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

    第91章 谋士聚餐 未免也太过分了!

    陶谦病了。

    他本就年过半百, 身子骨大不如前。来自吕布的逼迫让他两个月不曾睡一个整觉,加上这一回的急火攻心,他当场呕了一口血, 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从此,徐州陷入彻底的混乱。

    消息灵通的官员、豪族纷纷逃亡,百姓也争相背着包裹,跟着商队渡江南下。

    背弃陶谦的笮融此时已带着他心爱的金佛像逃到广陵。

    他带上数以万计的信众与几千个骑兵,一路逃, 一路杀。凡是被他投奔、热情接待他的新主家,全都死在他的刀下,无一生还。

    等笮融逃到扬州后, 他已杀了三个新老板, 抢走了十几个县城的物资, 把自己的金库填得满满当当。

    尝到甜头, 还想继续空手套白狼的笮融,在丹阳郡与孙坚的兵马狭路相逢。

    笮融的脸终于绿了。

    他骗杀新主,只是趁其不备, 杀几个温厚良善的老实人。

    眼前这个孙坚可是真的狠角。

    连王睿、袁术这种占据一州之势的刺史都能被他轻易算计,死的不明不白。此人还曾经带着军队长驱直入, 几次击退彪悍的西凉军, 岂是他手头这些虾兵蟹将能抵挡的?

    笮融正慨叹自己时运不济, 命已休矣,却未想到,孙坚在率领大军将他包围后, 并没有当场格杀,而是独自下了马,缓缓走到他的身前。

    “徐州危在旦夕, 陶公重疾缠身,你为何弃他而去?”

    笮融惯常使用旁门左道,本就生性奸猾、擅长钻营,听了孙坚这话,哪能不明白孙坚的用意。

    为了吞并九江等地,在江右、江北地带站稳脚跟,孙坚不希望陶谦败得太快,这会让他直面不必要的威胁。

    弄明白孙坚的谋算,笮融心中冷笑不已,当即露出慈和而悲痛的神色:

    “陶将军自知不敌,让我独自逃亡。我虽无能,又岂能弃他而去?只得一路向南,寻求救兵。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游走了几个郡地,竟无一人愿意援护徐州。”

    “所以你就将他们全部杀了?”校尉朱治打断笮融的自白,冷冷询问。

    险些被拆穿谎言,笮融却毫不慌乱:

    “他们想要我的性命,我自然只得还手。”

    听到这话,朱治还想讥嘲几句,被孙坚用眼神制止。

    孙坚并不想探讨笮融杀害赵昱等人的理由,只想达成自己的目的:“笮国相,我借你两万兵马,助你守卫徐州,你可愿意?”

    孙坚身后的部将纷纷变了神色,连笮融也诧异地瞪大眼,几乎忘了维持虚假的悲悯之态。

    “将军此言当真?”

    孙坚不答反问:“下邳国的巍峨佛寺,笮国相莫非舍得?”

    笮融当然舍不得。

    他在徐州大肆敛财,劫掠百姓,仗着陶谦的纵容霸占漕运,向商户征收高额赋税,就是为了建造如阿房宫一样庞大、豪华的佛寺,让千万人前来跪拜。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岂会丢下十多年的心血,只带着一座小金像逃亡?

    笮融目光闪动,确认孙坚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愿意下血本,当即认下:“如此,那便多谢将军。”

    等笮融带人离开,孙坚身后的部将立即出言相劝。

    部将程普道:“笮融此人,诡诈刁毒,若对他伸以援手,怕是有朝一日会被毒蛇反咬,悔之莫及。”

    部将黄盖出声附和:“赵昱、薛礼都是清廉正直之人,却被笮融所害,此人口中没有一句实话,绝不可信。”

    孙坚却只是笑道:“我用毒蛇,只是看中毒蛇的毒牙,让他为我们开路,又不是真的要将此人收到帐下。几位无需多虑。”

    校尉朱治皱眉:“主公,笮融反复无常,喜怒不定,眼中只有利益。他能那么快地弃了徐州,对徐州全无眷恋,未必会为了佛寺,带着援兵折返。若他贪心不足,妄图吞象,想要谋害主公——”

    “朱兄所言在理,但我心意已决。”孙坚沉声道,

    “成大事者,当用一切可用之人。用人如用兵,兵行险招,方能制胜。笮融虽品行不端,却有智有谋。我抓着他的弱点,驱使他回返徐州,最多计划失败,亏损一些兵马,能有什么威胁?”

    见自己的侄子孙贲也想开口劝阻,孙坚隐隐不耐:

    “陶谦驾驭笮融这么多年,尚能安稳地活着,我莫非比陶谦还不如,只用一次笮融,就能被他所害?”

    这话一出,其他人就算再想劝,也不敢在这句话上接口。

    谁敢说主公比陶谦还不如,谁敢咒主公死?

    朱治还想说些什么,被身后的同侪制止。

    他在心中叹了一声,接受了同侪的好意,只隐隐觉得不安。

    若是大公子孙策与二公子孙权在,兴许还能劝上一劝,可惜他们都在豫州……

    朱治等人的忧虑,孙坚视若未见。

    远在曹营的顾至等人得到这个消息,不禁感慨孙坚果然冒进而轻敌,竟连笮融这样的人都敢用。

    “夏侯将军已发兵征讨徐州,与吕布左右夹击,徐州绝无抵御的可能。”

    九月上旬,曹操派遣夏侯渊征讨徐州,自己则率领大军回到昌邑,暂做休整。

    昌邑的府衙内,郭嘉在锅内涮着肉片,沾了酱汁,嗷呜一口放入口中:

    “那笮融又不傻,岂会顺从地留下,充当孙坚的马前卒?”

    顾至从咕咚锅中抢了一块排骨,放到荀彧碗中,又在另一侧幽黑目光的注视下,给戏志才夹了一块:

    “话说回来,主公竟在孙坚军中安插了眼线?”

    不怪他关注点稀奇,曹操都没能在老仇人陶谦身边安插几个眼线,竟然在孙坚身边插上了,这怎么能不让他意外?

    顾至一边一个帮忙夹完排骨,仗着自己武艺高超、身手敏捷,长筷子一捞,又从碗里夹了一块肋排。

    他俄然抬眸,不经意地看向前方。

    坐在对面的荀攸又开始用那莫名深沉的目光盯着他。那道目光复杂难陈,带着少许恼火,又似隐隐夹着谴责。

    顾至品味着这道视线中的深意,低头看向筷子上的肋排,悟了。

    荀攸这是在怪自己一个人夹了太多排骨,害他没有吃到。

    为了不让荀攸继续眼馋地盯着自己,顾至当机立断,将那块口感鲜嫩的肋排放到荀攸碗中。

    荀攸:“?”

    “公达想吃可以直言,我帮你夹。”

    刚抿了一口小酒的郭嘉冷不丁地被呛了一下,立即转身,对着墙角咳嗽。

    咳着咳着,莫名又有隐隐的笑声传来,让人听着不明所以。

    荀攸沉默了片刻,看向顾至的目光愈加古怪:“……多谢,下回不必了。”

    又夹了一块肋排的顾至全然没听荀攸在说什么,埋头吃得正香。

    口中的肋排刚吃了一半,碗中已多了两条葵菜。

    “不宜偏食。”

    顾至刚想将蔬菜挑出碗中,听到熟悉的声音,筷子带向反方向,三两下将菜吃光。

    “那名眼线,并非主公刻意安插在孙坚帐中。”

    温柔悦耳的声音在咫尺之地响起,顾至忍着心中的牵动,迟钝了片刻,才意识到荀彧是在为他解答刚才的疑问。

    “那人本该安插在袁术帐中。”

    不需要说得特别直白,顾至便已经懂了。

    孙坚身边都是他的旧部,自然不好安插细作。

    袁氏兄弟往日里也惯爱演“折节下士”那一套,又颇有些自负。尤其是袁术,并无多少识人之能,只需稍稍运作,就能将眼线插到他的身边。

    袁术被孙坚杀死之后,留下的部众都被孙坚笑纳。而这眼线……自然也成了孙坚继承的资产之一。

    无心插柳,不外如是。

    顾至继续啃着肉,听着几大谋士的分析,愈加觉得孙坚大约逃不了原著中早亡的命运。

    “孙坚行事过于强势,又难改冒进的毛病,时常以身犯险。”

    “杀伐果断、险中求胜、善于用计是他百战百胜的根源,却同样也是害他万劫不复的利刃。”

    一边吃着汉朝版火锅,一边吃瓜的顾至刚升起些许喟叹,就察觉到两道目光同时往自己的方向射来。

    投来的时机,正是郭嘉说到孙坚“以身犯险”的时候。

    顾至原本大口大口地啃着肋排,被左右两道目光同时锁定,默默啃得小口了些。

    不是……孙坚以身犯险,跟他有关系吗?为什么文若与阿兄要同时看他?

    险些将牙口磨成仓鼠的顾至察觉到第三道目光,若有所觉地抬眸。

    荀攸又一次幽幽地盯着他,这一回,除了沉邃的深色,他的眼中更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不解。

    在顾至看来,像是在怀疑人生。

    想到前几天荀攸莫名动了怒,顾至正想询问缘由,借着这场聚餐解一解误会。

    还未来得及开口,看出他想做什么的荀彧已借着夹菜的举措,在他耳旁低语。

    “阿漻勿忧,待到宴后,我会与公达说个明白。”

    有荀彧处理这件事,顾至哪有不放心的理。

    为了犒劳忙碌的荀彧,他又夹了两大块肋排,放到荀彧碗中。

    “顾郎未免太偏心了,一次都未给我夹过。”

    眼见锅中已捞不上肋排,郭嘉眼露哀怨,口中感叹,

    “好歹我也曾是顾什长手下的一员新兵,总该照顾一些。”

    一直沉默着陪吃的程昱从锅里捞了一块金笋,放到郭嘉碗中。

    “没肉了,郭军师将就将就。”

    戏志才从锅中捞了一块姜,同样放到郭嘉碗中。

    “不必客气。”

    郭嘉瞪着碗中的那块姜,嘴角微微一抽。

    这是“要不要客气”的问题吗?程昱好歹给他夹了个能吃金笋,戏志才倒好,直接给他夹了一块姜,未免也太过分了!

    原先的假哀怨,在看向碗里的姜的时候,多了几分真实的怨念。

    在另一边啃鸡腿的二公子阿猊投以怜悯的目光,想了想,并没有将手中剃得极为干净的骨头递过去。

    另一头,曹操因为头风病复发,正躺在榻上休息。

    他包着厚实的头巾,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二公子何在?”

    久久无法入眠,曹操捂着头,坐起身,询问侍从。

    “回家主,二公子正在几位军师那……与几位军师一同吃饭。”

    “哦?他们今日聚在一起吃饭?”似被转移了些许注意力,曹操起了几分闲聊的兴致,

    “都有什么人?是在衙里吃的,还是在饭馆吃的?”

    “是在衙内共聚,几位军师都在。”见曹操起了兴趣,侍从知无不言,将从二公子那听到的消息全部汇报,“据说吃的是咕咚锅。”

    “九月……就开始吃咕咚锅了?”

    曹操意味不明地说着,只觉得隐隐作痛的头好似更疼了一些。

    在九月这半热半凉的天吃咕咚锅倒不是大事。

    ——怎么连阿猊都请了,却唯独没有请他?

    第92章 陶谦下线 若他不曾招惹顾氏兄弟,不曾……

    如果头风病没有复发, 曹操怎么也得不请自去,到几位谋士那小酌一番。

    细密的头痛搅断了曹操的兴致,他现在别说饮酒, 就是抬一抬头,都能觉得颅内翻江倒海,难受至极。

    “罢了,年轻人的聚饮,就让年轻人自己闹去吧。”

    曹操重新躺下, 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疼痛难忍之际,一双手轻轻贴在他的太阳穴两侧, 轻而缓地揉着。

    曹操的手已握住衾被中的匕首, 感受到熟悉的按摩力道, 他缓缓松了手, 睁眼看向面前倒置的面庞。

    “你怎么没去吃咕咚锅?”

    曹昂为曹操揉着头上的穴位,专注而认真,不曾停下手中的动作。

    “几位先生聚饮, 倒不好凑这个热闹。”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他们日后亦是你的谋臣——”

    曹操对曹昂的脾性略有些不如意,刚想说几句重话, 又觉得此时谈论“日后”, 未免为时过早, 只得怏怏地停下,换了话题,

    “顾至往日里与你相善, 又与其他人处得极好。你若觉得窘迫,不妨去找顾至,让他为你搭线。”

    说来也怪, 这正是困扰曹操许久的一个问题。

    顾至往日里行事不忌,颇有几分随心所欲的意味,从来不怕得罪人。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气人的家伙,人缘竟然极好。哪怕是见到他就要说几句冷语的夏侯惇,也会在野外驻营之时,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帮忙生火,炙烤猎物。

    阿猊那几个皮猴就更不用说了。平时调皮捣蛋,除了他与曹昂,谁都管不住,一见到顾至,一个塞一个的乖觉。除了初见的那一次,没有哪个皮猴敢去招惹,反而学着阿猊,一个个定期上供,着实令人费解。

    想着往日里被顾至折腾得头痛的回忆,曹操忽然有了个不太妙的想法。

    这顾至……不会是专逮着他一个人折腾吧?

    压下不太妙的念头,曹操看向曹昂,沉声询问:“还未找到顾彦?”

    曹昂一怔,脑中闪过左慈的脸,闪过枣祗与顾至的谈话。

    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却始终未向曹操言明。

    口中仿佛泛起桃脯的甜味,曹昂垂下眼,若无其事地回复:“还未找着。”

    “不在兖州,也不在豫州,顾郎的阿兄,究竟身在何处?”

    曹操忍着绵延的头痛,从木架上取出一张舆图,向右舒展,将目光落在徐州的方位。

    同一时刻,徐州。

    陶谦在榻上躺了月余,病情始终未能好转。

    他只能虚弱地躺在榻上,听着前方传来的情报,任由曹操、吕布攻下一座又一座城池。

    这一天,陶谦等来了一个客人。

    “使君,典农校尉求见。”

    陶谦当即睁眼,吃力地撑起半身:“快快有请!”

    仆从口中的典农校尉乃是徐州人陈登,陈元龙。

    陈登是沛相陈珪之子,为人爽直,博学多才,有经世济民之志。

    陶谦往日里对陈登不冷不热,只是看重他的才华,让他负责凿灌土田之时,不常召见。

    如今徐州大乱,陶谦病倒,在他卧床的这段时间里,州郡官员没有一人前来探望。听到陈登来访,陶谦又惊讶,又有几分喜意,恨不得倒履相迎。

    陈登进入里屋,瞧着陶谦憔悴的模样,慨然感喟:“使君何至于此。”

    从陈登的语气中听到一丝惋惜,陶谦没有多想,苦笑着抱怨:

    “成王败寇。若非公孙瓒被刘虞掣肘,袁术又短视无能,我岂会落到这般田地?”

    几次失败,除了感慨“时也,命也”,陶谦无话可说。

    袁绍没有吞下青州这块诱饵,公孙瓒没能从冀州的夺权中抽身,袁术那个说风就是雨的混账不仅不帮他的忙,还听信方士的鬼话,把徐州的后背搅得天翻地覆。

    以上三条,哪怕只有其中一条没有发生,徐州也不会沦落至此。

    陶谦等着陈登与他同仇敌忾,却没想到陈登神色漠然:

    “使君真的以为,徐州之败,只是因为寻不到合适的盟友?”

    这话说得突兀。

    陶谦尚在重病之中,本就头脑昏沉,听了陈登的反问,他无法思考,只能盯着陈登皱眉:“何意?”

    “使君疏远名士,任用谗佞小人,岂有不败之理?”

    陈登的用词直截了当,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但他的语气中正平和,没有任何指责与怨恨,更像是客观的陈述,

    “《素书》有云,‘亲谗远忠者亡’,使君亲近笮融、曹宏等人,放任他们为恶,早该想到有今日。”

    陶谦大怒。他原以为陈登是来探望他的,哪知,慰问的话没听到两句,入耳的全是批判之语。

    “元龙莫非是来看我的笑话?”

    没想到,都到了这等局面,陶谦竟还是执迷不悟,这让陈登失望至极:

    “赵昱清正,薛礼忠贞,使君拥有这二位贤才,却不知重用。若赵昱、薛礼在此,即便不能克敌,也绝不会像笮融、曹宏那般,弃主而去。”

    想到被自己疏远、逼走的两个名臣,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陶谦从震怒中清醒,终究生了一分悔恨。

    “还望元龙帮我请回二人,我愿退位让贤,请赵昱入主徐州。”

    陈登闻言,客观坦直的神色渐敛,罕见地露出嘲讽之意:

    “赵昱、薛礼已被笮融所杀,使君莫非要我请回两具骸骨?”

    “什么!”陶谦蓦然坐起,惊怒地咯出一口血,“笮融安敢!”

    “笮融有何不敢?”

    陈登冷眼看着这个一手养大虎患,不辩忠奸的徐州牧,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

    “使君不如早日投降吕布,兴许还能留下一命。”

    门板吱呀一声合上,刚刚透入房中的少许阳光被阻挡在门外,闷不透风的房间再次被昏暗覆盖,泛起一丝腐败的臭气。

    陶谦举起枕头,狠狠地砸在地上。

    玉枕碎裂四散,陶谦气喘吁吁地捂住胸口,缓缓躺下。

    他昏昏沉沉地躺着,脑中画面急转,一会儿出现曹操的脸孔,一会儿浮现顾氏兄弟的模样。

    他想起逼迫赵昱入仕时,赵昱那微不可查的叹息。

    又想起逼迫“顾彦”投效时,“顾彦”那漫不经意的轻哂。

    「将军如此用人,又有几人愿意付诸真心?」

    他还想起顾至临走时那幽长的一瞥。

    「将军若是言而无信,明年的今日,坟头可供万鬼蹦迪。」

    说来也怪,自从顾氏兄弟投向曹操,他就像踩了霉运一样,再没有顺心过。

    若他不曾招惹顾氏兄弟,不曾招惹曹操……

    混沌的念头还未成型,口鼻之处忽然被一块麻布捂住,陶谦惊恐地睁眼,见到了本该随着笮融一起逃跑的曹宏。

    陶谦喉中发出模糊的支吾,使劲挣扎,重病之躯使不上一分力,只徒劳地打着颤。

    “使君不要怪我。你对我虽好,可你马上就要死了——既然都得死,何不成全成全我?我是被逼的,我不想被姓顾的逼死,还请使君行行好,救我一命,救我一命……”

    主簿曹宏死死捂着陶谦的嘴,一面神经质地念叨,一面用沾了水的麻布盖住陶谦的整张脸,严丝合缝。

    “谁让使君害了他的阿弟?使君,这是你应得的,应得的,只有你死了他才会放过我,还请使君你早些去了吧。”

    榻上之人的挣扎逐渐无力。更让他绝望的是,他本可用床头的硬枕攻击对方,可就在不久前,玉制的硬枕被他泄愤地摔在地上,是他亲手断绝了自己的生路。

    麻布下的面孔已久久未动,曹宏却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喘着粗气,丝毫不敢挪开手。

    他不敢取下麻布,不敢确认。

    木门吱呀一声,从外头打开。曹宏惊乍地跳起,摔在榻上,心惊胆战地望向门口。

    别驾麋竺带着门客入内,见到屋内的乱象,隐隐皱眉:

    “主簿曹宏犯上作乱,拿下。”

    曹宏发着抖,两腿后挪着,不断往榻的里侧靠:“我无罪,我替天行义——”

    话未说完,曹宏便已被人堵了嘴,拖到屋后。

    麋竺身后的两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门客走进屋,探了探榻上之人的口鼻。

    “徐州牧已殁。”

    意料之中的答案,让麋竺不忍地别开眼:“到底是一州之主,葬了吧。”

    门客领命,拾起地上的茵席,裹住榻上之人。

    想着不久前从幽州寄来的书信,麋竺不由叹惜。

    人算不如天算。

    刘备如今远在幽州,难以抽身。陶谦死得如此突然,徐州只怕坚持不了几天,就会被曹操、吕布的军队攻破。

    麋竺几番思索,决定找陈登商量去路。

    他并未发现,身后的两个门客正挤眉弄眼,借用唇语传递信息。

    “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作孽太多,恐被天收。”

    “本来还想在曹军入城前抓住他,交给顾郎亲自处置,却没想到这个老头竟如此不争气。”

    “如我这般靠谱的‘老头’已经不多了。”

    “像你这般让人作呕的‘老头’的确不多。”

    两人跟在麋竺背后,身影在夕阳的照映下逐渐消匿。

    ……

    初平二年,十月,曹操与吕布的军队共同攻破徐州。

    一如先前所约定的那般,吕布占据了东海、广陵这两个靠海的郡,把下邳、彭城交给了曹操。

    当曹操来到彭城,麋竺与陈登同时拜见,满院子都能听到曹操的大笑。

    顾至本不想参与这个场合,但他今天刚好要给二公子授课。看在老板给他加了一份工资,还许诺了两天假期的份上,顾至很有职业道德地过来打卯,替二公子雕琢剑法。

    麋竺与陈登上门的时候,他与阿猊正好在院中,与两人打了个照面。

    顾至见到麋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唯一让他在意的是——麋竺身后的两个门客,不知是有什么眼疾,竟站在麋竺背后,一个劲地朝他挤眉弄眼。

    第93章 赔礼 “顾郎果然有口福。”

    那两个好似有眼疾的门客向他展示了丰富的颜艺, 让顾至想起后世搞怪的熊猫头表情包。

    顾至面无表情地看着,不确定他们是在向自己传递讯息,还是因为缺少镁、钙、维生素B而出现眼睑痉挛、面部抽搐的病征。

    两个“熊猫头”见他毫无反应, 脸颊扭得更欢。

    同样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的阿猊简直难以直视,悄悄躲到顾至身后,净化视野。

    麋竺与陈登对身后的动静一无所知,只以为这个孩子内向怕生。

    双方各自颔首,正要就此别过, 忽然,靠近内院的拱门传来一阵大笑。

    这笑声,顾至与阿猊再熟悉不过。每当大喜过望的时候, 曹操都会发出极具个人特色的大笑, 此刻也不例外。

    自从拿下半个徐州, 得知名士陈登与徐州富商麋竺要来拜访, 曹操一早上都在笑,听得顾至与阿猊险些耳朵长茧。

    跟顾至相处久了,阿猊也学会了他的死鱼眼, 时刻两条死鱼目光无神地转向拱门,看着未见其人、先闻其笑的曹操。

    曹操疾步走入院内, 迎向陈登与麋竺:“元龙, 麋处士, 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

    “见过使君。”陈登从未见过曹操,对他的热情有些吃不消,只能硬着头皮见礼。

    坐拥庞大家产的麋竺因着经营家业的缘故, 走南闯北,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倒是对曹操的态度适应良好:

    “久闻兖州牧之大名, 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他郑重地行了一礼,介绍身后的两个门客。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两位门客早已恢复严肃正经的模样,与先前的神态判若两人。

    麋竺指着左侧衣着俭朴,正气凛然,蓄着长须的中年人道:“这位是颍川郭泽,郭子舆。”

    又指着右侧锦衣缁撮,神气扬扬的青年道,“这位是巴郡甘宁,甘兴霸。”

    正神游天外的顾至陡然回神,看向右侧的青年。

    青年注意到他的视线,脸上的表情仍然严肃正经,但不知为何,顾至总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挂着一张熊猫头憋笑的表情包。

    顾至回忆着麋竺刚才的介绍。郭泽这个名字他没听过,不过既然是颍川人,大约以前与原主见过。

    而甘宁,甘兴霸这个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

    东吴名将甘宁,益州人士,早期当过游侠,与一干小弟戴着铃铛晃来晃去,被称为“锦帆贼”。

    按照时间线,现在的甘宁应该还在蜀地当他的郡丞,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徐州,还成了麋竺的门客。

    想到崩塌了一小半的原著线,顾至安详地放弃了思考。

    反正这个世界的原著剧情已经走偏,不差这一个BUG。况且,剧情崩得越多,对他来说越有利——

    这至少说明原著的结局并非不可更改,荀彧、戏志才、郭嘉……其他同僚,都能躲过既定的死局。

    曹操与麋竺等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请众人入内。

    见顾至站在原地,曹操不假思索地发出邀请:“顾郎不如同去?”

    一时之间,陈登、麋竺,以及他身后的两人同时止步,齐刷刷地朝他投来目光。

    顾至对所有不正当的加班表示拒绝:

    “主公,二公子的课业还未结束。”

    这显然只是个托词。但曹操对此早有预料,没有强求。

    等曹操与访客离开庭院,阿猊从顾至身后走出,拾起墙角的木剑。

    “先生,那两人似乎与你有旧?”

    “我不认得他们。”顾至实话实说。余光瞥见阿猊不相信的小眼神,出于严谨,他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我不认得他们,但他们或许认得我。”

    阿猊再次露出死鱼眼,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负心人。

    顾至琢磨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理解了阿猊的想法。

    抛开失忆、穿越这两个设定,单论之前那句话,听起来确实挺渣的。

    他瞧着阿猊略带谴责的眼神,不知为何,脑中竟闪过了另一张面容。

    荀攸那沉沉的视线与眼前的阿猊相叠,眼中微妙的谴责之意也完美地重合在一起,没有一丝违和。

    顾至心中划过六点省略号。

    前些日子,荀攸忽然无端生气,难道也是因为……觉得他像负心人?

    莫名窥见一点真相的顾至却觉得这个猜测非常的离谱。

    他何时在荀攸面前展现过负心的特质?

    右方小径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顾至抛开这个疑问,循声看去。

    来人正是他刚刚念着的荀攸。

    荀攸穿着赤缇色的长袍,身后跟着一个提着竹篮的侍从。看他行进的方向,似乎是来找他与阿猊的。

    果不其然,荀攸在他们面前停下。

    他的视线最初落在顾至脸上,没过多久,缓缓移向左下角的阿猊,在阿猊充满疑问的表情中,又将视线重新挪到顾至的脸上。

    顾至见他半天不说话,只一道眼神移来移去,率先打破沉默:

    “公达若是有事想说,不妨直言。”

    荀攸于是直言:“可否让二公子暂时离开一会儿?”

    顾至还未回答,阿猊便已先一步大喊:“不妥!”

    见荀攸又一次沉默,阿猊还以为是自己喊得过于大声,显得语气不善。他连忙清了清嗓,学着曹昂说话的声调,努力救场:

    “我与顾军师亲如父子,荀军师不必管我,尽可直言。”

    谁跟你亲如父子?

    顾至在心中吐着槽,只因顾念着阿猊的颜面,没有开口反驳。

    “……”荀攸持续沉默着,将目光投向顾至,像是在催促他快点赶人。

    顾至只当自己没看到,优哉游哉地站着,任荀攸目光灼灼,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最终,荀攸收回目光,忽然后退一步,并袖抬手,一揖到底。

    不止顾至被这隆重的拜礼吓了一跳,身为小辈的阿猊更是脚下一弹,针扎般蹦到另一边,努力避开。

    阿猊在心中叫苦不迭。早知道荀军师会做出这样的举措,他刚才就该自觉地避让。

    谁能想到,荀军师平时看着闷声不响,连这种事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荀攸的腰已弯下大半,被顾至托住臂膀,硬生生地止住。

    “公达何至于此?”

    熟悉的四个字让荀攸浑身一僵。想起自己曾经对荀彧说过的话,荀攸面上多了一分罕见的局促之色。

    “攸无状,不仅胡思乱想,误解了顾郎,还口出狂言,拂袖而去……”

    “……实际上你也没说什么狂言。”顾至公道地说了一句,可这句话并不能给予对方宽慰。

    顾至瞧着荀攸的神色,不好再问荀攸之前到底误会了什么,是在气什么。

    他怕他一旦问出口,眼前的大侄子就会和聊城那一晚的荀彧一样,只想独自面对着墙壁,好似多碰一下就会轻轻地裂开。

    “既然是误解,公达何必自责。”顾至扶着荀攸的臂膀,让他直起背脊,

    “公达若真的在意,下次我到你帐中做客,也拂袖离去便是。”

    “……”荀攸被顾至这奇思妙想一哽,一时之间,竟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只得将目光转向一侧,从侍从手中取过竹篮,递给顾至:

    “这是赔罪之礼……只是些许吃食,不值一哂,还请顾郎收下。”

    如果是其他赔礼,顾至还真的不一定会收,但既然是吃食……

    顾至看着眼前的竹篮,不由沉默。

    虽然他确实喜欢美食……但是曹营的人,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迟疑只持续了片刻,顾至便接过了竹篮。

    美食不可辜负……就这样吧。

    见他接过赔礼,荀攸神色略松。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荀攸便带着侍从离开,原路折返。

    顾至打开竹篮,里面盛着两道糕点,与一只玉壶。

    他给阿猊分了糕点,打开玉壶的封盖,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清香而呛人。

    竟然是酒?

    “酒香醇烈,必是好酒。”

    熟悉的声响从拱门的方向传来。

    郭嘉神色倦怠,眼睛却是极亮,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上的玉壶。

    “如此好酒,顾郎是从哪得来的?”

    “此乃公达所赠。”

    “公达?他倒是舍得。”郭嘉凑近玉壶,往壶中一看,见到了碧色且清澈的酒液,“顶好的竹叶酒。如此品相、香气,即使在荀家也不多得。”

    顾至望着手中的酒壶,颇为不解。

    他与荀攸之间分明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为什么荀攸如此郑重,又是行大礼致歉,又送格外珍贵的好酒赔罪。

    早知道里面的“吃食”这么贵重,他刚刚就不该收下。

    顾至看着手中的玉壶,犯了难。

    退是不可能再退回去了,只能将错就错。可他又不会喝酒……

    眼角扫到郭嘉眼巴巴的模样,顾至将玉壶递向一侧:

    “我不懂赏酒,奉孝若是有意……”

    “君子岂能夺人之美?”

    郭嘉把黏在玉壶上的目光强制收回,

    “何况,这是你大侄子孝敬你的,若是给了我,像什么话。”

    听了半晌的阿猊终于忍不住询问:“为什么说荀军师是先生的‘大侄子’?他与先生又无关联。”

    郭嘉的唇角挂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笑:“那自然是因为……”

    话未说完,郭嘉就被顾至堵了嘴。

    顾至往郭嘉口里塞了个硕大的糕点,硬生生地将他剩下的话逼了回去。

    “唔?唔唔?”郭嘉艰难地将糕点取下,顺势咬了一口,

    “味道不错,荀家的仆从做饭、做糕饼都很有一套。”

    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嘴上却还打着趣:“顾郎果然有口福。”

    “奉孝这些日子是否皮有些痒?我也略看过几本医术,可以帮你缓解一二。”

    “……这倒不必。”

    掂量着顾至的武力值,郭嘉决定见好就收,

    “也不知这竹叶酒是何滋味。不如顾郎饮上一口试试?”

    第94章 饮酒 “请问你,见到我家的文若了吗?……

    顾至无动且拒:“我不喜饮酒。”

    青色的酒液在玉壶中摇晃了一圈, 暗香涌动。

    郭嘉盯着壶中的美酒,缓缓展开唇角。他的眼中带着堪破一切的了然,问得不慌不忙:

    “是不喜, 还是不会喝?”

    顾至面不红心不跳地回答:“不喜。”

    不知郭嘉信了几分,只见他接过玉壶,手法娴熟地晃动,让酒香散发得愈加浓烈。郭嘉将壶口凑到顾至的跟前,过于馥郁的酒气顺着嗅觉直冲而上, 只是闻着就莫名令人犯晕。

    这点酒气自然不至于让人醉倒,哪怕明知道这是心理作用,顾至也还是向后退了半步。

    “奉孝确定要与我两败俱伤?”

    郭嘉听了这话, 反而笑得更欢:“再过一年, 顾郎就要及冠, 不学会饮酒, 以后如何与人应酬?”

    “白吃白拿即可,何须应酬?”

    郭嘉顿时一噎,哪怕明知道顾至是在故意胡说八道, 但对方每一回的胡诌,都能精准地让他失语。

    “真的不喝酒?”

    “不喝。”

    “一口也不饮?”

    “不饮。”

    “那好。”郭嘉捻起瓶塞, 将手中的酒壶盖上,

    “既然顾郎不喝, 这酒就归我了。我们到别部署衙的后堂坐坐,尝一尝糕点,说一说话。”

    正捧着一叠糕点吃成花猫的阿猊立时探头:“走走走!我也去。”

    阿猊刚挤进两人中间, 就被郭嘉按住头上的总角。

    “二公子止步。”郭嘉笑吟吟地制止阿猊,“这是长者之间的聚会,小孩子不能参加。”

    阿猊不满抗议:“你算什么长者?”

    然而抗议无效, 因为授课练剑的时间早已结束。

    “二公子,时间已到,你该散学了。”

    阿猊敢与郭嘉对嘴,却不敢和顾至呛声。见顾至站在郭嘉那一头,阿猊将眼睛睁得浑圆,带着渴求与期盼,昂首仰望:

    “先生,阿猊想去。”

    郭嘉好整以暇地抱着肘,走到树荫之下,耐心等待。

    顾至从竹篮中又取出几块糕点,垒在阿猊面前的碟子上:

    “二公子,你应当明白一个道理。”

    仰着头的阿猊抱着怀中沉甸甸的漆盘,做洗耳恭听状。

    “卖萌,对我无用。”

    “?”

    阿猊听不懂卖萌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后半句代表着拒绝。

    他垂头丧气地站着,抱着糕点碟子,一步三回头。

    顾至与郭嘉心硬如铁地站着,已经一人一块,开始吃起剩下的糕点,没人在意他脸上的忧伤。

    刻意流露出的不舍之态缓缓裂开,阿猊面无表情地抱着糕点,默默磨牙,脚步飞快地走了。

    “你对二公子还真是冷酷啊。”郭嘉嚼嚼嚼。

    “不及奉孝,奉孝怕是要被二公子惦记上了。”顾至嚼嚼嚼。

    两个嚼嚼嚼的曹魏谋士,带着荀攸赠送的糕点与美酒,来到别部署衙的后堂,光明正大地摸鱼吃糕点。

    顾至掀开竹篮,拿出放糕点的漆盘,发现盘子底下还垫着一块缣帛。

    一旁的郭嘉眼疾手快地捡起缣帛,展开:

    “此酒后劲大,不可多饮,每次小半杯,有养血安神、清热除烦、提神醒脑之效。”

    念完上面的文字,郭嘉摩挲着下颌感慨:“还挺贴心的。”

    不管是字条,还是美酒的功效,都展现了荀家人细致而贴心的一面。唯一的百密一疏,大概就是荀攸不了解顾至,不知道他从不喝酒。

    顾至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尝。

    虽然郭嘉往日和他一样喜欢胡诌,但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错:荀家侍从的厨艺确实很妙,不管是硬菜还是糕点都比别处好吃许多。

    郭嘉从里间摸出一只酒卮,倒了一杯竹叶酒,浅浅摇动杯底。

    他先闻酒香,抿了一口清酒,愉悦地眯起眼。

    “配糕点哪能用水。大侄子的心意,你真的不浅饮一口?”

    “我现在在吃的就是大侄子的心意。”

    顾至并不上当,慢悠悠地咬着糕点,配着平平无奇的清水,

    “公达特意留字提醒,‘此酒后劲大,每次小半杯’,奉孝倒满了一整杯,当心醉酒伤身。”

    郭嘉不明白顾至为何经常出言提醒,阻止自己过饮,但他明白其中蕴含的关切,每回都从善如流地接受。

    唯独这一次,郭嘉并没有将劝告放在心上。

    “这壶竹叶酒虽然名贵,烈度与其他清酒并无不同。这样的酒,即使酒量一般的人,饮满了一壶也不会醉倒。像我这般千杯不醉的人,更难饮醉。”

    顾至这才隐约地想起——古代的酒,度数其实不高。受酿酒工艺所限,此时的酒的发酵度数普遍较低。

    虽然不知道具体大概是多少度,但既然曹操和夏侯惇能面不改色地喝完一小缸,郭嘉自称千杯不醉……大概,这酒也就一两度左右?

    顾至嗅着清甜勾人的酒香,瞧着郭嘉惬意饮酒的模样,难得对酒的味道生出了几分好奇。

    他还未喝过古代的酒,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如果是一两度的酒,也就和掺了少量酒精的咖啡、饮料差不多,他大约也是能喝的。

    要不……抿一口试试?

    郭嘉察觉到旁侧的目光,将卮中的酒一口饮尽,从竹篮中取出一只拇指大的玉杯。

    “这应当就是公达为你准备的杯子,怎么样,要不要尝一口?”

    顾至瞧着那只与现代儿童退烧药计量杯差不多大的迷你杯子,又看了看郭嘉手中那半个巴掌大的酒卮。

    郭嘉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传递着蛊惑:

    “你就算现在不喝,过年时也是要饮椒、柏酒的。”

    察觉到顾至神色的细微改变,郭嘉惊讶地睁眼,

    “……你不会连椒、柏酒也没喝过吧?”

    顾至没有回答,将目光转向一侧。

    他不知道原主有没有饮过,只说他自己,在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年多里,确实没喝过酒。

    在东郡的那几个月,恰好赶上了过年。他虽然入乡随俗地买了椒、柏酒,但最后只是象征意义地沾了一滴,并没有喝。

    犹记得当时,他与荀彧一同等候岁旦。荀彧往日里只敦促他饮药,在其他的事上颇为纵容。他说不能饮酒,便也只是让他和其他孩童一样用筷子沾了一滴,就把杯盏撤了。

    郭嘉听不见顾至的心声,只百思不解地摇头:

    “连小孩子都会在过年时沾一筷子椒、柏酒,莫非顾郎能一辈子不碰?”

    “……我也沾了一筷子。”

    郭嘉刚说完就抿了一口酒压惊,听到这句,险些没一口喷出。

    他连连呛了几声,有些想笑,但又怕被打:

    “这……要不,这竹叶酒,你也沾一筷子试试?”

    “……”

    片刻后,堂屋传来郭嘉嗷嗷的大叫。

    “虽然不会医术,但我确实学过正骨的本领。”

    郭嘉起初喊着痛,等顾至松手后,他动了动肩、背,竟觉得舒坦了许多。原先因为伏案久坐而隐隐酸痛的肩背此刻前所未有的通泰。

    “感谢顾郎妙手回春,我敬你一杯。”

    郭嘉提起玉壶,往硕大的酒卮中倒了个满杯,又往鼻噶大的玉杯中倒了个半满。

    “请。”

    这正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顺便尝一尝。

    顾至真的就很顺便地抿了一口酒。清甜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并不呛口。如果再加一点气泡,倒真的很有肥宅水的感觉。

    他两口就将杯中的竹叶酒喝完,郭嘉又给他续了一杯,问:

    “如何?”

    “味道不错。”顾至实事求是地评价。

    这含酒小饮料,要放在现代,多半能成为酒吧、咖啡店的爆款。

    郭嘉见他没有丝毫饮醉的模样,放心了几分,随口询问:

    “顾郎这正骨的本领是从哪学来了?我也去学一学,以后我们就能相互正骨,缓解背痛了。”

    因为杯子太小,含酒小饮料又一次被顾至一口饮尽。

    “和掌刑的酷吏所学。”

    “……”刚才那个真的是正骨术吗?不会是体无完肤术吧?

    一想到刚才那正骨术可能是某个逼供手段的改良版,郭嘉就熄了拜师的心思,再次将两个空杯子倒满。

    “这糕点吃多了有些腻,喝点酒压一压。”

    三杯饮尽,郭嘉再次将酒杯倒满。

    “公达未免多虑,我瞧着这酒并无后劲,来,顾郎,我们再饮一杯。”

    五杯饮尽,壶中空空。

    郭嘉放下酒壶,摇头:“唉,这酒,好喝归好喝,却跟喝水一样,毫无微醺之感。”

    他捻了一块糕点,看向顾至:“顾郎,你醉了吗?”

    “并无。”

    “我也没醉。”

    郭嘉摇着头,看着眼前的糕点分裂成八块,天女散花般掉在地上,

    “好酒,好酒……”

    话语未落,他蓦然砸向桌案。

    顾至伸手挡住,避免郭嘉磕肿脑门。

    未过多久,荀彧走进堂屋。

    他看到郭嘉正一动不动地伏在桌案上,面部朝下,双手向前平举,搭在耳侧。

    顾至则坐在郭嘉身边,眸光清淡,神色平静。

    芬芳的酒气萦绕在鼻尖,似曾相识。荀彧认出酒香的来源,在附近扫视了一圈,从桌脚的边缘找到一只眼熟的酒壶。

    “奉孝莫非醉了?”

    荀彧拾起玉制酒壶,里头空空如也,一滴不剩,

    “他饮完了十年份的竹叶酒?”

    “正是。”

    杯中的清水折射着细碎的光晕,顾至抿了一口,眼中含着审视,转向荀彧,

    “你是何人?”

    咣当——

    刚从地上拾起的玉瓶再次掉落,在茵席上滚了两周。

    脆亮的撞击声狠狠撞在心尖,荀彧蓦然抬眼,跄踉而望。

    他的脑中闪过许多念头,迷失的思绪停留在戏志才那一日的坦言。

    失心之症……莫非……

    荀彧尚未从惊怔中回神,顾至已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起身挨近,在他的耳畔喷洒酒气。

    “请问你,见到我家的文若了吗?”

    第95章 醉酒 似痒非痒,似痛非痛。

    提在半空的心缓缓落下。一只轻柔的手抚平心口被捏出的褶皱, 涂上了一层糖水。

    荀彧嗅到熟悉的酒气,这才意识到顾至也喝了酒,刚才那声“你是谁”不过是醉酒之语。

    顾至看似平静清醒, 脑袋却迟钝地好似在泥地里打滚。

    见荀彧久久没有给出答案,他松开衣袖,冷不丁地捧起面前之人的脸,在对方细碎摇曳的瞳光中,认真端详了许久。

    沉默而灼热的气息蔓延。荀彧凝滞着, 进退不得。

    半晌,顾至终于开了口,迟疑地吐出两个字:

    “你好?”

    “你……好?”

    困惑的反问被当做了回应。顾至得到“回应”, 眉宇舒展, 重复着上一个问题:

    “你好, 请问你看到文若了吗?”

    冰凉而带着薄茧的触感难以忽略, 荀彧轻轻捉着脸侧的手,缓缓纳入掌心。

    “阿漻,我在。”

    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好似催眠曲, 让顾至乱糟糟的大脑变得愈加混沌。

    他艰难地思考了片刻,突然抽回被捉住的手, 往后退了两步。

    急剧的动作让他站立不稳, 趔趄地倒向一侧。

    “当心!”

    荀彧伸手欲扶, 却被顾至按着胸腔,几乎是以被制服的姿势,仰身往后倒去。

    在后脑撞在地上的前一刻, 一只手垫在他的脑后,为他缓解了冲势。

    顾至覆在他的身前,一手托在他的脑后, 另一手支着地,从上而下地望着他。

    荀彧愣怔地回望,固发的簪与发冠一同落到一边,乌黑的碎发沿着地面铺陈,有些许落在顾至的手上。

    “你把文若藏哪去了?”

    望着顾至面上未散的怒意,荀彧眼尾的惊愕与无措褪去,只余哭笑不得。

    没想到阿漻饮醉酒竟然是这般模样。

    他不知自己的解释能被对方听进多少,只是照着以往的相处,耐心地哄着。

    “阿漻先起来,好不好?”

    顾至充耳不闻,反而俯下身,凑在荀彧颈边:

    “这香气与文若如出一辙,你定是偷偷使用了文若的香料。”

    原本因为颈部异常触感而绷紧全身的荀彧,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只余下扶额的念头。

    “阿漻,荀彧荀文若就在你的眼前。”

    顾至盯着手中黑缎般柔顺的墨发,缓缓摇头:

    “文若不会有四个眼睛,两个嘴。”

    “……那是因为阿漻饮醉了,眼前出现重影。”

    “文若注重仪礼,不会在衙署披头散发。”

    “……阿漻,你是不是忘记刚才是谁摘了我的发冠?”

    “是你呀。”

    “……是阿漻你。”

    “我?”顾至挤压着脑中的水,试图回忆刚才的一切,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别骗人了,我摘你的发冠做什么。”

    “……”

    下方的胸腔隐隐震动,从内侧传来不知是笑,还是无奈的低叹。

    “你先起来,再与我分说。”

    “我想起来,但是你压着我。”

    “……我并没有。”

    何况,分明是阿漻……压着他。

    “你不让我起来,我会告诉文若。”

    “你的文若已经知道了。”

    顾至听着下方含笑的低语,拨开鬓角的碎发,缓缓俯身。

    “阿漻?”

    顾至盯着掩藏在黑发当中的一团白,惊讶地低呼:

    “这里怎么有个饺子。”

    “何为饺子?”

    荀彧听着这全然陌生的词汇,低声询问,下一刻,耳垂忽然被温热的唇瓣覆盖,留下惊栗的触感。

    满眼的星河,都在此刻被剧烈的震颤绞碎。

    “阿漻——”

    齿尖摩挲着耳廓,似痒非痒,似痛非痛。

    “这个饺子好奇怪。”

    偏偏,始作俑者语带困惑地说着,伸手戳着发红的右耳,

    “不仅咬不动,还是红色的——玫瑰馅?”

    急促的呼吸带着隐隐的震颤,那“饺子”愈发通红,仿佛有一团赤色的火即将迸裂。

    顾至还想尝尝“饺子”的味道,可在又一次俯身前,忽而天旋地转,视线更迭,再回神时,顾至已仰面躺在茵席上。

    原本在他身下的人,此刻已与他调换了方位,双耳通红,面色铁青地捂住他的眼。

    哪怕大脑仍然一片混沌,顾至也隐约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惹了祸。

    眼前被手掌覆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能听到艰难平复的呼吸与心跳。

    虽不明缘由,他却升起一阵难言的愧疚:

    “对不起。”

    盖在眼前的手蓦然一僵,徐徐移开。

    “这并非你的错,无需道歉。”

    荀彧揽着他的身,将他抱到榻边,轻拂他唇角的一道红印,

    “怎么还能咬伤自己?”

    顾至怔怔地望着前方的人影,忽然低不可闻地喊了一声:

    “文若。”

    温柔的指尖停在他的唇角,一动未动。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柔软的指腹逐渐收回,荀彧的眼中聚集着明澈而邃密的光,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阿漻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为何……要为我去冒险?”

    以顾至的脾性,他本不该为了东郡而奔波,更不该在枣祗面前毛遂自荐,以身试险。

    荀彧不确定顾至现在有几分清醒,更不知自己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剖明心迹。

    他难以辨明这道情感的来源,亦无法百分百确定它的轨迹。

    顾至捂着昏沉的额,似回答,似自语:

    “因为我不会痛。”

    甚至不会死。

    他的穿越,每一回都以原主的死亡为起点,以自己的死亡为终点。

    每当他在平行世界结束性命,他都会回到现代,回到穿越前的那个时刻。

    不会真正死亡的异世界,对他而言就像一个虚假的世界。

    可异世界的人,分明又是活生生的。

    唯有他,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的怪物。

    “即使不会痛,阿漻仍会受伤。”

    低叹般的话语从前方传来,顾至蓦然抬头,诧然而望。

    “我不愿阿漻受伤,更不愿阿漻因我犯险。”

    荀彧凝望着他,眸中承载着他所看不懂的认真与珍重,

    “锋刃易断,强兵易折。我知阿漻身手过人,却因一己私心,希望阿漻时时以自身为先,永远不要犯险。”

    顾至几乎要被那道目光灼伤,仓促地别开视线:

    “我是异类……”

    “你岂会是异类?”

    “若我并非异类,岂会死而复生?”

    荀彧陡然一怔,停在他颊侧的食指微微发颤。

    僵滞的指尖艰难地向下,若有若无地停在颈侧那条浅黄色的丝绦上。

    无法消失的伤痕,无法干涉的过去,如同一道崭新的刀创,嵌在他的心上。

    他的声嗓艰涩而沙哑,带着隐约的铁锈之气。

    “那我……情愿你是异类。”

    顾至低垂着视线,胸腔的心跳剧烈鼓动,难以辨认是因为酒精而带来的震动,还是其他。

    “我……”

    顾至正要开口,忽然神色一变。

    他拔出腰间的短匕,猛地掷向门外。

    “嘶——”

    一声短促的低呼,院中那人立即躲在树后,短匕从他的鬓角削过,削断了几缕头发。

    “看来你确实命大。”

    那人的身后,一个中年男子捋着胡须说着,正是麋竺带来的两个门客中的长者——郭泽。

    被削断鬓发的甘宁心有余悸地按着太阳穴,龇牙咧嘴:

    “喝醉了酒还能有这个准头,要不是我躲得快,你今日就要给我准备棺椁了。”

    “谁让你狗狗祟祟,躲在这偷看旁人缱绻亲热。”

    郭泽毫无同情心地指责着,

    “早让你走,你偏不,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算被铡了狗头也是应得的。”

    荀彧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缱绻亲热”这四个字:“……”

    即使心中泛着绵密的异样,他仍然从容而立,坦然地看向两人:

    “请问二位尊姓大名,来此有何指教?”

    捂着鬓角的甘宁探头看向屋内,只见顾至正乏力地倚在榻边,似是不堪酒力,晕眩地抱头。

    荀彧察觉到他的目光,无声地向旁侧迈了一步,挡住甘宁投向里屋的视线。

    郭泽道:“郎君不必紧张,我二人来此,原本是想和顾郎叙叙旧,无意打扰二位的好事。”

    荀彧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解释方才的意外,只询问另一个问题:

    “二位认识顾郎?”

    “曾经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过。”

    郭泽从怀中取出一片缣帛,走上前,递给荀彧,

    “这是顾郎曾经托付给我的物件,还请郎君代为转交。”

    甘宁摸着缺了一块的鬓角,忍着烦躁。等郭泽说完,他立即毫不留情地转身:

    “快走。我怕继续留下来,会忍不住冲进去打那醉鬼一顿。”

    郭泽对他的气急之语不予理会,只是对荀彧道:

    “让郎君见笑了。”

    荀彧扫了甘宁一眼,面向郭泽:“二位可有话要传达?”

    郭泽看了他许久,忽然开口:“笮融欲设计谋害孙坚,九江等地或有大乱。”

    虽不知这话是早先便决定传递的讯息,还是临时起意的提示,荀彧仍郑重道谢:

    “多谢。”

    里头隐隐传来一声干呕,荀彧神色骤变,眸中克制不住地溢出些许担忧。

    郭泽捋须而笑,从袖囊中取出一块干硬的胡饼,在甘宁出声讥嘲前,趁着他张口的瞬间,猛地塞进他的口中:

    “郎君进去吧,我二人还要去找主君,就此别过。”

    甘宁差点被饼噎得翻白眼,好不容易取出饼,唇角已被硌得生疼。

    “你这饼莫非在廊下风干了十年,怎这般硬实?”

    相处多年,甘宁早已习惯郭泽的“意外之举”,倒是没有生气。

    郭泽却没有对他客气:“不及你的嘴硬。”

    两人绊着嘴离去,荀彧再顾不得其他,疾步回到屋中。

    “阿漻何处不适?”

    顾至捂着晕眩胀痛的头,听到耳边忽远忽近的声响,勉强睁眼。

    “头疼,想吐。”

    第96章 后续 被停滞的时间冻结。

    荀彧扶着他躺下, 到里屋兑了一杯温水,重新回到榻边,让顾至靠在自己身上, 将杯沿轻轻地抵在他唇边。

    “喝几口水压一压,能好受一些。”

    混沌的大脑没有丝毫反应能力,只依着耳旁之言照做。

    顾至饮了几口水,隐隐约约的恶心感散去不少。

    “方才外头的是何人?”

    “那二人是你的旧识。这是他们方才留下的物件。”

    方才丢掷匕首时,顾至起得太猛, 又耗费了太多气力,此刻头晕乏力,软绵绵地靠在荀彧身上, 竟没有意识到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对。

    等他看完缣帛上的内容, 对着第一排写着的“显色剂”三个字呆了一会儿, 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热度。

    “……”

    好消息, 他的头不那么混沌了,酒醒了一半。

    坏消息,他正靠在荀彧的身上, 而且刚刚好像做了一些不得了的事。

    荀彧坐在顾至身后,看不见他极速变幻的神色, 只因他沉默地有些久, 担忧地俯身查探。

    满脑炸着火星子的顾至很想删去今天的所有事, 读档重来。但他没有读档器,就算自欺欺人地忘记刚刚的窘相,也不能让自己做过的事消失。

    他只得转过头, 想再次郑重地向荀彧道歉。然而,在他回首的那一刻,柔软的黑发拂过脸颊, 比黑发更加柔软、带着几分湿润的物什轻轻擦过唇瓣,让他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荀彧同样因为这个变故怔愣,垂着头,仿佛被停滞的时间冻结。

    “……”

    顾至现在已经不再想着读档重来的事了,他现在只想删号。

    书案旁忽然传来动静,惊得顾至与荀彧同时往两旁闪避,背对着背,拉开一段距离。

    醉倒在桌案上的郭嘉突然像一根直立的天线,猛然坐直,拳头握成空心的形状,好似举着一只酒杯。

    “公达,你这酒和水也没什么两样,再干!”

    含糊的大舌头正在胡言乱语,郭嘉对着空气举着空拳,学着曹操的模样长笑三声,

    “有此美酒,夫复何求?”

    咣——

    郭嘉又一次头向下倒在桌上,这一回,因为旁边无人,他的头结结实实地砸在案上,发出老大一声震响。

    光是听着,顾至就替郭嘉感到疼痛。

    荀彧当即起身,到郭嘉身边查探。

    见郭嘉只是额头起了一道浅浅的红印,并无大碍,荀彧找来侍从,让侍从送郭嘉回去。

    处理完这一切,荀彧转过身,便看到榻上贴着一张完整铺开的衾被,某人藏在衾被之下,连头都埋在衾被内侧,一声不吭。

    无法排解的窘促逐渐绵软,他走到榻边,在边缘坐下。

    “蒙着头,明日只会更加头痛。阿漻若想独处,待喝了醒酒汤……”

    衾被缓缓拉下,露出一双眼,又缓缓向下,露出一只鼻。

    “今日,对文若不住……”

    荀彧坐在榻边,替他抹去前额闷出的汗水。

    “阿漻勿要多想,不胜杯杓,人皆有之。改日若是我饮醉了酒,需得劳烦阿漻看顾着一些。”

    听着荀彧一如既往,真挚温柔的宽慰,顾至想起不久前的一幕幕,想起当时荀彧眼中让人沉醉的光辉,好不容易压下的醉意再次上涌,令他目眩。

    “只是过饮伤身,下回可不能喝这么多了。”

    第二句叮嘱紧随而来,顾至感受着额角传来的温度,忽然觉得困意上涌。

    他终究没能喝到备好的醒酒汤。

    攒在手心的缣帛落在地上,一只修长的手拾起缣帛,叠好,轻轻放在枕边。

    顾至好似一整夜都在云端沉浮。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蒙地睁眼,天色已亮。

    他大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不但梦见自己对着文若胡言乱语,把耳朵当成饺子啃,还梦到文若将他抱到榻边,轻抚他的唇角,在转头的时候不慎触碰到彼此的……

    总之,因为他最近生出了一些奇怪的念头,他的梦也变得奇奇怪怪。

    好在如此尴尬的境地只是一个梦,不为外人所知。

    顾至轻快地伸了个懒腰,正要下榻,忽然看到枕边放着一块缣帛。

    打开缣帛,“显色剂”这三个硕大的汉字跳入眼中。

    “……”

    甘宁,郭泽,真是谢谢了,让他知道昨天的一切不是梦。

    顾至捂着额,开始头疼不已。

    这个写着“显色剂”的缣帛疑似与原主留下的那卷“无字天书”有关,可是顾至现在完全没心思理会这个,他满脑都是昨天发生的一幕幕。

    喝酒误事,先人诚不欺我。

    接下来的半个月,顾至难得化身工作狂魔,每天在署衙打卯干活,不再溜达摸鱼。

    郭嘉对他突如其来的认真很不适应,更对那天发生的事充满疑问。

    “那酒的酒劲确实冲人。喝到后头,我几乎人事不知,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摸着并无明显伤口的前额,暗生疑惑。

    自己分明没砸到头,怎么脑瓜子跟敲水缸似的。

    再看明显和往常不一样的顾至,郭嘉断定那天一定发生了大事。他凑到顾至身侧,不厌其烦地追问:

    “那一日顾郎没有饮醉?”

    正在竹简上书写的毛笔一顿,顾至随口答道:

    “自然是醉了。”

    回答得如此坦然,倒让郭嘉不好继续询问。

    若是两个人都醉成烂泥,顾至自然也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异样,怕是另有原因。

    郭嘉暂且放下疑问,环顾四周:“文若呢?”

    “文若这几日常被主公传召,忙于军、政诸事。”

    顾至继续落笔,处理公文。倏然,一颗圆润的脑袋出现在旁侧,几乎要挡住他的竹简。

    来都来了,顾至顺势在那脑袋上面画了个酒瓶的图案。

    郭嘉无声叹气,并未擦去前额的墨迹,仍由墨迹风干:

    “我只是想问问——你与文若最近可闹了别扭。”

    “以文若的性子,岂会与旁人闹别扭?”

    “文若自然不会,但是顾郎会。”

    顾至一语不发,在先前画下的酒瓶上飞快地写下一行草书——千杯不醉。

    “奉孝多虑,我自然也不会与文若闹别扭。”

    郭嘉任他在自己的额上涂画,侧着眼,在砚台上摁了一把墨,回敬到顾至的脸上。

    六道墨水制成的杠杠,左右各半地出现在顾至的脸颊上,仿佛山猫的胡须。

    “扯平了。”

    当场有仇就报的郭嘉坐在顾至对面,给自己斟了一杯凉水。

    “那笮融也是个狠人,竟与张邈兄弟联手,伙同荆州牧刘表的部将黄祖,联手将孙坚截杀。”

    郭嘉饮着凉水,缓缓摇头,

    “孙坚果然恃勇冒进,即使看破了拙劣的诱敌之计,也仍然一头闯进陷阱之中,只为了在险境中获得最大的利益。”

    “可这‘最大的利益’,又岂是这么好获得的?亲探虎穴的结果,唯有殒命身亡。”

    从年轻时候起,孙坚就时常冒险赌命,在生死间谋夺机遇。

    他靠着这个做法获取军功,向袁术投诚,逼得西凉军节节败退,成功地蚕食袁术的势力,却也因它丢掉了性命。

    郭嘉闲聊般感叹着孙坚的早逝,一个转眼,发现顾至严阵以待地坐着,甚至因为孙坚的这个消息而露出近乎凝重的神色。

    “顾郎怎么了?”

    “无事。”

    顾至只是这么说着,心中的思虑无法诉诸于口。

    如果孙坚能因为蝴蝶效应而活下来,那便意味着这个世界其他人物的轨迹也能轻易撼动,只要稍稍注意一些,就能更改荀彧、郭嘉等人的结局。

    原以为孙坚杀了袁术,占据了袁术的势力,他的命运线已避开原著的束缚。

    可是……这个世界的孙坚竟还是死于截杀,他的死亡仍然与黄祖有关,只不过是多了一个笮融。

    吞并袁术势力的孙坚又一次死于黄祖之手,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顾郎?”

    见他脸色不佳,郭嘉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周,

    “你真的没事?”

    “大约是有些累了。”顾至将毛笔放在一旁,合上竹简,

    “字太密,看着头痛。”

    “那就随我出去松快松快。”郭嘉发出邀请,“隔壁那条巷子新开了一家酒肆,里头贩卖的浊酒别有风味。顾郎既然学会了饮酒,那正好,随我去喝几杯,一解疲乏。”

    他将顾至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得明明白白,愉悦地起身,却在门口看到两个熟悉得让他后背发凉的身影。

    眼角扫到郭嘉蓦然僵成石头的躯壳,顾至若有所感,回头看向大门。

    荀彧与戏志才一左一右地站在门旁,同时盯着郭嘉,神色不明。

    顾至当即起身为自己澄清:“我并未答应。”

    饮醉的教训才过去半个月,他当然不会再次明知故犯。

    这一起身、转身、辩白,荀彧与戏志才同时看到他的脸,顿时,两个人的面部先后现出些许异样之色。

    再看郭嘉额头的酒瓶与大字,两人已瞬间明晰了前因后果。

    “千杯不醉,就你?”

    戏志才仍记得半个月前郭嘉灌倒了自己也灌倒了顾至的事,不由开口讥诮。

    郭嘉口中发苦。若在往日,他怎么也得为自己分辨几声,可他刚刚说了危险的话,怕是会被眼前两人一齐抓着清算,那还能在口角之事上计较。

    荀彧从鞶囊中取了一块葛巾,用水打湿,为顾至擦拭面上的墨痕。

    郭嘉见他旁若无人、细心专注的模样,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志才还在这,文若你也太大胆了些。”

    “少攀扯旁人。”

    戏志才却并未理会郭嘉的调侃之语,仿佛面前这一幕,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真正大胆的是何人,郭奉孝你心中有数。”

    第97章 无字天书 我要救他。

    郭嘉忽然觉得孤立无援。

    “不知为何, 竟想念起陈公台来。”

    假如陈宫还在,如今被多方针对的人一定不是他。

    对于郭嘉的长吁短叹,顾至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 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倒是郭嘉的上一句话让他有些在意。

    “多谢文若,我自己来便可。”当着戏志才与郭嘉的面,让荀彧为他擦拭,确实有些不妥。

    出于不明原因的局促,顾至利索地接过葛巾, 胡乱清理着墨痕。

    粗糙地抹了一圈,一抬眼,另外三道视线同时聚集在他的身上。

    “喔。”异样的音节从郭嘉口中发出, 比当初踩着脖子的怪笑更多了一分刻意,

    “顾郎以往不拘小节, 从不在意这些, 也不会与文若客气。怎么今个儿忽然开了窍,知道要避嫌了。”

    抓着葛巾的手一顿,顾至还未想到反驳的话, 就瞧见戏志才从盥洗盆边拿了一块抹布,走到郭嘉的身旁。

    “你若羡慕, 我也可为你擦拭。”

    被这个看似病弱、实则力大无穷的大老哥擦一把脸, 那不得脱三层皮?

    何况大老哥拿的还是用来抹桌子的粗布, 比寻常的布毛糙不少。

    郭嘉再次认识到“言多必失”的道理。他向后挪了两步,飞快地躲到顾至身后。

    “你该替顾郎擦拭,阿兄为阿弟擦脸, 天经地义。”

    郭嘉本只打算祸水东引,却未想到,他的话让戏志才兀然愣神, 停在原处。

    屋内陡然一静。旁观着好友们混闹的荀彧接过戏志才手中的布,放回架上。

    “志才不是有事要与阿漻说?”

    顾至不明白戏志才为何愣神,但他看出了荀彧的打算,顺着刚才的话说道:“阿兄,我也有事要与你说,可否到你屋里坐坐?”

    那一瞬的失神被及时掩饰在平静的面容之下,戏志才带着顾至来到住所,引他入座。

    “阿漻先前托大公子找的那几株花草,如今已被收齐。大公子让我转交给你。”

    顾至让大公子曹昂帮忙寻找的花草正是“显色剂”的原料。

    第一次拿到写有显色剂的缣帛,即使还在酒醉状态,他也呆愣了许久。

    无他,只因为上面的文字是用简化字所写,还是熟悉的狂草,这让他对原主的身份有了新的猜想。

    用来制作“显色剂”的原料是五种花草,在这个世界不算罕见,但要收集齐整也需要一段时间。顾至便嘱托了万能又贴心的曹昂,让他帮忙派人寻找。

    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曹昂并没有直接将东西交给他,而是找上了戏志才,让戏志才代为转交。

    “大公子此举何意?”

    “兴许只是提醒。”戏志才打开木架上的漆盒,取出里面的一只布囊,递给顾至,“他已知晓你我的关联。”

    许久没提起“顾彦”这个假名,顾至差点忘了眼前的某人在原著中可是堪称大反派的存在。

    戏志才就是顾彦这件事,他们隐瞒了曹操这么久,想要突然爆马,还得让曹操打消心结,真的挺麻烦的。

    “不过小事。”

    戏志才仿佛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

    “半个月前,醉酒那一日,你与文若之间……”

    话还没说完,顾至后背就炸起了细细密密的寒毛:

    “那一日,我不过与奉孝一样,饮醉了酒,在榻上睡了一整日。”

    洞悉一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看破不说破。

    “当时郭奉孝说了什么,让你心绪不佳?”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顾至愣了好一会儿。

    回忆着当时的情状,他隐约明白戏志才口中的“心绪不佳”指的是什么。

    他听到孙坚的死讯,为未来是否能成功改变其他人的命运而疑虑。

    “孙坚竟死得如此突然……”

    而且与原著线几乎殊途同归,同样绕不开黄祖的截杀。

    “那一日你与郭奉孝醉了酒,晚上的会议并未在场。”

    戏志才仿佛看穿他的所想,开口解释,

    “那位麋竺麋从士果然家财万贯,手眼通天。门下那近万数的食客,竟能探查到九江的重要讯息。”

    九江正是孙坚从袁术口中抠出来的领地之一,顾至当即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麋竺向主公提供了有关孙坚的情报?”

    这么说来,孙坚的死不全是偶然?

    “战场上的生死,意外有之,但更多的是人为。”

    意有所指的话语,暗示着其中的真相,

    “笮融、张邈与黄祖三方势力的牵线,少不了后方的推波助澜。”

    顾至讶然抬眸:

    “那豫州……”

    “豫州自然也被主公提前安排了人马。趁着九江大乱,孙策兄弟与孙氏部将不得不折兵回返,枣祗与曹仁已借势拿下梁、沛两国,在颍川大破张济的军队。”

    这应当是刚刚从前线传来的军情。能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夺下两个诸侯国,还击破张济在颍川的军队,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为之前被夺粮的憋屈局面出了一口恶气。

    “笮融、张邈必会与孙策争夺九江、丹阳。”

    想到笮融在史书与原著中的作风,那一边杀新主一边挖取遗产的架势,岂会轻易放弃扬州这块肥肉?

    这两人与孙氏部队,还有得争。

    “阿兄……如今对笮融究竟抱着怎样的打算?”

    这个问题他早先也问过一回,那时的戏志才并未明确回复。

    而今,听到他的再度询问,戏志才不再隐瞒,语气平静而冷峭。

    “若让他步上陶谦的后路,轻易地死去,未免太便宜他。”

    果然,陶谦的死藏着阿兄的手笔。

    顾至肯定了心中的猜测,想着原著中“顾彦”的几次兴风弄雨,决定安心地做一个甩手掌柜。

    他回到自己的卧房,按照缣帛上的指示调配,挤出了一团黏糊糊的植物汁。

    他将植物汁挤在竹简上,用油灯小心地烘烤、晾干。半刻钟后,深紫色的文字在竹简上浮现,仍是他熟悉的简体字,熟悉的草书。

    [《大魏枭雄志》全员HE线实况。]

    只看到第一句,顾至就猛地一怔。

    即使之前已多次通过细节做了相关的猜测,但这还是第一次,以石锤的方式,将“原主”的来源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一周目方案:基建。

    过程:割据一方,招揽人才,提升粮产,兴修水利,研究火药、三酸二碱等物。

    成果:天降陨石,时间线重启。

    吐槽:????不是,发生了什么(懵)?

    是因为原著没有带基建标签,这次发展路线与原著的主题冲突,所以来个宇宙意志的制裁是吗?

    好消息,世界线重启了。坏消息,陨石砸得耳朵嗡嗡作响,比郭奉孝的山歌听着还难受。]

    一周目?世界重启?

    顾至消化着这段话,心脏砰砰直跳,几欲跳出喉口。

    这个世界,竟然会重启?

    [二周目方案:匡扶汉室。

    过程:游说张温、皇甫嵩、朱儁,杀董卓,保刘协,平祸乱。

    成果:火山喷发,时间线重启。

    吐槽:????洛阳附近哪来的活火山???]

    [三周目方案……]

    顾至看着竹简上的描述,越是阅读,脸上的神情越是微妙。

    接下来的三到六周目,他经历了各种尝试,包括联合世家阻止曹操称公,投效其他势力,归隐避世,迎立陈王刘宠。每一回都会因为各种意外——或者可以称之为冥冥之中隐藏的规则——导致时间线被重启,一切从头再来。

    终于,七周目,他忍无可忍。

    [说真的,以往我从来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傻事,但是这个世界有大病,总是重启。好在,只要在异世界死亡就能回到现代,我还有一条无往不利的退路。必须得承认,伤害自己很傻,但是留下来显然更傻。]

    [七周目:开局杀。坏消息,时间线又重启了,但我没有回到现代。]

    顾至翻阅着熟悉的字体,眉峰越皱越紧。

    仿佛隔着时空,与过去的自己对话的新奇感,只持续了几秒就荡然无存。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竹简上的内容所慑,全身心地沉浸其中。

    [针对这个变态的世界,我总结了以下几点。]

    [1、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主题、主角、主线,不然世界会出bug,莫名其妙冒出各种自然灾害,导致世界线毁灭,时间倒退到剧情开始之前。]

    [2、在走完原著时间线之前,可以用特殊的方法重置世界——改变主线,让身为原著主角的曹□□亡,或者“我”死亡。一旦世界重置,“我”将回到第一次穿越之后,剧情线开始之前的某个时间点。重启次数越多,回返的时间点越接近原著第一章的节点——曹操与夏侯惇到扬州招募新兵,在龙亢河边,士卒皆尽背叛。]

    [3、重启并非没有代价。我感觉我的记性变差了,经常出现记忆断层或者混乱的情况,有时还会失控……重启后,颈部的伤痕并没有消失。或许,这并非真正的重启,至少对我而言,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或许是记忆,或许是自我认知,或许是理智——在一点点地流逝,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大魏枭雄志》,原著线结束时间:公元213年。目前启动8次,重置7次。根据每次重启时间的间隔,与原著第一章的时间点,这个世界大概还能重启10次。这次重置后,为了防止下次连重启的事也忘了,我会把这个竹简进行特殊处理,交给最信任的人。反正每次重启,时间线都会推后一截,不怕竹简凭空消失。]

    [现在是第八次。我真的要继续打全员HE吗?说真的,既然改变世界主线容易崩盘重启,那我只要摆烂地走完剧情,将时间线推到公元213年,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吧?几个周目下来,我身边熟悉且在意的朋友只有志才、郭奉孝、老甘……老曹就算了,忽敌忽友,把他放生吧。我要摆烂走剧情了。]

    后面是大段的空白,直到最后,留着少许血印的地方孤零零地写着一句话。

    [我要救他。]

    第98章 卑劣之吻 垂落一片轻软的倒影。……

    前面都是笔走龙蛇的草书, 唯独最后四个字,端正而锋锐,仿佛要穿透竹简, 刻入灵魂。

    “他”是谁?

    一个猜想骤然浮现,顾至极力忽略心头的躁乱,用显色剂反复擦拭空白的竹片。

    那片空白始终一干二净,仿佛是它的主人忘记书写,抑或是不愿提及。

    顾至皱眉, 将竹简翻到背面,重新涂上草汁。

    竹简的背面出现新的文字。

    [志才:不去瘴气之地。]

    [奉孝:重点不在禁酒,需少饮, 但更重要的是加强锻炼, 避免风寒、燥湿等外邪犯体。不去严寒之地。]

    [文若: ]

    后面还有关于其他人的注释, 顾至已无暇去看。

    冒号后面的大片空白让他的思绪也随之一空, 无法思考。

    只有文若的这一段是空白的。

    难道……“他”没有找到解救文若的办法?

    [公元212年,侍中荀彧薨逝。]

    冰冷刺骨的原著在脑中浮现,顾至蓦然合上竹简, 摁着发胀的眉心。

    多周目循环,来自游戏术语, 意思是“重启剧情, 叠加新的线索”, 每次开启的新周目都会与上一次不同。这个概念与模式经常被文学作品使用。

    它与平行世界的区别在于,多周目模式通常只有一个世界,一条时间线。如果改变了过去, 变数并不会衍生出新的平行时空,而是直接作用于未来。

    在上大学时,与循环有关的电影他不说看过百八十部, 也有四五十部。

    这些作品大约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类似《恐怖游轮》的无解型循环,另一类则需要达成特定的条件才能终止重启,例如完成使命、解开谜题、改变悲剧、熬过关键的时间点等等。

    如果他真的在这个世界“重启”了很多回,他一定会按照这类作品的套路反复尝试,直到找到最合适的选项。

    顾至重新翻阅竹简,盯着“招募新兵”这几个字。

    他醒来的时机已无限接近于原著的开头,如果竹简上的第二条规则是正确的,那么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重启”。

    最后一次……

    顾至心中微沉,反复重读前文,试图寻找被他遗漏的线索。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排除摆烂的八周目,他后面应当做过九次尝试。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经历这么多次尝试,他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更不可能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竹简厚重如铅,沉得难以握持。

    他攫紧竹简,从竹简的首段开始,逐字逐句地重读,在背面有关荀攸的注释中看到一句话。

    [荀氏之心结,皆在己身,非惟外物。]

    文若的心结,也在己身。

    意识深处短暂地划过一道流光,顾至想抓住那道思绪,却怎么也捕捉不住。

    少许模糊而纷乱的画面兀然浮现,迸裂四散。

    他靠着墙脚坐下,抱着膝,将头埋在膝前,极力回想刚才一闪而过的画面。

    那应该是一段重要的记忆,破局的关键,或许就藏在那些画面中。

    “……”

    隐约觉得自己记得但就是想不起来的感觉,像极了高考最后十分钟,死活想不起数学公式的烦躁。

    他埋着头,抓着鬓边的碎发,一遍遍去捕捉那道灵感,一次次折戟。

    碎发被他薅掉了几根,在他把自己的鬓角薅秃之前,一双温暖的手蓦然抱住他的肩背。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涌入耳中,仿若隔了一层坚冰,模糊难辩。

    “阿漻……阿漻!”

    被压得发酸的面颊被一只温热的手小心抬起,荀彧跪坐在他身前,眼中摇曳着焦灼的火光,

    “你身上哪一处不适?哪里疼?”

    炙热的温度触及腕骨,欲要替他把脉,被顾至反手抓住。

    他抓得极紧,几乎要在荀彧手上嵌出一道伤痕。可荀彧无暇顾及疼痛,只愈发焦炙。

    “我去找疾医来——”

    “文若,我无事。”

    顾至彻底回过神,下意识减轻手中的力道,却仍然握着,没有放开。

    另一只手将竹简扣在怀中,藏在衣领间。

    “方才只是做了噩梦,一时未能回神。”

    荀彧面上的担忧并未消散,比往日少了几分血色:

    “当真无事?”

    为了证明没事,顾至极其麻溜地起身,力气之大,连半抱着他的荀彧都被“滋溜”一下,被带得站了起来。

    被迫站起身的荀彧:“……”

    荀彧好似有话想说,但他终究咽下口中的难言之语,反扣住顾至的手腕,专心把脉。

    等核实脉象,确定顾至并无大碍,又见顾至的脸色与神情已恢复正常,他才放下心,伸手拂去顾至额前的汗水。

    “严冬腊月,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前额传来的热度轻柔而温缓,抚平所有的惊悸与彷徨。

    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对上那双格外专注,仿佛只看着他一人的栗色眼瞳,顾至攒紧怀中的竹简,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

    “文若这般待我,若我动了心,可如何是好?”

    落在他前额的长指一顿,荀彧眸中的光影明灭缭绕,无声照映着他的身影。

    沉默持续蔓延,顾至不由后悔刚才的冲动。他正想找个理由把话收回,就听荀彧平缓而郑重地开口。

    “彧双亲大故,家中有四位兄长,今岁二十又三,尚未婚配……”

    似曾相识的话语娓娓而出,顾至一字不漏地听着,神色几变。

    类似的话,戏志才也说过一回。

    当时戏志才因为误解了他与荀彧的关系,向他介绍荀彧的家庭状况。而现在,荀彧忽然开始自述,莫非——

    好不容易冷却的思绪再度混乱,顾至怔怔地望着那双清透恳挚,满载着他的眼,听着耳中的泠泠之音。

    “所以……”

    所以……什么?

    荀彧停顿许久,眼睫微微振动,垂落一片轻软的倒影,

    “……”

    沉默,仍然是绵长而空旷的沉默。

    顾至的所有思绪都被凌乱的信息占满,一侧是前路未知的轮回,另一侧是郑重而克制的自述。

    [我要救他。]

    [荀氏之心结,皆在己身,非惟外物。]

    文若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心念交错。

    原著线关于几个谋士的结局,都遵照了历史,与史载大差不离。

    《大魏枭雄志》中并未详细记载荀彧的离世,只遵照212年这个时间点,将这件事模糊地带过。

    而在史载中,关于荀彧的死因有着两种说法。

    以忧薨,以及……隐诛。

    [荀氏之心结,皆在己身。]

    他与荀攸的死,更多在于内心的症结。

    顾至盯着眼睑下方细微颤动的倒影,上前倾身。

    心存死志之人,大多对世间了无牵挂。

    如果,让文若始终留有牵挂,是否就能……

    他几乎生出一个卑劣的念头,这个念头如野草般滋长,捆缚全身。

    顾至抬起手,搭在荀彧的颈后,伴着彼此清晰的呼吸,缓缓靠近。

    荀彧没有动弹,更没有后退。他蓦然抬眼,澄澈的瞳孔倒映着顾至的眉眼,盛着煌煌日光。

    当呼吸挨得极近,唇瓣之间只剩半寸距离,顾至看不清荀彧的神色,唯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一丝愧疚与犹豫涌上心头,顾至压下心中的杂念,缓缓贴上那片唇。

    他的唇冰凉而干燥,极轻地拂过温热的唇瓣。

    一触即离,顾至正要退开,却有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揽住他的背,延续了这个若有若无的吻。

    ……

    十二月,各地准备腊祭,焚香点烛,格外热闹。

    这份热闹,不仅来自忙于腊祭的民众,更来自各州的州牧与太守。

    幽州传来刘虞被杀的消息,杀死刘虞的正是公孙瓒。公孙瓒在诛杀刘虞之后,自领幽州牧,除了辽东、中辽、辽西三郡被公孙度占领,其余地界都落入公孙瓒的手中。

    袁绍收到刘虞的死讯,当即让身为记室的陈琳写了一篇檄文,痛骂公孙瓒的无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袁绍想与幽州开战的意思。

    公孙瓒夺取了幽州,却不得民心,本就心烦。这时袁绍主动来招惹他,公孙瓒岂有不管之理?当即与青州的吕布结了盟,意图两面夹击,从河间、清河切入,截断袁军在渤海郡的补给。

    袁绍被气得两眼发黑。

    “吕布这奸邪小儿,昔日我放过他的青州,饶他一命,他竟如此回报于我!”

    怒骂声中,袁绍的谋士与他同仇敌忾,唯独荀谌一言不发,在人群中走着神。

    袁绍这番指责毫无道理。他本就与吕布有一些旧怨,后又偷袭青州,就算最终因为曹操谋士的劝阻而撤了兵,没给吕布造成太大的麻烦,那也算招惹了吕布。

    吕布不记恨他就不错了,岂能指望吕布“知恩图报”?

    荀谌心中不认同,并未贸然开口。他的思绪胡乱游走着,突然想到了青州那回——由曹操派来的使者——那个以玉簪固发的少年。

    那支玉簪的材质与纹路太过眼熟。他曾在家学的堂上,睖睁着眼,对着五弟的发簪整整看了十年,即使那支玉簪被重新打磨过,改了形状,他也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再看那打磨的手法……同样透着诡异的熟悉感。

    来自曹营,戴着这么一支玉簪,腰间的挂饰、剑格、佩囊,每一件东西的风格都让他熟悉得眼疼。

    他的五弟,荀氏文若,总不至于认了一个只比他小四、五岁的干儿子吧?就算是假子,这么大的个头,也不该面面俱到,当个孩童来养。

    荀谌一瞬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即使再眼疼,也忍不住频频看向那个姓顾的谋士。

    文若让他的心中之人“全副武装”地来袁营晃一圈,莫非是在提前与他通气?

    他们的父母俱已不在,兄长如父,确实该让他与其他兄长掌掌眼……只是这男子的好歹,他也相看不来啊。

    远在兖州的顾至忽然鼻子发痒,很想打喷嚏。

    第99章 退无可退 心慕已久。

    荀彧走到顾至身前, 替他挡住少许寒风:“离祭灶还有一会儿,不如先到檐下避一避风雪?”

    回廊的漆柱上结了一层雾凇,少量雪花从廊外飘入, 落在荀彧如墨的发上。

    咫尺之隔的美景让顾至不由将视线偏转了些许,掠过黑云般的发丝,看向远处。

    远处有红梅绽放,被纷飞的雪雕琢着格外诱人,却因为他眼前的人而黯然失色。

    “好。”

    他垂眸应下, 随着荀彧一同往檐下走。

    落在旁侧的云袖鼓动,被寒风荡出一条豁口。冷风顺着宽阔的袖口钻入衣中,一路向上, 啃噬着热气。

    属于冬季朔风的寒意还未来得及带走手臂的温度, 逐渐发凉的指节已被另一只灼热的手悄然握住, 驱走了严寒。

    顾至指尖蜷动, 下意识地想要抽离。

    但他终究没有避开,克制着躲闪的念头,任由炙热的指节穿过指缝, 缓缓缠上指节,十指相扣。

    耳旁传来温声低语, 他却听得心不在焉。

    他的脑中闪现着初见之时的牵动, 亦流转着唇瓣相贴时的缠结。

    那一天, 他被竹简上的庞大信息冲击,难以压制心中的躁乱,几乎是在冲动之下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举措。

    ——在尚未确定自己内心情感的情况下, 只因为荀彧委婉表现出的心意,主动亲吻,向他传递了错误的暗示。

    他不知道自己对荀彧的感情是友情还是爱情, 可他还是做了逾越的事,只为了一个“或许能以此牵绊,改变命运”的猜想。

    即便初衷是为了改变荀彧的死局,但他的做法仍然污浊而偏狭。

    这不是酒醉后的失宜,也不是意外触吻的巧合。

    他在欺骗自己最珍视的人。

    他在玩弄他的感情。

    在唇瓣相触的瞬间,他想起了往日相处的一幕幕,想起了荀彧对他的每一个好,想起了荀彧从未改变过的坦然挚诚。

    自惭形秽的退意让他骤然清醒,懊悔让他终止了这个羽毛般轻浮的吻,可他已来不及挽回。

    荀彧珍重地环着他,轻柔地托着他的脸,生疏而沉凝地吻着。

    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在覆盖所有意识的战栗与空白中,无知无觉地倒向一侧,仰面向上,承受着唇瓣上的辗转。

    灼热的呼吸如同遥不可及的叹息,洒在他的唇上,几乎要将那一处烫伤。

    “我苦想了数月,从盛夏,到腊冬,内省自视,反复叩问。

    “我对阿漻……”

    悬在咫尺的唇瓣再次落下,含着眷恋,再次磨转。

    “我对阿漻……心慕已久。”

    缱绻恳切的自白在心中烙下又甜又涩的痕印,他只能将错就错,将所有自省与犹豫抛到脑后,将这条错误的道路走到尽头。

    冰凉的雪霰落在脸上,顾至从回忆中抽身,反握住身侧的那只手。

    “啊!这糖瓜是准备给灶神享用的,还没供上灶,你怎么就啃了一块!”

    堪称天崩地坼、撕心裂肺的呼喊从院中响起,顾至循声望去,只见炳烛正抓着一只炊帚,追着郭嘉跑。

    郭嘉叼着一只糖瓜东逃西窜。他绕过水缸,跳过小道,一边跑一边咕哝:

    “反正祭完灶,这些祭品最终还是要给人吃的。拿来祭灶的东西这么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先尝一个有什么要紧?”

    “你——!你这样灶神会发怒的!赶紧过来给灶神道歉!”

    “纵使灶神发怒,那也该冲着我来,炳烛何必忧虑?”

    郭嘉已啃了几口糖瓜,对炳烛的怒火不以为意。

    但他低估了厨子对灶神的尊敬,不管他怎么跑,怎么绕道,炳烛都始终跟在他的身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半刻钟后,糖瓜不仅黏住了郭嘉的牙根,更黏住了他的脚步——

    他跑不动了。

    郭嘉的体能着实称不上好,尽管身手敏捷,将炳烛遛得团团转,却远比不上他的耐力。

    眼见局势不妙,瞅见炳烛在他身后狞笑,郭嘉当机立断,将剩下的半个糖瓜往后一丢,转身跑向长廊。

    他跨过各种障碍物,翻跃围栏,嗖的一下躲到顾至与荀彧的身后,弯腰躲藏。

    “郭士子!”

    炳烛接住半个糖瓜,看着上面坑坑洼洼的齿痕,气得怒发上翘。

    郭嘉从两片云袖中间探头:“好炳烛,你看我啃都啃了,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话未说完,郭嘉忽然感到胸前的触感有些不对。

    低头一看,云袖之间,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处,十指相扣。

    郭嘉:“……”

    一口齁实的狗粮,猝不及防地闯入口中,比刚才的糖瓜还要黏腻。

    炳烛也停下了怒骂。

    因为郭嘉的挤入,原本宽大厚实、遮挡了一切异常的袖子被迫向两侧拉开,露出底下的暗流。

    前一刻还怒不可遏的炳烛,因为郭嘉的这一行动,看到了隐隐交握的两只手,顿时红了脸。

    不知是被郭嘉气的,还是另有缘故。

    顾至青筋直跳,抽出自己的手。

    与他交握的那只手并无放开之意,但在察觉到他的去意后,顺从地放手,任他收回。

    “奉孝若饿了,屋内还有糕点,何须在灶上取?”

    担心顾至窘迫,荀彧率先转身,询问郭嘉。

    郭嘉回过神,嗅到了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

    “唉,这现成的哪有抢来的好吃。”

    眼见炳烛又要发火,郭嘉唯恐天下不乱地补充了一句:

    “就好比光明正大的牵手,远没有偷偷牵来得兴奋。”

    这句话让炳烛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敢看家主与顾郎的神色。

    然而荀彧神色泰然,没有任何局促之意。

    他看向郭嘉:“听闻民间有一句关于祭灶的俗语——糖瓜黏着灶神嘴,不叫灶神妄言。想来这黏嘴的糖瓜不仅对灶神有用,对奉孝也是不可或缺之物?”

    郭嘉从这温和之声中听出了几丝警告,在心中摇着头。

    他的打趣从来就没惹恼过荀文若,这位好友就像是一座澄净的湖,坦然接受所有,并不会因为他的逗弄而在意。

    然而……对外界评价毫不在意的荀文若,却会因为顾及另一人的心情,屡屡向他传达警告,还真让他感慨“儿大不中留”。

    瞅着顾至转到一旁的脸,郭嘉见好就收:“还真别说,不愧是供给灶神的糖瓜,真的特别黏。”

    黏得他牙齿都快分不开了,这要是再熬成汁,不得把他的嘴黏上?

    炳烛上前,将那半个糖瓜塞到郭嘉怀里:

    “就该让你吃,把这破嘴黏住才好。”

    “黏住谁的破嘴?”

    浑厚的男声自拱门后方响起,炳烛神色一变,不安而局促地退到墙角。

    郭嘉笑嘻嘻地跨过围栏,来到来人身前:“主公来得正好,这糖瓜黏嘴又齁甜,我着实啃不下去。等祭完灶,还请主公帮着分担一些。”

    把难吃的东西献给主公,整个曹营大概也就郭嘉这一份……或许还要加上那边的顾至。

    曹操如此腹诽着,倒是没有生气。

    他看着郭嘉,故意拉下脸,做出一副不悦的神态:“往日要奉孝分我一口美酒,奉孝怎么也不肯,这黏嘴齁甜的东西倒是第一个想到我了?”

    郭嘉没有被曹操的脸色唬住,仍然挂着笑:“哪能啊,这糖瓜虽然黏嘴齁甜,却是灶神最喜欢的糕点。灶神喜欢之物,自然福泽深厚,再怎么黏嘴,也该奉于主公,让主公品尝。”

    明知道郭嘉这是在胡说八道,随便描补,曹操仍乐得哈哈大笑:

    “那这‘福泽深厚’之物,奉孝要多吃一些。”

    曹昂跟在曹操身后,缀着笑意,听着郭嘉与曹操的谈话。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转过回廊,看到回廊下的顾至与荀彧。

    未等他颔首致意,曹操亦注意到廊下并肩的两人,不禁感慨:

    “顾郎与文若,两人的性子迥然不同,却能和睦相处,倒是让人纳罕。”

    想起两人时常同进同出,在一处用食,曹操又补充了一句,

    “孤说错了。不止和睦相处,他二人关系甚好,有伯牙、子期之谊。”

    郭嘉面色古怪地听着,险些没忍住心中的嘀咕。

    岂止是好?这也太“好”了,好得让主公你难以想象。

    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即将破土而出,又被郭嘉的理智压下。

    罢了。

    郭嘉并不想将好友的感情讲给曹操听,然而曹操是何许人,他久经风月,见过千帆,虽然已经接近知天命之年,但眼神还算好使,能看得清几丈之内的情景。

    看着廊下的曹操还想感慨几句,倏然,他的目光定在荀彧脸上,脸上的玩笑之意凝固,化作几分惊异。

    莫非是风雪太大,他看岔了?

    文若看向顾郎的眼神……怎会含着情意?

    注意到曹操停留在荀彧面上的目光,顾至不明其中缘由,但在本能的驱使下迈了一步,借着行礼的动作挡住曹操对荀彧的审视。

    “主公。”

    顾至难得主动朝他行礼,曹操即便惦记着方才的那一幕,也还是笑着压下心头的疑问。

    “顾郎近日可好?”

    “托主公的福,尚可。”顾至垂着视线,看着地上的皑皑白雪。

    自从阅览了竹简上的记载,他对曹操的感观愈加复杂。

    即使层层线索表明,荀彧在原著中亡故的主要原因与他自身的心结有关,不全是曹操的缘故,顾至也仍然压制不住心中的恼意。

    顾至如此客气的言语行止,反倒让曹操不习惯。

    “今日是祭灶之日,我过来不过是求一个热闹,何必多礼。”

    曹操走上前,拍去顾至肩上的雪霰,

    “听闻文若家仆熬煮的咕咚锅一绝,我姑且厚颜,过来尝尝。”

    第100章 宽慰 他只是遵循本心,回应着这片温柔……

    曹操心心念念的咕咚锅, 到底没能吃上。

    他刚坐到锅炉前,就有仆从急急忙忙地赶来,汇报了卞夫人即将临产的消息。

    曹操只得放下竹箸, 说了两句场面话,匆匆离去。

    顾至回忆着时间线,猜想今日出生的大概是“天下一石,独占八斗”的曹植。

    这个念头短暂地停留,就被抛到脑后。他加入争抢食物的队伍, 从郭嘉筷下飞快地抢走了一块排骨。

    被连着截走三块肉,郭嘉哪能不知道顾至这是记着祭灶时的“仇”,在刻意针对。趁着顾至捞肉的空档, 他眼疾手快地从荀彧碗中捞走了一块里脊。

    郭嘉“嘿嘿”一笑, 满眼得意:“你敢欺我, 我就从文若身上讨回来, 不算亏。”

    由于曹操父子已经离开,周遭没有旁人,炳烛也一同坐在锅炉前蹲饭、涮菜, 此刻见家主吃亏,当即发怒, 新仇旧恨一起算, 加入拦截郭嘉的行列。

    郭嘉独自一人对付两个夺食强者, 招架不住,当即向荀攸投以求救的目光:

    “公达,再不联手, 今日的咕咚锅,你我就只能嗦骨头了。”

    荀攸听而不闻,仿佛耳聋已久。

    他虽然没有理会郭嘉, 但是落箸的速度同样飞快,不比顾至与炳烛慢多少。有几次甚至捞走了郭嘉筷下的漏网之肉,让本就四面楚歌的郭嘉更加的雪上加霜。

    默默进食的戏志才见郭嘉孤立无援,出于同情,往他的碗里夹了一片蒜头。

    “慢慢吃,锅中还有很多。”

    郭嘉抢不到肉片,看着碗中的蒜头,眼角抽搐。

    上次是姜,这次是蒜头。荀家的这位大舅兄还是这么“善解人意”。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筷影如飞。

    极致的夺食压力下,郭嘉好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在攻防战役中几次起死回生。他的筷子夹出残影,凭借快、狠、稳的攻势,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找到诀窍的郭嘉当即盯上了顾至,专门挑他夹不稳的时候落筷,精准地夹走滑到一旁的肉丸。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郭嘉虎口夺食,顾至意外地停箸,双瞳蓦然圆睁。

    “可见这功夫再高,未必能将竹筷用得好。这用筷子的学问,顾郎你还有的学。”

    郭嘉故意落下这么一句气人的话,刹那扬眉吐气,先前因为几次落败而生出的哀叹一扫而空,只余自得。

    顾至瞧着他好似尾巴都翘到头顶的模样,沉了眼,卯足了劲与郭嘉斗法。

    可即便他的速度再快,也无法避免肉丸在两筷之间打滑,只这么一顿的功夫,又被郭嘉夹走了一颗。

    眼见第三颗又要被郭嘉夹走,忽然,一只修长悦目的手持着竹筷闯入战局,在郭嘉落箸前夺走了肉丸,稳稳当当地放在顾至碗中。

    顾至看向身侧那人,荀彧已收回竹筷,抬起空闲的左手,以食指的侧沿搌去他鼻梁上的汗珠。

    咕咚锅的热气氤氲而上,在眼前留下一片白雾,也把顾至的脸颊烘烤上了一丝热度。

    唯有郭嘉在嗷嗷直叫:“公道何在!?文若你方才都没有帮我,等顾郎落入下风你就帮上了,未免太过偏心!”

    他是来啃狗粮的吗?他只想抢一口肉,怎么就这么难。

    荀彧云淡风轻地道:“奉孝几次从我碗中夹走肉骨,方才不过是以直报怨。”

    确实是以“直”报怨。

    郭嘉磨了磨牙槽,只觉得下午啃的那两口糖瓜又把自己的牙给黏上了。

    刚才他与荀彧争抢的时候,荀彧一动不动,任他作为,连碗中多次被夹走也不制止,仿佛被欺凌也不知道还手的模样,引得顾至为他出头。

    等到他开始扭转局势,几次让顾至的长筷落空,他就开始“以直报怨”了。

    这一对有情人互相袒护,各自援手,他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郭嘉表面上哀怨着,却更加眼明手快地从锅里捞走一块肋排,戏志才、荀攸、炳烛三人都没有逃过他的毒手。

    战局愈加混乱,几人还未吃饱,就已先因为护食而激起一身热汗。

    腊月与正月,每次吃咕咚锅,郭嘉都在孤军作战与水深火热中度过。

    因为忙着抢食,他连酒都顾不上喝,倒是莫名其妙地戒了几天酒。

    等郭嘉回过味,发现自己这几顿连一口酒都没喝,他已抱着好不容易抢到的肉片,吃了个浑圆,再也喝不下半口。

    郭嘉:“……”

    所以他为什么要来抢咕咚锅?一个人在家里自斟自饮,自己优哉游哉地涮肉不好吗?

    郭嘉不由怀疑人生,可每当顾至或是荀彧请他来凑桌,他都会应邀前去,从来没有缺席过一次。

    大概,还是抢来的肉更美味吧。

    郭嘉惆怅地想到,决计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听了荀彧那句“阿漻这几日忧悒难解,烦请奉孝相助”,天天磨炼自己的落筷神技。

    但当顾至终于从他筷子下抢到一颗肉丸,面上露出畅快的笑意的时候,郭嘉与荀彧、戏志才、荀攸三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垂下视线。

    郭嘉想,虽然他并没有看出顾郎哪里不快乐,但以荀彧的洞悉之能,他既然说顾郎不快乐,那必定是不快乐的。

    唉,别人都是彩衣娱亲,只有他郭奉孝是竹筷娱友。

    只希望顾郎早些排解忧愁,也不枉他每天对着水缸练习夹鸡蛋之术。

    时间悄悄地挪到正月。

    正月二十是顾至“十九”周岁的生日。汉朝历法通常以虚岁计龄,从社会意义上来说,他现在应当是二十岁,可以行冠礼、取表字的年纪。

    顾至对加冠礼没有兴趣。

    一来他并不是真正的二十岁,即使不算这个世界的履历,他也参加了好几次冠礼,早已过了新奇体验的时候。

    二来他不是士人,又正值战乱,完全没必要搞这些形式。

    然而,除了顾至本人,身边的其他人都对他的冠礼表现出高昂的兴致,时常聚在一起占吉日,叽叽咕咕地商议流程。

    荀彧知顾至不喜繁琐,几度权衡之后,出言宽解:

    “只是简单地庆贺一回,即使是寻常人家,亦会略做筹备。”

    顾至不好拒绝友人们的好意,既然只是他们几人之间的简单筹备,自然与寻常的冠礼不同。

    冠礼需要占卜吉日,在那之前,顾至已收到了各色各样的生辰礼——

    他原以为这是提前庆祝加冠的贺仪,还是郭嘉说漏了嘴,说“文若送了生辰礼,我们也得送,不然岂不显得小气”,硬拖着戏志才、荀攸、徐质、曹昂这些与他相近的人,每人给他包了个礼盒。

    顾至光是拆礼盒就拆了一刻钟,等到他把礼物盘点完毕,天色已变得黑灰,即将进入宵禁。

    他没有回曹操给他安排的住所,只留在别部的署衙,翻阅卷宗。

    往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心态已然褪去,他查阅着自己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军情,将得到的讯息全部归入大脑,再通过竹简,将自己这几日整理的情报,用精简的文字记在竹简上。

    毛笔专注地在木牍上留下墨痕,昏暗的灯光在青铜灯的掌心跳动,让时间也变得无知无觉。

    更深露重,摇曳的烛光仿佛摇篮一般带来困意。顾至不由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叹息。

    一件犹带着体温的外袍落在他的肩上。顾至动作一顿,缓缓地放下手。

    能让他毫不设防,在专注状态下对对方的到来一无所觉的,唯有一人。

    “文若?”

    指节分明的手为他收拢外袍,掩去深夜的寒意。

    “怎么来了此处?”

    顾至没有抬头,只是盯着荀彧胸前的衣领:“想到有一些事未做,便过来了。”

    夜一般的沉默笼罩四周。

    荀彧坐在他的身侧,忽然伸手,将他的脸捧起。

    顾至看到荀彧眼中的忧愁与挂念,素来明亮的眼眸,在昏昧的灯光下被染上了同样的黯淡。

    “可否告诉我,阿漻这几日为了什么而不安?”

    心中正想着解释之语,冷不丁听到这句话,顾至眼中的光晕骤然一震。

    是他忘了,文若“贯微动密”,能敏锐探查到许多细小的事物。

    他以为他掩藏得极好,其实,他这段时间的紧迫一直被文若看在眼中。

    文若……能看出他的情绪。

    那么……那天呢?

    看了一夜庞杂资料的大脑开始隐隐作痛,他还未想个明白,荀彧已倾身靠近,在他前额落下一吻。

    这个吻没有情难自制的欲念,只有宽慰般的温柔。

    “要怎么做,能让你消除不安?”

    柔软的唇瓣顺着眉骨,一路向下,沿着鼻翼,最终落在唇上。

    当唇上传来温润的触感,顾至手中的毛笔落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他揽住荀彧的后颈,闭着眼,无声地将那片温润含住。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不想去想所谓的重启,不想去想所谓的最后一次,更不想分辨他那一日主动靠近荀彧的行为是否正确,是否卑劣。

    他只是遵循本心,回应着这片温柔。

    “我只是有许多事想不通。如果一件事不管怎么做都是失败,最后一次的努力是否有意义?”

    呢喃之语顺着唇缝溢出。

    荀彧稍稍退开一些,与他前额相抵,聆听着他的每一个音节。

    “浩然洪流之下,人人都是草芥……”

    即使是曹操这样的“赢家”,也躲不过丧子之痛,留下的泱泱大魏,不过46年就被篡权。

    一个人再强大,再努力,再智计卓绝、武艺无双,又岂能抵挡整个外界,抵挡所有的天灾人祸?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焦躁。

    他分明已经接受了这个灰白相间的世界,能对所有结局都坦然视之——却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改变不了荀彧未来的那个可能。

    难以排解的喧嚣在心中发酵,他停下口中的呢喃。

    已经撤离的唇瓣,再次贴上他的唇。
图片
新书推荐: 柯学游戏的恋爱版块被上交了 氪成酒厂股东了怎么办 当黑方玩家有了富江体质 求你了,看看广告吧[无限] [崩铁]邪恶小浣熊的养成攻略 美人嫁暴君后求生指南 他的第二人格 小舅舅 国王的马甲 美强惨男配又被我叼走了[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