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这一招“闷声发大财”惊住了所有人。
此时, 董卓被诛杀的消息才刚刚抵达冀、兖几州,还没有传到沿海。
徐州牧陶谦完全不明白吕布是打哪冒出来的,更想不通他为何能悄无声息地拿下青州, 吞下徐州治下的琅琊国。
“吕布此行,定有高人相助。快去打探一番,看看为吕布定计的是何许人。”
当知道吕布身边的主要谋士只有一个陈宫时,陶谦满头的蚊子包都变成了问号。他立即找来笮融。
“你说要派人策反陈宫,让曹操永无翻身之日?”
陶谦头上的蚊子包几乎被挠出了血痕, 看着触目惊心。他摔了案上的笔洗,怒不可遏。
“简直可笑至极!你不但让曹操安稳地平定了兖州,还让被策反的陈宫去投靠吕布, 带着吕布啃下我徐州的一块肉, 在北部对着我虎视眈眈——”
陶土做成的笔洗咕噜噜地滚了两圈, 停在笮融的脚边。
笮融仍是那副慈和的模样, 指尖搓捻玉珠,神态之安详,与陶谦的暴怒截然相反。
“主公息怒, 莫要因为一时的成败而乱了阵脚。”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陶谦冷笑不止,在案边来回踱步,
“我早让你把曹嵩哄来, 你偏不听。曹家的泼天财富还未到手, 琅琊国就被吕布夺去,如今曹嵩在吕布的地盘中,我们焉有机会谋算他的家财?”
“主公错了。”
笮融走到陶谦的身侧, 不顾他的惊疑与震怒,为他拂去额上的血痕,
“琅琊被吕布夺取, 这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何意?”
笮融缓声开口,吐出的话语带着与面貌不符的阴毒:“曹嵩如今在吕布的地盘内,若是他暴毙——那可与主公,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片刻沉默。
陶谦拨开笮融的手:“只怕没那么容易。”
自从碰到顾家那两个兄弟,他的事就再没顺利过。
这次兖州之变,那两人居功甚伟,曹操帐下又有那么多鬼才般的谋士……
偏生这时,笮融还在他的耳边叨叨。
“昔日,我早让主公斩草除根,除掉那顾至……”
一听到这话,陶谦就来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独自气了半晌,又问,“那张邈呢?”
“张邈见谋算败露,怕被曹操清算,已弃了陈留,投向袁术。”
“袁术?!”陶谦神色骤变。
袁术不久前占了九江郡,而九江郡与徐州的下邳、广陵相邻,一旦张邈帮助袁术,劝降他的弟弟——广陵太守张超,那他的下邳,他徐州岂不危矣?
“主公可算是想到了?”笮融长叹一声,带着几分讥嘲,“我早已派人将张超拿下,以免他里应外合,献州于他人。”
“那么张邈……”
“而今曹操、袁绍结盟,势不可挡,主公当联合公孙瓒、袁术,共抗曹、袁。”笮融道,“张邈若牵挂他弟弟的安危,最好识相些,在袁术面前为我们说项。”
“至于公孙瓒……”
笮融现出凝思之色,看向陶谦的目光变得意味不明,
“听闻主公与刘备有旧,不妨向刘备写一封信,分析利害。”
同一时刻,远在兖州的曹操也在和谋士探讨局势。
“吕布拿下青州与琅琊,陶谦定然坐立难安。”
他面向众位谋士,略过中央打瞌睡的那一个,看着其他人。
“我与陶谦有旧怨,与徐州必有一战。”
曹操的父亲曹嵩始终待在徐州的琅琊避祸,对曹操几次寄出的示警信视而不见,仍然顽固地扎在琅琊的地界。
先前为了站稳脚跟,平定兖州,曹操无暇理会他父亲曹嵩的事。如今兖州初定,青州归了吕布,陶谦那边一定会有动作。只希望在陶谦搞事前,他能顺利将自家老父接回兖州。
荀彧听出了曹操的未尽之语,率先开口:“吕布初入青州,为了避免腹背受敌,暂且不会与主公交恶。主公可派出使者,与吕布交涉——赶在陶谦行动前,将费亭侯送入兖州。”
毛玠道:“欲平外患,先定内乱。东郡之祸虽已平定,但谋逆者尚未惩处。主公当妥善处置,以免郡内再生动荡。”
郭嘉打量着瞌睡的顾至,很想在他闭着的眼睑上方涂上几笔,用毛笔画出两只眼睛。
似乎脑补了有趣的画面,郭嘉不由轻笑出声,得来荀彧与戏志才不经意的一瞥。
曹操询问:“奉孝因何而笑?”
开小差被抓,郭嘉并无任何窘迫之意:
“陈留太守张邈畏罪潜逃,多半是去找了袁术。张邈、张超两兄弟各为其主,隔湖相望,倒是有几分意趣。”
曹操心思急转,已皱了眉:“陶谦可会与袁术联手?”
“怕不止袁术。”郭嘉补充,“左右陶谦能选择的人就那么几个,不是袁术,就是公孙瓒,再无旁人。”
程昱忽然开口:“袁术帐下的孙坚,勇猛善战,精通兵法,不可小觑。”
当初,在讨伐董卓的义军败多胜少的时候,只有孙坚一人势如破竹,直达司隶。因为孙坚几次打败董卓的大军,斩杀华雄,逼退吕布,董卓甚至生出了拉拢的心思,想和他结为儿女亲家。
这么一个猛人,若非出身实在不佳,不得不依附于袁氏,以他的能力,迟早能虎踞一方。
曹操也曾听过孙坚的威名,不由对袁术忌惮了几分。
戏志才道:“袁术心性狭隘,不能容人。孙坚又有逼杀荆州牧与南阳太守的事迹,袁术只会忌惮,绝不敢用。”
荆州牧王叡曾是孙坚的上峰,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上下级,但也是一州之主,却被孙坚以计哄骗,轻易杀害。
袁术再怎么垂涎孙坚的能力,怕也被王叡这件事吓得不轻,不敢重用。
一个会嘎上司的猛虎,随时会反噬其主。倒不如用绳子系好,使他饥饿,无法张牙。
郭嘉深以为然,并且从另一个角度论述孙坚的不足为惧:“孙坚此人虽然勇猛,但他行事激进,不留退路。以我之见,总有一天,他会因为一时的冒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顾至刚睡醒一个小觉,就听到郭嘉在“发功”咒人。
他沉默了几息,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摸出水囊吨吨吨地饮了几口。
上方传来一道视线,像是曹操在看他。
顾至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道注视,丝毫没有为自己一次次的带薪睡觉而良心作痛。
接下来,众位谋士商讨了别的事项。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发表任何建言的,除了睡去大半场的顾至,就只有刚入伙的荀攸了。
想到荀攸在原著中酷爱“密言献策”的风格,顾至恍然,继续枯坐着,等待下班。
又过了一刻钟,“下班时间”终于到了。
顾至正要起身,就听主座的曹操兀然开口:
“顾郎留下,其他人自行离去。”
“……”顶着一众或关心或疑惑的视线,顾至刚起了一点缝隙的臀又落回原位。
他很想和曹操来一句“长期久坐容易静脉血栓”,然而曹操并不知血栓为何物,提了也是白提。
等其他人离开正堂,掩上房门,顾至盯着摇曳晃动,让人昏昏欲睡的烛光,忍着困意开口。
“主公可是有什么嘱托?”
顾至以为曹操留下他,是为了说一些班主任式的激励之语,让他端正态度,少在“课堂”上打瞌睡。
哪知曹操丝毫没提瞌睡一事,只让侍从准备了笔墨,连同桌案、竹简一起挪到他的身前。
“听闻顾郎擅长临摹他人的字迹。”
曹操笑着,被油灯点亮的眼瞳模糊难辨,仿佛隔着一层纱帐,
“我这有一份竹简,不知顾郎能临摹几分?”
带着昏沉的困倦,顾至打开竹简,所有睡意都在看到上方字迹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这卷竹简上的字迹——明显出自曹操的手笔。
曹操让他临摹自己的字迹?
曾经担任文官的敏锐细思千回百转,顾至神色未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提笔,在缣帛上临摹誊写。
时间仿佛过去许久。
半刻钟后,顾至抄完了竹简上的内容,这张缣帛被侍从取走,奉给曹操。
曹操看完缣帛上的字,哈哈一笑:“确实有几分形似,但这笔锋上的细节,以及神韵,到底差些火候。”
顾至分辩道:“这笔,我用不惯,换上紫毫兴许能好一些。”
“好好好,待下次有了更好的笔,你再上写一张。”
听着曹操宽和纵容的回复,顾至无声捻着指腹。
他想起荀彧的叮嘱。
「今后,若非迫不得已,不可再将临摹的字迹现于任何人眼前。」
难怪……不管是模仿陈宫的字迹,还是交给枣祗的那一封伪造的书信,都在事成的第二天被荀彧焚毁。
若是那两封书信落在曹操的手中……
顾至回忆着曹操方才的神色,想着原著中几位谋士的结局,隐隐生出几分烦厌。
只因他面上的神色太过坦然,曹操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只让侍从取来一只药枕。
“顾郎时常在白日打着瞌睡,莫非是晚上没有睡好?我这新做了软枕,里头放了安神的草药,你带回去试一试,看看好不好用。”
曹操关切的神色毫不作伪。顾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至少这一刻,曹操对他的关怀全然发自真心,不掺杂任何考量。
“多谢主公。”顾至接过软枕,嗅着隐隐的药草香。
确实是安神的药草,对身体无害。
他抬眸看向曹操:“不知主公可否在议事的堂中也备上一个,好让我今后睡得更舒适一些。”
曹操嘴角一抽,冷酷地拒绝:“绝无可能。”
第72章 结盟 何为钟爱?
顾至再三提请, 都没能让曹操回心转意,只得遗憾地抱着软枕出门。
离开堂屋,他意外地在廊下看到四个熟悉的身影。
荀彧与荀攸站在东侧, 戏志才站在西侧,郭嘉则站在中间。
他们竟一直在廊下等着,不曾离去。
郭嘉反应最快,先声夺人道:“主公让你单独留下,就是为了送你一个药枕?”
话音落下的同时, 荀彧已走上前,接过侍从手上的薄袍,披在顾至肩上:
“莫要理会。”
一语双关。
顾至低声应是, 眼角余光一扫, 瞧见郭嘉与戏志才分别流露出不同的神色。
像是没有察觉那几个字的深意, 郭嘉似真似假地抱怨:“文若越发偏心了。”
站在角落的荀攸现出古怪的神色, 视线在几人面前来回挪移。
他欲言又止,却没有真的加入这个怪圈,只一声不吭地绕过几人, 来到侍从面前。
“劳烦通传一声,我欲单独求见主公。”
顾至猜到荀攸这是要进去“密献计策”, 并不觉得意外。
他与荀彧说着话。等结束了一小段话题, 耳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声嗓。
“许久未见元直, 不曾当面致谢。我欲找元直一叙,阿漻可否陪我同去?”
从昌邑回来,戏志才好似沉默了许多, 这还是第一次向他提出邀请。
听戏志才提起徐庶,顾至先是一怔,旋即想起徐庶的话, 顿时明白戏志才口中的致谢指的是什么。
戏志才曾请求徐庶保护他的安危,且徐庶助他良多,于情于理,都该单独拜访答谢。
“我与阿兄同去。”等到说完,顾至才想起自己与荀彧的约定,难掩歉意,“辰时未下完的棋局,怕是要等到午后了。”
“无妨。”荀彧温声宽慰,“我在衙署等候,路上小心。”
两方告别,各行一处。
微暖的风拂动鬓边的碎发,带来丝丝困倦。
顾至跟在戏志才身后,试图寻找话题。
“阿兄在昌邑,可有按时用药?”
大约是被荀彧压着喝了大半年药,随便找个话题,脑中冒出的都是关于喝药的事。
不等顾至轻哂,耳边已传来戏志才的回应。
“我已无碍。”戏志才的声音低沉而杳然,仿佛从很远的山谷传来,
“阿漻可是钟爱文若?”
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顾至的大脑缓缓宕机了一刻。
何为钟爱?
回忆曾经读过的古籍,钟爱一般都用在父母对子女,长辈对晚辈的极度喜爱之上。
可他又不是文若的长辈,何来钟爱?
若只单独说“极度喜爱”这四个字……
“文若煦如日光,让人见之心喜。”
在毫无作假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后,顾至忽然福至心灵,轻手轻脚靠近戏志才,
“然我见了阿兄,亦是同样心喜。”
每一个奇怪的问题背后,都必然存在着奇怪的攀比。
相依为命的弟弟忽然与另一人走得更近,作为兄长,偶感不快也是正常的。
“文若是我的挚友,阿兄是我的阿兄,缺一不可。”
因为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宽解之语,顾至甚至想到了“你们都是我的奥尔良烤翅”这种不经之谈,又从奥尔良烤翅想到了白胡子老爷爷的全家桶。
……忽然就饿了。
戏志才不曾察觉他奔逸的思绪,也没有因为他方才的两句话而舒展心神:
“守东郡之时,你与文若……”
他转过身,对上顾至清亮澄净,带着少量疑惑的眼瞳,话语顿止,
“罢了。”
戏志才截断了这个话题,没再追问。
虽是不解,顾至却也只当他一时兴起,不再多想。
道路的尽头,略显昏暗的堂屋中,荀攸沉着声,将自己的所有见解一一道出。
曹操最初因为荀攸去而复返的惊讶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震动。
与其他谋士更专注当下局面的策略不同,荀攸的见解如同一张蛛网,悄无声息地延展,覆盖了每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袁术此人,难为盟友,陶谦所倚仗的唯有公孙瓒。
“公孙瓒却未必会管徐州的是非。他没有理由与吕布交恶。陶谦若要得到公孙瓒的助力,唯有一个办法——”
烛光之下,荀攸清隽的容颜不带任何神色,眼神平静而笃然。
昏暗的火光在他眼中跃动,好似燃烧着无形的枷锁。
“刺杀刘虞。”
曹操已哑然失言,对面的荀攸仍有条不紊地分丝抽线,为他解析局势。
“因为‘诛杀天子’一事,公孙瓒已得了骂名。哪怕后来袁绍作了澄清,民众知晓‘幽、冀两州的天子都是由他人假冒’的事实,也难以挽回他的声名。
“刘虞为幽州牧,牵制着公孙瓒的一举一动,又因‘天子’一事与公孙瓒翻脸。若在这个时候,刘虞突然被刺,无论公孙瓒长了多少张嘴——在外人眼中,刘虞都是他杀的。”
曹操已然背脊发凉。
他并非因为与刘虞有旧而骇然,他只是代入了公孙瓒的视角,被这避无可避的阴毒之计惊出了一后背的汗:
“刘虞在幽州名望甚深,久负美名,受民众爱戴。公孙瓒先杀‘天子’,又杀刘虞,怕是会引起幽州民众的震怒。”
谁不知幽州牧刘虞仁政爱民,将幽州治理得繁荣富庶?
就是因为刘虞治州的功绩与显达的名望,才让袁绍起了另立的心思,非要推刘虞当皇帝。
“若是再过几年,公孙瓒再立威名,未必不能与刘虞抗衡。”
曹操不知陶谦那边的幕僚是何人,竟能想出如此毒计,
“此时,一旦刘虞身故,公孙瓒将受万夫所指,腹背受敌,未必能躲得过南北各军的侵袭。”
“陶谦并不会管公孙瓒能不能守住幽州,他只想让公孙瓒南下。”
荀攸接口,
“幽州生变,公孙瓒一定会与陶谦结盟,谋划青州。”
公孙瓒盯准青州是必然之事。他必须要转移矛盾,也必须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吕布所在的青州正是这条退路。因为吕布刚到达青州,还未完全站稳脚跟,青州正是最容易夺取的时候,是公孙瓒最佳的选择。
“这是阴谋,也是阳谋。刘虞若因刺杀而死,陷入危局的不仅是吕布与公孙瓒……亦有主公。”
青州、徐州都与兖州交接,一旦公孙瓒的铁骑转战青州,与陶谦、袁术连作一线,兖州东部的两个郡国会被包入线中,祸迫眉睫。
“公达说得对,刘虞绝不能死在这个时候。我立即写一封信,送给刘虞与吕布……”
“袁本初那边,主公亦可稍作提醒。”荀攸稍稍转了话锋,仿若在暗示什么,“而今,正是折返昌邑的好时候。若是再过一些时日,天气可就热了。”
一时之间,曹操难以分辨这句“天气热”是否另有深意。
但经过方才的那一席话,对于荀攸的提议,曹操绝没有轻忽的道理,他立即颔首:
“再过五日,全军东进。”
初平二年,六月,曹操任命夏侯惇为东郡太守,任命枣祗为陈留太守,与史涣一同守卫故地。
曹操利用顾至的计策,在隐户一事上借题发挥,成功地从世家那薅足了粮。随后,他带着其他人赶往东郡的治所昌邑,在抵达昌邑的第二天,接到了吕布了来信。
前来送信的使者是吕布帐下的谋士,也是曹操等人的老熟人。
“……”见到陈宫,曹操心中复杂难言。但他不愿在陈宫面前表露出分毫,只一如既往地,亲近而热情地寒暄,
“公台,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半年多没见,陈宫的面庞瘦了许多,颧骨凸起,两颊凹陷,唯独一双眼,炯炯明亮,仿佛能刺穿人心。
“曹兖州,许久未见。”
以州牧官职为名,既是尊重,也是生疏。
曹操仍记得曾经被陈宫叫“主公”的时刻,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压下心中升腾的诸多想法,强笑着询问:
“公台今日来,可是为了结盟一事?”
“这是我家主公写的书信,还望曹兖州过目。”
陈宫不卑不亢地行礼,将信匣交给侍从。
曹操拆开泥封,看完匣中的书信,脸上冒出了一丝古怪。
“吕奉先要与我结成儿女亲家?”
听闻此言,陈宫冷淡傲然的神色缓缓裂开。显然,他先前与吕布协商的结盟内容中并没有这一项,这是吕布擅自加上去的。
曹操看着陈宫铁青的脸色,心中已有了分辨。
他故作为难道:“公台莫非不知?我的长子已娶了妻,次子今年只有八岁……”
吕布显然不可能让他的女儿作妾。可不管是逼迫盟友的儿子停妻再娶,还是把女儿嫁给八岁的稚童,都是荒唐至极的行为。
更何况,联盟未成,就提议结姻,岂非胡闹?
陈宫恨不得原地缓缓倒下,猛掐自己的人中,但他终究还是站住了。
“主公与曹兖州一样,素来喜欢玩笑。”
陈宫不阴不阳地说着,已没了最初的客气。
毕竟是为了结盟来的使者,曹操不好刺激得太狠,借势下坡道:
“确实,孤方才亦是玩笑。公台请坐。”
陈宫在下首的席位上落坐,正要与曹操商讨结盟的细节,倏然,侍从拉开门帘,曹操的七个谋士如葫芦般涌入堂中,在他对面入座。
陈宫:“……”
顾至、荀彧、郭嘉、荀攸、戏志才、程昱、毛玠。
七个人一同抬头,看向陈宫。
势单力薄的陈宫如同一叶孤舟,晃晃悠悠地在水上震动。
“……曹兖州,这是何意?”陈宫努力挤出一个假笑,却笑不出来。
只是协商结盟的细节,曹操有必要让这么多人进来?
莫不是在给他下马威?
“公台见谅。”曹操语带歉意地说着,但不管陈宫怎么听,都在其中听到了些许炫耀的意味,
“这是我帐下的七位谋臣,我往日里仰仗着他们,舍了哪一个都不行,只好一起带进来了。”
第73章 吕布之怒 送走,必须马上送走。
“舍了哪一个都不行, 只好一起带进来了”?
这说的是人话吗?
瞧曹操那嘴角微翘的模样,陈宫简直没眼看。
难道曹操还想指着这七个人对他说,“看, 公台,孤并非没你不可”吗?
陈宫盯着曹操,似嘲似讽:“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曹兖州不满结盟之事,想要打我一顿,出一出怨气。”
“公台此言差矣。”
向来低调的程昱突然接过话头, 表情严肃地纠正,
“若只是为了打你一顿,何须七人?只我一个足矣。”
陈宫:“……”
两个眼眶, 忽然隐隐发痛。
顾至想起陈宫曾被程昱打成熊猫的模样, 没忍住“扑哧”了一声。
他立即正襟危坐, 不认同地看向郭嘉, 眼中透出隐隐的谴责。
郭嘉:“?”
陈宫听到笑声,捏紧了膝上的拳,他沿着顾至的视线, 将不善的目光落在郭嘉的身上:
“郭军师,何事如此可笑?”
“……”
躺着中枪的郭嘉沉默片刻, 无奈地接下这口黑锅。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 只是闲散地耷眼, 反问陈宫,
“我不过因为齿痛,呲了一下牙, 与使者何干?”
见陈宫眉峰竖起,仍要发作,戏志才出声制止:
“使者, 徐州之变迫在眉睫,还请早些商议结盟之事。”
经过东郡之变,陈宫的脾性已然克制了许多。在听到戏志才的提醒后,陈宫反复默念“大局为重”,将方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从怀中取出一片写满文字的缣帛。
“陶谦亲近奸佞,疏远贤臣,滥用刑法,迫害士人,民众早已苦不堪言。我家主公欲救徐州于水火之中,想请曹公共同出兵,征讨陶谦。
“待事成之后,徐州一分为二,东海、广陵归我家主公,彭城、下邳归于曹公,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吕布已经拿下徐州的琅琊国,等于在陶谦身上咬下一块肉,与他结了仇。对于已经结仇的人,当然得一鼓作气,将隐患扼杀在摇篮之中。
与陶谦有旧怨,地盘又与徐州相邻的曹操就是吕布最好的盟友备选。
顾至思量着陶谦在史书与原著中的事迹,盘算着双方的战力。
以陶谦集团的军事才能,如果拉不到公孙瓒这个外援,只凭袁术的帮助,陶谦很难抵御曹操与吕布的围攻。
如果他是陶谦,一定会想办法离间吕布与曹操。
最快捷有效的办法,就是除掉在琅琊国隐居的曹嵩。
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顾至往曹操的方向瞥了一眼。
虽说荀彧早已提醒,让曹操赶在陶谦行动前将他的老爹接回,但是身处徐州的陶谦与笮融同样能猜到曹操的行动。
离得更近的他们,或许有更多的机会向曹嵩下手,指不定在曹操派出的人还未赶到的时候,陶谦那边已经把曹嵩杀了。
想到原著中,因为曹嵩之死,曹操在徐州大肆杀掠的举措,顾至不由蹙眉,不再关注上首。
下一瞬,变幻的视线刚回到原位,就对上一双关切的眼。
荀彧无声地与他凝视,直到顾至缓缓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这道含着担忧的目光才渐渐撤离,不再粘连。
等陈宫与曹操一方达成一致,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独自一人应对七个谋士加一个老不休的主公,陈宫甚是心累。
好在这次只是为了结盟而来,并不是让他舌战群雄,陈宫心累归心累,倒没有像上回那样,抓狂地薅下发冠,用力往地上砸。
他维持了恰当的体面,虚脱般地起身。
“我为公台设了接风宴,还望公台赏脸一聚。”
曹操发出邀请,被陈宫毫不犹豫地拒绝。
“战局一触即发,在下要立即回去复命,还请见谅。”
嘴上说着再正当不过的由头,陈宫的心中却充满了无奈。
他的新主公吕布骁勇善战,却时常做出意外之举。他若不回去盯着,还不知要漏出什么乱子。
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陈宫带着曹操签下的盟书,回到了青州。
州府内,吕布正提着长戟,在院中操练。
得知陈宫回来,他立即提着长戟,带着一身热汗冲到前院。
“公台,我来迎你。”
夏天的太阳晒得人眼冒金星,陈宫一晃神,就看到仿佛被抛车丢过来的吕布,提着长戟,穿着短褐,露着满身肌肉朝他奔来,依稀嚷了一句“我来杀你”。
“……”
如果不是陈宫知道吕布是什么德行,就凭眼前这一幕与刚才的那一耳,陈宫早就拔腿而逃。
“……主公方才说什么?”
“我来迎你。”
吕布不疑有他,重复了一回,见陈宫好似松了口气,他心中疑惑,却不好问,只询问了正事,
“此次求盟,进展如何?”
“幸不辱命。”
陈宫交出盟书,被吕布一把接过,一目三行地扫完。
待看完全部内容,吕布连说了三个“好”字,一掌拍在陈宫肩头,险些把陈宫的脚踝半寸砸入泥土之中。
“公台,做得好!”
陈宫感受着左肩传来的剧痛,狰狞地龇牙:
“主公你……”
“何事?”
对上吕布隐含疑惑、一无所觉的面孔,陈宫忍着肩膀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
“主公为何不经商量,就私自在信中提出联姻的建议?曹操的几个儿子中并没有适合结姻的人选,他的长子已有婚配,次子只有八岁,主公想将女郎嫁给谁?”
陈宫的这番话可谓是毫不客气。
但凡换一个主公,听到“不经商量”“私自”这几个质问语,怕是早就怒不可遏,当场发作。
然而,吕布只是大喇喇地拂去额角的汗,浑不在意:
“这有何妨?曹操没有适龄的儿子,总该有适龄的女儿吧?我把犬子送去曹营入赘——嫁不了闺女,也可以嫁儿子,公台怎如此不知变通?”
“……”陈宫一口气堵在喉口,竟无言以对。
不等陈宫将这口气咽下,忽然,远处传来嘈杂的动静,有士兵急声来报。
“不好了,主公——费亭侯曹嵩被马贼劫掠,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什么?!”
吕布猛地立直身子,长戟指向前方,
“不是让你们去保护吗?怎么会下落不明?”
传讯的士兵赶紧刹住脚,欲哭无泪:
“那些人虽是马贼的装扮,但是训练有素,人数众多,我们哪是他们的敌手。”
“坏了。”
吕布来回踱步,手中的盟书烫得扎手,
“曹操刚签了盟书,曹嵩那头就出事——”那这联盟不就马上完蛋了?
“主公莫要惊慌。”
怕吕布手上冒出的汗把缣帛洇湿,陈宫取回盟书,收入匣中,
“这一定是陶谦设下的诡计。曹嵩那边有张辽暗中守卫,以张辽的才干,陶谦的奸计未必得逞。”
听闻此言,吕布先是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他眼露疑惑:
“文远何时守护曹嵩,我怎不知?”
陈宫无言道:“这个主公就不必问了。找到张辽与曹嵩要紧。”
事不宜迟,吕布当即找来自己最信重的高顺,让他带领精兵,到琅琊国找人。
然而,这人还没找到,关于他与曹嵩的流言就已传遍了琅琊,甚至还往青、兖两地扩散。
“岂有此理!”
得到消息的吕布正在午憩,听到流言,他当即将发顶歪歪扭扭的紫金冠摘下,用力往榻边一掼,
“陶谦为了让我与曹孟德决裂,竟行此下作之举!”
陈宫看着吕布这过于眼熟的动作,额角轻轻一跳。
脑海深处,顾至“又见面了”的魔音反复回响,陈宫努力忘记这段糟心的往事,缓声安抚吕布:
“主公息怒。陶谦如此作为,正代表他畏惧主公的才能,害怕主公与曹操联手,将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番话颇为顺耳,吕布的起床气渐消,捡起紫金冠,重新戴好。
陈宫见他戴的艰难,走到榻边,伸手帮他扶正。
“这个流言若是让曹操听见,只怕……”
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吕布心中却是越加忧虑,
“陶谦太过厚颜无耻!竟说我觊觎曹家的巨财,为了独吞,杀人灭口——”
“曹操手下的谋士,各个料事如神。他们绝不会被流言所惑。”
听到陈宫的宽解,吕布心中稍安。他焦急地等待许久,终于等来张辽的消息。
他看着被张辽安置在村舍,一身狼狈的曹嵩,顾不上安慰,也顾不上寒暄,径直握住张辽的手:
“快,文远,送费亭侯去兖州,即刻动身!”
他可算是想明白了,将曹嵩留在领地,就是留着一个棘手的祸患。
送走,必须马上送走。
见吕布如此态度,曹嵩的脸色略有几分难看。然而吕布的下属救了他的性命,吕布又主动派人送他去兖州,他没有任何指摘的立场。
“多谢将军相救。”
最终,曹嵩只是道了谢,带着家仆与辎重,被张辽的军队护送着,离开琅琊。
曹嵩一走,吕布再也坐不住,不顾陈宫的反对,发兵征讨徐州的东海郡。
他让高顺带人进攻郯县。高顺素有战绩,治军严明,他所率领的陷阵营威猛善战,各个以一当十,所过之处,城门皆破,无人能敌。
当高顺的陷阵营如同一柄尖刀刺入徐州腹地,陶谦慌了。
他立即找来笮融,却见笮融仍然面带慈意,仿佛一点也不着急。
陶谦大怒:“我依你的计策行事,非但没有杀死曹嵩,反而激怒了吕布!我本可以等到援军,等袁术与公孙瓒出兵,都是你——”
“主公,稍安勿躁。”
笮融避开陶谦丢过来的酒盏,打断他的话,
“自古以来,双方搏斗皆是有胜有负。吕布被我们激怒,亲自率兵出征,这正是他的败笔之处。”
第74章 带薪放假 “主公是不是太纵着顾郎了?……
对于笮融的这番话, 陶谦将信将疑。
让陶谦没想到的是,十天后,战局真的迎来了转机。
彼时, 吕布的大部队占领了半个东海郡,却从后方传来急报,说袁绍的部队大力压制青州西境,平原郡即将失守。
得知自己的老巢被袁绍偷袭,吕布两眼一黑。
陶谦想找的盟友不是公孙瓒吗?为什么偷袭他的人是袁绍?
“正因为公孙瓒所在的幽州离我们青州较远, 中间又隔了一个冀州,我才率领大部队南下,速攻徐州, 想在公孙瓒的援兵抵达前拿下东海郡。”
吕布气闷不已, 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这袁绍, 当初不肯收留我,却在我出兵的时候趁虚而入,当真可恨。”
主将高顺一心为吕布着想, 他思索了许久,郑重提议:“袁绍与曹操是旧交, 素来守望相助, 主公何不写一封信, 向曹操求援?”
明亮的火光从吕布眼中迸出,又渐渐熄灭。对于曹操的立场,他有些拿不准:
“袁绍势大, 又与曹操有着很深的交情。我向曹操求援,他会帮我吗?”
“袁绍是曹操的盟友,将军亦然。既然同是盟友, 将军自然可向曹操求助。”
北海国相孔融也在军中,刚饮了两口醇酒,此刻正是酣畅之时,听不得吕布的丧气话,
“何况,将军攻袭徐州,也是为了替曹操父子讨一个公道。将军用心良苦,曹操若不愿帮助将军,便是辜负了将军的真情。”
起先,吕布还时不时地点头,等听到第二句,他两眼迷茫,惊诧地看向孔融:
“我什么时候想帮曹操讨回公道?”
他攻打徐州不是为了给自己出气吗?跟曹操有什么关系?
孔融狠狠一噎,不可思议地瞪着吕布,仿佛在看一个山村匹夫。
“将军莫非不知道什么叫‘师出有名’?”
他当然知道吕布不是为了曹操,这不是为了找个理由让曹操没法拒绝吗?
“我当然知道,”吕布肯定地回答,“像我此次出兵,就是师出有名。”
陶谦算计他,他打回去,难道不是师出有名?
孔融听不见吕布的心声,但他想也知道吕布说的“师出有名”和他说的不是一回事。
好在吕布虽然一意孤行,又缺少战略远见,但他不会不识好歹。
他知道孔融是在帮自己,正巧吕布自己又没了辙,索性撒开手,把这件事交给孔融来办。
“文举说的是,那便劳烦文举替我写一封信,向曹操求援。”
孔融无语了片刻,还是帮了这个忙。他指着身旁的青年道:“这位是东莱太史慈,字子义,极善骑射。可让他代为送信,足以缩短半日行程。”
吕布不认识太史慈,也不知他的本领,连连点头,认可了孔融的提议。
当太史慈与张辽的护送队一前一后地抵达兖州,曹操带着长子与部众,站在城门外迎接。
见到脸色不佳的老父亲,曹操只随意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将目光黏在张辽与太史慈的身上。
以他多年辨别人才的经验,这两位,一看就是好手,绝非庸碌之辈。
曹操的拳拳爱才之心又一次热情高涨。他让长子安顿曹嵩,自己留下,请张辽与太史慈入城,到他府中细谈。
等知晓太史慈的来意,看完吕布寄来的信,曹操难掩面上的惊讶。
袁绍怎么会趁机攻打青州?他早在一个月前就给袁绍写了信,让他不要插手徐州的是非,警惕着公孙瓒的异动。
片刻后,曹操想通了袁绍出兵的动机,脸色微沉。
看来袁绍这位老朋友对他甚是轻忽,并没有把他的提议放在眼里。
不管心中怎么想,明面上,曹操都流露出一副义愤难平的模样,对着太史慈与张辽道:
“袁本初此举,有违道义,孤一定会派人劝阻,还请二位耐心等候……”
太史慈未曾察觉曹操的拉拢之心,径直起身:
“我不过是传信之人。信已传到,就此告辞。”
他听从母亲的请求守在孔融身边,只为了保护孔融,对吕布、曹操等人的纠葛没有任何兴趣。
张辽看出了曹操的拉拢之意,却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已将费亭侯平安送回,幸不辱命,我也该回去了。”
他与吕布同为并州人,与并州军关系密切。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弃吕布而去。
曹操见两人去意已决,哪怕心中再扼腕,再可惜,也只能放人离开。
侍从领着张辽、太史慈走出堂屋,正巧在院子中碰见了顾至与戏志才。
太史慈瞧见顾至,漫不经意的神色稍稍一变:
“是你?”
顾至闻声抬眸,见太史慈盯着的竟是自己,脑后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你是?”
“你忘了?在青州的平寿县,你曾抓着我的手,让我救你的阿兄。”
青州的平寿县?
确实,当初戏志才与他摊牌的时候,曾提到平寿县这个地方。那个时候,戏志才是为了带原主去治病,却不慎卷入意外,被陶谦的人带走。
顾至察觉到身旁传来的目光,正是戏志才投来的。
“抱歉……我已不记得此事。”
“无妨。”太史慈似乎早有准备,对此并不在意,
“当日你浑身滚烫,几近晕厥,幸而未出什么大事……不知后来,你的阿兄可找着了?”
身旁的目光愈加强烈,顾至硬着头皮,直视着前方,没有往旁侧看:
“找着了,多谢。”
“那便好。”
太史慈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客气地道了别,走到张辽的身侧,
“劳将军久候。”
驻足已久的张辽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在临走前,往顾至的所在扫了一眼。
等张辽与太史慈离开,顾至看向身侧,戏志才已垂下眼帘,神色未明。
“若非我……”
“我已全无印象。”
顾至不愿他自责,往曹操的堂屋瞥了一眼,以此暗示戏志才,避免被曹操察觉到端倪,
“我们进去吧,莫要让主公等急了。”
戏志才就此打住,定定地凝视着他:“……好。”
两人走进堂内,在曹操的示意下,分别落座。
曹操提起袁绍出兵偷袭青州的事,又将吕布派人送来的书信递给他们看。
“志才,我欲派你为奉使,劝说袁绍退兵。”
听到曹操单刀直入的嘱托,顾至还未来得及蹙眉,就听身侧的戏志才沉声应下。
“是。”
本打算劝止的顾至:“……”
是什么是,即使戏志才的身体好转了许多,也该尽量避免疾行赶路。
劝阻袁绍出兵这件事显然十万火急,不是慢慢坐车就能过去的,必然要骑上快马。以戏志才的孱弱之身,岂非遭罪?
“主公莫非嫌志才活得太长,要帮他减减寿?”
这话一出,曹操与戏志才同时沉默。
曹操不知道这位“怪才”为何又忽然犯起了左性,但他早就习惯了顾至各种不同寻常的举措,对此见怪不怪,反而颇为耐心地解释:
“袁绍这几日在平原郡,离此处不远,只有半日的行程。”
他又不是真的黑心主公,不顾下属的身子,硬要对方跋山涉水地前往冀北。
听了曹操的解释,顾至瞬间改口:
“主公找我来,可有要事吩咐?”
变脸之快,让曹操生出几许恍惚之感:
“……并无。”
对上顾至不解的神色,曹操从桌案上捞过一只竹简,缓缓展开:
“听闻顾郎曾与吏曹抗议,认为属官的休沐之日太少?”
顾至没想到曹操竟然说起这个,倒是毫无避忌地承认:
“确有其事。”
汉朝官员做五休一,每工作五天,能有一天的假期。
这看起来比做六休一的现代单休要好上一点。但顾至习惯了早九晚五、中间休息两小时的双休制,对于一切没有双休还要加班的工作,他都要予以强烈的谴责。
“休沐时间太短,将妨碍属官的积极性。”
“何为积极性?”
“认真当值,不会暗中唾骂上峰,即为积极性。”
“……”曹操一时无言,忍不住想顾至在背后唾骂了他几次。
“既如此,孤便给你多加几天休沐,让你随志才出使,到平原郡散散心。”
随意改变官衙的休沐制度,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他可以在权限之内,满足顾至想要多休息的要求。
这也算兑现了当初“钱多事少”的承诺。
顾至没想到曹操找他过来,就是为了给他放假,一时愣在原处。
“公费疗休养?”
曹操偶尔能在顾至口中听见一些新鲜的词,虽疑惑,倒也不以为意:
“何谓疗休养?”
这次顾至没有回答。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在汉朝来个公费出游,提前赶了一千八百年的时髦。
“多谢主公。”
顾至第一次觉得曹操这张枭雄脸竟如此的顺眼,仿佛一米七的个头在短短两秒内长到了两米二,让人仰视。
“可否带着文若、奉孝结伴出游?”
曹操的额角似乎冒出一条青筋:
“文若公务繁忙,你莫要烦他。”
顾至略有些遗憾地起身。
“至于奉孝,”
曹操想到顾至与郭嘉时常凑在一起出损招的模样,深感头痛,
“我若不让他去,他大概也是不肯的。就让他与你们一同去平原郡吧。”
与其留下来祸害他,倒不如送去袁绍那,让袁绍头痛。
曹操让顾至回去准备行囊,单独留下戏志才,吩咐了几个要点。
在领命告退前,戏志才状若不经意地试探了一句:
“主公是不是太纵着顾郎了?”
曹操闻言,眸光微顿,缓缓转到戏志才的面上。
他看了许久,却见戏志才平淡如常,仿佛刚才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孤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亦是少年意气。无妨,顾郎知道分寸。”
戏志才垂着眼,行礼告退。
第75章 袁营刁难 没想到曹孟德手下竟还有这般……
斜阳渐落, 几缕暖色照在河面,将鱼鳞刮得闪闪发亮。
袁绍军营的长史将顾至三人迎入帐中,奉上美酒与舒适的坐具。
“主公事忙, 无暇会客,劳烦几位耐心等候。”
长史的态度颇为客气,言辞之间却藏着几分矛盾的轻慢。
“多谢长史。”
戏志才仿佛对此一无所觉,平淡地道谢。
长史等着他的下文,却什么也没等到。
“?”
他竟然真的什么都不说?
面上挂着的笑逐渐僵硬, 长史只觉得难以置信。
作为奉命而来,身负重任的使者,难道不该温文儒雅、旁敲侧击地多说几句?
再不济, 也该问问“袁公什么时候能接见”吧?
压下心中的荒诞之感, 长史看向另外两个同行的谋士。
左侧是一位粉唇白面的少年郎, 他自顾自地坐在榻上, 拿起食案上的水果漆盘,咔嚓咔嚓地啃着枣。
右侧则是一位身形瘦削,看起来不太康健的青年。这位青年自顾自地坐在另一侧榻上, 提起食案上的酒壶,咕噜咕噜地喝着酒。
他们一来就大吃大喝、旁若无人, 仿佛马贼回到了自己的老巢。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长史沉默, 将目光转回原处, 看向帐中唯一一个正常人。
戏志才自道完谢,就不再说话。
他在长榻的正中间跪坐,垂目小憩, 好似没有看到长史这个人。
长史忍了许久,到底没忍住:
“使者,你的这两位同伴……”
“长史自去忙碌, 无需迁就晚辈。”
戏志才不想与长史多说,竟反客为主,下达了逐客令,
“袁公事忙,无暇见客。大军交战在即,想来长史也忙于庶务,久不得闲。长史既然‘不得闲’,晚辈若将长史留下,岂非无礼至极?”
郭嘉喝完一壶酒,又捞了另一壶,随口帮腔:
“正是如此。长史只管去忙,不用理会我们——让人送一些好酒好菜就行,我们自己会吃。”
什么叫“送些好酒好菜就行”“自己会吃”?好生无礼。
还有那个姓戏的使者,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却是含枪夹棒,每一句都别有深意——他表面上说自己无礼,实际上却在暗指袁公行事不妥,拿事务繁忙当借口,对他们避而不见。
带着浓重的不悦,长史似笑非笑,提着脸皮道:
“曹公帐下的谋士果然与众不同。曹公真是好福气。”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赞,但就是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其中的讥讽——长史在暗示曹操驭下无能,手下的谋士登不上台面。
长史等着顾至三人因为曹操服软,或者当场发怒。
可偏偏眼前这三人像是没听到一般,该干嘛干嘛,没有一个给他眼神。
长史额角乱跳,又听那个啃枣的少年语含惊讶地出声。
“你怎么还没走?不是很忙吗?”
少年眼中浮现“难道你是想躲懒”的意味,竟还掺着几分鄙视。
“……”
想刁难三人,却反被三人排揎,长史心中有气,却又不好真的撕破脸,说些难听的重话。
他拉长面孔,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诸位自便”,步履粗重地离开。
长史一消失,顾至手中盛着枣子的漆盘就被戏志才端走。
“此物用多了容易腹胀,莫要多食。”
顾至感受着空荡荡的怀抱,往桌案上扫了一眼。
五个枣核,他只吃了五颗。
眼角余光扫到郭嘉的肩一抖一抖,好似在憋笑。
顾至转向那一侧,依稀从郭嘉的脸上辨认出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一把夺过郭嘉手中的酒壶,改编了戏志才刚刚说过的话:
“此物喝多了容易伤身,莫要多饮。”
郭嘉没想到战火竟然扫到了自己的身上,正要抗议,戏志才的视线已沉沉地压了过来,仿佛在警告他不要妄言。
“……”郭嘉觉得心中甚苦。就因为别人家的孩子忌口,自己也得陪着戒酒,这叫什么事。
他很想勃然大怒,据理力争,然而戏志才的目光太有重量,他实在不想招惹,只得转移话题:
“袁绍是不是在故意晾着我们?”
“很显然,是。”
顾至早从戏志才与长史的交锋中看出端倪。原先只有七八分的肯定,因为长史的态度,已然提升到了十成十。
“听闻主公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写信给袁绍,让他不要插手徐、青两州的事。”
戏志才从顾至手中取过酒壶,与漆盘一同物归原位,
“如今看来,袁绍对青州,仿佛势在必得。”
顾至深以为然。
无视曹操写的信,又晾着他们这几个使者,这不就是“拖”字诀?
“要让袁绍主动来见,这事简单。”顾至抱着肘,侃侃而言,“我们在帐中放一把火……”
话未说完,旁边的两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的身上。
顾至疑惑:“我说的不对?”
“不,不是不对,而是‘太对’了。”
郭嘉深沉摇头,
“只是……我早就想问了,顾郎哪来这么多土匪似的点子?若不是知道顾郎的过往,我还以为你以前当过土匪。”
顾至:“……”
还真别说,他某一世真的当过“土匪”,上过瓦岗寨呢。
身旁的戏志才亦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他倏然开口,截断郭嘉的话:
“袁绍不会晾我们太久。”除非,他不再需要曹操这个盟友。
顾至听出言下之意,却仍觉得不乐观。
袁绍碍于盟友,不会晾他们太久,可也不会轻易听他们的话。
“袁绍对青州势在必得,主公却要阿兄劝袁绍退兵,这事可有些难办。”
“袁绍进攻青州,不过是想趁着幽州内乱,无暇他顾,吞下渤海沿线的这一块地。”
戏志才的眼中隐隐现出些许讥诮,
“若是青州久攻不下,而幽州局势变转,他自会退兵。”
只要青州能守得住,袁绍退兵是必然之举。
可惜吕布不听陈宫的劝阻,急着攻伐徐州,把得力的将才都带出了青州,要不然,即使青州兵力不足,也能守上月余。
“我有一个想法。”郭嘉凑近二人,在他们耳边嘀咕了一阵。
第四日,乌云密布,昏暗的天色让风声更显诡谲。
袁绍听着恼人的风声,无端觉得烦躁。
他手边放着曹操写给他的书信,想起自己帐中还晾着几个来使,召来长吏。
“曹操的那几个使者可还安分?有没有闹着见我?”
袁绍询问完,一抬头,就看到长史古怪的面色,
“……发生了何事?”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长史斟酌着道:“那三人饭量惊人,脸皮也惊人,每日都要我们设上酒席……”
袁绍不以为然,出言打断:“……区区三人,能吃多少粮食?切莫小家子气。”
这话让长史没法接,他几近赌气地回复:“那三人好似并不在意主公,连一句关于主公的话都没问过。我说主公忙于公事,他们竟兴高采烈,直说‘袁公好好忙,多忙一些时日,按时给饭就行’,竟想一直赖在我军帐中,让我们好酒好肉地供着。”
行军的部队能带多少酒肉?这些都是紧着袁绍与高级将领的物资。这三个人胡吃海喝,一顿折腾,让他们吃什么?
袁绍并不能理解长史的憋闷,他用一种看蠢材的眼神瞄着长史:“他们让你好酒好肉地奉着,你就真的供他们胡吃海喝,一连给了好几日,对此束手无策?”
就不知道说一句“军中已无酒肉”,用假话敷衍吗?
长史愈加窝囊:“不知道那个姓顾的少年人是什么本领,竟能探到我们放置酒肉的地点,不管转移几次都能找到。我们有多少酒,多少肉,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个姓郭的更是无赖,每当我想找理由拒绝,他就拿出木函,要给曹操写信,说我们晾着他们不说,还不给饭吃。
“此人文思敏捷,只半刻钟不到的功夫,就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五百多字的长信,胡编乱造,字字泣血……”
长史咬牙,“若让曹公见了此信,怕会错听此等小人之言,误解主公。”
最重要的是,这人还非要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念信,直念得他耳廓起茧,烦不胜烦,恨不得原地升天。
袁绍最初听得直皱眉,但在长史说完后,他反而放肆大笑:
“好个阳谋。既然他们想见孤,孤何妨一见?”
又想到长史刚才说的顾姓少年,对他探查的本领生出几分兴趣,
“没想到曹孟德手下竟还有这般怪才……也罢,总不好一直晾着,你去将他们请来。”
不等长史领命而去,袁绍就再次出声,把他喊住,
“罢了,你别去。让荀友若去。”
荀谌性子好,不会被那三个人气得跳脚,也不会去主动招惹他们。
长史舒了一口气,到外头寻找荀谌。
……
半刻钟后,顾至等人跟在军师荀谌的身后,一同前往主帐。
走在最前方的荀谌鲜少与他们搭话,看起来安然从容,好似在寻思某件重要的事。但拥有丰富摸鱼经验的顾至一眼就看出,对方单纯只是在走神。
途中,顾至察觉到一道若隐若无的视线,蓦然抬眸,正对上荀谌未及收回的目光。
那目光中揉杂着许多蕴意,有疑惑,有惊疑,还有几分不可思议。
仔细一看,荀谌的视线落点并不是他的脸,而是稍稍偏移了几寸,约略停在他的发顶。
……发顶?
顾至垂眸凝思。
因为还未及冠,他的头顶没有佩戴任何巾冠,只简单地束了发,用荀彧送他的那支发簪固定。
如果没有猜错,荀谌在看的……应该就是他头上的那支发簪?
荀谌曾经见过这支发簪?
第76章 劝说袁绍 荀谌的凝视不带任何恶意,藏……
顾至心念急转, 回忆着有关荀谌的记载。
荀谌,袁绍帐下的军师,也是荀彧的亲兄弟。
《三国志》里曾写“彧弟谌为绍所任”, 明言荀谌是荀彧的弟弟;但依照裴松之注引的《荀氏家传》,荀谌应当是荀彧的四兄。
原著采用了后者。在原著中,荀谌比荀彧大三岁,幼时与荀彧颇为亲近。
所以,与荀彧关系亲近的兄长曾经见过这支玉簪——这个逻辑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不。
还是有点问题。
顾至回想自己收到玉簪的时机——当时, 荀彧轻装简从地赶赴聊城,并未携带箱箧。顾至一度以为这根玉簪是荀彧在聊城买的,是仓促中准备的赠礼。
可如果是荀彧在聊城购置的物件, 荀谌就不可能见过这支玉簪, 更不可能露出这般复杂的神色。
……总不至于这根玉簪与荀彧近身佩戴之物, 或者干脆出自荀彧之手吧?
顾至觉得这个猜想有些荒诞, 将它从脑中擦去。
此时,荀谌已收回了目光,温和而寡言地在前方领路。
郭嘉凑近顾至:“他为何那么看你, 莫非是觉得你相貌出众,远甚于旁人, 故而失了神?”
“……荀家士子各个金相玉质、仪容不凡, 又岂会看人看得失神?”
哪怕知道郭嘉多半在逗自己, 顾至也还是没忍住吐槽与反驳的欲望。
虽然史书上并未提到其他荀家人的容貌,只说荀彧“清秀通雅”“伟美”“瑰姿奇表”,但在《大魏枭雄志》中, 荀家人就是美貌与智谋的代名词。
目前为止,顾至虽然只见过荀攸与荀谌这两个荀家人,但也算验证了原著中的设定。
当然……要说长得最好看的, 那还是他们家的荀彧。
郭嘉不知顾至心中所想,快步向前,来到荀谌身侧。
“荀军师,我是文若的好友。”
“……”荀谌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温声回应,
“文若近日可好?”
“那自然是好得很。在曹营做事,舒适而松快,主公也善解人意……”
顾至起先以为郭嘉上去是想套话,还等着郭嘉套些情报回来。然而囫囵地听了两句,顾至心中只剩下一排省略号。
郭嘉这是在撬袁绍的墙角?
本就温和寡言的荀谌,在听完郭嘉的话后,变得更加绵和:
“……竟是如此。”
只说了四个字,荀谌便不再多说,目光悠远地望着前方。
郭嘉等了半天,只等到这四个字,不由牙疼。
这个时刻,他终于与袁营的长史有了短暂的共鸣。
接下来的一路甚是安静。
半刻钟后,几人来到主帐前,远远瞧见帐门大开,袁绍正端坐在主帐的中央,静心等候他们的到来。
在距离主帐还有三丈的时候,狂风大作,主帐前的牙门旗迎风舞动,旗杆震晃,发出频繁的声响。
几人被迫止步,衣袂迎风鼓动,绶带乱飘。
一阵风沙袭来,劈面盖脸地落下。
顾至眼中入了几粒沙,下意识地合上双目,倏然,耳朵捕捉到一声清晰的异响,迫使他不顾眼中的异物感,在沙瀑中重新睁眼。
主帐门前竖立的牙门旗訇然倒下,好巧不巧的,正朝他的脑门砸来。
顾至为这倒霉的运气无语,正要避让,冷不丁地,前方投落一道阴影,戏志才忽然挡在他的身前,一把握着那杆倾倒的牙旗。
“阿兄!”
顾至惊了一跳,疾步向前,却见戏志才单手抬起笨重的牙门旗,将它放置在无人的空地上。
“……”差点忘了,这位大兄虽然病弱,力气却着实惊人。
大风与尘土渐歇,戏志才转过身,望着顾至眼中因为异物感而冒出的些许水光:
“可是被细沙入了眼?”
顾至回过神,这才察觉到眼中的酸意。
虽然没有痛觉,但隐隐约约的异物感并不好受。
他下意识地抬手,正要揉眼,被戏志才制止。
“不可用手,让我看看。”
不远处的郭嘉抹去面上的尘土,凑了过来:
“这位大兄,我眼中也入了沙,要不你也帮我看看,帮我吹吹?”
顾至:“……”
郭嘉这句话的揶揄之意太浓,顾至无声地咬牙,在心中给他记了两笔。
戏志才冷然道:“荀军师在那,你让荀军师给你吹。”
莫名被点名的荀谌:“?”
他看着三人,默默往旁侧挪了两步。
戏志才没再理会郭嘉与荀谌,只专心地看着顾至:
“沙尘入眼,不可用口吹。阿漻试着眨眼,让沙尘轻轻落出。”
这话听着莫名有种哄小孩的错觉。顾至极力忽视来自郭嘉的轻笑,依言眨眼,直到瞳中再无异物感。
此时,袁营的士兵手忙脚乱地上前,查看地上的牙门旗。
帐中的袁绍亦坐不住,起身来到帐外。
“未想营中竟出了这等变故,险些伤到来使。”
虽然刚才的事只是意外,但有袁绍故意晾他们的前提在,袁绍怕自己再不表态,明日就要传出他谋杀曹操使者的谣言了。
袁绍回想刚才的事,心中还有些后怕。
插在主帐门口的牙门旗代表着主帅仪仗,比一般的营门旗更高、更大。
他们袁营的牙门旗讲究排场,至少有近百斤,要是被这旗砸中脑壳,那……
后怕之余,袁绍忍不住将目光瞄向戏志才。
近百斤的大旗,至少要两个士兵搭手才能任意抬动,这人不但单手挡下,甚至随意地把整根门旗连根抬起……
袁绍心中既谨慎,又凝重。
他先是向顾至表达了歉意,而后转向戏志才,并手一揖:“想来这位便是顾使者了。”
顾至神色微变。
莫非袁绍知道戏志才就是“顾彦”?
听到“顾使者”三个字,戏志才眸光微动,看向袁绍的眼中多了一分警惕:
“袁公何出此言?”
袁绍并未察觉两人的异色,径直道:
“长史曾在我面前夸赞顾使的本领。顾使不仅眼力独绝,能探到我营的辎重,还有一身神力。今日一见,袁某佩服,真乃‘英雄出少年’。”
不远处的郭嘉听完这段长篇大论,欲言又止。
有没有一种可能,长史口中的顾姓使者,其实是刚刚差点被砸的那一位?
戏志才眼中的警惕化作云烟而散:
“袁公玩笑。在下姓戏,单名焕。顾郎乃是我身边的这一位。”
袁绍默然,强撑的笑脸再也挂不住了。
能在他营中乱跑乱探,身手必然了得。
怎么这身手了得的人,和力大无穷的使者还不是同一个?
曹孟德他究竟拉拢了几个异才?
憋着一股气,袁绍请三人入帐,命人送来酒水压惊。
“三位的来意,我已知晓。”
因为方才的事,袁绍已没了拐弯抹角的打算,他总归要给曹操,给曹操派来的人一个答复,
“孟德想与吕布结盟,不过是为了灭杀陶谦。既如此,待我占领青州,大可继续出兵,帮孟德征讨陶谦。有我的襄助,孟德还怕拿不下徐州?”
按照袁绍的意思,反正是青州、兖州两个势力包抄围攻陶谦,那么就干脆把吕布从青州踢掉,让袁绍入主青州。这样一来,对曹操的谋算不会有任何影响,同样可以完成剿杀陶谦的计划。
顾至看向对面坐着的荀谌。荀谌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在走神,又像是对袁绍的说辞没有任何想法。
好似察觉到顾至的目光,荀谌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来自荀谌的凝视不带任何恶意,却夹着几分审视,藏着几分难以形容的探究。
这道探究的视线让顾至如芒在背,仿佛误入某个面试考官的办公室,正在被考官由上到下、由外而内地全方位评估。
顾至不由避开这道视线,转向郭嘉与戏志才。
袁绍刚才说的那段话,乍一听有些道理,却经不起深究。
先不说曹操的态度。就袁绍打吕布这件事,对于如今的曹营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
袁绍是曹操的盟友,却也是他的竞争对手。
假若袁绍的势力扩张得太快,这对曹操而言并不算一件好事。
何况,袁绍拿下青州,这可不是游戏里动动鼠标的事,得真枪真刀,劳心费力地打。
等袁绍打败吕布,他能有多少余力再去征讨陶谦?不得休养、安定个数年?
以郭嘉与戏志才的谋算,他能想到的,他们不可能想不到。
这事就根本不需要请示曹操,他们不可能同意袁绍的这个“好提议”。
“袁公所言有理,”
戏志才先是不走心地应和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只是主公与吕布有约在先,若背信弃义,怕是不妥。”
对于所谓的有约在先,袁绍甚是不以为然:
“进攻青州的是我袁本初,又不是孟德。若孟德怕落人口舌,那就假装出兵,在兖、青交界阻拦我一番,装作不敌便是。”
郭嘉正饮着卮中之酒,闻言,冁然轻笑:
“并州将领骁勇,吕奉先帐下有数员猛将。袁公若执意攻打青州,必会无功而返。”
这话听着刺耳,袁绍当即拉下脸,不悦地瞪着郭嘉:
“你敢咒孤?”
“言无粉饰,陈述事实,谈何‘咒’?”
袁绍已失了耐心,正要命令侍从送客,忽然,自进入营帐便一直保持沉默的顾至先一步站起,径直往门外走。
郭嘉在身后唤了一声,表演痕迹十足:
“唉,顾郎,你往哪儿去?虽然袁公一言不合就动了怒,但他不是不讲理的人。”
顾至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郭嘉,至始至终不曾看袁绍一眼:
“袁公只知眼前之利,不知祸在旦夕。我们应早些回去,以免被袁公牵连。”
第77章 怜他 “……只怕你心动而不自知。”……
这句话比郭嘉刚才说的那句更不中听。
袁绍懵了片刻, 霍然瞠目。
姓郭的只说他会“无功而返”,这姓顾的倒好,一句“祸在旦夕”, 仿佛他袁绍不听劝阻就会即刻暴毙。
袁绍觉得自己应该发怒,道一句“岂有此理”,可偏偏,顾至并不是在劝诫他,而是在回答同伴的疑问。
若他在这个时候发作, 岂不坐实了“不讲理”的名头?
只见顾至目不斜视,刚向郭嘉解释完,就要再度转身。
袁绍没辙, 出声挽留道:“顾使请留步。方才是孤的不是, 还请顾使详细说一说——‘祸’从何来?”
顾至以袖掩口:“不敢说。”
“……”
袁绍忍着额角狂跳的青筋, 竭尽全力, 让自己的表情维持着稳定平和的状态,
“还请使者畅所欲言,我绝不会怪罪。”
自称从“孤”换成了“我”, 足以窥见袁绍心中跌宕起伏的蜕变。
顾至慢悠悠地坐回原位,接过郭嘉递上来的清水。
他啜了一口陶杯中的水, 稍稍润喉:
“袁公博学多才, 想来定是听过‘螳螂捕蝉’的典故。”
等了半天, 却只到这句人尽皆知的谏言,袁绍难掩面上的嘲讽,奚落了一句:
“以使者这个年纪, 竟能知‘螳螂捕蝉’,倒也是难得了。”
这句奚落明夸实贬,意指这个典故连三岁小儿都知道, 很不必卖弄。
原以为顾至会因为他的阴阳怪气而动怒,满面通红,拂袖离去。
哪知,不久前还闹着要离席的顾至,此刻稳稳地黏在茵席上,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他脸上仍带着笑,没有一丝半点的不快。
“袁公说得是。”
袁绍望着隽秀少年眉扬目展的笑颜,不由恍神。
下一刻,便有一道清爽含笑,但莫名令人不快的声音传入耳中。
“连我这个年纪都能知晓这个典故,袁公已近不惑之年,却全然不知‘黄雀在后’这个浅显的道理。”
先前对顾至的嘲讽,原封不动地抽到袁绍自己的脸上。
袁绍神色微变,声音低沉了些许:
“黄雀在何处?使者可不要仗着年少,在此胡言乱语。”
“袁公仔细地想一想,面对夹攻之势,陶谦会与何人结盟?”
虽不知顾至的用意,袁绍却还是嘴角下撇,轻蔑地说道:
“左右不过是袁术、刘繇等人。”
提起袁术,袁绍便咬牙不止。
扬州刺史原是与他有旧的陈温,袁术背着他夺取九江、庐江两地,杀了陈温,害他在江东布下的棋子半途而废,当真可恨。
“袁术垂涎下邳已久,若只仰赖袁术、刘繇,不仅无法逼退吕布,还会有引狼入室的可能。而刘繇,虽素有清名,胸中却无甲兵,自身尚且难保,如何援护陶谦?”
顾至知道袁绍必然想起了陈温,特地在“自身尚且难保”这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在原著中,扬州太守陈温是袁氏的门人,与袁绍亲厚。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当曹操在扬州募兵的时候,陈温与周昕才给他送了四千多个士兵——原主“顾至”正是混入了这支军队,开启了穿越之初的那一幕。
陈温死后,接任扬州刺史这一官职的人是刘繇。然而刘繇不敢赴任,弃了扬州的治所寿春,南渡长江,在曲阿驻足。
“若陶谦南下求援,刘繇忌惮着袁术,不能应允。陶谦只有袁术这一盟友,又怕袁术反水,如何能敌得过兖、青两州的围剿?于情,于理,陶谦都会再找一个强力的外援。”
见袁绍脸上的轻忽、不屑之意渐消,转为凝肃与若有所思,顾至刻意停下,让袁绍独自消化了半晌。
等袁绍思酌结束,再度投来视线,顾至话锋一转,
“袁公出兵攻打青州,正是中了陶谦的毒计。”
不等袁绍皱眉反驳,顾至悠悠反问,
“敢问袁公,吕布率领大军侵吞徐州,以致青州守备空虚一事——你从何而知?”
见袁绍隐隐变了神色,顾至在心中暗道“果然”。
吕布差点把自己家底掏空,全速进攻徐州这件事,连盟友曹操都不知道。
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条情报,并且加以利用的,除了吕布本人,就只剩下被攻打的陶谦了。
袁绍自以为的千载良机,不过是陶谦抛出的诱饵。
“谁都知道袁公与主公交情深厚。待袁公夺下青州,定会与主公夹攻徐州,将陶谦逼入死局。若袁公进攻青州之事是陶谦的伎俩,他又怎会不提前做好准备?”
陶谦一定不会让袁绍安稳地拿下青州,再与曹操一起联手对付他。
等袁绍咬住青州这个诱饵,他就会如法炮制,让公孙瓒攻打冀州。有公孙瓒的威胁在,袁绍无暇南下,只得在冀州与幽州军纠缠。
如此一来,陶谦就能保住徐州。如果运气好,还能让吕布与袁绍两败俱伤,等公孙瓒入场,袁绍被迫迎击,陶谦还有机会与袁术联手,吃下青州的部分土地。
袁绍并非蠢人,听完顾至的分析,他的脸色隐隐发绿。
始终保持沉默,只盯着酒杯上花纹的荀谌终于抬眸。
他注视着对面的顾至,唇角漫起一丝笑意。
“刘虞不会放任公孙瓒为所欲为……”
哪怕几乎被顾至说服,已将陶谦的谋算看得明明白白,袁绍仍然垂死挣扎。
他出兵攻打青州,已经占据了一郡,如果在此时撤兵,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若刘虞身故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耳中,却惊得袁绍打翻了酒盏。
“他要刺杀刘虞?”
顶着忽青忽白的脸,袁绍踌躇再三,终究定下决心:
“孤明白了。待孤写一封信,你们送回去给孟德。”
离开主帐,郭嘉学着顾至往日的模样,海豚豹式鼓掌。
“顾郎独自一人便劝服了袁绍,可谓是独步当世。”
顾至一听到郭嘉的夸奖,就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郭嘉接下来又加了一句。
“只是,我听说顾郎是‘带俸出游’,”郭嘉弯起眼,面上尽是调笑之意,
“没想到顾郎对主公一片赤心,嘴上说着休沐,背地里却又一次为主公立下大功。”
顾至:“……”
他能说什么?说自己非常想念荀彧家的饭菜,想早点解决袁绍这头的破事,早些回去吗?
郭嘉见他答不上话,还想逗弄几句,就见戏志才挡在他的身前。
“郭军师,听说你眼中进了沙,想让我帮你吹一吹?”
“……”
突然被旧事重提,郭嘉心中隐感不妙。
这哪是问他要不要吹眼睛?这分明是在说“要不要我帮你打两拳”吧?
想到陈宫曾经顶着两个硕大的乌青,直到二十天才完全消散的惨况,郭嘉并不想走他的后路。
他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
“走,回去收拾收拾,待袁公写好信,我们便折返兖州。”
午后,顾至等人带着袁绍的回信,平安地抵达治所。
甫一下车,顾至就直奔署衙,看得郭嘉啧啧摇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顾郎有多喜欢这个差使呢。”
明明喊着要多休沐,却还是在休沐日来署衙点卯,是为了见谁,不用问便知。
顾至径直来到署衙的后堂,走进平时的办公点,却没有见到荀彧。
在询问了几人后,他总算探到荀彧的去向,往户曹官员所在的署衙赶去。
经过墙边一处八角漏窗,透过窗格的间隙,顾至见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不等他出声呼唤,隐隐约约的对话随风而来,灌入耳中。
“……你四兄可被你送的这根玉簪惊坏了,一个劲地盯着顾郎。这簪子究竟有何隐秘,莫非是你亲手所做?”
顾至心中一跳,屏息凝神,却听不清荀彧的回答。
荀彧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量。因为声量过低,又隔着较远的距离,他只零星听到“行之仓促”“不妥”之类令人捉摸不透的词汇。
顾至离开漏窗,沿着墙角疾走,直到距离二人只有几丈远,才清晰地听到剩下的对话。
“并无此意。”
“阿漻自小失了怙恃,无人养育,与仅仅比他大三岁的志才相依为命。”
“他心性纯澈,怜老恤幼,却鲜少顾念自身,又不擅琐细之事,我既见着了,多少要照拂一些。”
随着荀彧的讲述,郭嘉的表情越来越怪异,眼神也越来越飘忽。
郭嘉暗道不妙,心想,文若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怜老恤幼……他是没看出什么怜老,只看到顾郎每天逗弄二公子,将几个曹家小辈治的服服帖帖。
如果算上温县那一次——不顾手上的伤,及时救下马小郎——倒是姑且能与“恤幼”挂钩。
但。
“鲜少顾念自身”又是从何而来?
顾郎虽行事英勇,但每日吃好喝好,从不会亏待自己,怎么就“鲜少顾念自身”了。
对于郭嘉的不认同与怀疑,荀彧并非没有察觉。
他垂着眸,回想着留守东郡时,顾至悄然离去,几次以身犯险,思虑再三,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郭嘉。
“我怜他幼失怙恃,怜他无人可依,怜他命途多舛,被恶人所害……”
想到那道藏在丝绦与衣领下的剑创,荀彧的心中好似被蜂蚁啃噬,隐隐生疼。
“我愿与志才一同,以兄长自居。代父兄之荫庇,时时照拂,护他周全。”
烈日灼目,蝉鸣躁动。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
荀彧回过身,却见郭嘉木头般站在原地,两眼发直,好似走丢了魂。
“奉孝?”
不解的呼唤并没有带回好友的魂。
郭嘉硬邦邦地站了许久,半晌,才以低不可闻的声嗓,哑然自语:
“……只怕你心动而不自知。”
第78章 触碰 “阿漻这般,让我如何是好。”……
后面半句话几乎被咽入腹中, 唯有郭嘉自己能听清。
荀彧看到郭嘉的唇角翕动,依稀听见“只怕”这两个字。
……只怕什么?
回想数十息前,他与郭嘉的对话, 本该平稳跳动的心略一停滞。
结合前因后果,荀彧隐隐猜到郭嘉方才的未尽之语。
莫非奉孝以为,他对阿漻的照拂……是因为……
“绝无可能。”
一股荒谬之感油然而生,荀彧极力忽视刹那的异样,再次强调,
“你之所想……绝无可能。”
郭嘉已从风干的状态回神,脸上带着一如既往,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
“我之所想?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被好友反问, 荀彧反倒无法将窥见的猜测直白道出。
近乎于难以启齿。
“……总归不是你想的那般。”
“知道了, 知道了。”
郭嘉没再出言捉弄, 往树荫下走了两步, 躲避过分刺眼的日光。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忽然提起在袁营发生的事。
“要说顾郎,确实命途多舛, 好好地在营地走着,都能差点被牙门旗砸中。”
郭嘉眯着眼, 透过强烈的天光, 盯着荀彧的每一个神情。
摇曳的绿影随风作响, 唯独荀彧岿然未动,站在云影之下,面容模糊。
郭嘉看了半天, 始终没在荀彧的脸上捕捉到任何异色,既有几分失望,又藏了几分狡狯。
他将两手往怀中一揣, 索性也不说话。
沉默延续了许久,等郭嘉开始眯着眼打哈欠,荀彧终究还是开了口。
“……后来如何?”
“什么后来?”
郭嘉故作惊讶地询问,拭去眼角因为哈欠而冒出的水渍,
“我见文若毫无反应,还以为文若不想听。”
“……”
“若在以往,文若听到顾郎有难,多半会心焦难言,即刻追问。似方才这般平静,一语不发……这还是第一回。”
“以阿漻的身手,自不会有事。”荀彧沉默片刻,垂眸道,“而以奉孝的脾性,若阿漻……奉孝也不会将此事作为谈资,拿来闲说。”
听着理智清晰,毫无破绽的缕析,郭嘉笑得更加开怀:
“是极,是极。所以这‘后来’,也没什么好说。”
察觉到郭嘉的用意,荀彧不由拧眉:“奉孝,你……”
“方才,顾郎一下车,就急冲冲地赶往别部的署衙。你我在这聊了许久,倒叫他苦等。”
只这一段话,便将荀彧未出口的所有话语如数堵回。
“我还要向主公汇报此次出行的收获,就不打扰文若了。”
郭嘉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荀彧的肩,转身离去。
荀彧无声长叹,折步回返。
……
半刻钟前,墙的另一头。
在一墙之隔,落满树荫的墙角,顾至倚墙而立,聆听不远处的动静。
他依稀听到郭嘉说了什么“只怕”“你”“不自知”,接着,耳畔只剩沉默,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此处没有漏窗,顾至看不见那边的景象,更无从知晓两人的神态与行止。
回想方才荀彧所说的衷心之语,顾至一会儿抬头看柘树上凹凸不平的褶皱,一会儿低头看脚边排队觅食的蚂蚁,视线飘忽而找不着定点。
他的足尖无意识地碾着泥地,仿佛能在地上抠出一座城堡。
什么“心性纯澈”,“怜老恤幼”,他在文若眼里为什么是这么个形象……
难道是因为初入东郡时,一个清圂的老人险些摔倒,他顺手扶了一把?
或者因为城中有贼人拐带幼童,他顺路把人踩在地上,等游徼过来抓捕?
总不能……是因为他看马小郎每天悄悄躲起来哭,拿了一堆木头过去找他给自己干活吧?
顾至百思不得其解,目光游离了许久,脑中不自觉地浮现“怜他”“照拂”“护他周全”的字眼,忽然觉得坐立难安,连脚下的城堡都抠不动了。
好古怪的感觉。
可是他想不通是哪不对劲。
脚边的蚂蚁群早已弃他而去,顾至现在连蚂蚁群都没得看,只能盯着树皮上的纹路,数着裂痕的数量。
当他数到第二十八片的时候,墙的另一面再次传来动静。
顾至听完后续的对话,实在不明白荀彧与郭嘉在打什么哑谜。
“绝无可能”,何事绝无可能?
带着难解的困惑,顾至小心翼翼地顺着另一侧离开,从另一个方向返回。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避开,只下意识地这么做。
不久,顾至先一步回到署衙,在同侪“你怎么又回来了”的惊讶注视中,进了内室,走到属于自己的席位,正襟危坐。
又过了一会儿,屏风顶上的帛面透出一道灰影。
一人走进内室,原本匆匆而行的步伐在进门之后略作停顿,再迈步时已格外从容。
荀彧从屏风后方现身,在顾至身侧坐下。
“赶了一路,怎么不去休息?”
耳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毫不作伪的关怀,并不像郭嘉所说的那般毫无动容。
顾至想着不久前的事,并未察觉鬓角的发丝已落下一缕,在颊边轻晃。
旁侧的荀彧留意到这根作乱的碎发,正要如往常般抬手,替他拨到耳后。
可就在云袖抬起那一瞬,荀彧莫名停住,缓缓地将手收回袖中。
“虽赶了一路,却并无疲乏之感,便想着过来坐坐。”
顾至沉浸在芜杂的思绪中,并未察觉方才的变故。
按照他往日的作风,对于刚才那个问题,他多半会如实回答,直言“我来找文若”“我想见一见文若”。
可自从顾至不慎听到荀彧与郭嘉谈话,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连带着嘴上的话也多了几分不坦诚。
顾至想不通缘由,索性不再细想,只当自己犯了尴尬癌,听不得别人的赞言。
“那阿漻先在这坐着,若有什么需要,可到外间找炳烛帮忙。”
身旁起了一阵风。
顾至还未辨明这句话的含义,身侧之人已起身离开,坐到堂屋的另一头,在空置的案前办公。
带着几分不明所以,顾至望着荀彧,只看到他专心办公,认真处理文书的模样。
不知为何,几日未见,文若的话语好似少了一些。
顾至坐在原处,敛眸思忖。
屋内寂静难言,只有专注落笔与翻阅竹卷的声响。
别部司马公务繁多,应当是这个缘故,荀彧才无暇与他寒暄。
顾至不好出声打扰,只是默默来到木架旁,捡起让他头痛的各类文书,帮忙处理。
好歹做过一世文官,这些公务处理起来并没有那么棘手,但是就和现代考公刷题一样,做多了会让人想吐。
顾至未曾察觉对面兀然停滞的笔杆,一边处理琐碎的公务,一边昏昏欲睡。
枣祗、韩浩提倡屯田,由任峻执行……看来,曹操提早拿下兖州,连屯田都提前了。如今屯田五侠来了三个,就差国渊与邓艾了。
边让等人讥讽曹操,被曹操拉去伐木……没死就行,有了第一次刹车,曹操不靠杀伐震慑豪族,整人的手段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其中多半有郭嘉的建言献策。
张济、张绣叔侄夺了豫州与南阳,集兵妄动……之前的豫州牧是谁来着?依稀记得是袁绍、袁术交替着任命,跟唱戏似的。
袁术近日前颅的头发有些稀疏……哎,不是,这谁啊,把袁术的八卦放进公文里,这不是添乱吗?谁想知道袁术的苦恼二三事了?
顾至忍着睡意,把这莫名其妙的竹简丢到另一处,正要取下一卷。
忽然,手背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住。
“累了便去歇息吧。”
这并非顾至第一次被荀彧覆手制止,却是第一次让顾至留意到那只掌心上的纹路。
睡意被惊散了些许,他盯着那只手,否认道:
“尚未觉得疲累……”
一声低叹从头顶传来。
荀彧俯身,取走他右手的笔。
“可我忧心阿漻疲累。”
荀彧终是伸手,将那一缕作乱的鬓发归回原位,
“阿漻这般,让我如何是好。”
耳廓感受到指腹的触感,顾至蓦然睁眼,仰头而望。
荀彧正凝视着他,眼中带着关切与忧虑,还有一丝难以辨认的迷茫。
“你旧伤未愈,本就比旁人容易疲累一些,又赶了一路……”
可他,偏偏还要留下,为他分担繁多的公务。
“如此不爱惜自身,让我如何能安下心?”
顾至愣怔地坐着,望着不远处的那人,脑中反复回响着院中的那一段倾述。
「我怜他……」
他忽然察觉到汉朝夏天的燥热,竟让他这个气血有损的人也热得慌。
顾至缩着指尖,移开目光。他停顿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件事。
“旧伤未愈?”
什么旧伤?他何时受过伤?
顾至记得荀彧曾经的赠药之举,当时他手上的水泡被马缰勒破,受创的位置又被弓弦扯出一道深口,可那道伤早就愈合,手心的位置也不曾留下疤,不会影响办公……
倏然,他神色一变,再度看向荀彧。
荀彧自知失言,垂眸自责:“抱歉,那一日……”
那一日?
顾至还未想明白那一日是哪一日,衣领边缘被遮掩的伤痕忽然被轻轻触碰,温热的指腹隔着极薄的夏衣与丝绦,将温度传递到内侧。
“莫要再伤着自己。”
即使荀彧避开了目光,顾至依然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的眼瞳蓦然一缩。
荀彧……荀彧他知道……他知道这道伤口的来源。
没错,以荀彧的敏锐,他既然发现了这道伤口,又怎会看不出这道伤口是以什么样的角度,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切开。
难怪荀彧总觉得他“鲜少顾念自身”。
可是,这道伤口是原主所为……
顾至不知该怎么解释,只是沉默地,抓住了颈侧那只若即若离,生怕触痛旧伤的手:
“以后不会了。”
第79章 心痕 已经留下的痕迹,不管怎么清理,……
“……”荀彧。
“……”顾至。
两人同时松手, 后仰着直起身。
荀彧陡然侧眸,将视线投向另一处:“既然累了,就去里间的榻上歇息。”
里间有一张长榻, 平时用来给这间署衙的官员午憩。
这间署衙的官员就荀彧与顾至两人。因荀彧公务繁忙,白日鲜少休憩,顾至又刚入职不久,里头的木榻几乎没被用过。然而内室每日都有侍者打扫,衾被、香炉等物一应俱全。
顾至火箭般蹿起, 以最快的速度起身:“那我去歇息了。”
他匆匆进入里间,生怕晚一步就会被外间的高温影响,热得中暑。
榻上铺了一层清凉的席, 顾至直挺挺地躺下, 面上的热度持续未退, 让他无法忽略。
冷凉的手覆上面颊, 感受着能现场表演煎鸡蛋的温度,顾至暗暗气恼。
一定是天气太热,没有空调和风扇的缘故。
他拉过一旁薄如蝉翼的衾被, 盖住脸。
夏日的气温太容易让人烦乱,顾至躺了半晌, 只觉得胸腔的搏动一下强过一下, 两只耳朵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原先因为公务而酝酿的睡意, 早已烟消云散,半点不存。
“……”
怪了,这个夏天真的有这么热吗?
顾至强迫自己闭上眼, 却不知为何,脖颈处又酥酥麻麻,传来若有若无的痒意。
伤口早已愈合结疤, 岂会阵阵发痒……莫非是疤痕增生?
回忆着不多的医学知识,顾至极力忽略心中的另一个猜测,决定有空的时候等找个医工看看,开一点克制增生疤的草药。
他胡思乱想着,渐渐的,心跳声不再噪耳。
窗外传来阵阵蝉鸣,似乎在说“是的,是的,刚才很热”,“好热,好热,真的好热”。
除了蝉鸣,顾至再听不见其他声响,外间全无动静,难以分辨荀彧在做什么……
“应当还在处理公务吧。”
丝丝困倦袭来,燥热更带来难解的疲乏,顾至几近睡着。可他的脑中始终盘旋着荀彧的面容与话语,在混沌的思绪中格外清晰。
散落的记忆逐渐收拢,顾至睁开迷蒙的眼,终于想起荀彧所说的“那一日”是哪一日。
守卫东郡,捉到俘虏的那一夜,他在荀彧暂居的卧榻睡着。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一只手拂过脖颈。那时的痒意也格外清晰,但因为太过短暂,他只当是睡梦中的错觉,并未在意。
可原来……这并非错觉。
一向在睡梦中保持警惕、提防不测的他,不但在荀彧身边睡得极沉,还对他的靠近与触碰没有任何察觉。
好不容易酝酿的睡意再度消散,顾至不明白心中的纷扰究竟从何而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蒙头、翻身、扯下被子透气,循环往复。
……
外间,荀彧坐在案前,持着沾墨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微热的风拂过面颊,门边垂落的竹帘随着热气晃荡,犹如摇摆不定的心,左右震动。
里间传来轻微的声响。翻身的动静无可抵挡地传入耳中,以往沉心处理公务的专注力早已不翼而飞,只余空白。
他心乱如麻地合眼,却让本就敏锐的五感变得更加清晰,木榻轻微摇曳的杂音好似近在咫尺,就在他的身后。
郭嘉的问询再次在脑中浮现。
「若只为了赠礼,市肆中便有现成的簪子,何须你亲自打磨?」
「即使行之仓促,找不着称心之物,下回再送便是,何须急于一时?」
他猜到好友的误解,一时间只觉得荒谬。
他如何可能对阿漻抱有那样的心思?
悬着的腕骨逐渐生硬,荀彧垂眸,看向手中空无一字的竹简。
竹简的右侧,一团硕大的黑点格外醒目,那是因为久久不曾落笔而滚落的墨迹。
荀彧试图擦去那滴污渍,可越是擦拭,墨迹晕开得越远。即使将未干的墨水拂去,也仍会有一些印迹留在木牍之上,擦不去,洗不净。
已经留下的痕迹,不管怎么清理,都无法彻底消弭。
他心中点下的墨渍,亦如这竹简上的墨痕,难以抹除。
荀彧盯着刺目的污浊,放下笔,收起竹简。
他走到盥盆前,洗去手上的墨水,也洗去了一丝燥热。
隔间的声响不知何时消失。荀彧等了片刻,终究放不下心,无声敛袖,走到里屋。
顾至正躺在榻上,左手搭在榻边,自然垂落,右手贴着前额,修得齐整圆润的指甲透着浅淡的粉色。
这一回,顾至没再将衾被压在身下,而是把纤薄的衾被搓成圆饼,囫囵地盖在脸上。
一见到这不同寻常的睡法,荀彧便叹息不止。
他放慢脚步,来到榻旁,轻轻托起垂落的左手,搁在榻上,又抬起搭着前额的右手,试图取下衾被,以免闷到下方的人。
刚将衾被挪开几寸,底下倏然传来一声含糊的呼唤。
“文若。”
荀彧呼吸一滞,看向矮榻。
榻上的人阖着眼,睡颜安然,唇瓣微张。
竟是梦呓。
阿漻为何……会在梦中唤他的名?
荀彧凝目而望,颜色浅淡的唇瓣带着明亮的光泽,缓缓闭上,又复张开,像是在说什么话。
俯身靠近,侧耳倾听,模糊不清的梦呓终于清晰了几分。
“不要了……文若……”
清平宁和的眸光蓦然一震。
不等荀彧从异样中回神,他又听到紧接其后的另一句话。
“这一缸药,实在喝不下了。”
“……”
荀彧沉默良久,似未想到顾至竟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唇边舒展无奈的笑,他提着衾被的两端,盖在顾至的腹部,又取出鞶囊中的帛巾,搌去顾至额角的薄汗。
荀彧坐在榻边,看着熟悉的面容,出神地凝望了许久。
直到墙角的刻漏指向申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急报。
“荀司马,荀司马在吗?主公有请。”
顾至蓦然惊醒,还未起身,就被一只温热的手盖在眼前。
“无事,你继续睡。”
温和低缓的声音带着催眠之意,顾至缓缓闭眼,正要再次入睡,先前喊人的男声再次响起。
“顾从史在吗?主公也让你同去。”
顾至这回是彻底醒了。虚盖在他眼前的手迟疑了片刻,悄然收回。
荀彧朝外道了一声“稍待”,转过身,取过木架上的外袍,递给顾至,又趁着他穿衣的功夫,站在他身后为他束发。
“怎在这个时候来喊。”
顾至掩了一口哈欠,试图搓揉惺忪的眼,被荀彧制止。
“定是出事了。”荀彧捉着他的手,一边为他捋平衣领,“不可揉,仔细眼疼。”
当顾至与荀彧来到议事的厅堂,其他人都已到齐。
郭嘉看着并肩而来的两人,嘴角扭出一个略显怪异的笑。
曹操正巧读完了前线的急报,皱着眉抬头,将郭嘉挤成一团、仿若抽筋的脸颊看在眼中,顿时惊疑。
“奉孝为何口眼微斜,莫非——”
不应该啊,奉孝不过刚刚及冠,年纪轻轻的,岂会中风?
郭嘉尚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引起了曹操的骇怪,听闻此言,当即放松面部的每一寸肌理,若无其事地恢复往日的模样:
“方才齿痛,不甚崴了脸,还望主公恕罪。”
这并不怪他。
只怪某个嘴上说着“绝无可能”的人,不仅姗姗来迟,还与另一人并肩而至,好似相处了一下午……他看在眼中,如何不牙疼?
“无事便好。”曹操觉得郭嘉这话甚是奇怪,像有未尽之言,但也没有过多地放在心上。
他转向顾至与荀彧,等他们入座,才说出急召的缘由。
“张绣领兵劫掠陈留,己吾、扶沟等地均被侵犯。”
张绣?
顾至想起中午处理公务时,看到的有关张绣叔侄的军情。
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蝴蝶效应,张绣的叔叔张济并没有和李傕一起围攻长安,而是率兵南下,趁机夺取了豫州。
早在董卓还活着的时候,豫州的颍川等地就被西凉军大肆劫掠过几回,如今已刮不出油水。
张绣叔侄占领了豫州,大概率会缺少粮草……按照西凉军的行事作风,缺粮后最快速最有效的处理方式,那就是抢。
南阳被孙坚刮过一次,江夏郡北部又横着倍尾山,可不就得往兖州抢了?
离豫州最近的陈留郡,就这么成了张济军队掠夺的补给包。
顾至正发散着头脑风暴,忽然听到曹操掷地有声的冷喝。
“孤欲亲征张济、张绣。”
这话来得突然,所有坐在席上的谋臣同时抬头,看向主座的曹操。
毛玠道:“张济所率领的西凉兵,乃亡命之徒。陈留郡有枣将军守着,张济、张绣绝讨不了好,主公又何必……”
郭嘉亦道:“袁绍虽已答应退兵,但徐州的局势始终未曾明朗。主公若欲出征,不妨再等等。”
其他人亦出声相劝,只有顾至、荀彧与荀攸坐在原处,一语不发。
顾至与荀攸本就鲜少参与会谈,一个走神,一个惯于密言,倒是荀彧的沉默引来曹操的注意。
“文若可有提议?”
荀彧好似心中有事,往日清透凝神的眸光今日浅淡了些许,隐隐透着几分空蒙。
曹操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担心。莫非因为他交给荀彧处理的公务太过繁重,令荀彧疲乏不堪,隐隐不适?
一直与荀彧这位叔父维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荀攸亦投来短暂的注目,眼中含着微不可查的关切。
顾至心中亦有与曹操一样的猜想。他正想找医工来,却见荀彧已然抬眸,神色与以往并无殊异。
“主公莫非……已知天子在何处?”
已经抬起小半个身的顾至顿时坐了回去,动作流畅而丝滑。
一直盯着他俩的郭嘉:……
第80章 介绍 “文若他,未曾向你言明?”……
无人知道郭嘉心里在想什么, 也无人知道他今天的神情为何这般违和。
倒是顾至欲起身的动作引来几人的注意。
戏志才一直盯着顾至,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而后, 视线向上,落在他好似重新打理过的发髻上。
“……”戏志才仿佛理解了郭嘉的怪异之态,目光如铗,霍然刺向荀彧。
曹操没想到荀彧竟点出了天子的事,正不知如何回答, 突然瞧见旁边的顾至似乎挪了身。他暂且将荀彧的问题放到一旁,询问顾至:
“顾郎莫非有别的见解?”
怎么又被点名了。
顾至在心中给老曹扣了一分,念着前两天的假期, 把这扣掉的一分又抠抠索索地加上, 难得好心地为老曹解围:
“我以为, 主公欲征伐张绣叔侄, 一则为了静观徐州之变,二则为了陈留郡的屯田之业。”
下午那些政务不是白处理的,其中有一条, 就说枣祗、韩浩提倡屯田,并在陈留郡施行。
陈留郡人口众多, 水系发达, 土地肥沃, 有良好的屯田基础。这屯田的计划才刚开始施行,若在此时遭受战乱,前期的准备都白费了。
“顾郎说得正是。”曹操捋须颔首, “顾郎之言,亦是我心中之想。而天子……若天子在外漂泊,孤自当奉迎, 以免圣人蒙尘。”
郭嘉此时已琢磨明白曹操的心思。
因为代掌军政诸事,荀彧掌握了他们不知道的讯息,猜到了曹操忽然决定征伐张济、张绣的主要原因。
“奉天子以令不臣”这件事,虽然在座的大家都懂,但到底不好放在明面上说。
顾郎看起来是最会气主公的那一个,但他似乎对主公的脾性了解颇深,只要他想,每一回都能精准地顺着毛捋。
倒是文若……
郭嘉将目光投向荀彧,隐隐蹙眉。
文若行事一向熨帖宛转,进言前总会平和铺垫,让人如沐风般舒适,鲜少有这么直截了当的时候。
何况,文若刚才的神情……
视线再度在荀、顾两人身上流转,郭嘉难掩探究之色。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文若回到署衙的那一个时辰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竟让文若的心乱了。
郭嘉猜不出事由,不免搔头抓耳。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曹操与其他谋士商议了几项要事,他也无暇关注。
会议结束后,顾至随着荀彧出门,正忧心如焚地询问他有哪一处不适。倏然,郭嘉与戏志才快步靠近,一前一后地挡在他们中间,各拦住一人。
“文若,可还记得——出征兖州前,你还欠我一场酒宴?”
“阿漻,你随我来一趟,我有要事与你商榷。”
原本与荀彧之间只隔着一尺长的距离被转瞬拉开,两道身影如门墙一般挤在中央。
顾至仍惦记着荀彧刚才的沉默与异样,他忍着担心,目光透过二人之间的缝隙,锁定在荀彧的身上。
被重重衣影遮挡的荀彧也在看着他。像是感受到他的担忧,荀彧轻声宽慰:“我无事。”
刚出门的荀攸瞥见院中挤在一处的四个身影,别开目光,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挪到角落,试图绕道离开。
慢一步的毛玠也看到台阶下方的景象,回想着郭嘉刚才嚷嚷的“酒宴”,他神色恍惚了一瞬,虚心地向旁边的程昱求教:
“莫非有同侪间的宴会?”
同处一个部门的官员,彼此之间聚在一起小酌,倒也是常见的事。
程昱一言难尽地看着毛玠,旁人都道他刚直凶厉,他倒是觉得,比他“刚直”的谋臣大有人在。
“孝先往日勤于公务,若是想解解乏,可找县衙的属官饮上一杯。”
至于那四个人……莫掺合,莫掺合。
程昱点到即止,背着手离去。
作为深识远虑的谋士,毛玠本就聪颖,听到程昱的提点,他顿时明白自己刚才有所误解。
望着那四人远去的背影,毛玠收了神,跟在程昱身后缓步离开。
林荫小道。
顾至随着戏志才走到无人的庭院,正低头思量对方口中的要事,便听走在前方的戏志才忽然开口。
“若有为难之处,可来找我。”戏志才并未回头,他的声音低缓而沉闷,像是隔着一层瓦缶,
“倘若有一些心焦烦闷的事,也可来与我倾诉……只要你愿意。”
顾至不明白戏志才口中的“为难”“烦闷之事”是什么,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
因多种缘故,他与戏志才始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未像真正的兄弟那样无话不谈。
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与戏志才相处。
“我知你心中对我陌生,并不记得你我的过往。只对我而言,你始终是我的阿弟,纵有沧桑之变,我亦永远将你视作唯一的亲人,祈盼你能一世安乐。”
“阿兄……”某个瞬间,顾至的脑中闪过许多旧事,闪过牙旗倒下时,戏志才第一时间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幕。
他觉得自己有一些话想说,也应当说些什么。可当他张口的时候,所有繁芜的思绪都从脑中褪去,徒留苍白。
戏志才却是笑道:“即使你不愿再认我这个兄长,亦是无妨。”
他的笑中含着许多意味,复杂交错,难以辨认,
“阿漻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
顾至心中异样沉重。他还未来得及出言否认,就见戏志才正了神色。
“文若今年二十又三,比你略长几岁。家中高堂俱已不在,只有四个兄长。那日我们在袁营中见过的荀谌,就是文若的四兄……”
啊……?
顾至原本沉重难解,心中不是滋味,猛然听到戏志才的这一连串介绍,眼中、脑中尽是迷茫。
阿兄不是在说他们兄弟两个的事吗?为什么突然开始介绍文若的家庭状况?
“文若往日并无不妥的习性,为人诚挚、宽和,但在仪容方面略有些讲究。他一贯喜欢用香,若你跟了他,免不了卧榻之处也要嗅到香气。倘使你闻得不习惯,要及时告诉……”
戏志才折过身,瞧见顾至满脸的迷茫,话语猛然卡在喉口,“……”
顾至不明所以:“阿兄为何要介绍文若?”
而且还夸荀彧“诚挚宽和”,这种夸人的用词,往日很难在戏志才口中听到。
戏志才停在原地,脸上的神情好似吞了一只玉蝉。
“……”顾至瞧着他死气沉沉的模样,愈加不解。
是他问错了话?可是,戏志才突然开始介绍荀彧的个人情况,这不是很奇怪吗?
“他……”戏志才深吸了一口气,原本带着几分愁思的眸光已染上了少许不善,
“文若他,未曾向你言明?”
“未曾言明”,指的是哪一方面?
他的疑惑太过浓烈,以至于戏志才眼中的少许不善已变为浓重的不善,只是这不善的目标,并非顾至。
“他可对你做了什么?”
“……阿兄指的是哪些方面?”
“……比如一些,让你不解的事。”
顾至回忆许久,摇头。
“或者,他是否有说过一些让你不解的话语?”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至的目光开始挪移,不动声色地飘向一侧。
戏志才放缓了声:“他说了什么?”
如果要当着戏志才的面,说什么“怜他”之类的话语,总觉得有些尴尬。
顾至沉默许久,折中挑了一句不那么浓烈的话:
“文若说,愿‘以兄长自居,时时照拂’。”
戏志才:“……”
不善的神色,更多了一分冷冽。
“想来,文若是因为家中并无幼弟,竟来抢别人家的阿弟了?”
这话透着显而易见的内涵,与方才对荀彧的客观介绍与品性称赞简直天差地别。
顾至不明白戏志才在生什么气,但他还是为荀彧辩解了一声:
“文若并未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他在与奉孝交谈的时候,恰巧被我听见……”
所谓的“代父兄之荫庇”,大概只是一个类比,荀彧可没有按着他的头,非要认他做兄弟。
“……你倒是护上了。”
戏志才意味不明地低语,忽然探手,拔掉了顾至髻上的玉簪。
“阿兄!”
顾至对戏志才并不设防,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不由蹙眉,探身向前,想将玉簪取回。
“阿漻莫急。你让文若一会儿来我房中,待到明日,我自会将玉簪奉还。”
因为戏志才避让的手,顾至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顾至骤然想起去年戏志才口中溢血,怎么也止不住的画面,生怕伤到他,不好再出手抢夺。
“阿兄要找文若,何必取走簪子,还让我代为转达?”
戏志才审视着玉簪上流畅的弧度,眸光沉沉:
“若他只当你是‘阿弟’,就不该送上此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