在这东墙根下了!

    第100章 婚前

    ◎隔着花窗,极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虽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要在短短半月内将一桩婚事操办得体面周全,对富甲一方的梨家来说也不是易事。

    那些能用银钱现买的物件倒还好说,譬如明前的西湖龙井、御酥堂的喜饼、江南织造的云锦红绸、瑞祥楼的赤金龙凤镯子,只要肯撒银子,自然能寻来最好的。真正教人犯难的,是那些需要时日打造的定制之物。

    譬如婚床,大户人家的婚床都是在女儿小时便开始筹备的,光是挑选制床的木材便需许多功夫,何况檀木阴干三年方能开料,再是精雕细琢、描金嵌玉,十几年的功夫,方能得这么一张。

    梨家自然也为女儿做了一张顶好的紫檀月洞门拔步床,只是还在山西,就算快马加鞭运过来,也赶不上安床的吉日,更莫说两人的喜服了。

    梨瑄奉父亲之命,这一整日都奔波于京中各商铺之间,先是召集了梨家在京的绸缎庄、首饰铺、木材行等诸位掌柜,又遣人四处搜罗上等的木料与绸缎珠宝,总算勉强凑齐了材料,只是这时间和顶级的匠人却不是有钱便能寻来的,无奈之下,只得重金聘来了近半个京城的木匠绣娘,勒令他们十日之内务必完工。只是这十日的功夫能做成什么样子,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忙了一天一夜,翌日清晨,总算是心事重重地从商行回府。

    想到妹妹那般玉雪可爱的模样,却要穿着仓促赶制的喜服成亲,梨瑄心中便如针扎般难受,恨不得能够长出翅膀飞回山西,替妹妹运回精心缝制的那套喜服来。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马车也行得越来越慢,过了月柳桥后,干脆不动了。

    梨瑄掀开车帘,才发现朱雀大街车马如龙,尤以自家府邸门前最为拥挤,一眼甚至望不到头。数十辆满载箱笼的马车排成长队,仆役们正小心翼翼地卸货搬运。

    他马车也不坐了,匆匆赶过去,随手抓了一个卸货的人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正从马车上卸下一个铁梨木箱笼,腾不出空搭理他,只朝同伴道:“手脚轻着点,这里边的东西可经不起磕碰。”

    梨瑄就这么眼见着两人轻手轻脚把箱笼从马车上卸下来,然后又抬入府中。

    这可稀奇了,往自家搬东西,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总不会是火药吧?

    梨瑄赶忙跟上去,却见管家赵伯笑眯眯地候在门口,口中接连不断地招呼着,“有劳,辛苦了。”

    ……京师的办事效率有这么高吗,自己才吩咐出去,这就开始卸货了?

    “少爷,您可算回来,”像是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赵伯主动解释道:“这都是谢大人送来的回礼,当真是雪中……啊不,锦上添花啊!”

    说着,便将礼单交到了他手上。

    梨瑄接过厚厚的礼单折子,刚一打开,长长的金粟纸便“哗啦”垂落坠地,他俯身拾起,只见礼单长长的一列,什么和田玉如意、缂丝鸳鸯锦帐、鎏金莲花烛台……一应器物用具,不光精美华贵,更难得的是齐全。

    不得不说这厮的“嫁妆”备得不错,他甚至在上边看到了凤冠霞帔和婚床。

    既然是谢枕川送来的,应该差不了吧?

    他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就近挑了一个偌大的箱笼打开,箱盖甫一开启,里边赫然是一棵足有三尺高的东海红珊瑚盆景,通体赤红如血,枝叶自然舒展,在日光映照下流转着瑰丽霞光。见了这样的稀世珍宝,一旁搬运的力夫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三分,就连赵伯也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有梨瑄顾不上欣赏这红珊瑚,仔细合上箱盖,又赶紧差人去寻那两样东西。

    赵伯这才明白过来他在急什么,笑呵呵道:“少爷,谢大人送来的那张拔步床老爷已经看过了,就连他也觉得好,正差人去铺子里唤您回府呢,只待十日后的吉日安床。至于新娘的喜服,绣娘也送去小姐的院子里了,不过绣娘说,那是比着小姐大半年前的身量裁制的,如今看来稍小了些,不过改尺寸还来得及。”

    大半年前,梨瑄掐指一算,那岂不是小瓷还在应天府的时候?

    他一边庆幸谢枕川这次算是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又暗自咬牙,这人果然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天色将明未明,绣春今日比平时还早了半个时辰来叫小姐起床。

    梨瓷还未睡醒,习惯性地伸出手,配合绣春为自己更衣。只是今日的衣裳似乎格外繁复,里里外外好几层,连手都伸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穿戴得差不多了,忽然又觉头顶一沉。

    她嘟囔道:“好重,我不要这个发冠。”

    “好好好,”绣春连忙替小姐将凤冠取下,又轻声赞叹道:“这凤冠好生华贵,难得尺寸也正好,谢大人真是有心了。”

    这凤冠严丝合缝,想必喜服也差不了。

    听见提及谢枕川,梨瓷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入目便是灼灼一片艳红,金线绣纹在微光下也熠熠生辉,明明已经是着春衫的时候了,这件却比平日里的衣裳要沉许多,上边缀着的东珠和红宝石更是沉甸甸的,琳琅满目。

    她怔了怔,这才辨认出是喜服,顿时清醒了大半,惊讶道:“不是昨日才量的尺寸,今日便做好了么?”

    绣春抿唇笑道:“这是谢大人今日差人送来的,您看这金线绣的龙凤祥纹,还有这些一颗一颗精心缝制的红宝石和东珠,哪里是一夜之间能赶出来的?”

    听到是恕瑾哥哥送来的,梨瓷原本还有些迷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唇角也不自觉地上扬,方才还嫌沉重的嫁衣此刻便成了宽大但轻盈的蝶翼,还未穿戴齐整,她已经就这么拖着长长的裙摆,趿拉着软履,轻飘飘地扑向了妆台。

    依本朝律例,成亲时可以摄盛,这身喜服便是以宋锦为底,用金丝银线交织,绣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图,翎羽纤毫毕现,紧密的绣线泛出熠熠光泽,展翅间似乎可以破帛而出。

    肩上的两条霞帔则换作了翟纹,长长的尾羽低垂着,绚烂似云霞,帔边滚着半寸宽的缂丝云纹,沿边缀着三十六颗东珠,颗颗浑圆如莲子,大小分毫不差,在红缎映衬下泛出莹润的珠光;最下端则悬着一枚金玉牡丹坠子,花心镶着鸽血红宝石,确保喜服平整,走动时平添几分端庄气度。

    梨瓷呆呆地望着铜镜中的身影,一时间竟认不出那是自己,她从不在意穿着打扮,此刻却不由得为镜中人的模样屏住了呼吸,那袭盛装仿佛将漫天红霞都织了进去,甚至不用上妆,便已衬得她肤若凝脂,眸似点漆。

    绣春还沉浸在小姐的美貌和巧夺天工的绣工的双重震惊中,好半天,才想起来这身喜服还未着好,便匆匆跟了过来,要替小姐系上衣襟,可才拢上,便发觉尺寸紧窄了些,竟有些扣不上,就连原该垂至脚面的喜袍也短了寸许,露出一截莹白的足踝。

    梨瓷第一次遇到穿不上衣裳这样的情况,又赶上了要成亲的节骨眼儿,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是我长胖了么?”

    “哪有的事儿,”绣春忍俊不禁,“是小姐长大了。”

    只是这尺寸着实小了些,她又唤来绣娘,重新替小姐量体。

    那位绣娘拿着软尺绕身,一边量,一边忍不住惊叹,“小姐生得实在太好了,不光样貌好,身段也像是比着尺子裁出来的,腰细得像柳枝一样,这胸脯……”

    她自知失言,“哎呀”一声,赶紧在这还未出阁的姑娘面前闭嘴了,可心里却忍不住暗叹,自己见过的新娘实在不少了,却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美人儿,身姿高挑轻盈,纤秾合度,多一分则腴,少一分则瘦,真真是天生的美人骨。

    可分明就是那里拢不上了。

    见她不敢再说,梨瓷便更为笃定,打定主意今天要少用些晚膳,一定要在成亲前瘦下来-

    戌时过半,已是月上枝头,正是谷雨时节,夜露浸润的花园里,虫鸣声较惊蛰后更为稠密。

    梨瓷这顿晚膳用得格外矜持,便是往日正经吃药禁食时,都不曾这般克制,只略动了几筷子,饭后还坚持要去园中消食。

    大概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家人们便也心照不宣地由着她去,就连梨瑄也说自己昨夜忙了一宿,早早闭门歇下了。

    梨瓷并未意识到家人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天时地利人和,甚至还耐着性子捱到戌时,才往院子里走。

    只是今夜是一时兴起,未曾提前与谢枕川约好,梨瓷立在东墙下踌躇,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吸引他的注意来与自己相见。

    她想了半天,总算是心生一计,试探地“布谷、布谷”了两声。

    她原本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未来得及叹气,花窗处很快便透出了人影。

    “恕瑾哥哥!”她惊喜地喊出声,又努力地压低了声音,“你怎的知道是我呀?”

    谢枕川微微一笑,也像她一样压低声音道:“我一听便知道了。”

    毕竟没有哪家的布谷鸟会大晚上地啼鸣。

    梨瓷扬起脑袋,开心道:“我是不是很聪明?”

    花窗那边的人喉结微动,低低溢出一声轻笑来,带着点慵懒的鼻音,声线却又清润如月下一泠清泉。

    谢枕川按下翻墙揉她发顶的冲动,应了声“是”。

    梨瓷透过花窗上的纹路看他,神色又认真起来,“我今天试了恕瑾哥哥送来的凤冠霞帔。”

    “可还称心?”

    “好看极了,就是凤冠太重,压得脖子酸。”

    梨瓷掰着手指,悄悄隐瞒自己长胖了、穿不下喜服的窘迫。

    谢枕川早有准备,“今日这个是实心的,另备了一顶镂空的凤冠,成婚那日用,便没那么重了。”

    梨瓷连连点头,肚子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没用晚膳?”谢枕川关心道:“是胃口不好么?”

    梨瓷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又赶紧点了点头。

    “我替你诊脉看看?”

    谢枕川说着,修长的手指已经搭上了花窗,银白的月光落于其上,像是白玉一样漂亮。

    梨瓷微微睁眼,望着那只玉雕似的手,结结巴巴地拒绝道:“不、不是什么大毛病,过几日便好了。”

    谢枕川虽不放心,却也并未勉强,又凭空变出一块小小的桂花糕来,透过花窗间隙递了过去。

    梨瓷咽了咽口水,用尽全身力气拒绝,“不、不必了。”

    谢枕川眸光一暗,一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濯影司指挥使,此刻却莫名心慌起来。

    听闻有些人在成婚前,会莫名烦躁、害怕,影响食欲、睡眠不说,严重者甚至想要逃避亲事。

    他不由得心生担忧,阿瓷不会想要反悔,不和自己成亲了吧?

    他并未掩藏此刻心绪,垂着眼眸,一脸黯然,月光筛不过浓密的长睫,在清俊的面容上投下淡淡阴影。

    梨瓷察觉到他情绪不好,犹豫片刻,伸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拉了拉,“恕瑾哥哥,你怎么了?”

    指尖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谢枕川这才心下稍安,留意到她方才并未提及喜服,便轻声问道:“可是喜服不合心意?换了也无妨。”

    “不是的,”梨瓷急声打断他的话,脸颊却漫上了一片绯云,“我很喜欢。”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恨不得湮没在虫鸣声中,“只是我长胖了,穿不大上。”

    谢枕川先是一怔,这才明白她不用晚膳的原因,轻笑出声,又低声道:“凑过来。”

    梨瓷听话地踮脚,将脸也凑了上去。

    谢枕川隔着花窗,极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道:“是我的错。”

    他变着法儿地安慰她,“这喜服是按照半年前的尺寸做的,所以才穿不上,阿瓷不必担忧。而且不光你穿不上,连我的也穿不上,已经令人去改了。”

    这也不算是胡说八道,毕竟他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哪里胖了。

    梨瓷闻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谢枕川顺手将那一小块桂花糕也塞了过去,“蘸了一点点糖桂花,要不要试试看?”

    梨瓷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盛满了星子。

    她就着他的手,一口咬下这块小小的桂花糕,绵密细腻的糕体在唇齿间散开,甜香混着夜露清气,教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夜,自己禁食饿得受不了了的时候,他亲手为自己盛的那一碗碧涧羹。

    梨瓷吃完了糕点,没忍住问出了先前哥哥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恕瑾哥哥,你为何会答应我入赘呀?”

    月光如水,谢枕川的眉眼被描摹得愈发清隽,那双凤眸微微上扬,平添几分惑人的意味。

    他伸出食指,轻轻拂去她唇边沾着的一点碎屑,又旁若无人地舔食干净,这才道:“你要招赘,我自然便入赘了。”

    一时无人说话,梨瓷颊边那抹绯色早已蔓延至颈间,浸透了动人的红晕。

    院间梧桐疏影摇曳生姿,东墙篱笆上垂落的夕颜花串盛着盈盈月华,夜风拂过,暗香浮动,一切都美好得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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