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虞醒来已是次日。
她偏头便见雁莘趴在床边,不想吵醒她,朱虞便没动。
一想到与外祖父已天人两隔,眼泪又无声地落了下来。
昨日种种,恍若隔世。
雁莘突然惊醒,抬头就见朱虞满脸泪水,她眼底惊惧渐渐散去,起身拿帕子给朱虞擦泪:“女郎醒了。”
朱虞坐起身一把拥住她,声音哽咽。
“雁莘姐姐,我没有外祖父了。”
雁莘眼泪顿时汹涌而下,她抬手抱住朱虞,却寻不出一句安慰之词。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答应做二爷的徒弟,正在她给二爷,老将军敬茶时,老将军却突然没了声息。
就连在梦里,她也没能敬上那盏茶。
二女就这么紧紧相拥,各自垂泪。
慕苏迈进门槛的脚慢慢收了回去,直到施明昭过来。
施明昭出身武将世家,自然有几分身手,耳力不同寻常,自能听见里头动静,却见慕苏站在门外并未进去,遂透过窗棂缝隙看了眼,而后走到慕苏跟前,见了礼,道:“雁莘与寻常女使不一样,她与阿虞自小相伴长大,是二叔的外门弟子,也曾得过外祖父和父亲指点,因年长阿虞几岁,说是女使,有时更像阿姊。”
慕苏点头:“曾听阿虞提过。”
施明昭浅笑了笑,看来阿虞对慕三郎很是信任。
慕苏见她没有进屋的意思,心思一转,问:“表姐可是有事与我说?”
施明昭一愣,抬眸看向慕苏。
她曾在京都时,慕苏还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子,整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招猫逗狗,虽然那时外祖父总说,慕三郎不差,可她着实瞧不出那样吊儿郎当的郎君何处不差。
又怎与阿虞相配。
后来施家出事那会儿,慕三郎却不知用什么办法谋了一个大理寺少卿。
那会儿她才隐约明白外祖父所言何意,可是施家流放,她也就没了与他打交道的机会。
这一年,施家被困陇岵,几乎无外界脱离,但总会想办法打听关于阿虞的消息。
他是阿虞的夫君,自然也就知道的多些。
大理寺铁三角,再世青天,断案如神,与她记忆中不着调的郎君判若两人。
她对此确实也曾有过怀疑,还曾相信过他是仪仗周策得到的虚名。
否则,若先前那些年都是他演给外人看的,那演技未免也太卓越了些。
直到昨日再见到慕家三郎,她就明白她的那些怀疑都是多余的。
慕三郎,确是藏拙。
“我可能唤你泽兰?”
慕苏:“表姐自是可以。”
施明昭轻点头,收了笑容,道:“既如此,我便不拐弯抹角了。”
“表姐直言便是。”
慕苏。
“我有一位小姑姑,泽兰应该知晓。”施明昭面露担忧:“一年前,也就是施家出事后,便再未联系到小姑姑,就连祖父病逝,也没有收到小姑姑任何回信,父亲曾请陇岵商人探查,都一无所获。”
慕苏正了神色。
“是那位待阿虞犹如亲女,嫁至陸丰的姨母?”
“正是。”施明昭没想到阿虞连这些也同他说了,心头更觉安定。
越是如此,越证明二人感情甚笃。
阿虞往后有了仪仗,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不必施明昭再说,慕苏已然明了:“我让言瑞去一趟陸丰。”
她刚失去外祖父,若姨母也出了事,于她又是一重重击。
施明昭没想他应的如此干脆,退后一步正要屈膝致谢,却被慕苏侧开身拦下,道:“表姐,不需如此。”
一声表姐,施明昭便知其意,也不扭捏,抿唇一笑:“那便多谢。”
慕苏微颔首,又问:“我记得阿虞说过,姨母膝下有一位表弟。”
“嗯。”
施明昭:“表弟性子自来活泼,以往也很爱回施家,与祖父感情甚好,可此次却连表弟都没有任何消息出来,实在令人着急。”
施明昭顿了顿,直言道:“若真出了什么事,十几岁的郎君又哪里翻得了陆家的天。”
慕苏一愣,抬眸看向她。
施明昭苦笑:“不怪我多想,实在事出有异,免不得怀疑陆家。”
山高皇帝远,陆家就是陸丰的天。
施家得势,自不必担心小姑姑处境,可施家失势,却不敢去赌那人心。
慕”
如此异常,这确实是最好的解释。
施明昭又道了声谢,便远远见施家兄弟并肩走来。
不同,即便一身粗布衣衫,也难掩其气度风华。
两厢见了礼,往屋里去。
,安抚好朱虞,替她净了脸。
施家兄妹问了朱虞情况,自又是一番寒暄。罢了,施?”
如今慕苏领着大理寺少卿的职,断不能离京太久。
慕苏答道:“阿虞难得来一趟,待几日再走。”
待言瑞带回陸丰消息,再做打算。
施明怀看了眼施明昭,见她微微点头便明白应是慕苏应了请求,不想让朱虞再忧心,他便也没说什么。
论私心,他自是希望表妹能多留一段时日。
兄妹又寒暄片刻,便各自离开。
慕苏送走几人回屋,屋里只剩下二人。
他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女郎,道:“可还有不适,去床上歇着?”
骑了几日马,朱虞大腿都破了皮,雁莘趁她昏迷时给她上了药,加上过度伤心,人确实疲软的厉害,浑身使不上一点劲。
朱虞便没拒绝,在慕苏的搀扶下半靠着床,慕苏自然而然坐在床沿。
屋中简陋,仅有一张床和屏风外的一张圆桌。
朱虞看了眼慕苏,想了想,终还是问:“夫君可知晓姨母为何没来?”
方才她问过一嘴,被表姐一言带过,可那一瞬间,她却看到慕苏低垂下眼,她便觉得事情有异,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慕苏知道施家几人是不愿朱虞担忧,才没有告知事情,可是若陸丰真出了事,她毫无心理准备下,更是重击。
朱虞开口询问,他沉思片刻,还是如实道:“姨母可能出了事。”
朱虞面色又白几分,慌张坐起身:“姨母怎么了?”
慕苏轻声道:“你先别急。”
慕苏将实情说了一遍,道:“此事到底如何,眼下尚未可知,等言瑞回来。”
朱虞紧蹙着眉头,心头愈发不安。
“你可知陆家些许?”慕苏又问道。
朱虞点头,又摇摇头。
而后反应过来慕苏的意思,细细思索后,道:“我了解不多,只知当年姨母救了一位少年书生,后书生上门提亲,姨母也心悦他,外祖父见二人有情,又觉那书生值得托付,便应了。”
“后来,姨母每年都会写信回来,逢年过节也偶尔会与姨父回京,瞧着姨母姨父感情甚笃,一切都是极好。”
若是那样的感情都抵不过时间门第……
朱虞似乎想到什么,神情一僵,不,这世间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她相信她看到的时候,姨父待姨母是真心,可真心瞬息万变,且施家失势,谁敢保证曾经那份真心还剩多少。
慕苏眼底划过一抹沉思。
“姨父,他会伤害姨母和表弟吗?”
朱虞喃喃道。
“如今谁也无法下定论。”
慕苏道:“你且安心等几日。”
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接下来几日,朱虞在屋里养病,大舅母二舅母时常也会过来看她,施明昭兄妹和施明安每日也都会过来。
施明安来的最多。
田间抓到了兔子,漂亮的鸟儿,都给朱虞带回来。
曾在京都,她每回去施家,三表哥都会给她弄来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如今没了以往财力,他还是尽他所能哄她开心。
朱虞不想让他们太过担忧,慢慢地让自己从悲伤中走出来。
这日,她终于好利索了,穿着大氅往前院去,才走过小院,就连施明安与慕苏一前一后回来。
慕苏脸上衣裳上都沾了不少泥土,身上还有股味儿,且二人神情都很怪异。
朱虞忙迎上去:“三表哥,夫君,这是怎么了?”
施明安没好气道:“你问他!”
慕苏却不言,只默默立在她身侧。
朱虞不知所以,茫然看着二人,施明安实在忍不住,噼里啪啦控诉:“让他好好在家呆着非不听,昨儿个跟着去耕地,他差点和牛打起来!”
朱虞张着唇,茫然而不解的看向慕苏。
慕苏神情不自然:“……我鞭子打重了。”
“今儿个他非要去帮忙种菜,大哥不想让他辛劳,便让他撒种子,他一把种子下去把坑填了一半,我好不容易把种子捡回来,让他挖坑,一锄头下去挖到石头把锄头杆弄折了,我好不容易砍了木头接好,一回来就见他一瓢粪把二姐刚撒下的种子都冲到了坑外,大哥这会儿还在粪里找种子!”施明安怨气冲天,越说越气。
朱虞:“……”
她抿着唇神情古怪的看了眼慕苏。
慕苏无话可说。
“都说了不让他去不让他去,偏要去帮忙!”施明安叉着腰瞪着慕苏:“他这两日在地里唱的戏,可叫乡里乡亲看了一场好热闹!”
朱虞忍了又忍,才开口打圆场:“三表哥消消气,夫君没有下过地,确实不熟练,多熟悉熟悉就好了。”
便是朱虞都不知道耕地种菜,慕家京都贵族,慕苏又哪里见过。
闹出笑话也不意外。
一想到这,朱虞心头又是一疼。
表哥表姐曾也是驰骋沙场的少年英雄,京都贵女,如今却亲力亲为靠种地为生。
“在何处种?我也去看看。”
施明安立刻瞪大眼,防备的后退一步:“我特意将慕泽兰押回来的,阿虞就莫要凑热闹了,你的任务就是看好慕泽兰!别再让他来添乱!”
说罢,似是生怕夫妻二人要跟去,脚步飞快头也不回的走了。
场面安静下来,朱虞紧抿着唇,不敢开口。
慕苏耷拉着眼皮子瞥她一眼:“……你想笑就笑。”
话落,朱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慕苏:“……”
慕苏黑着脸盯着女郎,等她笑够了,伸手捏住她的腮帮子:“有这么好笑?嗯?”
朱虞一抬头看见他鼻尖上沾的泥土,忍不住笑倒扑在他怀里。
随后,两人都是一愣。
慕苏缓缓松开手,朱虞也渐渐收了笑。
好半晌,朱虞低着头从他怀里退出去,偷偷抬眼看一眼他。
女郎眼里笑意不减,脸上染着些许红霞,那一眼万分灵动娇俏。
慕苏心跳仿若停了一息。
“要不,先去洗洗?”
最后,还是朱虞先开口道。
慕苏收回视线,懒散哦了声。
二人便折身往屋里走去。
雁莘沐光见慕苏这般狼狈回来,都怔了怔,沐光未语,雁莘问道:“姑爷这是怎么了?”
朱虞不愿折他面子,道找了个借口:“方才有马过的急,不小心溅上的泥点子。”
二人:“……”
天晴了两日了,哪里还有泥点子,再者,以慕少卿的身手,能被马溅这一身泥点子?
慕苏唇角抽了抽。
找借口也不知道说的真些,这话谁信?
倒是沐光敏锐的闻到一股味道,突然开口:“少卿去种地了?”
场面安静一瞬。
沐光看了眼慕苏朱虞神情,慢慢收回视线,道:“少卿衣裳上还有粪。”
边说,边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几步。
慕苏低头看了眼,果真见衣角上沾了一片湿润,他默了默,绷着脸冲进了屋里。
朱虞雁莘对视一眼,还未有反应就听里头传来一句威胁:“谁敢笑试试!”
外头安静片刻,朱虞低下头肩膀微微打颤,雁莘唇角微微扬起。
就连沐光,都测过脸眼里带了笑。
看来慕少卿也不是无所不能。
第52章 第52章【VIP】
陇岵这个时节还有冰霜未化,连着几日阴雨,外头更是冷风刺骨。
慕苏朱虞被施明安严令禁止不许下地,慕苏这两日多在院里与沐光过招练武,朱虞则在屋里帮两位舅母做一些针线活。
这日,一家人刚用毕晚饭,言瑞便回来了。
正好人齐,言瑞便立刻将所打探到的一一禀报。
“陆家口风很紧,在外头打探不出什么,小的是夜里翻墙进去才偷听一二。”言瑞神色严肃道:“陆家主病重,陆家怕有万一,不愿郎君继任家主之位,有意让陆家主过继二房子嗣,陆家主不同意,族老将其一家软禁小院,小院里看守森严,小的进不去,消息也送不进去,具体情形不得而知。”
顿了顿,言瑞又道:“小的听陆府下人议论,说是陆家主曾以断药的方式拒绝过继子嗣。”
一番话毕,在座皆脸色沉凝。
众人不是没想过因施家失势拖累母子二人,但却没想到并非姑爷变心,而是因其病重,陆家不愿施家血脉继任家主之位,连带着一家二口都被软禁。
说到底,还是被施家牵连了。
施二爷气道:“陆家难不成还有金山银山要继承,家主之位不要就是,何至于让他陆方爻这般作践自己!”
施大爷沉着脸问:“可知晓妹夫得的是什么病?”
言瑞摇头:“小的不知。”
施大夫人是个脾气烈的,当即道:“陆家如此薄凉,要真姑爷有个好歹,幺娘和孩子怎么在那虎狼窝活得下去。”
施二夫人沉默良久后,轻声开口:“陆家不同意知行继任家主,无非就是认为知行没了母族助力,于陆家无益,姑爷不惜断药抗拒过继,只是想给幺娘和知行留一条后路,若姑爷当真好不了,知行再丢了家主之位,让母子二人如何在陆家活。”
施明安冷嗤道:“陆家老太爷不是还在世,就任由族老这般逼迫他亲儿子?这样下去,说不准一个狠心将姑父拖死,谁继任家主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施明安这话不好听,但符合陆家现状,若陆方爻真药石无医,陆家放弃他也不是不可能。
可如今施家落难,连这陇岵都出不得,又能有什么办法去救他们。
一阵寂静后,施二爷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起身道:“我乔装去一趟陸丰,不论如何,都得知晓陆方爻得了什么病,还有没有救。”
陆方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年他就不喜这桩婚事,认为书生护不住妹妹,奈何妹妹心许于他,便也不得不认,好在这些年来陆方爻待妹妹始终如一,如今知晓他没有背弃妹妹,不管怎样,他都得尽全力护着。
“施家擅离陇岵是死罪。”
施大爷看向他道:“你若被发现,整个施家都会丧命。”
若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他定立刻前去陸丰,可几个孩子年纪尚轻,他得顾及。
施二爷自明白这些道理,可就这么不管不顾,他做不到。
“实在不行,将我剔除族谱,我一人行事与施家无关。”
施大夫人皱眉:“说什么胡话!都到了这个地步,施家人必是生死一体,一人犯事全家遭殃,岂是剔除族谱就能解决的。”
施家树大招风,即便流放也依旧有人盯着,恐怕那些人如今只恨不得他们自乱阵脚,好斩草除根。
两难之境,进退都不成,狭小的堂屋里每个人的神情都沉重而复杂。
一阵死寂中,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大舅母说的在理,如今不知多少人暗中盯着施家,二舅舅万不可冒险。”
“这一趟,我同阿虞去。”
朱虞心中正如此打算,只实在不知如何同慕苏说,如今陪她来陇岵已耽搁许久,若再去陸丰,更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她正想若不成她一人去一趟。
突听慕苏这般说,她猛地抬眸看向他,神情中难掩动容。
施家人的目光也都落立刻在慕苏身上。
诚然,慕苏与朱虞过去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只是如此一来,必要耽搁不少行程。
慕苏身为大理寺少卿,断不能离京太久。
安静片刻后,施大爷道:“可京都那边”
“无妨。”
慕苏面色淡然道:“我们明日启程去陸丰,之后便从陸丰回京,不过也就多两日路程,京中有父亲好友,出不了大事。”
,领顿罚。
,面上皆有迟疑,他们是想救人,可也不愿连累慕苏。
,姨母待阿虞犹如亲女,如今我们成了婚,本就该前去拜见。”慕苏徐北边,断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况且,,于情于理,都该去询问一二。”
听他说的坚定,施大爷便沉默了下来。
如今,确实已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那此番就劳烦泽兰了。”
慕苏颔首:“大舅舅客气了,我既是施家姑爷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施大爷与施二爷对视一眼,皆舒了口气。父亲的眼光果真错不了。
陆方爻是,慕苏亦是。
有他在阿虞身边,他们也就放心了。
“若见到方爻,烦带句话。”
施大爷思索半晌,才道:“若陆家容不下他们,陇岵必也有他们容身之所,我保不了他们荣华富贵,却尽力护他们一生安平。”
慕苏点头:“是。”
商议毕后,施明怀站起身郑重朝慕苏拱手一揖致谢,慕苏起身扶起他:“长幼有序,我如何受得了表哥的礼,表哥这是折煞我也。”
施明怀看了眼朱虞,笑的意味深长:“我倒是不知,京都纨绔怎如今竟似换了个人。”
这话另有深意,慕苏只挑眉,顺势道:“成了婚,自是不一样。”
朱虞瞥一眼慕苏,羞赧的低下头。
施明怀不多深究,笑着嘱咐:“明日便要离开,你们早些回去收拾。”
慕苏应下,与朱虞离开。
到了院子,待朱虞进屋,慕苏吩咐言瑞:“去办件事。”
言瑞附耳听罢,神情呆滞了一瞬,立在廊下的目光也眼神复杂的望过来。
显然,以他的耳力也听见了。
“郎君,这……”
慕苏坦然摆手:“放心,出事我担着,去吧。”
言瑞几番欲言又止后,到底没说什么,领命而去。
待他离开,慕苏看向仍盯着他的目光:“怎么,你有高见?”
沐光缓缓收回视线:“不敢。”
不愧是做过纨绔子的,什么法子也敢使。
明日离开,施家人陆续过来嘱咐了番,也是与朱虞道别。
两位舅母握着朱虞的手没少抹泪,最后还是被施明昭和施明安劝走。
次日一早,施家人送朱虞慕苏至门口,免不得又是一番叮嘱。
施明安这会儿看慕苏顺眼不少,难得正色嘱咐道:“陆家非善类,小心些。”
慕苏浅笑:“多谢二表哥关心,我会小心。”
施明安错开眼:“我是怕伤着阿虞妹妹。”
慕苏但笑不语。
他从前与施家接触不多,如今这趟才算正式有交集,他也总算明白朱虞提起施家时,为何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不论繁华还是落魄,施家人似乎都能安之若素,坦然面对。
打得了仗,耕得了地。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他们就会活的很好。
施明昭拉着朱虞,万千嘱咐最后化为一句:“阿虞妹妹,珍重。”
再见不知何时,只盼阿虞妹妹余生无忧,平安顺遂。
朱虞忍着泪抱住施明昭。
“昭姐姐,珍重。”
他们一定还会重逢。
第53章 第53章【VIP】
时问紧迫,此去陸丰亦没有用马车,只这回一开始慕苏便与朱虞同乘,且朱虞发现马背上不知何时垫了一层皮毛,软和了许多。
这匹踏雪乌骓是慕苏惯爱的坐骑,她曾听文惜提起,府中除了言瑞和固定的马夫外,它不喜任何人靠近,言瑞不在,能在它马背上垫褥子的人自然也只是慕苏。
“谢谢你。”
寒风呼啸而过,细柔的声音却清晰的传到了慕苏耳中,他微微低头,看了眼被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女郎,在厚重的狐裘大氅下,女郎只露出小半张脸,仰头看着他的眉眼灵动万分。
慕苏自然而然错开视线:“夫妻一体,无需言谢。”
说完他才惊觉这句话他好像已说过许多回。
从一开始,他在朱家选择带她走,并不在意她是谁,只想娶位厉害的娘子回去,镇得住家宅后院,后来知晓她性情并非他想象中泼辣,礼已成,他也只能认。
那时想着,女郎可怜,府中也不缺她一口饭,好好养着便是。
无关喜不喜欢。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份责任好像变了味。
有时候他会去想,若就这样和她过一辈子,其实也还不错,但更多的他没有去深思,也没时问思量。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护着她天经地义。
如此,便足够了。
朱虞轻轻嗯了声,唇边溢出浅浅的笑意,微眯着眼往他怀里缩了缩。
只要有他在,不管在哪里,她都觉心安。
以至那陸丰陆家,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踏雪乌骓到底不是寻常马,两日的时问便到了陸丰。
雁莘沐光的坐骑虽不比踏雪乌骓,但胜在二人骑术都不错,又只托着一人,勉强也能跟上慕苏。
只到时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先寻了客栈住下,待修整妥当再往陆家去。
朱虞一路都没见言瑞,问起慕苏,慕苏只说他另有要事,朱虞见他不细说,也就不追问。
歇了一夜,次日清晨,雁莘问起今日装束打扮。
按理,头一次上陆家应该隆重些,可家有新丧,朱虞在孝期,不好穿金戴银。
朱虞对此心中早有打算,道:“今日上门,既是拜见姨母,也是给陆家报丧,先前施家派人报丧陆家置之不理,今日我便亲自去,看他们陸丰陆家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亲家公过世都能不闻不问。”
雁莘便明白了,和这些日子一样选了件素白衣裙,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两朵白色簪花。
刚收拾好,慕苏就进来了。
雁莘打眼一瞧就愣住,却见姑爷一身麻衣,身上无任何装饰,就差头上缠孝帕了。
朱虞也怔住:“夫君,你”
按理,慕苏为施家表姑爷,可不披麻戴孝,这些日子在陇岵也只是着素。
“今日,我们去陆家报丧。”
慕苏将手中麻衣递给朱虞,淡声道。
这点倒是与朱虞想到一处去了。
只是外祖父葬礼已过,他们这样穿着麻衣上府,有些太过。
不过,那又如何!
朱虞几乎没做迟疑的应下:“好。”
她本也想这么做,只是顾及慕苏才不好如此,既他不怕,她又有何惧。
雁莘接过托盘,见托盘之上是两套麻衣,便知这是给自已也准备了,遂与朱虞进屋换上。
一切准备妥当,出了客栈,却见抱剑靠在柱子上的沐光亦是一身孝衣。
朱虞正要开口,便听他漫不经心道:“我一人不穿,显得突兀。”
“况且,为施老将军披麻戴孝,是我僭越。”
在京都,天子是百姓的天,而在边关,施家才是百姓的守护神,这一路过来,所见城镇门户不少挂着白灯笼,若是可以,他们又何尝不想光明正大为老将军披麻戴孝,送最后一程。
只他们都晓得,此举会给施家带来灾难,便只能以白灯笼寄托哀思。
听他此言,朱虞也就不再反驳。
慕苏却是不嫌事大,道:“就这么空着手去,似乎也不大好,不如带点东西?”
朱虞未解其意:“带何物?”
沐光抬眸与慕苏视线相对,轻勾了勾唇:“我去准备。”
他曾也算半个京都纨绔,闹事这方面虽不如他慕泽兰,但也有些许经验。
一刻钟后,朱虞雁莘盯着一堆纸钱和十来个哭丧人沉默不语。
良久,“这是不是,太过了些?”
慕撒:“陆家连家主都敢软禁,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们想要与施家撇清关系,我偏就。”
说罢,扬声喊,女儿女婿却不到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想来是消息阻塞,没有传到陆家去,今报丧,诸位都听好了,待会儿哭的越大,赏银越多。”
哭丧人一听跟陆家有关,都有些发怵。
毕竟在这陸丰,
可架不住赏钱给的实在太多了,接这一次活能抵他们一年!
“敢问,这位郎君是施家何人?”
有心思灵活的,出声询问。
慕苏来此便没想着掩饰身份,坦然道:“我乃施家表姑娘朱二娘子的夫婿,京都慕家长房嫡出慕三,大理寺少卿慕泽兰,也是施家的表姑爷。”
众人一听,皆面露沉思。
哪里有表姑爷披麻戴孝的,这显然是来找陆家不痛快的!
慕苏从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道:“对了,我父亲是京都皇城使。”
“诸位尽可放心,只管哭,我保你们无碍。”
这话一出,众人眼底的退缩慢慢散去。
光是大理寺少卿就是陆家不及的,且人还有位当皇城使的爹,这样大背景,他们有何惧,再说他们不过小喽啰,届时神仙打上架哪还顾得上他们,大不了到了陆家跑快点就是,富贵险中求!
再者,虽然他们畏惧陆家,但边关几城无不曾受施家庇佑,施家在百姓中的威望远大于陆家,就论私心,他们也确实想走这一趟。
法不责众,出了事只要跑得快,陆家哪里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于是就这样,一群人以纸钱铺路,浩浩荡荡哭去陆家。
陆家得到消息时,人已经穿行了几条街。
陆二爷一听对方是慕家的人,当即就黑着脸去见陆老太爷。
陆老太爷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早就不管事,从一年前连床都下不来,听了陆二爷来意,咳了几声,道:“你们自已惹的祸事,自已看着办。”
“父亲”
“好了,我知你野心大,也管不了你,既你有族老撑腰,就请族老出面会那慕三郎。”老太爷说一句话都很是费劲,又连着咳了好一阵子。
陆二爷懒得听,敷衍行了个礼就折身离开。
父亲自来就偏心大哥,哪怕施家沦为罪奴,于陆家再无益处,也不愿二房继任家主,今日慕家来人,只怕正合父亲心意,又怎会帮他,是他着相白来这一趟!
待陆二爷离开,陆老太爷缓过那阵,摇头叹息:“糊涂啊!”
那施家再是失势,也是将门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暗地里不知多少关系脉络,且施家人明面上瞧着是被流放,可圣上何曾要过施家一条性命。
如今这天下可不太平啊,当今朝中武将除了施家,数不出几个有大本事的,施家大爷二爷身经百战不必说,大郎三郎亦非寻常,说不准哪日战事一起,施家就被复用了,只可惜这些话老二都听不进去。
还有那慕家哪有一个好说话的,如今既找上门来就断不会轻易罢休。
陆家的天怕是又要翻了。
第54章 第54章【VIP】
陸丰陆家
门房远远瞧见一队人披麻戴孝而来,纸钱迎风撒了一路,悲悸的哭声在巷中经久不绝。门房早得了消息拦人,可对方是京都来的贵人,他哪里敢拦,又哪里拦得住。
正束手无策,人已经行至大门前。
门房心一横就要关门,沐光雁莘几乎同时上前,一人一脚将两扇门踹开,门房因惯力仰倒在地。
慕苏朱虞抬步跨过门槛,慕苏边走边扬声道:“京都侄女朱姷安,侄女婿慕泽兰前来拜见大夫人与陆家主!”
“劳烦引路。”
门房和涌上来的护卫见这架势连连后退,无人注意趁乱悄然离开的目光。
行至庭院,突听一道傲慢的呵斥传来。
“何人胆敢擅闯陆家!”
只见廊下走来两个锦衣华服的郎君,为首者眉眼冷峻,看人时带着几分审视和不屑,落后一步的郎君眉间则全是不耐,一副天大地大唯其独尊的气势。
二人身侧护卫成群,将慕苏三人拦在庭院。
慕苏止住脚步,不紧不慢盯着为首的郎君,分明眼神平淡,却叫人不敢与其对视,陆家大郎陆知鸣下意识错开眼后,才觉输了气势,皱眉又迎向慕苏的目光,冷声道:“何人擅闯陆家?”
明明不过一个空有其表的小白脸,怎会让人发怵。
慕苏反问:“你又是何人?”
便有陆家仆从扬声道:“此乃我们大郎君与三郎君。”
慕苏哦了声,上下扫了眼二人:“原是府中小辈,我乃慕家慕泽兰,今来陆家报丧,请你们家大人出来相见。”
陆家是陸丰本土世家,经年累月,说是一方土皇帝也不为过,陆家人在外无不被奉为座上宾,就连知府也是将陆家奉为上宾,陆家郎君何曾受过这样轻视怠慢,陆知鸣还未发作,三郎陆知昀便怒声道:“陆家从不曾与哪个慕家有来往,你来报哪门子丧?”
“哪里来的宵小闹事,还不给我赶出去!”
慕苏不轻不重扫了眼他,问朱虞:“姨母跟前只有一位表弟,是哪一位?”
朱虞淡淡开口:“表弟行二。”
慕苏闻言遂哼笑道:“原都不是。”
“我再说一次,请你们家大人前来相见。”
陆知昀眉眼一横:“你什么东西,也配陆家长辈来见!”
“都愣着作甚,还不动手!”
陆家护卫当即就要拔刀赶人,却听朱虞缓缓开口:“我是施家表姑娘,外祖父于日前离世,曾给陆家传信却无回音,亦不见姨母姨父前来吊唁,今特来报丧,请姨母姨父一见。”
陆知昀皱了皱眉,施家的人?
他侧首看向陆知鸣,见陆知鸣亦神色微沉。
陆家前些日子确实着人来报过丧,只父亲说了,施家获罪,要撇清干系,自然不会去奔丧,所以不管二人是不*是施家派来的都无他们无甚干系,施家被抄家没为罪奴,谁不想与之撇的干干净净。
“这位夫人莫要随意攀扯,陆家先前从未收到过什么丧报,莫不是信口雌黄前来招摇撞骗?”陆知鸣沉思片刻,淡声道。
护卫得令,拔刀逼近几人。
慕苏轻轻勾唇:“劳烦雁莘姑娘。”
“只管动手,生死不论。”
雁莘颔首应下,刀出鞘时寒光掠过,不过半刻钟,陆家护卫便倒在地上哀嚎一片。
陆知昀气的面红耳赤:“大胆!”
“光天化日之下擅闯陆家行凶,活的不耐烦了!”
慕苏皱了皱眉:“聒噪!”
话音落,人已闪身朝陆知昀掠去,陆知昀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已被掐住脖颈。
“再多话,弄死你。”
陆知昀想怒骂,可脖颈被紧紧掐住,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他能感觉到这个人是真的想下死手,当即吓得脸色煞白,不敢再吭声。
陆知鸣当即神色大变:“你敢!”
慕苏抬眸看他:“光天化日,你陆家郎君都敢谋害朝廷命官,我有什么不敢?”
陆知鸣兄弟皆是一愣。
朝廷命官?
陆知鸣这时猛地想起什么,眼神微变。
几月前,陆家确实收到过消息,朱家女郎嫁到了慕家,慕家虽自请削爵,但慕家主如今仍领着皇城使的职位,慕家主膝下嫡子为大理寺少卿。
此人方才自称姓慕,莫非竟是那个慕家?
若真如此,陆知鸣自然有所忌惮,正想要开口缓和,就听一道浑厚的嗓呈威风!”
陆知鸣下意识松了口气,转身
来人正是陆二爷,神情肃穆,颇有一番威严气势。
陆二苏,无视脸色憋红朝他求救的儿子,只云淡风轻道:“杀人偿命,”
慕苏不爷了。”
“我们今日前来报丧,多有叨扰,还请陆二爷莫见怪。”
这话听着倒是规矩,如果忽略他手中捏着陆家郎君脖子的话。
陆二爷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眼脸色逐渐变紫的陆知昀,才咬牙道:“自古有礼,着丧服者不得入门,阁下既然自称出自京都名门,难道这点礼数都不识?”
一直不曾开口的朱虞听了这话,眸里闪过一丝怒气,道:“陆二爷若要讲礼数,那我且问问,岳父过世,女儿女婿却不到场,又是遵循哪家礼数?”
“侄女侄女婿上门给姨母姨父报丧,诸位拦着不让见,又是陆家什么礼数?”
慕苏有些意外的侧目看了眼朱虞。
他没生气,她却先气着了,倒是没想到软包子也有护他的一天。
“若姨父不愿意相见,那我今日必要拜见姨母。”朱虞直视着陆二爷难看的脸色,声音坚定:“若陆家阻拦,我有理由怀疑陆家扣押姨母或姨母性命受到威胁。”
陆二爷这才细细打量了眼朱虞,皮笑肉不笑:“这位夫人便是施家的表姑娘?倒是伶牙俐齿,空口白牙就妄想给陆家按上莫须有的罪名。”
“施家拜见大哥大嫂自是可以,但陆施两家的事却还轮不到表亲家的小辈来管!”
朱虞心中一片冷凝。
陆家便是笃定施家来不了,才敢如此胆大妄为,软禁姨父姨母!
“若陆二爷认为表亲管不了,那大理寺可能管?”朱虞:“姨母近一年杳无音讯,如今陆家又拦着不让见,我是否可认为姨母已经失踪或者出事?”
陆二爷脸色愈发难看,斥道:“胡言乱语!”
慕苏却道:“当朝律例,大理寺官员必要时刻有权接管地方案件,陆二爷若再阻拦,那便不是私事了。”
“再者,我们要拜见的是陆家家主,陆二爷又有什么资格阻拦?”
陆二爷已然听出了慕苏的威胁。
陆家在陸丰确实无人能及,但拿到京都却不够看了,慕家虽削爵,可父子二人却都领着要职,得罪慕家与陆家没有好处。
陆二爷脸色稍缓:“慕大人远道而来,陆某自然欢迎,不过,大哥大嫂眼下不在府中,不如二位先行住下,我着人去请。”
这时,沐光不知从何处出现,朝慕苏走来:“不必了,人找到了。”
陆二爷脸色剧变,这个人是何时进去的!
陆知鸣也脸色发白,瞪了眼周遭护卫,这么大个人,是如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进府的!
慕苏缓缓松开陆知昀。
言瑞画了地形图,他们在前院拖延时间,吸引火力,沐光则潜入陆家,寻找姨母姨父被软禁在何处。
“既然姨母找到了,那就不麻烦陆二爷了,我们自行去见。”
“这是陆家!”
陆二爷咬牙道:“还容不得尔等放肆!”
慕苏停住脚步,侧头盯着陆二爷,眼底浮现冷光:“陆二爷最好祈祷姨母无碍,否则……”
“就看你们陆家的手能不能遮挡住律法!”
第55章 第55章【VIP】
陆家东院
此乃两进院落,布置精致,但比起陆家其他院落而言,却算不得宽敞。
院中仆人不多,护卫却不少,每处墙下都有护卫轮班看守,每一道门更是把守森严,出门领饭或采买的仆从也是固定,面生者一律不放行。
整个院子安静中透着森严紧张,半点不像家主主母所居之地。
正屋里咳嗽声伴随着温柔的声音时不时传来,廊下,十六七岁的郎君端着药快步往屋里走,在门口听到咳嗽声时加快了步伐,然却突听里头传来对话,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方爻,没用的,吃药吧,只要你身体好起来,一切才有希望。”
屋内,红木床上青纱用挂钩挂在两边,面容消瘦,脸色苍白的男子半靠在床头,以手抵唇轻咳,女子捏着手帕坐在床沿,眼眶微红。
陆方爻缓过那阵,气息不稳道:“幺娘,我对不住你。”
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已是药石无医,喝不喝药作用不大,他不惧死亡,可他怕他走了,留他们母子在陆家受人欺凌。
如今家主之权被二弟架空,他没有别的法子,唯有以断药胁迫,期盼族老念着往日情分,或许能为妻儿L博得一线生机。
施幺娘含泪摇头:“方爻,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牵连你。”
就因他要护她,才会被陆家放弃,软禁至这方小院。
“不。”陆方爻握着施幺娘的手,咳嗽几声,才缓缓道:“幺娘,这是我能为你和知行做的最后的事了,二弟或许以为我以断药胁迫族老将家主之位给知行,可族老们心中清楚,我意非如此,知行今年才十六岁,没了母族支撑,又有二弟虎视眈眈,送他坐上家主之位等同让他送命,我只是希望,族老们能看在昔日万般疼我的份上,愧疚也好,念旧情也罢,只要待我走后,能让知行在陆家平安顺遂,让你余生无忧,安稳终老。”
若施家还在,他自不必思量这许多,有施家撑腰,知行必能安坐家主之位,就算不能,也不过一纸和离书,让妻儿L投奔娘家,也能保后半生无虞。
施幺娘强忍着哽咽,半晌说不出话。
大夫说方爻的病不宜忧思,她这些日子都只是暗地里抹泪,尽量不在方爻跟前落泪,生怕惹他伤神。
房门外,陆知行紧攥着托盘,盯着刚熬好的药红了双眼。
这些日子他每日按时熬药,可父亲从不曾喝过一次。
他知道,父亲这是想用性命为他和母亲求一线生机。
陆知行抬手抹去眼泪,稳了稳心神,才推门而入,这回,他没再上前劝父亲喝药,而是将托盘放至桌台上,走到床前噗通跪下。
他这一举动将陆方爻和施幺娘都惊着了,施幺娘正要起身来拉他,就听他道:“父亲,若儿L子的生机是父亲用性命换来的,儿L子这一生都不会放过自己。”
陆方爻听他这般说,心中因急切脸色涨红,又急咳几声,施幺娘忙替他抚背安抚,却没出声斥责孩子。
良久,陆方爻才喘着气道:“你这孩子怎看不懂形势,父亲的病本就治不了了,就算喝药也不过多拖些时日,能用这些时日换来你和你母亲余生太平,值当。”
陆知行以前不敢忤逆父亲的意,生怕惹父亲生气,病情加重,可现在他忍了忍还是跪着不肯起,语气坚定道:“可儿L子觉得不值当,父亲哪怕多活一日,儿L子都是欢喜的,父亲,您喝药吧,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处,便胜过万千。”
“至于父亲所担忧的,儿L子向您保证,只要儿L子活着一日,就断不会让母亲受委屈。”
陆方爻盯着儿L子,怔愣良久。
他和幺娘只有这一个孩子,自来是万般宠爱,不舍他受半点委屈,他曾经也是家主嫡子,自小就被管束学习诸多,日复一日,让他没有半分自由,他遵循族中安排进京科考,在遇见幺娘之前,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也渐渐的忘记了他不只是陆家家主,还是陆方爻。
所以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过那样的日子,因此,他对知行多有宽厚纵容,有时甚至会帮着替知行遮掩,应对族老们的考核。
渐渐的,养成知行一副纯良性子,当出事时,看着知行茫然无措的神色,他也终于理解父亲当年为何对他那般严厉。
但他不后悔。
护长大,他很清楚他能做好一个好家主,只不过如今年纪太小,他尚且不能应对,一个天。
的,对他,对知行也自来都疼爱有加,原本他想着,待知行过了十六岁,再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可谁曾想施家突然出事,曾经待知行和蔼可亲的族。
他,另选少主,他自是不肯,可偏这时他得了重病,在他缠绵病榻之时,,开始培养陆知鸣。
而曾经活泼开朗的知行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但今日这些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良久的寂静后,,他抬起手,唤陆知行过去。
“我知道,你会保护好你的母亲,可是父亲,也想保护你母亲啊。”
陆知行低着头,眼泪无声落在地上。
他一直都知晓父亲爱重母亲,胜过他,胜过自己的生命。
施幺娘瞧着父子的倔强,偏过头抹干净泪,缓缓道:“你们莫非忘了,我出自武将世家。”
父子同时看向施幺娘,只见施幺娘抬起头,目光坚定的看着陆方爻。
“在此事上,我和儿L子意见一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没道理用你的命来换我和儿L子太平。”
“幺娘……”
“方爻。”施幺娘打断他,徐徐道:“你可愿意随我离开陆家?”
陆方爻一怔:“幺娘这是何意?”
施幺娘将这些日子斟酌许久的话缓缓道来:“这段时间你以断药要挟,可结果你也看到了,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位族老来看过你,或许如你所说,待你走后,他们会出于对你愧疚善待我们母子,可没有你的陆家,哪怕锦衣玉食,也不是我的归处。”
陆方爻听罢,神情复杂道:“我也曾想过,可幺娘能去哪里呢?”
施家获罪,没了他,再离开陆家,幺娘带着孩子又能在何处安身立命。
“去陇岵。”
施幺娘道:“父亲如今虽然被流放至陇岵,但在京都也还有些旧识,我们去见过父亲后便往京都去。”
京都乃天子脚下,能人异士众多,说不准便有人能治方爻的病。
陆方爻听出了施幺娘的言外之意,沉默下来。他对自己的病没报什么希望,可幺娘已经许久没见过亲人了。
且自施家获罪,他还没有去拜见过岳父。
“可我们出不去。”
他以前何尝没想过去陇岵,可族老们逼他与施家断了来往,将他们软禁在此,日日有人看守,他们出不去。
施幺娘这时看向陆知行,道:“知行,母亲教你的枪法,你近日练得如何?”
陆方爻一愣,看向陆知行。
曾经幺娘确实教过知行枪法,可是知行对刀枪提不起兴致,只学了些皮毛。
陆知行眼睛微亮,答道:“自从被软禁在此,儿L子日日都在房中偷偷练习,但没机会与母亲对招,不知长进多少。”
施幺娘轻轻一笑:“练习了这么多日子,也够了。”
“知行,可敢与母亲带着你父亲杀出陆家?”
第56章 第56章【VIP】
陆知行许是被母亲所感染,又许是等这一天等了太久,眼里立刻盛满斗志,用力点头:“敢。”
“儿L子定不负母亲所望。”
施幺娘满意的点了点头,偏头看向陆方爻:“夫君可愿?”
陆方爻看着妻子良久说不出话。
自幺娘嫁到陆家,掌府中中馈,终日忙碌,极少碰刀枪,久而久之,他竟忘了,妻子出身武将世家,年少时曾与父兄学过刀枪。
他们相识之时,幺娘从劫匪手中救下他,那时的女郎鲜衣怒马,英姿飒爽,可为了他,她放下刀枪义无反顾与他回了陆家。
若非遇见他,她如今一定过得更好。
不知过了多久,陆方爻才缓缓开口:“被迫搬来这里时,我想法子将幺娘陪嫁带来的枪藏在箱子里带了过来,就在床下。”
施幺娘闻言便知他的意思,眼中含着泪:“若夫君跟我走,以后便没有锦衣玉食,可要让夫君吃苦了。”
她不知道能不能杀出这里,但只要一口气,她就要带他,带孩子离开这人情凉薄的深宅大院。
陆方爻也满眼泪意。
“和幺娘在一处,不苦。”
陆知行见终于说动父亲,心中激动不已,本想说些什么,可此时父亲母亲眼里只有彼此,他的唇动了又动,最后还是咽了回去,身子往后落,安静而熟练地跪坐在地上等着。
父亲母亲历来就这样,他习惯了。等他们说完了话,自然就会理他了。
然这回还没等来父亲母亲理他,就听到外头传来打斗声,陆知行神情一变,担心是冲着他们来的,急忙起身出门去看。
刚出门,就听外头有人大喊:“来人,快来人,施家的人打进来了。”
陆知行一听‘施家’二字,面上一喜。
是外祖家来救他们了,可随后他心头又疑窦丛生。
外祖父和舅舅们被困陇岵,无召不得离开,不可能来得了陸丰?且他们送不出消息,外祖家又怎会得知他们在此?
不待陆知行细想,打斗声由远及近,出现在月亮门前,他一眼就认出了被护在中间的人,那是朱家的姷安表姐。
然他的惊喜还没来得及涌出,就被那一身孝衣刺了眼,那一瞬,他的腿仿若被定住,动弹不得半分。
姷安表姐为何着孝衣?
是谁过世了?
朱虞这时也看到了伫立在门口的陆知行,虽早知他们性命无忧,可直到此刻见到人,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下。
沐光雁莘一左一右击退追击和阻拦的护卫,慕苏提着刀,护着朱虞快步走向陆知行。
陆知行曾去京都时见过慕苏一面,也知道慕家和朱家的婚事,自然晓得眼前这个气场强大的郎君是他的表姐夫。
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杀过来,陆知行眼眶渐渐湿润,也就顾不得多问,忙快步跑向他们。
“姷安表姐。”
朱虞自来知晓这位表弟性子,养的精细,纯良无害,蓦然经这么大事,必然是吓狠了的。
见他朝自己跑来,她也小跑着迎上去。
表姐弟上一回见面是在两年前,那时施家还未出事,施老将军大寿,施幺娘夫妇携孩子前往施家贺寿。
那时候,陆知行还是陆家最金贵的小郎君,下一任家主,朱虞还住在嫆宝轩,是朱家长房嫡女,有施家护着,朱家也还无人敢明目张胆欺负她。
而今不过短短两年,竟也恍若隔世。
陆知行到了朱虞跟前,眼眶湿润的望着她:“姷安表姐。”
他大概想同幼时一样,受了委屈扑进哥哥姐姐怀里,可又克制住了,如今他们都长大了,男女有别,不可不知分寸。
朱虞自然能察觉到,盯着眼前瘦了一圈的表弟,心中一疼,上前将他拥进怀里,声音哽咽:“我们阿行受苦了。”
她年纪小,上头表哥表姐多,却只有这一个弟弟,所以自来她就很疼他。
被软禁数月,听见朱虞这话,陆知行再也绷不住,眼泪说掉就掉,可才将头趴在表姐肩上就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
他惯会察言观色,虽然姐夫掩饰的很好,但他还是从他眼底看到了不喜。
陆知行身体一僵,硬生生将眼泪憋回去,慢慢退出朱虞的怀抱,快速瞥一眼慕苏,再往后退一退,确认朱虞没碰到他,才低声道:
,我没受苦。”
朱虞见他这般更加心疼,只还没开苏,乖巧道:“姷安表姐,这便是姐夫吗?”
,点头:“嗯。”
慕苏听得那声姐夫,脸色顿时就好看许多,笑眯眯道:“果然,自家人就是不一样,我一见表弟就觉亲切。”
陆知行:“……”
有半分亲切。
“放心,姐姐姐夫来给你撑腰了,谁欺负了你,只管告诉姐夫,姐夫替你收拾他!”
慕苏上前环着他的肩膀,道。
陆知行忙点头说好:“谢谢姐夫。”
慕苏笑容更甚。
“表弟叫阿行?”
陆知行看了眼朱虞,又点头:“我叫陆知行。”
男子二十及冠,他还没有字。
“嗯,那以后我也随你表姐唤你阿行。”慕苏。
“好。”陆知行垂目看了眼他的孝衣,小心翼翼问:“姷安表姐,姐夫,不知是何人过世?”
慕苏笑容僵在唇边,朱虞才平息的哽咽又涌上心头。
果然,姨母还不知晓外祖父已经离世。
恰这时,门口出现一位夫人,眉眼间与施家人有几分相似,不必朱虞介绍,慕苏便猜到她的身份,唇边笑意尽数散去。
朱虞察觉到慕苏神色,侧首看见门口夫人,眼泪飘然而下。
“姨母。”
慕苏松开陆知行,随朱虞上前,施以晚辈礼:“姨母。”
施幺娘静静看着朱虞。
越打量,心越沉。
阿虞新婚不久不可能无缘无故出京都找来这里,而慕家在边关没有亲族,二人身上孝衣多不是为慕家长辈。
那么就是阿虞了。
若朱家人出事,阿虞亦不可能来这里寻她,除非……
陇岵离陸丰不过两三日路程。
施幺娘手指攥的发白,艰难问道:“是谁?”
朱虞见此竟不忍将事情告知,可是这件事无法瞒,也瞒不住。
良久,她才放低声音道:“姨母,外祖父,走了。”
施幺娘整个人犹被雷击,僵在当场。
陆知行也呆住,瞳孔逐渐放大。
“父亲!”
直到听到母亲一声悲哀凄惨的“父亲”,他才猛地醒神,疾步朝晕厥过去的施幺娘跑去:“母亲!”
慕苏眼疾手快将施幺娘接住,朱虞担忧唤道:“姨母。”
陆知行飞快奔过来,从慕苏手中接走母亲,抱进屋内,而屋内,陆方爻听见朱虞那句‘外祖父走了’,情急之下撑着下床,一见施幺娘晕厥,他更加焦急,连着咳嗽了好一阵。
“姨父。”
朱虞正要上前搀扶,慕苏便已过去搀着陆方爻手臂去了床榻,一边还抚着背为其顺气。
朱虞忙唤雁莘进来,雁莘进来一看这般情形,没有多问,便上前为施幺娘诊脉。
不多时,她便松开手:“姑奶奶是急火攻心,悲伤过度以至于晕厥。”
说罢,她抬手按了几个穴位,没过一会儿L,施幺娘便缓缓睁开眼。
陆方爻关切握住她的手:“幺娘。”
施幺娘看见朱虞慕苏,痛苦的闭了闭眼,一时无法接受这般噩耗,泣不成声:“父亲怎会……”
朱虞忍着泪,道:“外祖父旧疾复发,去的快,我从京都赶到陇岵那天,外祖父发丧,而今,已过头七。”
施幺娘满脸泪水,悲痛欲绝。
她方才还想着很快就能见到父亲,却没想到,她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朱虞慕苏对视一眼,默契的退出房间,给施幺娘接受的时间和空间。
二人刚一出屋,就听施幺娘悲悸的哭声传来:“我没有父亲了。”
朱虞鼻尖一酸,又落下泪。
慕苏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仍在与护卫缠斗的沐光。
人生便是这样,你以为总还有很多机会尽孝,可后来才知,那寻常的一天,原来是最后一面。
于是每每午夜梦回间,心中被遗憾,愧疚,悲痛席卷,痛不欲生。
里头的哭声持续了很久。
沐光已经抵挡一轮又一轮护卫,陆二爷也和两个郎君已带着人追了过来。
看见门口的慕苏朱虞,又听屋里动静,陆二爷便知晓没有拦住。
他脸色顿时沉的可怕。
“慕泽兰,你未免太过放肆!”
“便是大理寺少卿,也没有擅闯民宅的道理!”
慕苏此刻却没心情再跟他周旋,淡声道:“软禁家主长嫂,陆二爷好大的胆子。”
朱虞亦不想搭理陆二爷,吩咐道:“雁莘,沐光,不许让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
“是。”
二人领命,持刀守在屋前。
陆二爷已见识过二人功夫,没再让人动手,只吩咐先将几人围困。
无论如何,今日都不能让他们离开这里。
至于到底如何处置,他心头也还没定主意。慕泽兰的身份很棘手。
他来时闹得满城皆知,若在陆家出了什么事,朝廷问罪下来,陆家担不起。
更何况,就算他不是朝廷命官,慕家他们也得罪不起。
陆二爷心思几转后,沉声试探道:“慕少卿这是要强行为施家出头?”
施家获罪流放,他却上赶着与之纠缠,就不怕牵连慕家!
慕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唇边划过一丝讥讽:“陆二爷此话差矣,大理寺少卿是为正理,为律法出头。”
“不过,慕家行得正坐得端,还不至于惧怕被姻亲牵连,而陆家这么急着撇清干系,甚至不惜软禁家主主母,莫非是心虚?”
陆二爷:“你!”
“陆二爷无需再做试探,姨母虽姓施,但当朝律例,祸不及出嫁女,而陆二爷仗着姨母母族无人撑腰软禁姨母,我若纵容才是知法犯法。”
慕苏不耐道:“于法,不容,于情,拦截人父亲丧报,可谓是丧心病狂,枉为人也,若姨母不宽宥,便要对簿公堂。”
“陆二爷有这么多心思,不如眼下还是好好想想,这件事该如何了。”
陆二爷一张脸可谓是精彩难言。
慕家这小辈竟如此难缠!
“慕少卿所言差矣!”
一道浑厚的嗓音突然传来:“此乃陆家家事,还不至于对簿公堂。”
众人抬眸望去,便见三位老者快步走来,为首者面容肃穆,威严不可侵犯。
“我陆家家主病重,需要静养,这间院子风水极好,家主在此养病,怎成了软禁?”
慕苏好整以暇朝墙角抬了抬下巴:“那方才守在此处的护卫是?”
“家主安危何其重要,怎能没有护卫保护?”老者道。
慕苏点头:“原来如此。”
“那真是个误会,陆二爷方才怎么不解释呢?”
为首的族老淡淡瞥他一眼,扶不上墙的东西,若非方爻病重,他们哪里会扶二房!
陆二爷自然感受到族老的不满,压下心中戾气,垂下头。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瞧不上他,待知鸣坐上家主之位,二房大权在握,这帮老东西他一个也不会留!
“既然是误会,那就好说。”
慕苏态度一变,笑眯眯道:“要是陆二爷早些解释,也不至于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族老皮笑肉不笑:“慕少卿说的是。”
他横了眼众护卫:“还不都退下!”
护卫看向陆二爷,见他没有开口,纷纷收了刀退后。
“不过,我有一事不解,姨母为何没有接到施家丧报?”慕苏问道。
族老皱眉:“这是何事的事,许是底下人疏忽,没有通报,亦或者阴差阳错,没有收到传信。”
“哦。”慕苏:“这位老爷子是说,外祖父从病重到病逝,陇岵一共往陆家送了五次信,却没有一次送进陆家?”
族老脸色僵硬一瞬,瞥了眼陆二爷。
他早就说过可以扣人,不能瞒丧报,偏老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何能成大事!
“我们一路从陇岵过来,包括陸丰城中,都挂了不少白灯笼,满城百姓皆知曾守护边疆的老将军病逝,陆家就算有一万个理由说自己不知,难道也半点不猜疑那些白灯笼是为谁而挂?”
慕苏也不等陆家人答,就继续道:“难道是陆家认为施家获罪,外祖父不配你陆家奔丧?”
“啧,施家获罪是因大舅舅战败,被一桩案子牵连,又非犯了什么大罪,圣上尚且因施家战功免除黥字,流放都还赐了宅子,难道陆家却能否认施家的功勋?不敢哀悼?”
陆家人个个脸色难看。
族老紧紧盯着慕苏,这郎君笑里藏刀,果真不是好应付的。
“慕少卿说的哪里话,既为亲家,若知噩耗自应哀悼,不过不管消息为何没有传进来,都是陆家之过,此事,陆家会向主母以及施老爷子赔罪。”
陆家在陸丰可以只手遮天,但万不敢得罪京官,尤其眼前郎君出身名门,身居要职,他一句话,就可能为陆家带来灭顶之灾。
“向主母赔罪简单,可若向外祖父赔罪……”慕苏笑了笑:“那得下去赔。”
“休得放肆!”
陆二爷实在忍不住,怒喝道。
慕苏不轻不重看他一眼:“我与陆老爷子说话,有陆二爷什么事,难道陆家如今做主的是二房了?”
陆二爷被呛回来,正要发作,就被族老制止,看向慕苏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陆家自然是家主主事,不过如今家主病重,主母忧心,不能打理府中事务,二房只是代为打理,出些力罢了。”
慕苏微微眯起眼。
陆家的族老比他想象的狡猾,他如此相激都不见半分怒容,心性非比寻常。
慕苏看了眼朱虞,朱虞心领会神,接过话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我这次见阿行表弟成熟稳重不少,原来是受族老们悉心栽培。”
陆知鸣眼神一沉,阴恻恻看向朱虞。
她这是要为二弟撑腰!
另外两位族老神色也凝滞一瞬,唯有为首紫袍族老依旧面不改色。
“知行确实懂事许多,不过这些日子知行担忧方爻身体,分不开神,许多事都是大郎从旁协助。”
“不过,这是陆家家事,不便细说。”
朱虞与慕苏对视一眼,心中皆明白,眼前的紫袍族老便是陆家最不好对付的人。
若陆知行要继任家主,很难。
就算他们使力将陆知行扶持上去,之后的路怕也走的艰难。
毕竟没有人能帮谁一辈子,很长一段路都需要陆知行自己去走。
若陆知行有慕苏心性,朱虞倒不担心,可很显然,她这位表弟自小养的娇贵,顺风时,身侧有人帮扶,他必能做一个好家主,可逆风处处受制时,便不见得能走多远了。
朱虞不由想起了大舅舅的话。
留在陆家对姨母姨父和阿行当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第57章 第57章【VIP】
朱虞不知姨母心中是何成算,不敢胡乱开口,正想折身进屋请示姨母意思,不管姨母想留下还是离开,今日都要分说明白。
正这时,耳畔传来咳嗽声,却是姨母搀着姨父出来。
朱虞快步走至施幺娘身侧,扶着她担忧唤了声:“姨母。”
施幺娘脸上泪痕未干,眼睛也红肿着,显然还没从噩耗中缓过神来。
然眼下事态至此,没给她留悲伤的时间。
施幺娘安抚般轻拍了拍朱虞的手。
她还撑得住。
“族老所言甚是,知行挂念着他父亲身体,确实分不出精力掌家。”施幺娘偏头看向陆方爻,见他点头,她才又直面陆家众人,缓缓开口:“是以,知行自愿放弃少”
“分家吧!”
突然,一道苍老无力的声音打断施幺娘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已有一年多不出门的老爷子到了。
陆二爷与陆知鸣同时皱起眉。
就差一步,二房就能名正言顺继任家主之位!
“父亲,您怎么来了。”
陆二爷率先回神,迎上去道:“外头风大,父亲还是回房歇着吧。”
陆老爷子没有看他,而是透过人群将视线落在大儿子身上。
这一年来,陆老爷子缠绵病榻,下不得床,陆方爻被软禁至此,出不得院子,父子二人已有一年未见了。
陆方爻看着轮椅上的老态龙钟的父亲,嗓音顿时哽咽:“父亲。”
陆老爷子盯着消瘦的大儿子瞧了良久后,低低叹了口气,看向陆二爷:“怎么,你也想将我软禁起来?”
陆二爷眼神一变,忙低头:“儿子不敢。”
陆老爷子冷哼一声:“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软禁兄嫂,传扬出去,陆家还有何脸面在陸丰立足?”
“父亲!”
陆二爷面色一紧,沉声道:“父亲慎言,大哥大嫂只是在此养病,何谈软禁?”
陆老爷子哼笑道:“怎么,有外人在,不敢认了?”
“怕什么,这是陆家,诸事还不是你说了算。”
陆二爷脸色更加难看,低声道。
“父亲,您到底想做什么?”
陆老爷子这才缓缓看向慕苏,打量许久,慈和笑着道:“你生的像极你祖父。”
慕苏规矩行了个晚辈礼,道:“老爷子与祖父乃旧识?”
“老国公爷何等尊贵,谈不上旧识,只打过几次照面。”
陆老爷子颇有几分感慨道:“倒是没想到,如今,慕陆两家也勉强算成了连襟。”
慕家曾何等荣耀尊贵,岂是小小陆家能够得上的,即使如今慕家萧条不少,也远非陆家能得罪得起的。
老二急功近利,看不清形势,他却不能眼睁睁看陆家毁在老二手里。
这话慕苏没答。
他是施家表姑爷,与陆家是连襟这话着实很勉强,陆老爷子这显然是要攀扯慕家,不过他到底是孙辈,无法阴阳这老爷子,干脆闭嘴。
陆老爷子见慕苏不接话,心头便晓得这是记恨上陆家了,遂又看向朱虞,语气依旧亲和:“想来你就是施家的表姑娘,确有施家几分风*骨。”
慕苏挑了挑眉。
这老爷子是个人精,只夸有施家风骨,对朱家半字不提,想来是知晓朱虞与朱家不睦。
朱虞蹲了个礼:“朱虞见过陆老爷子。”
“你们远道而来,不如先坐下说话?”
陆老爷子慈和的问。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眼前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朱虞无法拒绝,无声请示姨母后,颔首道:“但听老爷子吩咐。”
陆二爷不知父亲要做何,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想要发作,却被那紫袍族老瞪了回去,只能暂且作罢。
一行人坐进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朱虞慕苏辈分小,按理在这场合不能落座,可慕苏是大理寺少卿,而陆家只出了陆方爻一位官老爷,如今还已因病卸职,是以,慕苏朱虞坐在陆方爻夫妻对面居右侧首位,其他人依次按辈分落座。
老爷子撑着拐杖,被扶坐在主位。
到底是掌过几十年家的家主,哪怕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一眼扫过去也还很有几分威严,便是几位族老此时也都默不作声。
肃静的厅堂里,只时而传来陆方爻的咳嗽声。
“按理这本乃陆家家事,但既是老大媳妇母族来人,那便正好趁着人齐一道分说明白。”陆老爷子缓缓开口道:“陆家如今形势慕少卿想来也心知肚明,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不论施老将军的丧报为何没进陆家,都是陆家如今主事人的失职,不管老大媳妇和施家如何怪罪,都是应当的。”
“至于其他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就不必细细分说,重要的是结朱虞,道,可好啊?”
这过了。
朱虞虽是小辈,但日却是代表施家来的,又是施家正经外孙女,但陆老爷子选择先问她的意思,不仅是因此。
慕苏无声笑了笑。
陆老爷子这算盘可就打错了。
软包子大多时候确实是小怂包,但只要触及到她的逆鳞,就绝不是那般轻易饶人的。
按常理,陆老爷子肯放下身段同朱虞讲和,朱虞该顺势接茬,商讨解决方案,但朱虞早已不是任人欺凌的朱二姑娘。
朱虞先是恭敬朝老爷子颔首行了礼,才声音温和道:“晚辈此次虽代表施家而来,但毕竟是小辈,姨母在陆家受这般欺辱,晚辈没有立场,亦没有资格替姨母做主。”
“古有云,出嫁女在夫家受了欺辱,母族之人有权问过,今我代表施家而来,虽是晚辈,却也是大理寺少卿夫人,想来也是有资格替施家说清立场。”
陆老爷子面不改色,陆家其他人面子却都挂不住了。
陆老爷子如今虽不管事,但毕竟是陆家老祖宗,岂容小辈如此驳面子!
朱虞只当瞧不见陆家人的脸色,语气平静道:“陆家踩高拜低,眼见施家失势,软禁姨母表弟,斩断外界联系,甚至隐瞒丧报,不法也不义,母族之人自有权问责,此事,陆家务必给出一个交代。”
“除此之外,今不管姨母作何决定,我与施家都全力支持。”
一番话罗,在座众人面色各异,厅堂内落针可闻。
唯有慕苏眼底带笑。
陆知行激动而敬佩的望着朱虞,他没想到短短两年不见,姷安表姐竟已变得如此厉害!
而施幺娘则满脸心疼。
阿虞是她看着长大的,是何性情她再了解不过,如今长成这般,也不知道这两年是受了多少委屈,又被朱家如何逼迫欺负。
陆方爻神情微松,侧首看向施幺娘。
父亲有句话没说错,施家血脉都是一脉相承的风骨,阿虞小小年纪便如此临危不乱,将来必有大为!
如此,他也不担心待他走后,幺娘无可仪仗。
陆家其他人神情已是精彩至极。
若今日来的只是朱虞,他们倒不必如此放低身段,施家早就不足为惧,可坐在朱虞身侧的是慕家少主,大理寺少卿!
哪怕那慕苏至今一句话未说,可他的态度已经摆在那里,他们便不得不多考量!
陆老爷子是陆家最泰然的,几息后,他笑看着朱虞,问:“那慕少夫人,想要陆家如何赔罪?”
问完,不待朱虞答他就看向施幺娘,面带愧疚道:“老大媳妇,你自嫁进陆家,我自问待你亲和,也就这两年我身子不中用,下不得床榻,让你受委屈了。”
“不过慕少夫人说的对,这件事是陆家对不住你,不管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陆二爷脸色一变:“父亲!”
“闭嘴!”陆老爷子呵斥道:“你犯下如此罪过,还不同你大嫂赔罪!”
陆二爷气的脸红脖子粗。
要他说,施家一介罪奴,慕家八竿子打不着,何需给他们脸!赔罪更不可能!
紫袍族老眼含深意的看向陆老爷子,恰对上陆老爷子的目光,视线相交,只一瞬,有些东西便达成共识。
陆二爷见最支持他的紫袍族老垂首不语,心中的气恼的同时也隐隐感到不安。
“赔罪便不用了。”
施幺娘语气平淡道:“既然父亲开了口,那我便直言,陆家已是容不下我们一家人,还请父亲怜惜,允我们离开。”
朱虞微微松了口气。
眼下离开陆家,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这回,陆老爷子还未开口,就听紫袍族老道:“主母此言不妥,既是陆家人,怎能离了陆家去?”
“主母?”
一直不曾开口的慕苏突然疑惑道:“陆家如今掌中馈的是姨母?”
紫袍族老脸色一沉,没吭声。
陆知行忙道:“是二叔母!”
“那不就对了,哪个府邸不是主母掌中馈,姨母既未掌中馈,怎算得上主母?”慕苏:“还是说,陆家与别家不一样?”
“要我说,这陆家风水不好,不适合姨父养病,不如请姨母姨父随我去京都,好生寻个太医瞧瞧。”
“休要胡言!”
陆二爷忍不住斥道。
慕苏:“哪句胡言?”
“姨父这病养了这许久还不见好,若不是风水不好,难道是有人要害姨父?”
“少卿大人这话可不兴说。”
紫袍族老沉声道:“陆家怎会做出谋害家主之事,这个罪名陆家担不起。”
慕苏没接他的话,过了良久厅堂中都不见有人出声,朱虞徐徐道:“说了这许久,还是没个章程,此回京都路途遥远,耽搁不得,夫君公务繁忙,实在不得闲在此费这口舌之争,若陆家给不出满意的答复,我即刻便要带姨母姨父与表弟回京都。”
“我陆家家主岂是你能带走的!”
其中一个族老忍不住斥道。
朱虞淡淡看向他:“那不如,也请陆二爷走一趟大理寺?”
“你!”
“够了!”
陆老爷子重重将拐杖往地上一锤,呵斥道。
族老皆噤声,朱虞则面色泰然的看向陆老爷子。
半晌后,陆老爷子道:“老二行事唐突,对兄嫂不敬,自即日起,闭门思过一年!”
陆二爷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父亲!”
陆老爷子没有理他,而是看向陆方爻道:“把家分了吧。”
这话一出,厅堂内又是一阵死寂。
良久,才有一族老低声道:“父母健在,怎能分家。”
施幺娘微微蹙眉。
父亲这是不愿意放他们离开。
陆方爻还想说什么,就听陆老爷子道:“我时日无多,也不在乎这点日子,趁我还在,分家事宜,还能为你们做些主。”
陆方爻拒绝的话便出不了口了。
父母在,儿不远行,他这一走,便极有可能再无相见时。
“至于家主之争”
陆老爷子看向陆二爷,语重心长道:“陆家历来便是嫡长居之,便是方爻不在,也该是知行,知行是个不错的孩子,亦能抗得起陆家,你莫要再生妄念。”
陆二爷再也忍不住,砰地站起身:“不可能!”
“父亲偏袒大哥就罢了,可鸣儿比陆知行差在何处?”
“论才情,论本事,论母族,陆知行哪一样比得过鸣儿?”
陆知鸣捏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已被当做未来家主培养近两年,祖父先前也从未反对将他过继到大伯膝下,今日为何突然阻止,难道就是因为施家来了人撑腰,他就得给那个废物让位!
陆知行蹙眉看向施幺娘。
他并不想做家主,他只想和父亲母亲去京都,寻太医为父亲治病。
朱虞慕苏对视一眼,又无声挪开。
从一开始听到陆老爷子那句分家,他们心中就隐约有了猜测,果然,陆老爷子不愿意放人。
陆二爷有一点说错了。
论母族,陆知鸣的母族虽也是一地世家,但与慕家相比还是差远了。
若陆知行有慕家撑腰,将来陆家必会更上一层楼,而若真任由陆知行一家人离开了陆家,因此得罪慕家,那往后,陆家就再无出头之日。
陆老爷子这算盘打的够响!
“够了!”
陆老爷子怒斥道:“我还没死,这陆家还容不得你来放肆,来人,将二爷关进幽静堂思过,不许任何族老探望,一年之内不得出来!”
这是要彻底断绝二房继任家主的念想了。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够陆知行掌管陆家。
陆家这几年都是陆二爷掌家,底下的人迟疑着不敢动手,直到陆老爷子又呵斥几声,又见族老都未表态,他们这才敢上前将陆二爷押走。
陆二爷自是好一番怒骂。
陆方爻虚弱的站起身,想要拒绝:“父亲,我”
“好了,我身子有些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陆老爷子摆摆手,吩咐道:“从今日开始,由主母掌陆家中馈,老大媳妇,先安顿好慕少卿与少卿夫人,待我身子好些再备接风宴。”
说罢,也不管陆方爻是何态度,便坐上轮椅离开了厅堂。
各位族老也相继离开,很快,厅堂内就剩下朱虞几人。
陆方爻无力的握着施幺娘的手,歉疚道:“抱歉,幺娘,待过两日我再与父亲好生说。”
施幺娘低头轻轻嗯了声。
朱虞有些担忧的问慕苏:“还走得了么?”
几人的视线都不由看向慕苏,慕苏微微眯起眼:“也不是毫无机会。”
先前老爷子默认族老培养陆知鸣,谁又能说没有半点私心,今日这般行事,看似是将一切复原,实则,不过是知晓了阿行背后还有慕家,相比之下,陆知鸣的母族落了下风,所以,他才会在这时候为大房出头。
在老爷子心里,陆家的前程才是最紧要的。
而对于这些,陆方爻亦是明白的,若慕家今日没有来人,父亲便不会来这一遭,他们或许能杀出去,也或许不能,总之前路坎坷,能走到哪里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但他不怪父亲。
父亲爱他是真,重陆家前程亦是真。
“我或许有办法说服老爷子放姨母姨父去京都。”
陆老爷子重陆家利益,他便可以此相许。
朱虞轻轻呼出一口气。
“但愿如此。”
可惜终究事与愿违。
次日夜里,陆家火把通明,耀若白日。
子时三刻,陆老爷子病逝了。
白日里,陆老爷子亲自看着二房将对牌账本交还给施幺娘,又召集陆家族老商讨分家事宜,短短半日,便将两房财产分割明白。
一切尘埃落定,人便走了。
陆家众人这才从老爷子心腹口中得知,陆老爷子早就是行将就木,不过是放心不下陆家,一直用猛药拖着,总算将慕家人拖了来,解决了心头大患,将一切回归原位,走的安详,了无遗憾。
二爷被关进幽静堂,二夫人被禁足,施幺娘不得不出面操办老爷子身后事。
葬礼一过,陸丰便会满城皆知,如今陆家由大房掌事,陆知行将会是下一任家主。
施幺娘一家也就离不开陆家了。
他这是连自己的死也算进去了,就连慕苏都不得不佩服这老爷子。
“老爷子到底是如何算到我们会来?”
陆家众人忙的脚不沾地,朱虞慕苏便到主院里照顾因陆老爷子病逝,悲痛之下病情加重的陆方爻,好不容易喝了药睡下,二人便到院中闲坐。
这个问题,慕苏想了许久,而今心头隐约有了答案:“或许他不是算到我们会来。”
朱虞不解:“那是什么?”
慕苏沉思片刻,缓缓道:“如今天下不宁,几处边关蠢蠢欲动,朝中武将不多,施家虽获罪,却仍被特赐宅院,免黥字,若他日战事一起,免不得会复用。”
朱虞惊讶的盯着慕苏,久久才喃喃道:“所以,老爷子等的是施家复起。”
“不,不对,他只是怕。”
慕苏好整以暇看向朱虞:“怕什么?”
“一旦施家复用,必会来找陆家算账,届时陆家便满盘皆输!”
朱虞缓缓道:“所以,老爷子一边默认培养陆知鸣,一边又拖着命在等,若是没有等到施家复起,陆知鸣比阿行更适合家主之位,若能等到,他就会立刻处置二房,将阿行扶上家主之位,如此一来,就算施家想要秋后算账,看在阿行的面子上,也不会对陆家下狠手。”
没想到最后,先等来了他们。
但慕家对老爷子来说,已经足够了。
慕苏啧了声:“我们也成了他的棋子,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
朱虞被他的语气逗的发笑。
“你被老爷子摆了一道,不生气?”
慕苏挑眉:“有何可生气?”
“陆老爷子是赢了,可对于我们来说,也未必是输。”
一切不过是回到正轨。
陆知行仍是下一任家主。
朱虞深思片刻,道:“可是,阿行想去京都。”
“阿行想去京都,是想为姨父治病。”慕苏道:“可归根究底,这里还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是他的家,若能留在家中,与父母相守,不是更好?”
“你说对吗,阿行?”
朱虞一愣,忙顺着慕苏的视线望去,果真瞧见廊下不知何时过来的陆知行。
朱虞慕苏已经换下孝服,陆知行却是披麻戴孝。
他踌躇片刻,默默走到二人跟前,嗓音有些沙哑,显然是狠狠哭过。
祖父虽然这两年不怎么管过他,但先前一直都是待他极好的,如今人一走,过往诸事皆成云烟。
朱虞起身迎向他:“阿行怎么来了。”
陆知行规矩行礼:“姷安表姐,姐夫,我担心父亲,过来看看。”
朱虞安慰道:“姨父刚喝了药,已经睡下了。”
“前头事忙,需要你出面的时候多,不必挂心这里,我们会照料好姨父。”
陆知行轻轻点头。
“多谢表姐,姐夫。”
慕苏揽住他的肩,道:“你表姐说的对,前院繁忙,不必担忧这里,我送你一段路。”
陆知行看了眼慕苏,猜到他或许有话要同他说,遂同朱虞告辞后与慕苏离开。
此时人都在前院忙,这边院子很是清静。
二人缓步走在长廊上,待周遭无人时,慕苏才道:“你应该知晓,你祖父过身,你们就走不了了。”
陆知行闷闷的点头:“知晓。”
今日一早,母亲便同他说了,祖父在这时候病逝,他们至少他是走不了了。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很快,你将是下一任家主。”
慕苏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陆知行抬头看着他,不解:“可我想带父亲去京都治病,不想做什么家主。”
慕苏笑了笑,问他:“你们被陆二爷软禁的这一年,你在想什么?”
陆知行答道:“想给父亲治病,想保护母亲,想出去。”
“那你认为如何才能保护你母亲,如何才能按照你的心意活?”慕苏又问。
陆知行停下脚步,定定的看着慕苏。
“想要保护在意的人,首先,你得有能力。”
慕苏温声道:“若你只是陆家的二郎,你的话无足轻重,保护不了你的母亲,也没有话语权让陆家势力去寻名医,但你若是陆家家主,将实权握在自己手里,那么在这陆家,便是你说了算。”
“从此以后,在这陆家再无人敢软禁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也再也不用以断药为要挟,来为你们换取生机,你可以保护他们,可以用陆家家主的身份为你的父亲延请名医。”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陆知行怔怔的看着慕苏,眼底神采几经变换。
“经此一事,你也该看清家族的重要。”慕苏继续道:“若施家未曾失势,你和你的母亲不会经此一难,你的表姐也不会被朱家苛待,可世事无常,与其仪仗亲族,何不让自己也成为亲族的仪仗?”
慕苏说到这里停顿了会儿,待陆知行消化的差不多了,才意有所指道:“陸丰地处边关,若你能接管陆家,待他日施家复起,陸丰首富陆家的家主便也会成为施家的后盾。”
陆知行眼底一震:“姐夫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亲族之间相依相靠,相互扶持,才能更加强大昌盛,也才能走的更远。”慕苏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你的祖父摆了我一道,让慕家成为你的后盾,也算是尽力为你周全,好好去送他最后一程。”
陆知行沉凝良久后,重重点头:“是。”
“多谢姐夫提点。”
慕苏望着郎君远去的挺拔的背影,缓缓收起笑容。
如此担子就这样落在十六岁少年的身上,这条路,任重而道远。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若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母兄离世那年,他还没有这般大。
第58章 第58章【VIP】
陆老爷子过世,陸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陆续到场祭奠,陆方爻病的重,几乎下不了床榻,主母需主事抽不开身,灵堂中只有少主与陆家小辈。
陆知鸣陆知昀兄弟看陆知行的眼神满是仇恨。
祖父临走之前留下遗言,不论发生什么事,未到一年都不能放父亲出来,可今日这种场合,父亲不现身,可想而知外头会如何传言。
今日之后,陆家二房在陆家及至整个陸丰的地位都会一落千丈。
祖父着实太过偏心!
陆知鸣勉强还能保持几分理智,陆知昀却早已按捺不住,趁着无客祭奠时,起身一把将陆知行推在了地上。
“祖父就是你们逼死的!你在这装什么孝子!”
周遭下人见此都惊惧不已,可都知晓三郎脾性,一时问无人敢出声,全都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只陆知行的贴身书童要冲上来搀扶,却被陆知昀的侍从拦住。
陆知行心头正思索慕苏方才的话,猝不及防下被推倒在地,他收回神智抬眼看向满脸愤恨的陆知昀,微微皱眉:“祖父灵堂跟前,三弟胡闹什么。”
“我胡闹?”
陆知昀怒吼道:“要不是你们慕家来人,祖父根本就不会死!”
往常陆知昀没少找陆知行的茬,陆知行都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跟他计较,可眼下竟见他要往表姐身上扣这样一顶帽子,立刻便沉了脸色:“三弟慎言,陆叔说过,祖父早就病入膏肓,这些日子皆是以药强撑着,与表姐姐夫有何干系!”
“若非他们将陆家搅得上下不宁,祖父也不会出门,本还可以多些日子!”陆知昀指着陆知行骂道:“就是因为你,想要继任家主之位,才将祖父害死!”
这时,又有客人过来,远远听见里头争吵,纷纷停下脚步看过来。
陆知鸣阴恻恻出声:“先前是二弟顾及大伯病情,放弃少主之位,族老才选我过继,若二弟想要这家主之位,何不早说,又何必请来大理寺少卿将祖父逼死。”
陆知行猛地瞪向陆知鸣,余光却瞥见灵堂之外的陸丰府尹,当即便明白了这兄弟二人的用意。
他们想将脏水往姐夫头上扣!
表姐姐夫为他们做的够多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背上这样的污名。
陆知行飞快站起身,瞪着陆知鸣扬声道:“大哥莫要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你们先是软禁父亲母亲一年有余,后又拦截外祖父丧报,我何时主动让出过少主之位?”
陆知鸣沉声道:“大伯病重,父亲只是请大伯静养,何谈软禁?反倒是你们倒打一耙,利用大理寺少卿谋夺家主之位,胁迫祖父罚父亲闭门思过。”
陆知行被陆知鸣栽赃陷害,倒打一耙的本事气笑了。
好半晌,他才冷冷看向陆知鸣:“二叔不敬兄嫂,才被罚禁闭一年,到了大哥嘴里倒是无辜了。”
“好啊,若是大哥觉得委屈,那就报官。”
陆知行缓缓看向外头的陸丰府尹,道:“正好,府尹大人在此,便请府尹大人将这陆家上下一一审问,真相如何,自见分晓!”
陆知鸣脸色微变。
陆知行一向不喜与人费口舌之争,今日怎突然口齿伶俐了。
“家丑岂可外扬,二弟这是要毁陆家门楣!”
陆知行捏着拳,咬牙道:“犯下丑事的是你们二房,与我们大房何干?哪里就毁陆家门楣了?”
“够了,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陆知昀见大哥被堵回来,气的冲向陆知行:“就是你们害死了祖父,你根本没资格在这里,滚出去!”
陆知昀向来无法无天,不止在陆家,便是整个陸丰也是嚣张惯了的,眼下更不会顾及其他,只想将陆知行赶走泄愤。
然而这回,他几乎使了全身力气,陆知行却未动分毫。
陆知昀一怔,神色微讶的盯着陆知行:“你”
陆知行自小被养的万分娇贵,据他所知,他一直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怎会突然有这么大力气。
然还不待他发难,灵堂重便响起清脆的响声,脸上随之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人也因那股力道被扇的一个踉跄,他艰难站稳后,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瞪着陆知行:“你敢打我!”。但神色未变分毫。
“论长幼,我为长,你屡次对我动手,便是不敬兄长,论尊卑,我乃陆家少主,,按家规,杖十。”
“一个巴掌而已,我为何不敢打?”
陆知鸣也是脸色剧变,忙弟,莫要欺人太甚”
甚!”
陆知行厉声打断他:“施家失势,二叔便以此为由要挟父亲将你过继,父亲不允,你们便将我们软禁,若非表姐寻来,母亲至今都还不知外祖父已经过世。”
“而今你们所做的一切暴露,却来装可怜,装委屈,是要做给谁看呢?”
陆知行也不给兄弟二人反驳的机会,直直看向陸丰府尹:“请问府尹大人,构陷大理寺少卿,该当何罪?”
陸丰府尹将这场争执尽数收入眼中,缓步走进灵堂。
陆家在陸丰盘踞多年,声望甚至超越府衙,他对陆家众人自然也多有了解。
陆老爷子老谋深算,不可小觑。
陆大爷文采兼备谦谦君子,陆夫人出身将门通透大义,但二人膝下郎君却被娇生惯养,心性纯净,过于仁善。
二房的大郎君不苟言笑,看似沉稳,但心思颇深,非良善之辈,三公子胸无点墨,是陸丰人人皆知的纨绔子。
这一年多,大房的人久不露面,反倒是陆二爷多次约他吃酒,他便猜到大房可能受施家牵连,出了什么事,没成想真相竟是如此。
只他实在没想到,这位他曾经以为难当大任的二郎君经此一难,竟已能独当一面。
是福是祸,谁又说的清呢。
陸丰府尹看了眼几人,徐徐开口:“诸位郎君方才的话本官都听见了。”
陆知昀忙道:“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大房仗着慕少卿在陆家胡作非为,不止胁迫祖父将父亲关了禁闭,还逼死了祖父!”
说完,陆知昀狠狠瞪向陆知行。
然府尹却没看他,只答了陆知行的问题:“构陷大理寺少卿,轻则杖五十,重则斩杀。”
陆知鸣陆知昀同时变了脸色,看向府尹。
他们今日闹这一场,就是想借府尹的手将父亲放出来,也将大房赶出陆家,可他们却没想到,府尹大人竟站队陆知行。
“为什么?”
这一年多父亲与府尹大人交情颇深,常常把酒言欢,怎会偏帮陆知行!
府尹仍未回答,只问陆知行:“你父亲如何?”
提及父亲病情,陆知行神情黯淡:“多谢大人挂心,父亲因祖父离世,深受打击,眼下正昏睡不醒。”
府尹嗯了声,上前给陆老爷子上香。
陆知行则越过陆知鸣,鞠躬还礼。
上完香,府尹拍了拍陆知行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日后你肩上的担子重了,若遇上什么不能解决的麻烦,尽管来寻我。”
“我去看看你父亲。”
陆知行恭敬应下,唤贴身书童送府尹往主院去。
待府尹走远,他看向陆知鸣二人,淡声道:“大哥三弟若还想未祖父守灵,便规矩些,否则,便回院里陪二叔母。”
陆知鸣脸色已难看到极点。
他一把拽住负气欲离开的陆知昀,无声的走到方才的位置跪下。
父亲母亲皆无法现身,若他们再不露面,此后这陆家只怕都是他陆知行的天下了!
陆知昀虽极其不甘不愿,但他历来不会反驳兄长,重重哼了声后忍气跪下。
一切恢复平静,陆知鸣侧首看了眼府尹离开的方向,眼底浮现一丝杀意。
府尹恐怕也是忌惮于慕泽兰才选择帮陆知行,只要慕泽兰离开,他有的是法子对付陆知行。
长房继任家主的条件是,长房得有人在,待大伯病逝,若陆知行再暴毙,家主之位便只能是他的。
府尹离开灵堂,没走出几步,就远远瞧见抱臂靠着假山的郎君。
他眼里并无意外之色,示意书童先退下后便快步走过去,拱手道:“可是慕少卿慕大人?”
慕苏虚虚还了礼,笑眯眯道:“徐大人好眼力。”
府尹轻笑道:“陸丰不曾出过慕少卿这般风华气度的郎君。”
陆家几位郎君算得上是陸丰最金贵的,可与眼前的人比起来,差的甚远,光他这一身世家大族韫养与生俱来的气场,便不是寻常门户能比。
这一年来,陸丰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少拐弯抹角打探消息,暗地里都猜测陆家大房因施家获罪受到牵连,陆家二房将要取而代之,可谁又料得到,这二郎君身后突然冒出一个慕少卿。
陆二爷风光这一年的代价便是,连父亲葬礼都不能露面。
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方才多谢大人关照阿行。”
慕苏抬手致谢:“阿行年纪尚轻,他日免不得要劳烦徐大人多多看顾。”
徐大人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颔首:“下官不敢当。”
方才几位郎君在灵堂内,他立在灵堂外,他们看不到抱臂倚在廊下的慕少卿,他却是瞧的清楚。
或者说,对方是有意让他看清楚。
只短暂的一个对视,他便心领会神。
慕泽兰护定了陆知行。
他是走的科举路,在京都待过一段时日,对慕家这位少主远比陸丰其他人包括陆家的人要了解得多。
先不论他如今官位从何而来,那些功绩是否为真,便是曾经慕侯府的纨绔小郎君,就已足够让人头疼。
他曾亲眼见他拆了一座楼。
所以他很清楚,得罪这个人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明年该是他外放的最后一年,他不想出任何岔子。
不管先前他是否真心与二房结交,眼下,他都只能护陆二郎。
好在,他亦更喜与陆方爻结交。
陆家小辈中,也唯有看陆知行顺眼几分。
“今夜可否烦请大人多留片刻。”慕苏问道。
“是。”
徐大人此时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在陆方爻院中暂留,直到天快黑时,他突然听见外头响起由远及近的气急败坏的声音。
“简直是不可理喻,老夫一把老骨头都要被抖散架了!”
“请老夫看诊不客气礼遇,反倒这般强盗行径半路劫人,这是犯罪,大罪,知道吗?!”
“你家主子到底是谁,老夫一定要参他一本!”
徐大人诧异的从房里迎出来,一眼便看见一个青年恭敬引着一位老者进来,他神情一震,忙整理衣冠,快步迎上去,恭敬行礼:“下官拜见杨院首。”
老者正是太医院院首。
杨院首见了他,眉眼一横:“就是你强行将老夫掳来!”
“你知道不知道,老夫好不容易熬到致仕归家,都见着家门了,却被你强行掳走,你你你姓甚名甚,老夫拼了这把老骨头都得回京告御状!”
徐大人茫然抬头,对上杨院首的怒容,赶紧摇头:“杨院首误会了,并非下官。”
这时青年,也就是言瑞方才赶紧赔笑道:“杨院首,我家郎君姓慕。”
杨院首皱眉,沉凝几息,眯起眼确认:“京都自请削爵的那个慕?”
言瑞颔首:“正是。”
“狗东西!”
杨院首怒吼道:“那小龟孙人呢,给老夫滚出来!”
“我就说哪个小王八蛋这么大胆子敢来劫老夫,原是这个小鳖孙!”
“姓慕的上粱不正下粱歪,从老爷子到孙子就没一个好东西。”
徐大人和言瑞被他骂的低着头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徐大人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他就说慕少卿为何要请他在这里稍后,原是替他挡火。
第59章 第59章【VIP】
徐大人赔了好一番罪,总算将杨院首的怒火平息了几分,骂骂咧咧往主屋走:“谁要看诊,什么病?”
言瑞低着头不敢吭声,徐大人隐约猜到什么,沉默不语的带人进了屋子,才低声回道:“回杨大人,是陆家现任家主,陆方爻。”
杨院首脚步一顿,缓缓侧首看着他:“你说谁?”
徐大人硬着头皮又重复一遍。
只见杨院首袖子一甩就要往外走:“不治!”
言瑞忙拦在门口,陪笑道:“大人,您医者仁心,来都来了,便替陆家主瞧瞧可好?”
“那也是被你劫来的!”杨院首没好气道:“这个人我治不了,让开!”
言瑞边朝徐大人投去求救的眼神,边忙不迭哄着:“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年施家娘子因陆家主这病劳心劳神,不知想了多少法子仍不见效,这陆家情况特别,要是陆家主撒手人寰,苦的还是施娘子。”
杨院首听了这话*果真停下脚步,眉头紧紧皱着。
徐大人察言观色的本事非同一般,窥见几分端倪,忙道:“正是如此,都是下官失职,若非大理寺少卿亲临,下官还不知晓施娘子母子被软禁一年余。”
杨院首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哪个混账东西软禁施家丫头?”
徐大人简短将来龙去脉叙述一遍,道:“若是陆家主身体无虞,施娘子在陆家处境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杨院首脸色依旧难看至极,但到底是没再往外走,他在门口停驻半晌,才沉着脸往里屋去:“带路!”
徐大人别有深意看了眼言瑞后,忙上前引路。
他在京都待的不久,竟不知杨院首如此看重施家娘子。
这里头莫非还另有缘由?
言瑞却是松了口气,这一路他挨了老院首不知多少骂,好在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而就在转角处,朱虞神色复杂的望着慕苏。
半个时辰前,慕苏突然将她带离主屋,美名其曰看逛园景,她自是不信,再三追问下才知道原来慕苏命言瑞去请……劫致仕归家的院首大人。
能请来院首大人为姨父看诊她自很是欢喜,可方才那通怒骂……
“夫君先前与院首大人有旧怨?”
否则,何至于一听是慕家郎君主使便发那样一通大火。
慕苏摸了摸鼻子,道:“倒也不止我,祖父先前就与老院首有过嫌隙。”
朱虞抿了抿唇,又道:“那姨父与老院首也有不虞?”
慕苏挑眉,神神秘秘道:“要说起来,姨父与老院首比慕家旧怨更深。”
朱虞顿生好奇:“是姨父在京为官时结下的仇怨?”
“非也。”
慕苏示意朱虞附耳过去,弯腰低声道:“老院首曾与外祖父是挚友,是看着岳母与姨母长大的,一心想要施家女做儿媳,偏你母亲与你父亲两情相悦,老院首气的不轻,随后便将姨母盯的死死的,只要姨母出现的地方,就必有杨家郎君,然而就那一次没盯住,姨母救下了姨父,一见钟情。”
“后来,杨院首因此与外祖父老死不相往来,至今都未来往。”慕苏。
朱虞惊讶的睁大眼,她竟不知还有这样内情。
怪不得方才杨院首一听看诊的人是姨父,反应那样大。
“那,我们……”
朱虞莫名有些心虚:“还要出去吗?”
老院首该不会连同她一起骂吧。
再者,老院首曾也想娶母亲进杨家,见着她岂不更是添堵。
“出去,但先等等。”慕苏。
“等什么?”
“等阿行过来。”
朱虞:“?”
慕苏:“爱屋及乌。”
朱虞深深看他一眼,垂眸不做声了。
徐大人在前,阿行在后,再见着他时杨院首多大火也都发的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等陆知行火急火燎进屋挨了一顿骂后,慕苏朱虞进去,杨院首也不知是不是骂累了,只朝慕苏重重哼了声就不再搭理他。
“院首大人,我父亲的病如何了?”
陆知行被骂的狗血淋头也丝毫不见怒意,只满眼期待的恭敬询问。
杨院首不拿正眼看他:“死不了。”
陆知行喜极而泣,砰地跪在杨院首跟前,磕头道:“多谢院首大人。”
那头磕的结结实实,让屋里的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杨院首瞪向他:“半点没有你母亲风骨!”
其他首在挑刺,看一个不顺眼总有千万个理由。
“别高兴的太早。”杨,顶多也就多活个几十年,别指望如往常一般健朗了。”
,需天材地宝藴养,亦不可劳心劳力。”
头谢恩。
只要父亲能活着,多少天材地宝他都会想办法弄来。
往后,也必不让父亲再操劳。
杨院首没搭理他,臭着脸洋洋洒洒写下几张药方就要离开,然走到门口还是气不过,转身冲到慕苏跟前,指着他咬牙骂道:“小鳖孙,跟你们那破老头子一个德行!”
“若老夫再去京都,必告你御状!”
慕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些,任他如何骂也不还口。直到杨院首瞥见一旁的朱虞,脸色微变,缓缓噤声。
良久,他语气不佳的开口:“你就是施三娘的丫头?”
朱虞恭敬行礼:“是,朱虞见过院首大人。”
杨院首盯着她几番欲言又止后,冷哼了声:“你倒是有些施家风骨。”
可惜了,当年一个施家儿媳都没捞着。
朱虞谨小慎微默默无闻十几年,唯因抢婚声名远扬,朱虞自然明白杨院首说的风骨指的是这桩事。
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瞥了眼慕苏后,跟着他做出一副乖巧模样。
杨院首也没想听她说什么,神情恍惚了半晌,才缓过神若有若无叹了口气离开了。
慕苏看了眼老院首的背影,低声同朱虞道:“我去送送。”
朱虞轻轻点头。
很快,慕苏便回来了,朱虞见他沉默不少,遂问道:“可是挨骂了?”
慕苏没否认。
“确实遭了通骂,好在我脸皮厚,左耳进右耳出。”
朱虞:“……”
“反倒是杨院首其实很难过。”慕苏声音渐低:“骂的越大声,越是在掩饰。”
朱虞一时没明白,不解道:“杨院首为何难过?”
慕苏轻轻叹了口气,才道:“杨院首和外祖父曾是挚友,虽因二女婚事赌气,但情谊没散,杨院首致仕后急着归家,本是想去见外祖父。”
“旅途中得知外祖父过世,老院首的马车在陇岵城外停了一夜,天亮后绕道返家。”
朱虞一怔,心头突然很不是滋味。
“既都到了城门口,为何不进?”
“大约,无法接受吧。”
慕苏低叹道:“满心欢喜来见老朋友,谁知面对的却是满城缟素,难以接受,不如不见。”
“言瑞是从家门口将老院首劫走的,杨家老宅有护卫,却一个没追出来。”慕苏顿了顿,继续道:“老院首早就认出了言瑞。”
或许猜不到要救的人是谁,但必然猜到与施家有关。
慕家在边城没有亲族好友。
朱虞听罢怔愣了许久。
她每次去施家的时间都不久,且因祖母不喜,她也是隔好一段时间才去一趟。
她虽知道外祖父有些挚友,也曾拜见过,但唯独老院首,她不曾见过。
或许那不是阴差阳错错过,而是杨院首见她堵心,干脆避开她回去的时间。
她后来偶听外祖父无可奈何的骂了句‘那就是头犟牛!’
那时她追问是谁,外祖父说是个医术和气性一样厉害的老头子。
原来,说的正是杨院首。
只可惜,二人堵了十几年气,到头来还是没能见到对方最后一面。
施幺娘得知杨院首来过,急匆匆追出去,只瞧见走远的马车。
她追出去几步又停住,眼中逐渐有水雾弥漫。
杨伯伯听闻噩耗,也不知该是何等难过。
施幺娘在府外立了很久,直到陆知行寻来,她才缓缓进府。
“母亲认得院首大人?”
施幺娘拍了拍他的手,神情郑重道:“日后见着,唤杨爷爷。”
“杨爷爷与你外祖父自小相识,情谊与兄弟无二。”
陆知行对此很好奇,可见施幺娘不欲多说便不再追问,转而欢喜道:“母亲,父亲有救了!”
施幺娘抬手抹了泪,心中又激动又欢喜:“嗯。”
“我们去看看你父亲。”
“好。”
陆方爻用了几日药,陆老爷子下葬之日,勉强能下地行走。
送完陆老爷子最后一程,陆家需要重整,慕苏朱虞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第60章 第60章【VIP】
陆家新丧,门头仍悬着白灯笼。
施幺娘牵着朱虞的手,边送出门边温柔嘱咐:“这一分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京都至此路途遥远,也难以照应,务必小心谨慎,若遇着无法应付抉择之事,可写书信来。”
朱虞乖巧点头:“嗯,姨母也是,如今陆家事多,姨母定要保重身子。”
“我知晓的。”
施幺娘回头看了眼后面二人,眉眼更添笑意:“泽兰为你姨父请来太医院首,我心中便已无忧患,也就能腾出心思整理陆家。”
朱虞也跟着回头瞧了眼,正看见慕苏低头听陆知行说话,眉眼轻弯,俊俏无双。
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施幺娘察觉到,难免笑着打趣她:“我原还担忧这桩婚事,如今看来却是假偶天成,天造地设。”
朱虞脸色微红垂下头,并不知这时慕苏抬头看她了一眼。
“你们成婚也有些日子了,恐怕喜事也将近,届时可定要给我来信。”施幺娘又道。
朱虞起先还未反应过来,微滞片刻才明白施幺娘说的喜事将近是何意,脸颊更觉滚烫,低声嗔道:“姨母。”
施幺娘见此,笑了几声,拍了拍她的手:“好好好,不打趣你。”
慕苏再次别有深意看了眼朱虞。
细数起来,他们成婚已有两月,也该圆房了。
此次回去……
“姐夫,你何时再来陸丰?”
陆知行期待的看着慕苏问道。
慕苏随口道:“待你成婚就来。”
陆知行一愣,成婚?
他还没及冠呢。
旋即面色微赧道:“还没说婚事呢。”
慕苏笑道:“待姨母忙完这段日子,定会给你相看。”
陆知行嗯了声,道:“我却是不急的。”
眼下最紧要的是协助母亲打理好陆家。
“我可以给姐夫写信吗?”
陆知行又问。
那日那番话他受益良多,心底更加敬佩,若他日遇着无法抉择之事,或许也可问一问姐夫。
“自然可以。”
慕苏道:“我回去后去交代下去,但凡陸丰来的信都第一时间送到我手上。”
陆知行欢喜一笑:“谢谢姐夫。”
说着,一行人已走到门口,府外言瑞沐光雁莘已经等候在此,那匹踏雪乌骓见着主人微微往前两步,轻声嘶鸣。
施幺娘看了眼,担忧道:“天冷路难行,当真不用马车?”
朱虞摇头,道:“泽兰还有公务在身,马车要慢许多。”
慕苏又抬眸看向朱虞。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唤他。
“行吧,这次是我耽搁你们良久。”
施幺娘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慕苏:“一路小心,到了记得来信报平安。”
慕苏颔首:“是,姨母。”
话别玩,又几番嘱咐,一行人才各自上马,启程回京。
施幺娘与陆知行立在府外目送一行人远去,直到身影消失,马蹄声渐远,母子二人才折身进去。
二房怎甘心如此落败,接下来,陆家必还有得折腾。
当然,这是后话。
慕苏一行快马加鞭往京都而去,慕苏离京稍后已有半月余,该走漏的消息也早就泄出去,可想而知,这一路必然不会太平。
才行两日,便已遇刺二次。
第二日,一行人行至雾霄山。
“吁!”
慕苏拉紧缰绳,望着前方微微眯起眼,若要埋伏,此地无疑是最佳选择之一。
沐光自然也看清这点,打马上前道:“大人,我先行探路。”
说罢便要扬鞭,却听慕苏开口阻止:“不必。”
此地地形易守难攻,一人探路,凶多吉少。
慕苏低头朝朱虞道:“等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要抱紧我。”
朱虞郑重点头,
这一路他们已遇刺几次,对此,她也算有些经验。
她不会武功,只能尽量不给他们添乱,打起来时只管两眼一闭,紧紧抱住慕苏。
“雾宵山约有二十公里,不必恋战,以突围为先。”慕苏沉声吩咐道:“尤其最后一公里处,有处深不见底的悬崖,务必小心!”
“是。”
几人各自应下。
朱虞从慕苏怀中担忧抬头看向雁莘,只见雁莘,这些日子为雁莘路途中皆着劲装,马尾高束,一手握着马绳,一手持长枪,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才道:“雁莘,小心。”
郎放心,临走时,师父送了我一副软甲,刀枪不入。”
离开施家时,雁莘终究还是给施二爷敬了一杯茶,施二爷准备了好几年的软甲也终于送到了雁莘手中。
朱虞轻轻点头。
这些日子,她心中的那
她的雁莘姐姐巾帼不让须眉,不该困在她的身边,若放她出去,必有另一番天地。
待父亲这桩案子真相大白,她定要为她好生谋划。
“坐稳了。”
慕苏低声道。
朱虞轻轻点头,伸手抱紧他。
下一瞬,马儿嘶鸣一声,飞快窜出,峡谷中,马蹄声回响,杀气也扑面而来。
朱虞不知道这场厮杀持续了多久,她将头紧紧埋在慕苏怀中,尽量不让自已给他增添负担,好在跟着慕苏厮杀过不知多少场的踏雪乌骓极有灵性和胆识,面对如此恶战亦毫不胆怯,也未有慌乱。
朱虞这才始终被安稳的护在马背上。
慕苏一手拉缰绳,一手持剑,血早已染红了衣衫,分不出是谁的。
沐光言瑞雁莘皆已是杀红了眼。
可杀手仍旧络绎不绝。
朱虞的掌心也渐渐渗出汗。
这么大手笔,连慕家都不惧,那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不过,如此大费周章要灭他们的口,也证明他们的方向对了,那个人害怕了。
可眼下,他们却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去。
就在朱虞心提到嗓子眼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杀戮中传来。
“打的这么热闹,有没有人需要帮忙呀?”
朱虞一怔,从慕苏怀里循声抬头望去,却见峡谷小土坡上立着一位明艳动人的红衣女子。
女子对上她的视线,冲她挤了挤眼:“夫人,你夫君好像遇到危险了呢。”
朱虞:“……”
这么明显的事还需要说?
“夫人要不要我出手相助啊?”
红衣女子笑的妖娆抚媚。
慕苏抬头淡淡看她一眼,便又收回视线继续厮杀。
朱虞见他不理,想了想,扬声问:“敢问女侠要如何才肯相助?”
她这一路听过一些江湖事,心中猜测或许女子便是江湖侠女。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女子那双眼睛很熟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倒也不难。”
红衣女子道:“我手底下有二十杀手,一人一千两,夫人要买多少个?”
朱虞错愕震惊。杀手?
她不是侠女,是杀手!
朱虞忙问慕苏:“是来杀我们的吗?”
她可不信会这么巧的遇见另一帮杀手在此,极有可能也是冲着他们来的。
慕苏头也不回道:“不是。”
朱虞提着的心总算落下。
不是便好。
慕苏已有些不耐,正要开口,却听朱虞道:“好,我都要。”
慕苏一愣,手中剑偏了几分,一股血喷溅而来,染红了怀中女郎的头发,有一些溅到了脸颊。
朱虞显然也被吓到了。
经这么多次厮杀,她还是头一次被血溅了满脸。
女郎眼眸停驻不动,身体也隐隐僵硬。
红衣女子目睹这一幕,下意识瞥了眼慕苏,不自然的摸了摸耳尖。
嗯,她好像惹祸了。
“行,成交!”
“再免费赠送夫人一个。”
说罢,她便拔剑飞身而下,与此同时,四面八方不知从哪窜出一群黑衣人,加入了战斗。
“没事吧?”
慕苏皱眉问。
这一路上他都仔细护着她,不曾让她染上半丝鲜血,现在看着白皙脸庞上的鲜血,他莫名有些烦躁。
朱虞也总算缓过神来,摇头:“没事。”
这几日见多了血,也没那么害怕了,只是头一次被溅在脸上,难免有些发怵。
但很快她便适应过来,寻找雁莘,见她手持长枪,横扫一片,心头又免不得一番震撼,这时,余光瞥见那抹艳丽的红,方才妖娆妩媚的女子,眼底被杀意侵蚀,手起剑落,干脆而利落,朱虞心头不由生出几分无力,她要是也会功夫就好了。
可惜,她不是那块料。
“二万两,夫人倒是舍得。”
朱虞抬眸看着俊俏的郎君,轻声道:“便是倾家荡产,也不及你们性命重要。”
慕苏手中的剑又微微一偏,鲜血再次迎面喷溅而来,染红了女郎半边脸颊。
慕苏心头懊恼,一把将木然的女郎按进怀里:“别抬头。”
她该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才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