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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救人 他能治好戏志才吗?

    顾至的每一次穿越, 都会在刚死不久的同位体身上醒来,几乎等同于“借尸还魂”。

    死亡会带走躯体的生机,耗尽线粒体的能量, 破坏细胞内的结构,在数小时内开启自溶。

    这也就意味着,哪怕他在原主刚死亡的一瞬间便穿了过来,原主的身体也还是会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

    这种能量层面的破坏,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却会影响身体的气血与能量供应,让身体变得更容易疲累,也更容易饥饿。

    好在, 这个现象只是暂时的, 并非不可逆。

    “不用担心, ”

    顾至实事求是地说着, 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拔萝卜似地拔手,试图将手从戏志才的掌心解救出来, 没能成功。

    他放弃了这一举动,权当自己的手暂时离家出走,

    “只是受了点伤, 过几个月便会复原。”

    这也是实话。

    尽管原主受的伤足够致命, 但从他穿来的那一刻起,这具身体便被注入了生机,所有细胞与组织都在缓慢修复, 连线粒体也恢复了运转。

    一年,三年,或者五年——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 这具身体就会恢复巅峰时的状态,除了疤痕,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可偏偏,现在还不是他彻底恢复的时候。

    “身上有哪一处不适?”

    攒着腕骨的手渐渐收紧,无法抑制地轻颤,却又极力克制着力道。

    “伤在何处,曹操不曾为你寻医?”

    若非顾至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只看戏志才的神色,顾至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顾至算着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到半年。

    依据过去的经验,仅仅半年,这具身体的自我修复非常有限。现在的身体,应该呈现出一个身受重伤、气血极度匮乏的脉象。

    哪个身受重伤的人能像他一样活蹦乱跳,这明显不合逻辑。

    也难怪戏志才会是这样的反应。

    顾至正猜想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健康,与脉象矛盾,让对方有了一种见了鬼的观感,忽然,攒着腕骨的手滑落,戏志才竟踉跄了两步,向前栽倒。

    眼中的光影陡然摇曳,顾至脑中似乎划过什么画面,他来不及细想,第一时间托住戏志才的臂膀。

    “喂,戏处士……志才!”

    葛玄闻声冲进房内,险些被地上的仆从绊倒。

    他在障碍物上踩了几脚,顾不上多想,跑到另一侧搭手:

    “快,把他扶到榻上。”

    陷入昏迷的戏志才被安置在床榻上,仰面躺着,唇瓣毫无血色。

    他双目紧闭,额角沁出冷汗,全无半点反应。

    葛玄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药,替他把脉,眉头拧成一团:“气急攻心……你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

    葛玄自知失言,却无暇顾及,他从袖囊中取出针砭,正要施针,却被一只虚浮无力的手握住。

    戏志才已睁开了眼,声音喑哑,却透着决然与锐意:“我无事……你看看阿漻……替他诊脉……”

    “你这叫无事?真当自己是铜、铁打的?”

    葛玄强压着怒火,本想直接无视病人的无力要求,却见戏志才竟不顾他的阻拦,强撑着想要支起身,

    “停停停,都这时候你还折腾什么——”

    话未说完,他的眼角闪过一片衣影,一双手轻缓却不容抗拒地按着戏志才的肩,不让他起身。

    “阿兄,不要动。”

    捕捉到熟悉的光影,戏志才停下挣扎,抓住他的手:“子孝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与你无关,是我……咳……我本就……咳……”

    殷红的血沫从他的唇角溢出,似乎与大脑中模糊的回忆重叠。

    顾至无法思考,只跟着回忆的轮廓,试图捂住唇角的血。可这不过是徒劳,有更多的血沫涌出,顺着指缝流下。

    为什么会这样?小说中的顾彦确实体弱多病,但那病并不会让他吐血,也不会妨碍他的行动,他甚至活得比曹操还长,一直给曹操添堵,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更多模糊的画面掠过脑海,在红与白的光影间,他似乎就要触摸到真相,被封存的回忆即将撬开枷锁。

    葛玄用尽了手段,却始终无济于事。他几近崩溃地抱头,一边重复施针,一边哆哆嗦嗦地倒着药丸,往戏志才口中喂药:

    “啊啊啊——我做不到,师父,救命!来救人啊师父!”

    几乎在话语落下的瞬间,一道疾风自门外而来。

    一个穿着玄色道袍,须发皆白的男子快步进入房中,将葛玄扫到一边,捉住戏志才的手号脉。

    葛玄稳住身形,扭头一瞧,瞠目结舌:“师父,你真的来了?”

    他的师父这些年来神出鬼没,毫无音讯。

    要不是始终找不到人,他早就求着师父替志才治病了。

    顾至从模糊的回忆中抽身,听到这一声“师父”,立即看向来人。

    玄衣,白发,童颜,太极冠。

    符合小说中的描述。

    这人确实是左慈。

    顾至收回手,无声握紧。

    在原著小说中,左慈医术高绝,极其神秘,鲜有做不到的事。

    他能治好戏志才吗?

    左慈诊脉的时间不长,几乎就在须臾。

    他没有去碰散落在榻边的石针,只伸出食、中两指,在戏志才周身几处要穴上点落。

    不多久,血沫止住,他的呼吸渐趋平稳。

    左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丢给顾至:“喂他饮下。”

    顾至照做,拔出药塞,轻轻将戏志才的上身扶起,让他饮下药水。

    一瓶药入肚,片刻后,戏志才恢复了些许气力。

    他先是查探顾至的面色,而后转向左慈。

    “多谢仙长相救。在下厚颜,有个不情之请……”

    “师父。”

    葛玄正为自己的失言而愧疚,听到这半句话,他当即明白戏志才想说什么,连忙替他说项,

    “我好友的阿弟身负怪病,可否请你一同看看?”

    左慈在小说中过于神秘,顾至不确定他有没有玄异之处,正想拒绝。

    可在他开口的前一刻,戏志才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看向他的眼中多了一分恳求。

    最终,顾至咽下了拒绝之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不管在民间传说还是在小说中都格外神秘的存在。

    左慈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神色淡淡的,似乎在等着什么。

    顾至略有些疑惑,直到葛玄提醒他伸手,他才将左腕抬起。

    左慈仍然没有用脉诊,也没有让顾至将手肘搁在榻上,而是悬空号脉。

    这次诊脉的时间比前一次更长了一些。左慈始终一副脱离尘世的模样,可他那万事不萦绕于心的神色,在摸上脉象的那一刻,逐渐凝肃。

    在三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中,左慈深深地看了顾至一眼,收了手。

    “失心之症?脉弱之症?”

    葛玄没有注意到左慈神色的变化,连连点头:

    “是的,师父,明远患有心疾——并非心口疼痛的心疾,而是记不得事的心疾……”

    如今的医道,对情志之病的概括颇为笼统,惯于将所有情志相关的怪症统一称为“心疾”。

    心乃魂之本,失魂落魄之人,便是失心之人。

    话说到一半,葛玄后知后觉地卡了壳,“等等,脉弱之症?”

    明远何时有脉弱之症了?

    左慈缓缓颔首,没再说话。

    戏志才忍不住问:“仙长可有办法?”

    正低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左慈,循声转向一旁:

    “脉弱之症可治。至于失心之症——你是想让他彻底治愈,完完整整地想起过去之事,还是安神守心,忘却前尘?”

    “……”

    左慈似乎话中有话。

    顾至压下凌乱的猜想,看向沉默不言的戏志才。

    “小友觉得如何?”

    听到左慈的询问,顾至毫不犹豫地回道:

    “若能彻底治愈,再好不过。”

    他不知道原主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但既然已经穿来了这个世界,要在这个世界呆上几十年,自然要解决原身留下的隐患。

    “只是,”顾至正了神色,“我之病疾,并非急症,阿兄之症,却来势汹汹。能否请仙长告知,我阿兄是何病症,可否痊愈?”

    左慈将戏志才微变的神色看在眼中,视若未见:“痊愈自是不难,至于他的病征……”

    戏志才倏然道:“仙长之大恩,焕铭记于心。”

    似乎被这句话提醒,葛玄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腿,好奇地看向左慈:

    “是啊,师父,今日多亏有你——只是师父,你是从哪儿冒出来?难道师父您已羽化登仙,徒儿一喊您,您就驾着仙云过来了?”

    “什么羽化,咒我死呢?”

    左慈板着脸,往葛玄头上敲了一记,

    “我夜观星象,察觉分野有变,便来东郡看看究竟。哪知道,我途经此处,刚经过东边的院墙,就隐隐听到了你的鬼叫。”

    葛玄挨了一下,并不气恼:“还好有我‘鬼叫’,把师父您引来了。”

    他接着又问:“师父,志才他真的没事了吗?”

    “现下已无大碍。”左慈道,“若要完全治愈,至少要三五年……”

    “能治愈就好,师父果然医术高绝,回春妙手。”

    葛玄拍着马,正要再夸两句,就见左慈神色一肃。

    “只是——”

    葛玄一颗心猛然提起:“只是?”

    “用以治病的两样药材极为难寻,其中一样更是从未现世,我只在书中见过。”

    左慈缓缓摇头,

    “若无那两样药材,便只能治,不能愈,你这位好友此生都要服用汤药,常有性命之忧。”

    葛玄一愣:“那两样药材,莫非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些许动静。

    曹昂疾步进门,看到挡在最前方的葛玄,关切道:“葛仙长,发生了何事?”

    葛玄立即闭了嘴,转身面向曹昂。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托词,就听到曹昂发自灵魂的询问。

    “我听葛仙长哭嚎不止,一直喊着师父……”

    曹昂欲言又止,

    “请节哀。”

    站在一旁,仙风道骨的左慈:?

    第42章 折返 荀彧挪动指腹,不让他收拢,轻轻……

    曹昂说得并不直白, 言辞委婉,极尽体贴。

    可就是这份委婉与体贴,让葛玄僵在原地, 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见葛玄神色不对,不似哭过,倒更像窘迫,曹昂心思急转, 往房内走了两步,看向里侧。

    这一看,曹昂的思绪当场凝固。

    地上躺着人事不知、不明身份的陌生人, 嘴角带血的戏志才在榻上坐着, 发丝微乱的顾至在榻首站着, 还有一个衣袂飘飘, 仙风道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道士立在一侧。

    葛玄,道士, 师父,窘迫……

    一瞬间, 曹昂想通了前因后果, 不由讪讪。

    当着本人的面, 让他徒弟节哀,跟直接咒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曹昂的赧色只持续了片刻,便被郑重之意取代:

    “昂无状, 口无遮拦,冒犯了仙长。”

    他一揖到底,行止间没有任何犹豫, 干净利落。

    左慈本就没有怪罪的想法,见曹昂如此,他轻甩手中的浮尘,一阵风起,迫得曹昂起身:

    “小友不必多礼,无心之失,谈何冒犯?”

    这一手浮尘托举,不仅让曹昂现出惊讶之色,也让顾至多看了几眼。

    左慈在民间轶闻中确实有诸多神秘之处,可不管是历史线,还是小说中,都是唯物主义世界的设定。

    所以……果然是魔术吗?

    顾至试图找到魔术的痕迹。只是左慈方才露的那一手动作极快,在顾至看过去时,他已经完成了一整套动作。

    在被人发现前就藏起破绽,便等于没有破绽。

    左慈不知道某人已经盯上他的“神仙手段”,仍在与曹昂寒暄。

    “……小友近日可有觉得浑身疲乏,后背酸胀?”

    在见识了左慈的本领后,曹昂尊敬的态度更多了一分慎重:

    “回仙长,确实如此。”

    左慈点头,探手取下曹昂发冠上的簪笔,提起榻边的铜壶,晃出了几滴水,沾湿笔尖。

    “手伸来。”

    曹昂乖乖伸手。

    左慈在他掌心写下几列文字。

    “照着这个药方,每日三次,饮上十日,便可好转。”

    曹昂张着手,等待上面的墨迹变干:“多谢仙长。”

    这一场,顾至倒是看懂了。

    他的学医天赋是个黑洞,可现代关于养生的帖子却是刷了不少。

    浑身疲乏,后背酸胀,很有可能是湿气重。

    在掌心写药方,意味着药材总数不多,或许是四神汤,或是以此为基础的祛湿圣方。

    另外,因为湿气重的人眼袋厚大,皮肤暗沉,容易爆痘,所以不需要把脉也能看得出来。只是有些医者为了稳妥,还会看一看病人的舌象。

    顾至由此断定,左慈这是基于中医经验的诊断,并非神秘学。

    先是浮尘托举,接着料事如神……

    看来,左慈的出现并非偶然,他恐怕另有所求。

    顾至心中有了明断,可曹昂与他身边的仆从并不这么想。

    若说曹昂只是将左慈当做有本领的高人,给予敬重,那么后方的仆从就是真的将左慈视作仙人,一个个埋着头,不敢多看。

    顾至侧首,与戏志才对视了一眼。

    无论如何,左慈都救了戏志才,而且他还是葛玄的师父,对他们抱有善意。

    即使左慈别有企图,卖弄玄虚,只要不触及原则,他们便当做不知道。

    戏志才微不可查地颔首,顾至收回目光。

    另一侧,曹昂合起掌心,指着地上躺尸的一坨:

    “这是何人,莫非是闯入府中的刺客?”

    曹昂所指的,正是顾至从陈宫家拖回来的那个仆从。

    不等顾至开口,戏志才便断然答道:“此人与我有旧仇,还请大公子帮忙寻一处暗室……”

    曹昂看着戏志才唇边刻意没有擦去的血迹,脑中自动补全了前因后果:

    “戏军师放心,我定让人办妥此事。”

    他顿了顿,又熨贴地补充了一句,

    “我会让侍从守口如瓶,不让任何人来打扰。”

    曹昂指的不仅仅是找暗室这件事,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左慈的存在,他都会牢牢隐瞒。

    尽管戏志才等人并不知道曹昂的心思,但曹昂的这番确实能替他们挡去不少麻烦。

    “多谢大公子。”

    唯独顾至心神不定。

    这个侍从是他抓来的,如果他没有带着侍从来找戏志才,是不是……

    “若非阿漻聪慧,抓住了此人,只怕此人会在东郡兴妖作乱,带来灾祸。”

    耳边传来低声的言语,将纷乱的思绪吹散。

    “我已无恙,此人便交给我。”

    顾至抬眸看向身侧的戏志才,迟疑地颔首。

    曹昂离开后,左慈看向顾至:“我要替戏小友行针,退邪正气,小友若有空,可否去城东药肆带一些药草回来?”

    葛玄疑惑,有跑腿的活计,师父为什么不找他?

    戏志才微不可查地蹙眉:“仙长……”

    顾至先一步应下:“在下正巧要去城东,顺道为仙长取来。”

    不等戏志才阻拦,顾至匆匆离开,骑上那匹被驯服的疯马,沿着人迹罕见的荒道疾行。

    等到达行人来往,道路渐窄的巷道,顾至弃了马,在巷间穿梭,回到陈宫的宅前。

    这一回,他没有从正门走,借着墙外的柳树,在高厚的砖墙上蹬了两脚,避开顶上的瓦钉,翻了进去。

    刚落入院子内侧,顾至就与不远处的荀彧打了个照面。

    顾至:“……”

    顾至忽地想起荀彧对郭嘉说的那句话。

    ——如果郭嘉翻墙而入,他第二天只能去官方监牢里找他。

    如今他翻墙被荀彧抓了个正着……荀彧该不会亲自押着他,送他去监狱蹲一晚吧?

    顾至不合时宜地想着。

    荀彧面上原本带着些许焦灼之色,见到顾至,紧蹙的眉宇顿时舒展,疾步走到他的身前。

    “顾郎……”

    顾至正要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却见荀彧倏然垂眸,捉住他的右手。

    以顾至的反应能力,他原本可以避开对方的手,可不知为何,他没有这么做。

    “你受伤了?”

    顾至收紧发痒的手心:“这不是我的血。”

    荀彧挪动指腹,不让他收拢,轻轻擦过干涸的血迹。

    果然,没有任何伤口。

    他这才安下心:“通往圊厕的石道上落了两支弩箭,应是冲着你而来……为你引路的那人恐有蹊跷。”

    见荀彧三言两语道出了要害,顾至踌躇不定,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

    荀彧从鞶囊中取出一片柞绸,从旁边的陶缸中取了一些水,沾湿柞绸。

    他重新托起那只沾满血迹的手,耐心而细致地擦拭。

    “无论那侍从去了何处,此事总该与陈公台言明,以免猜疑。”

    干涸的血渍如同镀在掌心的红漆,难以拂去。

    荀彧从熏囊中取出一枝顾至从未见过的香草,包在绸中碾散,用外边的一面继续轻拭。

    顾至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低声应下:“……好。”

    “陈公台守正不挠,待他见了箭矢,自有分辨。”

    血污一星一点地被拂去,直到消失无踪。

    荀彧用缸边的瓢取了水,示意顾至抬手。

    初冬带着寒意的水浇在掌心,冲去了密密麻麻的痒意。

    在清风带来更多的寒意之前,荀彧用另一条干燥的葛巾包住他的手,带走所有的水渍。

    直到指缝间也被细细擦干,荀彧才收了手。

    见顾至的发丝略有些凌乱,他迟疑了一霎,抬手替他将落在前方的碎发拨到耳后,又用指节,小心地将顶边的乱发抿开,收入发带。

    因着身形比顾至高一些,他只花了片刻便替顾至整好仪容。

    “我们去见公台,说明原委。”

    ……

    陈宫接过卷成一节的葛巾,打开布片,见到了里面的箭矢。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哪怕早有猜测,对那个侍从生出了提防,可陈宫还是低估了对方。

    “我见他言辞间多有唆使之意,只以为他怀有恶念,用心叵测。却未想到,此人竟引来如此大的祸患。”

    汉弩向来为官衙所控,能拿到弩的能有几人?

    幕后之人,必牵扯了其他太守——甚至州牧、诸侯王。

    “今日,是我过于轻率,险些牵连了顾郎。”

    陈宫放下箭矢,跪坐在茵席上,深深一揖。

    这一揖双手贴在发前,一拜到底,手背贴着地面,竟是隆重的顿首之礼。

    “公台言重,今日是顾某冒昧拜访,方有此祸。”

    顾至托着陈宫的臂膀,让他起身,

    “恳请公台告知,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又是如何‘唆使’旁人,包藏祸心?”

    一句公台,替换了陈书掾这个疏离的称谓,在此情此景之下,瞬间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对于顾至的小小话术,陈宫没有多想。他正责怪着自己的疏忽,听到顾至的询问,他无可讳言,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将那人说过的话转述给众人。

    待听到那人故意将矛头指向顾至,又鼓动陈宫“告密”,将戏志才指为细作,荀彧垂眸抿唇,神思未定。

    郭嘉若有所思:“他为何会在公台家为仆?”

    陈宫深感不忿:“此人原先并非我之家仆,而是桥瑁之仆。桥瑁身故,我见他哭得可怜,无处可去,方才收留了他。”

    哪知竟收留了一个祸患。

    郭嘉颔首:“如此看来,此人早就潜伏在东郡太守的身边,所图甚大。”

    这话令陈宫心下大乱。他转向顾至,压下起伏的思绪,郑重询问:

    “我有话想逼问此人,却不知,此人现在身在何处?”

    顾至掩去了前因后果,神色肃穆地道:

    “此人已被大公子关入暗室,公台若想一见,明日带一把净身刀,在府衙门口等候便是。”

    陈宫:……?

    他只说要逼问两句,没说要把人阉了啊。

    第43章 冀州来信 “鱼死尚且网破,以豪强之心……

    此言一出, 震耳欲聋。不止陈宫失神错愕,久久不能言语,就连时常剑走偏锋的郭嘉都投以叹服的目光。

    郭嘉知道, 顾至刚才的话只是一个玩笑。

    每次吐出惊人之语,顾至面上的神情都颇为认真,半真半假,让许多人无法分辨那究竟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

    就连他也被唬过一次,更别提严气正性, 比筷子还直的陈宫。

    郭嘉欣赏着陈宫缓缓裂开的神情,起了戏弄的心思。

    他往荀彧的方向觑了一眼,只见荀彧平定地坐着, 仿佛刚刚顾至不曾说什么惊人之语。

    唯独在郭嘉看过去的时候, 荀彧望了过来, 眸中蕴藏着似曾相识的告诫。

    郭嘉只当自己没有看见, 他挂着不可捉摸的笑意,转向浑身僵直,几乎已经石化的陈宫,

    “顾郎说得极是。既然公台要去逼问,怎能不带威逼的刑具?用铁烙、刑刀太过残忍, 不如取用净身刀, 一了百了。”

    僵硬的陈宫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向郭嘉,不可置信地瞪目:

    “肉刑被废已久,你们怎可——”

    顾至:“噗嗤。”

    陈宫蓦地转向顾至, 却见他正襟危坐,见陈宫回头,眼中流露出些许真情实感的疑惑, 似乎刚才偷笑的声音并非来自他的口中。

    “哈哈哈,哈,哈哈——”

    郭嘉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

    “公台兄,你不会当真了吧?”

    荀彧无奈起身,朝着脸色铁青的陈宫行礼:

    “彧之好友,皆少年心性,还请公台见谅。”

    陈宫神色几变,几次攒起拳头,又硬生生地忍住。

    郭嘉见好就收,咳了一声,将喝完的酒坛悄悄挪到身后。

    “今日已打扰公台多时,是时候该回去了。”

    心情晦暗的陈宫自然不会挽留,顾至与荀彧也没有留下的道理,三人一同起身,离开陈宅。

    顾至没有忘记左慈要的草药。他按照左慈给的地址,找到药肆。

    因为左慈没有具体明说需要哪些草药,他就让医者将常用的各称了一些,用木匣分装好,放入篓中。

    算一算时间,左慈那边若有什么要事,这么久也该处理完了,现下回去正是时候。

    顾至走出药肆,找到在不远处等候的荀彧与郭嘉。

    来时独自一人,步履匆匆;回去时一左一右带着两个好友,还牵着一匹马,心境已截然不同。

    郭嘉领了牵马的职责,一边牵着缰绳,一边听着顾至一路之间的遭遇,终于知道了这匹桀骜不驯的马是从哪来的。

    他浮夸地称赞着顾至的本领,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思绪飞转:

    “那些刺客多次拦截,应是为了杀人灭口。若是他们不曾死心——”

    顾至眼疾手快地掏出路边买的蜜饵,按到郭嘉口中:

    “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此人在原著中可是有着“乌鸦嘴”属性,为了这一路的安宁,还是让他关上嘴为妙。

    郭嘉“唔唔”了两声,一手牵着马,另一手取下口中的蜜饵嚼了嚼。

    “不错,怪好吃的。”

    他拿起蜜饵,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这一路,每当郭嘉想要开启“预测”的话题,顾至都会往他嘴里塞一个蜜饵。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吃,等回到府衙,郭嘉已吃了六个蜜饵,吃得小腹浑圆。

    当第七个蜜饵出现,郭嘉的眼角不易觉察地抽了一下。

    “三位总算是回来了,主公有要事相商,还请三位移步。”

    在楣下站了许久,翘首盼望的门客见到顾至他们,立即迎了上来。

    郭嘉如获大赦,将马绳往门客的方向一丢,以最快的速度往里侧赶。

    门客手忙脚乱地抓住马缰,对上了一双桀骜不驯的马瞳。

    门客讪讪:“郭军师这是?”

    就算主公急召,也不用跑这么快吧。

    知道的,能称赞他一句做事积极,一心为主;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有什么人不行了,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顾至将手揣入袖中,深藏功与名:“大约是内急。”

    荀彧:“……”

    荀彧看透了一切,但是荀彧什么也不说。

    等到了议事的堂屋,郭嘉早已安然入座。

    他的左侧与右侧各留了一个席位。见到顾至与荀彧,郭嘉张了张口,用气音示意他们过去。

    曹操没管郭嘉的小动作,等所有人落座后,他将手中的密信递给了下首的荀彧。

    “公孙度远赴辽东,杀豪族百户,定襄平,征讨高句丽、乌桓。”

    公孙度是刚上任的辽东太守,出自寻常人家,过去并没有什么名气。

    他一到任,就杀鸡儆猴,屠戮一百多户豪族,强势夺取辽东郡的话事权。而后,他将蠢蠢欲动的外族拦在境外,把郡设置成州,自封平州牧。

    换成现代的理解,就是某市的市长突然自封省长。

    公孙度不仅要当省长,还要给自己贴军功,自己给自己封侯。

    这种强行给自己抬身价的行为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可不管别人怎么诟病,远在辽东的公孙度都听不见。

    ——极东极北之地,实在是太远了。

    信在荀彧手中,郭嘉只探头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笑道:

    “若公孙度能守卫边境、抵御外贼,倒是一件好事。”

    自汉室衰弱,外族已多次犯境,南匈奴于扶罗甚至与白波军勾结,在中原腹地劫掠。

    各地诸侯再怎么争权夺势、惟利是图,也不该让外族有可乘之机。

    曹操却是长叹了一口气:“袁本初不满公孙度的张狂,想要拥立刘虞为帝。他明面上询问我的意思,却已有了绑我上船的决心。”

    对公孙度不满?立刘虞为帝?

    这两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是怎么连上的?

    正老实坐在另一侧的程昱也不由抬起头,看向荀彧手中的那封信。

    此时,荀彧已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袁绍寄来的那封书信,将缣帛递给了郭嘉。

    “公孙度夺了东莱,袁绍恐其势大,便想推刘虞上位,以天子之名掣肘。”

    郭嘉扫了两眼书信,啧啧称奇。

    公孙度这人确实能干,不但强势安定了辽东,让外族不敢趁机侵扰,还悄悄带着一队人跨过渤海,直取青州的东莱。

    这可让袁绍炸了毛。

    东莱郡、渤海郡都是紧挨着渤海湾的近海之地,他公孙度今日能悄悄占据东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故技重施,拿走了渤海郡。

    袁绍图谋冀州,久久不成,如今仅有一个渤海太守的头衔。要是连渤海都被公孙度趁机端了……后果可想而知。

    “简直荒谬。”程昱直言,“袁本初了无寸功,就想效仿伊、霍,行废立之事?”

    曹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补充了一句:“袁本初在信中解释,此番作为,并非为了自身,而是为了‘清正血脉’。”

    程昱的脑袋瓜开始突突疼痛起来。

    “妄行废立,已是大不敬之罪——”

    竟然还胡乱编排皇帝的身世,说皇帝不是先帝生的?

    得亏了陈宫不在。若是陈宫在,他必定一跃三尺,夺簪摔冠,唾骂袁绍。

    顾至坐在角落,沉浸式地吃瓜。

    虽然没有零食、干果,美中不足,但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上辈子阅读史籍的时候,他就有些好奇,不明白袁绍为什么要出这么一个昏招,平白损耗自己的威望。

    这吃力不讨好的程度,可不比袁术称帝好多少。

    如今听了个现场,虽然未必是最真实的还原,却也为顾至打开了思路。

    荀彧没有掺入主观的论断,他只是笃定地提醒:

    “刘虞不会答应。”

    刘虞不仅是宗室,还是极有才干的幽州牧。

    除非他被移植了袁术的脑子,才有可能答应袁绍的损招,去当第二个刘盆子。

    顾至又听了一会儿关于“如何婉拒袁绍的离谱要求,又能不伤感情”的讨论,开始昏昏欲睡。

    阴谋算计,人情来往,实在让人提不起劲。

    半睡半醒间,他突然听到曹操说了一句:

    “东郡豪强横行乡里,不从管束,诸君可有建言?”

    这句话仿佛暗藏着一个讯息,让顾至瞬间清醒。

    虽然前头铺垫了许多,但顾至也曾在别的世界担任文官,不至于连这么一点敏感度都没有——

    如果曹操之前没有提公孙度“杀一百多户豪族”的事,那他刚才的话可能就只是单纯的苦恼与请教。

    可他偏偏提了。

    还是在刚开会的时候,放在第一句提的。

    顾至想起曹操在兖州的作为,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曹操想效仿公孙度,用武力压制豪族。

    不惜以杀慑之。

    顾至看向荀彧等人。

    荀彧正敛目凝神,郭嘉仍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不知在想什么。

    坐得最远的程昱隐隐蹙眉,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最终保持了沉默。

    在无声的寂静中,此刻抬着头,环视四周的顾至,成了最醒目的那一个。

    曹操当即将视线投了过来:

    “顾郎有何高见?”

    这一喊,竟让顾至有了一种今夕何夕的感慨。

    这场景,这问题。

    就像初中上政治课,所有人都埋着头,只有他抬头频繁地看向黑板上的时钟,计算着吃饭的时间,却被老师当成求知若渴,愣是点了他的名,让他起来回答。

    顾至倒是可以继续浑水摸鱼,用胡说八道的方式搪塞曹操的问题。

    可他若是想留在曹营,就不能一直去拂曹操的颜面。

    君子当藏锋,却不可折其锋。

    “辽东偏远,民风剽悍。公孙度有安定之能,豪族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寻不到外援。”

    顾至盯着曹操,看似说着不相干的话,却让曹操神色微变,

    “兖州,四战之地也。鱼死尚且网破,以豪强之心性,若被逼到绝境,焉能不引狼入室?”

    第44章 劝说 “顾郎年少,却有胆有识,常人远……

    堂中的所有视线聚集在顾至身上, 有担忧,有关切,有审视。

    顾至似未察觉, 更没有在意曹操凛然生寒的眼眸。

    他缓缓道:

    “以杀止乱,可得一时之安,却非长远之计。杀戮过重之人,似公孙起、项籍,大多不得善终。”

    一句不得善终, 使曹操眼底的暗芒逐渐凝结。

    程昱很想低头喝水,只可惜他手中没有水杯。

    战略性低头的程昱怎么也没想到,顾至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 时常在开会的时候打瞌睡, 一到关键的时候, 他是真的敢讲。

    公孙度在短短半年内平定辽东, 达成了惊人的成果,攘外安内,还在青州的边角啃了一口。

    即使他领地偏远, 对青、幽以外的州郡暂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这不可阻挡的威势, 还是引来了无数人的瞩目。

    ——曹操正是其中之一, 他今日开会的原因, 多半是为了这个。

    程昱面上刚正,心头敞亮。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大家都知道“袁绍想拥立刘虞”这事只是曹操拉的幌子——像这种绝不可能答应的谬论, 曹操只需要直接回绝就是,何须拉着这么多心腹讨论?

    很显然,曹操真正的目的, 是东郡那些给他使绊子的豪族。

    公孙度的成功如同一张喷香的麻饼,诱惑着曹操,也为他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不听话,那就杀,杀到所有人听话为止。

    这是最省时省力,且能在短时间看到成果的方案。

    曹操对这个方案颇为心动,却又担心“直话直说”会引来众人的反感,这才拿了公孙度的事做铺垫,想要试探他们几人的反应。

    甚至,还希望他们当中有人能站出来,做这个善解人意的引路者,替他说出这个容易被诟病、引人唾骂的主意。

    程昱扫了眼在座的几人,暗中摇头。

    难怪,难怪,这次会议,竟没叫上陈宫。

    他又将目光落在气定神闲的顾至身上,像是重新认识了对方一般,竟有些百感交集。

    只因为顾至在,曹操委婉试探的打算彻底落了空。

    曹操之所以说得模棱两可,没有直言,就是为了观望众人的态度。若遭到强烈的反对,他还能一笑而过,以“我只是向众人求策,并未有效仿之意”搪塞。

    然而曹操忘了,即便陈宫不在,这还有个不按常理行事的人坐着。

    顾至两句话就将曹操的真实目的抖了出来,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荀彧察觉到曹操的隐怒,当即开口:“东郡豪强盘根错节,不宜妄动。公孙度不知世家深浅,却因辽东殊异,误打误撞,此乃机缘巧合、天时地利,不可效仿。”

    坐在中间的郭嘉扯顾至的衣服扯得手酸,此刻顾不上其他,搭腔道:

    “若能杀鸡儆猴,未尝不可。只是主公想要儆戒的猴,恐怕并不在东郡之内。兖州共计八郡,东郡不过是其中之一。那猴要是在竹笼之内,这鸡杀了便杀了,猴子自当匍匐。可若是主公想要儆戒的猴子都在竹笼之外——”

    郭嘉略作停顿,放缓了语速,

    “就算杀了鸡,猴群也只会一哄而散、闻风而逃,不仅无法震服,也再难抓捕。”

    郭嘉的这段话说得浅显,却简洁易懂。

    他与曹操都是不惧世俗、不拘小节之人,他知道用怎样的话,用怎样的用词,既能达到目的,又能抚平曹操的心结。

    果然,在荀彧与郭嘉一前一后的帮衬下,曹操心中那一分不豫缓缓消散,神情恢复清平。

    “公孙度此举悖天逆道,不值效仿。”

    如此一来,便算盖棺定论。

    顾至早知道曹操会动怒,可他就是故意挑破此事,不让曹操有任何侥幸的可能。

    底线只会一次次变得更低,一旦曹操起了“以杀止乱”的头,哪怕他今日只杀了一人,将来也注定会一步步地沦陷,走向屠城的道路。

    所以,哪怕明知道曹操会因此动气,顾至也还是毫无避忌地表达了反对,甚至直白地用“不得善终”这四个字戳他的心窝子,往痛脚上踩。

    眼见曹操将话题轻轻揭过,真正地转向了招抚的策略,顾至拂去旁边一直在逮他衣角、暗示他退让的那只手,重新坐好。

    来自好友的连环“弹窗”太过显眼,他再不“退”,曹操都能看见郭嘉那疑似帕金森发作的手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他也不是不能违心一次,拿几句好话哄哄老板。

    “昔日,我在颍川各地,都听到夸奖主公令行禁止、不畏强权。”

    顾至尽量让自己的神色展现出十足的真诚,

    “主公秉公任直,一以贯之。豪强中若有明事理者,自当向若而叹,自觉拜倒在辕门之下。”

    除了基本客套,从来没有说过几句好话的人突然嘴巴抹了蜜;往日里总是搞事,飘忽不定的人突然主动喊了主公。

    曹操明知道这是对方的权宜之计,却还是禁不住生出几分愉悦,连最后一丝恼意也彻底消散。

    “顾郎年少,却有胆有识,常人远不及也。”

    曹操依照惯例进行了商业互吹,彻底揭过此事。

    见顾至终于“开了窍”,郭嘉暗暗舒了口气,停下了那仿佛被电击了数回的手。

    荀彧已猜到顾至此次忽然冒进的原因。

    因为笃定顾至并非不懂进退、不知分寸之人,荀彧除了最初的帮衬之语,再没有其他举措。

    可即便对顾至抱着十足的信任,他心中仍吊着少许担忧,直到此时,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等到会议结束,顾至等人离开前院,来到僻静无人之处,忍耐了许久的郭嘉突然发难。

    他伸手想要捏住顾至的脸,被早有防备的顾至侧身躲开。

    “顾小郎,可真长能耐了。”

    郭嘉不知道顾至为什么突然出头,从未探测过未来的人,很难猜到曹操会在多年后做出怎样的选择。

    “即便主公为公孙度的战果心动,他也不会真的昏了头,把东郡的士族屠戮一空。”

    虽然有些遗憾没有掐到脸,但郭嘉没有忘记正事,肃了神色。

    如今的政治本领大多掌握在世家手里,若是把世家都杀了个精光,或结成死仇,在曹操本就缺少人手的当下,东郡的政治系统只会迅速陷入瘫痪。

    顾至其实猜到了这一点,但他的那段话,用意并非郭嘉所想的那般。

    关于“未来”的窥测,终究不好与人言明。

    曹操大概率会像史书与小说里写的那样,用武力遏制豪族,如果豪族有不逊、反抗的倾向,那就杀掉其中最有名望,且最为不逊的那个,敲山震虎。

    兖州名士边让,就是曹操在成为兖州牧后,拿来磨刀的第一人。

    边让的死成了兖州士族背叛的导火索。以陈宫、张邈为首的兖州士族伺机背叛曹操,迎吕布入主兖州。若无荀彧、程昱等人坚守,曹操怕是会一蹶不振,难有立锥之地。

    “公孙度之所以敢大量屠戮士族,一则他本人与世家并无交情,与董卓一样,颇有些不知而无畏的意思。”

    郭嘉听不见顾至的心声,仍在尽心尽力地为他梳理脉络,

    “二则——辽东偏远,是无数士人的避难之所。公孙度只杀了当地的豪强,并没有对流亡避难的士人下手。”

    甚至,公孙度清掉了当地的豪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帮流亡士人腾出了位子,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

    顾至在心中暗暗补充道。

    “主公欲取的兖州,则与辽东相反。兖州,四战之地也,近年战乱频繁,本就有不少士人举家避难。”

    郭嘉看向顾至,又往荀彧的所在扫了一眼,

    “颍川亦是如此。你我二人虽非士族,却也离开颍川,暂避战火,文若家的士族举族而迁……”

    荀彧忽然道:“奉孝,今日见你食用蜜饵,吃得格外香甜。我那亦存了一些,不如一并送到你的房中?”

    郭嘉:“……”

    感受着滚圆的肚子,与几乎顶着喉痛的异感,郭嘉瞬间噤声。

    他不知道哪句话引来了荀彧的“警告”,却也不想跟自己的五脏庙过不去。

    “文若且留着吧。”郭嘉悄悄挪开两步,一股脑地往回走,

    “你们先行,不必等我。闲着无聊,我去找主公讨杯酒喝。”

    郭嘉,往日里多走两步就会抱怨累的脆皮谋士,此刻身形比灌木丛中丛林之王的还要敏捷,呲溜一下从两人眼前流走。

    此时,荒僻之地便只剩下顾至与荀彧。

    盛着草药的木匣尚且挂在马背上,顾至找来曹家的仆从,取回那一匣草药,寻思着该怎么与荀彧告别。

    荀彧似乎察觉了他的念头,在走到岔道口的时候,主动与他分别。

    他没有询问顾至为什么要点破曹操的试探,也没有继续谈论公事。

    荀彧仅仅只是郑重地,又很寻常地与他道别:

    “顾郎,明日再会。”

    听起来好似有一些奇异,却又辨不出哪里奇异的话语流入耳中,只在心中盘桓了瞬息,便烟消云散。

    顾至压下短暂停留的疑惑,没有多想,毫无二致地回道:

    “明日再会。”

    斜晖渐落,在荀彧的面上染上一层暖色。

    他似乎笑了,短暂得仿佛只是顾至被落日照得眼花,不慎生出的错觉。

    “再会。”

    顾至带着药匣来到戏志才的住处,只看到戏志才坐在案前,捉着一卷竹简,似乎在看书。

    左慈与葛玄不知去了何处,屋内只有他一个人。

    顾至走到他的身侧,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忽然瞥到竹简,发现上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文字。

    这竹简是空白卷,戏志才看它做什么?

    第45章 颍川枣祗 “多年不见,世侄你竟这么大……

    顾至顿了顿, 没有立刻出声。案前的戏志才仍然盯着竹简,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

    莫非,戏志才并不是在看竹简, 而是单纯的发愣?

    顾至喊了声:“阿兄?”

    瘦削的指节合上竹简,如梦初醒。

    戏志才垂首,推开茵席上的玉镇:“阿漻来了?坐。”

    顾至依言坐在茵席的另一侧。

    他没有询问这卷空白竹简,反倒是戏志才主动打开话匣,将手中的竹简递了过来。

    “此竹简……是你过去托嘱于我, 让我妥善贮放的书卷。”

    顾至接过竹简,全部展开。

    每一片竹牍都干干净净,没有一星半点的墨迹。

    “全白之卷?”

    “我不知。”戏志才低声道, “以往, 我将它收在木匣之中, 未曾看过。今日收理旧物, 木匣翻落在地,简牍散落,我才察觉到此卷的异常。”

    顾至重新翻看这只竹简, 除了竹牍本身保存得极好,没有任何霉点与刮痕, 看不出任何特殊的地方。

    “即便是被水浸湿, 散了墨迹, 也不该这么干净。”

    顾至捏着竹片的厚度,摸了一圈,每一块都均匀等薄。

    这种厚度, 也不像是有夹层的样子。

    顾至断定这就是一卷再平凡不过的竹简,将它收拢。

    如果这个竹简真的有什么秘密。

    顾至将竹简装入布袋,拉上系绳。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上面的墨水使用了特殊材料, 需要通过酸碱反应或氧化还原反应才能显现文字。

    一想到这,顾至便对这卷竹简失去了兴趣。

    化学反应千千万,他没那个功夫去尝试。

    何况,就算他能解开,搞出这么复杂的手段,上面记载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至毫不犹豫地将装着竹简的布囊推了过去:

    “一事不劳二主,还请阿兄继续收着。”

    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让戏志才目露无奈:“这倒无妨。”

    他将布囊收入木匣,睫毛在眼睑下侧投落了一片浅淡的阴影,

    “你带回来的那个细作,我已审问过。”

    顾至缓了片刻,才意识到戏志才口中的细作指的是谁。

    他前脚才从陈宫那儿把人带来,就来回一趟,外加开个会的功夫,戏志才就把人审过了?

    在他走之前,戏志才不是还在做左慈的针灸套餐吗?

    不等顾至为这超高效率而惊讶,戏志才已接着开口。

    “他是陶谦派来的细作,又与笮融有着莫大的关联。此事我会妥善处理,还望阿漻耐心等待。”

    关于细作的身份,顾至早已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原想着通过戏志才的审讯本领,套出更多的讯息,却没料到,戏志才竟只说了这一句,其他细节,竟是一字未提。

    顾至生出了几分不解,端详着眼前的侧颜。

    戏志才看起来风淡云轻,与往日并无不同,可他竟隐隐嗅到了一些风雨前的沉抑。

    顾至心中有了计较,敛衽起身。

    “那便交给阿兄了。这是左仙长所需的药草,还请阿兄代为送予。”

    他只是贪图省事,并不代表他没有审讯之能。

    从戏志才这问不出,总能在细作本人的口中撬出来。

    顾至缓步离开,留下戏志才一人独自坐在案前。

    他的左手扶着木案的栅足,几乎要将乌木折断。

    ……

    第二日清晨,顾至吃完朝食,按照约定来到城北的一处民居。

    这宅邸是曹操特意为出征的夏侯渊准备的,供他的家眷居住。

    曹操的二儿子阿猊这几日住在夏侯渊家,与表兄夏侯霸同吃同睡,仍不忘刻苦练剑。

    只因闲着也是无事,顾至没有停下对阿猊“授课”。他每日散步消食,走到夏侯渊家,给阿猊传授剑术,只上小半天的功夫,就能结束课时,到附近市肆闲逛。

    阿猊那略显孩子气的束脩自然算不得数,曹操给顾至补发了俸禄,与他作为门客的俸禄分开,算作两笔钱。

    带薪逗弄曹操的儿子……不,带薪看小孩子耍剑扎马步,怎能不算一件美事?

    迈入宅邸正门,顾至被仆从引到前院,在空地的不远处见到了郭嘉。

    “就知道你今日会来授课。正巧我闲得发慌,便也来听上一听。”

    郭嘉说着,朝他挥了挥手上的包裹,

    “我也带了束脩,还请顾小将军通融。”

    旁边的阿猊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死鱼眼。

    他真的想不透,看他扎马步练剑是什么很有趣的事吗?为什么这位郭军师总要杵在一旁,边看着他流汗,边啃着零嘴,还要不时地点评一番?

    “确实是闲得发慌……”

    阿猊小声地嘟囔,虽然略带嫌弃,却没有拒绝郭嘉的围观。

    这人的一张嘴虽然十分讨厌,却也谈不上可恨。而且,在他结束练习后,这人还会给他留一袋零嘴,还不算太糟。

    因为尚未明白“吃人嘴短”的道理,阿猊不知道自己已被这个可恶的大人拿捏得稳稳当当,提着剑,走到院子的正中央。

    顾至教了三招基础的剑式,阿猊认真地看着,目不转睛。

    有了先前练下盘的功夫,他这三招使得相当连贯,几乎一气呵成。

    阿猊使完剑招,转过头,眼中带着星,仿佛在等人夸赞。

    “不错。”

    顾至没有吝惜自己的夸奖,还不等阿猊翘嘴,他就冷酷地抛出下一句,

    “继续扎马步,练半个时辰。”

    阿猊当即垮了脸,却不敢有半句微词,乖乖地到一边蹲马步。

    郭嘉打了个哈欠,津津有味地看着,忽然看到通往内院的垂门旁,有一人在探头探脑,踌躇不定。

    郭嘉认出那是夏侯家的仆从,走到垂门边,与对方交谈了几句,原路折返。

    “前往山阳县清剿黑山贼的曹仁、夏侯渊回来了。”

    郭嘉走到顾至身边,转达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他们不但率兵击退了黑山贼,还抓住了那支黑山军的首领,受降三千人。

    “听闻被抓住的首领姓于,在黑山贼中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存在。据说,那鹿肠山上鼎鼎有名的老虎寨就是他的地盘。”

    说着,郭嘉往阿猊的方向望了一眼。这过于明确的暗示,险些让阿猊膝盖发麻,撑不住马步。

    顾至想到初见时与阿猊的纷争,秒懂:“哦,是寨主啊。”

    短短五个字,被他转了三个弯,尾音意有所指地拉长。

    阿猊小脸微绿,恨不得回到过去,把当初那个自称寨主,要顾至拜山头的自己敲晕。

    顾至也不管阿猊当初是不是因为老虎寨的传闻而起了角色扮演的心思,他走到阿猊身边,拿树杈戳了戳阿猊的腿。

    这一戳很轻,阿猊却像一只泄气的气球,坐倒在地。

    “小寨主想去见见大寨主吗?”

    “想……”

    微绿的脸转成微紫,阿猊微赧地低下头,

    “我哪算什么寨主啊,求先生以后别再提了。”

    顾至伸手,递到阿猊面前,“走吧。”

    望着闯入视线的手掌,阿猊一愣,犹犹豫豫地握住,借着力起身:“……多谢先生。”

    几人回到府衙,得知曹操等人已经前往城外迎接凯旋之师,改道赶赴城外。

    顾至阔步而行,从容而敏捷;阿猊虽年幼腿短,两脚转动的频率不低,几乎跑出了残影。

    被独自一人落在后方,气喘吁吁的郭嘉:……

    这合理吗?

    好在东城门距离府衙不算太远,只过了半刻钟的时间,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

    在攒动的人群中,几人一眼就看到了最中央的槛车。

    郭嘉还没把气喘匀,就翘首垫脚:“哟,还是老熟人。”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这个被抓的黑山军头目——正是他们在淇水附近遇见的那个“于帅”。

    彼时,敌军被典韦所慑,不敢过河,“于帅”只能含恨退兵,带着部众离开。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还是成了曹氏的俘虏。

    “他就是于毒?”

    顾至看向灰头土脸、早已不复猖狂之态的俘虏。

    好惨一于毒,没被袁绍斩杀,被曹操擒拿了。

    视线只在槛车上停留了片刻,就偏向了队伍的最前方。

    一个披袍擐甲、器宇不凡的男子正和曹操说着话。

    因角度的缘故,顾至看不到曹操的表情,只能看到曹操搭在男子肩上的手。

    凭借一些亲厚的肢体动作,足以看出曹操对这位中年将领的重视。

    “那是何人?”顾至询问,“阿猊可曾见过?”

    阿猊踮起脚,看了半晌:

    “那是枣祗,枣敬先。数月前,他与曹子廉离开温县,出去募兵,与我们错开了。他大约是听到了阿父成为东郡太守的消息,带着新招募的士兵赶来,倒是正好与凯旋而归的军队遇上。”

    顾至注意到,在听到枣祗这个名字时,郭嘉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枣祗,曹魏屯田制度的提议者。

    枣祗是颍川阳翟人,而郭嘉也来自颍川阳翟,两人是同乡,认识的可能性确实不小。

    郭嘉话题的关注点却不在老乡枣祗身上,他笑着询问阿猊:

    “曹子廉,曹洪?曹洪是你的从叔,你的长辈,你为何连名带姓地叫他?”

    这个话题似乎引起了阿猊的不满,他没有回答,连带着对郭嘉也爱答不理。

    “莫非曹洪惹了你……?”

    郭嘉话音未落,衣袂被边上的手扯了两下。

    “枣祗过来了,是不是来找你的?”

    前一秒还在逗弄阿猊的郭嘉,下一秒收起了笑脸:

    “我与这位名士可不相熟。”

    只一来一回说了两句话,枣祗便走到郭嘉身前。

    “郭贤侄,许久未见。”

    枣祗带着满面春风,看着郭嘉的眼神里包含着全然不作伪的欣喜。

    郭嘉满面冬风:“见了二十年,是该许久未见了。”

    可惜命运无常,又让他碰到了。

    顾至在心中补充了一句,一边做着阅读理解,一边猜测这两人之间的恩怨。

    可不等顾至脑补一个狗血淋漓、逻辑崩毁的故事,枣祗忽然转头,将目光挪向站在一旁的他。

    “多年不见,世侄你竟这么大了。”

    顾至:……?

    你谁?

    第46章 邀请 “此为‘礼尚往来’,还望文若莫……

    围观之人, 转眼成了局内之人。

    顾至怎么也没想到,这当中竟然还有自己的戏份。

    眼见阿猊落枕般仰着脖子,郭嘉耳鸣般捞了捞耳朵, 慢一步走来的曹操顿住脚步——三人齐齐往自己这边望来。

    顾至努力搜刮着原主的记忆,什么也刮不出。

    “阁下许是认错了,我与阁下素昧平生。”

    不管见没见过,否认就对了。

    “贤侄如此生分,着实让人心伤。”

    话是这么说, 枣祗却带着满脸笑容,比划着自己的大腿,

    “你只有这么高的时候, 我还抱过你。”

    众人竖起耳朵聆听, 唯有顾至冷淡着站着, 眉目间尽是疏远。

    “当时, 你脾气可犟了,特别讨厌跟我接触,一下子把手中的柿子糊我脸上, 连果肉都嵌在我的鼻孔里……”

    眼看枣祗陷入滔滔不绝的回忆,越讲越起劲, 顾至只有满头的问号。

    这位名噪一时, 连袁绍也抢着拉拢的颍川名士, 为何如此不讲究,连自己鼻孔里嵌了几两果肉,花了多久清洗干净这点小事都要当众传播?

    顾至开始怀疑人生, 顾至开始往郭嘉的方向瞄。

    郭嘉投以同情的目光,悄悄地往后退。

    不知是不是这一退引来了枣祗的注意,他再次将话题转到郭嘉身上:

    “郭贤侄小时候也颇为活泼, 每次见着我,都会在我的酒壶中放几片黄连……”

    这段追忆往昔的叙旧过于漫长,曹操哪怕再好奇三人的关联,也不得不出面打断:

    “敬先,你一路奔波,不如先歇息片刻。我已在城中设了酒水,为你和众将士洗尘。”

    枣祗停下絮叨,尽管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遵从了曹操的提议:

    “一切由孟德做主。”

    曹操点头,喊来曹昂,让他领着枣祗进城。

    枣祗这边安排妥当,曹操回头去找曹仁与夏侯渊。

    “枣将军,请。”

    曹昂为枣祗引路,刚走到城门口,就听旁侧的枣祗忽然说了一句“稍待”。

    枣祗调头就跑,跑到顾至、郭嘉二人的面前,对他们的疏离一无所觉:

    “奉孝贤侄,志才贤侄,我先走了。回头请你们喝一杯,莫要推却。”

    说完,他不等顾至二人回复,又一溜烟地跑回城门口。

    “……我是不是年纪轻轻,就犯了耳聋的毛病。”

    郭嘉转向顾至,打量着这张与戏志才毫无相似之处的脸,

    “志才贤侄?”

    “很显然,他认错了人。”顾至如此回道。

    他与戏志才既不是亲兄弟,也不可能被错认长相。如果不是枣祗记忆错乱,那就只能说明,他身上的某个特殊物品让枣祗认错了人。

    顾至当即想到了脖颈间挂着的玉坠。

    莫非这玉坠,是戏志才的?

    “倒是没想到,你兄长看着寡合,幼年之时竟如此有趣。”

    郭嘉不知内情,只以为枣祗认错了两兄弟的样貌,悠悠感慨着,

    “枣敬先此人,你别看他有模有样的,年轻时候是真的烦人。”

    能让戏志才这种脾性都上手糊柿子,倒是可以想象他年轻时候有多么招小孩的厌烦。

    不过……

    顾至脑补着年幼缩水版的戏志才抓着柿子,忍无可忍的模样,竟觉得有些可爱。

    “热闹看完了,赶紧回去吧。”

    郭嘉伸手掩了个哈欠,

    “今日起得太早,怪困的。”

    三人回了城,在夏侯渊的宅邸前分道扬镳。

    顾至在市肆附近闲逛了半日,买了一些看上去用得上,实际未必用得上的物品,打道回府。

    他还记得昨日与荀彧“明天见”的约定……虽然也谈不上约定,却还是谨守着契约精神,到府衙去找荀彧。

    荀彧正在府衙内办公。曹操拿下东郡后,为了方便治理,也为了安抚本土士人,他没有罢免其他官员的官职,只让荀彧担任别部司马之职,作为曹操的副手,掌控主要的军、政事务。

    顾至到的时候,荀彧已经处理好所有公务处理,正在清洗毛笔与砚台。

    听到门边传来的动静,荀彧侧首。天光从帘间照入,亮堂了屋舍,也让他的眼中映出顾至的倒影。

    “听闻主公设了宴,为归来的将士接风洗尘,顾郎怎么未去?”

    荀彧将洗净的笔、砚擦干,放回原处,拭去手中的水渍,几步走到门前,

    “今日的汤药,可有按时饮了?”

    “清早的已饮了。”

    顾至拒绝回忆那又酸又涩的口感,扫了眼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堂屋,反问,

    “其他属官都去隔壁赴宴,文若为何没去?”

    荀彧引他在席上坐下,温了一盏水,搁在案上,往顾至前方推了几寸。

    “今日公务较多,处理不及,便多留了一会儿。”

    见顾至没有回答赴宴的问题,荀彧便将此事略过,转而问道,

    “顾郎可用过晡食?若还未用过,我让炳烛到后头准备汤饼,一起用些?”

    顾至还没有吃晚饭,对于后面这个问题,他欣然应下。

    汤饼,就是面片汤,类似于后世的刀削面。

    等两碗汤饼端上来,顾至从旁边搬了一张空置的木案,与荀彧面前的这张并立,坐在他的身侧。

    面汤上洒了一层葱花,几片葵、韭,在最中央卧了个蛋。

    一大勺肉酱躺在蛋旁,酱汁融入汤中,与热气一起升腾,喷出袅袅香气。

    只闻着这一口香气,就让顾至食欲大动。

    他当即夹了一筷子,面片在口中滑了一圈,使他的眼中升起微光。

    穿越近半年,吃了那么多顿饭,加起来都没有这碗汤饼好吃。

    “炳烛手艺一绝。”顾至真心实意地夸道,没有多说别的,专心用食。

    连着用了五碗汤饼,他才在炳烛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放下筷子,用手巾擦拭嘴角。

    荀彧此时也已用完两碗,安然而坐,为顾至递了一盏丁香水。

    “若喜欢,日后可常来用食。”

    炳烛行了个礼,端着食盘离开,只在临走前多看了顾至两眼。

    这位顾小郎看着清瘦,胃口倒是挺好。

    堂内,顾至听着荀彧疑似邀请的话语,虽然心动,但没有立即应下。

    通常情况下,这种话只是客套,他总不好天天到别人家蹭饭。

    这份沉默过于好懂,荀彧敛衽起身,走到桌案的另一侧,在顾至的面前坐下。

    “方才之言,并非出自虚礼。”

    荀彧语调温缓而凝肃,

    “这几日公务繁多,我独自一人在堂中用食,难免冷清寂寥。若顾郎能来,于我而言,亦是幸事。”

    顾至凝望着荀彧,确认荀彧眼中含着恳切,口中说的并非场面话,这才应下。

    他从袖囊中取出一物,递到荀彧面前:“此为‘礼尚往来’,还望文若莫要推辞。”

    荀彧接过木匣,温声道谢。

    他拨开木匣上的卡扣,打开匣盖,映入眼中的物什,让一向八风不动的君子陷入沉默。

    木匣之中,躺了一个鸠车。

    这是族中五岁孩童最喜欢的玩具。

    短暂沉默过后,荀彧现出一丝笑意,一如既往:

    “此物细致精巧,甚是有趣。”

    荀彧目不改色地合上盖,收起木匣,将它揣入袖中。

    他转了话题,与顾至说起一些趣事。

    直到宵禁前的半个时辰,两人才离开府衙,就此道别。

    ……

    当晚,顾至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准备去关押“细作”的暗室,独自审问。

    他今日已找了机会,从大公子口中问出了暗室的所在,现在需要做的,只有躲避守卫巡逻这一项。

    这对顾至而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一刻钟后,顾至成功抵达暗室,却发现暗室内竟然空无一人。

    他不由蹙眉,心中冒出一个颇有些荒诞的可能,又因为过于荒诞,而被他压下。

    应当不是。

    就算戏志才猜到他会夜审细作,也不太可能瞒着大公子,把细作转移到别处。

    戏志才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无功而返的结果,让顾至的心情谈不上愉快,而第二天发生的事,更让他的心情降到了谷底。

    翌日清晨,曹操将顾至请到堂屋。

    堂屋之内,除了他,曹操,坐在另一侧的戏志才、荀彧、陈宫……就只剩下一个被绑着手脚,伏在地上的人。

    那个被绑着手脚的人,正是他前两日从陈宫府上抓到手,昨天晚上怎么也找不到踪迹的细作。

    曹操暗中打量着顾至的神色,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示意顾至入座。

    “关于此人,顾郎可有印象。”

    顾至察觉到从对面投来的目光,没有理会,视线与余光没有一丝一毫投往戏志才所在的方向。

    “此人是我昨日从陈公台家中抓来的贼子。”

    曹操颔首,看向俯着首,无法动弹的细作:“你受何人指使,有何图谋?若从实招来,或许可以从轻发落。”

    那人颤了颤间,哑着声,呆板而机械地应答:

    “我是徐州刺史陶谦的门客,受陶谦与笮融之命,离间、策反曹操的将士与谋臣……”

    曹操毫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在堂下扫了一圈,最终落在细作的身上。

    “那封冒充‘顾彦’,放在温县屋宅的书信,出自你之手?”

    “正是。”

    “你为何当了陈公台家的仆从?”

    “起初,我接近前太守桥瑁,成为他家的仆从,待到桥瑁死后……”

    细作一开始说的这些,都能与顾至了解的情况对上。

    可随着自述的推进,细作竟开始胡说八道。

    “我知陈宫耿直,不敢策反,只敢挑拨……两日前,我在顾至面前说了几句煽动之语,未曾料到,竟被他识破,扭到了府衙。我试图用谎言诓骗,说戏焕与我有旧,可证实我的身份,顾至便押着我,去了戏焕屋中。戏焕听了我的污蔑之语,吐了血……”

    顾至终于忍不住抬眸,直直看向对面的戏志才。

    第47章 争吵(重写1/2) (后半段已重写)……

    戏志才正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接,各自不着痕迹地避开。

    错开的目光偏向一旁,顾至又与荀彧对了一眼。

    细作说完前因后果, 便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好似死了一般。

    曹操关注着众人的神色,没有捕到任何异样。

    戏志才掩袖轻咳,向着曹操告罪:

    “此人胡乱攀扯,动机不明, 在下便求着大公子,设了一间暗室,稍作审讯。原以为只是私人仇怨, 却不想, 竟牵涉众多, 不得已, 只得将此人押来,向主公请罪。”

    曹操沉吟不语。

    他转向顾至:“顾郎,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这种时候, 顾至除了认同戏志才的话,已别无选择。

    “戏处士已将前因后果说清, 至于旁的, 在下并不了解。”

    曹操又转向陈宫:“公台呢?”

    陈宫深深拜下:“臣有不查之罪……”

    带着不明的神色, 曹操示意仆从将陈宫扶起:“公台不过受人蒙蔽,何错之有?”

    顾至猜不透曹操的心思,但他可以肯定, 曹操的疑虑还没有打消。

    细作、戏志才、他、陈宫,再加一个曹昂,五个人的证词没有任何出入, 半真半假的证词串起了所有碎片。

    曹操找不到可疑的点,但他仍然会抱有怀疑——

    戏志才先他一步审讯细作,这个行为太过显眼,哪怕有着合理的原因,也足够让曹操的猜忌百转千回。

    顾至只觉得腹中好似有一团闷气堵着,心烦意躁,却不能在曹操面前展露分毫。

    戏志才究竟想做什么?

    他本可以不将细作交给曹操,如此一来,这个细作就只是他的“仇敌”,曹操始终被蒙在鼓中,也不会因此猜忌。

    又或者,他不审问,直接将人交给曹昂,让细作说出实话,那么做虽然会暴露“顾彦”的真实身份,惹来一些麻烦,却也不算无路可退。

    可偏偏,戏志才两个都不选。

    他将细作交给了曹操,偏偏又留下审讯的痕迹,还用不知名的手段逼迫细作改了口供。

    几番运作下,顾至与陈宫被清清白白地摘出。

    只有戏志才,两次加深了自己在曹操心中的可疑值。

    “陶谦、笮融,其心可诛。”

    在亘久的沉默中,曹操没有质疑,只是沉着嗓,如此说道。

    戏志才仿佛并未察觉到堂中的窒闷,磊磊光明地出言:

    “主公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我曾为主公献了一片尺牍?”

    曹操神色骤变。

    “观陶谦之举,那片尺牍上的内容,只真不假。”

    听了戏志才的话,曹操的面色变得尤为糟糕。

    这件事他自然记得。

    第一次见面时,戏志才送上了投诚之礼。

    那是一片窄窄的尺牍,上面却写了陶谦在琅琊国设下的阴谋。

    陶谦竟眼馋着曹家的家产,想置他的父亲曹嵩于死地。

    彼时,曹操忍着隐怒,悄悄派人去琅琊国,劝他的父亲撤离徐州。

    几个月过去,他还未收到琅琊那边的来信,再想到陶谦几次针对自己的阴谋,曹操心中不免戾气横生。

    他强压着怒意,对戏志才的猜疑却是少了一些。

    曹操走到细作面前,拎起他的后领:

    “陶谦可还有别的事吩咐你,他可提过琅琊的曹氏族人?”

    细作在他手中打着颤,连声重复:“不知,不知……”

    “你既然冒充‘顾彦’的字迹,那便是见过顾彦本人了?真正的顾彦在何处,你可知晓?”

    顾至呼吸微顿,控制着每一寸肌肉,不往戏志才的方向投上一眼。

    若是此时,细作改了口,让曹操察觉到谎言……

    他盯着神色惊惧的细作,看着他颤抖的唇,磕磕绊绊地吐字:

    “不……不知。”

    曹操将细作丢在地上,示意亲信上前:

    “将此人关回暗室。”

    悬着的心缓缓归位,顾至随着其他人离开堂屋,已然猜到戏志才这么做的目的。

    他在以身设局,借刀杀人。

    宁可游走在危险暴露的边缘,也要让曹操与陶谦结下死仇。

    院中站着曹家的侍从,顾至抑制着思绪,独自走在角落。

    等离开主院,来到四下无人之地,荀彧忽然上前,拦住戏志才的去路。

    “我与志才许久未见,可否到志才屋中叙叙旧?”

    顾至循声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二人。

    荀彧态度坚决,往日温和的神色被肃重取代,直立的背影似乎多了一分冷意。

    戏志才的侧脸平静而漠然,他若有所觉地偏头,看向顾至的所在。

    顾至收回目光,从另一处的垂门离开。

    戏志才盯着空荡荡的垂门,没有挪动脚步:

    “文若想说什么?”

    无声的拒绝,让荀彧久久未言。

    他蹙着眉,将声音压在咫尺之间,几不可闻。

    “志才方才隐瞒了什么?”

    “又想做些什么?”

    两个问题被风吹散,换来含讥带嘲的一笑。

    “文若莫非不信我?”

    荀彧抿唇不语。

    戏志才退后一步,微弱的阳光落下,在二人中间划出一条界线。

    “你我都是曹操帐下的谋臣,莫非——我还能害了主公不成?”

    荀彧注视着戏志才那平静至极,却在眼中抑遏着墨色的双眸,一股陌生之感油然而生。

    仅仅数年未见,昔日好友便已形同陌路。

    “你自然不会害主公,”荀彧缓缓道,“你会让主公成为兖州牧,一路东进,夺取徐州。”

    “若无此心,文若又何必投效于曹公。”

    戏志才逼近一步,敛去所有笑意,目光如刃,

    “主公与陶谦有旧怨,终有一战之日。那细作本就是陶谦的人,包藏祸心,我借势拆穿陶谦的毒计,为主公解忧,有何过错?”

    “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对着几近咄咄的友人,荀彧分毫未让,凛然而立,

    “为臣者,当奉公克己,不徇私情。纵然陶谦与你结下了深仇,也不该——”

    ——受个人情感左右,欺瞒主公。

    未出口的话语停在唇角,在陈宫家见到的箭矢如流光般涌入思绪。

    荀彧蓦然抬眸,神色一凝:

    “是因为顾郎?”

    那两支箭矢,并非偶然,而是早有图谋,真真切切地冲着顾郎而来?

    “若仅仅只是算计,绝不会让你急不择路,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荀彧心念急转,犹如明镜,将所有疑窦剥茧抽丝,徐徐展开。

    以志才的脾性,如此直接而粗略的设局并非他的作风。

    能让他当场察觉到痕迹,不管志才面上有多么冷静自制,他的心中必然已经怒极。

    “莫非顾郎那奇异的脉象,是因为——”

    “荀文若。”

    戏志才面上的镇静之态如数瓦解,冰冷的眸中燃起无法遏制的怒火,

    “适可而止。”

    “……”

    荀彧蓦然怔忪,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抱歉。”

    他竟也……不知何时失了态,过了界。

    窒息的沉默横亘,蔓延。

    枯黄的落叶悠悠飘落,将灰沉的视野一分为二。

    荀彧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向上方。

    两丈高的栎树上,蹲着一个本该离开的人。

    荀彧:“……”

    顾至正听着二人的争吵,从中吸取有用的信息,冷不防地,因为荀彧一个突然的抬头,被当场抓了包。

    偷听被抓,还是如此尴尬的局面。顾至却一点也不觉得窘迫,反而懒懒地抬手,无声地打了个招呼,似乎在说——

    贯彻入微,不愧是你。

    见荀彧忽然抬头,始终望着上方,戏志才跟着往上方看去。

    “……”

    戏志才眸光一滞,后颈僵如木石,尽是寒霜与烈火的面容险些裂开。

    见两人双双沉默,仿佛石雕一般望着自己,顾至抓着旁侧的树枝,往下一跳。

    “阿漻!”

    “小心!”

    紧张的双重奏从下方传来,顾至从约四米高的树杈跳到三米高的枝丫上,只有成人手臂粗的树枝上下摇晃,让旁观者的心也随之晃动。

    顾至却像一只敏捷的山豹,快而准地在树枝间借力,三两下便落了地。

    担忧随之消散,难言的沉默再次蔓延。

    荀彧率先询问:“顾郎为何在此?”

    “为了偷听。”

    分明是理亏的话,却被顾至说得光明正大、振振有词。

    戏志才的目光始终投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并不掺合他们二人的谈话。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片青色的布囊,与一只指甲齐整、指腹圆润的手。

    “阿兄不若先吃几块果脯,消消气?”

    戏志才垂着眸,眼睫缓缓一颤。

    “陶谦、笮融屡次算计你我,自当加倍回报。若阿兄急于复仇,我今日便提着剑,将陶谦、笮融的头颅斩下。”

    说着,顾至转身就走,像是要立刻启程。

    “不可!”

    戏志才一把攒住他的手腕,对上那双通透澄清的眼,默然咬牙。

    哪怕明知道顾至是故意这么说,以此激他,他也不得不制止。

    若不制止,以顾至的脾性,哪怕是激将之语,他也一定会说到做到。

    “不要去。”戏志才再次强调,看向不远处的荀彧,“先与我回房。”

    顾至知道户外谈话并不比户内安全,他能趴在树上偷听,其他人就能趴在墙后偷听,因此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文若一起?”

    戏志才神色几变,目光在顾至与荀彧之间来回:

    “自然。”

    他几次重语伤人,是该向好友道一声歉。

    只是,阿漻与文若……

    带着杂乱的心绪,戏志才引着二人来到住所。

    三人在屋内坐下,戏志才独自坐在东侧,顾至与荀彧二人坐在西侧。

    看起来,像是对面两人在对着他会审。

    此等情状,戏志才无暇顾及,他的心中只徘徊着一个疑问。

    顾至与荀彧,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熟稔?

    第48章 坦白 “我欠文若诸多,难以尽述。”……

    三人入座, 谁都没有先开口。

    顾至等了片刻,见戏志才与荀彧一直维持着沉默,他从袖中掏出一小袋桃脯, 旁若无人地开始食用。

    嚼嚼嚼,嚼嚼嚼。

    当他捻起第三颗,戏志才终于按捺不住:“阿漻……”

    顾至抬眼,静待下文。

    “其实……”

    戏志才忽然移开目光,将手边装着水的耳杯推了过去,

    “果脯吃多了容易干渴,喝点水。”

    荀彧纵然克制着己身,不愿影响这对兄弟的相处, 此刻也难免有了扶额的冲动。

    顾至没有去接那杯水, 也没有继续嚼果脯。

    见戏志才终于开了口, 他神色一肃, 将布囊收回袖中。

    “阿兄,可否将一切前因后果……如数告知于我?”

    垂落的视线,停在那杯隐隐散发着热气的耳杯上。

    戏志才未做过多的犹豫, 缓缓开口。

    “一年前,我带着阿漻去青州寻医。在北海国平寿县, 因为一场意外, 我被陶谦的部将张闿捕获, 带去徐州……

    “陶谦有意让我做他的幕僚,但我不喜他的做派,又与他麾下的笮融有旧怨, 没有答应。我被陶谦留在下邳县,废了一番周折,方才脱身。”

    戏志才苍白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霾, 镇定的话语被咬出几分切齿之意,

    “可当我回到平寿县,才知道陶谦竟然以我为饵,将阿漻哄了过去。”

    这一段与陶囷等人的供词对上,也与顾至脑海中的部分记忆碎片吻合。

    “后来,陶谦发现我不能为他所用,又找不到阿兄,便假装阿兄还在他的手上,以阿兄的性命要挟,逼我混入周家募兵的队伍,让我在途径龙亢时,策反曹操的新兵,伺机刺杀曹操?”

    似乎未曾想到顾至会主动开口,戏志才不期然地一怔,指节缓缓蜷起:

    “你……想起了这些?”

    这话问得着实奇怪。荀彧不由生出几分异样之感,仔细揣度二人的神色。

    “想起”是何意?

    难道顾郎本该记不得?

    “确实记起了一些。”顾至模棱两可地道,“只是还未想起笮融口中的‘大罪’。”

    听到“大罪”这两个字,戏志才瞳孔中的光影好似被一柄短刀切开,搭在膝上的手将衣袍折出十几道细线。

    顾至所说的“大罪”,来自细作之口。

    在陈宫的家中,顾至曾凭借诈哄的话术,让细作自乱马脚,吐露了两条重要的情报。其中一条就是“原主犯了‘大罪’,一定会因为愧疚而赎罪”,正因为这一点,笮融才断定“他”必死无疑。

    且不说这个大罪是否有虚假、夸张的成分,只说赎罪这件事。

    每一个“顾至”都拥有着相似的能力,原主也不例外。在零碎的记忆中,原主的武力值非但不低,还远远高于常人。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武术高手,在浑身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的情况下,被人一剑封喉?

    自穿越不久,他就在想这个问题,始终不得其解。

    直到他忽然做了一个离奇的梦,直到细作说出了“赎罪”二字。

    让一个高手悄无声息地死去,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他自己。

    原主脖子上的伤痕,无论是位置还是方向,都与自刎的角度完全贴合。

    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在荀彧拦住戏志才的那一刻,顾至假意离开,却沿着后方的院墙,悄悄上了栎树。

    只有他离开,戏焕才有可能说出实情。

    如今,戏志才让了步,愿意与他开诚布公。顾至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让人不明所以的“大罪”。

    顾至已察觉到戏志才那过于震荡的情绪波动,可他不得不问:

    “阿兄可知道,我犯了哪一项‘大罪’?”

    他能从细作口中问出的事,以戏志才的审讯之能,只会逼问得更加彻底。

    关于笮融设下毒计,逼迫原主自尽这件事,戏志才一定能撬出来。

    “那只是笮融的胡言乱语。”

    戏志才回过神,如同确定着什么,横越一尺长的矮几,蓦然抓紧顾至的手,

    “是他趁着你记忆混乱,记不得事,将所有过错推到你的身上,以此逼你自……自行了断,你绝不可信他之言,你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指节被攒得隐隐生痛,顾至没有动弹,望着戏志才眼中仿佛随时能够折碎的亮光,在心中道了一句抱歉。

    抱歉,阿兄。这个世界的“顾至”,他已因罪自刎。

    即使他与“顾至”拥有一样的特质,一样的灵魂,一样的喜好与习惯,也终究不是等同的存在。

    “阿漻?”戏志才却不知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什么,面色蓦然一白,呼吸急促了几分。

    有那么一个瞬间,顾至想要摘下颈上的丝绦,拉开衣领,展现那道致命的伤痕,将实情如数相告。

    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他想起前两日,在这个屋内,戏志才曾握着空白竹简出神,异常沉默。

    在与顾至说出“已审问过细作”这件事时,戏志才看似风淡云轻,与往常别无二致,可他的眼中分明带着无法克制的沉抑。

    那时,顾至只以为这是被人算计的不满,风雨欲来的寒冽。

    直到现在,顾至终于明白,那并不是风雨欲来的寒冽,而是孤注一掷,不惜玉石俱焚的恨意。

    “阿兄,我没事。我只是受了一些轻伤,笮融的诡计并未得逞。”

    顾至反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试图用这具身体所剩不多的热度,将那只几乎要冻结的手捂热。

    “阿兄,我真的没事。”

    手中握着的实感,让戏志才从莫名的恐惧中回神。

    他听出了顾至话语中的宽慰,感受到了指尖传递的,微弱得近乎于无的温度。可正是如此,更让他恨极了笮融……更恨极了自己。

    若只是轻伤,阿漻的血气岂会虚弱至此?

    他总是来迟一步,每一回都是,每一回都迟了一步……

    荀彧坐在茵席的另一侧,听着兄弟的二人的谈话,神色几度明灭。

    未置其身,莫道长短。

    他自小谨遵着这条诫言,唯独今日,因为关切而乱了分寸,与志才起了争执。

    直到知晓了其中内情,他才想通了前因后果。

    若那日他所探的脉象无误,顾郎所受的又何止是小伤?

    志才定是知道了这一点,方才做出了那些看似反常的举措,不仅将细作交给了主公,还借端生事,不惜以身犯险。

    “抱歉,志才,我……”

    “是我口不择言,执拗刚戾,还请文若宽宥。”

    戏志才截断荀彧的道歉之语,先一步表达了歉意。

    他与文若曾是交心之友,可他这些年,心中存了太多恨意,自知与文若并非一路之人。在进入曹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有心疏远,时时避之,更是对自己的过去与病情避而不谈。

    唯有一次,他托文若为阿漻送药,方才多说了两句。

    “我欠文若诸多,难以尽述。”

    顾至望着两边互相道歉,似乎重归于好的旧友,忽然很想向大公子借两颗梅干,往两人嘴里各丢一颗,以示庆祝。

    他按下这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忽然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

    “阿兄给曹孟德送过一片尺牍?那尺牍上究竟写了什么,竟让他讳莫如深?”

    戏志才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向荀彧。

    荀彧辨出了这一眼的含义,同样轻声道:“主公的父亲在琅琊国,琅琊国位于徐州境内。”

    而陶谦是徐州牧。

    不需要明说,顾至就领会了荀彧的未尽之意。

    在原著中,陶谦杀了曹嵩,引来曹操的雷霆之怒,受到了极其可怖的报复。

    这确实是能够激怒曹操的导火索。可曹操现在刚刚拿下东郡,势力微末,陶谦也尚未缺钱到眼红曹嵩的时候。

    在这时候和曹操提这件事,有何作用?

    “但凡布局,当提前埋下伏子。”

    荀彧温声解释,极其自然地伸手,替顾至将一丝乱发拨到耳后,

    “何况,这也算是忠于职责的提醒……”

    作为臣属,自当尽心尽力地为主公避免祸患。

    至于有没有另外的用意……

    荀彧心思流转,还未想到更深处,忽然察觉到一道芒刺般的目光。

    停在顾至耳边的食指微顿,荀彧转过头,正对上戏志才带着疑惑与审视的目光。

    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戏志才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不曾离开。

    顾至对荀彧的时时照顾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接受得颇为坦然。

    他注意到戏志才异常的眼神,甚至有些不解:

    “阿兄,可是眼中进了沙子?”

    “……”戏志才收了手,拂去膝角的皱痕,“无事。”

    他仍紧紧盯着荀彧,似乎要将对方看透。

    顾至再次悄悄低声:“那个细作为何会根据阿兄的指示招供?”

    看那细作的神态,并不像利益交换,也不像受人所迫……倒像是受到了极度的刺激,失去了思考能力,呆板地背着词。

    戏志才这才移开了目光,看向桌案上的耳杯:

    “不过是些许审讯技巧……再不喝,水就凉了。”

    这是简单而粗暴的转移话题的手段。顾至没有再问,难得听话地端起耳杯,饮了几口。

    荀彧忽然道:“以主公如今的威势,尚且对付不了陶谦。志才莫非……留了后招?”

    收到顾至再次抬眸望来的目光,戏志才不得不答:

    “笮融此人诡诈无常,残暴酷虐,唯利是图,恨食其肉者数不胜数。只需诱之以利,便可杀之。”

    “至于陶谦……吴郡一带贼寇猖獗,且袁绍、袁术二兄弟,刘岱此人极易煽动,用三者相迫,可逼其铤而走险。”

    荀彧知道戏志才并未说出全部,但他没有再问。

    倒是顾至忽然问了一句:

    “阿兄起初,为何不肯认我?”

    第49章 袁绍之谋 (过渡)曹操拿下兖州,袁绍……

    戏志才神色一顿:“先前, 我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不愿在相认之后,与阿漻阴阳两隔, 徒增伤感……”

    因为不想在相认之后,让“顾至”面临失去至亲的悲痛,所以隐瞒——这个理由听起来非常合理,但顾至始终觉得,有一些细节之处无法贯通。

    他暂且压下疑问, 心中已有了猜测。

    身旁的荀彧关切道:“听闻志才这几日找到了神医,可有治愈之法?”

    “病情已好转许多,劳文若挂念。”

    顾至听着两人有来有往的对谈,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两人的语气, 一个带着关心, 一个带着客气, 明明是好友之间再正常的寒暄,可不知为何,竟让顾至嗅到了一点火星子的味道。

    顾至望着温正平和, 始终维持着君子之风的荀彧,将揆度的目光落在戏志才的身上。

    这火星子既然并非来自文若, 那就只能是……

    戏志才已恢复往日之态, 意有所指:

    “二位该离开了, 坐得太久,恐让主公多想。”

    顾至与荀彧听出了逐客之意,当即起身。

    因为同时做出反应, 两人起身的动作竟颇为一致,几乎一丝不差。

    戏志才淡淡道:“竟不知文若——何时与我阿弟这般默契?”

    荀彧只是道:“志才保重身子,我明日再来探访。”

    出于直觉, 顾至没有出声,闷声不语地跟在荀彧的身后,与他一同离开。

    今天本是荀彧休沐的日子,因着无事,荀彧邀请顾至去亭中下棋。

    顾至瞧着天色尚早,便欣然应下,与荀彧对弈了好几局,又到荀彧家蹭了几顿饭,方才道别。

    府衙的另一端,曹操连着几日审问细作,却始终问不出更多的讯息。

    那细作翻来覆去只会说同样的话,任凭他手下的审讯人员用尽了各种手段,也毫无效果。

    曹操只得作罢。他回到住所,将写给袁绍的信反复修改,直到写到深夜,才满意地放下笔,派人连夜送给袁绍。

    “但愿本初……不会被一时之利所惑。”

    十日后,冀州。

    袁绍收到曹操的来信,尽管早有准备,却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他瞪着信上“公为伊、霍乎”的质问,恨不得立刻把信焚毁。

    “刘岱身为汉室宗亲,轻视我、慢待我,倒也罢了,他曹阿瞒——赘阉遗丑,阉人之孙,竟也对我如此轻忽!”

    这话听着刺耳,着实有些过了头。

    谋士荀谌正在整理桌案上的卷宗,听到袁绍这句发泄似的怒喝,他动作只停顿了一瞬,继续温温吞吞地收拾。

    不远处,谋士逢纪打量着袁绍的脸色,试探着进言:

    “那曹操虽不识好歹,但这废立之事,确实需要徐徐图之,不能急于一时……”

    “我迟迟不能拿下冀州,时刻遭受韩馥那厮的牵制。若再找不到转机,普天之下,哪还有我袁绍的立身之地?”

    袁绍在原地发泄了一通,找回了些许理智,却愈发焦灼,

    “就连袁公路那个愚不可及的莽夫,也借孙坚之手夺下了南阳。”

    最怕的不是一事无成,而是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过得很好。

    几个谋士知道袁绍的心结,不敢继续劝说,只一个个苦思冥想,试图找到合适的计策,让袁绍尽快成为冀州之主。

    他们将前程压在袁绍身上,自然希望他越走越远。

    谋士逢纪擅长诡变之计,他:“主公若想借助幽州之势,未必需要奉迎刘虞。”

    在与众多谋士相处过后,袁绍已经习惯了他们说一半藏一半的风格。

    此刻听到逢纪故弄玄虚,袁绍没有生气,反而生出了几分喜悦:

    “此话怎讲?”

    “刘虞只有治州之能,即使他当了皇帝,也名不正言不顺,无法让韩馥忌惮。”

    逢纪分析道,

    “幽州之所以安享太平,至少有一半要仰赖于公孙瓒。公孙瓒英勇善战,有他镇守边界,方有刘虞后方的安稳。”

    见袁绍侧耳倾听,似乎听进去了一些,并无排斥之意,逢纪这才舒了一口气,不再卖弄关子,径直抛出答案,

    “主公与其抬举刘虞,何不与公孙瓒联手,借公孙瓒的威势,逼退韩馥?”

    袁绍已然心动,却仍迟疑未决:“公孙瓒野心勃勃,若请他共谋冀州,怕是引狼入室。”

    公孙瓒确实善战,但这个人为了往上爬,着实有些狠劲与疯劲,让人颇为忌惮。

    袁绍仍记得前几年听到的消息——为了夺取军功,公孙瓒仅仅带了十几个骑兵,就敢冲到鲜卑人的大军中厮杀。

    这种不要命的狠劲与疯劲吓退了鲜卑人,将他们成功逼退,也让公孙瓒一战成名,名扬边塞。

    如果可以,袁绍实在不想招惹这么一个疯子。

    逢纪知道袁绍在惧怕什么,当即开解道:

    “公孙瓒再如何厉害,如今的他也并非幽州的话事人。有刘虞这个幽州牧在,公孙瓒就像是脚边绊了一条麻绳的恶犬,即使吠得凶一些,终究不能越界。”

    逢纪的话极具蛊惑力,袁绍被说得心生动摇。

    谋士郭图一看到袁绍的表情,就知道局势要糟。

    帮袁绍拿下冀州,这可是天大的功劳,怎么能让逢纪拿去?

    谋士郭图心中暗暗焦急,频繁地往谋士荀谌的方向递眼色。

    然而,不知荀家人是否都是这么温缓的性子,荀谌仍然不紧不慢,姿态优雅地坐着,看上去在发呆,实际上也确实走了神。

    ——他竟然一点也不在乎?

    郭图深感不可思议。

    同为袁绍的谋士,他们几人有着激烈的竞争关系。

    别看平日里他与逢纪勾肩搭背,互道兄弟,实际上,他们早就想给对方埋刀子,用排除异己的方式,成为袁绍最器重的首席谋臣。

    逢纪和许攸都是南阳人,而他和荀谌是颍川人。

    南阳对颍川,谋士之间,根据出生地划分派别,彼此抱团,那可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可郭图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分到的“队友”竟是个面团似的人,不争也不抢。

    很多时候,他都想摇着荀谌的肩,质问:难道你们荀家人都这样——长着最好看的脸,做着最温吞的锯嘴葫芦?功名利禄全都不放在心上?

    郭图心塞,为了前途而焦急,却不得不孤军奋战。

    袁绍来自四世三公的袁家,名门望族出生,本身又极有名望。他将来必成大器,会有无数智计高绝的谋士争先恐后地前来投奔。

    如果自己不趁早收拢袁绍的心,成为他倚重的心腹,将来更难出头。

    郭图当即趋步向前,走到袁绍身旁:

    “若公孙瓒借机谋划,弃了幽州,夺取冀州,那可如何是好?”

    见袁绍皱眉,郭图捏着袖中的密信,眼中多了几分坚定。

    他前几日收到一封来源不明的密信。这封密信虽然记载了能帮袁绍夺取冀州的妙计,但因为没有署名,让他心中不安,不敢取用。

    原本郭图还有几分犹豫,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了。

    绝不能让逢纪帮袁绍夺下冀州。

    “我有一计,可助主公拿下冀州。”

    袁绍颔首:“公则请说。”

    “引青州黄巾贼进入冀州,让清河、安平等地陷入兵乱,一旦乱了冀州的局势,我们便可趁机逼迫韩馥退位。”

    袁绍一双凤眼蓦然睁圆:“岂可如此?”

    “张角已死,黄巾贼不过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主公既然要借助外力,与其招惹难缠的公孙瓒,何不利用黄巾贼?”

    袁绍久久沉默,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块写满字迹的缣帛:“陶谦也劝我将青州的黄巾贼引入冀、兖二州的州界,用以胁迫韩馥让位。”

    说罢,他轻嗤一声,

    “我焉能不知,他这是不堪青州黄巾贼的骚扰,想让我将祸患主动东引。”

    一听这话,郭图不敢吱声了。

    “都出去吧,让我独自一人好好想想。”

    郭图随着众谋臣离开,深感惋惜。

    看来袁绍这次不会采纳他的计策,逢纪胜了一筹。

    郭图本已心灰意冷,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半个月后,青州黄巾贼竟如洪水般,涌入兖州、冀州的州界。

    兖州首当其冲,东部、北部各县城被黄巾贼恣意劫掠,不堪其扰。

    兖州牧刘岱大怒,不顾属下的阻拦,亲自带领部队征讨黄巾贼,却意外死在乱军之中。

    兖、冀二州士人哗然失色。兖州军在对战中几次失利,又失去了统领者,民心涣散,在黄巾贼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州府的官员在济北相鲍信的提议下,请曹操担任兖州牧,入主昌邑,共抗黄巾贼。

    位于兖州北部的冀州同样陷入乱象。

    黄巾贼来势汹汹,刘岱又死得太快。同为一州之牧,且同被黄巾贼侵略的韩馥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

    连刘岱那样强势厉害的人都被黄巾贼杀了,他韩馥,又能支撑多久?

    深陷恐惧的韩馥已无法冷静思考。他不敢合眼,一旦合眼,就会梦见自己被青州黄巾兵包围,放言望去,尽是密密麻麻的砍刀。而刘岱就站在他床头,穿着血衣,披头散发,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当袁绍的谋士荀谌来到高邑县,劝说韩馥让出冀州时,哪怕韩馥心有不甘,在极端的恐惧之下,他还是答应了。

    至此,初平元年(190年)冬,曹操出任兖州牧,袁绍则在同一时间成了冀州牧。

    袁绍当即写了一封信送给曹操,既是恭贺,也是自得。

    与此同时,另一封信被送往徐州。

    徐州牧陶谦收到袁绍送来的“感谢”信,黑而粗的眉毛深深拧起。

    什么黄巾贼之乱,跟他有什么关系?

    第50章 行军之前 “那顾家兄弟究竟何处得罪了……

    袁绍送给他的信, 表面上像是感谢,实际上怪得很,字里行间透着几分洋洋得意。

    全文用了许多感谢词, 乍一看并无异常。可陶谦擅长剖析文字,不论他怎么看,都能从中读出同一个意思——

    哎呀,恭祖,你的小心思我早就已经看出来了, 既然你无法对抗青州黄巾贼,那就让我来帮帮你。

    虽然你用心不良,把人当傻子耍, 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 韩馥那个憨憨也不会被吓傻, 让我兵不血刃地拿下冀州。

    一时之间, 陶谦的表情与后世地铁看手机的老人重合了。

    袁绍这是在做什么,莫不是发了失心疯?

    陶谦把信放下,不予理会, 甚至也不想反驳袁绍那些可笑的言论。

    谁人不知他陶谦力战黄巾,巧借泰山贼之手, 牵制黄巾贼的势力?

    如今臧霸、孙观等人守着徐州的州界, 将黄巾贼拦在北部的青州。

    他陶谦还能惧怕那些黄巾贼?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陶谦只将袁绍当成了耍棍的丑角, 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不久,兖州传来的另一个消息让他如芒在背,再不复看笑话的心态。

    兖州牧刘岱竟然死了。

    他不仅死得如此轻率, 还让曹操有了可乘之机,入主兖州。

    “刘岱简直愚蠢,我本指望他掣肘曹操, 却没想到,他竟废物至此。”

    陶谦怒骂不止。

    先前叫曹操拿走东郡也便罢了,毕竟曹操确实有几分本领。

    可这刘岱,竟亲自去征讨贼兵,第一场战役就死在乱军之下?

    简直可笑至极。

    陶谦又气又怒,恨不得将刘岱的尸骨挖回来,狠狠唾骂三天三夜。

    “主公莫要动怒。曹操能拿下兖州,不过是鲍信那厮借机抬举。鲍信身为济北相,只因济北国被黄巾军大肆攻打,就吓破了胆,竟然要奉曹操为主,让曹操替他守城。”

    亲信吕由的脸上带着浓重的讥讽之意,

    “可即便让曹操入主兖州,又能如何?兖州共八个郡国,八个守官,他鲍信只是其中之一。除了曹操与他,还有六个太守、国相,难道他们都会信服曹操?曹操何等出身,不过是阉人家卖弄权柄的魑魅罢了。那六个守官,绝不会俯首称臣,只会恨不得取而代之。

    “曹操就算拿到了兖州牧之位,他也坐不安稳,反倒死期将近。主公又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陶谦舒展了眉眼:

    “正是这个道理。曹操坐上了不该属于他的位置,只怕活不长了。”

    陶谦送走吕由,派人将笮融请了过来。

    一个慈眉善目的男人走进堂屋,对着陶谦低眉行礼。他的神色与寺庙的佛像颇为相似,带着悲天悯人般的祥和。

    陶谦最是厌恶笮融的这番做派。

    他深知眼前之人再冷血刻毒不过,却非要摆出这副大善人的面貌,令人作呕。

    若不是笮融确实有一些才能,还能帮他敛财,他绝对不想与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

    笮融抬起头,一眼瞧见了陶谦的沉闷。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我们使君?”

    他的声线低沉柔和,任凭谁也想不到,他来这之前,刚杀了数十人。

    陶谦没有解释,将手中的两封信一起交给笮融。

    笮融看完信,眉眼间仍是悠然平静的模样。

    “国相怎么看?”

    “青州黄巾贼发难一事,颇有蹊跷。”

    陶谦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可他仍冷笑着,逼问笮融:

    “此事当真不是你的手笔?”

    笮融此人,杀性极重,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就算是他的恩人旧友,他也是说杀就杀。

    不管他做出什么可恨的事,陶谦都不觉得奇怪。

    被当面毫不留情的质疑,笮融不见任何怒色,反倒更温善了一些:

    “若是我的手笔,今日死的就不是刘岱,而是使君您了。”

    陶谦神色几变。

    “你!”

    笮融只是坦荡地笑着,拂去掌心的血痕。

    “听闻顾氏兄弟都投入曹操帐下……”

    陶谦压去心中的一丝惧意,忍着怒气道,

    “我按照你的计策行事,反倒给曹操送去一文一武两个人才?”

    说到这事,笮融面上虚假的笑意微敛。

    “是啊,他为什么没有死呢?”

    笮融呢喃着,仿若叹息。他的眼中带着一丝真诚的不解,却看得陶谦毛骨悚然,仿若见到了恶鬼。

    “那顾家兄弟究竟何处得罪了你?即便他们不能为我所用,倒也不必……”

    “使君。”

    笮融那双沁着凉意的眼直直地盯着陶谦,让他下意识地闭了嘴,

    “心怀恻隐之人,往往活不长久。”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笮融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金马,递给陶谦。

    “因我计策有失,惹恼了使君。此物算是给使君的赔礼。”

    陶谦不想接,可他不得不接。

    见陶谦接了金马,笮融的面上才多了一份真实的笑意。

    “曹操之事,使君不用担心。广陵太守张超与陈留太守张邈是一家人,换句话说,我们在兖州境内也算是有一个交善的人。”

    笮融坐到陶谦的对面,取过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那张邈,志大才疏,不甘屈于人下。最有趣的是,他与曹操有旧,与他称兄道弟。

    “曹操一举成为兖州牧,心中最不甘的便是张邈了。”

    陶谦静坐着,沉默不语。他已隐隐察觉,笮融此人似乎对“好兄弟”带着极大的恶意,最喜欢看兄弟二人反目成仇。

    “那么此事,就交由你与张超。”

    陶谦此时只想送客,连具体的计策都不愿再问,

    “切记,不可让曹操继续壮大。”

    笮融起身,笑岑岑地询问陶谦:

    “使君是为了私仇,还是为了曹嵩那富可敌城的家财?”

    陶谦没有回答。

    笮融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背对着陶谦,伸出五指。

    “曹嵩的家产,我要五成。”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陶谦愤愤咬牙,喊来了仆从:

    “把这酒卮毁了,莫要再让我看见。”

    陶谦指的,正是笮融刚刚喝过的那一杯。

    侍从领命退下,陶谦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门,抚平心中的气闷。

    “希望这一回,不要再节外生枝。”

    ……

    兖州。

    曹操收到鲍信的密信,决定明日动身,带领大军前往昌邑。

    他让夏侯敦守着东郡,又留了几个谋臣、文官,各自安排了职位,分散在不同的县城中。

    刘岱暴毙,兖州这块大饼从天而降,曹操说什么都要把他接住。

    他一向很能抓住时机,却也知道,这块大饼不是这么好吞的。

    “哪怕拿不下兖州,主公也要派人守好东郡,不能被人趁机而入。”

    郭嘉整理着行囊,将一只陶制酒壶放入行李中,

    “主公留下文若、程仲德,倒在意料之中,可他为什么要带走志才?”

    郭嘉转头看向在他屋里翻阅藏书的顾至,

    “连陈公台都留下了,没道理要带着志才走。”

    留下守城的都是曹操最信任的谋臣,或者是不方便离开的人。

    以戏志才的身体状况,本应该被列为“不方便”的人群中,却不知道为什么,曹操一定要带着他走。

    “这段时间,阿兄的身子好了许多,兴许是他自行申请,要与主公一同前往昌邑。”

    顾至专心盯着手中的书卷,头也不抬地回答。

    郭嘉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圈,面带狐疑:“你与文若、志才,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是,”

    顾至又展开了几寸竹简,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瞒着你,在东阿一处饭肆享用佳肴。”

    郭嘉走了过来,伸手抽走他手中的竹简:“这只是嘉年少时的拙作,可不要伤了顾郎的眼。”

    顾至刚刚在看的是郭嘉十二岁时写的游记,对各式各样人与事的吐槽。言辞犀利锋锐,还时不时夹杂着几句中二语录。

    这是郭嘉的黑历史旧作,对现在的他来说显得幼稚可笑,但对顾至而言可是刚刚好。

    友人的黑历史,那绝对是让人八辈子也看不腻的东西,可比曹操那些藏书有趣多了。

    被郭嘉抢回了竹简,顾至并不在意。看过的内容他都已经记下,回去誊抄一份就是。

    只是……

    望着被收回匣中的“游记”,顾至骤然想起不久前在戏志才那见到的“无字天书”。

    那是原主留下的东西,似乎用了特殊手段藏了文字。

    起初,顾至只以为竹简上写着的是一些无聊而麻烦的秘密,并没有深究的兴趣。

    直到今天,看到郭嘉年少时写的游记,他才有了新的猜测。

    那空白竹简上写着的,会不会是原主的回忆?

    依据葛玄的说辞,原主曾不止一次地出现记忆错乱,乃至失去大量记忆的情况。

    对于记忆异常的人而言,用写日记的方式确定自己的记忆,可谓合情合理。

    顾至决定在曹操大军出发前,去戏志才那再看看那只空白的竹简。

    “这次昌邑之行,你真的不一起去?”

    郭嘉的话语唤回了他的思绪,顾至回过神,给的答案随意而不走心:

    “行军路上的饭不好吃,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饭虽不好吃,但路上会有与你交善的郭奉孝,为你排解寂寞。”

    郭嘉半真半假地笑道,

    “你独自一人留在东郡,若是无聊了怎么办?”

    顾至张口即答:“有同样与我交善的文若在,我又岂会无聊?”

    郭嘉露出了浮夸的不可思议之色:“文若那温良俭让的君子之仪,岂会有我有趣?”

    门口忽然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郭嘉回头一看,只见荀彧的侍从炳烛正站在门口,刚才的咳嗽声就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顾郎,家主派我前来一询——今日和明日想吃什么菜肴?”

    方才的话被炳烛听到,郭嘉也不觉得尴尬。

    “文若要请顾郎吃饭,怎么不叫上我?”

    炳烛似笑非笑:“郭家郎君如此有趣,只靠自身的有趣就能吃饱饭了,何必惦记着一口吃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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