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针对性太强, 显然,刚才的话被炳烛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现在正瞅准机会, 找他算账呢。
郭嘉笑呵呵地凑近炳烛。
“这‘有趣’,自然不能当饭吃。文若哪哪都好,门下炳烛所做的饭自然也是最好的。吃过炳烛做的饭,哪还能惦记着外面的山韭野菜?”
炳烛本就没有真的生气,被这么一哄, 心头的些许不快也就消了。
他与郭嘉又斗了两回嘴,最后,炳烛以“需要禀明家主”为由, 暂时回绝了郭嘉。
郭嘉对此并不在意。
以他对荀彧的了解, 值此分别之际, 即使荀彧不单独请他吃饭, 也会在行军前,为所有友人开一桌酒席,为他们饯行。
所以, 不管是单独邀请,还是集体饯行, 这顿饭他吃定了。
然而, 话不能说的太满, 很快郭嘉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当天下午,曹操从昌邑收到一份急报,决定连夜启程。
原本预留的三天准备时间, 被缩短成了半天。
马车上,错失一顿饭的郭嘉长吁短叹,哀叹不止。
同车的戏志才瞥了他一眼, 不曾有搭话的意图。
“这几日好似没见到葛道长,葛道长不与我们一路走?”
郭嘉从来不是能耐得住安静的人,即使没人理他,他也会主动兴起话题,
“要是葛道长在,好歹能给我们做个伴。”
郭嘉说的颇为委婉,但戏志才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葛玄话多,正好能和郭嘉唠嗑唠嗑,一路上就算斗斗嘴也不会无聊。
戏志才本不欲理会,但想到郭嘉与顾至、荀彧都有些交情,他最终还是开了口,替郭嘉解惑:
“孝先有要事在身,跟着他师父回去了。”
若非担忧他的身子,葛玄也不会跟着他一起入世。
而今在左慈的治疗之下,他的病情已趋于稳定,葛玄安了心,便继续跟着左慈学医,顺道去各地寻找治病的药草。
“葛道长的师父,那也是一位仙长了?”
“……”戏志才闭上眼,闭目养神。
郭嘉好似不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继续随口乱侃。
“戏兄与葛道长是怎么认识的?我见这些日子,顾郎几次去你的屋中,莫非你们已经把话说开了?唉,你与顾郎也太不够意思了,竟一点也不跟我透底……”
好似无止无尽的话题从郭嘉口中源源不断,喷涌而出。
戏志才闭着眼,额角轻轻跳动。
往昌邑行军的这一路,怕是无法清静了。
远在东郡的顾至并不知道戏志才正在遭受怎样严峻的挑战。
他正盯着桌上的空白竹简发怔。
行军的前一夜,他从戏志才的手上讨来了空白竹简,趁着无人之际,独自在房中探寻竹简的秘密。
权衡再三,他决定先试试最简单的办法。
将竹简悬在火上烤一烤,或许能靠着氧化还原或者物质分解,让竹简上的不明墨水展现字迹。
他将竹简放在火上烤了半天,最终……
无事发生。
倒也不算意外。假如这么容易就能破解秘密,原主何必要故弄玄虚,将竹简上的文字隐藏。
顾至从不是一个喜欢折腾自己的人,想不通的答案,那便不想。
他将竹简收好,放入匣中,随后在榻上躺成一个长条,盖起了被子。
穿越了大半年,他也算习惯了汉朝的作息。此刻,甫一躺到榻上,他就生出了睡意。
然而,就在入睡的前一刻,顾至忽然睁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落在屋顶上,轻轻掠过瓦片。
房顶有人。
顾至半睁着眼,右手探到了枕头下方,握住藏在枕下的一把匕首。
不多久,房梁上的一片陶瓦被轻轻地揭开,一只带着血丝、肝火过旺的眼睛出现在瓦片后方。
顾至:“……”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即视感。
总不至于……应该……不会吧?
那块被掀开的瓦片,被轻轻地盖了回去。
一人轻如飞燕地落在屋舍前,正巧落在门口。
与上回不同的是,这一次,那人没有敲门而入,而是颇为客气的,轻轻敲了两下门。
顾至将匕首收入袖中,起身开门。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站在门口的果然是老徐。
“徐兄,好久不见。”顾至让开身,示意老徐先进屋。
老徐——徐庶进入屋中,直到大门被关上,他才放心开口。
“顾小兄弟,可算是找到你了。”
徐庶在案边坐下,解下腰间的佩剑,随手搁在案几上。
“当日温县之变,事出突然,未能及时知会徐兄……”
“人祸莫测,你我岂能预料?”
老徐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只怪我当日未与你一同前去。”
顾至见他唇瓣干燥脱皮,取了杯与水壶,一同放在案边。
“多谢。”
徐庶饮了一大口,显然渴得狠了,
“那之后,你可有见到志才兄?”
“我与阿兄早已相见……”
徐庶被猛地呛了一下,勉强咽下口中的水。
“什么,你们竟是兄弟!?”
顾至不好解释其中的缘由,只简单地道了句:
“异姓兄弟。”
徐庶停下呛咳,虽然心中有几分好奇,但现下并不是探究的时候:
“不知志才住在何处?”
“徐兄来晚了一步。今日一早,阿兄跟着曹孟德的大军前往昌邑,距今已过了五六个时辰。”
徐庶大惊:“我竟又一次与志才错过了?”
足足五六个时辰的行军,他就算连夜赶路,也难以赶上。
徐庶忽而想起上一回见面时的景象,关切询问:
“志才的身子已大好了?”
“经过神医的救治,已好转了许多。”
“那就好。”
徐庶放下水杯,重新将佩剑握在手中,
“知晓你二人无事,我便放了心。有缘再会。”
“徐兄不在屋内歇息一晚?”
“我有落脚之所,就不打扰顾小兄弟了。”
顾至见他态度坚决,没再挽留,将他送到门口:“徐兄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给阿兄?”
“那便请志才多保重身子,切莫忧思。”
徐庶朝顾至行了一个游侠间的礼节,在离开前报了一个地址。
“这几日,我都住在此处,若顾小兄弟有事相询,或有什么要嘱托的,派人来这找我便是。”
顾至听着徐庶报出的地址,竟觉得格外耳熟。
记忆在脑中搜罗了一圈,停留在一张严肃的脸上。
“陈公台?”
徐庶报的这个地址,不就是陈宫的家吗?
徐庶讶然:“顾小兄弟认识公台?”
不等他回答,徐庶已恍然大悟,
“听闻公台成了曹孟德帐下的谋臣,既是如此,那你们一定是见过了。”
“徐兄既然认识公台,为何不托他传信?”
让陈宫牵线联系,总好过大半夜的攀檐跃墙,辛苦这一趟。
“在公台家中借住,已是打扰,若再麻烦于他,我这心中过不去。”
徐庶起身摆手,
“顾小兄弟送到此处便可,外头夜风寒凉,快些进去吧。”
顾至望着徐庶远去的背影,忽而想到曹操临走前的嘱托。
在原来的世界线中,曹操从未怀疑过陈宫的忠诚,几乎对陈宫毫不设防。
但在这个世界,曹操因为细作一事,对细作曾经服侍过的陈宫产生了怀疑。
他将陈宫留下,不但彰显了既往不咎的信任,同时也是一种试探。
颇为讽刺的是。
在原来的世界线中,陈宫背叛了曹操,险些让曹操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在这个世界,曹操对东郡豪族的压制手段并没有那么霸道,也还没有杀掉名士边让,未曾屠戮边氏一族。更重要的是,本该被陈宫迎入兖州,奉为新主的吕布,此刻还在董卓帐下做着治安队队长,丝毫没有分身的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陈宫还会背叛吗?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考量,顾至将选择的天平倾向了“是”。
对于这个疑问,第二日,荀彧也给出了接近肯定的答案。
“主公拿下东郡的时日尚早,根基尚浅,如今又获了兖州,暗处有不少人盯着。
“无论是兖州境内,还是兖州境外,意图拔除主公之势,以此谋取利益的人不在少数。
“公台与主公并非一路人,若是有人将王肱离去的始末告诉了公台……”
剩下的内容,荀彧没有明说出口,但顾至已然意会。
要是让陈宫知道——当初王肱丢下东郡跑路,害得陈宫不得不把曹操请入东郡,以对抗黑山贼这件事——整件事的始末,都是曹操和他们设计的。
那么陈宫一定会气得呕血,怒斥“不把东郡的安危当一回事”“惺惺作态装好人”的奸雄行径,毫不犹豫地叛离。
“当日之事,除了主公与我等,便只有袁本初与王肱知情。”
顾至道,
“即便袁本初与王肱不曾泄密,一旦有人猜到了真相,将他捅到陈宫面前……”
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
暗处那人只需要捅破,让陈宫知道,甚至不需要多少证据,就能将他策反。
“顾郎所虑,正是我之所忧。”
荀彧将手中的舆图递给顾至,
“只是,东郡最大的隐患,并非陈公台。”
顾至心领神会。
不想让曹操当上兖州牧的人有多少,东郡就有多危险。
曹操拿下东郡不过几个月,他手头的兵力还未得到补充,在这时候一分为二,其中隐藏的危机与风险,远比原著更甚。
曹操的身边有典韦,典韦来自陈留郡,身为陈留郡太守的张邈必然知道典韦的威能。
比起中途劫杀曹操,阻止他进入昌邑,更有概率成功、更划算、更值得去做的,就是攻打东郡,让进入昌邑的曹操孤立无援。
“再过五日,便是岁除之日。”
触及顾至那隐隐发凉的手,荀彧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手炉,放在他的手边,
“若有变故,多半就在那一天前后。”
第52章 谋算陈宫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腊月廿七, 天降小雪。
陈宫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顾至被侍从领进门的时候,陈宫正靠在床头,透着几分憔悴。
顾至在榻边坐下, 打量着陈宫的脸色。
“公台这病来势汹汹,可有请过医匠?”
陈宫道:“早上已经请过,刚吃了药。”
“公台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顾至语带关切,后半句却忽然转了话锋,
“只是这好端端的, 怎么就突然病了?”
这近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听得陈宫心头一突。
他说得十分突兀,听起来似乎话中有话。
陈宫压下芜杂的猜测, 如往常那般板着脸, 不客气地冷笑:
“顾郎究竟想问什么?不妨直言。”
“公台莫要动怒, 不利于养病。”
陈宫被气笑:“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明面上虽然生气, 但对于顾至的突然到访,陈宫心中略有些不安。
探访生病的同僚?
他和顾至还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
哪怕今日来的是荀文若,也不会让他这般坐立难定。
顾至没有再刺激陈宫, 从怀中取出一只包囊。
“顾郎这是何意,莫非想用这块布囊封住我的嘴?”
“公台想到哪去了?这不过是慰问礼。”
顾至托着布囊, 神色平静, 好似在纵容陈宫的无理取闹,
“愿此物,能助公台早日康复。”
陈宫并不想接,可顾至已当着他的面打开。
“公台来看看这是什么。”
一节竹筒安静地躺在布囊之中, 葱翠欲滴。
陈宫的面色短暂一变,又很快恢复如常。
“一节青竹,有何稀奇?”
“岁旦之日, 每一户人家都会在庭院设火,将青竹丢入,用它的破裂之声驱逐山鬼。”
这便是最早的爆竹的由来。在没有火药的汉朝,民众用燃烧竹节的方式,求个辟邪的好兆头。
这在汉朝是人尽皆知的风俗,陈宫也并非不知。
可不知为何,在听到顾至这段话后,他两颊边的肌肉稍稍紧绷了一些,看起来并不平静。
“那便感谢顾郎慷慨解囊。”
陈宫如此说道,讥诮之意一如既往,却带了几分掩饰之意。
跟在顾至身后的炳烛听不下去了。
“陈书掾,顾郎好心前来探望,你怎这般说话?”
陈宫这才正眼看向顾至后方的人,意外发现对方颇为面善。
“你是荀文若身边的……”
即使病了,陈宫的意识和神情也十足清醒,直到看到炳烛,他才露出些许糊涂,
“你身为荀文若的随从,为何会跟和顾郎一起?”
“临近岁末,府衙内诸事繁忙。文若脱不开身,又听说你病了,心中担忧,便让我这个大闲人与炳烛一同前来探望。”
一听到顾至是受荀彧之托前来,陈宫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今日患了病,头脑昏沉的很,言语中有诸多不逊之处,还望顾郎莫要与我计较。”
陈宫终究让了步,想将这个话题揭过,尽早将顾至送走,
“顾郎且离我远一些,莫要被我传了病气。”
顾至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反而还在他的榻边坐下:
“公台莫要担忧,我从小身子骨强壮,端的是一身正气,寻常病气侵扰不了半分,可以近距离地与你对坐,陪你坐到天荒地老。”
陈宫:“……”
久违的无言,再次梗住咽喉。
在那次“眼被打得失明”之后,这是他第二次被顾至的话语梗得心跳失常。
只是上一回是纯粹的怒火,这一回,在他心头占据更多的是烦恼与担忧。
担忧顾至这一回的探访不同寻常,止不住地想,是不是顾至与荀彧发现了什么,这才有了今日的探望。
骂也骂不走,赶也赶不走,陈宫唯有单独挤在床头,眼睁睁地坐着,忍受顾至赖着不走,硬要与他聊天的恶行。
“城中少了许多人,难免冷清了一些。公台可想多找一些人,为你暖暖锅子?”
“岁诞之日,守岁之夜,最容易让人心神疏散,若在此时攻城,便可轻易破之。”
“我看公台后院也堆了一些青竹,方才送予公台的这只青竹,就是我从你后院里抓来的——公台应当不会介意吧?”
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闲聊,但每一句话指向性都非常明确。
陈宫听得心惊肉战,越发确定心中的猜测。
可是,这怎么可能?难道在他的身边,除了陶谦派来的细作,还有别的奸细?
不自安的猜疑越滚越深,连带着被人道破秘密的慌乱,让他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甚至无暇去管顾至“拿他家后院的竹筒当慰问品送还给他”的骚操作,满心满脑都是顾至到底发现了什么,他的秘密是否已被看透?
在凌迟般的精神拷问中,顾至终于站起身。
“是我忘了,打扰这般久,不利于公台养病。这就回去,还望公台保重几声,勿要多思。”
陈宫蓦然回神,这才惊觉后背多了一层薄汗。
“顾郎慢走……”
这只是一句近乎本能的客套,却没想到顾至往外走的脚步真的慢了下来。
“怎么不见元直?”
听顾至提起徐庶,陈宫一怔:“元直正在后院休息,若顾郎想要找他,我派人去将他唤醒。”
“既然在休息,那便罢了。”
顾至方才的话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他没再停留,顺着重新铺了一层薄雪的道路,往门外走去。
在离开之前,他看似好心地提醒。
“过几日恐生变故,还请公台好生保重。”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留给陈宫的只有杳然无声的雪景,茫茫的一片白。
顾至离开陈宫家,步履匆匆。
炳烛凑近他的身。
“顾郎可探明白了?”
“看来是我多想了,徐兄来到东郡,并非为了替陈宫传讯。”
徐庶出现的时间着实有些巧,又恰巧与陈宫有交情,叫他不得不多想。
“虽如此……却也不可疏忽大意。”
望着炳烛绷着脸,如长者般告诫的神色,顾至深感有趣。
“跟着你家主君在一起久了,连说话的神态也像了三分。”
炳烛睁着眼,不敢认同:“家主何等人才,我即使是学,也一星半点都学不像,又哪能像上三分?”
顾至没有再与这位主控辩论,加快脚步:“走,去买一些椒、柏酒。”
是夜。
白日因为顾至模棱两可,仿佛意有所指的话,陈宫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此时已临近三更,陈宫怎么也睡不着。他悄悄取出火镰,点亮了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在屋内翻找。
不多久,陈宫从衣箧的最底下翻出一只布囊,抽出里面的缣帛,缓缓展开,借着烛光查看。
“岁除之日,开南门。”
陈宫哆嗦着将缣帛点燃。
微弱的火光骤然冒起三寸,陈宫连忙用手挡着,手心被火光烫伤,他却浑然不觉。
黑色的墨迹随着缣帛一同消失,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陈宫暗暗舒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捏着灯的手指正轻轻发抖,无法遏制。
“冤孽。”
杜、傅两个世家的家主说得没错。
将曹操引进东郡的人就是他陈宫。
他以为将曹操引入东郡,是救东郡于水火,可他实际是在“为虎作伥”。
哪有什么恰巧路过,写信示警,一切都是曹操的预谋。
他陈宫就像一个傻子,走进曹操为他设的陷阱里,还要心怀感激,死心塌地地投效。
何等可笑。
陈宫的面上染过一丝恨意,原本尚有几分徘徊未定的心,更加坚定了几分。
即使外头也尽是豺狼虎豹,那些人未必比曹操强上多少,可到底,这些图谋东郡的人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不会有人像曹操这般惺惺作态。
“顾至与荀彧已有察觉,尤其是那个顾至……”
那顾至今天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举动,都像是在他身旁插了双眼,将他的所有秘密都看得明明白白:
城中少了人,找人进城相陪——暗指他要放人进城门。
守岁之夜,人容易疏忽,宜攻城——知道里应外合攻城的秘密。
特意取了竹节,提了爆竹的作用,还点名后院放着的其他青竹——甚至猜出了那些青竹的用途。
越想,陈宫心中便越是不安。
他想写信给杜、傅两家人示警,却又担心自己身边都是眼线,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如今暴露的只有他一个人,若是因为他的缘故,将另外两家暴露了那边,真的万事休矣。
最终,陈宫放弃了写信的打算。
住在客房的徐庶倒是仗义英武,值得信任。
如果今日顾至没有到访,他或许还会恳请徐庶替他传两声口信。
可既然顾至知道了徐庶与他的交情,他就不能再走这条路。
徐元直对这一切毫不知情,无心纷争,他不能因为一己之利把人连累了。
思索了许久,陈宫决定暂且按兵不动。
顾至虽已大致猜出他们动手的时机,但预料终究只是预料,无法精确到具体时刻。
“岁诞之日,守岁之夜”,显然,顾至猜到他们会在除夕之夜与新年第一天动手,但是具体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他们无法肯定。
——顾至今日来他家,多半是想逼迫他的心神,让他在慌乱中露出马脚。
想通了顾至的用意,陈宫心神一定。
只要他一如既往,按兵不动,顾至今天这一趟就算是白来了。
即使顾至他们有所防备,可他们也绝对不会想到,城中被策反的,能够为敌军开门的不止他一个人。
即使阻止了他,将他关入监牢,也改变不了南城门——会在岁除那一天,被人从内部打开的结局。
陈宫重新躺回榻上,带着几分安心,在风寒的头痛中入眠。
他并不知道,他自以为的山人妙计——按兵不动,反而正中顾至的下怀。
第53章 计守濮阳 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初平元年, 除夕。
布衣、士绅皆在城中守岁。各地守卫削减半数,官衙为轮流执勤的士兵送上丰盛的菜肴与小半壶淡酒,准允他们在这个特殊的时日稍稍沾唇。
巷中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因还未到子时, 城中尚未响起燃竹之声。寂静之夜,空旷的巷道偶有欢声笑语,夹杂着劝酒、推杯换盏的欢闹,所有人都沉醉在阖家团圆的喜庆中,几乎无人察觉暗中涌动的风波。
杜家, 傅家是濮阳城内最有名望的两个士族,家资丰厚,在城外拥有千亩田庄与近千部曲。
因为世道渐乱, 东郡各地常被黑山贼所扰, 豪族庄园更是成了黑山贼眼中的肥羊——杜、傅两家士族让部曲留守田庄, 将家族成员全部迁入城内。
曹操成为东郡太守后, 这两个家族为了表示诚意,献上了一大笔钱财与两千石粮草,寻求荫庇。
因他们识相, 曹操没有多加为难,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事上将他们轻轻放过。
可就是这么“识相”的两个家族, 宅子中盘桓着紧绷的气息, 没有丁点过年的欢愉。
“陈宫是怎么回事, 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过来。”
“东城这一块,我已打点过, 何况今日是除岁,宵禁并不严,没道理被困住。”
“兴许是他有什么急事吧, 再等等。”
又等了小半刻钟,仍然没有等到人,这一回,连两家沉稳的长辈都隐隐感到不耐,只是未曾表现出来。
一个小辈嘀咕道:“这般久……就算是趴在地上爬,也该爬过来了吧?”
“不可无礼。”
这个小辈的父亲象征性地呵斥了一句,转向高坐堂首的长辈,
“叔祖,这陈宫……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杜家老族长询问傅家的话事人:
“陈宫这几日可有表现出殊异之处?”
傅家话事人回道:“前日,陈宫染了风寒,告病在家,我与他已两日不曾碰面。”
“病了?”
“正是。不过在他染上风寒的前一天,我恰巧与他交谈过,他看上去一如既往,并无任何殊异之处。”
旁边一人冷笑:“病得这般凑巧,怕不是临阵脱逃了吧。”
杜家老族长叩了叩桌案,底下的讥嘲与质疑戛然而止。
“陈公台这人,我倒是有几分了解,他绝不会临阵脱逃。”
杜家老族长一句话平息了所有骚动,而他也确实这么想。
陈宫这人太直,极容易看透。似陈宫这样的刚直之士,忍不得气,愿意为了自己所坚持的正确勇往直前,不惜引颈就戮。
“再等最后一刻钟。若是陈宫不来,便只能由我们引开‘南城门’附近的守卫,开启城门,请城外的大军入城。”
被老族长一锤定音,众人即使心中有怨,也不好再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即将抵达亥时一刻。
在压抑不耐,几近爆发的气氛中,只听“笃笃”两声,房门终于被人敲响。
几声低骂含糊而过。
侍从开了门。门外,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站在檐下,看不清容貌。
“怎么来得这般迟——”
族人的抱怨还未说出口,老族长已皱起花白的眉:“阁下何人?”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过分年轻的面貌:
“在下‘之旭’,是陈书掾家的书僮。”
顶着一众怀疑警惕的目光,之旭从怀中掏出一块缣帛,恭敬地低头,双手奉上。
“这是家主亲笔所写的书信,请贵人过目。”
杜家的人接过书信,奉给族长。
老族长再三核对,确定上面的字迹与陈宫所写的分毫不差:
“的确是陈公台的笔墨。”
众人皆放松了神色,唯有老族长的表情迟迟不见好转:
“他真的病得下不了床?”
之旭道:“家主染了风寒,这两日风寒愈重,若非迫不得已,他定不会失信于人。”
一人忍不住道:“没有他,我们如何引开城门附近的巡逻士兵?”
陈宫深受曹操信任,是曹氏倚重的幕僚。曹操离开东郡,濮阳城被交由陈宫、荀彧监管,只要有陈宫为他们开路,不说引得所有守卫反戈,至少也能暂时哄过巡逻的士兵,为他们提供方便。
没了陈宫,骗巡逻军离开就不是一句话的事,不仅需要大费周折的算计,还不一定能成功。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希望这么做。
“还请诸位放心。”
之旭打量着众人各异的神色,从怀中取出一物,
“此乃印信,即使家主不在,我们也能凭借此物更改巡防。”
曹操离开前,曾将一枚青中泛红的老虎玉佩一分为二,分别交给陈宫和荀彧,让二人以此为信物,安排濮阳城中的巡逻、防御等事。
有这半块信物在,将巡逻军队短暂地调离某个城门,并非一件难事。
两家的族人当即眉开眼笑,其中一个懂利害的,想伸手把信物拿过来,被之旭避过。
之旭的面色警惕而不悦:“此乃家主保管的重要印信,不可交到他人手中。”
这番作态,反而让老族长对他更加信任:
“郎君莫要动怒,都怪我这族人不懂事,我代他替你赔罪。”
见对方面色稍缓,老族长进入正题:“今夜已耽搁了许久,可否请郎君即刻启程,以免误了时辰?”
“这是自然。”
杜、傅两家各挑了一个小辈,两个门客。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不敢派出太多人,只凑了六个人头,为陈宫这边做接应。
之旭带着六人往南城门的方向走,半路上碰到了一支队伍。
六七个随从簇拥着前方的二人,杜、傅两家的士人认得他们,那是别部司马荀彧与曹操帐下的另一个谋臣,顾至。
杜、傅家两个年轻的士人低下头,即便知道对方未必认识他们,也不敢叫荀彧二人瞧见他们的面貌。
那四个体型魁梧的门客亦是佝着背,似乎藏着什么,不敢让对面发觉。
之旭倒是大大方方地上前打了招呼:
“荀君,顾君。”
荀彧客套回礼:“你是……公台家的?”
“正是。”
一旁的顾至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摩挲着腰间佩剑的绑带:
“岁除之夜,你几人怎在外头晃荡?”
之旭低着头,神色愈加恭敬:“家主怕今日城中守卫松懈,给了宵小可乘之机,故让我出来查探。”
“公台费心了。”荀彧温声道,“几位若是查探无误,便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多谢荀君。”
除了冷静自若的之旭,其余几人皆局促不安,跟在之旭身后匆匆离去。
留在原地的顾至与荀彧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并肩往府衙的方向走去。
已经离开的之旭等人来到一处相对昏暗的窄巷,停了下来。
“不好,荀彧与顾至在此,怕是无法将南城门附近的士兵调开。”
杜、傅两家的人经历了刚才那一事,早已六神无主:
“那怎么办,郎君可有办法?”
之旭垂着眸,似在苦苦思索。
片刻后,他斩钉截铁地道:“绕到西城门,我们调开西城门附近的巡逻兵。”
“啊?”
两家士人各自发出高低不同的惊呼,
“可是那些军队驻扎在南城门外的密林中,我们换了城门……要如何通知他们?”
“用原先定下的开门暗号即可。”
“用竹鸣和火光?可是青竹与火不会出声……”
“我自有办法。”
望着之旭笃定自信的模样,几人想起刚才他在荀彧与顾至面前侃侃而谈的从容,心中信了几分。
他们一路展示信物,成功来到北城门的哨台。
之旭又用刚才忽悠荀彧二人的方式,骗了下方的守卫,成功登上城墙。
他极其自然地与城墙上的守卒们打招呼:
“诸位,辛苦。”
守卒们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却也不敢怠慢,纷纷起身招呼。
之旭先是出示信物,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接着,在几个守卒的不安与局促中,他爽朗一笑:
“诸位,不要紧张。今夜是除岁之日,几位未能与家人团聚,仍在这高墙上吹着寒风,替我们守城,此等高义,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岂会为难?”
见守卫不再紧张,之旭才示意那四个门客拿出青竹。
“陈书掾知道各位守着寒风,无法归家,特地派我来送这些青竹,供各位焚烧,辟邪除祟。”
其中两个门客拉开外袍,抖出十几只竹节,又从袖囊中掏出了几只。
原来,这些门客的上身看似臃肿,并非因为体型壮硕的缘故,而是内藏乾坤。
瞧见这古怪的一幕,守卫们目瞪口呆。
“这……为何要藏在衣内?”
之旭叹了口气:“陈书掾虽惦记着各位,但这毕竟不合规矩……”
守卫们立时懂了。
从来没有让执勤人员在城墙上烧爆竹的旧例,自然要避人耳目。
先前质疑的守卫露出感动与愧怍之色:“陈书掾仁善,竟念着我等。”
至此,杜、傅两家的人已对之旭心服口服,听凭之旭行事。
之旭又开始发动巧言,哄守卫们在城墙上焚烧竹节。
起初,因为惦记着子时未到,他们不愿焚烧。但之旭抬出“我们要将烧完的空竹带回去处理”这个理由,让守卫们不得不妥协。
之旭几人好心来给他们送青竹,他们总不能恩将仇报,将人硬留一个时辰,一直留到子时之后吧?
“安心,下方的巡逻兵,陈书掾已经打点过,即使听到燃竹之声,也不会乱说。”
守卫们这才彻底放心,点起火堆,开始焚烧青竹。
十几个竹节同时燃烧,腹中的空气爆裂,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声响在夜色中颇为瞩目,也引来了一位藏在外墙附近,探头探脑的不速之客。
他是张邈军的斥候,发现城门并未打开,不由皱眉。
就在这时,上方落在一个竹筒,砸到他的脚边。
斥候皱眉,捡起竹筒,握着竹筒的指腹察觉到上方有无数划痕,似乎刻了字迹。
斥候心中一跳,带着竹筒回到林中。
他将竹筒交给主帅,主帅借着昏暗的火光,看到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南门有变,开西门,子时前。”
西城门那边,方圆百丈之内可没有能够藏匿军队的密林,而且离府衙与民居更远。
主帅虽有些不豫,但也知道开城门这事没这么简单,估计是陈宫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绕道,顺着密林向西,在西城百丈之外驻留。等到时机一到,确认城门打开后,立即进城。”
“是!”
张邈的军队来到西城之外,远远地等了许久。
这个距离听不到爆竹的声音,但等候在城墙下方的斥候可以听到。
不多久,斥候回来报信。
“主帅,城门已开!”
“走!”
这支军队一分为二,一队悄悄进城,夺取濮阳城的控制权,另一队留在原地,在外援护。
可让张邈军没有想到的是,夺城的士兵刚进城不久,城门就猝不及防地关上了。
第54章 俘虏 荀彧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蓦然……
为了及时洞察四周的变故, 留在城外援护的军队距离城门的距离稍远,等他们发觉城门的异常,想要阻止, 已晚了一步。
城外的将领瞪大眼,脸颊的肌肉狠狠一抖:“撞城门!”
城门被关,必生变故。
是计!?
将领勒住马缰,大喝:
“十五屯到后方望哨,左部搭建攻城梯, 右部继续撞门。”
几个士兵将飞梯抬了过来,搭在城墙上。
大半士兵向着飞梯的方向聚集,行至半路, 忽然有十几个士兵发出惨叫, 抱着腿, 痛苦地蜷着身。
“是陷阱!”
队伍大乱, 将领沉着脸,命令士兵停在原地,派亲信上前查看。
亲信谨慎的上前, 走到跪地哀嚎的士兵面前,拔出扎入他脚底的物什。
亲信带着一块巴掌大的木板回返。
“将军请看。”
月光之下, 一块巴掌大, 木牍厚的木板染着刺目的红, 上方榫接着五根长达三寸的木刺。
那木刺底部有毛笔那么粗,顶端又被削得极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竖在城外的草地上, 等待它的有缘人。
光看木刺的大小与长度,将领便觉得后脊发凉,脚底板隐隐作疼。
普通士兵的鞋履大多是用麻、葛制成, 极其轻薄,根本挡不住这些木刺,一旦踩实了,扎入脚底,必然破肉见骨。
“都仔细着脚下,升云梯——”
即使有了准备,足够谨慎,但在漆黑的夜色与杂草的掩护中,仍有不少士兵踩中木刺,脚板破开鲜血淋漓的大口,痛得几近失去行动能力。
将领阴着脸,盯着紧闭的城门,狠狠攒紧缰绳。
如此不起眼的小玩意,竟妨碍了攻城的时机,削灭了他们的士气。
“先是城门,再是陷阱,城中早就做足了准备,引我们踏入。”
裨将又急又怒,
“将军,陈宫与杜、傅两家只怕背信弃义,早已向曹氏交了底,我们可要撤兵?”
将领瞪着乱成一片的队伍,进退两难。
“将军!”
将领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咬牙:
“撤!”
一墙之隔的城内,士兵们涌入城中,却发现西门附近的城区格外安静。
“不对。”主帅示意众人停下。
“初岁之夜,岂会如此安静?”
即使还未到子时,城内民众还未开始燃烧竹节,也不至于一点响动都听不着。
想到今夜临时更改了进城的方位,且西门远离府衙和密集的民居,主帅脸色骤变。
可他还来不及说话,身后便传来金属大门移动的声响。
有人在关闭城门。
“不好,撤!”
士兵正要调头,忽然,两边高处射来无数箭雨,密密麻麻的箭雨宛如沾面即湿的春雨,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让人难以躲藏。
只几个呼吸的间隙,两侧的士兵便倒下了半片。
主帅目眦欲裂,挥退几支迎面而来的箭矢,却还是被射中了左肩:
“快撤!从城门撤离!”
士兵们慌乱逃窜。城门近在咫尺,不过二十丈,可这短短的二十丈,却像是无法抵达的天堑,远得让人绝望。
主帅身上已经中了几箭,因为鱼鳞甲的保护,他伤得并不重,只是些许皮外伤。
可普通士兵的皮甲与木甲并不能近距离抵御箭矢的冲力,眼见倒下去的士兵越来越多,主帅红了眼,声嘶力竭地大喊:
“往两边散!找掩体!先避箭雨,再出城门!”
两侧的房屋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将他们困在逼仄的空间内,任由箭矢宰割,可与此同时,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后方幸存的一部分士兵中,早已有人为了躲避箭雨,凭着本能躲到房屋的空隙间,借着屋舍躲避箭雨。
可当他们进入巷道,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巷道之内,等候已久的刀光一闪而过。
更让士兵们绝望的是,他们好不容易靠近城门,却发现城墙上架起了无数弓箭,靠近城门的方位,也开始降下箭雨。
“死,或者降。”
城墙上,一人冷声喝道。
“降,我们投降!”
处于极端惊惧的士兵纷纷大喊,丢下武器,箭雨随之停歇。
主帅捂着肩,脸色比地上死去的人还要难看。
眼角余光瞥到无数把对着自己,引而不发的弓箭,他缓缓抿唇,将武器丢掷于地。
“末将乞降。”
一刻钟后,主帅与杜、傅家的两个小辈被五花大绑,押到顾至与荀彧的所在。
在此之前,顾至与荀彧一直在衙中下棋,此刻,一局对弈已接近尾声。
“属下幸不辱命。”徐质行完礼,向二人汇报此战的经过。
不久前,徐质结束了变声期,声线变得浑厚,与成人无异。
今夜,他按照顾至的要求,剃去了满面的胡须,用“之旭”做假名,冒充陈宫的书僮,前往杜、傅二族的住地。
他带着由顾至所写,伪造陈宫字迹的书信,利用一系列的表演,骗过了世家的人,成功地将敌军引进西侧的城门,来了个瓮中捉鳖。
“果然不出将军所料,杜、傅两家的人与城外的士兵约定了多个暗号。若要传讯,他们会在末尾加一个特殊的符号,以辩真伪。”
如果不是他从两家小辈口中骗出了这个符号,一同刻在竹筒上,张邈的军队根本不会相信上面的内容。
杜、傅两家的小辈蜷在一角,心中尽是悔意。
“只可惜,城门外留守的那支军队倒是撤得飞快,我本来已准备好了落石与热汤,就等着他们登上云梯的时候招呼一番。”
徐质对此深感遗憾,却也知道,如今局势特殊,应当竭力避免一切无谓的损耗。
“将军在城外布下的陷阱是什么,我看那小小的百来个陷阱,扎得敌军嗷嗷叫,连藏匿动静都顾不上了。”
顾至从案几下方取了一只木匣,打开顶盖:
“就是此物。”
徐质探头一看,瞧见了底部比他小拇指还粗还长的木刺,咽了咽唾沫:
“果然很痛。”
他没被扎过,就已经觉得痛了。
这五根大针,老虎来了都得先“嗷呜”后“嗷啊呜哇”。
荀彧也往匣中瞥了一眼,失笑:
“这就是你找马小郎做的‘秘密武器’?”
为防误伤,顾至盖上木匣的顶盖,扣上安全锁:
“正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马小郎画了图示与想要的功效,他花了两日,做出了这块‘五刺木’。”
马小郎就是几个月前,曹仁从温县救下的孩童,单名季。
起初,顾至与其他人一样,以为马季只是一个普通的被家人抛弃的孩童,直到他发现马季喜欢一切精巧的造物,能对着雁鱼铜灯看上三天三夜,并用柴刀制出一个类似的灯具时,他的心中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在三国几个大发明家中,确实有一位姓马。
于是,顾至带着他抽象的画作,带上了充足的工具,找上了马小郎。
他将此物的作用与大致的外形详细描述了一遍,马小郎认真聆听,研究了两天,确定了最终成品。
陷阱本身并不算难,只需要将木刺削好,榫接到切片的木板上。
但,如何能让木刺在折不断的同时,保障最大的杀伤力与最简短的制作时间,需得由工匠仔细权衡。
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而言,他最后制出的成品已足够优秀。
顾至找来城内的数个工匠,让他们依照成品,批量制作陷阱,做了一百多个,让人趁着夜色,悄悄放到西城门墙外的草地上。
铁蒺藜,木刺版,plus,低成本,高效率,随机寻找攻城的有缘人。
地上的主帅沉默地听着,面如死灰。
他原以为是盟友背叛,方才招致今日的祸事,岂止,竟是他们所有人被摆了一道。
杜、傅家的两个小辈再也按耐不住,求饶道:
“我等一时糊涂,还望司马与将军能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徐质暗中撇了撇唇。
“既然有将功赎罪的心思,那就将你们知道的一切全部道出。”
院中传来竹筒焚烧的哔啵声,已到了岁诞之日。
等处理完所有事务,子时过半,已至凌晨。
困意如潮水般袭来,顾至掩了个哈欠,捻起一把棋子,准备收入匣中。
温暖的掌心按住了他的手。
“放着吧,先去歇息。”
荀彧声线温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明日还有诸多变故。你身子刚刚好转,不宜过劳。”
顾至松了手,缓缓起身:“那我便回去……”
“住所距离府衙太远,夜风又大,后院有不少屋舍,先到那将就一晚。”
顾至已困得耳畔模糊,听了荀彧的话,他揉了揉眉心,没有拒绝:“有劳文若。”
随着荀彧的领路,他飘飘忽忽地来到卧室,脱了外袍与鞋履,将整个人埋入了被子。
一股极其清淡,非常好闻,又甚是熟悉的香气从怀中的被子传来,涌入鼻腔,彻底罢工的大脑失去了判断力,只依稀将被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荀彧关上房门,就瞧见顾至俯面趴在被子的上方,整个人压着被子,身上空空如也。
他无奈地走近,想将顾至压在身下的被子抽出,却被顾至抓得更紧。
“顾郎,当心着凉。”
“Zzzzz……”
见他已然熟睡,荀彧止了话语,小心地推动他的肩,想让他翻个面,睡得更舒适一些。
忙活了许久,沉睡的顾至终于仰面向上,压在身下的被子被解救成功,安分地盖在他的身上。
荀彧抹去额角沁出的些许薄汗,捉过顾至的手,把了一次脉,将手塞入被中,往内侧掖了掖。
直到为他摘下束发的发带,放在枕边,即将离开的时候。
荀彧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蓦然一凝。
第55章 出走 “怕文若生气。”
困意如山一般压下, 意识被拉了闸,只剩下一片黑。
在熟睡的前一刻,顾至感到脖颈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像是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
若即若离的触感,短暂得仿佛错觉,顾至无瑕辨认其中的真伪,任凭自己沉入梦乡。
第二日,当顾至醒来时, 天色已经大亮。
留在肢体内的疲惫一扫而空,顾至起身穿衣,简单洗漱了一番, 拉开房门。
一个侍从守在院内, 听到动静, 朝他行了一礼:
“郎君早, 可要备一份朝食?”
“荀司马用过没?”
“回郎君的话,荀司马一早就去前堂办公,许是还未用过。”
“那便备上两份, 送到前堂。”
顾至正要往前院走,忽然吹来一阵大风。
他按住乱飞的长发, 这才发现束发用的织带不知何时散落。
顾至回屋寻找, 在枕边看到了那条被团得整整齐齐的织带。
他脚下一顿, 拾起织带,磕磕绊绊地束着发。
盘得如此整齐,显然, 发带并不是在睡觉中途因为翻身而散落,而是荀彧在离开前为他解下的。
想到荀彧一贯以来的体贴入微,顾至不由心神微晃。过去相处的回忆如涓涓细流涌上心头, 被他毫不犹豫地打断。
他收敛心神,准备离开。房中隐隐飘动的香气已散了许多,却仍然依稀可闻。
“……”
顾至想到昨晚睡前嗅到的淡香。
当时因为太过困倦,无暇思考,但现在,熟悉的香气再次萦绕,即使再浅淡,他也知道自己在何处闻过。
这个房间,莫非是……文若在府衙的休憩之地?
好不容易平稳下的思绪,又开始伸展触角,带着文若的一言一笑,戳着坚如磐石的心防。
顾至被戳得烦乱,抓住心中的作乱的几只触手,一条条地扯开。
等顾至来到府衙的办公地点,他已再次回复平静。
远远看到堂中坐着的荀彧,顾至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又及时遏止,慢吞吞地挪进屋。
荀彧提着笔,面前展着一卷书简。他的视线落在竹简之上,却找不到聚焦之地,竟有一些神不守舍。
这还是顾至第一次见到荀彧走神,连他进了屋都未能察觉。
顾至盯着荀彧那张每日看着能多用两碗饭的面容,将目光凝注在他的眉宇之间。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荀彧的眉心似乎皱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比平时看着要锋利一些。
“家主,顾小郎君,饭来了。”
炳烛和方才守在院子中的侍从一同端着食案,趋步进门。
荀彧蓦然回神,看到了不远处的顾至。
他习惯性地展露笑意,神色已然柔和。
“何时来的?”
“就在方才。”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至稍稍将目光错开一分,又挪回原位,
“找你一同用食。”
侍从抬走了办公用的书案,换上了两个小巧的食案,将漆盘中的碗碟一一摆好。
今天的早餐较为简单,一碗粥,一个烤饼,以及一小碟肉醢。
顾至这边被超级加倍,烤饼叠了三层高。
因为在荀家蹭吃蹭喝了许久,如今,不需要特意询问,炳烛也能精准地衡量他的食量。
荀彧用完朝食,没有如往常那般继续办公,而是端坐着,安静地望着顾至。
顾至可以面不改色地当着曹操等人的面啃大饼,一啃一个嘎嘣脆。可当盯着他啃饼的人换成了荀彧,面不改色继续啃的难度直线上升。
顾至放下烤饼,取出袖囊中的手巾,揩了揩嘴角:
“文若莫非有什么心事?”
被如此直白地询问,荀彧微不可查地一怔,垂眸拂平膝前的衣角。
“前几日,我向东郡各城寄了加急的书信,予以示警。”
荀彧徐徐开口,
“而今,尚有临邑、博平、阳平三座城了无回音。”
这三座城池距离濮阳不算太远,按理说早就应该到了。
“兴许是因为岁诞耽搁了。”
顾至如今宽慰道。可他与荀彧都心知肚明,这个可能性很低,即使是过着年,守城官接到代太守的急信也不可能不回。除非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起了反心。
事实上,除了濮阳之外的十四个县城里,只有三个城掉线断联,这已经是相当乐观的结果。
哪怕那十一个回信的县城中,不乏有心思各异,暗中观望的,至少,明面上他们仍然承认东郡太守的统治。
而在原著中,东郡之战九死一生。曹操在原著中强压豪强,以杀制之的做法,让十二个县城接连背叛,毫无守卫的可能。
剩下的三城,是靠着荀彧、程昱、枣祗三人,赌上性命守下来的。
阻止曹操杀鸡儆猴,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让东郡境内的世家、官员没有那么强的逆反心,给他与文若减少了许多麻烦。
“有了昨日的教训,敌军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濮阳侵扰。”
荀彧望着顾至的目光专注而认真,口中之言,却似一道惊雷,
“我欲前往博平。”
三城之中,博平县距离濮阳最近,由南郡名士许汜代为监守。
许汜……
顾至努力回忆着这个名字,只回忆到光溜溜的一片空白。
三国人物太多,原著中涉及到的路人甲数不胜数,他实在想不起这位许汜是哪一号人物。
但是能让他稍稍感到有些眼熟的名字,大概率是史书或者原著中出现过的剧情角色。结合当下的局势、背景,顾至初步断定,这个许汜应当和陈宫一样,也是在这个节点背叛曹操的人。
那么,博平县现在可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陈宫已叛,城中诸事,还需要文若处理。若一定要走这么一遭,就让我去吧。”
顾至起身,在荀彧身边坐下,
“若博平县有异常,我便早些回来……”
“不可。”荀彧蹙眉道,“你身子未愈,还饮着药,岂可奔波劳累?”
“我可以把药带着上路。”
荀彧被这偷换概念的手法一堵,沉下脸:“胡闹。”
从未听荀彧说过一句重话,从未见荀彧冷过一次脸的顾至立即闭了嘴。
见此,荀彧缓了声:
“明日,我动身前往博平,来回大约需要四五日。顾郎这几日什么都不用做——记得按时饮药。”
顾至保持着沉默是金的原则,徐徐点头。
荀彧顿了顿,暖如熏风的声嗓更低了些,如晃动的羽毛,一触即离:
“……生气了?”
“怕文若生气。”
“我怎会生你的气?”
拂面而过的声息带来一些燥热,可顾至全然没有关注的心思。
他的心里只想着一句话:
文若当然会生气。
因为——
当天下午,趁着荀彧忙于公事,顾至写了一封辞别信,悄悄塞在昨日那间卧室的枕头下方。
他带着行囊,带着佩剑,来到陈宫家。
陈宫住宅的附近围了一队士兵,以保护之名,行监视之实。
顾至悄无声息地飘进陈宫家隔壁的院子,又悄无声息地顺着两家之间的围墙,飘进了陈宫家。
他成功避开了外面的守卫,却避不开院子里的人。
陈宫正在院中烦躁地踱步,见到顾至,缓缓捂住胸口。
顾至停顿了片刻,确认陈宫没有因此倒下,方才放心地开口:
“公台,许久未见。”
陈宫脸色阴沉:“四日前才刚刚见过。”
顾至听而未闻。方才避着人赶路,耗了些许精力,见院子中有个马扎——在汉朝的学名叫作“胡床”,顾至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坐下。
被翻墙而入,还被抢了坐具的陈宫:“……”
直到坐好,顾至才纠正了开场白:“公台,又见面了。”
一听到“又见面”三个字,霎时间,一段极其糟糕的回忆攻击了陈宫的大脑,让他的脸色愈加铁青。
“风寒可好了些?”
这句关切,分不清真假,可不妨碍陈宫回以冷笑:
“托顾郎的福,死不了。”
顾至切入正题:
“元直可在?”
陈宫冷着脸,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他出去了,你要见着他,少说也要等一刻钟之后。”
顾至缓缓颔首,没再说话,竟像是要在这等到徐庶归来。
陈宫瞧着他这么不见外的模样,一口浊气堵在胸口。
眼不见为净,陈宫当即转身,往屋内走。
“公台,简单点招待,一碗温水。”
陈宫:???
他难道以为自己进屋,是为了给他倒酒倒茶?
险些摔倒的陈宫扶住门框,转过身,看到顾至唇角那道还来不及收起的弧度。
果然又是在戏弄他。
陈宫目中含刀:“顾郎就不怕我在水中下毒?”
顾至现出几分疑惑:“公台哪来的毒?”
陈宫道:“我屋中不但有毒药,并且,那毒药见血封喉,怕是顾郎饮下,就再也走不出我这院子。”
顾至却只是催促他:“那你快去。说得这般多,还没毒死,就先被你渴死了。”
陈宫未曾想到顾至竟连一点猜疑都无,对他说的话一概不信。
连口舌纷争都讨不到好处的陈宫忿忿进屋,忿忿兑了一盏温水,忿忿地递到顾至面前。
“多谢公台。”
见顾至竟然真的毫不犹豫地将盏中之水一饮而尽,陈宫心中愈加郁卒:
“你究竟从何处得知——我,杜、傅两家欲里应外合,引敌军入城?”
“此事乃机密之言,不可告知。”
得不到答案,陈宫没有再问,回到院中,颇有些心灰意冷:
“你们要如何?杀了叛徒,还是等曹操回来,亲自处置?”
不等顾至回答,他便自嘲一笑,
“不管哪种选择,我都是必死之人,何必花心思来往。”
顾至将空盏搁在旁侧的石台上:
“必死之人?我看未必。”
他看着陈宫,难得多了几分认真,
“公台有通敌之心,却未有通敌之实。若能将功补过,岂会有‘必死’的道理?”
第56章 先斩后奏 当真好得很。
似乎没想到顾至竟能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提建议, 陈宫在短暂的恍惚后,压下了心中的复杂感触:
“我若贪生怕死,又岂会有通敌之心?”
顾至忆起荀彧对陈宫的评价, 对荀彧笃定出口的“陈宫必叛”,有了更深的体会。
有的人,为了生,宁愿违背自己的心,做一些不义之事。
但有的人, 为了自己的心,为了心中的义,可以置生死于度外。
顾至不知道陈宫心中的义, 但他明白, 陈宫的决心不可转圜。
陈宫叹了一声, 不知是为了无常的世事常, 还是为了这望不见前路的世道:
“似顾郎这般,不被世俗所拘的人,为何会为曹操这样的人卖命?”
“卖命?”
“莫非不是?”
顾至否决道:“命只有一条, 何其珍贵。我在曹操帐下领了一个虚职,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 可没打算将我的命押上去。”
陈宫无言:“……你明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可我就是这个意思。”顾至悠悠道, “大丈夫何患无主, 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何必吊死在同一棵树上。”
陈宫几乎要被气笑,他想与顾至掰扯士者的气节, 但顾及着自己的立场,最终将满腹的争论咽下,只不解地询问:
“那你为何要为曹操守着这座城?”
“曹孟德, 目前还算是一个合格的老板。”
顾至不带个人喜恶地评价道。
在穿越的最初,他并不想加入曹操的阵营,只想找到兄长“顾彦”。但在相处了几个月后,他的想法出现了一些偏移。
除去态度不明的戏志才,荀彧、郭嘉、曹昂、徐质……这些人都是他留在曹营的理由。
陈宫无法理解顾至的话,更不知道他口中的“老板”指的是何物。
话不投机半句多,无论多少次,他都与顾至说不到一处,如今更是站在了截然相反的对立面。
……不,不止顾至。
他与荀彧、程昱、郭嘉、戏志才……与曹营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如此,难以投机。
从来不会悲春伤秋的陈宫,难得生出几分惆怅:
“既然顾郎与元直认识——等元直回来,能否请顾郎带着他离开,以免他因为昨日之事……被我拖累。”
顾至直言道:“以元直的身手,若他想要抽身,直接翻墙离去就是,何须用到我?”
陈宫摇头:“元直仗义,不愿弃我而去……”
正说着,围墙的顶钉上方悄无声息地飘进一个人影,正是“仗义的元直”。
徐庶飘进院子,还未站定,就看到院中霸占了胡床的顾至,险些脚下一崴。
“顾郎?”
他注意到顾至身后背着的行囊,连忙询问: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我将在今夜启程,赶往博平,”顾至从胡床上起身,“此次前来,虽冒昧唐突,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托付给元直……”
徐庶一听他要离开,当即站直了身:
“不妥,不妥,如今东郡境内危机四伏——”
顾至忽然道:“元直如何得知?”
徐庶不由卡了壳,对上顾至多了几分凝肃与审视的目光,他几度犹豫,最终还是说出了实话:
“抱歉,顾郎,先前骗了你。”
他焦灼地抓了抓发髻,显出几丝烦躁:
“其实,我前几日进入濮阳城,恰巧与曹操的大军错开……这件事并非巧合。”
陈宫蓦然瞠目,呼吸变得急促而凌乱,不可思议地瞪着徐庶。
唯有顾至仍维持着相对平静的神色:“元直来此,另有目的?”
徐庶沉肃地点头:“正是。”
正待继续说,他忽然瞧见陈宫青中带紫的脸,被吓了一跳:
“公台莫非风寒加重?可要我去找医匠来?”
陈宫捂着胸口,看向徐庶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被判了死刑,即将与他一起被秋后问斩的哨探:
“元直你……莫非也是为了与其他势力里应外合,开启濮阳城的城门,方才混入城中?”
“对……不是。”
下意识地应了半句,徐庶猛然回神,一边否认,一边错愕地看向陈宫,
“什么里应外合,公台你在说什么?”
顾至解释道:“公台昨日欲行逆乱之事,打算与敌军里应外合,将敌军引入濮阳城内。”
徐庶面露惊色:“所以门外那些士兵,是为了监视看守?”
“正是。”顾至重提旧事,“若元直能答应我的请求,在我离开的这几日——保护荀文若的安危。那么,待到事成,我可为你与公台掩护,将你二人平安送出东郡……”
“你这可是为难了我。”徐庶一脸苦色,“我来东郡濮阳,就是为了保护你。你现在却要独身离开,前往危险之地,让我留下保护另一人……”
此话一出,不仅让误会徐庶的陈宫愣住,也让一直维持着镇定神态的顾至现出了几分诧异。
“保护我?”
“正是。”徐庶长叹了一声,“我与志才,早在一个月前,便通过书信了解了彼此的近况。我这次来濮阳,并非来找志才,也不是真就那么恰巧,和他一前一后地错过——我来此,是受了志才的嘱托,为了保护你的安危。”
顾至蓦然一怔。
“志才不想让你察觉,要我找借口瞒着。我不好离你太近,就听从志才的提议,在公台家借住。”
听了徐庶的解释,陈宫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由紫转青,又由青转红。
“戏志才——”
戏志才让徐庶住在他家,哪里是“瞒着顾至”?分明是在掣肘他的行动。
除夕那一夜,就算顾至没有提前登门,戳破他的计划,有徐庶在,他陈宫但凡想要出一次门,都瞒不过耳聪目明的徐庶。
“他让你监视我?”
见到陈宫脸上的怒气,徐庶下意识否认:“不,志才从未让我监视你,只是……”
只是,确实说过一些……要他多关注陈宫的安危,以防他遇到不测的话。
再联想陈宫目前的窘境,徐庶难得多了点讪讪的意味,揩了揩鼻尖,不再多言。
顾至回过神,想起戏志才临走前只是把竹简交给自己,什么话也没说……顾至的心口咕噜噜地冒着小气泡。
阿兄,总是这样。
他不愿为难徐庶,试探着转了口:“既然如此,能否请元直同行,随我前往博平?”
“这是自然。”好似生怕他拒绝,徐庶立即应下。
随即,他看向神色复杂得能写三本书的陈宫。
“抱歉,公台,我先随顾郎前往博平城,等回来了再替你周旋。”
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地和顾至说“元直不愿弃我而去”的陈宫:“……”
罢了,自从王肱逃亡,他的脸已经疼过无数次,何妨再疼一回。
“二位径直离去便可,何须告知于我。”
陈宫转身,正心神俱疲地往屋内走,可他只走了两步,就被拦了去路。
“顾某也有一事想要嘱托公台……”
“没空,不答应,我是逆竖。”
受了陈宫的冷脸,顾至反而笑得愈加畅怀:
“那就请公台莫要怪我‘先礼后兵’。”
陈宫瞪大眼,正要怒喝,忽然后颈一痛,从此人事不知。
顾至抓着晕倒的陈宫,往徐庶那一丢。
“劳元直拎着。”
“拎……拎着?”徐庶托着陈宫的两腋,不得其解,“你为何要打晕公台?”
“要进入博平城,取得许汜的信任,少不了公台的帮助。”
如果不是心中已有成算,他也不会一直与陈宫絮叨,在“将功折罪”这个问题上掰扯了这么久。
“这……可是你直接把人打晕,”徐庶斟酌着措辞,“我只怕他醒来之后,不愿相助。”
“难道我不把他打晕,他就愿意相助了?”
顾至回得理直气壮,没有半分迟疑,
“反正都是‘不愿’,那便直接打晕了带走,省时省事。”
徐庶沉思了片刻,竟被顾至说服了。
一刻钟后,他与顾至联手,将陈宫悄无声息地运出住宅。
在离开前,顾至找到了徐质,让他这几日务必跟在荀彧身边,保护他的安危。
徐质对顾至与荀彧的对谈一无所知,以为顾至这回离开,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公出任务。
他郑重地颔首:“将军放心,我定守好荀司马的身侧,不让可疑之人踏近半步。”
顾至拍了拍他的肩,唇角的笑意多了一分飘忽与不同寻常:
“还有……多担待一些。”
多担待一些?多担待什么。
徐质一脸困惑,并没有在意。
当天下午,顾至便带着仍然昏迷但被乔装过的陈宫,与徐庶一起,离开了濮阳城。
徐质谨记着顾至的嘱托,直到傍晚才找贾信换了班,前往府衙,执行他的临时任务。
很快,徐质就知道顾至临走前那句“多担待一些”是什么意思了。
从来温和待人,不会与任何人起争端的别部司马荀彧,此刻神色冷凝,带着让徐质望而生畏的威势,寒声询问:
“顾郎现在何处?”
徐质双唇打着绊,磕磕巴巴地回答:
“不……不是您吩咐将军,让他前往博平的吗?”
此言一出,徐质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只见荀彧面上的寒意更甚,几乎要将周身的气息冻结:
“……备马。”
府衙中的所有人讶然失色:“荀司马?”
荀彧抬手,食指的节骨抵着前额,只一个呼吸,便已恢复往日的平静:
“不用备了。”
他放下手,看上去已无殊异之色,
“炳烛,替我研墨。”
一下午的时间,足够快马疾行几十公里。即使立即去追,也决计追不上。
先斩后奏,先发制人……当真好得很。
郊外。
鼻尖传来的阵阵痒意,让顾至心中有了些许不妙的预感。
文若一定会生气……但应该,不会特别生气吧?
第57章 取信于人 陈宫的正确使用方式。……
“顾郎, 天色已暗,是否寻一处住所,休息一晚再走?”
“也好。”
此处距离博平城, 少说还有一百多里,明天早点赶路,总能在日落之前赶到,不必急于一时。
徐庶拥有丰富的赶路经验,时常在村落各地借宿。
他将昏迷的陈宫留在马背上, 趁着天色还未全黑,敲响了一家农舍的院门。
被虫蛀了几个孔洞的木门被打开了半尺,一个黑脸大汉的半张脸孔出现在木门后方, 眼中尽是防备与警惕。
徐庶取出钱币:“我与兄弟二人, 欲在贵舍借宿一晚……”
“不借。”
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激起的风扬起徐庶鬓角的碎发, 他却似习以为常,转身走向下一家。
“世道乱,提防心重一些, 对他们来说倒是好事。”
徐庶像是在为顾至解释缘由,敲响了另一家大门。
顾至扫了眼隔壁马背上的陈宫, 忽然就想起了曹操与吕伯奢的故事。
因疑结成仇, 一剑杀满门。
借宿有风险, 投宿需谨慎。
马背上的陈宫忽然发出一声低咳,悠悠转醒。
他发现自己正跨坐在马背上,面朝下, 趴在马颈边;两手环成一个圈,被麻绳绑在马脖子上。
陈宫疑惑,陈宫惊怒。
“顾郎!”
“你醒了?”
顾至策着马, 来到陈宫的旁侧,若无其事地替他扶正上身,
“今日先在农舍休憩一晚,明日动身赶往博平。”
因为猜不出顾至的用意,陈宫内心早已乱作一团。他的理智被怒气烧灼殆尽,只留下歇斯底里的控诉:
“你如此作为,与劫匪何异?”
“无异。”
顾至承认得极为爽快。陈宫狠狠一噎,竟有些哑口无言。
直言不讳的承认像是一捧捉不住的水,让他有力无处使,全力的一拳打在空处,徒留一身憋闷。
“你究竟想做什么?”
见陈宫终于冷静了一些,顾至才收了气人的神通,神色间多了几分认真:
“公台可愿与我打一个赌?”
……
两日后,博平城的县衙门口迎来了一场热闹。
“我有急事要找县官,让我进去!”
“哪来的臭要饭的,这可是公衙,岂是你造次的地方?”
县衙门口,鼓槌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脏乱的男子被两个士兵拉扯着,不让他靠近县衙一步。
可这个狼狈不堪的男子好似疯了一般,一边往前头拧,一边放肆大喊:
“许汜,许元礼,出来一见!曹操已识破你的异心,再不出来,你我危矣!”
士兵一听这人竟敢直呼县官的大名,吓得哆嗦掉色。
其中一个士兵堵上他的嘴,正想给他一肘,把人拖下去,忽然,县衙内匆匆跑出一人,正是县衙中的主簿。
“快,把这人带入衙中,县官要见他。”
听了主簿的吩咐,两个士兵虽惊愕不解,却不敢怠慢,连忙将这古怪的闹事者带入衙中。
等此人被捆上手,押到后堂,坐在上首的县令许汜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退下。
他观察了片刻,依稀在闹事者的脸上看到了熟悉了影子,连忙起身,走到下首给对方松绑。
“竟是公台,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堂下之人正是陈宫。他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忿忿咬牙:
“曹操,豺狼也。我自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就想另寻明主,迎张邈入城。岂料,曹操早就识破了我的计谋,让他的心腹抓住我,百般羞辱……”
想起顾至为了顺利出城而给他做的变装,陈宫脸色一绿,绿得极其通畅。
许汜见他如此神色,已信了几份。
只是他行事老道圆滑,即使他早就背叛曹操,通了敌,也不愿让人抓着把柄。
在陈宫声声泣血的控诉中,许汜故作惊讶,扶着陈宫的手往后缩了一些:
“公台,曹太守待你不薄,你岂可如此?”
陈宫见他脸上的痛惜之色不似作伪,心下讶然。
这正气凛然的模样让陈宫横生了几分不确定,可一想到顾至的话,陈宫只得半信半疑,将话锋转了个方位:
“元礼不是早有察觉?曹操图谋东郡已久,为了得到东郡,他不择手段,先将王肱逼离,后又装出一副慷慨相助的模样,让不明就里的东郡民众对他感恩戴德。此等奸邪狡诈,假仁假义之辈,岂是明主?”
话说到一半,陈宫再次难掩怒意。
他十天前就知道了真相,按理说应该已经过了最生气的时候。可他每每想起这事,心中都像浇了一层热油,无法平息。
而许汜的反应更让陈宫失望不已。
顾至愿意和他打赌,放他来找许汜“求援”,这本是一个谋取东郡,让曹操失去掌控的好机会。却没想到,比他更早知道曹操的秘密,并且写信提点他的许汜,非但没有反意,竟还出言指责他的背叛。
“好好好,是我陈宫枉做小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既然不同道,陈某这就离开,绝不留下来碍眼。”
陈宫怒气冲冲地转身,被许汜急声喊住。
“公台,且慢。”
“怎么,莫非元礼还要抓着我这个‘逆竖’,去曹太守面前邀功?”
正如顾至所想,陈宫呛人的本事一流。也正是这直来直往的呛人之语,让许汜在恼怒的同时,一步步削减了对陈宫的提防。
“公台,且冷静一些。你我相交多年,我岂会害你?”
许汜在心中骂了一句“好个莽夫,多年过去,脾气仍毫无寸进”,面上却带着惆怅与叹息,
“若曹孟德确如公台所说,并非明主——此事当从长计议。”
听到这软和了许多,甚至充满暗示意味的话,陈宫心中非但没有欣喜,反而缓慢而清晰地咯噔了一声。
他只是见事迟,并非傻子,许汜前后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许汜……多半给顾郎猜中了。
这人早有异心,比他筹谋得更早,甚至故意写了那封“提点”的书信,只为了拿他做枪,让他做那个出头鸟,搅乱东郡的局势。
陈宫不由暗恨。
假如许汜不曾装模作样,直截了当地承认他的反心,陈宫定会相信他的难言之隐,绝不信任顾至那个变幻无常、行事莫测的少年。
可偏偏,许汜竟与曹操一个德行,又要把人当傻子哄,又要占尽名声。
做下如此虚伪的行径,又岂会是一个好人?
许汜不知陈宫心中所想,故作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却被陈宫避开。
见此,许汜反倒不再生气,心中暗笑。陈宫此人如此好懂,若能借他之力,说动东武阳那些愚笨之人,一同背弃曹操,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许汜决定借助陈宫在东武阳的人脉,筹谋东郡太守之位,自然不会再让他去想着什么张邈:
“投效明主,这自然没有过错。但是公台可有想过——若你迎进来的又是一个狡诈之徒,甚至还不如曹操,那当如何?”
正任由满腔怒火灼烧己身的陈宫,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由浑身一僵,手心足心好似被抽走了温度,动弹不得。
他并非想不到这个问题,但是他不愿去想。
如今被许汜点破——哪怕许汜存着私欲,是为了自己——陈宫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再无侥幸之意。
他想起昨日,在农舍幽暗的烛光中,顾至曾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话。
“公台背叛曹孟德,究竟是为了心中的道义,还是为了一时的激愤?”
他与曹操不是一路人,迟早会弃曹操而去——这一点,陈宫非常确信。
可另择名主,与开城投敌,两者并非一回事。
他妄图打开城门,引敌军入城的做法……确实不能用“道不同”来解释。
他只是想报复曹操的愚弄。
想通了这一点,陈宫本就风寒初愈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
这一份苍白,却让许汜生出了误解,以为自己的话术成功动摇了对方。
他于是放缓了声,摆出一副明主的关怀:“公台一路奔波,疲累不堪,不如先去后院歇息。等公台歇息好了,我再与公台细细分说。这东郡的未来,还需要公台操心呢。”
陈宫本该勃然大怒,指着许汜怒叱他的装模作样。
可他接连受到了冲击,心神不稳,昨日又一夜未眠,着实没有心思再与许汜纠缠。
他被侍从领到后院,神色恍惚地坐在榻边。
“陈书掾,请喝茶。”
一只陶杯被递到手边。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陈宫接过水杯,刚饮了一口,就冷不丁地想起刚才那耳熟的声音属于谁,一口水蓦然喷出。
为陈宫递上水杯的徐庶被喷了个正着,无语地擦拭着脸上的水渍。
“你——”
见到徐庶,陈宫遽然一惊,急切地转头,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顾至。
顾至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能让陈宫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给徐庶递了手巾,在陈宫即将开口的时候,食指触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陈宫沾了些水,在旁边的木案上写字。
“你们怎么进来的?”
冬日干燥,水渍转瞬即干,只能看个依稀。
顾至写道:
“县衙缺少服侍之人。”
他在出门前带了几份伪造的棨传。虽然身份和通行证是伪造的,但是文书上的盖章可是真的,来自大汉政府同一发授的官印。
只要官印是真的,那这身份就是真的。任凭博平县的人眼睛瞪得再大,也找不出伪造的痕迹。
陈宫也想到了顾至包裹内的那几份文书,神色又古怪了几分。
“荀文若倒真是纵着你。”
顾至看着这莫名所以的话,知道陈宫约莫是误会了什么。
印章自然是他从曹操手头顺来的,早在一个月前就提前做了准备,并非来自荀彧。
荀彧虽然贴心,却不会为他作伪。
不过……
顾至在桌上落下了一句:
“文若不会做这种事,但他确实纵着我。”
第58章 毛玠、张燕 “啊。对。他是我的远房从……
陈宫:?
陈宫:???
一瞬间, 陈宫脸上像是多了一个熊猫头吸氧的表情包,两眼迷离得几近窒息。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吐槽。可直到脸颊憋得通红,陈宫也没能顺利地吐出一句话。
顾至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抚平桌案上的水渍,退开一段距离。
“先生若没有别的事,小的便先退下了。”
徐庶的反应也颇为迅速,在顾至起身的瞬间,他同样站到了另一面。
陈宫愣愣地看着两人,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外已传来急切而抑制的呼唤。
“毛游徼,毛游徼, 止步!前方是贵客之所, 莫要再行。”
“贵客?”
另一个清越的男声随之响起, 带着金戈交击的冷意,
“我听闻,今日有人在县衙外大吵大嚷,出言不逊。此人扰乱县衙秩序, 肇事寻衅,若不抓起来处罚, 县衙岂非成了菜市之所?”
“这……”拦路的侍卫哑口无言。
被称为毛游徼的男人当即将他推开, 携着佩剑, 几个大步跨入屋内。
陈宫已从声音认出来人,急冲冲地起身,准备避到壁衣后, 却被顾至毫不留情地按回原位。
他瞪着顾至,眼中尽是谴责。
顾至从来不知良心作痛为何物。他一把拉过旁边的徐庶,挡住陈宫的视线, 权当陈宫谴责的不是他。
此时,毛游徼正巧入了屋。
被称为毛游徼的男子穿着朴素,一身灰色缊袍,裹着麻布发巾,中等身量,体型偏瘦,目光却锋锐有神。
他一眼瞧见屋内的陈宫,对着陈宫那张乌漆嘛黑的脸庞打量了好一会儿,挑剔的目光多了一分微弱的震撼与不可思议:
“……是你?”
几番刺激后,陈宫已陷入贤者之态,神色尤其平静。
“孝先,许久未见。”
听到这个熟悉的字,顾至落在空处的视线顿时转到了毛游徼的身上。
此人和葛玄年岁相仿,拥有一模一样的表字。
他也叫孝先,又姓毛……毛孝先,莫非是毛玠?曹操未来的重要谋士之一,“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提议者。
俭朴刚正,临难不避,倒是能对得上。
听到陈宫的寒暄,毛玠的神色没有丝毫软化。
他从袖中取出一条麻绳,一圈圈地展开。
“阁下搅乱治所,在县衙门前胡言乱语,动摇人心……还请跟我走一趟。”
陈宫脸色难看:“许县长尚未定我的罪,你有何权力?”
“门下五吏,行分内之事。”毛玠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让人无从反驳。
陈宫几乎要被气炸了。
他就不应该答应顾至的赌约,这都是什么事?
顾郎误我!
带着铁青的脸色,陈宫被毛玠锁住双手。
他正气闷不止,忽然,毛玠借机靠近,以低不可闻的声响,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许汜勾结黑山贼,与董贼暗中通信。”
陈宫的眼瞳在一瞬间扩大了数圈。
他求证般地看向毛玠,却见毛玠动作麻利地捆好他的手,用力扯了扯末端的系带。
“陈公台,你也有这么一天。”
陈宫停滞了许久,直到系带被用力拉扯,他才回过神,放声大骂。
“竖子如此无礼,待我找了许县吏,必让你低眉折腰——”
话未说完,陈宫的嘴就被封上,被毛玠拖着往外走。
徐庶见他动了真格,想要出手制止,被顾至眼疾手快地阻拦。
徐庶这才意识到,这大约也是计划的一环,便忍了性,当自己只是普通的仆从,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
先前阻拦毛玠的护卫见局势不对,已悄悄溜走,回去禀告许汜。
眼见陈宫被毛玠当做贼人带走,顾至与徐庶对视了一眼,就此分道。
徐庶悄悄跟上陈宫二人,顾至则借着洒扫的掩饰,抓起一柄扫把,来到县署前堂的外院。
四下无人,顾至从袖中取出一只青铜小杯,将大口的一面抵在墙上,侧耳凑近小口的一面。
隐约的对话声,顺着隔音不佳的石墙传来。
“陈宫被那多管闲事的毛孝先抓走了,当真无事?”
“陈宫并不知你我的计划,就算毛玠真的能从他的口中撬出点什么,也不过是知晓张邈那厮的谋算,与你我无碍。”
“可,主公不是想借陈宫之手,兵不血刃地拿下东武阳?今日毛玠的行事,定然会惹怒陈宫,若陈宫迁怒于您……”
隔着简易传声筒,一声哈哈大笑传入耳中。
“毛玠做了白脸,我方有机会去做红脸。若没人去当这个恶人,我怎么让陈宫对我感恩戴德?”
里头的人收了笑,
“陈宫此人,性子倔得跟头驴似的,推着他不走,倒赶着也不走。这样的人,就该好好磋磨一番,让他知道一些好歹,没的每天给我摆脸色。”
“听闻阳平、临邑这两座城分别落入袁术与张扬之手。若主公与此二人守望相助,那这东郡——乃至整个兖州,都唾手可得。”
“曹操此人,就是心气太高,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
里头的人嘲讽道,
“却也不想想,登得越高,摔得越重。他连东郡都没掌控好,就妄图吞下不属于他的兖州,岂有不颠覆的道理?”
“主公说得对,曹操自离开东郡的那一刻起,便已自掘坟墓,绝无翻身的可能。有黑山军,袁术、张扬等人的相助,拿下东郡各县,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
里头又传来一阵得志的笑声,听得顾至无声撇嘴。
可很快,他疏懒不耐的神色倏然一变,灼灼日光下,深色的眼瞳闪过一丝寒芒。
“笮国相让我将荀彧骗出濮阳……这荀彧是何许人也,为何要大费周折地将他骗出?”
“主公有所不知,这荀彧,乃是荀氏一族的士子,荀淑的孙儿,前任司空荀爽的子侄。他曾在御前任过守宫令,而今不过二十余岁,被曹操聘为别部司马,兼任东郡的代太守一职。”
一听到对方只有二十多岁,许汜就不免生出几分轻视。
何况“别部司马”这一职位可大可小,乃是不入地方编制的虚职。司马兼任代太守,这身份听起来好听,在州郡官员眼中却什么也不是。
“曹操果然是阉竖之家,无甚底蕴。因无人可用,竟让一个毛头小子替他守着,当真可怜得很。”
许汜的谋士谨慎地组织着措辞:
“此人年纪轻轻,却能得曹操如此重用,必然有过人之处。”
“便是有过人之处,倒也无妨。就照笮相国说的,找个缘由,将荀彧骗到博平,然后——”
后面的话许汜没有说出口,应是朝着亲信做了一个只可意会的手势。
即使顾至没有听到最刺耳的字眼,他手中的笤帚也已断成两截。
里面的人好似已经离开,对话声与呼吸声先后消失,难以再辨。
顾至收起青铜杯,握着半截笤帚,面不改色地回到放置工具的矮房,换了一柄新笤帚。
他佯装扫地,从堂屋的后方绕到堂屋的前方,在长廊的尽头看到一个穿着皂色官服,系着青色绶带的人,正背对着他的所在,与一个身型健硕的男子说着什么。
穿着官服的人应该就是许汜,至于那个健硕的男子……
顾至将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打量着那英武硬朗的面容,因为短小而显得格外落拓的络腮胡,漫不经心的站姿。
这个形象,再加上许汜勾搭黑山军的剧情,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黑山军中势力最大的首领,褚燕。
或者该叫另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
“张燕。”
穿越之初,陶谦的部曲曾用离间计,在曹操面前以外号相称,污蔑顾至是黑山军。
当时夏侯惇曾说,“黑山内部,跑得快的叫张飞燕,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叫李大目”,这张飞燕,指的就是张燕。
张燕不止跑得飞快,五感亦是十分敏锐。
他察觉到一道审视的视线,凌厉的双眸一凛,蓦然投向东侧。
顾至没有避让,只垂眸扫着地,无论是姿势还是仪态,都像极了一个业务熟练的仆从。
出于谨慎,他脖颈上的玉坠与丝绦早就摘下,收入袖囊。此刻顾至身上并没有任何一样特征之物,穿着与仆从无异的古旧袍服,毫无任何违和之感。
可是见过画像的张燕,还是透过灰扑扑的掩饰,认出了那暗藏英气的眉眼,胜于常人的容貌。
张燕:“……”
察觉到张燕变化的神色与短暂的失神,许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个正在扫地、平平无奇的仆从。
许汜捉摸不透张燕的想法,谨慎地询问:
“张将军,您这是在看……”
张燕收回视线,看向许汜的眼神多了几分不善:
“你怎可让他干这种粗活?”
许汜:?
他是谁?什么粗活?张燕说的,该不会是那边那个扫地的小厮吧?
许汜几近风中凌乱,但因为有求于人,不得不陪着笑脸,仔细措辞:
“张将军,您这话,下官怎么听不懂?”
却见张燕快步走了过去,夺过顾至手中的笤帚,一把折成两段。
“别扫了,跟我走。”
为了不暴露身份,顾至只是警惕着张燕的一举一动,并未动手。
当张燕夺过他手中的扫把,他也任他为之,没有任何反抗。
顾至正等着看张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想到张燕跟他一样,只是把许汜家的扫把折成两段,并没有做别的事。
而后面的那句话,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跟张燕走?去干嘛?
许汜不尴不尬地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至:
“张将军,你与这位……小郎君认识?”
张燕神色一顿,颇为怪异地扫了顾至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
“啊。对。他是我的远房从弟。”
莫名其妙多了个哥的顾至:?
第59章 吃香喝辣 到底哪个人能养得起他?……
只凭张燕刚才那道异样的眼神, 顾至就能断定他说的不是实话。
所谓的“远房从弟”,大约与“二姑父的表弟的叔叔的姐夫的堂哥”这种亲戚关系没什么区别。
顾至仍保持着低眉顺眼的伪装,在心中做着权衡。
“顾至”并非黑山军。不管张燕与他有什么关系, 也不管张燕找他是为了什么,如今木已成舟,他已暴露在许汜的眼皮底下,那么关于潜伏的计划,就得变上一变。
看许汜谨慎小心、言语客气的样子, 在他面前挂了名,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原来是张家从兄,真是许久未见。”
想通了关要, 顾至使出了毕生的演技, 欣喜中带着几分怅然, 怅然中带着几分感念, 幽幽地看着张燕。
张燕被他看得心中一突,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直觉在脑中示警。
这感觉实在怪异,张燕想不通缘由, 只得暂且避开目光,看向一旁的许汜。
许汜一对上那堪称不善的视线, 再想到先前那句“你怎可让他干这种粗活”, 以为张燕这是起了兴师问罪的念头, 不禁惶恐。
许汜觉得自己冤枉得很。
他对顾至毫无印象,平时也不会关注“底下洒扫的人长什么模样”,“一应杂事由何人负责”, 哪会知道——县衙随便招的一个打杂的小厮,竟然就是张燕的亲戚?
然而,不管许汜怎么想, 不管张燕如何不讲理,现在是他有求于黑山军,有求于张燕。就是他再憋屈,也只能打落牙齿混血吞。
“想来是府中的管事有眼无珠,竟让飞燕将军的兄弟在府中的做这等粗活,着实可恨。”
许汜愤慨道,
“待我将那管事押来,为飞燕将军与小兄弟请罪。若将军犹不解恨,刀枪棍棒,任凭将军随意处置。”
顾至听他越说越离谱,眼中渐冷:
“在下沿途遭遇兵祸,缺食无衣,多亏了管事收留,方能留下性命与兄长相见。”
许汜才放完狠话,听到顾至的这句,不由讪讪。
他不好再说什么,只看向张燕:
“将军您看……”
张燕往日随意惯了,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憨人。
他对许汜刚才那段话十分反感,本就不想理会。
见许汜仍拎不清,满脸谄媚,张燕已极不耐烦:
“不劳许县令。我兄弟二人想叙叙旧,能否请许县令暂避?”
用词虽客气,却喧宾夺主,好似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
许汜几乎气了个仰倒,却只能硬生生地忍着,咽下舌尖的血,赔着笑:
“这是自然,兄弟重逢,本就应当好好叙叙旧。我去为将军准备一屋席面,等将军与小兄弟谈完了,我们再饮几杯。”
若非张燕身后有几十万部众,早就将这猖狂的人拿下,乱棍处置了,岂由他在这猖狂?
许汜心中发着狠,咬着牙离去。
为了不让张燕多想,他特意调走了院中的仆从与侍卫,将整个院落完完整整地腾出,交由顾至、张燕二人。
张燕没有说话,顾至也岿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张燕忽然拔出佩剑,一剑刺向前方。
剑锋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耀眼的白,卷着剑鸣与杀气,逼近顾至的面门。
顾至退开几步,避开剑锋,如同庭院信步,不疾不徐。
他的神色至始至终没有变化,唯独盯着张燕的眼神凉了几分。
张燕丝毫察觉不到骤然萌发的敌意,归剑入鞘:
“好身手。”
这似乎是赞叹的话,可张燕的脸上分明带着几分讥诮:
“如此身手,竟也能叫曹操掳了去,佩服,佩服。”
顾至难以辨认这句话的深意,就当张燕是站在河道两岸捶胸顿足,发出不明叫唤的某个动物。
啼不住的猿声,只有催眠的功效,不必理会。
见他神色浅淡、无动于衷,张燕收了笑,原本仅有一分的怒意拔高了五六分。
“你可知,戏志才已时日无多?”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顾至恍惚一怔。
可随即,他想起左慈的诊断,心下稍定。
虽然不知道张燕的消息从何而来,但张燕显然处于村断网的状态。
他不知道戏志才的近况,更不知道戏志才已经发过一次病,在左慈的治疗下,身体状况已趋于稳定,即使不太康健,至少三五年之内,不会有大的忧患。
对上张燕不善的眼神与隐藏的怒意,顾至若有所悟:
“张将军若是担心阿兄……阿兄前几月已寻到一位神医,病情得到了控制,暂无生命之忧。”
张燕冷笑不止:“你大可不必拿这话哄我。”
顾至不想陷入古怪的自证难题,转身就走。
张燕这才回过神,快步追了上去。
顾至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他,所以……是真的?
从来不知尴尬为何物的黑山军统领第一次生出了尴尬的情绪:
“志才真的好了?”
见顾至越走越快,对他避之不及,他连忙上前:
“顾小兄弟,对不住。”
“将军既然知道我被曹军‘掳走’一事,那么,将军也一定知道我出现在此地的缘由了?”
顾至停下脚步,一瞬不瞬地盯着张燕。
张燕两次归顺“朝廷”的时机都算得十分巧妙,可见此人表面上的冲动率意只是假象,他的眼力与敏锐程度不会输给其他人。
他能知道顾至被曹军“掳走”这件事,就一定能猜出顾至来博平是代表着曹操这一方的立场。
张燕听明白顾至的言下之意,知道自己先前的举动误了他的事,也猜出顾至这么说的缘由。
张燕不由有些无奈。
“你与你的兄长还真的是……专逮着我一个人薅啊。”
旋即,他正了正脸色,为自己澄清。
“我无意占领东郡。此次来到博平,虽是为了利益,却也不会随意插手,干涉战事。”
顾至给这句话做了翻译:张燕本来不想搭理许汜,无奈对方给的太多了,他只好过来看一下,走个过场,等骗到了好处就跑。
虽然做得不厚道,但对于曹操这方而言是一件好事。
顾至倏然道:“将军能否帮我一个忙?”
“我方才误了你的事,是该给予补偿。不过我也说了,我不会随意插手……”
怕顾至没听明白,张燕又强调了一回。
不随意插手,代表他不会帮许汜,也不会帮曹操。
他不会偏帮任何一人。哪怕顾至提出再优越的条件,他也不会动摇。
顾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既不准备向张燕借兵,也不打算向张燕索求承诺。
他想请托的,只有一件事。
“请将军派人向荀文若转达一句话。”
张燕在东郡听见了许多传闻,自然知道荀文若是谁。
“什么话?”
“是计。”
“什么计?”
顾至一言难尽地看着张燕:
“我让将军转达的那句话只有两个字——‘是计’。”
张燕顿时失语:
“你让我辛苦传达的,就只有这两个字?”
“正是。”顾至颔首。
以文若的敏锐,只需要这两个字,便可起到示警的作用。
不需要书面写信,也不需要凭证。
如果非要加点什么……
“将军如果愿意,也可帮我再转达第二句话。”
“你说。”
“气消了吗?”
“啊?”
张燕懵了半晌,才意识到这“气消了吗”也是顾至想要转达的内容,不禁抚额,
“你们之间的暗号,有够别致的。”
他以为这莫名其妙的两句话是顾至与荀彧约定好的暗号,决计想不到这六个字的真正含义。
“好,我会找人帮你传达。”
张燕收起诸多心思,摊开手掌,
“可有信物?”
“无需信物。”
张燕奇道:“你不给我信物,只传口信,万一荀文若以为是别人假传口信,不肯信怎么办?”
“所以,我让将军为我传达了第二句话。”
顾至站得有些累了,往身后的墙上一靠,
“即使没有第二句也无妨……但有了第二句,文若一定会信。”
不仅会信,可能还会想打他。
张燕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气消了吗”这四个字能取信于人。
想不通透,他也不愿纠结,从袖囊中摸出一个布囊,丢给顾至。
“给。”
顾至接住布囊,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里头有一些银钱与药瓶,留给你应急用。”
张燕扶正剑鞘,似乎想要解开剑上的缚带,又停住了,
“我明日将离开博平……虽然我不会帮你,但是你可以借我的名头,唬一唬许汜。”
他不会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但是不介意顾至狐假虎威,拿着他的名头做事。
“骗一回也是骗,骗两回……倒是赚了。”
顾至本就有着这样的念头,此刻听到张燕主动提及,接受得更为坦然:
“将军放心,我一定不与将军客气。”
等张燕离开博平,顾至被当做座上客,请入许汜的宅邸。
大约是为了讨好张燕,同时也存了扣留人质、掣肘张燕的心思,许汜在他身边安排了两个护卫,日夜守护。
从暗处走到明处,顾至一点也不着急,每日吃吃喝喝,仿佛他来博平是为了度假,没有其他目的。
几天过去,许汜对“安分”的顾至放下心,就是这宾客每日饮食产生的“账单”,让他小脸发绿。
“家主,这位门客食量颇大,口舌又挑,一定要最鲜美的食材……”
不过几天的时间,光顾至一个人饮食的开销,就抵挡上许汜家的所有人。
虽然吃的不是山珍海味,许汜还算承受得住,但也让他肉痛不已。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张燕如此在意这个亲戚,却不愿把人带走了。
不仅能吃,要求还恁多。
到底哪个人能养得起他?
许汜心情苦闷,与此同时,被关在博平县牢房的陈宫心里也十分苦闷。
他听说许家来了个姓顾的宾客,每日用八珍玉食供着,吃香的喝辣的。
陈宫已猜到这个姓顾的宾客是谁,再看看自己前方没肉没油的牢饭,着实有些食不下咽。
第60章 图穷匕见 他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无语……
正月初八的下午, 许汜终于想起了陈宫这一号角色,亲自到博平县的监狱接人。
“哎呀,公台。”
人还未进去, 许汜就焦急而夸张地嚷了起来,
“孝先他……唉,孝先办事就是太刻板了,不知变通,怎么能把公台关进这等地方呢?”
陈宫心里呵呵。
即使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以为许汜不知情,在啃了这么多天的窝窝头配腌菜后,他也想明白了。
许汜作为一地的县长, 县城最大的官员, 毛玠从他府衙里抓走了一个人, 他能不知道?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想要整他呢。
陈宫一肚子气,对着许汜自然没有好脸色。
许汜看他还是这么“直”,心中发笑, 脸上挤出一点愧疚之色:
“都怪我这几日事忙,竟未注意。来来来, 公台快跟我走, 我已备好了一桌酒菜, 为公台接风洗尘。”
陈宫不阴不阳地道:“多谢许县长的好意,我一介莽夫,吃惯了粗饭, 可不敢吃你的酒席。”
“公台怪我,这也是应当的。”
许汜早知道陈宫会动怒,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 他抬起手,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呼了两下,
“我给公台赔罪,还请公台速速离开这个腌臜之地,莫要与自己过不去。”
“行了行了。”
陈宫制止了许汜拍脸的行为,走出牢房。
他倒不是心软,不忍许汜受罪,他巴不得许汜的脸多挨两下。之所以打断,是因为他觉得许汜的表演太过恶心,他怕早上啃的窝窝头吐出来。
食物再难吃,也不可浪费。
“走吧。”
见自己成功地将陈宫“哄”出了牢房,许汜心中得意。他放下手,被打了两下的脸上没有半点红印。
“公台,请。”
陈宫随着许汜往外走。因为几日没洗漱,他身上污糟不堪。收到沿途路人异样的神色,陈宫的后背愈加挺直,不肯弯下一丝一毫。
许汜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发出无声的嗤笑。
他靠近陈宫,小声开口:
“这几日,我左思右想,觉得公台说得极有道理。那曹操,虽有几分本事,行事却和阉竖一般,无所忌讳。既然他并非明主,我们也该为东郡——为自己留一点退路。”
陈宫没有说话。许汜以为陈宫还在生着闷气,完全没往别的方面想。
“听说那张邈,与曹操关系匪浅,恐怕也不是能靠得上的。”
许汜早就打探到陈宫与张邈的关系,趁机踩了张邈一脚,
“济阴郡太守袁叙只会奉承袁绍,在袁绍抬举曹操的当下,他自然也不会与曹操作对。”
许汜很想直接说“不如公台你就跟了我吧”,但他还没有头昏到那种程度,只能压下心中的蠢蠢欲动,苦口婆心地与陈宫分析局势。
陈宫不耐烦地听着,终于听许汜讲到了重点。
“那张杨虽说受了董贼的封赏,却并非董贼的走狗,在讨伐董卓的时候也有出力。他是并州的悍将,素来以勇猛著称。”
而且,河内郡离东郡不远。当初,曹操不就是驻扎在河内郡,借着黑山贼之乱拿下东郡的?
他们完全可以让历史重演,如法炮制,让张杨夺下东郡。
陈宫此刻的心情很不好,不是因为张杨,也不是因为曹操。
而是因为他与顾至的约定。
顾至以打赌为由,引他入局,放任他来博平县“搬救兵”。
其一是许汜的立场,其二是许汜的谋算,其三是他陈宫是否能找到明路。
如今看来,第一条、第二条他都输了,第三条也摇摇欲坠,在崩塌的边缘。
他就不明白了,就算顾至能料到许汜的私心,他是怎么知道许汜想利用张杨的?
张杨被董卓封为河内太守也不过是十几天前的事,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个消息,顾至是怎么猜到的?
陈宫百思不得其解,对这个行事难以捉摸,偶有神算的少年多了一些忌惮。
许汜见陈宫久久不吭声,以为是自己操之过急,说得太多,让陈宫生了反感。
他连忙转移话题:
“前几日,我认识了两个小友,颇有意趣。今日我将他们请入席中,等到开席的时候,为公台引见一番。”
陈宫对许汜口中的小友不感兴趣,但是转念一想,这两人兴许是许汜的亲信,还是得盯上一盯。
他虽然讨厌曹操,不想让曹操控制东郡,但他更不想让东郡落入黑山贼或者董贼的手中。
于是,陈宫打起精神,在许汜家沐浴熏香,穿上一身新衣,如临大敌地来到宴会的堂屋。
走进屋内,陈宫一眼就看到了上首的许汜,以及下首两张过分熟悉的人脸。
陈宫:“……”
顾至与徐庶坐在南边,已经开始吃上了。
许汜不知内情,还在哈哈大笑:
“来来来,公台,我为你介绍——这位年长一些的义士姓徐,双人徐,单名福,字元直,略通拳脚。另一位年少一些的郎君姓顾,在膳之一道上颇有见识,你们一定能意趣相投。”
好个意趣相投。
陈宫在脑中唾了一口。他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无语的事。
偏偏许汜对他们三个的关系一无所知,还在兴致勃勃地介绍。
陈宫不得不打断施法:“许县长,我先敬你一杯。”
“哎,叫县长多生分,公台还是叫我元礼吧。”
陈宫没有理会他,兀自入了座。
许汜像是见怪不怪的模样,还对顾至、徐庶笑道:
“公台就是这脾性,人是好的,你们可不要怪罪。”
顾至举着杯笑道:“这位官长仪态不凡,就是瘦了些,像是被饿了七天七夜。”
此言一出,另外三个人都陷入沉默。
徐庶听不得这“虾仁猪心”的话,连忙低头饮酒,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许汜心中尴尬,却只能打着哈哈。
他难道要说,陈宫真的被饿了七天?这不仅拂了陈宫的颜面,也对他自己的名声的不利。
陈宫心里怄得要命,却也知道不能在许汜面前暴露他们的关系。
他皮笑肉不笑地回应:
“在下每日心忧黎民,心系社稷,自然比不得二位,一心向食,竟养得心宽体胖。”
他们来到博平也才一周的时间。顾至就罢了,面色一贯白皙,看不出好歹,这徐庶是怎么回事,下巴都圆了一圈?敢情只有他一个人在监牢瘦身,他们都在外头大鱼大肉呢。
徐庶一口酒水险些喷出,多少有些心虚。
顾至在许汜家那令人怨声载道的饮食支出,有一半是他耗掉的。
他昨天才在许汜面前露了脸,之前无饭可吃,就在顾至屋里蹭了点吃食,倒是忘了陈宫还在牢里受苦。
跟着一起吃香喝辣的徐庶良心痛了两息,不敢看陈宫的表情。
顾至的良心非但没有痛,还活蹦乱跳。
“官长说的是。”
又是轻飘飘的一句认可,将陈宫哽了回去。
陈宫低头吃饭,不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怕再说下去,他就得当场倒地,狂掐自己人中。
许汜乐得看陈宫吃瘪,只随意打了两句圆场。
等到酒过三巡,许汜又开始拉拢人的大计。
他对这三人并不怎么看重,仅仅因为夺取东郡的野心,想要利用陈宫,利用与黑山军“有关”的顾至,这才设了宴,费了一番苦心。
“河内太守张杨,生性温善,义胆忠肝,实乃明主也。”
许汜再次吹起张杨的好。他虽然自己想当东郡太守,吞下整个东郡,但也知道自己徒有名气,底蕴不足,必须徐徐图之。
张杨,就是他找到的踏板。
张杨那过分温善、讲义气的性格,正好能够被他利用。
一个属下谋反,都能哭着原谅的人,能有什么威胁?
许汜吹了半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顾至只会“对对对”,“是是是”,看似赞许,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不读乱回。
徐庶一言不发,只一个劲地低头饮酒。不知道是他没什么想法,还是在躲避发言,就没见他的脸从酒杯上抬起过。
至于陈宫……
许汜将目光转向陈宫,额角轻轻一跳。
那陈宫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一向性子高傲的他,竟真像是被饿狠了,一个劲地把餐盘上的饭菜擩到嘴里。之前说好的敬酒也不敬了,就知道吃吃吃。
许汜沉默,许汜开始怀疑人生。
他设了酒席,把这三个人请来,究竟是干嘛?
许汜独自怀疑了片刻的人生,那下首的陈宫终于吃完了一顿饱饭。
此时陈宫已恢复如常,用手巾擦拭嘴角。
察觉到许汜的不悦,陈宫心中冷笑,暗道自己总算扳回了一城。
他对顾至束手无策,无可奈何,难道还治不了许汜?
陈宫没有忘记毛玠对他说的话。许汜如果真的勾搭黑山贼,与董卓那国贼搭上了线,他陈宫就算粉身碎骨,也要阻止。
他和曹操的那点恩怨,在黑山贼、董贼这两者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元礼。”
陈宫忍着恶心,叫出许汜的字,
“你说的那位张杨张将军,听着倒是个好的,什么时候能让我见一见。”
许汜压下浓厚的不悦,笑道:“我已往张将军那送了信,邀请使者过来一叙。”
说着,不等陈宫反应,他又夸诞地叹了口气:
“唉,只是……”
陈宫问:“只是什么?”
“博平县只是一个小城,就算将张将军迎入城内,怕也难有推展。”
许汜愁眉苦脸道,
“若能勾连临邑、阳平、东武阳……那么,拿下东郡,便是十成九稳的事。”
图穷而匕见。
不止身为东武阳人的陈宫变了神色,就连一直在走神的顾至也放下杯箸。
临邑、阳平,这正是文若曾经提过的另外两个城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