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 这场酒宴闹了个不欢而散。
许汜想利用陈宫拿下东武阳,这对陈宫来说是无法容忍的事。
东武阳是他的家乡,许汜如此明晃晃的算计, 逼得陈宫血压飙升,当场就掀了桌。
顾至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口菜,好整以暇地支着下颌,观赏着这场好戏。
许汜被陈宫骂得脸色发青,活似中了剧毒。他恨不得当场将陈宫丢回监狱, 让陈宫继续啃窝窝头。
然而许汜在官场沉浮多年,到底忍下了这口气。他笑呵呵地找了个理由,将刚才的话揭过, 表示陈宫误会了他的用意——他只是想与东武阳的守官结盟, 绝对没有拿它做饵, 献给张杨的意思。
等送走了陈宫三人, 许汜当即砸了房中的摆件。
“真是不知所谓!”
他看着倒地的玉瓶,心疼地把它扶起。
顾至看过了热闹,就将许汜这个人丢到了脑后。
他连着几天吃吃喝喝, 借着在博平城闲逛的功夫,将城防部署探得一清二楚。
徐庶根据顾至的嘱托, 暗中找了几人。其中有一人叫史涣, 是博平县的门下督盗贼, 佩铜印黄绶,掌管卫兵。
顾至等着在上元节发动兵变,借史涣手下的卫兵掌控博平。
可就在正月十四日的那天, 许汜好似突然抽了风,忽然在布告栏张贴了一张告示。
告示上列数了曹操的几项大罪,宣布博平城从此脱离曹操的管辖, 不再承认曹操的太守之位。
顾至察觉到此举的异常,让徐庶帮着打探了一番,这才明白原因。
其一来自同行的鼓舞——临邑、阳平的县官接连背叛,公然发布告示,表示自己是忠诚的汉官,要归顺朝廷,不认可曹操这个伪太守。
至于其二……
“你说何人被抓?”
听了徐庶吐露的情报,顾至第一时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由再问了一次。
“那幕僚说,‘既然荀文若已落了网,主公当抓紧时机迎张杨入城,强攻濮阳,以免郡治落入他人之手’。”
荀彧被抓了?这怎么可能?
就算张燕没有替他传信,以荀彧的谋算能力,也绝无可能踏入许汜的陷阱之中。
这条消息很不对劲,大概率是假的,可顾至还是抑制不住心底的烦躁与焦灼。
万一。
万一文若真的……
顾至让徐庶去找史涣,提前半天发动兵变。自己则打晕了许汜派来监视他的守卫,避开人群,来到府衙那间关押着“重要囚犯”的密室。
他将沿途看守的士兵全部放倒,带着微快的心跳,打开门锁,推开密不透风的铜门。
略有些刺耳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下格外清晰,顾至抬眼看向屋内,屋内的那人也恰在这个时候循声回头。
只一眼,顾至就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文若。
顾至正准备当自己没来过,转身就走。可在关门的前一刻,顾至忽然收了手,再次看向屋内的青年。
这眉眼,这鼻唇,看起来异常眼熟。
确实……与文若有那么五六分相似。
屋内的青年安静如初,无悲无喜。
他不曾说话,只沉默地打量着来人,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阁下可是姓荀?”
青年一语不发。
“阁下可认识荀文若。”
青年好似即将睡着。
顾至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听不见人声,或者开不了口,他走到青年面前,从鞶囊掏出一小片缣帛,展开,把写着黑色字迹的那一侧朝向青年。
“你可认识这个?”
缣帛上的字迹,明晃晃地映入青年的眼中。
上面只有四个大字:按时吃药。
青年:“……”
就在顾至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不识字的时候,青年终于开了口。
“你是何人?”
顾至手上的这张尺素,是荀彧所写。
见青年对荀彧的字迹有反应,顾至没有立即回答,又从鞶囊中掏出几条窄小的缣帛。
“早些睡觉”,“今日来吃饭否”,“香已备好”,“莫要贪凉”……
随着一张张字条的展开,青年在卸下心防的同时,也愈加沉默。
他看向顾至的眼中多了几分怪异。
顾至没有在意,替青年松了绑,带他离开。
青年没再询问顾至的身份。等到了安全之处,他行了一礼,郑重致谢。
“在下荀攸,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听到熟悉的名字,顾至难掩面上的讶然。
他早已通过这五分相似的外貌,猜出对方是荀家人。可荀家的族人何其之多,他完全没往荀攸的身上想。
荀攸,曹操未来的谋主,荀彧的大侄子。
大侄子比荀彧年长几岁,此时应当还在董卓手下吃着小黑屋套餐,怎么跑到千里之外的东郡来了?
荀攸瞧见顾至面上的异色,以为荀彧曾向他讲述过自己的遭遇,简单解释道:
“董贼伏诛,长安城人心各异,并非久留之地。我欲前往幽州,途径此地,怎料……”
一直以来都平静从容,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的荀攸忽然顿住话语,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一瞬,
“怎料这些人非说我是‘荀司马’,将我扣在城中,要我‘识相’。”
才刚从董卓那边的监狱中出来,还没过几天松快的日子,就又在东郡莫名其妙地被抓进小黑屋,也难怪顾至刚进密室的时候,荀攸一句话都不想说。
顾至又有些同情,又有些无言。
也不知道许汜这边是怎么想的,竟把荀攸当成了荀彧。
顾至在心中嘀咕了一番,这才有闲暇关注“董卓伏诛”这条消息。
不管是历史线还是小说中的时间线,董卓都是在公元192年死的。
现在才是公元191年的元月……不止曹操获得兖州的时间提前,连董卓死亡的时间也提前了。
顾至不知道长安那边出了什么变数,董卓的提前死亡会不会带来其他影响。
“阁下方才,应当是为了救文若从叔而来。”
倏然,荀攸冷不丁地开口,让顾至回了神,
“这‘荀司马’,就是文若从叔?”
顾至沉默了一瞬,清了清嗓子:“此事说来话长。”
“阁下救了我,却不急着赶路,若非有十拿九稳的保全之法,那便是……博平已换了话事人。”
荀攸缓缓开口,语气笃定,
“恭喜阁下成为博平之主,能否请阁下放我离去?”
“你还要去往幽州?”
“蜀地亦是一个好去处。”
望着荀攸从容坦然的模样,顾至忽然伸出手,搭上荀攸的肩。
荀攸下意识地退了半寸,终究没有避开,只稍稍抬眼,传递着几分疑惑。
顾至道:“文若就在东郡,你不想见上一见?”
荀攸猜到了他的用意,无动且拒:
“有缘自会相见,何必急于一时。”
“叔叔遇上了棘手的事,侄子如果搭把手,帮一帮忙,”顾至笑得极其和善,“或许叔叔能松快许多。”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荀攸后退半步,想要避开顾至的那只手,却发现那只手看似虚虚搭着他的肩,却扣得极紧,难以甩开,
“阁下何必强求?”
“若我非要强求呢?”
此话一落,荀攸那平和荏弱的神色骤然消失,眼中多了几分锐意。
正在二人之间气息紧绷的时刻,徐庶如同一只轻灵的黑猫,从后方的屋檐边缘出现,悄无声息地落地。
他见到荀攸,蓦然愣神:“不是荀司马?”
荀攸垂下眼,周身的锐意荡然无存。
徐庶没有多作在意,转向顾至,汇报道:“许汜已被拿下,史涣将军控制了县衙的守卫,一切如旧。”
“元直去把陈公台叫来。”
在徐庶转身之前,顾至又出声喊住了他,
“算了,还是把这位荀门郎带到陈公台那边去。”
荀攸叹了口气:“阁下所图为何?”
“减负。”
“减负?”荀攸不解地蹙眉。
“既然有免费劳动力,为何不用。”
荀攸不知劳动力是何物,但是他能通过字面意思领会“免费”的含义。
他似乎接受了现状,不再多言,主动站到徐庶身后。
徐庶在带人离开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折身凑到顾至的耳边。
“张燕将军让我带一条口信。”
顾至眉梢微动。
“‘信已传达。以及,对方有一条回信。’”
徐庶一板一眼地转达着,极力避免遗漏,
“回信是,‘等着’。”
顾至:“……”
短短的两个字,却比几百上千个字更有重量。
徐庶不明就里,低声询问:
“顾郎,我们还要等什么?”
“……与城中的事无关,只是私事。”
顾至压下心中的那分不安定,避开荀攸的视线,
“这位是荀公达,文若的子侄。有他在,公台与许汜闹不出什么事,你让史涣事事听从他的安排即可。”
徐庶听出顾至的言下之意,面露惊诧:“顾郎是要?”
“半个时辰后,我将动身前往阳平,你随我一同走。”
徐庶颔首,不再耽搁,为荀攸引路。
荀攸在随着徐庶离开前,忽然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虎狼食人,虽一哄而散,却也不得不防。”
顾至见他看向西侧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颔首:“多谢提醒。”
第62章 险计 “此举太过冒险,若有不慎,冒充……
许汜被卫兵按倒在地的时候, 脑中懵然一片,完全不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他听着史涣“奉诏捉拿叛贼,反抗者格杀”的呼喝, 一股热流直冲而上。
震怒给他带来气力,他拧着胳膊起身,几乎就要挣脱,却又被两旁待命的卫兵按回原地,捆上了手脚。
“史涣, 你好大的胆,竟然敢谋逆犯上!”
奉诏捉拿叛贼?奉谁的诏?
他才是博平城的掌权人,史涣竟敢造他的反?
“曹太守带领众多郡民抵御贼人的侵犯, 将黑山贼与西凉贼拦在城墙之外, 他的功绩, 有目共睹。你受曹太守的恩泽, 出任一县之长,不仅不思回报,还背叛太守, 与黑山贼、董贼勾结。”
史涣甩出一应罪证,一桩桩地罗列。
这些罪证证据确凿, 让一些摇摆不定的县官当即弃了许汜, 站在史涣身后。
若只是背叛曹操, 那还算不得什么。乱世当择明主,曹操这东郡太守之位本就来路不正,他们背叛也就背叛了。
可要是扯上名声恶劣的董卓与黑山贼, 他们还不得惹一身骂名?
县尉、县丞轮流指着许汜唾骂。豆大的口水喷到许汜脸上,气得他面若紫瓜,挣扎着与这两人对骂。
毛玠冷眼瞧着这一场闹剧, 走到史涣身旁。
“哪位高人为你出的策?”
史涣犹记得顾至与徐庶的叮嘱,含糊道:“自是曹公那边的人。”
毛玠闻言,不再询问。
在不远处一边与县官对骂,一边偷听谈话的许汜却是炸了。
“果然是荀文若,一定是他——”
笮融派人送了一封信,让他想办法将荀彧引到博平,除掉这个威胁。信匣中夹了一张画像,正是那荀彧的样貌。
许汜设下圈套,让人对着画像严查进出。
他等了许多日,等得头发都枯了,底下才传来好消息。
卫兵们抓到一人,与画像有着九分相似。
画像再栩栩如生,终究也只是画像,不可能与本人完全一致。
能有九分相像,年龄又对得上,那就一定是本人。
“我千防万防,及时将人抓住,却还是让他找到了时机……”
许汜深恨不已,以头抢地,状若疯魔的样子将刚入门的陈宫吓得不轻。
等听清许汜的话,陈宫心中复杂难言。
他想找荀彧好好地谈一谈。可当他见到徐庶带过来的“荀彧”,陈宫脑后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两眼眯成一线。
许汜果然是疯了吧,这能是荀彧?
陈宫捏着鼻子处理了许汜留下的烂摊子,正要找顾至询问接下来的打算,却发现顾至不见了,连徐庶也不翼而飞。
忙了一整天的陈宫气得发笑,忿忿咬牙:“好个顾郎,好个徐元直。”
被陈宫“惦记”的顾至此刻正在聊城,吃着枣祗设下的晚宴。
徐庶坐在他身旁,一声不吭地陪着吃,并不说话。
在曹操出征前,枣祗见到了随军出征的幕僚团,与戏志才打了个照面。
枣祗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城外那天他认错了人,因为一条玉坠的乌龙,把这个姓顾的少年当成了戏志才。
这本该是件尴尬的事,但枣祗此人从来不知道尴尬是何物。再次见面,他的脸上只有见到旧人的欢喜。
“来来来,多吃点,莫要客气。”
枣祗起身给徐庶斟酒,给顾至盛羹汤,眼中带着莫名的慈祥与欣慰,
“儿时,父母见我馋一口肉,便买了一只小豚让我养着。我每天都似这般,一勺水,一勺菜羹地养着……”
徐庶接过酒,行完敬酒之礼,正要一口闷下。
忽然听到枣祗谈起“一勺水一勺羹”的养猪经验,徐庶僵着手,只觉得这酒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看向顾至。见顾至神色如常,没有碰那碗汤羹,徐庶便也悄悄将酒杯放下,推到一边。
枣祗的话题极为奔逸,前头还在讲养猪心得,后面就开始讲郭嘉与戏志才小时候的趣事。
顾至听得津津有味,不忘询问:“世叔可见过小时候的文若?”
“自是见过。”
枣祗见顾至不仅没有不耐烦,还表现得兴致勃勃,恨不得煮上一壶青梅酒,与他讲到天明,
“文若小时候喜静,又颇为懂事……”
枣祗一向不得晚辈的好感,很少有晚辈愿意听他絮叨。他也曾试着控制,不讨人嫌,可始终改不了这个毛病。
如今碰到顾至,竟有一种遇上伯乐的动容。
枣祗并不知道,他眼中的伯乐,虽然看似认真地听着他的讲述,挂着平和的笑,实际上脑后已冒出了一个小小的井字。
原因无他。
在顾至询问过后,枣祗只说了两句有关荀彧小时候的趣事,接着就话锋一转,又开始讲他枣家的养猪秘闻。
包括他怎么洗猪圈,怎么刷食槽。
顾至是来听养猪心得的吗?他只想听一听荀彧小时候的事。
当枣祗第三次讲述他与枣家小猪的爱恨情仇,顾至礼节性的微笑终于微微崩塌。
不听郭嘉言,吃亏在眼前。
他就不该引出这个话头。
等枣祗开始哀泣那只被他吃掉的小猪,顾至终于找到机会,切断施法:
“枣将军,阳平城公然反叛,将军可有想过平乱之法?”
说到正事,枣祗肃了神色,与方才判若两人。
“阳平的县令是袁氏门生,他以袁术为首,与北部的于夫罗勾结,表面上行坚壁清野之策,实际上更像是在转移视线。”
于夫罗是前任南匈奴单于之子,因为南匈奴之变留在中原,在灵帝死后,他与其他变民勾结,伺机侵犯汉地。
他原本趋附于袁绍,不久前又叛离袁绍,与袁术勾搭。
于夫罗与袁绍、张杨等人的恩怨暂且不表。对于枣祗而言,袁绍也好,袁术也罢,与这等野心勃勃的外族勾缠,共同谋取中原之地,简直与狼共谋,不知所谓。
“不论阳平城县令想做什么,在袁术的援军到来之前,我都会攻下阳平,不让他们有任何可乘之机。”
望着枣祗坚毅的神色,顾至从袖中取出一物,向上一抛:
“将军且看。”
枣祗伸手接过,摊开手掌,映入眼中的一只其貌不扬的布囊。
他打开布囊,从里面取出一片缣帛。
等展开缣帛,看清上方所写的内容,枣祗惊异未定:
“这是——”
“董卓已死,朝廷大权已落入旁人的手中。”
顾至缓缓道,
“因官讯阻断,东郡还未得到这条消息。但,吕布与张杨是旧友,张杨一定知道这件事。张杨既然知道,那么袁氏,袁氏门人,阳平城的县令,约莫也是知道的。”
曹操带着大军离开东郡,东郡这块肥肉引得各路人马虎视眈眈,这本在常理之中。
可是外部的兵马还未聚集,阳平、临邑两地就急着与曹操划清界限,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如此急切,倒像是他们知道了某个内幕,并且为了掩饰那个内幕,故意暴露自身,先一步将水搅浑。
顾至前倾着上身,倚着桌案,结合已知的线索与史籍、小说中的走向,道出心中的猜测:
“天子,可会东归?”
外面下起了夜雨,一阵惊雷闪过,震得人耳朵发疼。
“天子——”
迎着枣祗怃然睁大的眼,顾至继续开口:
“奉天子以令不臣,董卓既能做得,其他人为何做不得?”
在三国的记载中,提出这个战略的远不止一个谋士,一方势力。
谁都没把如今的天子当一回事,可是谁都知道天子的重要性。
“假借天子诏书,以天子使者的名义,进入城中。里应外合,便是最快的破城之法。”
攻城军队再骁勇,都不及一个暗中反水,为敌人打开城门的叛乱者。
阳平城坚壁清野,没有内贼偷开城门,那就创造条件,由他们帮着开。
“若长安的变故为真,他们即使心存疑虑,也会将信使迎入城内。”
枣祗想通关窍,却仍觉得不妥,
“此举太过冒险,若有不慎,冒充信使之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这城门岂是这么好开的?阳平城既然做好了坚壁清野的打算,就一定会严守城门,不让任何人靠近。
仅凭个人之力,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顾至像是看出了枣祗的顾虑,低声笑道:
“是以,接此重任者,不仅要有见机行事的本事,而且得有一身高绝的武艺。”
“……”
枣祗神色微变,蓦然看向顾至。
顾至悠然坐在原位,双眸冷静而清透,并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枣祗饮了一口酒,也压不下满腔的心惊:“你应当不是在毛遂自荐?”
“有何不可?”
枣祗丢下空酒杯:“当然不可。”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将鬓角的发抓得一团乱:
“这不是儿戏!”
“并非儿戏。”
枣祗的两鬓被抓得炸起,武冠摇摇欲坠:“正面交战,我亦有一战之力,何须如此冒险?”
“坚壁清野,自然是躲在城中避战。若他跟元龟似的一直躲着,得打到什么时候。”
“那便拖着,又有何妨。”
枣祗瞧着顾至澹然的模样,便知他一点也没听进去,
“你兴许不知道,前几日,我已收到荀文若的书信。”
顾至看向枣祗,不以为意的神色骤然一顿。
枣祗刻意加重了尾音:“你猜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顾至:“……”
结合枣祗的表情与语气,顾至觉得那封信里可能有一些他不太想听的内容。
“我猜不到,你也别告诉我。”
枣祗没有如他所愿:“信中写了:你也许会到我这来,让我好吃好喝地招待——如果你要做一些不恰当的举措,就把你捆了,等他过来领人。”
第63章 荀彧之信 不敢动.jpg
枣祗转述的语气极其平静, 转达的内容也更倾向于陈述。
顾至却从这平静的转述中感受到了些许重量。其中蕴含的重量,比先前那句“等着”更具象化,让一向心无挂碍的顾至感受到了久违的压力。
“世叔是在与我玩笑?”
枣祗扯下歪歪扭扭的发冠, 搁在案上:
“我倒是想与顾郎开玩笑,但文若信中所言,应当不是玩笑。”
顾至扫了一眼堂中的布局,并未发现任何绳索:
“世叔真的要把我捆了?”
听着愈加不对劲的对话,徐庶从餐盘中抬头, 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该先劝那一方。
“当然不。”
枣祗忽然坐回原位, 堂中隐隐绷紧的气氛骤然一松, 恢复如常,
“我已从信中知晓你的能耐, 既然麻绳困不住你,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荀彧明知顾至挣脱束缚的本事,却还写了这么一封信。这哪是让他真的捆人, 多半只是气话。
枣祗走到帷幕后方,从身后木架的第三层取下一只木函, 丢给顾至。
“文若在信中写道:若你有涉险之心, 便将朱色封口的这只信匣交予你。若你只是来求助, 并无他意,便给你另外一只信匣。”
顾至接过一掌宽的木函,看起来甚是乖顺:
“既然两封信都是给我的, 世叔不如将两个信匣一起抛过来,也省得我多跑一趟。”
枣祗无语:“别想了。文若如此托嘱于我,定有他的用意。”
因为被顾至“两个都要”的索取行为震住, 一时之间,枣祗竟忘了思考他口中的“多跑一趟”是什么意思。
“夜色已深,我让人备好卧室,二位赶了大半天的路,早些去歇息吧。”
枣祗再度转向顾至,
“希望顾郎在读完荀彧的来信后,多慎重一些。”
起身离开前,似不放心,枣祗又加了一句,
“若顾郎仍一意孤行……听闻顾郎武艺不凡,我倒想领教一番。”
顾至没有把枣祗的“威胁”放在心上,但是他不能不管荀彧的怒火。
入夜,趁着所有人都睡着,顾至折回厅堂,顺走了木架上的另一只信匣。
卧室内一团漆黑,愀然无声。
案上一左一右放着两只信匣,信匣的大小和纹路没有任何不同,只在匣口的泥封上用两种颜色做了区分。
顾至点燃青铜油灯,在短暂的选择困难后,将手伸向青色泥封的那只木函。
冒险给朱色信匣,单纯求援给青色信匣。
刑犯断头前还能吃顿好的。二选一,当然得先拆看起来无害的那一封。
揭开泥封,打开信匣,取出帛书阅读。
只看了一眼,顾至就把信重新折上,微不可查地抽了口冷气。
——既欲冒险,何必打开此信?
脑中似响起了悲伤的小曲,一个小人顶着一张写着“悲”字的白纸,跪在墙边拉着二胡。
顾至轻手轻脚地把缣帛放回信匣,迟迟没有打开另一封。
表面上是两封信,两种选择,但其实荀彧早就猜到他想做什么,甚至猜到他会窃取另一只信匣,提前做好了准备。
不敢动.jpg
顾至老实地坐了一会儿,等缓过神,才磨磨蹭蹭地拿起朱色泥封的那一只,等着更加强烈的凄风苦雨的到来。
这只信匣中的缣帛更大一些,上面不止一句话。
「山行未尽,绿水恒常。彧幼时读兵法,曾闻“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1]”,“见可而进,知难而退[2]”……」
出乎意料的,这封被顾至视为洪水猛兽的信和他起初所预料的完全不同。
信中没有质问,没有责怪,没有告诫。
只有荀彧一贯以来的温声细语,如同好友之间的漫谈,娓娓道来。
信的开头写了荀彧幼时读兵法的体会。年幼的他认为,行兵布阵者,当保全自身,不到万不得已的险境,应极力避免以身涉险的举措。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施行计策的时候要慎之又慎。
如今的他仍然坚持这个观点,不到生死关头,不该兵行险计。
「昨夜,辗转难眠。思及当日之诤,不免伤神、低回。族中有训,君子者,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思他人之所思,想他人之所想。顾郎代我前往博平,本是怜念。因顾虑着我的安危,方以身代之。可我竟未易地而处,不曾体谅顾郎的苦心,以“胡闹”相斥。此乃我之过……」
烛光下,看着信上诚恳真挚、情至意尽的文字,顾至如坐针毡。
文若为了当日的事道歉,说不曾设身处地,体谅他的心意,言语间尽是自责。
可他……又何曾站在文若的立场,考虑过文若的担忧?
只因为不想文若涉险,像原著中那样,几次身陷死局,九死一生,他就自作主张,仗着身手过人,擅自相代,来了个先斩后奏。
文若看明白他的用意,只会更加心焦,时刻担忧自责。
顾至已然坐不住,起身在房中踱步,捏着缣帛,不知所措。
按照枣祗酒席上所言,文若过几日一定会来聊城,可是……
顾至重新展开缣帛,继续看下去。
中间仍是一段反思己身的话,以及深挚的关切之语。
信的最后,是一句松软的询问。
「我欲来与顾郎共商良策,可否?」
脑中跪在墙角拉二胡的小人不见了,他平静地躺在春暖花开的草地上,敞着肚皮晒太阳。
不管是托张燕带的口信,给枣祗的那封密信,还是青色信匣的那一封尺素,信中的内容都极其简短,短得令人发慌。
文若定然生了很大的一场气,直至今日也未必气消。
顾至已做好了被责问的准备,可最后一封信没有任何怪罪,只有自省与关怀,带着殷殷的劝导。
最后一句询问,让他彻底打消了最初的计划。
阳平城和临邑城的事,还是等文若来了再说吧。
顾至将两封信收好,躺到榻上,盖上衾被。
原以为这天晚上会失眠,但大概是白天赶路过于疲乏,顾至闭上眼,没过多久,就沉沉地陷入梦乡。
梦中,荀彧带着军队赶到聊城,与城门口的他面对面站立。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般温和,见到顾至的第一眼,不是寒暄,而是一句疑问:
“按时吃药了吗?”
“……”
面上的喜意一僵,顾至迎向前的脚步蓦然顿住,进不得,退不得。
“唉。”
梦中的荀彧叹了口气,好看的面容上缀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果然……”
顾至立即解释:“出门在外,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倒也不是一直没吃……”
“无妨。”
荀彧温柔地看着他,不知从哪里抬出一口两人大的水缸,里面盛满了紫褐色的药汁,
“我已按照日程,加倍给你补上,你一口饮尽吧。”
顾至望着那硕大的水缸,瞅着缸内袅袅升腾的不明灰烟,连连后退。
“这是加了几倍?”
他出门才几天,不至于攒下一缸的药吧?
“不多。”
荀彧脉脉而望,唇角的弧度格外柔和,
“只是520倍而已。”
顾至转头就跑,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后颈,按在墙角。
随即,一口大缸凑到口边,浓烈难闻的药汁洪水般涌入口中……
顾至猛地睁开眼,瞪着漆黑一片的帷帐。
是梦。
他擦去额角不存在的冷汗,深深吐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一缸的药,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知想到了什么,放松到一半的背脊蓦然一僵。
顾至盯着漆黑的夜色,心中隐隐发虚。
虽然狂饮一水缸的药这件事只是个梦,是虚假的,但是……
离开濮阳城的这几天没有用药,这件事是真的。
顾至无声抽了一口凉气。
他忧愁地望着浓郁的夜色,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这一坨黑影一样惨淡无光。
强烈的困意袭来,顾至抱紧衾被,再次陷入梦乡。
这一回,他没有再梦到恐怖的水缸,而是梦到了更离谱的东西。
梦里,他被绳索捆着手,耳边是枣祗放肆的笑。
“你不是孤胆英雄吗?你现在去阳平城冒个险试试,‘天子的信使’?”
顾至瞥了眼手上的绳索,不以为意,转动手腕,准备像以往那样挣开。
岂料,百试百灵的招式,竟在今日失去了效用。
梦中的枣祗仍在一旁呱呱呱聒噪:“没吃饭吗,顾郎,听说夏侯惇都困不住你,槛车上的铁锁都能被你撬掉。”
门外传来脚步声,枣祗立即收了嚣张之色,恭敬地站到一旁:
“已为您将不听话的家猫困住,还请老板按时给钱,给个好评。”
顾至抬起眼,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荀彧穿着一身皂色深衣,神色浅淡。
“辛苦了。”
他手中端着一只碗,款款走近。
“顾郎,喝药了。”
某个瞬间,顾至还以为自己误入《金x梅》的拍摄现场。
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场景非常怪异,可是身在梦中的人,总是很难意识到这是梦境。
“可否先给我松绑?”
“无需松绑。”荀彧将碗递到他的唇边,“喝吧。”
顾至只觉得脑中一片昏沉,依言喝完碗中的药。
少许药汁从唇角渗出,他抿了抿唇,想将这些药汁抿入口中,却有一只修长的指骨更快一步,轻轻地拂过他的唇。
如同被一道惊雷击中,顾至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离他越来越近。
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脸颊边,当那张脸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即将贴上的时候,顾至猛然睁眼。
他的呼吸略微急促,木楞地瞪着亮堂的屋舍,许久才抬手盖住眼睛。
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捂着昏沉的头,缓缓起身。
第64章 不测 城门口隐隐闪动火光,好似飘舞的……
连着做了两个长梦, 这一夜就像没睡过一样,浑身上下都感到疲惫不堪。
顾至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坐到案前, 倒水研磨。
半个时辰后,枣祗不期而至。
他正要派人给荀彧送信,特地来问顾至有没有要一起捎带的信件。结果一进门,就瞧见顾至无精打采、哈欠连连的模样,顿时一惊, 立即让人找来医工。
在县衙坐诊的医工给顾至把完脉,捋了捋花白的长胡:
“正是气血不足,心神失养之症, 切忌劳累, 老夫稍后为郎君开一份药方……”
“我这倒是有一份药方, 有劳老先生看看, 是否需要增减?”顾至从鞶囊中取出一片短而宽的木牍,向前一递。
医工接过药方,等看完整个方子, 他的面颊染上了激动的红:
“此方甚妙,不知是何人所写?”
“此方出自乌角先生。”
“原来是左仙长, 难怪, 难怪。”
医工连声赞叹, 可他刚说完两句“难怪”,便又“咦”了一声,
“怪了。”
一旁的枣祗听得头昏:“到底是‘怪’还是‘难怪’?”
“怪哉。”医工百思不解, “有此良方,郎君这几日为何会心神失养?”
顾至:“……”
长途奔波,不按医嘱用药, 这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枣祗与医工相继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同时投来谴责的目光。
“难怪文若在信中几次提到用药之事,原来是有个不省心的小郎君在外胡来,让人牵肠挂肚。”
枣祗的这句话听着别扭,顾至无言道:
“……世叔怎么也‘难怪’上了?”
“你还在这与我犟嘴。”枣祗半真半假地板着脸,“等文若来了,恼了,我可不帮你。”
不知为何,瞧着枣祗这副劝善规过的模样,顾至忽然又想起昨夜那个无厘头的梦。
眼前的枣祗似乎与梦中那个枣祗重叠,在他头顶呱呱呱地数落。
“……”
无法直视。
枣祗留意到顾至似嫌弃又不像嫌弃的目光,疑惑横生。
因为没有在他眼中察觉到不悦与恶感,枣祗趁着医工去配药的功夫,在顾至对面一坐。
“午时之后,去濮阳传讯的使者就会骑着快马出发。你若要往回寄信,倒是可趁着现在的空档多写几封。”
枣祗说着,示意竹帘下的随侍上前,
“我让人给你准备笔墨……”
“不必劳烦。”
枣祗曲起眉弓:“你想好了?文若正在气头上,你若是在信中多说几句好话,正面认个错……”
见枣祗误解,顾至从枕边取出一只信匣,交到他手中。
“之所以说‘不必劳烦’,是因为我方才已写好了回信。”
昨天去“取”青色信匣的时候,他顺便从堂屋中顺了点笔墨与简牍,今天早上一醒来,就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写了足足半个时辰,一个小时,不知写废了多少简牍,才敲定终稿,誊抄在缣帛上。
给文若写个回信,可比做文官,给暴君上疏要难多了。
“那就好。”
见顾至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倔,枣祗正为此感到高兴,倏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哪来的笔墨与信匣?”
这间卧室是昨天仓促备好的客房,只放置了被褥、盆、案等基本用品,并没有安排笔墨等物。顾至与徐庶两人更是轻装上阵,除了佩剑与干粮、水囊,没有携带任何辎重。
枣祗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匣,只觉得那木质、那纹理异常眼熟,仿佛似曾相识。
他沉默了瞬息,面无表情地盯着顾至,只换来后者颇为无辜的一眼。
“确实让你‘多跑了一趟’。”枣祗皮笑肉不笑道,“怪我没有把两个信匣一起给你。”
“世叔有世叔的道理,只我这人好奇心重,总要看一看方能安心。”
枣祗还想说些什么,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出现在门口的是枣祗的亲信,他褪去鞋履,向两人匆匆行了一礼,快步跑到枣祗的身旁,跪坐于席上,在他近侧耳语。
亲信的声音压得极低,但以顾至灵敏的听觉,仍然依稀捕捉到“天子”“邮驿”“玉玺”几个字。
顾至当做没听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枣祗神色几变,示意亲信站在檐下,稍待片刻。
等亲信依言退出卧室,枣祗转向顾至,看起来苦不堪言:
“出大事了。”
顾至放下茶杯,表示洗耳聆听。
枣祗像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说得期期艾艾:
“城中出现一位……手执玉玺的一位……少年郎,他说他是……”
枣祗竖起手指,往天上指了指,“但是那一位,怎么会出现在聊城?”
长安距离聊城甚远,长达千里的行程,就算董卓被诛,朝廷也有其他人在,怎么会放任天子独自在外?
即使真如顾至所猜的那样,天子即将东归,各方势力也一定会围绕天子扯皮,岂会闷声不吭地将天子送到东郡?
顾至会意:“天子身边没有卫尉、羽林郎?”
枣祗的神情愈加苦闷:“只有几个内侍在侧。”
此事确实透着几分古怪。顾至暗道。
原著中后段的剧情,他只囫囵地过了一遍,很多地方记得不甚明晰。何况,现在蝴蝶效应乱飞,董卓提前暴毙,中央朝廷这一头的时间线已经彻底偏移,即使他手头拿着原著本著,也没法照本宣科地参考。
但若撇开一切干扰因素,只看这件事本身……
“既然是‘天子’,世叔不妨见上一见。”
顾至拐弯抹角地提醒,
“但为了‘天子’的安危,世叔务必要暗中行事,切不可告知他人。”
“合该如此。”
枣祗深感头痛,缓缓起身,“既然是‘天子’,无论如何也该见上一见。”
就算是假天子,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他也要像奉迎真天子那样,以至高礼相待。
离去前,枣祗没忘带走顾至的那只信匣。
望着枣祗写满了“麻烦”与“丧气”的背影,顾至回忆着原著中刘协的性情与能耐,忽然灵光一闪,串起了部分脉络。
“世叔。”
他喊住枣祗,在后者不解的回眸中提议道,
“或许可以找人去临近郡县打听打听,看看其他地方,可有出现‘天子’的踪迹?”
枣祗起先并未听明白,待将这句话琢磨了两回,他的眼中多了一分惊色,回身抱拳,带着亲信匆匆离去。
顾至用过朝食,在休息了两刻钟后,安分地回到榻上休息,等着药汁熬好。
依照濮阳与聊城的距离,若是轻装上阵,赶来只需要两三天的时间;若是骑着快马,全速赶路,不到两日就可抵达。
也就是说,加上书信寄送的时间,距离荀彧来到聊城,还有四五天的时间。
在未来四五天的时间里补上前面十天的亏空……多少有些困难,但他不得不试。
顾至愁苦地叹了口气,神色之苦恼,几乎与因“天子”之事头大如斗的枣祗不相上下。
——有一个通读经史子集,略知百家之道,会把脉象的好友,想糊弄都难。
还是老老实实喝药休息吧。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顾至喝了三天药,窝在房中休养,避免劳累。
在有意的养护下,疲惫多梦的现象得到了明显的改善,也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底。
枣祗这三天甚是忙碌,每天早出晚归,没再与顾至碰面。
徐庶每日都来探望。见他好生休养着,没有离开的打算,徐庶面上不露,心下安慰,独自到府外喝酒游玩,消磨时间。
到了第三天夜晚,顾至一如前几日,在亥时就早早躺到榻上,争取早睡。
在药汁的助眠下,他昏沉沉地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顾至被喧嚷声吵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坐起身,左手握住靠墙而放的佩剑。
轻盈的脚步落在门外,顾至披上外袍,提着佩剑下了榻。
足衣刚踩上竹筵,木门就被巨力撞开,徐庶出现在门外,神色焦灼:
“府中生乱,快随我离开。”
顾至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鞋履,提起壁衣旁的鱼纹铜洗,往外一丢。
铜盆如同一张飞舞的铁饼,从徐庶身旁掠过,打在后方一个穿着短褐的贼人脸上。
本想偷袭徐庶的贼人被铜盆一拍,口眼歪斜地倒了地,脑瓜子嗡嗡作响。
顾至手执佩剑,确认院中并没有其他敌人,方才开口:“何人生乱?”
徐庶与顾至并肩而立,警觉四顾:“看这些人的装扮,好似白波贼。”
“白波贼?”顾至蹙眉反问,“白波贼怎么会在城内,枣将军呢?”
“不知,亦不知。”
“先去找一找枣将军。”
聊城这场变故来得突兀,不论如何,他们都要找到守城的主帅。
顾至与徐庶翻墙而出,却在巷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白波军。
……
郊外,荀彧与夏侯惇带着两队轻骑,往聊城的所在疾速靠近。
夏侯惇原本奉了曹操的命令,镇守东阿县,只因接到枣祗关于商讨大事的急信,方才率军出城。
他与荀彧正巧在半路上碰到,两方都只带了百来人,全是轻骑,便汇到一处,一同往聊城的方向行进。
夜幕之下,远处的聊城城门依稀可见。东边的城门口隐隐闪动火光,好似飘舞的熠耀。
看到这若隐若现的光点,荀彧陡然变了神色。
第65章 相见 一只冰冷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手……
“聊城有变。”荀彧压下隐忧, 对身旁的夏侯惇道,“城门隐见火光。”
夏侯惇正警觉地探查四周,闻言, 眉头紧锁,下颌骤然绷紧。
他抬目眺望,在不甚清晰的视线中,依稀捕捉到一点金红色的亮光。
不久,那一点亮光逐渐汇聚, 逐渐扩散,越聚越多,沿着城墙边缘展开。
夏侯惇神色凝肃, 当即下达命令:
“全军驰行!”
骑队疾速逼近, 原先在视野内只有革带大小的城池渐渐变高、变长, 难以捕捉的零星红光变得清晰可见——
聊城东门的城墙上, 亮着不可胜计的火把,来回挪移,宛若游走的腾蛇。
夏侯惇示意众人放缓速度。
同一时刻, 城墙上的守卫似乎察觉到他们这支骑兵的存在,城墙上方出现了一排弓箭, 在火光的映照下, 锋利的箭镞直指众人, 带着寒冽的杀意。
在距离聊城还有八十丈的时候,夏侯惇带着军队停下,正停在射程之外。
“我乃折冲校尉夏侯惇, 受枣将军之邀,前来共议大事。敢问城中发生了何事,可否请枣将军出来一见?”
夏侯惇的呼喝嘹亮清晰, 中气十足。
城墙上,不知是因为距离太远,听不到他的喊话,还是因为聊城已被其他势力掌控。在夏侯惇落下这句话后,城墙上的守卫久久没有反应,冰冷的长弓与箭镞仍然一动不动地对着他们,将他们视作恶敌。
夏侯惇心中已有了不妙的猜想。他正要命令骑兵退后,却在这时听到了荀彧低沉而笃定的陈述。
“他们是枣祗的部曲。”
听闻此言,夏侯惇疑惑未解,不等他开口询问,荀彧已驭马向前,独自进入射程之内。
“荀司马!”
夏侯惇神色惊变,但已阻拦不得。
在他屏息凝神的注视中,荀彧仅一人一骑,迎着墙头的近百支箭矢,来到城下。
弓箭未发,夏侯惇心头略松,却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荀彧带来的护卫与士兵亦悬着心,无一人敢出声。
不知荀彧如何与守卫交涉,过了许久,城门缓缓开了一道缝隙,一队戍卫擐甲而出,来请夏侯惇等人入城。
夏侯惇犹带着几分惊疑与防备,进了城,在城门后方见到了安然无恙的荀彧与脸色铁青的枣祗。
他这才宽了心,走近二人身侧。
枣祗正在解释城中变故:“孟德曾言,‘天下众臣皆可叛离,唯独魏种不弃余也’。我与魏种推诚置腹,几无防备,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这个被曹操断定“绝不会背叛”的金兰之友,竟然如此轻易地背叛了。
夏侯惇看着城门后一地的鲜血与遗骸,忍不住皱眉:
“荀司马不久前才写信提醒,‘为防通敌之变,当合二位守官的印信方能开启城门’——”
枣祗苦笑:“我自然不会忘记这个,只是……”
他长叹了一口气,想解释一番,却又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像是狡辩之言。
荀彧环顾四周,激战后留下的壮烈场景使他五内俱焚,倒在血泊中的众多士兵更让他悒悒难言。
他哑着声,制止了夏侯惇的诘问:
“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敢问枣将军,城中之乱是否平息?”
枣祗道:“我强压了城门之乱,又在城中斩杀了结队的贼子。因不确定城中是否还有余孽,只能将卫兵分为数队,来回巡逻。”
听到局势已被控制,夏侯惇脸色转好,不再咄咄相逼。
荀彧问完公事,已抑制不住心中的隐忧:“将军可知顾郎现在何处?”
焦头烂额了一晚上的枣祗倏然一愣:“顾郎在我府中静养,此刻应当在休息……”
“将军的府宅,可有派人查探过?”
枣祗道:“我的府宅与县衙相连,重兵把守……”
突然,枣祗神色一变,
“不好。”
他当即转身,骑上马,未及解释,只匆匆点一支亲兵随行,便策马往府衙的方向赶去。
疾行到半路,另一匹战马越过众骑,追到他的旁侧。
荀彧沉声询问:“将军在府中藏了何物?”
即使有黑夜的遮掩,仍然能看到枣祗发青的面色。他神色间尽是懊恼:“此事容后再说,三言两语讲述不清。”
荀彧缄默不语,握着缰绳的手顿然收紧,指甲因为急遽的使力隐隐发白。
夜间城道并无行人,骑队畅通无阻地来到县衙后方。
门口躺了数个守卫,里头隐隐传来兵戈交鸣的声响。
枣祗带着亲兵入内,在一刻钟内控制了局面,收刀入鞘之时,脸色已难看至极。
“留守府衙的重兵都是昔日随我征讨董卓的义士,竟也出了叛徒。”
再在自家的宅邸找寻,宅中已无活人。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些被守卫杀死的逆贼,其他人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家眷,客人,仆从……以及那位“天子”。
荀彧沉默垂眸,打量着院内的痕迹。
他顺着足印走到墙角,打开西侧的一处便门。
门外的巷子内,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个白波军士兵,生死不知。
他走到巷子的另一侧,曲着膝,拾起地上的一把刀,扫了眼附近散落的其他刀具。
刀的制作工艺看起来粗劣,但在规制上……与西凉军的武器格外相似。
他正想将这个发现告诉枣祗,倏地,起身的动作一顿。
荀彧将余光投到拐角处,看向空无一人的灰墙。
夜风习习,带着透骨的寒意。
“文若——”
枣祗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声已临近便门。
荀彧谨慎地盯着前方,正欲回应,忽然,一只冰冷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手猛不防地从后方出现,捂住他的唇。
佩剑在侧,荀彧已握住剑柄,拔出寸许,却莫名一滞。
士人从小学习六艺八雅,文武兼修,腰间的佩剑绝非装饰,而是防身的利器。
荀彧并非没有自保的本领,他本有机会挣脱,有机会拔出佩剑,但他最终放弃了反抗,松开持剑的手,任凭身后那人捂着他的唇,将他拖入黑暗。
“文若?”
枣祗从大敞的偏门来到巷子内,只看到一地的白波军。
“文若,你在何处?”枣祗焦急地大喊,疾步跑到巷子的另一头。
“主帅,不要着急,我立即派人去寻。”另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带着令人信服的笃然与镇定。
“子京,立即让人封锁附近的巷道。”
……
更多的对话已听不清晰,荀彧紧贴着黢黑的墙面,挤在一道窄巷之内。
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内部已堆满了木柴,只在外侧留下少许立足之地。
刺鼻的血腥味涌入鼻腔,荀彧无暇关注,只专注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人。
半个多月未见,顾至的个头拔高了不少,面上少了些肉,多了几分冷锐。
他正偏头聆听外头的动静。等巷中的声音彻底消失,顾至松了手,带着荀彧悄无声息地翻过墙,进入院中。
这是一处荒废无人的院落,却甚是干净,仿佛不久前曾有人居住过。
顾至解释:“这是魏子京特地清理出的,用来与外人密谋的院落。有道是,‘最危险的地界,便是最安全的居所’,魏子京既然敢在县衙对面通敌,我们便也占了他的屋,站在他的眼皮底下……”
魏子京?
荀彧想起刚才在巷中听到的对话,刚才和枣祗说话的那个人,就被唤作“子京”。
“枣将军身旁的那人是细作?”
顾至颔首:“枣敬先身旁的细作,怕是不止这一个。”
白波军莫名出现在县衙附近,顾至只惊异了片刻,便想通了其中的缘由。
纵观原著,那些看似离奇,兵不血刃的捡漏大计,基本是由带路党达成的。
诸如陈宫迎吕布,刘备取益州。
按照时间点,白波军主帅郭泰已死,白波军再无凝聚之力。首领杨奉、韩暹先后投了李傕,后又与李傕决裂,奉天子东归。
白波军为什么出现在聊城?前几日出现在聊城的“天子”就是答案——带路党将“‘天子’在聊城”的消息告诉外敌,引敌入城。
顾至正想与荀彧分享不久前得到的线索,却被荀彧捉住了袖摆。
“旁的容后再议。”
荀彧捏着过于湿润粘稠的衣袖,嗅着浓郁强烈、久久未散的血腥之气,眉间渐渐锁紧,
“衣袖上为何有这么多血,可有哪一处受伤?”
顾至不期然一怔,望着荀彧那双被月华照得清亮的眸光,迷蒙了片刻:“并无。”
“可你……”荀彧仍蹙着眉,眼中忧虑未散。
对于一个痛感薄弱,几近于无的人而言,若是在激战中受了伤,且因为搏斗而分了心,只怕无法察觉那道伤口。
顾至猜到荀彧担心的原因,连忙解释:“我并未受伤,当真不曾。”
痛觉微弱不代表完全没有感觉,至少触感还在,若是真的被人砍中,至少在受伤的一瞬间,他会有所察觉。
“这些血皆来自敌军……”
当时,出现在宅邸附近的人数量众多,那些人想把宅内的人全部杀死,一个不留。为了保护宅中的其他人,他与徐庶且战且退,迸裂的鲜血沿着剑锋洇湿衣袖,染红衣襟,仿佛淌过了一层血水,还未完全干涸。
顾至正欲继续解释,却不防眼前一晃,整个人向前栽倒。
“顾郎!”
他跌入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抱,耳边是焦急而惊惶的呼唤。
视线与听觉短暂漂移了几息,顾至勉强缓过神,正想说“可能有点低血糖,让我嚼两口饼缓缓”,忽然感到胸前一凉。
荀彧已解开他外衣,想要检查他身上的“伤势”。
顾至:。
第66章 共寝 呼吸的热气源源不断地喷在他的耳……
一刻钟后, 顾至啃着饼,与荀彧一同坐在屋内。两厢沉默,唯有啃饼之声咔嚓咔嚓。
“抱歉。”荀彧再次道歉, “是彧轻率孟浪,本不该……”
不久之前,当荀彧反复确认,一一摩挲着腰上的血迹,确定那些只是顺着衣物渗透入内的外来之血, 而非伤口之血,且顾至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的那个瞬间——除了放松与庆幸,留给他的就只有亘久的沉默。
这也是顾至第一次在荀彧眼中看到了瞳孔地震的具象化。
“抱歉。”彼时, 荀彧立即为他系上衣带, 垂下轻颤的眼睫, “是我之过……”
因为气血亏损, 晚上对敌又耗费了许多精力,顾至又一次出现温县时那短暂晕眩的症状。
这一回多了几分饥饿感,手足无力, 颈部出了一些薄汗,疑似低血糖发作。
情况紧急, 顾至一时顾不上宽慰好友, 只靠着他的肩头, 抓住他的衣襟,仿佛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人,颤巍巍地逮住过路者的衣摆, 发出灵魂呐喊:
“有干粮吗?”
“……”
荀彧博闻强识,当即想通了缘由。他先给顾至喂了一颗蜜饯,解下腰间的水囊, 又从鞶囊中找到一块半个手掌大的酥饼。
至此,顾至终于缓了过来。
他本身并没有低血糖的毛病,只在很小的时候因为不注意饮食,偶然发生过一次,对此印象深刻。
今晚出现这个乌龙,主要是因为这具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又因接连的疲惫与劳累损耗了气血,导致身体出现短暂性的供能问题,血糖咣咣下降。
好不容易通过进食解决了问题,恢复了部分体能,重新运转的大脑就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丝不漏地传到了情感中枢。
顾至:“……”
不敢说话,只敢啃大饼。
顾至正借着进食的行动缓解局促与尴尬,就听到荀彧的第二次道歉。
“是彧轻率孟浪,本不该……”
“方才只是一时情急,”
顾至忙不迭地劝阻,极力忽略腰间的痒意,
“文若因担忧而乱了分寸,岂有过错?若论过错,是我未能及时言明,让文若生了误解,这是我的疏忽。”
顾至绞尽脑汁,努力开解,却发现荀彧周身的气息似乎愈加低沉,几乎要沉入自闭的状态。
顾至闭了口,脑中惊现尔康手。
这一场乌龙,他只觉得尴尬局促,心跳因为低血糖而莫名加快,作为另一方的好友,看起来却像是要轻轻地碎了。
顾至想了无数个宽解的办法,又一一排除,最终选择转移话题:
“郭泰已死,白波军投了李傕……他们应当是为了假天子而来。”
沉在黑色背景中的荀彧终于抬头:“假天子?”
“多半是假天子。”
顾至可以肯定,那个出现在聊城,带了一块玉玺,身边只跟了寥寥数人的“天子”一定是假冒的。
但出于严谨,他还是加了“多半”这两个字。
荀彧没有问他这些消息从何而来,只是静静地凝视:
“身体可好了些?还有哪处不适?”
顾至面不红心不跳地道:“只是因为今夜的变故,稍稍有些疲累,现下已经大好。”
荀彧递出手,掌心向上,皂色云袖滑落,现出一寸腕骨。
“我替你把一把脉。”
“……”顾至面不改色地改口,“或许还有一部分没有好转。”
在荀彧无声的凝视中,顾至咽下剩下的话语,磨磨蹭蹭地将手伸了过去。
三节指腹触至脉象,荀彧当即沉了面色:“只是今日劳累?”
顾至缓缓道:“兴许赶路时也有些疲乏……”
“当日,你与我说,你会‘把药带着上路’。”
不好,即将翻阅旧账。
“你为何要瞒着我,是我不可信?”
“自然不是。”眼见秋后算账这一关难过,顾至脑中急转,想尽办法渡过这场危机,“其实……今日是我的生辰。”
荀彧目光一滞,带了几分讶然与困惑。
顾至这才想起,汉朝这时候还不流行过生日,更没有过生日这一说法,只有及冠、及笄之礼。
他当即话锋一转:“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长河的另一头,人们会为亲友庆祝生辰。在这一日,生辰者会收到亲友的祝福与赠礼,可以对着烛光许下心愿。”
荀彧没有因为从未看过这样的古籍而质疑,他耐心地听着,恍然想起戏志才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我见到阿漻,是在他三岁的时候,在清潩河的岸边。」
「那时我失去了父母,他亦无父无母,被弃在林中……」
荀彧渐渐收紧指节,放缓了声:
“抱歉,我今日并未准备赠礼。这生辰之礼,可否第二日再送?”
“文若想送赠礼,当下便有一个现成的。”
顾至不知内情,仍千方百计地引导话题,想着揭过此篇,
“只要文若消消气,莫要再因为我的事生气……这便是最好的赠礼。”
“……”
察觉到难言的沉默,顾至还因为自己的小伎俩被看穿,正要以玩笑带过,倏然,发髻顶端被一只手轻抚触碰,前方传来一声叹息。
“我并非为了你的不告而别而生气,我只是……”
难以言喻的痒意再次从触碰之处传来,顾至心中纠缠,却找不到源头。
大约是因为荀文若毫无迟疑的信任与海岳高深的包容一次次地触动他的心防,让不愿对任何世界产生任何留恋的他第一次生出了动摇。
“那本古籍中可有说过——庆贺生辰之语,应当如何祝颂?”
温柔动听的声音自耳边响起,顾至迷蒙失神,只下意识地回答:
“约莫是,生辰快乐。”
“阿漻,生辰快乐。”
琤琤之声在耳边回响,顾至蓦然回神,
他的生日与平行时空的所有自己一样,都是正月二十。
但是今天并不是他十八岁的生辰,而是“顾至”的。
穿越了几辈子,他早就分不清真正的年岁,对时间与空间感到深切的混乱。
他留在现代的身躯,属于他自己的“原装机”外壳,始终停留在二十三岁,可他的灵魂早已经历了无数岁月,被河流淘洗过无数次,只留乏味的白。
他已许久未听到“生辰快乐”这四个字。
带着难以明言的杂念,他在心中重复着这四个字。
生辰快乐。
祝顾至第N岁生辰快乐,也祝“顾至”十八岁生辰快乐。
夜色已深,顾至以袖掩口,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关于聊城的事,他还有许多没有告诉荀彧,例如枣祗家眷的动向,例如白波军与“天子”。
但是荀彧制止了他。
“阿漻身子尚未恢复,当务之急是闭目休憩,好好地睡一觉。其余诸事,明日再提亦不迟。”
顾至已困得睁不开眼,大脑仿佛身陷泥淖,已难以思考。
“那便……先睡……”
屋中并没有卧榻,他走到墙边,倚着两面墙交界的直角处,贴着那一处坐下。
刚闭上眼,他就沉沉睡着,陷入梦乡。
初春的夜略有几分寒冷,即使地上铺着茵席,也还是透着凉意。
不等他感受到那分悄悄钻入的寒气,一件温暖的纩衣轻轻落在他的身上,惊走了那一分严寒。
带着淡香的温暖萦绕鼻尖,梦中的顾至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微蹙的眉宇渐渐松开。
他抱着温暖柔软的纩衣,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原本贴着墙面的上身顿时失了重心,沿着墙面滑落。
在他的面颊与大地进行亲密接触之前,一双手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肩,将他揽住怀中。
愈加清晰的香气涌入鼻尖,原本散去些许热度的怀抱,再度触摸到炙热的温度。
梦中,在寒冬中冻成萝卜的顾至找到了一团暖炉,兴冲冲地伸手,将那团暖炉抱在怀中,用冰凉的面颊贴贴,蹭蹭。
那暖炉原本十分柔软,被他赖上之后,似乎僵硬了许多,却还是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气。
顾至满意地躺在暖炉上,不再动弹。
同样温暖的纩衣盖住他的后背,他被抱在层层温暖之间,任外头冷风呼号,也近不了他的身。
冻萝卜终于化成一条安详的咸鱼,躺在火炉上,顶上盖着盖。
不知躺了多久,顾至隐隐觉得腹中饥饿。
他正想找一把盐,洒在自己这条咸鱼上,让火炉烤得更入味一些,忽然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
什么咸鱼,咸鱼不是自己吗?
他蓦地睁开眼,借着照入门缝的月光,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眼前是一身浅色的中衣,衣袂隐隐错开,露出一小片白。
顾至恍惚了片刻,开启了深入灵魂的自我询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僵着,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如果不是在做梦,他为什么会看到如此古怪的一幕。
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顾至考虑着人生,盯着眼前的那一寸白。
眼前的衣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呼吸的热气源源不断地喷在他的耳边,把耳朵烤得发烫。
顾至沉思了片刻,再度闭上眼。
他果然是在做梦。
还是等梦醒吧。
第67章 束手无策 “……与主公何干?”……
等再次醒来, 天色已经大亮。
靠墙睡了一夜,顾至却不觉得肩背酸疼。他身上好似盖着一层衾被,略动了动, 那柔软而温暖的衾被滑至胸口,被一只手捞了回来,牢牢裹住肩。
柔软似罗缎的碎发拂过脸颊,带来一丝痒意,也让顾至逐渐清醒, 后脊慢慢僵直。
他正枕着一人的肩窝,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
闭着的眼缓缓睁开一道缝,又立即闭上。
梦中不会只有触感与嗅觉, 而看不到任何画面, 他并不是在做梦。
那么昨晚……
“醒了?”犹如春日暖风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中止了乱糟糟的思绪,
“先吃一点糗饼,垫垫肚子。”
顾至睁开眼,向下一扫, 发现盖在他身上的并不是衾被,而是一件格外眼熟的冬衣;向上抬眸, 近在咫尺的面庞占据了半个视野, 白玉般的肌理依稀可见。
顾至弹射起步, 连忙将自己的脑袋从荀彧的颈窝拿开:“莫非我昨日睡相不佳——”
“并非如此,”
见顾至要将身上的衣揭下,荀彧抬手制止,
“你气血有损,受不得凉。醒来需缓上片刻,等适应了冷热, 再褪下不迟。”
顾至看着他身上的中衣,坚决推拒:“我本就穿着外袍,并不妨事。倒是文若,莫非一直将纩衣予我……”
荀彧只是道:“我并不冷。”
“怎么会不冷。”
顾至握着荀彧的指尖,感受着上面冰……炽热的温度,沉默。
荀彧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信了?”
顾至沉思,顾至怀疑人生,顾至仍然坚持要将纩衣还给荀彧。
只是他刚动弹了一分,就听荀彧忽然询问:
“陈公台去了何处?”
顾至极其罕见地生出了一分心虚。即使再来一次,他仍然会把陈宫打包带走,但瞒着荀彧,在对方眼皮底下放跑谋逆未遂的“逆贼”,这双份的先斩后奏……即使荀彧不追究,也定然被他惹恼了。
在装傻充楞与坦白从宽之间,顾至果断选择了后者。
“听闻许汜曾给陈公台写过一封密信,正是这封密信,让陈公台察觉了端倪,起了谋逆之心……”
顾至从头开始讲起,只讲了两句,便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这纩衣还在他的身上?
他强硬地将纩衣推了回去。这一回,荀彧没有拒绝,披上纩衣,从鞶囊中取了一块糗饼,连同水囊一同递给顾至。
“囊中的水冷了,慢点饮,少饮一些,待含得微热了再吞咽。”
大约因为昨日偶然出现的低血糖,甫一醒来,荀彧就督促他用食。
想到那小小的鞶囊中,除了官印,最多只能放两块小巧的糗饼。昨夜他已食了一块,这应当是仅剩的另一块。
顾至正想将这块糗饼一分为二,荀彧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所想,温声道:
“这糗饼不过半个巴掌大,扛不住饿,你先用着,一会儿我们去对面用一些朝食,打一打秋风。”
这个对面,自然指的是枣祗家。
难得从荀彧口中听到一点带着促狭意味的话,顾至忍不住看向他,短暂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眼,又将视线错开。
见顾至一声不吭,三两口将饼吃完,荀彧递上一片绢帛,让他拭手。
“昨日你将我带到暗处,是因为魏子京背叛,你不愿打草惊蛇?”
“并非怕惊扰了蛇群,只是为了引蛇出洞。”
顾至只说了其中一个缘由。想到昨天从白波军口中撬出的消息,他怏怏不乐,
“昨夜,拐角藏了几人,都是魏子京的同谋,我担心他们带了手/弩,对文若不利……”
荀彧立时想起陈宫府上的那两支弩箭:“莫非此事亦与笮融有关?”
能合法持弩的唯有州郡的长官,且不是人人都有。拥有便携手/弩的更是凤毛麟角。
“不止此事,就连博平城的变故,当中也有他的手笔。”
顾至将博平城发生的事全部道出。包括他从许汜那窃听到的对话,笮融针对荀彧的阴谋,陈宫的选择,张燕的态度,荀攸的飞来横祸……事无巨细,全都抖给了荀彧。
荀彧起初听得格外认真,但当听到荀攸被人当作“荀司马”,抓捕入狱,荀彧眼中现出短暂的困惑与恍惚,仿佛怀疑自己听错。
“公达一切可好?”
“看起来尚可。”顾至斟酌着道。
董卓提前暴毙,荀攸在长安狱中关押的时间不长,虽然途径博平的时候又被抓了起来,但只关押了几天,两次都没有受什么罪。
“不过,他现在正留在博平收拾烂摊子……也许不那么快乐。”
顾至实事求是地说道。
荀彧对他的行事作风格外了解,对荀攸留下的缘由多少猜到了一些。
他无奈地笑道:“公达是我的子侄,但比我年长一些,心中自有成算。他若留下,绝非因为你我之故,必然有他自身的考量。”
荀攸从小父母双亡,被他的叔叔——荀彧的堂兄荀衢收养。因为寄人篱下,又在年幼的时候被喝醉的荀衢所伤,荀攸的性子比其他族人要沉闷一些,总是独来独往,并不与他们亲近。
当荀彧八岁时,再度见到这位比他大了六岁的子侄,荀攸已长成沉默寡言,独行其道的少年,与他这位年幼且差着辈分的从叔并没有多少投机之语。
顾至隐约察觉到荀彧的愁思,斟酌着开解:“公达若愿意留下,今后便有了更多相处的时日。我们可叫上阿兄与奉孝,到公达那串个门,尝尝炳烛做的咕咚锅。”
荀彧只笑未答,问起了正事:“枣将军的家眷去了何处?”
“他们被徐元直带去了另一处安全的住所。”
“徐元直?”
“徐元直是阿兄的旧交,单名庶,曾名徐福,是一位游侠……”
顾至简单描述徐庶与他相识的经过,荀彧听了许久,恍然自语。
“原来那一日……”
顾至望着荀彧,却听荀彧收了话音,改口道。
“即使枣将军的家眷安然无恙,不会被叛军所胁,为防变故,我们还是需要将所有的事告诉枣将军,与他透底。”
“我与文若所见略同。”顾至说道,“昨夜,我便与元直协商,让他找个机会,带枣叔去见一见家人,再将城中的异动如数告知。”
他打量着从窗棂缝隙投入的亮光,算着天时:
“若他动作迅速,指不定已经与枣叔通过气……”
话音未落,木窗忽然被人叩响,发出二长三短的闷声。
随后,门外传来一声不堪入耳的猫叫,像是声音粗沉的男子在进行拙劣的模仿,听得人耳膜发疼。
顾至险些笑喷,他控制着面上的肌肉,低声叨念了一句:
“说曹操,曹操到。”
荀彧沉默许久,将声线压到最低,不解地询问:
“……与主公何干?”
顾至一时失语。
他该怎么解释,他刚刚说的只是一句谚语,其实,的确,跟曹操没什么关系?
好在荀彧并不深究,即使知道来的人是被顾至信任、与志才交好的徐庶,他也仍然站在顾至身侧,隐隐将他护在后方。
没过多久,窗外爬进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背着一个布囊,一进来就蹑手蹑脚地合上窗子,不让一点寒风漏进屋内。
狗狗祟祟地做完这一切,徐庶安然转身,正对上一张陌生而秀俊的脸。
想到自己方才抛出的暗号,徐庶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他望着面前这个相貌不凡,气质卓越的青年,隐约觉得对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是……”
顾至从荀彧的身后冒头:“他是濮阳城的别部司马,荀文若,代行东郡太守之职。”
徐庶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眼熟之感从何而来。
他与荀攸的容貌确有几分相似,也难怪许汜抓错了人。
他解下身后略显笨重的包裹:“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朝食……”
顾至瞧他从包囊中拿出食材,又拿出一坨黑漆漆的器具,惊异瞠目:
“你怎么把锅也带来了?”
徐庶不以为意:“这冷食,哪有热饭好吃。我带的这口甗,上面可以蒸饼,下面可以煮汤,方便得很。”
顾至看了荀彧一眼,笑道:“多亏元直雪中送炭,我不用悄悄潜入枣叔家中打秋风。”
荀彧听出了顾至的言下之意,唇角漫起一道弧度,可那弧度,很快停在半空。
他看着手忙脚乱忙活的徐庶,又看向指甗为锅,仿佛没有见过炊具的顾至,停顿了许久,方才出声。
“不知徐兄,可会做饭?”
徐庶拼接锅具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顾至二人:“难道你们不会?”
无言的沉默,被日晒烘干,洒落整个屋舍。
顾至迟疑道:“只是蒸煮,应当不难?”
事实证明,蒸煮确实不难,但把米饭蒸熟,需要耗费的时间与柴火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
荀彧缓缓道:
“此物,应当只是热饭所用……”
热饭,把熟了的饭加热,而不是把生米放在上面蒸。
顾至看着逐渐变成化石的徐庶,很想问问这位野外生活经验丰富的游侠——以往在城外赶路的时候他都是怎么生存的?不会每天都拿出干粮啃,或者随机找一棵野草,哞的一下吞掉吧?
然而,想起徐庶竭尽所能的帮助,顾至终究没有问出扎心之语。
他既是询问,也是岔开话题地说道:
“你可与枣叔说了昨夜的变故?”
徐庶回过神,将食材兜回布囊,回答:“我还未找到恰当的时机。”
“既然如此。”顾至一锤定音,“我们便去对面打一打秋风,再找个机会,将枣祗绑走。”
徐庶听着他状若土匪的言语,惊得掉了包裹。
第68章 平乱 “冒充天子,可是死罪,郎君何至……
徐庶原以为顾至这话只是在开玩笑, 没想到他真的摸到枣家后厨啃了一顿早餐,还将枣祗“绑”了过来。
见荀彧平安无事,枣祗舒了口气, 目光投向一旁,对着正指使庖丁片烤鹅的顾至:
“顾郎,你……罢了,等你吃完再说。”
顾至将片好的烤鹅一分为三,另外两碟交给荀彧与徐庶, 给枣祗留了个鹅头。
枣祗哭笑不得,找了一张胡床坐下。
等三人用完餐,与他说起昨日从白波军口中问出的情报, 枣祗原本舒展开的神色再次变得难看不已, 与他旁边的鹅头如出一辙。
“子京也背叛了?”
从曹操最信任的魏种背叛, 到他最信任的一部分亲兵背叛, 再到负责城防魏子京……背叛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让枣祗在震怒之余,不免多了几分麻木。
“这还不是全部, ”顾至无情地落下最后一击,“其余背叛者藏在暗处, 数量多少, 尚且不得而知。”
枣祗头痛不已:“这该如何是好?”
“若暗中排查, 易打草惊蛇,人心惶惶。”
荀彧陈述着厉害,“不若效仿世祖。”
在枣祗与徐庶低眉苦思的时候, 顾至已听明白荀彧的言下之意:
“捉细作,除首恶?”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正是如此。还得劳烦枣将军亲力亲为,振奋军心, 揪出‘首恶’才是。”
枣祗不知荀彧因何而笑,没有多想:“可我要怎么揪出首恶?”
顾至察觉到荀彧投注的目光,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以德为胄,以义为剑[1]。”
这是《盐铁论》中的一句话,枣祗曾经读过,也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不明白它与抓叛徒有什么关联。
荀彧从旁解释,补充条理:“我昨日在巷内,检查了白波军掉落的佩刀。那些刀具工艺奇特,与西凉军备的锻造手法颇为相似。”
枣祗在军政上并非一窍不通,顿时明白了荀彧的意思。
只是……
“仅仅锻造手法相似,不能作为他们勾结西凉兵的证据。”
就算工匠们能看出锻造工艺的相似之处,普通士兵也未必相信这个说辞。要是再被有心人煽动,反说他们污蔑,那可就糟了。
“为何需要证据?”顾至忽然开口,寓意深长,“既然知道细作们勾结的是谁,那便按照他们所勾结的势力,‘制作’一些证据。”
过程不重要,结局对了就行。
枣祗大受震撼:“伪造?”
旁侧的荀彧想起顾至计守濮阳时,曾将陈宫的字迹模仿得丁点不差,心中有了猜测。
顾至补充道:“虽是无中生有,倒也不算污蔑了他们。”
那笮融也喜欢造假,曾经假冒“顾彦”的名义,给曹操送了信匣。
既然他这么喜欢这种招式,那他就以牙还牙,将这些“假”给他造回去。
枣祗压下震惊,将身子凑近了些,叽叽咕咕地合计了一番。
等商讨出对策,他舒了口气,想起了另一件正事:
“元直将我的家眷送到了安全之处,可有留意到——其中有一位十余岁的少年,穿着皂色的常服,腰间束着双鱼玉钩?”
看着枣祗似有几分紧张的模样,顾至猜到了什么,略有些不可思议:
“世叔该不会……将那位天子藏在自己的家中,对外声称是自己的亲属?”
见枣祗擦着鼻尖,已是默认,顾至无言可对。
难怪昨晚那些敌军一窝蜂地涌入枣家,把他们团团包围。原来不是冲着抓人质威胁枣祗来的,而是冲着“天子”来的。
枣祗明知道那个“天子”大概率是假的,却还是把人请到家中,真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是其他人都与枣祗一般,明知有异,却还是对“天子”敬如上宾,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诸侯拥兵自立,想要自己当皇帝了。
顾至心底吐着槽,倒是没有对枣祗此举多做评价。
枣家已经被彻底清理了一遍,枣祗只留了老家带来的护卫,把守着院落,又以身子不适为由,在府中做着准备,不让任何人靠近宅院。
顾至今天仍有些困倦,在枣祗新安排的一间卧室休息,睡得昏天暗地。
醒来的时候,他在案上看到了一只木匣,旁侧躺着一片木牍,上面笔走游龙地写了两个字。
“赠礼。”
顾至一怔,想起了昨晚那些胡说八道。
荀彧问他生辰之礼能否隔日再补,他当时只想着早点把算账一事翻篇,就说“不生气就是最好的赠礼”……没想到荀彧仍惦记着补赠礼的事。
带着说不明的心情,顾至打开木匣。
匣中躺着一只玉簪,簪体简约流畅,通体莹润,尖头那一侧被细致磨圆,簪尾刻着少许竹纹,让这简约的直簪多了几分雅致。
这不是荀彧第一次赠礼。早前顾至送鸠车的时候,荀彧便赠了回礼,后来又让炳烛转交了几次节礼,多半是佩囊、剑璏之类的小物件。
每一次的赠礼都简洁而风雅,这一回也不例外。
顾至关上木匣,将赠礼收好。他苦兮兮地喝了药,又嚼了半块荀彧送来的饴糖,拿着他让马小郎制作的牙刷,刷去了牙上混杂的甜味与苦味,慢吞吞地爬上床。
一夜无梦。
等到第三天,他终于收到枣祗拿下“首恶”的消息。
旁观了整场的徐庶正在与他进行实况转播:“枣将军当众取出了‘通敌’之信,众人哗然。就在这时,那魏子京突然跳了出来,‘呔’了一声,大喊,‘将军莫非要找替罪羊’……”
绘声绘色的描述,听得顾至一愣一愣。
他怎么没发现,徐庶竟还有说书的本事?
讲到激情之处,徐庶渴了,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下:“枣将军邪戾一笑,道,‘子安若无异心,为何如此不安’?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忽然射出几支弩箭,向着枣将军而去……”
顾至沉默地听着。等整个故事听完,他不仅大致知晓了捉拿贼首的整个过程,还得到了许多新奇的词汇。
比如“邪戾的枣祗”,“狂狷的夏侯惇”,“清冷的荀司马”,“猛如蝎虎的徐游侠”。
听完整场,时间正好过去两刻钟。
顾至犹豫了片刻,呱呱鼓掌。
“精彩,着实精彩。”
徐庶满意离去。从相识到现在,他在人前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都没有刚才那半个小时多。
荀彧忙着帮忙处理城中庶务,帮着善后。但他每天都会抽空过来两趟,或是一同用餐,或是说一说话;又让炳烛留在宅中,监督顾至喝药。
等三月抽苗,天气不再寒冷的时候,从昌邑传来曹操等人大破黄巾军的消息。
曹仁、夏侯渊不仅击退了黄巾军,更将隔壁寻机作乱的鲁国打了个服服帖帖。
而东郡的这场叛乱,也在刚出现一个苗头的时候,被顾至与荀彧掐灭。
除了早先拿下的博平与随后安定的聊城,临邑、阳平这两座叛城在施行坚壁清野的第三个月,因为久久等不到援军,粮草一空,不得不投了降。
临邑、阳平的首领骂骂咧咧,怒叱张杨、张邈不讲信义,却不知道,不是张杨与张邈临时退缩,而是他们被程昱、夏侯惇施行了围魏救赵之计,地盘乱成了一片,又吃了几场败仗,实在无暇他顾。
博平城的许汜是骂的最狠的一个。
他终于发现张燕耍了他,只吃好处不出力,所谓的“远房从弟”根本不是他的亲戚,而是曹操帐下的谋士。
“张燕竖子,竟与曹贼合谋——”
守卫询问荀攸:“此人骂得污浊不堪,是否要将他的嘴堵上。”
荀攸平静道:“随他去。”
任凭许汜喊了三天三夜,直到喉头肿胀,声带沙哑,他终于不骂了。
陈宫在帮着收拾完博平的烂摊子后,悄然离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尚在聊城的荀彧收到这条消息,心中叹息。
五月,曹操率军回到东郡,见到枣祗奉迎的那位假天子。
曹操曾为典军校尉,见过刘协,眼前这个“天子”,自然没可能瞒过他。
白走了一趟,曹操却没有生气,只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
“冒充天子,可是死罪,郎君何至于此?”
那少年狡黠笑道:“我不曾冒认。我只是说,我是‘受天命之人’,天子即是天命,我受天子之命而来,难道不是‘受天命之人’?”
这场诡辩颇有些强词夺理,曹操却笑得更加开怀:
“原来如此。却不知真正的天子现在何处?”
少年道:“天子欲择一明臣,共扶汉室,自然在明臣之处。”
曹操终于敛了笑:“天子乃万金之躯,勿坐垂堂。”
“天子心中有数。”
少年背着手,托起手中的玉玺,
“却不知,曹孟德,曹将军,是否是忠于汉室的明臣?”
曹操一怔,当即对着玉玺的所在,行以大礼。
“操虽不才,愿为天子之剑,扫荡天下。”
少年扶起曹操,拉起他的手,要将玉玺放在他的手心。
曹操后背当即淌下冷汗,蓦然抽手。
“不可如此。”
“这不过是假玉玺,曹将军在怕什么?”少年悠悠一笑,意味深长,
“众人都在寻找玉玺,莫非曹将军不想要?”
曹操垂首:“此乃天子之物,不可妄自触碰。”
又问少年,“不知使者尊姓大名?”
少年答:“我乃梁栋,乃前任尚书之子。”
“可是梁仲华?”
“正是。”
知道这人是梁绍之子,曹操更谨慎了一些。
“郎君可有嘱托?”
“我哪有什么嘱托,不过是天子有话让我代为传达。”
曹操的神色显得愈加恭敬。
“天子有言——曹将军,静待良机便可。”
第69章 老友重逢 “阿漻亦是我的好友,我自当……
曹操没再多问, 只将这位天子的信使迎入府中,奉为上宾。
随后,他在濮阳城大设酒席, 论功行赏,着重嘉奖在兖州之战、东郡之变中有着重大贡献的功臣。
顾至来得早,优先挑了一个既不靠前也不靠后,不容易被关注到的风水宝座。
其他功臣陆续到来,有一大半是顾至认识的人。
荀彧与徐庶相继在他身边坐下, 枣祗、夏侯惇这些日子习惯了找他们吃饭,也挤过来凑了个人头。
没过多久,半年未见的曹操、郭嘉与戏志才一前二后地走入堂屋。
在兖州作战时, 郭嘉与戏志才常被曹操带在左右, 经过半年的相处, 共同策谋, 已颇为相熟。
眼见曹操径直去了主座,郭嘉伸手去拍戏志才的肩:
“走,看看顾郎在哪。”
戏志才不动声色地避开郭嘉的手, 向前疾走两步。郭嘉“嗳”了一声,较上了劲, 不屈不挠地转身, 将擦着布料而过的手硬是按到了他的肩上。
“咱俩也算好搭档了, 何必这么冷……”
最后的“淡”未说出口,拍肩的手被另一只力大无穷的手猛地抓住,一阵堪比移山碎石的力道传来, 险些把他的手夹成薄饼。
郭嘉脸颊扭曲了一瞬,倒抽了一口凉气。
“抱歉,我不习惯旁人靠得太近。”戏志才往顾至的方向扫了一眼, 见他左右两侧各坐了两人,足下一顿,在稍远的一侧坐下。
“怎么跟钳子似的。”郭嘉一边嘀咕,一边抽着气,捂着手走到顾至与荀彧身边。
汉时分案而坐,堂屋中的每一块桌案都隔了两尺半的距离,恰巧能容纳一人通行。
郭嘉就这么硬生生地挤入顾至与荀彧的中间,格外从容地坐下。
身后倒酒送水的侍从欲言又止。他不明白屋中的席位如此之多,这位士子为什么非要挤在过道中间。
“你的这位阿兄真是好大的一身蛮力。”郭嘉与顾至嚼耳朵,“你若让他徒手夹胡桃,他能给你咔咔地剥出一盆子来。”
顾至饮了一口蜜水:“阿兄身子骨柔弱,岂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定是奉孝感应错了。”
郭嘉:“?”
似乎没想到顾至会睁着眼说瞎话,郭嘉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满是痛心,
“半年未见,顾郎竟变得如此冷酷。”
“我不止冷酷,我还无情,无理取闹。”
顾至随口乱答,夹了一块香喷喷的烤排,在郭嘉眼前晃荡了一圈,
“奉孝确定要坐在这没菜没酒的过道,看着我们吃?”
“此处空隙甚大,再摆一张桌案有何不可?”
郭嘉似乎并不觉得三个人拼出一张长桌有什么问题。
他看到荀彧另一侧的枣祗起身,去找戏志才说话,还没说两句,就因为同样伸手拍肩的动作,被戏志才拧住了手,长满胡茬的脸扭成了板块漂移状。
“你看。”
郭嘉对着顾至示意,脸上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连枣祗那家伙都被捏得老脸发绿。”
顾至不明白他在高兴个什么劲:“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为何笑得如此开怀?”
“常言道,自损八百,伤敌一千。这一千对八百,再怎么也多了二百,多少还是赚了。”
这道理似是而非,言不及义,倒是符合郭嘉的作风。
“你瞧,主公也笑得格外开怀。”
听到郭嘉的这话,顾至往主座看去,果真看到了笑露八齿的曹操:“……那是因为他见到了荀公达,爱才之心泛滥。”
成功拿下兖州,守住了东郡,又白捡了一个谋主,怎能不笑?
“荀公达,文若的子侄?”郭嘉来了兴致,盯着荀攸猛瞧。
“正是。”这次回答他的是荀彧。荀彧看向荀攸的身侧,提醒郭嘉,
“公达身侧尚有一个席位,奉孝可坐在那一边。”
“不急,不急,半年未见,我还有一筐的话未说。横竖赴宴之人尚未到齐,不如让我讲个痛快。”
郭嘉戳戳顾至的肩,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小碟香榧。
顾至顺手将那碟香榧往旁边一递,就听郭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不轻不重地“咦”了一声。
“顾郎束发的玉簪甚是悦目,不知从何而得?”
顾至正饮着蜜水,闻言,险些被呛。
他放下陶杯,若无其事地回答:“此乃文若所赠。”
郭嘉当即把脑袋探到另一边:“文若可知我想说什么?”
荀彧端坐着,神色未改:“我也为奉孝准备了一件节礼。”
“是补端阳节的节礼吗?正巧,我也为文若与顾郎准备了节礼,待到宴会过后,就给你们送去。”
郭嘉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话,直到酒宴开始,他才意犹未尽地离开,找了一处空位坐下。
酒宴过后,郭嘉带着节礼来到荀彧的居所。
顾至收了他的那一份,打开一瞧,匣中放着一串用以辟邪的五色丝,还有一柄两边带着兽毛,样式奇怪的木棒。
“此乃麈尾,昌邑城刚刚兴起的小物件,可用来驱虫。”
顾至转着手中有点像扇子又有点像马桶刷的木棒,疑惑地反问:“驱虫?”
“正是。”郭嘉一本正经地颔首,“若无虫可驱,顾郎也可用他来挠痒痒。”
带着一滴额角的汗,将麈尾放下,顾至看向荀彧那一头,发现荀彧收到的礼物与他大同小异。盛放赠礼的木匣中同样放着一柄麈尾,只不过,匣中的另一样物件不是五色丝,而是一只艾草香包。
此时,郭嘉也拿着荀彧与顾至的赠礼,同时打开两只木匣,翘首以望。
左侧的木匣是顾至所赠,里面放着一个盖着木塞的陶罐,不知是何物。
而右侧的木匣是荀彧所赠,里面躺着……一本《汉律》。
郭嘉望着《汉律》,久久沉默,眼中笑意凝固。
“为何是《汉律》?”尽管郭嘉已猜到荀彧赠送此书的用意,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奉孝无意身外之物,又对礼数法度视如土芥,此物恰好能助奉孝静心。”荀彧缓缓开口,“若是不够,我屋中还有一册前年誊抄的《刑法志》,可一并拿来。”
郭嘉抽了抽嘴角,收起竹简,转而拿起陶瓶,询问顾至:“顾郎送我的是何物?”
“此物名为‘十三味煎’,专治跌打损伤。”
说完,顾至意有所指地看向郭嘉的手,眼中只传递着一个意思:你一定用得上。
郭嘉不语,只一味悲伤。
“你二人莫不是在联手欺负我?”
虽然郭嘉这话只是玩笑,但听在顾至耳中,总有一些不对味。
他看向荀彧,却见荀彧也在看他,眼中清晰地倒影着他的身影,潮汐起落。
顾至转开目光,正巧瞧见站在门边,迟迟未进的戏志才。
“阿兄。”
他恍然回神,提着另一个木匣,走到戏志才身旁,
“给。”
戏志才垂着眼帘,接过赠礼,又收了另外两人的节礼,将带来的礼匣送给三人。
他走到荀彧身前,敛眸相望:“这段时日,多谢文若对阿漻的照拂。”
荀彧神色微顿:“阿漻亦是我的好友,我自当护佑他的周全。”
郭嘉看着眼前这平静友好的一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甚是奇怪,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他转向顾至,却见顾至正低头拆着新来的礼物,完全没注意这边的事。
郭嘉悄悄走了过去,戳了戳他的手肘:“你阿兄与文若是怎么回事?”
顾至从礼物中探头,小声道:“先前有一些口角,后来说开了。”
听闻此言,郭嘉口中发着极低的气音,难以置信地反问:“你确定这是说开了?”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顾至跟着郭嘉的视线,一同往二人的方向瞧去,只见戏志才正与荀彧寒暄,两个人的神色都极其平和,看不出任何异常。
望着郭嘉若有所思的侧脸,顾至只当他是聪明人想得太多,转眼便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第二天,曹操找来顾至。
“此次东郡之乱,多亏顾郎出手相助……”
顾至不知道曹操为什么要单独见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其实不是为你,只是想帮文若,让文若早点睡个好觉”之类的话。
他便只是道:“论平乱之事,文若、枣将军、夏侯将军、程军师居功甚伟,更有荀公达、徐元直、陈公台仗义相助……”
听到陈宫的名字,曹操沉默了一瞬,心中尽是无边的喟叹。
“公台他……”
不止陈宫对曹操的感观十分复杂,曹操对陈宫也是如此。
顾至不给他悲春伤秋的机会,径直相问:“不知主公找我来,所为何事?”
“温城,东郡,顾郎几次立功,可我竟未替顾郎授予一官半职,”
曹操从感叹中抽身,因为知道顾至的脾性,他没有过多的拐弯抹角,爽利地说出了今天找顾至过来的缘由,
“不知顾郎对那一处官署有意?”
听曹操这意思,竟然要他挑选部门?
顾至难免有些吃惊。他不知道曹操已对他产生了“嘴硬心软”“关键时刻一定靠得住”的误解,倒也没有对曹操这份“优待”受宠若惊。
反正,对于领导者而言,所谓的优待就是个幌子,所谓的“任你挑”其实就是“你先说说看,最后我看着情况给你安排”,老套路了,早已习惯。
顾至便也不客气地拿出了现代找工作的标杆:“钱多事少,睡觉管饱。”
颇有些押韵的八字真言,听得曹操发了怔。
他琢磨着顾至的要求。钱多事少,倒是能够理解,顾至约莫是想要高俸禄,不要处理太多琐事的官位。
这睡觉管饱是什么意思?
第70章 升官发财 有天纵之资的少年人,即使再……
想起以往议会时, 顾至经常在屋里打瞌睡,曹操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直觉告诉他不要继续询问,曹操从善如流地将这个问题掠过, 径直给了结论:
“那便仍为参军,加封别部从史,秩六百石。”
参军,参谋军务者,大多是为幕僚设的席位。“别部从史”这个职位一看就是曹操自己编设的, 并非朝廷的正职,和后来郭嘉担任的军师祭酒一职类似。
“多谢主公。”顾至顺势应下。
非朝廷正职才好,不是朝廷正职, 才能弹性上班。
六百石的俸禄已脱离小官的行列, 一些富县的县长也就这个俸禄, 已是曹操能给的上限。
不过……
“别部从史, 莫非此职,与文若的别部司马有关?”
从史通常是属官,多为官员的副手。别部从史, 莫非是给荀彧当助理?
曹操似乎有所误解,以为他不愿意, 好声好气地劝解:“文若待人温厚, 谦逊有礼。你与他共事, 绝不会有为难之处。”
事实上,曹操并不是怕顾至被为难,而是怕顾至为难了别人。
一个奔着“少干活”“睡大觉”“多吃饭”去的下属, 去哪儿都是折磨人。
也就荀彧脾性温和,能稍稍忍上一些。
顾至不知道曹操心中的真实想法,只觉得曹操偶尔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
他愉快地答应, 生怕慢上一步,曹操就会反悔:“主公说得对,我这就去荀司马那报道。”
瞧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曹操反而陷入了沉默,良心开始隐隐作痛。
荀彧本来就够忙了,他还把这个怪才丢到荀彧那,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可轻易收回。
眼看着顾至就要离开,曹操连忙把人喊住:“且慢,我还有一事想问——”
对上顾至回转的眸光,触及那双仿佛洞幽烛微的眼瞳,曹操终究没能说出阻拦的话,只问了这几日一直在烦心的问题。
“兖州官衙的存粮不足,顾郎可有对策?”
顾至重新坐回原位,看在曹操做了件合他心意的事的份上,难得没有躲懒:
“官衙无粮,世家有粮。”
“世家有粮,可世家不愿出。”
顾至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不愿出?这可由不得他们。”
曹操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案前的一碟糕点,命侍从再端来一碟,放在他的身前。
“顾郎先前曾说,兖州之豪族,不可逼之过急,怎么今日又……”
“主公仁善,岂会逼迫豪族?”
顾至挑了一块花型最为好看的糕点,以指捻着,别有意味地反问,
“只是编户齐民,重新‘算赋’罢了。”
算赋,即按照人口,对成年人征收人头税。
个人给政府交税,乃是固有之举,豪族就算再不愿意,也无法找到反驳的理由。
曹操若有所悟,心中敞亮:“顾郎的意思是……”
“豪族多隐户。那些不曾在官府登记,躲避徭税的佃户、门客依附于豪族,这么多年,日积月累,早不知藏了多少人。”
所谓的隐户,顾名思义,就是表面上隐身,不在官府造册的人家。
这些人躲避缴税与徭役,依附于豪族,让豪族吃得满嘴流油,倒让政府收不到征粮与税银。
若在太平盛世,豪族姑且会收敛一些,不敢做得太过火。然而近几十年,世道渐乱,朝廷自顾不暇,流亡者成为隐户的现象愈加严重。
若非到处都是兵燹,豪族难以自保,只怕他们会更加毫无忌惮。
曹操道:“只是那些豪族早有准备。因着战乱,他们弃了庄园,将部众与存粮藏在山林之间。我若派人去查,怕是收效甚微,徒劳无返。”
顾至咬了一口点心,口中溢着荷花的清香。他三两下将点心吞入腹中,饮了一口蜜水:
“主公不知道豪族将人与粮藏在何处,可兖州豪族,彼此知根知底。”
曹操本就是机敏之人,顾至已提醒到这份上,他岂有想不通的道理。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心中已想到了一千个挑拨离间,让兖州豪族彼此扯皮、互相告发的办法。
解决了一个难题,他越看顾至,越觉得满意。
虽然往日总是不靠谱,在他帐下出工不出力,但在关键时刻,顾郎总能发挥作用。
如此文武兼具,与众不同的异才,只是有那么一点缺点,做主公的自然要包容一些。
顾郎毕竟还年轻,还未及冠,有天纵之资的少年人,即使再轻狂一些,又有何妨。
欣喜之下,曹操起了促膝长谈的架势,开启一个新的话题:“那位天子的使者,顾郎怎么看?”
顾至正等着去荀彧那点卯,顺便与荀彧一起吃个午饭,没想到曹操不讲武德,说好的一个问题,竟然问了两个。
他放下手上的陶杯,直勾勾地盯着曹操:“主公,钱多事少……”
曹操:。
没想到先前应下的事这么快就打了脸,曹操笑着咬牙,将心声中的“再轻狂一些,又有何妨”狠狠划去。
“不过是随便问问,若顾郎不愿回答,自去便可。”
顾至刚才那句只是为了提醒下班,避免曹操说好的一个问题变成了无穷个,倒也不是真的就吝啬这一两句话。
他将陶杯推到前方,示意曹操看眼前的空杯:
“不管他是真的天子,假的天子,真的天之使者,假的天之使者,于主公而言,只是一双金碗筷的事。”
曹操早就想明了正确的做法,有此一问,只是心中烦忧,不吐不快。
听了顾至的话,他舒展浓眉,不再纠结此时:“你说的对。”
不管那个姓梁的使者是真的奉了天子之命,前来试探,还是狐假虎威,另有目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曹操接着便是。
曹操已抚平了心结,却见顾至又将陶杯往前推了推,敲了敲杯口。
这是顾至第二次做这个动作,曹操本以为顾至此举是对应他的那句“金碗筷”,没想到竟然不是。
他前倾上身,虚心求教:“此空杯,莫非另有深意?”
顾至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一分古怪:“主公,蜜水饮完了,再添一杯。”
曹操:“…………”
他虽抚平了关于使者的心结,却又另生了一个更大的心结。
带着几分着恼,曹操霍然起身:“我让人送一壶到你屋中,你且自便。”
“多谢主公。”顾至秉着来了不能白来的念头,指着案上还没吃完的荷花糕,
“这盘可否一同打包了带走?”
眼见顾至愈加得寸进尺,曹操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可转念一想,若为了一盘糕点动怒,拒绝幕僚,岂不显得他小气?
“那便一同送到你房中。”
说完,曹操拂袖就走,生怕再留下来,他的心结要被气成结节。
顾至示意侍从将蜜水与糕点送到荀司马的署衙,哼着小歌,心情舒适地离开。
过了几日,其他州郡纷纷传来离奇的谣言。
有人说李傕、郭汜攻破长安,诛杀了司徒王允,却找不到天子本人。
有人说天子被白波军的首领杨奉、韩暹悄悄转移,准备运送到并州去,但被李傕、郭汜的士兵拦下。
又有人说,天子曾经短暂地来过兖州,被张杨救下,如今正在张杨那坐着。
还有人说,天子已逃到益州牧刘焉那,早就远离了中原腹地。
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好好一个天子,一下子出现在并州,一下子出现在蜀地,全国上下都有他的痕迹。
顾至对此叹为观止:这是在做什么?拼好帝?每个人拼一刀,宣称对“掉落在外的皇帝”负责?
就在所有人都为皇帝的动向牵肠挂肚的时候,又有三个势力传来了有关天子的消息。
只不过,这一回,传来的风声与前几次截然不同。
幽州那边传来一闻,说公孙瓒怒杀天子,因此与刘虞闹掰。
冀州那边传来音讯,说袁绍怒杀天子,并且发檄文自清,声称那人并不是皇帝刘协,而是假冒天子、胆大包天的宵小之徒。
冒充天子,其罪当诛,他袁绍不过是行正义之举。
占据江淮一带的袁术更绝,他放出风声,说真正的皇帝刘协早就死了,死在西凉叛军的手上。
如今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皇帝,是各诸侯在知道皇帝死后,决定推出的假人,想借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只是这些大聪明没有想到——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所有人都想挟天子,这才导致皇帝刘协业务繁忙,呈现他在全国上下到处乱窜的滑稽之景。
不得不说,袁术此人虽不太清醒,大局观薄弱,但在这件事的猜测上,竟合理得离谱。
连曹操都差点信了,拉着使者反复确认皇帝的安危,就怕袁术说的是真的。
正当其他州郡都因为袁术放出的消息惊诧不已,地动山摇的时候,江淮这边再次传来新的讯息。
袁术自立为帝,自称仲家。
这一举措,把这几天惊疑不定,寝食难安的曹操给气笑了。
“我当他袁术有何长进,竟能洞悉‘真相’?原来,竟是为了自己称帝!”
顾至正喝着蜜水,突然想到这蜜水是袁术爱饮的小饮料,默默将蜜水放到一边。
说真的,袁术那煞有其事的爆料,还真的唬了一大片人。就连他也差点以为这个世界因为蝴蝶效应,把皇帝刘协嘎了,这才导致“拼好帝”现象的发生。
任谁也没想到,袁术压根就不管皇帝是真死还是假死,他只想早点注销皇帝的户口本,让自己称帝上位。
远在冀州的袁绍也被弟弟这个骚操作气笑,写了封信骂了袁术一顿,骂他眼光短浅,给袁氏抹黑。
而就在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袁术身上的时候,吕布悄无声息地拿下青州,还顺带吞下了徐州的琅琊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