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顾至回忆着现代亲朋好友之间的赠礼, 也无外乎钱包、领针之类的小物件,
“莫非这玉簪有什么特殊之处?”
听到他如此询问,戏志才反而沉默了。
他看着簪身上莹润而内敛的光泽, 觉得这支簪就像某个人一样,表面上触手温润,实则藏而不露、不可小觑,不由咬牙。
“阿漻可回了礼?”
顾至跟不上他跳跃的思路,却还是如实作答:“回了。”
简短的两个字, 让戏志才呼吸稍凝:“回了何物?莫非也是簪?”
顾至回忆着自己送出的礼品,一一罗列:
“鸠车,蒲车, 手摇鼓, 陶响球, 小陶猪……”
随着清单的报出, 戏志才眼中的炽火逐渐熄灭,面上的表情逐渐扭结成诡谲的形状,与不久前的郭嘉极为酷似。
“你为何要送这些……小儿用的戏具?”
这一回, 陷入短暂沉默的人换成了顾至:“……文若好似喜欢这些?”
记得第一次到荀彧家蹭饭的时候,他因为身无长物, 就把刚从市肆中买来的鸠车送了出去, 当做谢礼。
后来, 他无意中发现荀彧将鸠车摆在榻边,不定时地擦拭,似乎对这些小物件甚是稀奇。
从那以后, 顾至每次送礼,都会投其所好,尽量挑选一些有趣的玩具摆件。
至于荀彧为什么会喜欢这些摆件……原因也很好猜。
小说中经常会写, 某某大家族的继承人没有童年,捡个小鸟都会被家长骂,从记事开始就被逼着读书,从来没有跟人玩过泥巴,也没碰过玩具。
想来荀彧也是类似的情况。
听了顾至给的理由,戏志才的神情愈发微妙:
“如此一来,我倒是有些同情文若了。”
同情文若没有童年吗?
顾至正猜测着,又听戏志才询问。
“你送得这般多……莫非你与荀文若时常互赠?”
气氛仿佛再次凝重了几分。
若换成其他人接二连三地追问,哪怕对方是曹操,顾至也早已扭头就走。
他仅有的耐心都留给了亲朋好友,哪怕顾至搞不明白戏志才的心结,却还是有问必答。
“倒也并非‘时常’……只文若赠得更多一些。”
荀彧观察入微,每次都能发现他缺少的物件。
因他试弓的时候没有保护手指的玉韘,弓弦容易割伤手。荀彧就送了他一枚玉韘——后世称为“玉扳指”,方便他拉弓射箭。
见他出行的时候单手提着剑鞘,佩剑无处可放。荀彧就送了他一只剑璏,也就是剑的玉制卡扣,用来固定佩剑,方便把剑系扣在腰带上。
因为天气干燥,他有些难以入眠。荀彧就送了他一只佩囊,里面放了安神的药草,助他安神宁气。
越是细想,顾至越是沉默。
荀彧送他的赠礼都是他“正需要”或“即将需要”的东西,每一样都费了心思。
而他送给荀彧的都是玩具摆件……尽管也是投其所好,但与荀彧送的比起来,是不是太不走心了?
顾至在认真反省,戏志才也在反省自身。
“是我疏忽,未想到阿漻即将及冠,许多东西都该提早备上。”
他本身就是任性恣情、不顾俗礼之人,从不将外物放在心上。
过去的顾至与他一样,全然不顾外物,鲜少关注起居之事,久而久之,他竟未能察觉到不妥,也不曾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不在意外物,并不代表顾至不需要这些。
“我这些年攒下的工钱与俸禄都在房中,明日带给阿漻。阿漻若有需要的物什,尽可买来。”
顾至可并不想拿走戏志才的小金库,他无奈道:
“阿兄,我如今在主公帐下任职,领着月俸,哪有缺钱的理。何况我确实也不缺什么……”
像玉扳指,剑璏之类的东西,他不是买不起——虽然可能买不起质量特别好的,但怎么也不会缺——不过是当时没有想到,也没有在意罢了。
兄长本来就家境贫寒,生活拮据,难得赚一点钱,怎么也要留着给以后的小家庭用,哪能用在他的身上。
“若是哪天我吃不起饭,我就到主公家啃米仓。主公家大业大,总归养得起我们。”
顾至玩笑般地说着,说完了才发现这句话好像不全是玩笑。
他当初在夏侯惇面前束手就擒,除了因为“顾彦”的线索就在曹营,在曹操身边等着,就绝不会错过“顾彦”的消息;另一个原因,就是为自己找一个免费的饭票。
牢饭也是饭,他一个没钱没粮,不会生火煮饭的干饭人,可不得给自己找个长期饭票?
顾至本意只是想缓解气氛,让戏志才打消念头。
然而,不知为何,在听了他的玩笑话后,戏志才不仅没有会心一笑,反而看起来……有些消沉?
“阿兄?”
“我无事。”戏志才放缓了声,捏着玉簪的手稍稍收紧,又怕将簪子捏碎,立时松开,
“你去找文若吧,我在房中等他。”
顾至望着戏志才略显苍白的面容,迟疑了许久,还是将盘桓已久的疑问倒出:
“自从阿兄随主公出征,一同平定兖州,阿兄好似……鲜少再被徐州之事牵动?”
去年冬季,戏志才曾一度起了与陶谦、笮融玉石俱焚的心思,甚至不惜以身入局,引起曹操的怀疑。
即使后来被他与荀彧制止,彼此敞开了心怀,一提到徐州的那两人,戏志才便忍不住深切的恨意。
如今,半年未见,戏志才看起来愈加冷静,也愈加平和。然而,曾经读过原著的顾至总觉得这份平和只是假象。
原著中,“大反派”“顾彦”彻底黑化后,就是这么一副平和清醒,毫无波澜的模样。
一旦原著中出现“平和”“安然”之类的用词,读者们就会在段评中疯狂盖楼——“大BOSS又要开始放大了,快跑。”
“无论是商议结盟之事,还是在袁营劝袁绍退兵,阿兄都冷静得像是一个看客……”
但,顾至曾经见过戏志才几近失控的模样,要说戏志才真的放下仇怨,不再因为陶、笮二人而衔恨,他怎么也不会信,
“阿兄可是瞒着我们,又做了什么?”
“……”
立场瞬时颠倒。
之前还连着追问顾至的戏志才,此刻变成了被问询的对象。
“……此事,待你与文若的事告一段落,我们再议。”
“我与文若的事?”顾至愈发觉得不对劲,“阿兄,我与文若究竟何事做的不妥,不仅引来你的盘问,还要被阿兄取走玉簪,找文若过来追究?”
“阿漻并无‘不妥之处’。”戏志才不假思索地回复,在说到后一句时,齿槽紧咬,多了几分重音,
“有不妥之处的,是他荀文若。”
“……”
眼见兄长主意已决,又问不出更多的讯息,顾至只得先行离开,去衙署寻找荀彧。
半路上,顾至碰见了久久未见的大公子曹昂。
也不知道曹昂这些日子被曹操安置在了哪个岗位,看着竟清减了许多。
去年分别之际,曹昂的下巴犹带着少年特有的圆润,如今显得格外锋锐,已初具青年的模样。
他不知从何而来,眼中带着清晰的倦意,直到迎面相逢,曹昂才注意到顾至的出现。
“先生。”曹昂并袖一礼,目光转向顾至略有几分松散的发髻,“许久未见,可曾安好?”
顾至没有漏掉曹昂刚才的那一眼,幽然长叹:“尚可,只刚刚被人抽走了发簪,正要去报警。”
“……何为报警?”
“无他,”顾至没有解释这个超过时代概念的词汇,转移了话题,
“大公子要往哪儿去?”
“正要去后院拜见高堂。”
“……”一听到高堂二字,顾至就忍不住想起戏志才先前的那些话。
听说至交好友会拜见彼此的高堂。根据史载,周瑜就曾登堂拜见孙策的母亲。
文若的父母虽已不在,但他还有其他长辈。
莫非,阿兄是想告诉他——如果要与文若引为至交,就得登堂拜见文若的亲人?
顾至不由陷入沉思。
曹昂又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语,与他道别。
在曹昂离开前,顾至忽然想到了什么,从鞶囊中取出一个布袋,递给曹昂。
“这是桃诸,赠予大公子。”
曹昂曾经贴心地送给他一包梅干,虽然那味道令他终生难忘……但那终究是曹昂的一片心意。
“若是觉得疲累、沉闷,尝一口甜味的果脯,能好上许多。”
他这一包桃干绝对包甜,纯天然果糖,不添加任何防腐剂。
曹昂蓦然一怔,失神地盯着布袋许久,伸手接过。
“多谢先生……多谢顾郎。”
“大公子何必客气。”
顾至见他收了桃干,转过身,继续赶路。
当顾至走进衙署,荀彧与郭嘉一人坐在一侧,面前放着酒盏,并未言语。
顾至不确定两人是真的大白天地跑办公室来喝酒,还是已经密谈过一轮。
堂中的两人听到动静,同时抬头。
见到顾至略有些松散的髻发,荀彧神色陡然一变,即刻起身。
“阿漻,发生了何事?”
顾至原已放下此事,此刻听到荀彧的关切,忍不住告状:
“阿兄他……不问我的意愿,就探手取走了那支玉簪,还让我来找文若过去。”
正坐在堂中饮酒的郭嘉闻言,忽然“噢唔”了一声。
听见怪异音节的荀彧:“……”
他无视郭嘉戏谑的神色,牵过顾至的手:
“我先为阿漻重新打理一番。志才……并非无端行事之人,他这么做,定有缘由。”
荀彧温声说着。他让顾至在案前坐下,解开葛丝编织的发带,长指穿过发丝,细细梳理。
手中的发髻刚盘到半截,就听到顾至毫无预兆的询问。
“依照仪礼,我是否需要拜见文若家中的长辈?”
第82章 对谈 “并非一时兴起。”(修)……
只听“咣当”一声, 青铜酒卮摔在案上,打出突兀的声响。
顾至闻声侧眸,没注意顶上结了一半的发髻倏然散落, 披在肩头。
桌案边缘,郭嘉维持着握杯的姿势,直到酒卮中流出的清酒摇摇欲坠地停在案边,他才回神。
“唉,这人还未老, 手就开始打颤了。”
顶着顾至投来的注视,郭嘉唉声叹气、煞有其事地捶了捶自己的胳膊,
“手啊手, 你怎么这般不听话?”
顾至盯着郭嘉, 试图从他半真半伪的神情中找到真实的情绪:
“……你怎么好似在看我笑话?”
“冤枉啊, ”郭嘉拖长了音, 摇头晃脑,呜呼哀哉,
“我耳朵不好, 刚才打了鸣,什么都没听见。”
顾至品着郭嘉的这句话, 回过味来:“我方才之言, 莫非不妥?”
此时, 郭嘉刚擦去桌案上的酒渍,听到顾至的话,不由露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
他正要开口, 余光捕捉到略带几分告诫的凝视,识时务地将作弄的话咽了下去。
“倒是谈不上不妥,”
荀彧已将发髻重新理好, 绑了发带,巧妙地固定,
“若阿漻到某户人家做客,且是第一次登门,依照情理,的确该拜见那一户家中的长者,以示敬重。”
在登门时主动拜见最年长、辈分最高的尊者,这是初次做客的礼节,并非好友之间的礼节。
他与郭嘉、志才相交多年,亦不曾以两家的名义相邀,没有见过各自的尊长。
在并非受邀做客的前提下,主动提出拜见长辈的请求,除了请罪与求人办事,就只剩下结拜兄弟,姻亲,以及……
思绪因风而中断。那道风并非从窗外而来,而是自他的心房迸流而出,地动山摧。
他望着指尖的墨发,凝滞的意识再度归拢,一字一顿地读出未尽之语。
——以及结发之人。
心中的异样转瞬即逝,他掩去眼底的纷扰,小心地避开所有不该出现的话题。
“你我如今追随主公,并未安家,倒是不必……特意拜见长辈。”
一时之间,荀彧也不知该怎么委婉地解释,才能在说清道理的同时,不让顾至因为方才的事而窘困。
似生怕自己说重一个字,他转到顾至身前,平直凝视。
“若今后找到定居之所,阿漻到我家来……”
不远处,某个人忽然清了清嗓。
顾至摒着呼吸,等待荀彧接下来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摒息,只凭着直觉这么做。
眼看着荀彧刚说了半句,就因为旁边清嗓的声音而停顿,顾至等了许久,最终只等来一片静音,不由将死鱼般的目光投向郭嘉。
郭嘉丝毫没有做了“大好事”的自觉,他一下子捶手,一下子揉脸,一下子拉耳朵:
“唉,人老了,不仅耳鸣、手抖、齿痛,还喉咙发痒。”
顾至:“……”
他总觉得郭嘉在捣乱,但他没有证据。
荀彧已敛祍起身,看不清神色:“我去寻志才。”
“那我……”
未等顾至开口,一只手已轻轻落在他的发顶。
“阿漻在这休息一会儿,炳烛买了芦菔与肋排,正在后堂熬汤,等会儿就能喝了。”
芦菔,即白萝卜。顾至不喜欢炒白萝卜的味道,但是白萝卜与排骨熬成的汤甚合他的口味。
心中惦记着戏志才与荀彧的会谈,顾至觉得,这汤他也不是非喝不可。
只是,虽然他很想知道戏志才与荀彧会聊些什么,但另外两人似乎都不想让他参与。
片刻迟疑,顾至最终选择听从荀彧的叮嘱。
“好。”
等荀彧离开衙署,顾至顷刻间沉了神色,看向郭嘉:“奉孝今日似乎甚是反常?”
郭嘉像是真的齿痛,捂着右侧的脸。脸部肌肉猛地扭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又被他狠狠按回:
“‘拜访故友长辈’的仪礼,阿漻是从哪儿听来的?”
郭嘉不答反问,顾至自然也不会有问必答。
说到底,先前那个仪礼只是他的猜测,根据戏志才的话语与周瑜拜见孙策之母的典故而做出的猜想,并不是别人告诉他的。
如今想来,他大概误解了什么。《三国志》中所记载的“升堂拜母,有无通共[1]”应当另有缘由,周瑜与孙策结的是两家“有无通共”的情谊,并非因为是朋友而专门去见了他的母亲。
不过……即使他误解了,把两家的情谊之礼当成了好友间的礼节,郭嘉有必要表现得这么夸张吗?
望着郭嘉扭成波浪形的面颊,顾至陷入沉默。
府衙后方,巷道尽头,一处二室一堂的院落内。
荀彧走进敞开的大门,不知为何,忽地想起项庄舞剑的典故。
他步履微顿,并未退怯,关了院门,径直入屋。
堂屋的门亦是大敞,戏志才坐在离门最远的方位,见他到来,往东侧一指。
“请坐。”
荀彧打量着戏志才的神色,见他神色澹然,瞧不出别样的情绪,一时之间,心绪难定。
他在客座坐下,还未开口,熟悉的玉簪出现在戏志才的指间。素洁无暇的白玉一尘不染,此刻,却不知何故,看起来竟有些晃眼。
“志才若有事相询,直接找我便是,何必让阿漻多走一遭?”
“文若忙于公务,却因阿漻的一句话,于一刻钟内来到我的院中……何故?”
荀彧一时默然。
主座,戏志才将玉簪放入匣中,搁在旁侧。
“因为文若想做阿漻的‘兄长’?”
他着重强调兄长二字,原本看不清蕴意的双瞳骤然生寒,冷意如霜,
“既为兄长,何以赠簪?”
“簪以固发,簪以固冠,所需所求,合情合仪。”
荀彧正色而答。他从未质疑过己身,却因听到下一句话而怔愣当场。
“那你可知,簪可为纳征之礼?”
纳征,昏礼中的第四礼,由提亲一方往另一方纳吉、送聘。
荀彧素来磊落坦荡,俯仰无愧。他无惧于戏志才的质问,唯独在听闻此言时,瞳眸骤然一颤。
“……我与阿漻皆为男子。”
“可为”,并非“必为”。纳征之礼无定数,簪不过是其中可供选择的一种。
何况,男子之簪,与女子之簪并不相同。
那时候,他送出此簪,并无任何私念,只是因为那是送予顾至的生辰之礼。
男子二十而冠,以簪固冠。
十五而束,以簪固发。
而玉为护佑之器,可定魇安神。
他祈盼顾至能安乐康顺,福寿绵长,未曾想过……
“男子又如何?”戏志才反诘,“若你并无他意,赠簪倒也并无不可。可你……”
回忆两人相处的画面,以及细节中透出的种种端倪,戏志才难以遏制满腔的怒意:
“可你……并非无意。”
他盯着荀彧意乱如麻的眸光,一字一顿,重逾千钧:
“你可对奉孝理过冠?可为我正过衣?”
“你只当他是阿弟照顾,为何要做这些?”
“阿漻有手有脚,并非幼童。便是他行事疏略,不懂得照顾自身,你让炳烛多关照一些便可,何必亲力亲为?”
留在心口的墨迹被轻描淡写地抹开,一步步化为泥沼,将所有鲜红吞没。
风声拂动竹帘,不及耳旁鼓动的喧嚣。
荀彧未置一词,指节蓦然曲弯,一向平整有度的衣摆被折出数道褶皱,几近撕裂。
“倘使文若不愿爱重,只是一时兴起……还请文若放过我的阿弟,另觅他人。”
如同陷入泥沼般回忆,戏志才短促地晃了神,声量放轻,
“阿漻看似万物不萦绕于心,可他的防备心比任何人都重。”
“他就像一只白狸,最初忌惮着所有人,不愿靠近,可一旦付之信任,便会露出最柔软的腹部,以命相托。”
赤诚又慎惧的人不会轻易被人所伤,但更容易被信任的人伤害。
“你的无微不至,只会让他会错意,一步步陷于其中。”
“倘使有一天,他将你视作最重要的……而你转身而去,他又该如何自处?”
荀彧坐在原处,垂着眸,听着戏志才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
直到戏志才说完,他才蓦然抬眸,与戏志才目光相对:
“并非一时兴起。”
戏志才还有许多未说完的话语,都被这一句剖白之言全部堵回口中。
“……”
“并非一时兴起。”荀彧毫无避让地与戏志才对视,眼中迷惘尽消,只余平和与毅然,
“我对阿漻,绝非一时兴起。”
戏志才沉默许久,紧盯着他的眼:“若非一时兴起,又该何解?”
“即使尚未辨明我心中……究竟是何情。”
荀彧坦然抬首,端重而坐,
“可我对阿漻,绝非一时兴起,亦不会抽身离去。”
风声渐停,竹帘平稳地垂挂在两侧,屋中鸦雀无声,呼吸可闻。
戏志才久久未言。他注视着荀彧,心绪沉浮不明,无人可知。
许久,他终于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玉盒推到前侧。
“拿回去吧,莫要让阿漻等急了。”
如同作出某个承诺,荀彧郑重地接过玉盒,纳入怀中。
未及起身,主座上方传来一句低语。
“文若,即使你我金兰相交,可若是……我绝不会饶你。”
荀彧动作一顿,没有回首:“自然。”
细碎的金尘铺入屋内,通向来时之路。
荀彧走到门边,离门槛只有一步之遥。
“文若……”
后方又一次传来呼唤。这次的呼唤,比先前的所有话语都要沉抑,重得令人难以负载。
足衣停在室门之内,不再举步。
“抱歉……”
荀彧蓦然一怔,侧首回望。
戏志才坐在天光照不到的角落,垂着首,看不清神情。
他距离暖阳仅有一尺之隔,却像是隔了天堑,无法行进一步。
“以及,多谢。”
第83章 簪发 应当是错觉吧?
顾至坐在原地, 等待荀彧……以及即将熬好的萝卜排骨汤。
因为无事可做,他走了一会儿神,与郭嘉没营养没意义地互损了两句, 便取过书案上的卷宗,决定刷点题……做点公务冷静一下。
然而,文书在手,他却一点也看不进去。
方方正正的隶书在视线内团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球,眼皮也开始打架。
顾至不再难为自己。他放下竹简, 思绪开始发散,晃晃悠悠地飘荡到荀彧那头。
文若与阿兄,究竟在谈论什么?怎的这般久。
郭嘉清理了木案上的酒渍, 将木案靠在门边晾干。
他回过身, 见顾至一会儿发怔, 一会儿蹙眉, 一会儿拾卷,一会儿将展开一半的竹简重新收起,放回原位, 不由好笑。
“真的这么在意,干嘛不跟去偷听。”
“不妥。”顾至蹙眉。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去年年底, 他躲在树上窃听, 是因为戏志才以身犯险, 他不得不事急从权,行非常之事。
而现在,戏志才与荀彧没有任何危险, 而且明确透露出不希望他掺合的意愿。他不能罔顾他们的想法。
“即使是亲友,亦当留有分寸。”
郭嘉收起玩笑之色,认认真真地端详, 仿佛在看一颗新鲜的小白菜。
顾至被他看得极不适应:“奉孝如此严肃,让人毛悚。”
正经的神态持续不到两息就破功,郭嘉被他逗乐,笑了两下,再次捂住右脸:
“嘶,这回是真的齿痛了。顾郎预计如何弥补我?”
“炳烛煮好的汤,可让奉孝饮上一口。”
“才一口吗?”不满意地咕哝着,郭嘉捂着脸,在席边坐下,
“方才我只是在想……比起初见时,顾郎倒是更活跃了些。”
活跃?这是什么古怪的形容词。
原以为郭嘉说的活跃只是肉1体上的活蹦乱跳——毕竟他穿越后表演了一场死而复生、从微活到渐渐康复的生物学悖论,郭嘉要是看出了区别,倒也不算离奇。
可让顾至没想到的是,郭嘉口中的“活跃”,与他猜测的并不是一回事。
“在温县的那一晚,顾郎身入战局,站在火光之中,却更像一个……隔绝在外的旁观者。”
郭嘉回忆着彼时的感触,想起一年前,初见那天,从顾至口中冒出的稀奇古怪的用语,不知为何,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顾至亦有些怔然。
旁观者……
听到这一形容,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辩驳。
“而今的顾郎,与我一同居于闹市之间,嬉笑怒骂,再无避世之感。”
若有所指地说着,郭嘉只正经了半场,又开始促狭起来,
“是谁的功劳?我不说。”
顾至:“……”
虽然郭嘉一贯以来就是这个风味,但他这两日对自己的戏弄是不是太多了点?
带着对人生的怀疑,顾至反省自身,觉得是熟稔后的自己太好说话,才让郭嘉一而再再而三地伸爪子撩拨。
不声不响地盯了对方片刻,顾至冷酷陈述:“是谁的功劳?总归不是你。”
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羞恼与赧然,郭嘉暗暗摇头,为另一位不在场的好友扼腕。
这模样,这反应,显然还是一个木头疙瘩,怎么开得了花。
就算不在场的那个被当头砸了一棒,突然顿悟开窍,怕还是有的磨。
顾至瞧着郭嘉一脸深沉的模样,颇为不解:
“年纪轻轻的,假性中风也就罢了,怎么还老气横秋?”
相处许久,郭嘉早已习惯顾至偶尔蹦出的一两个怪词。
他没有与顾至相互埋汰,只带着高深莫测,仿佛只有自己一人掌握了秘密的笑意,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宽容:
“我比顾郎年长几岁……有些事,你确实不懂。”
感觉自己鸡同鸭讲的顾至:?
“芦菔炖骨汤来啦,让让道,小心烫。”
提醒的话语从门外传来。
先前还说自己“年长几岁”的郭嘉,比顾至更早一步地起身,循着香味往门边凑。
“这手艺,必是炳烛亲自下厨,我怎么也得尝两口。”
与郭嘉的热情截然相反的,是炳烛面上毫不掩饰的嫌弃:
“你怎么又来了?”
郭嘉故作委屈:“顾郎来得?我来不得?”
听到这句玄妙之言,炳烛话音一顿,飞快地往屋内瞄了一眼,瞪向郭嘉:
“顾郎是别部的从史,自然来得。郭军师是曹将军的参军,当去隔壁。”
郭嘉立即道:“隔壁的伙食不好吃。”
“那郭军师便饿着。”炳烛不凉不酸地说着,端着漆盘,从郭嘉身侧绕过。
他带着萝卜排骨汤走进屋内,已换上了一副完全相反的表情,变脸之快,让侧后方的郭嘉看得咋舌。
“顾郎处理公务辛苦了,快歇一歇,喝一碗热汤。”
顾至刚把桌案清理完毕,就听到炳烛这句满是槽点的话。
“处理公务辛苦”……平时这里的公务都是谁处理的,别人不知道,炳烛还不知道吗?
某个瞬间,顾至还以为炳烛是在内涵他。
然而炳烛面上的笑太过灿烂,灿烂得让他想起电视剧里拉纤的媒婆,完全看不出任何嘲讽的意味。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怪?
顾至坐在原位,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萝卜排骨汤便已摆到他的案前。
“你家主君还未回来?”
炳烛热切地道:“家主让顾郎先喝完热汤,垫一垫肚子。若是饿了,可不用等他,紧着自己就行。”
这句留言与荀彧平时的作风并没有什么不同。
顾至颔首,以示知晓。他捏着汤匙,正准备喝汤,却见炳烛仍然站在原位,两眼好似两注探照灯,灼灼地盯着他。
“……”穿透感太过强烈。尽管顾至并不在意旁人的瞩目,可今日的事一件接一件地透着怪异,他没法视而不见。
在汉朝版CT的高频扫描下,顾至放下汤匙。
“炳烛是否有话要对我说?”
见顾至转头而望,炳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显眼。他眨巴着眼,在搜罗了半天,迟疑地开口:
“顾郎慢些喝,仔细烫?”
这句话将荀彧往日的口吻模仿了七八分,可不知为何,让顾至听得脸色一黑。
还不等顾至弄明白心中的困窘与烦躁究竟来自何处,旁边又传来一声怪笑。
只见郭嘉捂着上腹,一边笑一边走近。
“炳烛啊炳烛,你这模仿得不像。首先,你该沉着嗓,亲昵地喊一声‘阿漻’。其次,你要先探手试试陶碗的温度,直到确定陶碗的温度不会特别烫手,才能把汤匙递给顾郎。”
郭嘉瞧着炳烛古怪的神色,只以为他被自己的这番话所惊,未往深处想,
“递给顾郎后,你才能说那句‘慢些喝,仔细烫’。这还不算完,你得提前准备一方帛巾,藏在袖囊里,万一顾郎的唇角被汤汁沾湿了,你得恰到好处地把帛巾掏出来,用你最温柔的动作,为他拭去唇角的汤水……”
炳烛的脸颊扭成诡异的形状。
他看着滔滔不绝的郭嘉,脸颊跟魔方一样扭动了半天。
见郭嘉始终没有停下,炳烛两眼空白,几近失去高光。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郭嘉身后——落在门口那道熟悉的人影上。
顾至也看到了刚刚归来的荀彧。他尚未起身招呼,就听到了郭嘉那段旷古烁今、男默女泪的言论,一时之间震撼无言。
“郭奉孝,你……”顾至缓缓起身,拍了拍郭嘉的肩,“保重。”
“……”说得正兴起的郭嘉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没有回头,只是打着哈哈,生硬地接口:“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方才只是玩笑之语,莫要当真。”
求生欲再强,也收不回已经出口的话语。
荀彧站在门边,抱着半尺长的漆匣,面容的一侧被竹帘的阴影遮挡,看不清神情。
“奉孝方才之言甚是有趣,不妨也让我听一听。”
郭嘉一听这话便知不妙。
一向好脾气的老友,今日是真的被惹出了一丝火气。
自觉闯祸的郭嘉当即决定溜走,还不忘拎上自己带来的酒壶。
“突然想起,主公有事找我相询,就不留下叨扰了。”
郭嘉提着酒壶,轻手轻脚地溜到门边,生怕被人拦下。
好在,荀彧并未拦他,只在郭嘉从他身旁经过时,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
郭嘉脚步一顿,拔腿就跑。
荀彧走进屋内,甫一抬眸,就对上顾至一瞬不瞬的凝视。
怀中抱着的漆匣忽然变得莫名滚烫,他想将目光偏向一侧,却又怕顾至多想,只得任由那道目光黏着,一直到他走近席位。
顾至早就瞧见荀彧怀中抱着的漆匣:
“玉簪从阿兄那取回来了?”
“取回来了。”
荀彧递上漆匣,脑中盘旋着戏志才与郭嘉的话,交替往复。
回来的荀彧似乎比白日里更加沉默。
顾至想起会议中的那一幕,不免心中担忧:“文若是否身子不适?”
“……并无。”
“当真?”
“当真。”
得到准确的回复,顾至略微安心。
他打开漆匣,取出那一支玉簪。
捉着玉簪停顿了许久,顾至感受到一阵强烈的违和,再次抬头,望着荀彧:
“文若可否帮我簪上?”
若是以往,在他取出玉簪时,文若会顺势接过,替他簪发。
可是刚刚……
“好。”
荀彧垂眸接过玉簪,指节微弯,走到他的身后。
一旁的炳烛悄然退后几步,视线在二人之间反复挪转,既想立即消失,又生怕错过接下来的一幕。
触及荀彧投来的目光,炳烛连忙转身,面朝着墙壁,观赏着墙上的壁衣。
顾至并未看到炳烛转身的一幕,他感受着发髻上传来的轻微晃动,只觉得这一次的簪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柔,轻柔得几近郑重。
应当是错觉吧?
直到临睡前,他都始终想着这件事,却久久未能找到答案。
第84章 指尖 战栗的痒意。
接下来的几天, 顾至发现所有人的言行都透着一股怪异。
炳烛时常在菜里撒上一大把盐,疑似要活生生地把他的家主与顾至这个蹭饭常客咸死。
郭嘉时不时地捂腮帮,脸颊打出销魂的波浪, 问就是齿痛,反正没有第二个解释。不止如此,他还会在某些限定的时刻发出限定的语音包,类似于某种禽类被掐住脖子的“嘎”声。
这类语音包通常出现在顾至与文若同时出现的场合,给出的解释也是齿痛。
戏志才则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大堆话, 大概意思是“人生有很多种选择,不要急着吊死在一棵树上”,“要留有分寸, 始终让自己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如果哪天不高兴了一定要告诉兄长, 决不能忍气吞声”……诸如此类, 听得他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荀彧是最不反常的那一个。除了第一天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略有几分寡言, 接下来的日子里,荀彧始终一如既往, 对他时时关切。
只是, 顾至不止一次地发现, 荀彧有时会对着竹简走神,不知在想着什么烦心事。
这种怪异感一直维持到曹军出征。
当众人没了闲暇,时常被曹操召到左右, 忙碌得脚不沾地,郭嘉的齿痛与戏志才的唠叨全都不药而愈,就连炳烛反复放盐的健忘症也彻底好转。
曹军抵达己吾的时候, 时间已悄然走到八月。
陈留郡太守的别驾前来面见曹操,汇报军情。
“……枣将军与张济、张绣交过两回手,那张济叔侄极为狡猾,并不与我军的精兵正面对抗,只时不时地来骚扰、劫掠。上两月正是冬麦成熟的时候,一些乡、里的麦田来不及收割,被贼人半夜收去,不知被糟蹋了多少。”
曹操听完别驾的汇报,上身前倾,支着膝询问:
“可有发现别的异常,或者,张济军中……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别驾不知道曹操想打听的是哪一件事,他揣度了许久,试探着问:
“张济并无子女,唯有一个夫人,颇为貌美……”
曹操当即拉下脸:“你我在谈正事,谈女眷作甚?”
“是臣下言行不妥,还请使君赎罪。”别驾连连道歉,心中却在嘀咕。
若不是为了美色,曹操所关注的“异常之事”,究竟是什么?
哪怕听不见别驾的心声,曹操也能从他的神情中瞧出不解与惶然。
看来陈留郡这边确实什么消息也没收到。
要么,皇帝刘协确实不在张济那儿,要么,张济将这个消息捂得死紧,没让任何人察觉。
曹操从不在小事上为难下属,他简单安抚了两句,让别驾自行离去,找来豪华谋士团。
除了被他留在昌邑,监管、处理诸事的毛玠,剩下的幕僚成员都被他带到前线。
不管是得用的,还是浑水摸鱼的,此刻都在他的帐中。
六个人一进门,就各自找了席位坐下。
起初,曹操兀自想着心事,并未察觉不妥。
等六个人完成入座,曹操不经意地抬头,这才发现六个人诡异地坐成牛角叉的形状,一眼瞧过去,竟格外别扭。
两个“叉头”部位分别是荀攸与程昱,一前一后,坐在最远的角落,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叉身”部位则是顾至四人,并排横列,紧紧挨在一块席上,和荀攸、程昱那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曹操大惑不解。
“旁边还有席位,你们几人……何不分开一些?”
虽然曹操早就知道,顾至几个因为同样来自颍川的缘故,彼此之间更加熟稔,但……熟稔归熟稔,以前他们可从未挤在同一张席上过。
顾至习惯性地挨着荀彧而坐,却没想到,小小的一条席位,不仅戏志才也坐下了,就连郭嘉也一个劲地往这头挤。
“戏兄,挪挪贵臀,给我让半个位。”
见戏志才纹丝不动,安若泰山,郭嘉只得从另一边入手,硬是在顾至身边刨了个座位。
顾至被硬生生地挤到另一侧,紧紧挨着荀彧的肩。
他不由竖目:“郭奉孝,你就不能坐另一张席?”
“不能。”郭嘉振振有词,“一个人坐太过寂寥,我在边上挤挤便可。”
上首的曹操见状,不由咳了一声:“奉孝若不想一个人坐,可与公达、仲德同席。”
四个人挤在一处像什么样,不知道还以为他曹操也跟袁绍一样,公然支持谋士结群内斗,依照出生地划分圈子。
旁侧,被点名的荀攸与程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却是悄悄地挪得更远了些。
郭嘉颇有自知之明地道:“只怕公达与仲德不想与我同席。”
一向对郭嘉颇为放纵的曹操,这一次却没有任他妄为:“奉孝既有如此担忧,那便坐到孤的身旁——孤愿与你同坐,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郭嘉:“……”
郭嘉一点也不觉得美,反而无比忧伤。
“多谢主公。”
他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席位,坐到曹操身侧。
曹操毕竟是主公,往日里玩笑归玩笑,总不能在这个场合里拂了他的颜面。
只苦了他,孤身一人流落在外,两个好友只顾着彼此,竟无一人关心他的臀下是热是凉。
顾至感受到郭嘉投来的几许幽怨,脑后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听闻袁术出兵,征讨徐州,这正是我们击败张济、张绣的大好机会。”
会议进入正题,顾至暂时搁置心中的疑问,剖析着曹操公布的情报。
袁术和陶谦不是盟友吗?虽然彼此之间各有防备,但在半个月之前还好好地结着盟,怎么突然之间,袁术就要进攻徐州了?
难不成,因为吕布的军队势如破竹,陶谦无力招架,袁术见陶谦不给力,干脆倒戈相向,加入了掠夺的行列,一起分徐州的这碗羹?
以袁术的眼光与性格,这事他做得出来,只是顾至仍觉得不对劲,好似某个地方少了一环,让他无法将逻辑线完美地串起。
顾至看向荀彧,却见荀彧同样偏转视线,好似往戏志才的方向掠了一眼。
福至心灵般,他的心弦蓦然一动。
莫非袁术攻打徐州这件事……与阿兄有关?
还未理清混杂的思绪,在短暂的晃神后,顾至对上了荀彧的目光。
近在咫尺的眼瞳是渐变的棕色,宛如彼此连缀、闪着星芒的圆弧,又像醇厚而明亮的酒液,在杯中晃荡。
顾至在那篇棕色的酒液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小小的倒影,好似一个不慎跌入酒池的迷你小人,在涌动的酒池中浮浮沉沉,因为被呛了太多的酒,已经被醉倒。
他怔怔地盯了许久,在莫名沉醉的前一刻,放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
哪怕只被握住了三个指节最上面的一小段,半个指甲盖的位置,突如其来的触感还是让他一惊。
顾至蓦然睁眸,指尖轻轻一抖。
他将整只手挪开,却又克制着,为方才的反应惊疑难定。
可就在这个时候,指尖的温度骤然褪去。
离去的热度带来瞬息的茫然,而就在下一刻,那道柔软的暖意出现在他的掌心,轻轻挪动,带来战栗的痒意。
呼吸随之紧促了几分,顾至惶惑而迷茫地垂眸,直到掌中来回移动的暖意渐渐放慢速度,重复划动的指尖增添了几分迟疑,顾至才霍然惊觉——
原来荀彧是在他的手中写字,传递讯息,并不是在给他挠痒。
压下一闪而过的古怪念头,顾至沉下心,努力感受指尖传递的讯息。
无……碍?
是说,“即使袁术进攻徐州这件事真的是兄长一手促成的,也并无妨碍”这个意思?
又或者,文若让他不要担心,不管出了什么变故,他都会帮忙处理?
上首,正在向众人讲述徐州之变的曹操并未发现底下某些人的小动作。
而同样坐在上首,却时刻关注着某两个人的郭嘉,一眼就看到了两条紧挨在一处,轻轻晃动的广袖。
郭嘉:“……”
不是,你两位,大庭广众之下……?
带着绷不住的脸颊肌肉,郭嘉缓缓将目光转向另一边的戏志才。
戏志才并未察觉那边的动静……也是,毕竟三人坐在一排,视线所限,戏志才眼睛再亮,也看不到另一边的盲区。
如此说来,岂不是只有他郭奉孝看到了这一幕?
郭嘉当即做出扶额的姿态,仿佛以袖掩目,遮挡着眼前的场景,可他的另一只眼,却悄悄从袖中探出,继续观察。
瞧这晃动的幅度,倒不像是握手。啧……该不是写字传讯之类的行径吧?
郭嘉暗中腹诽,已无心再听曹操口中的军情。
因为视角优势,他只稍稍偏过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素来寡言稳重的荀攸,同样露出无法言喻的神色。
见受害人不再是他一个,郭嘉当即神色一振。
他紧紧盯着荀攸,眼中尽是惺惺相惜的欣慰。
程昱仍是一副淳朴老实的模样,却被迫看了郭嘉一整场的变脸。
他不明白,郭军师的面部骨肉为何与旁人不一样,为什么能有这么多扭曲的神情,为什么脸颊能像水波一样荡出如此鲜明的痕迹?
程昱想不明白其中的奥秘,更不理解郭嘉变脸的缘由。
听说郭军师每次捂脸,都自称牙痛,大约他两颊的大牙确实长了虫,每次发作,都会有一条虫子钻出,帮他活动着脸颊的肌肉吧。
“袁术听了‘代汉当涂高’的谶语,也不知他如何作想,竟以为‘涂高’的‘涂’,与徐州的泗水有关。”
曹操对帐中的暗涌一无所觉,他摇着头,感慨袁术的蒙昧,
“若徐州的泗水有龙气在,那陶谦早就青云直上,岂会轮得到他袁术?”
第85章 胜败之论 坏心情不会消失,但可以转移……
曹操与袁绍一样, 对袁术的“好运”感到匪夷所思。
袁术此人素无远略,猜忌心甚强,短视又冲动。这种人在群雄割据的局势中往往是第一个出局的。
可某些时候, 老天爷特别喜欢追着喂饭吃。
袁术儿戏一般,先后拿下南阳、九江等富庶之地,靠着所谓的“侠气”,吸引了一帮武艺高强的门客,连猛虎般的孙坚也俯首依附, 为他所用。
大约是因为从未受过挫折,袁术不仅做出“原地称帝”这一失智的行为,还要为了所谓的“龙脉之地”抛弃盟友, 做出趁火打劫的事。
陷在自己思绪中的曹操并非发现, 他身旁的郭嘉正对着下方的荀攸挤眉弄眼, 荀攸则低着头, 唇角细微地翕动,像是在念着什么。
几乎在郭嘉脸上看出朵花的程昱,见郭嘉一直瞅着荀攸不放, 不由也将目光落在前方那道瘦削挺拔的身影上。
犹豫了片刻,程昱悄悄地、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在荀攸身后不到半尺的方位, 他听到荀攸低如蚊蚋的自语。
“天得一以清, 地得一以宁, 神得一以灵[1]……”
程昱停顿了半晌,无声抽了口凉气。
这好端端的,荀攸背《道德经》做什么?
曹魏谋士之中, 除了他和毛玠,还有正常人吗?
震撼不已的程昱并未发现,因为他个头太大, 停留太久,曹操已经注意到这个角落的异状。
“仲德,你有席位不坐,为何要蹲在公达身后……莫非身子不适?”
此话一出,几道目光同时落在程昱的身上,仿佛他才是行事异常的那一个。
程昱口中发苦,却是维持着敦厚之态,在荀攸身后捉起一条半寸长的小虫:
“我瞧见一条爬虫要攀上荀军师的衣袍,特来制止。”
荀攸已猜到前因,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平静地道了一声谢。
处理完小虫子的程昱坦坦荡荡地回到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关注旁人。
不久前,他还提醒毛玠,莫要掺合这几人的事。没想到,才几天的功夫,他竟自个儿踩了坑,管起了这几人的闲事。
程昱深刻自省,定下决心——以后,就算郭嘉剃光了眉毛在他面前跳舞,他也绝不会多看一眼。
曹操点完程昱,环顾一圈,将目光落在顾至身上。
他有些意外地发现,今天的顾至甚是反常,不仅没有在议事的时候睡着,眼中还聚着一层隐隐绰绰的亮光。
素来躲懒的顾郎难得这么积极,曹操必不能拂了他的意。
曹操极其和蔼地问:“我方才说的这些,顾郎有什么想法?”
正通过掌心触感阅读“小纸条”,却冷不丁地被点名,顾至神色微顿,心情从云端跌落谷底。
当掌心温热的触感迟疑退却,悄悄地挪走,他的心情变得愈发糟糕。
“先不论袁术征伐徐州一事是否为真,张济、张绣在与陈留郡的对抗中,已然占据了先机。”
开局一盆冷水,浇得曹操透心凉。
“顾郎此话何解?”
因为莫名的恼怒,顾至不像往常那样收敛,语气间多了几分锋芒:
“敢问陈留郡与张济、张绣的对战中,孰胜孰负?”
曹操想着别驾汇报的军情,避重就轻地道:“枣敬先两次击退张济,可谓小胜。”
若是小胜,为什么汇报的人刚走,曹操就把他们所有人都召集过来?
顾至心中通透如镜。他本就占着一部分“先知”的便利,此刻,根据结果倒推过程,顾至已然将陈留郡的情况排摸得七七八八。
“不论胜负,只论得失——究竟是哪一方获了利,又是哪一方受了损?”
曹操不声不吭。
片刻后,他长叹了一声,拾起案边的书卷:“虽是小胜,却让张济、张绣悄悄割了几座麦田,损失了两个乡的收成。”
两个乡的收成,算不上伤筋动骨,但也绝对不少了。
“张济、张绣进攻陈留郡,本就是为了抄掠粮草。”顾至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直截了当地点出张济大军侵扰陈留的目的,
“如今,主公可还认为——陈留郡在对抗张济叔侄的局面中乃是小胜?”
张济、张绣这套声东击西玩得贼六,谁都不知道,他们最初的目的就是没来得及收获冬小麦的那几座乡田。
乡在城墙之外。除了豪族的庄园与枣祗设下的屯田试验地,其他麦田四通八达,由寻常农户耕种。这些麦田平时没有士兵把守,只在收成那几日,由几个农夫轮流看着,避免1流匪作乱。
任是种田的农户做好了准备,也决计想不到,竟会有几万人的大军从天而降,蝗虫般地涌入,趁着夜色杀死了看守者,连夜割走了他们的麦。
听完顾至的话,曹操沉默许久,无奈颔首:“实乃小败。”
表面上,陈留郡的军队在正面对抗中获得了胜利,把张济的士兵打得落花流水。可实际上,就如顾至所说,若是只论得失,他们失败了,而且亏大发了。
“自那以后,陈留郡各城派遣军队,帮着乡民割麦。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事。”
曹操如此说着,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段话尽显苍白。
张济、张绣的目的已经达到,缓解了豫州无粮危机。就算短时间内不能再重复同样的计策,他们也还是胜了。
这么一想,原本只是因为陈留失粮而略有些不快的曹操,心情指数直线掉落,几乎要掉到负值。
见曹操因为权衡得失,心情变得极差,顾至的心情终于好转。
坏心情不会消失,但可以转移。
见顾至三言两语就把曹操说得上火,竟然还句句在理,让人挑不出错,郭嘉但笑不语,在心中给主公点了一根蜡。
曹操丝毫没发现顾至在公报私仇,只以为他在尽职尽责地为自己分析得失。
哪怕心情极糟,因为顾至难得没有躲懒,曹操心中甚是欣慰。
“这次吃下的亏,孤定要加倍讨回。”曹操虚空放了句狠话,试图趁热打铁,让顾至多说一些见解,
“顾郎明若观火,想来定有征讨张济的计策了?”
先前还对答如流的顾至,一听到曹操要向他问计,当即撂挑子不干:
“在下才疏学浅,未有奇策。我见郭军师笑靥如花,想来定有精妙之计了?”
郭嘉满脸的笑容就这么卡在脖子之上,眼睛之下的位置,比雕塑还凝实。
笑容虽然卡住,可眼睛还会说话。郭嘉疯狂地朝顾至传递眼色,仿佛在狂发弹幕。
——顾郎,我可没惹你,你为何要拖我下水。
顾至回以冷酷的凝视。
——慢些说,仔细烫口。
郭嘉收不到顾至的脑电波,但他大概能猜到顾至拖他下水的原因。
这几天,每当顾至与荀彧结队出现,他都会发出一声清晰的嘲笑。即使不带恶意,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次数一多……也还是会让当事人羞恼不已。
郭嘉短暂反省了一瞬,就知错不改地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他决定,下次见到顾至与荀彧黏腻,他一定会笑得更大声。
曹操觑着郭嘉怪异的神色,一瞬间,关于年轻人中风的担忧再次浮上心头。
不等他喊来医工,郭嘉脸上僵硬变形的弧度已恢复正常。
他粲然一笑:“张济夺粮一事,背后应有高人指点。”
枣祗虽然处着厌烦,看着不靠谱,但他粗中有细,并非愚钝之人。
能成为豫州小有名气的豪士,枣祗所靠的并非家世,而是出众的个人能力。
尽管不知道双方交手的细节,但,能把枣祗这样的人耍得团团转,对面至少有一个,或是数个工于心计、丝毫不亚于他们几个的谋士。
听着郭嘉的猜测,顾至在心中暗道:当然有高人指点,如果蝴蝶的翅膀没有乱煽,命运的齿轮还在转动,此刻在张济、张绣帐下就业的,应该就是毒士贾诩。
作为一个同样在后世广为人知、以自保之术出名的曹魏谋士,贾诩最初并非跟随曹操,而是先后在董卓、李傕郭汜、张绣势力间打转。
他一手招来司徒王允的灭亡,将小皇帝重新推入火坑,间接害死曹操的长子曹昂与侄子曹安民,最后在曹魏受封高位,活到寿终正寝,成了程昱以外,少有的,得以善终的曹魏谋士。
一想到原著的结局与史书中的记载高度一致,他身边的熟人或病故,或因为各种争斗而毙命,顾至心中便烦乱不已,恨不得当场将曹操套一顿麻袋。
正在他心烦意闷的时候,垂在一侧的手掌再次传来温热的触感。
这一次,那只温暖的手并未在他掌心描画文字,而是平和有力地握住他的手,传递着宽慰。
炙热的温度将他从纷乱伤神的思绪中拖出,顾至垂着手,冰冷的指尖一颤,迟疑地,一点一点地回握住那道温暖。
上首,郭嘉仍在分析两军利弊、构想奇策。他不经意地侧头,再次看见两片交叠的广袖。
“……”
郭嘉深吸了一口气,并未停顿,继续侃侃而谈,内心却在嘀咕。
底下两人又开始当众抵掌,真是不顾他人死活。
荀彧并不知郭嘉心中的念叨,也不知顾至心绪不佳的源头。他时刻记着戏志才当日说过的话,只是遵从本心地,想要给予宽慰。
侧方,已经背完一遍《道德经》的荀攸,不经意地侧头,再次看到斜后方令人难以直视的景象。
荀攸沉默地将头转回,想到顾至曾经掏给他看的尺素,全部出自小叔父之手的殷殷叮嘱。他闭了闭眼,开始背诵《逍遥游》。
第86章 天子何在 曹操想要挖白菜的毛病又犯了……
一场会议结束, 众人心思各异。
曹操拿到了合适的计策,满意离去。
仍坐在原位的郭嘉揉了揉酸痛的脸,心中哀悼不已。
最近面部的皮肉扭动得太过, 整张脸都麻了。接下来的几日,他得跟戏志才和荀攸学习一下绷脸的技巧,不能再让脸颊随处漂移。
郭嘉揉了两下脸,一抬头,发现帐中的人已经走了个精光, 只剩下他一个人原地坐着。
他赶紧离开营帐,远远瞧见戏志才与顾至面对面站着,好似在说话。
环视一周, 没看到荀彧, 郭嘉走近两步, 恰巧听到戏志才的询问。
“集会时, 郭奉孝为何频频看向你与文若?”
早先开会的时候,虽然因为视角所限,戏志才只能看到荀彧的侧脸, 并未察觉两人之间的异常。但荀攸与郭嘉两人几次投来的注视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尤其是郭嘉,那丰富得仿佛鬼上身的表情, 他就算往眼睛里倒一盆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戏志才的问题不难回答, 可顾至还是选择了沉默。
作为被损的那一个, 顾至当然知道郭嘉为什么要一直看向这边,更知道郭嘉那千变万化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然而,他不能大大咧咧地跟戏志才说“因为我与文若在握手”“因为我们借着袖子的遮挡做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因为文若在我的掌心写字而我差点以为是挠痒痒”……不管是正经版还是抽象版, 他都没法将这件事坦诚地说出来。
至于为什么没法说……他也想不出原因。
“志才何必找顾郎询问,要想知道缘由,直接来问我便是。我定会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一听到郭嘉那充满嬉笑意味的语气,顾至全身的警报霎时拉响。
戏志才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郭嘉一眼,干脆地拒绝。
“我对你的想法并无兴趣。阿漻既然不想说,那便罢了。”
热脸贴到了冷板凳,郭嘉不甚在意,往两旁再探了一眼:
“文若呢?平时与顾郎形影不离,黏黏糊糊,今个儿怎么见不到人影?”
“主公那边还有别的事,让文若去了主帐。”
依照以往,听到郭嘉这么形容他与荀彧,顾至多半要与他斗一斗嘴。然而荀彧被曹操喊走,顾至心中烦闷,倒是没了争辩的想法。
郭嘉还想打趣,接收到来自戏志才的死亡凝视,识时务地换了话题:
“明日,厉锋将军会率领精兵进攻阳安。”
郭嘉口中的厉锋将军正是曹仁。因为他与夏侯兄弟时常在外征战、守城,顾至已有小半年没有见过他们。
“张济、张绣刚拿下豫州就敢抛下后方,率领大军入兖,极有可能因为——他们与豫州北部的三个诸侯王国达成同盟,不怕内部生乱。”
郭嘉瞥了眼平静如常的戏志才:
“豫州可是我们的故土,对于那三个诸侯王的事迹,想来志才也有所耳闻?”
“陈王刘宠骁勇善战,武艺高绝,仁政爱民,梁、沛二王皆以他马首是瞻。”
戏志才淡然道,
“自黄巾之乱以来,陈国涌入大量部众。以陈王如今的实力与兵力,若他要帮助张济,此次征战只怕还有波折。”
郭嘉并不认同这点,高深莫测道:“既然是联盟,多多少少还是会帮衬一些,只是这‘怎么帮’‘帮多少’,总得有个说法。”
顾至听着两人的谈话,同样思忖着当前的局势。
虽然他对原著小说后面的剧情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但郭嘉与戏志才谈论的“刘宠”他还是知道一些。
陈王刘宠并非小说中的角色,而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
依照《后汉书》的记载,陈王刘宠是个神箭手,坐拥几千张强弩,是唯一一个在黄巾之乱中强势留存,还越来越富有的诸侯国。
因为在战乱中吸纳了大量部众,尽管陈国只有一郡之大,所拥有的精兵却让人不敢小觑,更别提陈国还拥有几千张强弩,掌握了当下时代最强的利器。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陈王刘宠并未加入诸侯攻伐、扩张的队伍,而是一直留在陈国这块一隅之地。
最终,这位有望兴复汉室,却还未来得及在乱世中散发光芒的汉室王侯,因为袁术莫名其妙的记恨,死于刺客之手。
顾至回忆刘宠的经历,倒不是为了哀悼这位令人扼腕的王侯,而是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天子……会不会在陈王的领地?”
郭嘉与戏志才停下讨论,同时看向顾至。
“董贼作乱时,陈王曾自称‘辅汉大将军’。”
顾至补了一句。
辅汉大将军,光是从字面意思理解,其中蕴藏的含义就足以令人端看。
何为辅,辅佐也。
更何况,刘宠与刘表、刘焉等所谓的汉室宗亲不同。
刘表、刘焉都是汉室远亲。说是宗室,实际上,他们都是西汉王侯的后人,与皇家的血脉已隔得很远。
而刘宠与刘宏都是东汉汉明帝的直系后代,若按辈分,天子刘协还能喊陈王一声“从祖父”。
当然,最重要的是——
原著小说中的刘协极有主见,他会青睐于曹操、刘虞、刘备这种曾经表露过忠汉之态的朝臣,自称辅汉大将军的刘宠自然也在他的青睐范围之内。
“阿漻的猜测不无道理。”戏志才第一个表达了认可。
天子刘协若是有余力选择投奔的对象,血脉相近又有强大武力震慑的陈王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如此说来,当天子在各州、郡出现的时候,确实只有豫州并未传来音讯。”
郭嘉若有所思地应和着,倒是察觉了一件事。很多时候,顾至虽然没有明确的消息渠道,但他的猜测往往都很有道理,仿佛掌握了他们所不知的情报。
“诚然,那时候豫州乱得很,豫州牧与颍川太守三个月换两次,根本无暇掺合这些。”
郭嘉压下心中的疑问,略带几分嘲弄地评价,
“但反过来想,正是因为豫州混乱,其他人的目光都掠过豫州,反倒不会有人往诸侯王的身上怀疑。
“所有人都想‘奉天子以令不臣’,却没想到天子放了几道虚假的烟雾,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自己倒是选了一个合适的栖息之地。”
“你说这话,是嫌自己活太久了?”
戏志才睨了郭嘉一眼,语带警告。
哪怕他与郭嘉同样离经叛道,至少他知道有些事明面上绝不可说出口,
“天子的言行,也敢妄议?”
“这里只有你与顾郎,我只在你们面前妄议,有何不可。”
郭嘉丝毫没把这句告诫放在心上。顾至就不用说了,戏志才虽看着不好相处,却也不会随意攻讦他人,胡乱传播他的不敬之举。
“阿兄说得对,奉孝且注意一些。”
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即使大汉的楼房就快要倒塌了,可在它彻底倒塌之前,刘协到底还是天子。
在封建社会,封建王朝,不管心里这么想,明面上都得和光同尘。藐视皇权可是大罪。
郭嘉知道他们是好意劝诫,不再犟嘴。
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郭嘉当即朝着顾至挤眉弄眼:
“顾郎,你的文若来了。郭某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什么叫“你的文若”?
顾至还未来得及因为荀彧的出现而高兴,郭嘉的神来之语让他险些被口水呛住,霍地睁圆了眼。
放了个大招的郭嘉没有多做解释,已同手同脚地溜远。
让顾至颇感意外的是,戏志才虽然没有像郭嘉一样说出奇怪的话,但他同样走得干脆:
“你与文若一同回去吧,我先走一步。”
“阿兄……”
望着戏志才眼中微茫的疑问,顾至顿了顿,到底没有问出“袁术攻打徐州是否与阿兄有关”之类的问题。
“无事。”
军营人多眼杂……下次再问吧。
戏志才却误以为他方才的挽留是因为惶惑与不舍,迟疑片刻,抬起手,轻轻在他的发顶触碰,一触即离。
“待凯旋而归后,你我再在昌邑聚饮一场。”
“好。”
顾至目送戏志才远去。片刻后,荀彧来到他的身侧。
不等他开口,荀彧便交代了曹操找他的原因:
“主公爱才如渴,想让我援引荐举。”
因为出兵豫州,想着颍川、汝阳名士众多,曹操想要挖白菜的毛病又犯了。
顾至很能理解曹操的心情。来都来了,不过来集个卡,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文若举荐了何人?”
“颍川陈群,陈长文。颍川钟繇,钟元常。”
又是两个曹魏名臣。只不过,因为三国中的人物太多,顾至对这两人的政治贡献与著名事迹已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陈群是九品中正的提议者,还曾打过郭嘉“不治行检”的小报告;钟繇后来位列三公,是有名的书法家。
荀彧简单介绍了这两人,与顾至并肩走着,往住所的方向折返。
他与顾至的营帐挨得极近,平时找寻彼此只需走上几步,格外方便。
“去你帐中,还是我的帐中?”
“到文若帐中来一局手谈。”
“好。”
斜阳照落,在素色营帐上落下红晕,如若一个面红耳赤的看客。
同一时刻,远在豫州的张绣走进营帐,在一男子身边坐下。
“文和,曹操率领大军南下,似要征讨豫州。我们可要正面迎战?”
他身旁的男子正是谋士贾诩。贾诩貌不惊人,行止平和,谁都想不到,正是此人在长安搅出大乱,不仅让夺取大权的司徒王允身首异处,还让李傕、郭汜充当开路的利刃,白忙活一场。
听了张绣的询问,贾诩没有开口,只是在沙地上写下了一个字。
——等。
第87章 孙策周瑜 孙、张结盟。
张绣不知道贾诩要他等什么。
他的叔父对贾诩极其钦佩, 张绣即便有着不同的想法,也只能将所有质疑压在心中,装出一副信服的模样。
如果只谈论近两个月的成果, 他对贾诩确实是有些信服的。
与李傕、郭汜决裂后带着他们全身而退,智取南阳,占据豫州,与陈王等人达成协议……
一桩桩,一件件, 至今为止还未出过差错。此人的眼光与计谋,的确非凡。
张绣听从贾诩的话,格外耐心地等着。他等到三天后, 曹仁率领青州兵包围阳安, 五天后, 临近县城发出求援的信件, 七天后,阳安即将失守——
贾诩还让他等。
张绣坐不住了。
他倒没有急冲冲地去寻贾诩,当面质问, 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叔父,半真半假地抱怨:
“贾文和什么都好, 就是太喜欢故弄玄虚。每次向他问策, 他都不说出个所以然, 只告诉我要如何去做。
“譬如这回,曹操大军来势汹汹,我虚心地向他求教, 他却只让我‘等’。等了一日又一日,等得阳安城都要失守了,他还让我‘等’。等等等, 等他个阿翁。”
张济瞥了年少气胜的侄子一眼:“他与你说明前因后果,你就能懂了?”
叔父的话让张绣一噎,却还是犟着头:“那也总比一无所知强。”
“事以密成。何况,那些聪明人心中的弯弯绕绕不是我们能懂的。倘若他向你解释了一个甲,你又要询问乙;他向你解释了丙,你又要询问丁。问来问去,无穷无尽,哪还有其他事可做。”
这话让张绣答不上来,可他仍然有话要说:“叔父,你就真的这么相信这个贾诩?万一他是在毫无根据地胡说,害我们失了先机,陷入被动的局面,那可怎么办?”
“那就被动。”
张济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回味着口中的醇香,
“你可知董太师、王允、李傕郭汜为何守不住长安?”
望着张绣若有所思的侧脸,张济寓意深长地教导着唯一的子侄,
“不是因为他们缺兵少粮,更不是因为他们时运不济,而是因为他们身边没有得用的‘策士’,也不懂得分辨谏言,当自己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
“这天下的奇才,多如牛毛,可这牛毛也分粗细。我们既然找到了其中最粗的一根,就该紧紧抓住,不要让牛毛折断,或是被风吹走。”
张济说得情真意切,丝毫没发觉自己的侄子露出古怪的神色,好似被他的形容呛了鼻。
贾诩那张平和内敛、胸有成竹的面孔在张绣的脑中浮现,慢慢长出牛耳朵与牛鼻子。而后,变成牛的贾诩从自己的屁股后方拽下最粗的一根毛,递到他眼前,粗声粗气地哞了一声:“抓紧了。”
张绣差点没因为这个遐思而笑场。他连忙板起面孔,静下心,恰巧听到了叔父的最后一句总结。
“西楚霸王何其强也,最终不过是一个败字。我不求在乱世中成就霸业,只愿能择一安身之地……”
张绣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惊疑不定地看向叔父:“叔父,你不会是要投靠那个曹操吧?”
“想哪去了。”张济嗔怪地摇头,“曹操不过侥幸得了一个兖州,哪里是什么值得投效的明主?就算以后不得已,不得不投靠曹操,那也是以后的事。”
张绣不由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段谈话,他对贾诩越发恭敬,哪怕阳安被破,汝南北部被曹仁连破三城,张绣也始终沉住气,不曾派兵支援。
到了第十五天,张绣终于知道贾诩让他等的是什么——
预谋夺下徐州,抢占龙气之地的袁术,因为“僭越称帝”“意图谋害天子”“谋逆不轨”等罪名,被破虏将军孙坚斩于马下。
孙坚杀死袁术,占据了他的势力,杀死了一些不服从他的人马,接着便率领大军撤出徐州,不再攻打陶谦。
他派遣使者来与张济求盟,为了表示诚意,还派来了自己的长子孙策。
孙策时年十七,相貌出众,武艺非凡。他还未及冠,言语处事却已颇具章法,让人不敢小觑。
他还有一个同行的好友名为周瑜,同样少年英姿,伟岸而聪俊,所说的话句句直切要害,待人接物又醇厚如美酒,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感。
张绣见了这两人,便觉叔父那句“这天下的奇才多如牛毛”真乃至理名言,全无半点夸诞。
比起立场模糊,又固守一方的陈王,张绣自然更愿意与孙氏结盟。
孙坚的威名,昔日他与叔父还在董卓帐下效忠的时候便已如雷贯耳。能数次击退西凉军,连董卓都感慨“当语诸将,使知忌之[1]”,想结成儿女亲家的存在,自是不一般。
只是,愿意归愿意,张绣始终对孙坚的动机抱有疑问。
“可否求教孙郎……孙氏为何要与我军结盟?”
先不说孙坚曾与西凉军血战,痛骂董卓大逆不道,对他们这些董卓旧部也全无好感。
就说孙坚去年曾被袁术任命为“豫州牧”这件事,就足以让张绣如临大敌。
难道孙坚舍不得豫州,又想来打他们豫州的主意了?
周瑜心思通透,一眼便看穿了张绣隐而不发的防备。
他蔼然笑道:“曹操据兖州之利,又与袁绍、吕布交好。若其势大,与吕布一同吞并徐、豫二州,则,九江、庐江俱不能保全。”
袁术统御的三个郡就在豫州的南边,与豫州相邻。与其说他们心血来潮与张济这位新的豫州牧结盟,倒不如说,他们是未雨绸缪,避免曹操、吕布势大,威胁到自身的利益。
张绣也想明白其中的关窍,放下了部分顾虑,派人请贾诩入帐,与孙郎、周郎共商结盟的事宜。
几天后,豫州与陈留郡的边界。
在此驻营的曹操通过派遣的探子获得这一消息,连夜召开了一场大会。
顾至没想到蝴蝶的翅膀竟然扇了个大比兜,把原著小说的剧情打鼻青脸肿,面目模糊。
但是仔细一复盘,这些看似离谱的蝴蝶效应竟然十分合理。
在史线与原著中,袁术称帝的时候孙坚已死,他的儿子孙策继承了孙氏旧部,立即与袁术划清界限,搬出去单干。
而现在,因为董卓和王允提前暴毙,闹出了天子“看似在全国出现,实则下落不明”的怪事,导致袁术提前称帝,暴露自己的野心。
提前称帝=孙坚还活着。
孙坚,一个手起刀落,在荆州一言不合就连杀两个同僚、上司的狠人,早就对袁术积怨已久。
先前因为袁氏威名赫赫,遍布门生,找不到理由动手,又因出身之故,不得不依附门庭,与袁术结盟。
如今袁术胆敢“咒诅天子”“僭越称帝”,正是自寻死路,给孙坚一个堂堂正正诛杀袁术,并吞并其众的理由。
只不知道这一次,他还会不会与原著中一样,因为征讨荆州而死在暗箭之下。
“孙坚吞并袁术旧部,占据九江等地,正是内忧外患之时。”
帐中,郭嘉瞥了眼后方好似在走神的顾至,挺直背脊,为他遮掩,
“他与张济结盟,除了戒惧我军势大,更有可能是想借张济之手,将北线牵制,好供他抽出余力,平定内部。”
曹操看见了郭嘉的小动作,没有点破。
他曾以为郭嘉与顾至“臭味相投”,都是行事气人、不按常理办事的刺头。可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后,他发现真正气人的就只有顾至一个。
郭嘉看似荒唐不羁,实际上却对他这个主公尽职尽责,从不摸鱼躲懒,即使生病了也时刻挂念着军情,时常拖着病体继续谋划。
正因如此,他对郭嘉的言行总是睁一眼闭一眼,哪怕他在行军半路悄悄喝酒也不予点破,更别说掩护顾至这种小事了。
“不止张济,陶谦也是他刻意留下,用以牵制青州的棋子。”
戏志才蹙着眉,因为棋盘被意外搅乱,略有些心烦。
袁术已出兵拿下徐州的五座城池,孙坚分明可以顺势拿下徐州的下邳国与广陵郡,可他偏偏不要,反而将打下的五座城池还给了陶谦。
以他往日的作风,这么一个虎豹般的男人,哪里会做什么良善之举,分明是为了更大的图谋而让出小利。
“兖州与豫州交战,青州与徐州交战。北线的几个势力均无暇他顾,他便可舒舒服服地收拢袁术留下的‘宝库’,还能顺势南下,往江东、荆州的方向扩张势力,真是打得好盘算。”
听出戏志才平静话语中隐藏的躁意,顾至投去担忧的一瞥,正巧撞见荀攸幽深沉静,仿佛审视的双瞳。
错觉吗……好端端的,荀攸审视他做什么。
荀攸一贯以来都离群索居,除了东郡的那一回,基本没再与他有过接触,更对他的所有事都不感兴趣。
顾至猜想荀攸大概是在看他旁边的荀彧,没再把这道怪异的目光放在心上。
然而,会后,当顾至回到营帐,荀攸罕见地来访,一坐下就开门见山。
“你到底心悦何人?”
顾至难得遵循待客礼仪,取了两只陶杯,坐在案边倒水,听到此言,陶壶一倾,壶盖飞出,连里面的冷水一同泼在窄小的桌案上。
少量清水沾湿了荀攸的衣摆,他却一无所觉,目不转睛地盯着顾至。
顾至只觉得荀攸这个问题问得突兀且莫名其妙,正等着荀攸解释,却见荀攸问出先前的那句话之后便闭了口,仿佛那一句已是极限。
见荀攸久久不语,却执拗地等一个答案,顾至忽然起了作弄的心思,张口即答。
“我心悦可心悦之人。”
第88章 共榻 “阿漻心悦……何人?”……
按照现代的话来说, 顾至这完全就是废话文学,说了等于没说。
毕竟“到底倾慕谁”这个深奥的问题,他实在是答不上来。作为先天单身圣体的他, 穿越了那么多次,还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有过倾慕的感觉。
如果非要做个抉择,他大概会默默地在调查问卷上敲下“手机”两字。
只有手机,让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在最后一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顾至的脑海深处似乎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道人影太过熟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被他下意识地忽略。
荀攸不知顾至脑中所想, 在听到他的回复后, 那双幽静的瞳中略过一丝怒意, 火光烛天。
顾至从木架子上找了一块葛布, 正准备擦拭桌案上的水渍,一回头,荀攸已果决地起身, 一语不发地往外走。
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顾至持布的手停在半空, 缓缓地眨眼。
……生气了?
在出声挽留与摆烂放任之间, 顾至选择了后者。
他若无其事地拎着葛布, 擦拭桌案。还未将案上的水渍彻底清理干净,两耳忽然捕捉到门外的脚步声。
顾至抬头望去,只见荀攸此时已走到门边, 刚掀开帐门,就与站在门外的人正面相对,险些撞上。
站在外头的正是荀彧。
在顾至的帐中见到荀攸, 他不免讶然。又见荀攸目光沉邃,脸上似带着冷意,荀彧顾不上寒暄,担忧而关切地开口。
“公达,发生了何事?”
荀攸沉默着,一双与他相似的棕瞳深处翻滚着火光,盯着他的眼神……竟有些痛心疾首?
荀彧未来得及辨认其中的深意,就听见一声压得极低的声嗓,从荀攸喉间挤出。
“何至于此?”
“?”
荀彧听清了荀攸的每一个字,却不知这句话从何谈起。
面前的荀攸好似并不需要他的理解。在说完这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后,荀攸当即离开帐门,从他的左侧绕过。
步伐之迅疾,像是后头烧一把火。
荀彧不解地望着荀攸的背影。等荀攸淡出视野,他在门边站了片刻,隐约有了猜测。荀彧掩去一丝局促,垂着眸,掀帘而入。
见荀彧久久不言,顾至先一步打破沉默:“公达怎么了?”
他已擦完桌子,重新盛了一壶清水。
一缕浅淡的药味萦绕在帐中,来自榻上放着的一瓶药丸。
“并无大碍,只是些许误解。”
荀彧在顾至身边坐下,如往常那般牵过他的手,将指节搭在腕部,细细诊脉,
“晚间的药用过了?”
“用过了。”
因为行军路遥,不方便熬药,荀彧提前让人把药制成药丸,让他随身携带,定时服用。
顾至一动不动地任荀彧诊脉,盯着腕上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冷不丁地想起前几日的异样。
指腹在手心中留下的触感仿佛残留了一些,而现在,这带着薄茧的温暖指节又落在手腕的位置……带起另一种不寻常的刺痒。
荀彧感受着指腹下的凉意,眉间微不可见地一蹙。
他压下想要将那凉意捂热的念头,缓缓收手:“公达方才是来找阿漻的?”
“算是吧。”
顾至不确定地道,他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荀攸来找他的缘由。
“公达问我‘你到底心悦何人’……”
话未说完,些许温中带凉的液体溅到了手腕。
顾至低头看去,刚被擦拭干净的桌案又撒上了一层清水,一只陶杯倒在桌案上,杯中盛了半数的清水汩汩涌出,无声蔓延。
“抱歉。”荀彧立时放下水壶,取过葛布擦拭桌案,忙碌的样子让顾至想起了刚才的自己。
可见,荀攸的这个问题确实匪夷所思,令人摸不到头脑,连文若这般冷静从容的人都被惊得拿不稳陶壶。
“文若勿忧,我方才也洒了小半壶水,将将擦干。”
顾至看着多灾多难的桌案,不知为何,竟有些欢喜,
“你我皆洒了半壶水,倒也算‘神会心契’?”
捉着葛布的手骤然一顿,荀彧始终垂着眸,从顾至的角度,只能看到垂落的睫毛,如微风吹拂柳枝般轻轻晃动。
“阿漻……如何回答?”
荀攸那一句“何至于此”仍在耳边回响,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指尖稍稍收紧了几分,在葛布上留下数道嵌痕。
“也算是……据实相告?”
顾至确定又不那么确定地回答。
某种程度上说,废话文学,当然是最真诚、最真实,可信度最高的答案。只可惜他的神来一笔没能成功地活跃气氛,反而惹恼了荀攸。
“也不知公达为何生气。”
虽然荀攸不太喜欢与人接触,但他绝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
似今日这般莫名其妙地过来问了一个颇为隐私的问题,又莫名其妙地生气,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
顾至稍有几分惆怅地感叹,过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旁侧格外安静,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带着十足的疑惑,他将目光投向荀彧的所在,仍然只能看到那双半垂的眼,与不曾变动的坐姿。
“文若?”
“阿漻心悦……何人?”
隐隐滞塞的话语流入耳中,顾至不由怔愣,错愕地看向荀彧。
为什么文若也要询问这个问题?
难道……
他倏然想起郭嘉挤眉弄眼的揶揄,与曾经几世见过的风情月意。
一直坦然从容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不自然。
“我……哪有什么心悦之人,不过是与公达说……‘我心悦可心悦之人’,他便恼了……”
顾至低着眼,数着木案上的条纹,没有再往旁侧看。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些慌张,这种感觉像极了每一次重大的考试,也像极了他第一次穿越时的无措。
在极度的安静与慌促中,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可闻,连呼吸的频率,呼吸的轻重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听到了自己急促了几分的呼吸,也听到了荀彧略有几分迟滞的呼吸。
难言的安静逐渐蔓延,没过肩颈,没过鼻翼,空气随之稀薄。
不知过了多久,顾至终于听到了声响。那是带着决意的低语,从他的耳畔响起。
“其实,我……”
訇然之声从帐外响起。
伴随着一声“抓住他”,凌乱的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原先那仿佛与世隔绝,安静得让人察觉不到时间流动的空间顷刻瓦解,碎成一片。
顾至按住腰间的佩剑,还未起身,便被一只炙热的手制止。
灼灼的温度包裹着左手,在炎炎的夏日,几乎要将他的掌心点燃。
“静观其变。”
荀彧沉声叮嘱,见顾至没再作行动,他迟疑地松手,从榻上取过药瓶,放入鞶囊。
不久后,外头的动静湮灭,几道不满的谩骂声从帐外传来,格外清晰。
“这挨千刀的刺客,可算被抓着了。”
“可有人员受伤?”
“并无。此二人竟想行刺主公,被典将军早早发现,当场敲扁了一人。这第二个刺客离得较远,险些让他借着夜色遛了,幸好被营中巡逻的卫兵拦下。”
几人的话语中带着深切的庆幸,随之而来的便是几声发自真心的感叹。
“典将军,真乃神人也。”
“可不是,他可是能单手拎起八十斤大戟,一戟在石头上戳个大洞。”
谈话声渐渐远去,夜色静谧如初。
荀彧走到帐边,掀开帘门,只见曹营的士兵井然有序地在营帐各地守卫着,已然平息了风波。
顾至紧跟在他的身后,握着剑柄,警觉地扫视了一圈,同样没发现任何异常。
刚刚的动乱,只是一个短暂而微不足道的插曲。
“阿漻早些休息,今夜若是……”荀彧正要叮嘱顾至,让他当心,话语未尽,便听顾至忽然开口。
“文若今夜可否留下?”
“……”
“或者,我到文若的帐中?”
顾至实则并未想太多的事。
今晚刚出了刺客,虽然一个被当场解决,另一个被士兵抓获,可难保不会出现新的意外。
让荀彧一个人住在营帐,哪怕就在他的隔壁,他也不放心,只怕自己赶赴不及。
他本意只想保证荀彧的安全。但当这句话落下,荀彧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顾至脑中不由多转了两圈,当即变得磕磕绊绊。
“刺、刺客在暗,难保不会有第三人。若文若在我身侧,总归安心一些……”
他不知所云地说着,面上莫名升起热度。
仍欲解释,沁出些许薄汗的手已被另一只炽热的手包裹,那只手同样带着少许汗渍,是被夏夜烘烤出的粘稠。
“我明白,早些休息。”
顾至全然不知自己如何被带到榻旁,如何躺下,如何盖上衾被。
他始终在意着掌心灼烧般的触感,想着刺客出现前,荀彧的未尽之言。
其实……其实什么?
军中的木榻乃临时搭建,为了轻便易携,比宽榻要窄一些,难以容纳两人的身型。
顾至与荀彧只能侧躺着,一人面向外侧,一人面向内侧。他们的后背挨得极近,若有若无的相贴,隐约的触感更让顾至难以平静,难以入眠。
他不敢挪动身子,更不敢发出声响,唯有搭在身侧的手僵硬地缩着,将上方的衾被捏出一道山陵。
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身后传来,即使并未与身后之人触碰,他亦感受到一股热度,从后背蜿蜒到全身,几乎要冲上头顶。
伴随着呼吸的弧度,若有若无的贴合感更甚。顾至闭着眼,在心中默背一百遍《三字经》,却始终无法转移心神。
他终究忍受不住,悄悄地将上身往前方挪了挪,又挪了挪。
重心偏离木榻,失重感随之而来。
在他向下跌落,与地面接触的前一刻,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制止了下落的趋势。
第89章 同寝 他确实……有些难以入眠。
在跌落的那个瞬间, 顾至做好用肘撑地的准备。
他调整姿势,要将落地的动静压到最低,却在接触地面的前一刻, 被一只手揽住腰,硬生生地止住下落。
顾至一怔,悬空的姿势并未持续太久,眨眼间便已回到榻上。
后背贴着滚烫的胸膛,耳边萦绕着激烈鼓动的心跳, 不知是来自前方,还是后方。
乱糟糟的脑中一片混乱,思维胡乱奔逸, 甚至不合时宜地在想——在落地那一刻, 荀彧分明背对着他, 又是怎么在顷刻间转身, 及时揽着他。
顾至在为荀彧超乎常人的反应速度惊异,却不知晓,荀彧一直关注着他的动静。
响若钟鼓的心跳清晰可闻, 荀彧却无暇顾及,只平复着丝丝缕缕的后怕。
在顾至缓慢挪移的时候, 他担心顾至不慎跌落, 正想出声提醒。
可“小心”二字还未说出口, 担忧之事便已先一步发生。
若非他时刻关注着身后的动静,先一步做出反应,只怕……
胸中的余悸持续到半途, 蓦然凝固。
若是他没有及时做出反应——
以顾至的身手,也并不会真正摔着。
何况,这个榻并不高, 纵然跌了一跤,亦不会有大碍。
如同被无形的沉默击中,荀彧缓缓收了手。本该剧烈搏动的心跳被泼了一盆冰水,刹那冷却,结上一层厚重的冰棱。
顾至仍陷在难解的混乱之中。他还未理清杂念,腰间的手已先一步撤离,就连身后的热度也在顷刻间推却——
后方的荀彧已起了身,离开木榻。
顾至蓦然坐起,隔着昏暗的夜色,借着门帘缝隙照入的一丝微亮,牢牢盯着黑暗中的那道人影。
“文若……”
“木榻窄小,难以容纳二人。阿漻先睡,我……就在帐中。”
得知荀彧并不准备离开,顾至先是放松了些许,继而蹙眉。
“那文若如何休息?”
黑暗中的人影沉默了须臾,无声喟叹。
“‘今夜难眠,熬上一宿也无妨’……若我这么说,阿漻定要生气。”
“这是自然。”
“那便由阿漻先睡。待到下半夜,待我觉得困倦时,再与阿漻轮替。”
轮流睡觉,这似乎是一个公平的主意。
但“困倦”本身就是个主观的判定。哪怕荀彧在快要天亮的时候才唤醒他,也能以“这一夜清醒得很,直到刚刚才觉得困倦”圆过此事。
顾至了解荀彧,他既然用“待觉得困倦时”做前提,在话语中留有余地,显然已做好了熬上大半宿的打算。
“还是我来守上半夜……”
“不妥。”荀彧敛容道,“肝藏血,血舍魂[1],阿漻气血有损,应在子时前入睡。”
顾至没想到在这时候还能听见中医的养生原理,即使知道荀彧一直在照顾他,生怕他有一点损伤,却还是忍不住咕哝。
且不说荀彧公务繁忙,哪怕年轻力壮,也不该通宵劳累。就说他自身……哪里舍得让荀彧大半夜地干熬着。
可荀彧给出的理由让他无法反驳。他更知道……荀彧往日里再怎么通情达理,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
不由地,顾至陷入两难之中。
如今唯一的两全之法,似乎就只有像先前那样,让荀彧继续与他背靠背,一人占半张榻,凑合着睡一晚。
但经过方才那一遭,荀彧怕是会担心他再次跌落,绝不会同意。
要想不再跌落,除非他抱着荀彧,或者荀彧抱着他……
漆黑一片的营帐中,顾至独自一人瞳孔地震,打断了脑中的推演。
等等,就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就算他和荀彧都不介意……这话也很难说出口。
难道他要对荀彧提出“不如我抱着文若睡”,或者“文若可否揽着我,这样便不会在此跌落”……诸如此类的虎狼之语?
这绝对不可。
顾至已将脑中的小剧场进行了三轮。直到一道人影站在他的前方,拾起地上一条黑团,背过身掸了掸,将黑团盖在他的身上,他才察觉衾被因为先前的坠落,不慎落地,如今又被荀彧细心地捡了回来。
“时辰不早了,睡吧。”
因为今晚的急召,加上林林总总的诸多事项,现下已接近子时,再不睡,明天起来定要头疼。
顾至几番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没再纠缠此事,安分地盖上衾被,阖上眼,放缓呼吸,做出一副已经入睡的模样。
荀彧坐在席上,倚着案几,心绪难定。
借着从帐门罅隙透入,微不可见的火光,他望着榻上那道模糊的人影,片刻失神。
不远处,顾至安分地躺着,睡相平顺。薄薄的衾被盖在他的身上,被交叠的两只手压在掌下,宛若一只吃饱喝足,将自己摊成一团的雪狸。
荀彧忽而想起半年前,在东郡府衙“拯救被褥”的那一晚,对比今日的平安无事,眉宇间不由漫出一分笑意。
可这分笑意还未彻底成型,安睡中的顾至忽然抬了脚。一道黑影刹那间飞了出去,正是可怜的被褥。
“……”
未成型的笑意转为了无奈。荀彧悄无声息地起身,拾起轻薄的衾被,重新为顾至盖上,细心地将被角掖入内侧。
他这头还在整理被褥,榻上的顾至忽然往另一端翻身,即将跌落木榻。
情急之下,荀彧不得不丢下手中的被角,抓住顾至的右手。
被按住臂膀,顾至似乎安分了些,呼吸绵长地睡着。但当荀彧松了束缚,他又轱轱辘辘地往另一侧滚去。
“阿漻。”
荀彧若有所觉地喊了一声,面前的黑影纹丝不动,呼吸绵长,一丝不紊。
定定地盯了黑影片刻,荀彧退至木案,蓦然回头,便见黑影再次缓缓蠕动,仿佛一条乱舞的大蛇。
荀彧:“……”
时好时差的演技,让荀彧无法自欺欺人。
他停顿了片刻,竟是想明白顾至的用意。
垂落的长袖轻轻震动,指节微弯,一寸寸收紧。
荀彧重新回到榻边,蹲在顾至的身前。他将音量压至极低,踌躇难定:
“阿漻……尽可直言。”
呼吸声并未变化,顾至纹丝未动,好似真的已经熟睡。
荀彧叹了一声,正欲起身,衣摆处被一只手逮住,无法挣脱。
“阿漻?”
“咳……”顾至忽然轻咳了一声,引得荀彧心中一跳。
“今夜有些冷,文若可否挨近一些?”
意识到顾至方才是在假咳,荀彧提起的心落回原位。
他慢半拍地捕捉到顾至的话语,感受着后背层层交叠的薄汗,与七月底的热意,不由沉默。
今晚……冷吗?
顾至也意识到话语中的漏洞,再次“虚弱”地咳了一声:“怪哉,为何夏日之夜,竟如此之冷,莫非是因为我气血有失……”
语气之荒诞,正是在模仿一个姓郭的故人。
“……”荀彧听着他不走心的表演与示弱,哪怕明知是假,他的心中亦不免疼了一瞬。
将养了这般久,却还是未能将气血养至五六分。
他抬起手,借着零星的微茫,轻轻抚触着顾至的鬓角:“早些休息。”
“可是……”
“我陪着阿漻。”
若他一直未能休息,怕是阿漻也难以安心入眠。
荀彧抛开心中的所有妄念,褪去外袍,重新回到榻上。
他拉好衾被,犹豫了片刻,缓缓伸手,轻若柳絮地拥住身前的人影:
“睡吧。”
顾至不费一兵一卒地达成目的,满意地闭眼,在困意的指示下陷入梦乡。
他身后的人却仍然醒着,全无半点睡意,想要收回僵硬燥热的手,却又担心将眼前的人吵醒。
荀彧先前倒并非全是含糊之词。
他确实有些……难以入眠。
夜色已深,帐外的火光熄了些许,只留巡夜的篝火持续烧灼。
身前的人确实已经熟睡,呼吸声近趋于无,安安分分地躺在他怀中,带着凉意的寝衣被捂上一层热度,也让荀彧久久未能平静的思绪染上了一丝睡意。
不知何时,荀彧亦缓缓睡去。
哪怕白日思虑过多,他依然一夜无梦,睡得格外踏实。
睡梦中,他搂紧了前方的衾被,紧贴着过于硕大的软枕,几丝不属于他的碎发贴上了颊侧,他也未曾留意。
一夜过去,军营中熬煮朝食的饭香顺着帐门的缝隙涌入帐中。
还在梦中的顾至闻到饭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迷迷糊糊地闭上。
昨夜睡太迟,军中熬饭又太早,这天还没完全亮呢,香味就飘进来了。
困意带走了所有思绪,顾至沉沉地闭上眼,毫不犹豫地睡回笼觉。
他隐约觉得腰间好似有些沉,但是并未在意。
又不知睡了多久,营帐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顾郎啊顾郎,太阳都晒到脚后跟了,你怎么还眯着?朝食要按时吃,不吃朝食,你那些养身的药丸怎么能按时服用……”
郭嘉唠唠叨叨地掀开门帘,嗓门亮得好似叫人起床的铜锣,咣咣作响。然而,下一刻,当郭嘉踏入营帐内部,看清里头的情形,他像是被忽然踩住了咽喉,哆哆嗦嗦地闭了嘴。
这,不对,那个,顾至后方的那个人影,难道是……
一只大锤从天而降,将他砸得满目金星。郭嘉捂着嘴,脑中闪现了无数硕大的字体,最终汇为一句惊人的“夭寿啦”。
不知愣了多久,等郭嘉回过神,想要悄悄退出营帐的时候,靠着里侧的那人忽然苏醒,支起身,半是困倦,半是警觉地往这边看来。
已经彻底失去言语能力的郭嘉:“……”
披散着头发,中衣微乱的荀彧:“……”
第90章 撞破 “你应当唤我一句‘大舅兄’,或……
撞破好友的“好事”, 郭嘉本该觉得尴尬。
可当看到素来从容的荀彧竟一瞬间变了神色,眼瞳剧烈颤动,仿佛受了平生最暴烈的冲击——郭嘉反而冷静下来, 唇角上翘,露出玩味的、看好戏的意味。
“怪我冒失,竟打扰了文若的好事。”
荀彧神色几变,并未言语。
难得将了好友一军,郭嘉意气扬扬, 得寸进尺地拉长话音:“‘绝~无~可~能’?”
荀彧:“……”
尽管帐中回应他的仍是沉默,可郭嘉莫名觉得手臂两侧有些发冷,寒毛直竖, 仿佛一股冷气从身前袭来, 正对着他的脖颈吹。
顾至睡得沉, 却并非全无警觉。
郭嘉那大嗓门由远及近, 直扑耳蜗,他就算睡得再死,在郭嘉踏进营帐的那一刻也已彻底清醒。
然而, 出于不知名的心态,顾至始终犹豫着, 没有睁眼, 当察觉身后之人起身的那个瞬间, 更是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全当自己陷入昏厥。
原以为他能闭着眼挺到郭嘉走后,哪知郭嘉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让他莫名在意。
内心斗争了两秒, 顾至果断睁眼:“什么事‘绝无可能’?”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郭嘉与荀彧同时一怔,看向榻上的另外一人。
被前后两道视线夹击,顾至秉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不会是我”的良好精神, 若无其事地起身:
“奉孝方才在说什么?何事‘绝无可能’?”
顾至用的是询问的口吻,可他已隐约猜到郭嘉说的是哪一件事。
一个月前,他从袁营回到兖州的那天,曾在署衙听了一段墙角。
彼时,郭嘉与荀彧在墙的另一侧对谈。不知郭嘉说了什么话,荀彧忽然以“绝无可能”回应,后又加了一句“你之所想,绝无可能”。
因为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又被更前面的对话引走了全部注意,当时的顾至只疑惑了瞬息,就把这四个字抛到了脑后。哪曾想到,时隔一个月,竟在这种情况下,再一次从郭嘉口中听到“绝无可能”这四个字。
郭嘉看似自得地笑着,后背已垂下一滴冷汗。
榻上,两道视线一前一后地向他投来,令他感受到了双倍的压力。
尤其是后面那道目光,像是冬季在冰湖中泡过的铁剑,一旦轻轻触碰,相贴的部位就会被冻结粘连,无法脱身。
“那当然是——”
郭嘉脑中飞速急转,却不料一向灵敏的头脑,竟在此刻罢工,
“若要我承认自己的冒失,这自然是绝无可能的。”
太牵强了。
顾至无言地化作死鱼眼。
找不到合适理由的郭嘉决定破罐子破摔。顾郎可不好糊弄,他就算找个天衣无缝的借口,也只会引起他的疑心。就这样吧。
他干脆利落地转移话题。
“昨日主公遇刺,你二人竟在此……”郭嘉说半句,留半句,眼光在两个只穿中衣的人之间来回。
他什么揶揄之语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这段日子,顾至本已习惯了郭嘉的打趣。但通过昨晚的插曲,他忽然明白郭嘉的“齿痛”究竟从何而来。
此刻见郭嘉的目光在他与荀彧之间来回,顾至忽然很想重新闭眼,或者挺直地蹦起,权当自己在梦游。
不切实际的想法还未实施,肩上已多了一层单薄的重量。
荀彧将单衣披在他的肩上,垂眸而答:
“昨夜恐生变故,我便与阿漻留在一处,彼此照应。”
分明忍不住偷笑,郭嘉面上却故意摆出伤感哀怨的神色:
“我无依无靠,怎就没人照应照应我?”
顾至压着脸上的热度,状似诚恳地建议道:
“程仲德魁梧雄壮,奉孝可找他‘照应’。”
一提起程昱,郭嘉就想到陈宫当初的那两只砂锅大的黑眼圈,嘴角微抖:
“那倒不必了。”
若非荀彧的视线已下达了最后通牒,他还想来一句“不如今晚我搬过来陪你们一起睡”,继续闹腾二人。
郭嘉心中无比遗憾,却又顾忌着荀彧的警戒线,不敢真的把人惹恼了,只得放下蠢蠢欲动的念头。
“昨夜的刺客可审问过了?”
荀彧端正衣襟,穿上外袍,从壶中倒了一杯清水,递给顾至。
郭嘉觉得自己又开始齿痛,连忙避开眼,在席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盏。
“那算什么刺客?只是个不自量力的宵小罢了。”
曹操的主帐是把守重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还有典韦这样万夫之敌,只凭两个刺客就想杀曹操,也未免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刺客应当不是张济、张绣所派。”顾至初步断定道。
以贾诩的行事作风,他不会浪费精力做这种无意义的事。而张济、张绣叔侄别的不说,至少在原著中,他们格外听贾诩的话,绝不会自作主张,背着贾诩搞一些骚操作。
“是不是张济、张绣,午后便有分晓。”郭嘉见荀彧理好发冠,顺势起身,
“你俩自个儿去取朝食,我就不打扰了。”
他飞快地离开营帐,脚下几乎要踩出火星子。
当营帐内只剩下顾至与荀彧二人,空气再次变得粘稠而炙热。
顾至佯装镇定地饮着水,饮了一口又一口,格外养身。
荀彧亦是沉默着,稍稍弯下身,将散开的单衣往中间收拢,将顾至垂落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温声低语:
“阿漻在这等我,我去取朝食。”
“……好。”
顾至没有抬头,盯着眼前已理得格外端正的衣领,挥开记忆中另一番衣衫凌乱的模样,没有再喝。
他怕再喝一口,就会因为脑中的杂念,被水呛到。
荀彧掀开门帘,一抬眼,就看到十丈之外,荀攸站在篝火旁,定定地盯着自己。
足下略停,昨日那句“何必如此”如若山谷回音,在耳边晃荡。
荀彧权衡片刻,朝荀攸稍稍颔首,并未急着上前解除昨日的误会。
他转向东侧,往开灶的地点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就在另一处营帐前看到抱肘而立的戏志才。
“……”对任何意外都能坦然面对的荀彧,第一次有了头痛的感受。
然而头痛归头痛,他却不能不面对。
“志才。”
戏志才不咸不淡地望着他,平静询问:
“昨晚睡得不错?”
这句话好似隐藏着别样的锋芒。荀彧并未因此失措,只平心静气地回答。
“尚可。”
晨风吹动旌旗,发出飒飒的声响。
戏志才盯了他片刻,没有多说什么,拎起营帐旁侧的竹篮,递给荀彧。
“两份朝食,还热着,省得你再跑一趟。”
荀彧微顿,掩去眸中的讶然:“多谢。”
“何必言谢,你只是顺便。”
毫不客气的话却让荀彧哑然失笑。
“志才何妨坦直一些?”
若总是否认好意,将所有事都藏着,一个人承受,未免太过疲累。
“坦直?”
戏志才读懂了荀彧的言下之意,走近两步,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低语,
“那我便坦直一回——”
荀彧见他神色郑重,不由屏息凝神,聆听接下来的话。
“若按常理……”戏志才神色肃然,
“你应当唤我一句‘大舅兄’,或者‘大伯兄’。”
荀彧:“……”
“文若唤一声‘大舅兄’或者‘大伯兄’来听听?”
事到如今,荀彧哪能不知这是好友在逗他。
郭奉孝也就罢了,怎么连一贯不苟言笑的戏志才也……
心念转动,荀彧并未退却,也不曾让对方如愿以偿:
“志才何时为我二人置办酒席,便可让我改了称呼。”
“想也休想。”戏志才咬牙而笑,松开竹篮,“赶紧带着朝食回去,别误了饭时。”
荀彧没有立即离开,再次抬眸:“刺客?”
谋士之间并不需要直言,只需一个简单的词汇,便能让对方心领神会。
对于荀彧心中的疑问,戏志才心知肚明。
他面如止水地开口:“陶谦。”
徐州因为腹背受敌,早已摇摇欲坠。
即使袁术被杀,孙坚退出徐州,陶谦得到少许喘息的机会,却仍被吕布压制,哪有时间抽手对付曹操?
与其说那两个刺客是陶谦派来的……倒不如说,那两个刺客是旁人要硬扣到陶谦头上的。
荀彧不由蹙眉:“志才,莫非你……”
“自然不是。”戏志才立时否认,“如此小打小闹的栽赃,能对陶谦有什么妨害?”
他确实想借曹操之势除去陶谦与笮融,但他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
曹操已经和陶谦结成死仇,没必要再“让”陶谦派遣刺客激怒曹操。
荀彧也想通了这一点,神色微变:“莫非是主公——”
“十之八九。”
曹营守卫严密,尤其是主帐附近,里外三层守备,岂会让刺客悄无声息地探入帐中?分明是自导自演。
曹操本想趁着张济、张绣还未站稳脚跟,一鼓作气拿下豫州。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张济、张绣与孙坚结了盟,又有豫州的诸侯王在一旁搭帮,短时间内很难将张氏势力覆灭。
既然如此,与其继续留下,与张氏死磕,倒不如先将陶谦这个老仇人处置了,啃下彭城、下邳两地。
加入吕布,一起殴打陶谦,这叫趁火打劫;被陶谦派来的人刺杀,为了报仇,出兵攻打陶谦,这是师出有名。
戏志才话锋变转:“不过,主公既然想征讨陶谦,你我倒是可再送主公一份大礼。”
荀彧盯着戏志才片刻,缓缓颔首,带着竹篮转身折返。
五日后,公孙瓒忽然发表檄文,指责袁绍为了夺取冀州,竟不顾百姓安危,引青州黄巾军入境,还设计逼死了上一任的冀州牧韩馥。
袁绍莫名背上骂名,大怒,当即拿出陶谦写给他的书信,证明当初冲进冀、兖二州,害死兖州牧刘岱的青州黄巾军并不是他袁绍恶意引入境内,而是被陶谦故意驱赶,把这个大灾祸赶到了冀、兖二州。
他袁绍也是受害者,还在对抗青州黄巾军中出了大力,怎么能把屎盆子扣他头上?
徐州牧陶谦本就被吕布逼得焦头烂额,听到袁绍陈列的“罪证”,他险些飚出一口老血。
“胡言乱语,我根本就没写过这封信!”
不久后,兖州牧曹操顺势放出自己被人刺杀的证据,同样将矛头指向陶谦。
莫名其妙背下第二口黑锅的陶谦终于回过味,半百的胡髯振动,气得冷笑:
“好好好,墙倒众人推,都想吃下徐州这块肉——”
局势危急,陶谦赶紧让亲信派人去请笮融。
没过多久,亲信折返,却是神色惊惶。
“使君,笮、笮国相不见了。”
不见了?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会不见,分明是见局势不妙,弃自己而去!
陶谦眼前阵阵发黑。勉力维持了片刻,他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