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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深吻(有刀,慎) (本章有刀)(半糖……

    (本章有刀)

    这一回, 在唇边磨碾的力道逐渐加深,从生疏到熟稔,似乎要通过彼此紧密相连的触碰, 源源不断地向他传输温暖与勇气。

    炙热的手扣住他的腰,渐渐收紧,紧密相贴的胸膛几乎要融入彼此的血脉中,在起伏间感受着隐隐的轻颤。

    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温柔地解开发髻。修长的指节揉散乌黑的发, 穿过鬓角的发丝,轻柔地抚触着,一寸一寸地驱散梦魇。

    直到他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 直到案上的油灯发出轻微的细响, 唇上的温度才再次撤离。

    急促的呼吸落在他的面颊上, 让本就因为窒闷而发热的肌理愈加滚烫。

    “纵然人命如芥, 亦有生存之道。”

    退开的那片温热,若有若无地贴着他的唇角,抑制着翻滚的情愫。

    顾至看不清荀彧的神色, 只听到带着几分哑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飞鸟游鱼,爬虫走兽——世间万物, 各适其适、各从其志、各行其路。

    “蜉蝣朝生暮死, 元龟百岁上寿, 世间之事,本就没有绝对的公道。”

    温热的触感再次贴上唇瓣,已经密不可分的怀抱再次收紧, 像在小心地确认他的存在。

    “可即便是只能存活一日,只能存活一刻,亦当好好活着。”

    喑哑又清晰的声音从齿间传来, 一点一点地敲在他的心上。

    “南有鹣鹣,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1]。”

    鹣鹣之鸟,唯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只有两者相合,才能一起飞翔。

    “阿漻找不到的答案,我与你一同去寻。阿漻无法完成的事,我与你一同去做。”

    “不要怕。”

    顾至浑身发软地倚在荀彧的怀中,乱糟糟的大脑无法运转,只反复地浮现一个念头。

    鹣鹣,那不是……比翼鸟吗?

    文若竟然……竟然……

    从来没有听过这类情话的顾至已然忘却了所有事,满脑子都是有关比翼鸟的各种缠绵诗句。

    他面上的热度可以在几秒内把荷包蛋蒸熟,所有气血一涌而上,直往脑门上蹿。

    大约是因为气血都集中在面颊之上,导致他的手脚使不出力道,只能任由面前的人为所欲为,一遍遍地亲吻,一遍遍地磨碾,仿佛永无止境。

    直到脖颈上的丝绦被解下,那道温热疼惜地吻在颈部的伤痕上,他才霍然惊醒。

    一道比唇间相吻更加战栗的酥麻感席卷全身,如同被电流穿过,让他浑身一颤。

    “文若——”

    他不知所措地僵硬着,可那道温热并没有离开。

    似乎害怕稍稍用力会弄疼那道旧伤,那片温热只轻轻地贴着伤痕,不敢加重一分。

    而这过于轻柔的触感,反而让颤栗感愈加强烈,似乎连眼前都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白光。

    若非腰间的那只手仍紧紧地将他扣在怀中,他此刻已然无力地倒下。

    “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再伤害自己。”

    那道让人无法承受的轻吻终于结束,荀彧将下颌埋在他的颈侧,互相平复着疾驰的心跳。

    顾至的头被按在荀彧的肩窝上,颈间的触感让他隐隐发痒,无力动弹。

    他艰难地挪了挪身,肩背却被眼前那人圈得更紧,没有丝毫松懈。

    他只得轻咳一声:“文若,我困了。”

    身后的手终于放开了他,他也在分开的那个瞬间,看清了荀彧的神色。

    从未见过的苍白与惶遽。

    顾至蓦然一怔。

    下一瞬,眼前的人朝他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

    “走吧,我送你回去。”

    荀彧敛衣起身,还未搭手将顾至从地上拉起,就被一股力道拽回原位。

    “……阿漻?”

    顾至将头埋在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的后背。

    荀彧垂眸沉默,迟疑地伸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还觉得难过吗?”

    “我已短暂忘却了那些事,但……我让文若难过了。”

    轻抚后背的手,蓦然一顿。

    “我并未难过。”

    那只手落在他的后脑,摩挲着散落的发。

    “我只怕阿漻不开心。”

    顾至沉默地听着,回想着竹简上的记载,心中犹豫不决。

    重启之事,对于现代人来说都过于荒诞。

    而且,他不能确定“剧透”算不算偏离世界逻辑,会不会导致世界又一次的崩塌。

    他本已做好了准备,将这荒诞的事隐瞒到底。可是文若……他方才那一瞬的神情,让他隐隐动摇。

    身前的胸膛宽厚而炙热,一如眼前的人。

    “我与你一同去做”,犹在耳边的字字句句发自真心,交托了所有的坦诚。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文若一直在为他的异状而担忧。他的隐瞒只会让文若更加难过。

    见顾至久久不语,荀彧亦沉默地等着,耐心地摩挲着指尖的碎发。

    即使方才顾至岔开话题,避开真相,他也全盘接受,始终顾及着他的心情,没有任何不愿与催促。

    顾至感受着身前的温暖,咬了咬牙,试探着组织语言:

    “其实……我能窥见一部分未来。”

    没有任何神秘力量阻拦他的话语,也没有奇怪的异象发生。

    顾至胸腔的心脏剧烈跳动,豪赌般的抉择,让他的掌心沁出冷汗。

    摩挲着后脑的指腹缓慢停下。似乎察觉到他的紧张,荀彧将环着腰侧的左手轻轻拉到一旁,抓住满是冷汗的手心,十指相扣。

    手心传来的力量让他忘却了心中的担忧。

    “因为那些算不上好的未来,我始终无法定下心神。”

    顾至还在努力平衡着“既能坦白,又不会暴露太多糟糕真相”的界限,却没想到,与他相扣的那只手骤然一紧,带着几分沉抑的声音从他耳旁响起。

    “‘不管怎么做都失败’,是因为阿漻已经经历过许多次……阿漻来自‘未来’?”

    一道訇然巨响在耳边炸开,顾至浑身僵硬地站着,全然无法思考。

    只是寥寥的几句话,文若就猜到了?

    这怎么可能——

    他木然地挨着那片胸膛,看不见荀彧的脸,只觉得眼前一片片发晕,难以置信。

    人怎么可能想到认知以外的事?即使文若再敏锐再聪颖,他如何能通过寥寥的几句话,想到“重启”这件事上?

    “昨日,志才告诉我……从十一年前起,每隔半年,阿漻都会恍惚失神。”

    顾至抓紧身前的衣袍。

    “起初,阿漻只是心神不定,如同被魇着了一般,呢喃着‘怎会如此’‘怎么又回来了’。直到六年前,阿漻开始忘却过去的记忆,逐渐混乱失措……最终性情大改,连志才也记不得。”

    顾至怔怔地听着,一度被他遗忘的关窍,在此刻浮出水面。

    他的确忽略了一点。

    假如每次重启,时间线都会往后挪移,那么……在与他相处多年的志才的眼中,等同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恍惚失神,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难怪阿兄以为我有失心之症……”

    “志才他……早有猜测。”

    耳旁的低语愈加沉抑,被相扣的指节传来阵阵力道,攒得生疼,

    “有一次,你要在他面前……被他拦下。”

    尽管那个词汇被模糊地略去,顾至仍然猜到了始末,蓦地睁大眼。

    “志才猜测你或许能通过……的方式回到过去。他不愿你再次伤害自己,不愿你因此而失常、错乱,宁可远远避着,不与你相认。若非惦念着阿漻的安危……”

    如果不是担心着他,或许戏志才会躲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明白了因由,顾至不由闭上眼。

    原来志才那时一直否认与他的关系,并不是因为“命不久矣”,而是怕他……会为了拯救他的性命,再一次地通过自刎“重启”这个世界。

    “志才断定,他的存在是阿漻一直伤害自己……回返过去的缘由,便将阿漻托付于我。”

    直到此时,顾至才骤然惊觉——与他相扣的指节极其冰冷,那只从来炙热无比的手,竟在此刻失去了所有的温度,比他的还要寒凉。

    “文若——”

    顾至想要抬头查看荀彧的情况,却被另一只手按着后脑,不让他抬起。

    “志才的病情已渐趋安稳,为何阿漻仍然不能展颜?”

    一瞬间,顾至从这句话中捕捉到另一道含义,不由急切张口。

    “并非如此——”

    “阿漻之所以……莫非是因为我?”

    “文若,且等一下,并非你想的那般——”

    按着后脑的手终于松开,顾至艰难地抬头,落入一双黯淡哀恸的眼中。

    “阿漻为了我,伤害了自己几回?”

    辩驳的话语此时显得无比苍白,因为这句笃定的询问,他心中逐渐蔓延的慌乱比看到竹简的时候更甚。

    顾至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直起身,拙劣地亲吻那片失色的唇。

    本该温热的唇,此刻异样冰冷,褪去了所有血色,却依然柔软。

    不管他怎么亲吻,那片唇瓣都冰寒如初,无法沾染任何热度。

    它只是轻轻颤抖着,没入寂若死灰的黑夜中,仿佛燃尽的枯叶。

    持续的冷意让他无措,顾至犹豫地退开几分,抓着衣袍的指节缓缓松开。

    但他刚刚后撤一步,就被一只手重新搂入怀中。

    比他还要冰凉的唇重新覆于其上,带着克制与痛楚,像是在为了刚才的询问而后悔,又像是为了某个无法触及的过去而痛心切骨。

    “对不起……”

    低哑的道歉从唇间响起。听到隐隐传来的自责低语,顾至蓦然一震,抓紧指间的那只手。

    “这不是文若的错——”

    “我不该妄言。”

    唇瓣错开几分,冰冷的指节抚上他的面颊,似乎想要用仅存的温度,抚平他的惊惶。

    “我怎能‘情愿阿漻是异类’?”

    曾经因为顾至“死而复生”而涌现的庆幸,此刻化作锋利的刀,扎入心脏的最深处。

    “我只与志才一样……宁愿阿漻从未遇见我。”

    第102章 入寝 唇间留下的印痕。

    一阵细细密密, 难以言说的刺痒涌遍全身。

    他用力咬住低语的唇,将那句“宁可从未遇见”狠狠地堵了回去。

    即使已经竭力克制轻重,但在情急之下, 还是淡淡的血腥味从齿间蔓延,漫流扩散。

    下唇隐隐传来的刺痛让荀彧蓦然清醒,他并未顾及那道疼痛,而是急切地捧着顾至的脸,仔细查看。

    在顾至用牙咬上他下唇的那一刻, 边缘的齿峰也划破他的唇,两道血痕彼此交错,分不清来源。

    见殷红的血珠缓缓冒出, 未有停止之势, 荀彧立即低头, 寻找止血的布帛。

    腰间的鞶囊还未打开, 顾至倾身向前,含住荀彧唇上的那一滴血珠。

    带着腥气的鲜血渗入口中,荀彧生怕那道伤口因为磨碾而撕裂, 抬起右手,按着顾至的后脑, 不让他乱动。

    相贴的唇代替缣帛, 以按压的形式止血。

    身前的人安静平顺地任他抱着, 没有任何挣扎,却让荀彧心如悬旌,始终无法安定。

    等到齿间再无腥气, 荀彧谨慎地退开,被1干涸血液黏连的唇带来一份拉扯的钝痛,被他压在心中。

    “是我说错了话, 惹恼了阿漻。”

    他小心地触碰唇瓣上的殷红,见血确实止住,方才舒了口气,

    “时候不早了,阿漻早些休息。今日先在里间将就一晚。”

    他原打算送顾至回卧房,但因为刚才的耽搁,此刻已接近子时,只能就近安置。

    荀彧心中尚有一些未能开解的事。等带着顾至进了里屋,牵着他躺下,荀彧在一旁小坐片刻,缓缓起身,正要道别。

    顾至从厚实的衾被中冒出头,眼巴巴地盯着荀彧:

    “头痛。”

    荀彧足下一滞,坐回榻边:“哪一侧疼?”

    带着薄茧的指腹触及他的前额,被顾至一把抓住。

    顾至抓着那只手,放在自己胸膛左侧。

    “这儿疼。”

    分明说着头痛,指向的却是心口。

    垂落的睫毛隐约颤动,荀彧看向顾至,见他面色如常,不似真的病痛,只一双眼静静地与他对视,带着几分迷茫。

    隔着单薄的里衣,仿佛能触碰到胸膛的肌理,随着呼吸起伏。

    “是因为阿漻难过,这儿才会疼?”

    “我现在不难过,”

    顾至仍然盯着他,突然露出温县城外,当着曹操的面做出的虚弱神态,

    “只是觉得很冷。”

    半点都不认真的表演,轻而易举地揪住他的心。

    这份示弱,与在曹操面前的表演极其相似,却有着本质的不同。

    “木榻太冷了。”

    极致的暗示顺着指尖的温度逆流而上,传入大脑。

    顾至拽着他的手,不让他有离开的可能。

    荀彧垂着眸,颤抖的眼睫散落着碎影,在面上摇摆不定。

    这里不是无榻无衾,担心他受凉的聊城,也不是刺客走动,牵挂他安危的营帐,更不是昏昏酒醉,担心他醒来不适,却无人照顾的后堂。

    既已确认了心意,又岂能……岂能留下。

    察觉荀彧的避退与迟疑,顾至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

    “那一日,我在龙亢的河边醒来,也是这般冷。”

    被压在胸口的手骤然一动,反握住他的手。

    “署衙没有火炕,后背真的很冰。”

    “……”

    “冷得胸口都在疼。”

    正月严寒未退,夜晚确实有几分冷意。

    只是这间内室狭小,避风温暖,又有厚实的纩被,着实冷不到哪儿去。

    荀彧明知顾至是在夸大其词,可掌心泛着凉意的指节仍让他生出无限忧虑。

    “我留下。”

    顾至当即裹着衾被挪向里侧,在外侧留出一道宽敞的空间。

    仿佛早就在等这一句话。

    荀彧不禁哑然失笑,将褪下的外袍挂在木架上,吹灭油灯,躺在顾至身侧。

    温暖的衾被海浪般将他吞入腹中,一只冰凉的手满足地搭在他的腹前。

    荀彧身上已然恢复了温度,一如既往的炙热,比顾至留在现代的那只热水袋还暖。

    顾至察觉到掌下一瞬的僵硬,原本松软的肌肉因为紧绷而变得梆硬。荀彧一动不动,笔直地躺着,像是落入沼泽的迷途之人。

    一个微小的坏心思,在本该睡觉的夜晚咕噜噜冒出。

    汉服交领右衽,顾至正巧躺在荀彧的右侧。

    他收回搭在荀彧腹上的那只手,等察觉到身旁之人的放松,再悄悄绕过衣带,将凉飕飕的手毫无预兆地伸入交领之内。

    冰冷的手触碰到滚烫的肌理,耳旁传来一声极为克制的抽气,旋即,一只手隔着中衣,按住他挠痒痒的手。

    黑夜之中,荀彧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比不久前更加喑哑。

    “阿漻,你应当睡了。”

    顾至回答得理直气壮:“睡不着。”

    “睡不着也当闭着眼,好好休息。”

    莫名辨认出其中的一丝恼意,顾至目光游移,准备收手。

    然而他的右手,被荀彧隔着衣襟,牢牢地按在炙热的胸膛上,竟无法收回。

    “……手脚僵冷,阳气有失,则不易入睡。阿漻在我这暖一暖,一会儿便能睡着。”

    手心还未被传递的温度捂热,顾至的面上便先一步出现上火的燥意。

    他的右手被荀彧的左手按在衣领之内,无所适从的左手在两人之间的狭小空隙中蜷缩,被另一道温暖覆住。

    荀彧的右手又盖住他的左手,炙热滚烫的热意驱走严寒,本就温暖的衾被变得愈加燥热。

    顾至莫名有几分不自在。

    他无法断定异样的来源,只因为这道让浑身都舒展开的暖意,下意识地往“暖炉”的方向靠近了几分。

    同样冰冷的下肢被温暖引诱,无意识地搭在温暖的中裤上。

    与他相握的手骤然收紧,顾至察觉到身旁之人的僵硬,亦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僵成一团。

    安静的夜晚,心跳声也被随之放大,衾被中两块僵硬的人形物各自僵硬了许久。不知过了几刻钟,荀彧忽然松手,揽住他的腰,让他以尽可能舒适的姿势缩在他的怀中。

    “睡吧。”

    被环绕周身的温暖包围,顾至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然而,他才刚闭了会儿眼,就沉沉地睡去。

    一夜好眠。

    当顾至醒来时,天色微明。

    温暖的手仍然环在他的腰侧,浑身都是暖融融的热度与安眠舒适的香气,让他不愿睁眼。

    直到逐渐清醒的大脑带来昨日的回忆,顾至才蓦然惊醒,怔怔地看着眼前交错的衣领,与白色中衣之间的另一片白。

    这个视角似乎似曾相识。

    “……”

    昔日,在聊城某个小破房子中,他似乎做过一模一样的“梦”。

    回想着那时的情景,顾至的面色逐渐变化。

    或许……不是梦?

    在第二次醒来时,他靠着文若的肩,在那之前,他确实在朦胧醒来时见到与刚才类似的视角。

    莫非,那一次,文若就像昨晚这样……

    莫名的热度涌上不甚清晰的大脑。在一片朣朦中,顾至悄悄移动,想要退出这个怀抱。

    然而,一抬头,就落入一双清澈温柔的眼中。

    一句晨起的问候还来不及说出,温热的触感便已覆在他的唇上。

    “阿漻,早。”

    顾至的脑中一片空白。今天,陷入泥沼地的迷途之人是他。

    那日,他用错误的暗示与荀彧确定了关系,后面的这段时间,他们两人的相处反而多了几分距离感。

    荀彧大约认为他在纠结适应,只是偶尔牵拉他的手,再无别的动作。似亲吻一类的亲密行为,只停留在了第一日。

    可——

    在顾至走神的时候,那片温暖再次覆上前额,本就不甚明晰的思绪愈加混乱浮沉。

    从昨天开始,一切都乱了套。

    或许是出于宽慰,或许在传递温暖与爱意,或许是为了抚平彼此的疼痛,从昨晚开始,绵延不绝的亲吻始终持续着。

    若说昨夜是因为彼此情绪起伏不定而失控,那么今天——

    交错的呼吸中,顾至抓着指尖穿落的乌发,在不知名念头的支配下,揽着荀彧的后颈,仰头触碰那一片唇,亲吻着昨天留下的印痕。

    ——他为什么,还是这么想亲吻文若呢?

    一道模糊的念头,隐隐欲出,不敢断言。

    当他疲累地躺在荀彧怀中,将自己从竹简上获得的讯息如数告诉荀彧,天色已然大亮。

    他们一整夜躺在署衙的里屋,偎依在一处。如果不是今天外间的同侪休沐……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出于以往的经验,顾至总觉得此刻会出现一只郭嘉,但他此刻实在打不起精神考虑这些。

    昨天耗费了太多心神,又睡得太迟,此刻他半点也不想动,被荀彧压着吃了朝食,就又懒洋洋地回到被窝,补了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荀彧为他带来正餐,还带来了两卷空白竹简。

    顾至盯着两卷空白竹简,不明所以。

    “阿漻可否陪我一起写信,写给二十年后的阿漻……与二十年后的我?”

    听闻此言,顾至不由一怔。

    ……

    初平三年(192年),三月。

    袁绍被公孙瓒、吕布夹击,捉襟见肘,不得不向曹操求援。

    曹操不愿袁绍败在幽州的铁骑下,当即让夏侯惇领兵,带着粮草向北支援。

    吕布与曹操的联盟就此破裂。

    为了清理南部的隐患,不在关键战役中腹背受敌,曹操与曹仁、夏侯渊一同率领大军,包围豫州,清剿张济、张绣。

    曹操在与张济、张绣的对战中连连告捷。

    恰逢此时,张济因旧疾复发,猝然离世。张氏率领的西凉军从此军心涣散,一蹶不振。

    因为孙坚横死,张绣失去最有力的盟友,孙氏残部自顾不暇,陈王又态度不明,只得俯首,向曹操乞了降。

    初平三年,五月。

    曹操成功占据豫州,成为第一个统辖之地超过两个州的诸侯。

    至此,兖州、豫州、徐州西部两郡,皆纳入曹操之手。

    第103章 刘协 好个主公,看着浓眉大眼的,竟出……

    为了稳定豫州局势, 曹操带着亲信出城,亲自受降。

    城内,顾至看着马小郎设计的龙骨水车, 逐渐神游。

    当初被他与曹仁从温县救出的小孩,果然是翻水车的发明者,马钧。

    这位未来的曹魏大发明家,此刻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直直地望着他, 仿佛在等待他的点评。

    身旁的荀彧见他神色有异,低声询问:“可有妨碍?”

    顾至回过神,缓缓摇头。

    他已将竹简上的记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荀彧。荀彧问他“可有妨碍”, 是想问这件发明是否会对世界的稳定产生影响。

    “此为必然。”

    龙骨水车本来就是马钧发明的东西, 是史书上铁板钉钉的存在。

    现在虽然提前了几年, 但也不算违背这个世界的逻辑。

    另一侧的戏志才舒展了眉峰:“那便好。”

    当顾至探知真相, 得知戏志才拒绝相认的真正缘由,第二天,他就找志才开诚布公, 化解了彼此的心结。

    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三人时常聚在一起商讨破局之法。讨论得多了, 现在只要其中一人隐晦地提个一言半语, 就能被彼此意会。

    这让他们在外交流变得方便, 却让和他们一起过来的郭嘉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郭嘉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满脑子都是“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的疑问。

    他们每天都碰面, 不久前他还参加了顾至的及冠礼,怎么一不留神,就与他们格格不入了。

    “无他。”出于一些考虑, 顾至决定对郭嘉隐瞒这个秘密,

    “只是觉得此物能解决灌溉的难题,于民有利。”

    郭嘉哪能察觉不到顾至的隐瞒。他先走到顾至身前,沉痛地摇头:“顾郎,你变了。”

    又走到荀彧身前,痛心地晃脑,“文若,你也变了。”

    在两次感慨后,郭嘉仰头哀叹:

    “你们怎么都变得跟某人一样,专打哑谜?”

    戏志才:“……”

    不用猜,他都知道郭嘉口中的“某人”指的是谁。

    顾至担心郭嘉再这么说下去,等下次吃咕咚锅的时候,他的碗里除了蒜头和姜片,怕是什么也不剩——遂上前两步,帮郭嘉把脑袋复归原位。

    顾至转向马小郎:“主公曾多次问及季郎,不知季郎可愿在曹营效力?”

    他几次用“年龄小”这个理由挡回曹操的询问,可这毕竟是马钧自己的事,得让他自己做主。即便他只是个孩子。

    见马钧唇角微动,顾至又补充了一句,“实话实说便可。若你不愿,我自有办法替你回绝。”

    迟疑的眼中多了几分坚定,马钧像是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往日有些口吃,不善言谈的他,此刻流畅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愿为主公出力,并不勉强。”

    “如此,这个‘龙骨水车’的构图,应当由你亲自交给主公。”

    马钧郑重颔首,慌手慌脚地抹平沙地上的痕迹。

    六月,曹操带着招降的张绣回到城中,还带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陈王刘宠与天子刘协。

    曹操将两位贵人迎入府内,将自己的居所让出来给天子居住。

    包括顾至在内的众多谋士前去朝见天子。

    天子刘协坐于上首,按照时令穿着赤色深衣,头上戴着十二旒的冕冠,年纪轻轻,就已初具气势。

    隔着碎散的玉珠,他垂眸望向众人,眼中带着几分笑:“诸位皆是忠臣良将,不必多礼。”

    陈王刘宠站在天子左侧下首,先前受命假冒天子的使者梁栋站在天子右侧下首,仿佛忠心耿耿的护卫,稳稳守卫着天子的安危。

    站在稍远处的曹操,起先并无旁的想法,这时见到这个画面,眼中不由一闪,即刻垂眸,盖住其中的异样。

    其他人并未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唯独顾至,眼瞳收缩,心脏砰砰跳动,垂在衣袖内的手隐隐颤抖。

    身边的几人察觉到他的异常,同时上前,或用身躯遮挡他的神情,或用身躯遮挡他的袖口。

    荀彧栗色的眸中现出一分隐忧,却无法在眼下询问,只能借着郭嘉与戏志才的掩护,蓦然握住顾至的手。

    微颤的指节被稳稳地抓着,仿佛被赋予了力量。

    顾至逐渐平复心跳,眼中剧烈收缩的光逐渐趋于平稳。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反握住那只手,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两下,示意自己没事。

    本以为那只手会就此放开,却未想到,直到觐见结束,那只宽实而炽烈的手都一直拉着他。

    等结束觐见,回到衙署,荀彧立即询问:

    “今日……莫非有什么不对?”

    顾至还未从那近似PTSD的应激状态中走出,困惑地蹙眉:“我亦不知。”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见到刘协的那一刻,突然浑身反常,像是被激起了防御系统。

    按照常理推断,这很有可能与他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

    “文若……当小心天子。”

    这是不恰当的言论,在这个时代可谓是大不敬的错误。

    但顾至说得毫不犹豫,丝毫没有避忌。

    荀彧在他开口的那一刻,便已猜到他想说的话,及时抬手,掩住最后的两个字。

    “此事不可在人前提及。”荀彧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郑重地提醒,

    “阿漻今后……也当避着些。”

    待结束密言,门外正好传来郭嘉响亮的声嗓:

    “顾郎,文若,我可否进来?”

    顾至拨开竹帘,看向门外之人:

    “奉孝何时变得如此客气?”

    “这不是担心你们二人在屋中……不愿他人打扰,这才有此一问。”

    那诡异的省略号是怎么回事。

    拨开竹帘的手险些一松,顾至看着郭嘉,似笑非笑地回应:

    “既然知道‘打扰’,就不该多此一问。”

    眼见顾至对于他的调侃愈加淡然,几乎难以再撩拨分毫,郭嘉心中深感可惜,却也没忘记来意,进了署衙的屋内,轻声询问:

    “无事罢?”

    “无事。”顾至心中一暖,在他身侧坐下,

    “主公那边可有吩咐?”

    “并无。”郭嘉取过旁边的青铜水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我们是主公名下的幕僚,并未在朝中任职。只文若与公达——”

    郭嘉往荀彧的方向瞄了一眼,饮下杯中的水,

    “他二人应是逃不过天子的任命。”

    被天子任命,倒也无妨。只是天子的心思难猜。先前这位惹出失踪的大乱,在各州上演“真假天子”的戏码,如今主动出现,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

    品尝着口中的凉水,郭嘉摇了摇头,啧啧评判:

    “你这怎么连一口淡酒都没有?只有清水,还是冷的?”

    “喝水养生,凉水宜口。”顾至随口道,“奉孝正该多喝一些凉水,压一压过载的口舌。”

    郭嘉没能完全听懂顾至言语中的内涵,可就算听不懂,也不妨碍他做出深刻的认识,知道这句不是什么好话。

    “既然如此,顾郎正该多饮几杯。”

    两人相互损了几句,郭嘉略坐了一坐,便起身告别。

    “我还得去主公那一趟。下回顾郎记得为我准备一壶美酒,我要在别部的衙署,一边躲懒,一边自酌——那必将是人间一大乐事。”

    顾至总觉得郭嘉话中有话。而且,要躲懒喝酒,去哪不行,为什么要跑到他和荀彧的“办公室”?

    “下次奉孝前来,我定会准备一壶蒜头酒,扫榻相迎。”

    像是对他的回应早有预料,郭嘉哈哈大笑:“有酒便可,即便是蒜头酒——那也是酒,当饮。”

    待到郭嘉离去,顾至与荀彧在衙署中处理完公务,对坐着下棋,等待“下班”。

    顾至暂时将刘协的事抛到脑后,决定远远避着,静观其变。

    再怎么说,皇帝的事与他一个小小的别部从史没有关系,也不该注意到他这个小虾米。

    可让顾至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刘协忽然派人过来传召,不偏不倚地找上了他。

    顾至跟在小黄门身后,一颗心落不到定处,不断猜测皇帝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等他做出了无数猜测,连“皇帝认识他”“皇帝重生”这种离谱的想法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后,他终于跟着小黄门,来到刘协的住所。

    进入屋内,首先闻到的是一股香气。

    这道香气与荀彧身上舒适而温缓的淡香不同,它浓烈而沉郁,类似与檀香,却比檀香更多了几分冷冽。

    “顾郎来了?”

    天子刘协倚坐在榻上,歪着身,拨弄着匣中的棋子。

    他回过身,年轻的面容上带着笑,眼中意味不明,但并没有多少明显的打量。

    “朕闲极无聊,想找人一同玩耍。曹将军说顾郎与朕年龄相仿,往日里悠闲自在,又是爱玩、会玩的人。朕心中好奇,便召了顾郎前来。”

    所有离奇猜想都被推翻的顾至:“……”

    好个主公,看着浓眉大眼的,竟出了这样的馊主意。

    他虽然确实是曹营中最“闲”的一个人,但他哪个方面表现出“爱玩、会玩”?

    难怪及冠礼的时候,曹操送来一项做工精致且珍贵的发冠,原来是在这等着。

    即使拿人手短,顾至仍在心中温柔可亲地问候了主公一番。

    面向皇帝的时候,自然是另一种说辞。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下的荣幸。”

    刘协听惯了这样的奉承,不以为意,示意顾至坐在棋枰的另一面:

    “可会下棋?”

    “略会一二。”

    事已至此,顾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面前的刘协掬起白子,不经意地开口。

    “卿看着年少,却戴着小冠,莫非已过及冠之龄?”

    “正是。”

    “可取了表字?”

    第104章 心结 “奉主上以从民望,还元返本。”……

    能为男子取字的, 除了父母与族中长辈,还可以是老师、名士与皇帝。

    一瞬间,顾至的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很久很久以前, 年幼的他坐在小餐馆里吃面条,收银台上方,风扇大小的电视机徐徐运转,里面有个贾姓的少年满是意兴地问“可也有玉没有”,画面一转, 贾姓少年又道“你别生气,我给你取个字,好不好?”

    那个锦衣玉带的身影, 莫名与眼前衮衣绣裳的刘协叠上了号。

    顾至生怕自己回答了“否”, 刘协下一句就是“不如我给你取个字”;更担心刘协一言不合, 就把白色棋子丢在地上, 怒叱“连字都没有,我不要和这劳什子庶民在一起下棋”。

    他当即面色从容地回复:“回禀陛下,臣已取了字, 字明远。”

    “哦?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的明,‘穷高极远而测深厚’的远吗[1]?”

    顾至拱手回答:“是‘明白就好’的明, ‘离我远点’的远。”

    “……”刘协翻弄白子的手一顿, 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真实,

    “卿果然有趣。”

    见刘协毫无动怒之意,顾至反而想叹气。

    史书中的刘协,少年时期就失了倚仗, 颠沛流离,即使幼时聪慧过人,也难以用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他能在自身处境艰难的时候, 亲自开仓赈济,严惩贪污的官员,对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而言,已然十分难得。

    若非生不逢时,若非大汉倾倒之势不可抵挡,若非汉灵帝的腐败政治加剧了中央的衰落,他或许能补偏救弊,再为汉朝延续几年。

    大约因为这类惋惜的心态,顾至才在二周目的时候选择了匡扶汉室,辅佐刘协。

    只可惜……

    “该明远落子了。”

    顾至从复杂的思绪中回神,陪同天子对弈。

    那一丝微不可查的惋惜,来得也快,走得也快。

    他所感慨的是史载上那位少年天子的命运,而非眼前的刘协。

    “明远与我同岁,若得了空,可常来坐坐。”

    “……这是臣的荣幸。”

    顾至表面上应着,心中的真实想法和他刚才的自我介绍一样,只想让刘协离他远一点。

    越是城府深的皇帝,越不好对付。

    这个世界的皇帝岂止是城府深,他不但比历史线中的刘协年长十岁,更比历史线中的刘协多了几分狠辣。

    顾至回忆着差不多被他淡忘的原著。

    小皇帝在小说中的定位,是作为仅次于大反派“顾彦”的二号BOSS而存在。他与“顾彦”一样,致力于给曹操添堵,心计手段非同一般。

    小说中并没有明确写出皇帝的计策,但在结局最后,曹操险些和孙坚一样横死,靠着曹冲的智谋才活了下来,代价是曹冲的生命。

    这也是曹操彻底放弃最后一丝原则的导火索……虽然这本小说有洗白老曹之嫌,但从结论看过程,这本书中的皇帝确实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再加上今天初见时,让他陷入应激状态的经历,顾至现在不想下什么劳什子的棋,只想脚底抹油,马上溜走。

    他如果下围棋,回去和文若下不香吗,非要在这陪着“上司”?

    给他发工资的曹操都没这个待遇。

    顾至乱七八糟、东拼西凑地下了一堆棋,他对面的刘协很快就赢了,赢得毫无悬念。

    “……卿玲珑剔透,怎会是个臭棋篓子?”

    刘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奈。对于刘协的这番话,顾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权当没听,只盼望下一句是“下回别来了”。

    然而刘协并没有如他所愿。

    “卿明日亦可过来,朕来教你下棋。”

    “臣愚钝不堪,怕是学不会。”

    刘协不知是真的没看出他的推却之意,还是看出来了,却不愿理会,只是笑着道:

    “即使教不会,也可陪一陪朕。”

    心中的小人举起鞋托,把身为罪魁祸首的曹老板在墙上拍了十八下。

    顾至佯装答应,转头就做了决定——他要把用在曹操身上的气人招式做个改良,让皇帝陛下也体验一下。

    他正暗中思忖着“该如何成为皇帝眼中的鬼见愁”,一旁,刘协的声音状若不经意地响起。

    “明远与荀司马关系甚好?”

    荀司马指的正是荀彧。顾至耳旁立时响起警报,胸腔的心脏剧烈跳动,竟又一次出现昨日的异常。

    为了不被刘协看出不妥,他勉强压下心内的震颤,平静地回复:

    “臣是别部的从史,与荀司马共事,应当算荀司马的下属。”

    “难怪,昨日你二人竟站得这般近。”刘协状若感慨地说道,“想来,戏军师与郭军师,也与明远有来往了?”

    顾至辨不清刘协这话究竟有什么用意,便也模棱两可地道:

    “臣等都是曹将军帐下的谋臣,亦为天子之臣。”

    似是察觉到顾至话中的敷衍,刘协失了交谈的欲望,遗憾地落下最后一颗棋子:

    “顾卿,你败了。”

    一场交锋,皇帝对他的称呼换了三轮。

    若换了其他臣子,此刻不说惴惴不安,也得掂量皇帝的用意。

    可顾至什么也不想知道,他耐心地等着,等着“外包”工作结束后,去找曹操要薪酬与精神损失费。

    大约觉得他的棋艺实在差得惊人,刘协在这局棋下完后,没再留人,让内侍送他出门。

    顾至言出必行,当即去找曹操讨要补偿。

    得知他的来意,曹操没有生气,也没有为自己声辩,竟真的大大方方地给了犒赏,还屏退了左右,询问顾至:

    “你对天子的行举,有何想法?”

    顾至怀疑刘协在曹操身边安插了眼线。但这事毕竟没有证据,也不好随意乱说,引火烧身,于是,他搬出了官方之语:

    “岂可妄议天子?”

    大约是从没听过他如此正气的回答,曹操眼角抽搐,话语间好似隐隐有咬牙之声:

    “顾郎在我面前一向快人快语,何时变得这么拧巴了?”

    顾至继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摸着刚到手的“休假符”,想着刘协那几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询问,最终还是实话实说。

    “天子不像是沉不住气的模样,可他又确实对我有着拉拢之意……”

    顾至起先做了最坏的猜想,连“剧透”“重生”这种离谱的事都想了一圈。但等他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刘协找上他并不是因为觉得他特殊,而是因为刘协想要接见曹操的谋臣,他恰巧当了第一个。

    “主公且看着,过几日,天子或许会找奉孝、仲德等人前去‘下棋’。”

    事情正如顾至所料的那样。在连着三天召顾至下棋后,天子刘协像是对他的棋艺感到哀叹,为了缓解心中的苦闷,第四日,刘协找了郭嘉,接下来几日,又依次找了程昱、戏志才、荀攸等人。

    这仿佛是露骨的试探,又像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作为被侵犯“领地”的一方,曹操却始终沉得住气,并没有对天子的行为有着任何不满。

    半个月后,终于被天子找上的荀彧刚回到衙署,就被一双手从身后揽住了腰。

    顾至趴在荀彧的背后,困倦地呼着哈欠:“怎么去了这般久?”

    他其实想问别的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话到嘴边,最终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荀彧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搭着腰间的手,带着身后的“树袋熊”来到榻边。

    “天子今日起了对弈的兴致,因此久了一些。”

    哪怕他也被刘协喊去下过棋,顾至仍感到不是滋味:

    “天子拉着文若下了一下午的棋?”

    正要解开腰间的“树袋熊”,将他安置在榻上,闻言,荀彧停下了动作,眸中闪过一分笑意。

    “倒也不全是下棋……”

    “还有什么。”顾至不知道自己心头的邪火是从哪来的。大约他确实与这个世界的刘协八字不合,以至于第一次见到他就过度应激,现在更是对刘协充满了各种不满,

    “天子总不至于明日还要召文若过去……”

    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已转过身,一道黑影落下,覆住他的唇。

    “阿漻为何这般生气?半个月前,你可被陛下召去了好几日。”

    喉口溢出意味不明的声响,顾至无意识地合上眼,却又立即睁开,稍稍退开几分:

    “文若对天子……对汉室,究竟……”

    相识这般久,因为种种顾虑,他从未问过荀彧这个问题,此刻却是不得不问。

    向来对他无所回避的荀彧,此刻却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

    “奉主上以从民望[2],还元返本。”

    奉天子为主,遵从民望,让一切回到初始。

    原本被提起的心,缓缓沉落。

    顾至试探着问:“天有常道,五德终始,若大汉倾颓之势不可逆转——”

    伴着一声叹息,他被荀彧紧紧地拥入怀中。

    “逆取顺守,自古皆有。”荀彧贴着他的颈侧,话语平静,却透着一分疲钝,

    “然,世家之势,锋不可当。而今各诸侯割据称雄,烽火连天。今日鲸吞虎据,明日,又会被更强的一方吞噬。

    “六国数百年之久,万民涂炭,秦一归天下,亦未能安民济世。”

    顾至沉默地听着,缓缓圈紧他的后背。

    朝代的更替,五德的终始,不可阻挡。

    文若他本就明白这个道理。

    可朝代的大动荡会让百姓受苦。从东周到秦朝再到汉朝,纷乱了数百年,到汉朝初年的时候,民生已凋敝到极其惨烈的程度。几代汉朝皇帝通过休养生息的政策,才让社会逐渐安定下来,才有了后面的强汉。

    如果天下能快点统一,快点安定,像周武王那样的逆取顺守,倒也未尝不可。

    但这件事,无法在当下的环境做到。

    从东汉开国开始,世家之弊就已初现端倪。如果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就算暂且统一,成功地易主,最终也还是会再度分裂,受苦的还是百姓。

    文若他不在乎皇位上的那人是谁,但他在乎黎民。

    百姓心中仍然念着汉室,因为它曾经繁荣富庶、物阜民熙。

    正因为汉室名正言顺,汉天子名正言顺,才更该“奉主上以从民望[2],还元返本”。

    知晓了荀彧的心结,顾至不免生出几分难过,

    “是我过于草率……”

    他竟贸然地让文若接触了这个世界的秘密,让文若知道“奉天子”之路无法实现。

    文若这几个月……在他未曾察觉的地方,究竟怀着怎样的感受,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并非如此。”荀彧松开他的肩,郑重地与他对视,

    “正是阿漻的坦诚,为我拨开烟霭。若没有阿漻,只怕我将在独行许多年后,才知道前方是一条绝路。”

    唇边气息交融,顾至感受着炙热的亲吻,早已无暇自责。

    第105章 随军 宛城与毒士贾诩。

    接下来一段时间, 刘协仍然每天忙着宣召臣子。治所内的大多数人都被他找过,就连刚刚归降的张绣与曹操的几个儿子都没逃过刘协的召见。

    偏偏刘协还表现出绝对的雨露均沾,没有多亲近哪个人, 也没有少亲近哪个人。

    如果不是顾至早知道刘协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都得怀疑对方是不是闲得慌,又或者神经过于粗壮,竟一点也不怕惹恼曹操。

    “天子有所欲,臣下必当竭力从之。”对于刘协的一系列行动, 曹操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将“忍”字功夫做到了极限。

    曹操能忍,顾至不能忍, 尤其是在刘协轮了一圈, 终于找上贾诩的时候。

    “主公纵然事忙, 也该见一见贾文和。”

    顾至如山匪进城, 大摇大摆地从曹操屋里顺走了两碟糕点。临走前,他如此提醒道。

    屋内的曹操正头痛袁绍的事——袁绍得知他找到了天子,还被天子封为大将军, 当即怒不可遏,顾不上自身的处境, 写了封信把曹操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顿。

    这骂声与冀州糟糕的战局一样让他心烦, 一时之间, 不仅提不起心思计较顾至的山匪行径,就连他的话也听半句,漏半句。

    “孤知道了。”

    顾至一听曹操这个回答, 就知道他没听进去。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等到曹操蹙眉抬头,方才取了一块茯苓糕, 递给曹操。

    曹操接过茯苓糕,正准备道谢,忽然想起这是顾至从自己这顺走的东西,还反过来当人情赠给自己,当即竖起眉。

    在他生恼之前,顾至已开了口:

    “主公若是忧心冀州之事,有一人可帮得上忙。”

    “你方才所说的贾文和?”

    顾至道了句“正是”:

    “乱局宜用毒计,此人洞察人心,所用的计谋颇有些与众不同,能解冀州之局。”

    听了他的话,曹操沉吟不语,似在思索。

    除了那两次失粮的憋屈,这个世界的曹操并未领会过贾诩的恐怖之处。他手下优秀的谋臣众多,都能排成一串去刺激陈宫,自然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谋士提不起兴致。

    若在往日,对人才求贤若渴的曹操及时用不上对方,也会以礼相待,把酒拉拢。然而他这些日子事忙,分身乏术,便想将这件事压上一压,等到以后再做。

    顾至看出他的心思,下了一剂猛药:

    “长安之乱,与此人有关。天子召见我们兴许只是幌子——为了顺理成章地召见贾诩而立下的幌子。”

    两句狠话左右夹攻,当即让曹操变了脸色:

    “顾郎说得对,孤正当见一见贾文和。”

    “当日顾郎举行冠礼,孤因为出征在外,并未参加,只派人送了贺仪。”

    曹操顿了一顿,

    “不知顾郎可取了表字?”

    这显然是一个不太美好的苗头。可见,喜欢给年轻下属取字的,除了皇帝,还有冤种主公。

    “上月,陛下亦问了相同的问题。”

    顾至面无表情地说着。对面的曹操听到这个讯息,了然地蹙眉。

    “臣回答道:已取,字明远,‘明白就好’的明,‘离我远点’的远。”

    起初曹操还有些怏怏,一听到这话,面部平整度当即产生极大的变化,扭出了一个怪异的神色。

    “你竟在陛下面前如此失仪?”

    顾至幽幽一叹:“得亏陛下并未生气,第二日还找我下棋。”

    不过三言两语,曹操的心情就莫名好转。

    他让侍从去庖房多取了一屉糕点,咸的淡的,各种口味的都有,让顾至打包回去慢慢吃。

    为了未来生活的稳定,顾至干脆好人做到底,再提醒了一句:

    “昨日,我读到一本别传,甚是好笑。”

    虽然忙于事务,并不想听顾至的闲言,但因为刚才顾至难得有了下属的自觉,为他这位主公分忧,曹操还是耐着性子答茬儿:

    “好笑在何处?”

    “先秦有一主将,劝降了敌方的某个将军,却因为一时色心,对那个将军的阿娘不敬,以致将军降而复叛,不仅让他折兵损将,还险些一命呜呼,沦为笑柄。”

    曹操:“……”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野史杂闻,他莫名有些脊背发凉。

    不等曹操想明白这诡异之感,顾至已提着竹篮,转身向外。

    曹操立即喊住他。

    “等等,明远。”

    喊住顾至后,曹操难得生出几分踌躇:

    “关于你的阿兄……我派人在兖、豫、徐三州查了户籍,贴了画像寻人,始终未能找到他。”

    原本神色悠闲轻忽的顾至冒出了六点省略号。

    糟……他差点忘了这件事。当初因为“顾彦”这个马甲不好脱,在曹操询问顾彦的长相时,顾至胡说一通,压根就没打算让曹操找到“顾彦”。

    这件事被曹操再次提起,顾至只得安定心神,故意做出一副惆怅的模样:

    “也不知阿兄是去了蜀地还是吴地,竟如此难寻。”

    曹操低声宽慰了几句,难得让顾至的良心痛了半秒。

    不过,他提醒曹操关注贾诩、不要好色这两件是也算是正经的回报,这让短暂疼痛的良心又开始活蹦乱跳。

    时间线缓缓推到十月,本该在公元197年发生的宛城之战,在这个世界以另一种形态发生,并且换了主角。

    这一回,与曹操相战在南阳宛城的并不是降而复叛的张绣,而是因为郭汜的逼迫,不得不南下奔逃的李傕。

    这位在小说中本就与曹操有着旧怨的反派人物,温县下毒事件的诱因,与曹操的大军,如同命运交汇一般,在南阳郡的宛城相遇。

    顾至原本对领兵作战不感兴趣,只想留在后方啃啃美食,睡睡大觉,与居中持重、留守后方的荀彧来个十二时辰的相会。

    然而,一听到曹昂也要随军出征,顾至没做过多的思考,当即改了主意,找曹操去申请随军的名额。

    曹操一看到他积极就升起十二分的警惕:

    “明远这回又是因为何事出征?若是想借此事讨要一整年的休沐,那可绝对不成。”

    光是现在给顾至放假,他就已经顶着相当大的压力。

    如果不是顾至的身体确实有些小毛病,并且这个毛病已经过医者的盖棺验证,建议他多做休养,不可过度劳累——顾至这热衷休沐的劲,绝对堵不住悠悠众口。

    “主公且安心,这次我随军出行,全凭自愿,绝不会为此谋求私利。”

    曹操凭着经验抓住话语的重点:“原来是为了出行。”

    出行,本身就带着外出旅行、观光的意思。

    他就说好端端的,顾至为何如此踊跃,原来是为了去南阳出游。

    眼见曹操打消了怀疑,不再多问,达到目的的顾至也不再继续表演,以“多留一刻就是对自己不住”的心态快步撤离,回到住所。

    踏入卧房,关上房门,顾至奔向正在案边看书的荀彧。

    “文若——”

    竹简倏然落地,发出脆响。

    青竹屏风的绢面上透出两道交叠的黑影,随着烛光缓缓下落。

    这是顾至难得失控的一回。

    过了今晚,他会随军离开好几个月。

    这还是他与文若熟识以来,第一次遇上这么久的分离。

    可他不得不去。

    不说曹昂助他良多,光是“必须救曹昂才能改变结局”这一强烈的直觉,就值得顾至为此冒一次险,为大公子保驾护航。

    在经历一天一夜漫长的厮磨后,顾至总算打消了分别前的烦乱,坐上行军的车队。

    他带着几分餍足坐上车,然而,所有的好心情,都在看到与他同车的那人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这个浓眉大眼的主公,继把他推向天子的火坑后,又把他和毒士贾诩安排在一块。

    贾诩安然而坐,瞧见顾至怪异的神色,面上露出一分了然:

    “原是顾军师为我向曹公美言,诩还未谢过。”

    “……贾军师。”顾至不好扭头就走,只得上了车,尽量平和地与贾诩打了一声招呼。

    至于贾诩口中的道谢,他当然不会当真。不被这人惦记就不错了,别的可不敢想。

    算上从前经历过的世界,顾至见过的聪明人不知凡几,可唯有刘协与贾诩这两个人,让他本能地感到坐立不安。

    即使贾诩并没有太多与他攀谈的兴致,在短暂的寒暄后就倚靠着车栏,闭目养神,他也仍然心绪不宁。

    放空的目光随意扫视,待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当即朝对方挥手,亲切地呼唤。

    “奉孝——”

    这是他见到郭嘉最开心的一次,也是觉得对方最慈眉善目的一次。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顾至心中已经贴了个恐怖形容词的郭嘉缓步走近,瞥了眼面生的贾诩,将目光落在顾至的身上。

    “明远这般热情,倒叫我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那就上来一坐。”

    顾至拍了拍他与贾诩中间的空位,格外热情地邀请道。

    素来聪敏的郭嘉已猜到顾至热情相邀的缘由,他无言地看了顾至一眼,表现出几分拒绝:

    “主公已为我另外安排了宽敞的座位……”

    顾至悄无声息地从包囊里取出一袋糕点与一壶美酒。后者正是荀攸不久前所酿,作为节礼送给他的好酒。

    下方,刚刚出声婉拒的郭嘉,话才刚说到一半,脚就已经踏了上来。

    默不作声等着郭嘉自行避退的贾诩:?

    “不好意思,这位同侪,让一让,挪一挪贵臀。”

    郭嘉硬是挤了上来,坐在他与顾至的中间。

    如愿以偿的顾至将酒瓶往郭嘉怀里一放,开始啃食糕点。

    郭嘉也不客气,没有吃早饭的他探手取了两块荷花糕,与顾至一起,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第106章 四人论战 “有文和、明远、奉孝在,孤……

    这两份旁若无人的自得让贾诩极为震撼。

    然而贾诩一贯秉持着“只要不危及己身, 天塌下来都与我无关”的原则,沉默不语地挤在车厢的小小角落。

    即使郭嘉手中的糕点屑掉到他腿上,他也只是抽了抽眼角, 默默地掸去碎屑,不动声色地将腿往旁边挪了挪。

    等啃完第三块糕点,顾至才终于想到了被他遗忘的事,客气地询问贾诩:

    “贾军师可用过朝食?可要来上几块?”

    贾诩正要婉拒,两颊鼓成仓鼠的郭嘉已经抓起一块茯苓饼, 稳稳当当地放在他的掌心。

    “贾军师不必客气,尝尝这个。”

    眼睁睁看着郭嘉把自己最讨厌吃的茯苓饼递给贾诩,顾至欲言又止, 取了一块烙饼, 用布包好, 递给贾诩。

    “贾军师也尝尝这个。”

    即使贾诩并不需要这样的好意, 但他精通人情,并不会在这种时候拂其他人的颜面。

    “多谢二位。”

    他接过烙饼,想着自己确实没用朝食, 便举起松软的茯苓饼,递到嘴中。

    口感干涩, 仿佛野草般的质感充满口腔, 齁甜的馅料险些将贾诩送走。

    贾诩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饼, 又看向吃得津津有味的顾至二人,沉默加倍。

    他取下腰间的水囊,饮了几口水, 将烙饼放入口中。

    烙饼的味道倒是正常了许多,除了有些坚硬,考验牙齿硬度, 再无别的缺点。

    吃完朝食,贾诩用手巾拭去指间的碎末,闭眼小憩。

    为了随军出征,他们起了个大早,身体、精神皆有些疲累,正适合在马车上补眠。

    令他欣慰的是,那两位同乘的袍泽并没有再搞什么幺蛾子,都安静地在车上休息。

    秋风飒爽,马车辚辚震动,开始了漫长的行军之旅。

    军队抵达方城外的密林,曹军在一处溪边休整,架锅烧饭。

    趁着休息的功夫,曹操来到三人的车旁,挤上了本就拥挤的马车。

    “奉孝怎么在这?”

    “路上单调乏味,不如过来与明远、贾军师做个伴。”

    郭嘉说着,举起怀中抱了一路的酒壶,

    “闲来无事,主公要不要饮上一杯?”

    “奉孝应当知道,行军之时禁止饮酒。”

    曹操神色严肃,倒是并没有责怪郭嘉,

    “快收起来,待夺下南阳,孤那儿还有许多好酒,任由奉孝挑选。”

    好似正等着他这句话,郭嘉满意一笑,从善如流地收起酒壶。

    同车的贾诩不动声色地看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只当自己是个平平无奇的文吏。

    曹操取出一张白帛,正是南阳郡的舆图。

    “李傕的主力军在博望、宛城,这两座城亦是南阳的要冲。我军当尽早夺下这两座城池,再一路南下,攻占新野、邓县。”

    南阳地处盆地,三面环山,唯有东北部与南部有几处开口。为了速战速决,也为了避免被截断补给线,被荆州军队趁机突入,他们必须及早夺下博望、邓县这两座门户之城。

    宛城是南阳郡的郡治与经济中心,自然不必多说;新野是南阳郡的粮仓之城,又在淯水沿线,合该一并拿下。

    这是行军之前,他与荀彧、荀攸共同商量的战略目标,只是,具体该怎么攻城,先攻哪一座城,还得顺时而变,根据南阳局势的变化及时作出调整。

    “李傕占据南阳不过月余,尚未安稳。且西凉军一贯行事无忌,贪财好利,南阳士族、官民必不能容。”

    郭嘉道,“只要我军在征战中占据上风,晓以大义,城内之军必将望风而靡。”

    说完,他看向一侧的贾诩,

    “贾军师如何看?”

    正准备静观其变,却猛然被点名的贾诩实在不明白郭嘉为什么不找与他“相善”的顾至,非要逮着自己。

    只有顾至知道郭嘉如此行事缘由。无外乎是一丝丝的好奇,与对新同僚的试探。

    以郭嘉的敏锐,即使尚不知道贾诩的能耐,也能通过曹操安排马车的行为窥探到几分用意。

    眼见曹操和郭嘉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贾诩的身上,顾至也没有掉队,一样投以注视。

    贾诩向来低调,却也不是怕事之人。

    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

    “今岁干旱,赤地千里,三辅、关中出现人相食的情状。李傕带兵南下,定然也有灾荒的原因在。”

    “李傕见了人相食的惨景,必然忧虑饥荒之事,纵然南阳江河纵横,乃中州谷仓,他也定会学得董卓的做派,到南阳各地‘征粮’,运到宛、博望二城,打造另一个郿坞。”

    短短几句话,就让曹操的眼中逐渐兴起亮光。

    “李傕大军运输粮草之时,正是我们破城的好时机。”

    贾诩顺势赞道:“主公英明。”

    “这哪是我英明,是文和明目达聪。”

    身为一个极其清醒的主公,曹操从不会因为旁人的奉承之言而沾沾自喜,对自己产生错误的认知。

    只是知道归知道,被贾诩这样不露山不露水的聪明人夸赞,到底是一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愉悦得好似夏日里喝了一碗镇入井底的凉水,通身的舒畅。

    因为心情甚好,曹操一时之间也忘了对顾至的放养,出于一碗水端平的想法,他也询问了顾至的见解。

    “明远可有话想说?”

    身旁有贾诩这个不相熟的新同僚在,顾至到底给曹操留了身为主公的体面,没有已读乱回:

    “南阳各城易守难攻,不宜轻动。主公可突袭宛城、博阳两地附近的西鄂县,围点打援,在消耗敌军的同时,先行拿下这座兵少将寡的城池。”

    曹操道:“何为‘围点打援’?”

    经这么一提,顾至这才想起“围点打援”这个概念是后世提出的,不慌不忙地解释:

    “建武五年,耿伯昭奉世祖之命,攻打巨里。他佯装攻城,实则在途中设了埋伏,将费邑带来的援军全部诛杀,最终赢下攻城之战。”

    这正是汉光武帝刘秀麾下名将耿弇的经典事迹。

    曹操缓缓颔首,领会了其中深意,抚掌而笑。

    “合该如此。”

    “主公亦可效仿孙坚,引敌出城。”郭嘉补充道,

    “只有一点——刘表虽为座谈客,固守一方,但他向外伸手的次数可一点也不少。”

    当初孙坚被笮融设计截杀,其中就有刘表的影子。

    那时和笮融合作截杀孙坚的黄祖,就是刘表的部将。

    “当提防刘表坐收渔利,从大别山南侧的隘口悄然而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几人又商谈了一阵,曹操满意起身:

    “有文和、明远、奉孝在,孤何愁此战不成?”

    一听曹操立旗,顾至就想到了糟糕的原著剧情,想起宛城之战的惨烈,不由神色微妙。

    虽然现在的宛城之战已经歪得面目全非,从主角到起因都换成了不相关的存在,可到底还是“宛城之战”,本就带着玄学性的危险,再被立一个死亡flag,那不是开局触霉头?

    顾至当即从行囊里取了一个糕点,抛给曹操:

    “饭食还要些许时间才能煮好,主公先用这个垫垫肚子。”

    关键是堵上嘴,别在开战前给己方上个死亡光环。

    曹操一把接住飞来的糕点,定睛细看,竟是一块夹肉的烙饼。

    他不知顾至心中所想,只以为顾至念着自己这个主公一路辛劳,未曾进食,特地给自己留了一块烙饼,当即生出几分感动之意。

    从年初起,顾至就对诸多庶务格外上心。最近一段时间,更是主动建言,主动从军——尤其是今日,不仅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还关心起他这个主公。

    可见,自从加冠成年,顾至日渐稳重,过往种种,只是他年少气盛,不知世情罢了。

    曹操心中感慨万端,不忘将饼放入口中。

    这一口,险些没崩掉他一口老牙。

    见曹操一口凝固,顾至多看了两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给曹操的烙饼是所有糕点里最硬的那一批。

    郭嘉险些没忍住笑,他平着脸走到曹操身侧,极其自然地开口:

    “主公,这个烙饼虽然冷了,但香脆劲道,方才贾军师吃了一个,吃完了直说好。”

    贾诩:……

    他什么时候说过?

    曹操扫了罕言寡语,仿佛默认的贾诩一眼,开始咀嚼口中那“劲道”的烙饼。

    他和贾诩算是同龄人,贾诩还比他大几岁。两人都是不惑之年,没道理贾诩能咬得动的烙饼,他咬不动吧?

    听着嘎嘎脆响,贾诩诡异莫名地看着曹操,又诡异莫名地扫了顾至一眼。

    “确实‘香脆劲道’。”

    曹操忍着腮帮抽搐的欲望,勉强咽下半个饼,还是将饼塞入腰间悬挂的布囊内,

    “少时便要开饭,孤少用一些。”

    旁侧憋了许久笑的郭嘉看破不说破,从行囊中又取出两块茯苓饼,用小布袋装好,递给曹操:

    “这两块就留给主公路上用,行军劳顿,且打打牙祭。”

    曹操自然不会拒绝心腹谋臣的好意,他接过布袋,顺势发出邀请:

    “奉孝到孤那边坐一坐?”

    如果之前没有做出赠糕点这件事,郭嘉大约真的会去曹操的车驾上坐一坐,毕竟曹操的马车更宽敞,更不易震动,也更贴合他的心意。

    然而郭嘉赠出了他“心爱”的茯苓饼,对此,只能遗憾婉拒:

    “多谢主公,只是嘉与文和兄一见如故,尚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不便离开。”

    莫名当了挡箭牌的贾诩无声捋须,只当自己聋了。

    曹操一向放任郭嘉,此次也不勉强,带着两位心腹谋士的“孝敬”转身折返。

    顾至没有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直到开饭的时候,他发现同车的贾诩坐到了离他和郭嘉最远的地方。

    第107章 占领南阳 茯苓饼也挡不住郭奉孝的“乌……

    贾诩似乎在特意避着他们。但当顾至与郭嘉与他搭话, 贾诩态度寻常、对答如流,丝毫看不出疏远之意。

    曹操的大军并没有在林间耽搁太久,也没有在原地等候补给军的到来。他们只在林间休整了一夜, 就横渡淯水,以迅雷之势攻下西鄂。

    在宛城的李傕听到曹操占领西鄂的消息,怒极之下砸了两套碗碟,张嘴问候曹操一百遍。

    追随他的部将们都以为李傕会立即动手,把西鄂抢回来。然而, 不知出于什么顾虑,李傕怒归怒,但没有立即出兵。不仅没有出兵, 他还写信给博望的守将, 让他们也不许行动。

    曹操占领了西鄂城, 迟迟没有等到动静, 立时便猜到李傕帐下定有高人指导。

    “我军的计策,似已被敌方洞察,”

    不知是不是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 曹操的头风病再次发作,此刻却只能忍着头痛, 召开紧急会议,

    “几位若有应对之法, 尽可畅所欲言。”

    顾至瞥了眼躲在角落,捋须不语的贾诩,暗想:如果不是贾诩本人就坐在这, 在听到“李傕身边有高人”的那一刻,他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贾诩。

    察觉到顾至的视线,贾诩捋须的动作一顿, 率先开口:

    “假若敌方看破了我们的计策,他们一定会控制博望坡与淯水河道,截断我们的粮草补给。”

    “敌方没有立即反攻,未必是看破了我军的计策。”

    郭嘉接过话茬,

    “李傕初到南阳,不仅要提防城中变故,还要提防郭汜与刘表的突袭,分1身乏术。他按兵不动,兴许只是被其他变乱耽搁,又或者……是在等待援军?”

    曹操顾不上嗡嗡作响的头,坐直了身:

    “谁能做李傕的援军?”

    自从皇帝失踪,李傕就与韩暹、杨奉等人决裂,更与郭汜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

    若是这些人冰释前嫌,与李傕重修旧好……

    郭嘉摇头。对于可能与李傕联合的人选,他心中有了猜想。但那个猜想缺少依据,这样的猜想,一旦出口,容易误导判断,不如不提。

    “被诸事耽搁,或是等待援军,只是其中的两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

    郭嘉放慢尾音,没有立即接话,只是盯着顾至,像是在无声地提醒:摸鱼也要有个限度,好歹说上两句。

    顾至于是就真的说了两句:

    “还有一种可能,李傕并不担心西鄂县被攻占。城中或许有李傕留下的后手,可随时里应外合,拿回西鄂县。”

    郭嘉这才继续道:“因此,我们应当做三手准备,不论李傕那一方是哪种对策,都可将计就计。”

    接下来,几人根据“如何将计就计”做了深切的探讨,直到夜色渐深,才各自离去。

    十日后,曹军的运粮队在博望坡遇到伏击,带兵拦截的正是消失已久的张邈与张超。

    曹军抛下辎重,落荒而逃。

    张邈解了心中一口恶气,带着舒适的心情靠近粮车,亲自举剑,挑开上面覆盖的麻布。

    “这——”

    装在车上的哪里是什么粮草,而是不值一文的枯草,除了拿来烧火,没有任何作用。

    他身旁的张超神色骤变:“不好!”

    要求撤军的指令还没发出,密林深处就射出几支火箭,点燃了车上的枯草。

    山间风大,只顷刻的功夫,原本零星的火势急速蔓延,

    火势顺时而起,沿着一排排列开的“粮车”形成一整道漫长的火墙,不仅在河岸划出一道长线,也将张邈、张超的军队一分为二。

    “撤!各自撤离,在前方的渡口汇合!”

    黑烟滚滚,张邈沿着口鼻,率领军队沿着河岸疾行,躲避不时射来的箭镞。

    还未走出火场,火势愈加汹涌。为了不被毒烟夺去性命,张邈当机立断,命令士兵过河。

    可当张邈带着士兵来到河的中央,等候他们的是埋伏已久的军队。

    被“半渡而击”,张邈哪能不知这是曹军早就设好的圈套,就是为了将他们分而化之,再逼他们下水,趁着阵型分散的时候,一举剿灭。

    张邈饮恨而终,张超趁乱逃亡,不知去向。

    曹操的运粮队绕着山路,顺利地将补给运到西鄂。

    当曹军打开城门,迎接粮车入城的时候,淯水沿岸的密林突然冲出一支军队,堂而皇之地攻城。

    急速逼近的骑兵,却被城门口装载的小型投石机击中,乱了阵型,当即李傕这方的部将气得破口大骂:

    “曹贼欺人太甚!”

    他不明白曹军的投石机为何如此精准,更无暇去想这个问题。

    突袭失败,早有准备的曹军从城内、另一侧林中冲出,将粮车掩护在身后,将他们团团包围。

    等截粮的军队接连两次被曹军歼灭,李傕再也坐不住,带领麾下的大军,与博望城驻扎的大军一同包围西鄂县。

    十二月,李傕军兵分两路,全力围攻西鄂。曹操带着大军固守城池,并未正面迎战。

    “曹操现在倒是怕了?晚了。派遣两个曲的军队,明天去城前叫骂,看能不能把曹操骂出来。”

    李傕心中憋着一团火,新仇旧恨一起上涌,让他恨不得当场抓住曹操,将他斩首示众。

    “主公莫急。曹军粮草有限,即使十天前补了一些,也撑不了多久。主公只需截断粮道,最多半个月,城中定会焦灼不安。等到那时,我们再在城外劝降,城内自会生乱,待到那时,城池不攻自破。”

    司隶人李儒如此说道。

    他是李傕帐下的谋臣,也曾是董卓手下的亲信。董卓死后,他就跟了李傕。两人虽不是一家人,也非同乡,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李,李傕与李儒,自有一番惺惺相惜的情谊。

    李傕对谋士李儒的话深信不疑。

    他耐心地在城外的小树林里驻军等待,只留了三个屯的人在附近监视曹军,自己则在营帐中大吃大喝,每日美酒美人相伴,与帐下的谋士畅想大业。

    然而,几日后,李傕等来的并不是曹军的山穷水尽,而是宛城、博阳被相继攻破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

    李傕惊怒不已,正要怪罪李儒,却得知李儒比他更早一步得知城破的消息,早已悄悄溜了。

    极度震怒之下,李傕吐出一口老血,却只能强撑着身子,勉强率领军队折返,意图夺回宛城。

    他的这一举动,终究是徒劳与奢望。

    初平四年,二月,曹操占据南阳郡淯水沿岸的几个重要城池,成功斩杀李傕与他的残部。

    初平四年,三月,曹操在邓县附近击退刘表的军队,不让刘表趁机侵入。

    初平四年,七月,曹操彻底拿下南阳郡,平定了几个县城的叛乱。当地士族被他软硬兼施地敲打,不敢有作乱之心。

    征讨南阳之战,就这么顺风顺水地结束。因为太过顺利,顾至反而生出一种极端不踏实的异感。

    就连曹操拿下宛城,都没有折损多少兵力。究竟是“宛城之战”这个节点被蝴蝶掉了,还是……相关的节点被这个世界改组,演化成了另一种形式?

    根据顾至从竹简上获得的信息推测,他认为应该是第二种情况。

    因此,他特意找了曹昂,提醒曹昂,这段时间务必要将许褚带在身边。

    许褚正是顾至留在曹昂身边的“后手”之一。

    在曹操占据豫州后,顾至与荀彧曾备了礼物,提前去谯国拜见许褚。

    许褚本就有着举众投效曹操的念头,听了两人的来意,他一口应下,同意跟在曹昂身边,保护他的周全,但是也希望曹操这方能善待他的宗族。

    两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曹操身边已有典韦这样力大无穷的猛将守卫,听闻荀彧带回来一个不逊于典韦的猛士,这人愿意近身跟随、保护曹昂,哪有不愿意的道理?连忙将许褚的宗族与部众接到许县,各自安排了恰当的职务,予以善待。

    如今,许褚官至都尉,因为为人忠诚谨慎,被曹昂亲近敬重。

    是以,在听完顾至的话后,即使不明白顾至这么说的原因,他也还是郑重应下,没有生出任何排斥的念头。

    七月十二日,曹氏大军即将班师回返的前一晚,宵禁的前一刻。

    郭嘉踏着夕阳,敲响了顾至卧房的大门。

    房内,顾至正在阅读荀彧寄给他的尺素。听到急促而不客气的敲门声,顾至不用开门辨认,就知道来找他的是谁。

    他缓缓地将那封尺素塞入怀中。

    “门没上闩,奉孝径直推门便可。”

    敲门本也只是走个形式,郭嘉当即推门而入,反手关上房门,一脸忧愁地在顾至边上坐下。

    “奉孝这是怎么了,莫非舍不得这宛城的好酒?”

    郭嘉早已注意到案上空荡荡的信函,但他顾不上询问,只唉声叹气,倚着木案:

    “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是闷得慌。往日,只要我生出这样的感觉,那一定有……唔……大事发生,还是不好的事……”

    话未说完,郭嘉的口中已多了一块茯苓饼。他的面庞扭曲了一瞬,利落地取下茯苓饼,将剩下的半句话讲完。

    茯苓饼也挡不住郭奉孝的“乌鸦嘴”,顾至不由叹气,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也给郭嘉倒了一杯。

    “原本或许还没事,但你这么一说,不出意外的话,应当要出意外了。”

    这世上当然没有什么乌鸦神,所有的“预测”,都不过是基于情报与信息的判断。

    在原著中,郭嘉自然也没有什么玄学本领,只是对于某些奇才而言,有些事就跟1+1=2一样理所当然。

    即使说不出1+1为什么要等于2,但他们的直觉早已在各种困境中千锤百炼,能敏锐地探查到一丝一毫的异常。

    所以……

    顾至不由肃了神色。

    今夜,会是被“纠正”后的宛城之战吗?

    第108章 生乱 “只不知暗处是否还有同党。”……

    不管今晚会不会出事, 提前做好防备总归没错。

    顾至与郭嘉当即借着找主公蹭酒的名义,来到曹操的房中,隐晦地提了此事。

    他们所用的理由, 自然不是郭嘉玄妙的预感与顾至对剧情节点的推断,而是“回师前一夜,众人会睡得早一些,怕有人借机生事,应加强巡逻”。

    帐下的两个谋臣同时找自己谏言, 曹操不得不提高重视。

    因为城中安定,明天又要赶路,今天曹操没有留太多的守卫们在身侧, 一早就将他们遣回屋中, 好生休息。

    如今细想, 几支大军被他安排在城外, 城中兵防本就有限,即使宛城墙高垣厚、固若金汤,也确实该警醒一些。

    “明远、奉孝所言极是, 孤这就吩咐校尉加强禁戒。”

    “主公可暗中安排可信的亲信驻守各处要地,行事需得隐蔽一些。”

    说是来蹭酒蹭食, 可顾至一眼都没有往案上的食碟瞥, 神色前所未有的肃重。

    曹操难得见他这副模样, 原有的几分不以为意一扫而空:

    “今晚当真有变?你二人可是觉察到了什么?”

    “不过是我与明远的猜度罢了。”

    郭嘉顺势起身,摸走了案上的一只酒壶。

    “主公前几日头痛,不宜饮酒, 这酒就让我替主公饮了吧。”

    紧绷的气氛顿时为之松解。

    见郭嘉还有心思和自己戏言,曹操悬着的一颗心缓缓落下。

    为了不“厚此薄彼”,曹操询问顾至:

    “明远可要带一碟子糕点回去?”

    “多谢主公, 今日就不必了。”

    不同于以往的婉拒,让曹操刚刚放松的心神再次绷紧了一些。

    等顾至与郭嘉离开主院,郭嘉晃荡着手中的酒壶,听着酒水在青铜壶壁上撞出悦耳的声响:

    “今晚会不会有变故,尚且不得而知,何必吓唬主公?”

    “奉孝之言,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未免主公真当我们是假借托辞,过去蹭吃蹭喝,我总要俨然些,免得他今夜睡得太沉。”

    “怎么将我说得好似带来灾祸的恶枭一样。”

    郭嘉打开酒壶,往顾至的所在凑近了几分,

    “难得收了一壶好酒,明远今晚可要与我小酌一杯?只一杯,碍不了事。”

    “不妥。”顾至想到了某些不太美好的回忆,毫不犹豫地拒绝,

    “一会儿奉孝就在隔壁歇下,也好有个照应。”

    郭嘉一脸惋惜地将酒壶盖好,咽下了劝说之语。

    等两人回到住所,天色已彻底黑沉,只屋檐下的挂灯散发着昏暗的光。

    顾至蓦然停下脚步,将郭嘉拦在身后,右手搭在腰侧,佩剑缓缓离鞘,现出一寸的锋芒。

    “且慢。”

    郭嘉忽然喊住他,朝房内重重地咳了两声。

    几个佩着剑的游侠现身,朝两人行礼。

    顾至眼尖地认出其中两个是荀家的门客,不由将询问的目光转向郭嘉。

    郭嘉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这几位与运粮车队一同来到宛城,自然要随我们一同回去。”

    见顾至不说话,郭嘉搭着他的肩,长叹了口气:

    “满心挂念的人在外头,自然是放不下心的,总要做一些准备,心中才能好受一些。”

    左胁遭到肘击,郭嘉龇牙咧嘴地退开。

    其中一个游侠上前几步,再次行礼,取出一只木函,递向前。

    “顾军师,这是家主托我转交的信件。”

    顾至接过木函,取出里面的信,一目十行地扫完。

    这封信与以往收到的信不同,并无缱思,唯有郑重的叮嘱与关切。

    信中写明了豫州最近的动荡,关于青州兵的再度作乱与三辅地区的异动。

    最后一行,指明这几个游侠足以信任,可为他与郭嘉提供援护。

    “院中还有几处空屋,几位不妨在屋内休息一晚。”

    几人走进院内,郭嘉刚要去自己的房中喝酒,就被逮住后衣领,将他拎到隔壁。

    “你早就知道了?”

    郭嘉知道顾至在问什么,一手抱着酒壶,抑制着脸上的怪笑,在他边上坐下。

    “也不过比明远早了几日。”

    “信的落款时日是半月前,这几人若跟着运粮车队来,至少是三个月前……”

    “他们是随着第一批运粮车队来的,也就刚攻占西鄂城的那阵子。”郭嘉从木架上取下一只陶杯,给自己斟了半杯酒,

    “至于这信,自然是刚到的。”

    所以他们并不是专程送信而来,而是一早就来了。几乎就在他们刚发兵的那会儿……他们就进了运粮车队?

    顾至想明白其中的缘由,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遮住翕动的唇角。

    等他放下水杯,便瞧见对面的郭嘉托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忽然开始哼唱不知名的山歌。

    “一日不见兮,牵心挂肚。”

    顾至听着剐耳朵的歌声,忽然就想起竹简上有关“一周目”的记载。

    这是他第二次听郭奉孝唱歌,确实……两耳嗡嗡作响。

    “还是上回奉孝那首‘五音不全’的山歌听着好听一些。”

    至少听不出调就造不成伤害。

    郭嘉只饮了半杯酒,没有再饮,恋恋不舍地将酒壶收好。

    “乏了,我回房歇一歇。明远也早些休息。”

    是夜,曹操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因为惦记着顾至今日的异常态度,他将典韦召到房中,让他睡在外间的窄榻上。

    此刻,均匀的呼吸声从外侧传来。听着外头的传来声响,曹操不由为典韦绝佳的睡眠质量而欣羡。

    好在典韦并不打鼾,在富有节奏的呼吸中,曹操逐渐生出几分困意,眼皮耷拉着,就要入寐。

    倏然,外头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动静,像是衣裳擦过树丛,又像是长锯在布帛上摩挲。

    曹操屏息凝神,手探向枕头下方,握住匕首的刀柄。

    外间均匀的呼吸声停止,典韦已然醒来,只是因为曹操临睡前的嘱咐,仍笔直地躺在榻上,一动未动。

    一柄薄刃插入门缝,缓缓挪动门栓。

    门栓摇摇欲坠地歪向一侧,房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小缝,吐出几缕黯淡的月光。

    五个黑影悄然入屋,在黑夜中摸索着往里走。

    他们走得很谨慎,呼吸近趋于无,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房中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他们只能依稀辨认着轮廓,一点一点地往内间走。

    刚走到垂门处,后边的榻上忽然蹦起一道黑影,山一般魁梧的壮汉暴起,提着戟,扫倒了其中四人,又眼明手快地掐住最后一人的脖颈,折断他持刀的右手。

    刀具落地,发出声响。

    一声尖叫还未溢出喉口,就被典韦一手扼住。

    重物倒地的动静惊动了屋外巡逻的卫兵,十个卫兵持着火把冲入院中,被典韦喝止:

    “不许入内。”

    那几个卫兵面面相觑,老实地停在外头。

    曹操点燃一支灯,下了榻,走到典韦身边。

    看清“刺客”的面貌,曹操神色冰寒。

    眼前这人,竟是去年被他纳入麾下的青州兵小头目。

    “张什长,孤可待你不薄。”

    “主公……嗬……”张什长艰难地开口,“我们只是担心主公,想确认主公的安危……”

    人为了活下来,竟是什么蠢话都说得出。

    曹操心中嘲讽,不想与他再磨嘴皮。

    “你们有多少人?”

    “我……我不知道主公问的是什么……”

    “典将军。”

    典韦收到指示,解决了此人,护着曹操往外走。

    曹操环视着院中的士兵,正衡量着他们的忠诚,忽然,远处亮起一道火光,仿佛隔开夜幕的剑锋,笔直地竖在空中。

    带着惊变的神色,曹操向前两步。

    片刻,匆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传讯兵冲入院中:

    “报——敌军攻城!”

    曹操披着的外袍被风鼓动,激烈难挺。

    他将匕首往怀中一揣,回返屋内,系好佩剑,重新走出。

    “去把所有人唤醒!”

    曹操的身旁有典韦守着,他将主院的所有守卫聚齐在一处,找来信任的守将与曹昂,又派了两个士兵去喊顾至、贾诩他们。

    顾至与郭嘉早已醒来,因为提前做了准备,他们不但睡了个饱觉,还在第一时间穿好衣袍,配上行囊,在几个游侠的守卫下离开院子。

    在通往主院的青石路上,他们碰上了迎面而来的贾诩。

    贾诩一身灰袍,抱着剑,神色肃重。

    见到顾至几人,贾诩微不可查地蹙眉,目光在几个游侠身上停留了片刻。

    再转向顾至时,他的神色已变得从容而和缓。

    “顾军师,郭军师,一起?”

    等顾至、贾诩等人来到主院,正巧听到院中新一轮的汇报。

    “城中几户世家带领门人试图靠近城门,已被主公1安排的巡卫兵拦下。”

    “一部分黔首聚集暴动,未明缘由,城防兵正在控扼……”

    曹操听完汇报,眼角瞧见顾至等人,留曹昂在原地处理诸事,让顾至几人随他往城门的方向走。

    “部分作乱者已伏诛,只不知暗处是否还有同党。”

    郭嘉道:“世家、黔首同时行动,幕后之人预谋已久,今夜需得更谨慎些。”

    话音刚落,暗处忽然闪过一道银光,一支锋利的箭镞破空而来,往曹操的所在射去。

    第109章 守城 “多亏了明远在,孤才躲过一劫。……

    典韦提着铁戟, 守卫在曹操的身侧,时刻警戒四周,避免可疑之人靠近曹操。

    这支黑夜中的箭矢快如闪电, 自然也被警示四周的典韦注意到。

    可即便他再勇武,再神伟,肢体的反应速度终究有限。

    几乎就在他发现箭矢的下一瞬,那道银光已逼近曹操身前,即将刺进他的胸口。

    “主——”

    锵——

    利刃出鞘, 剑锋如瀑。

    半指宽的剑身一晃而过,那道夺命的箭矢被出鞘的利剑拦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斜斜扎入草丛。

    这一切来得太快, 令曹操等人始料未及。

    “抓刺客!”

    直到典韦发出一声粗哑的冷喝, 后方的护卫才骤然回神, 拨出一支小队前往刚才利箭射来的方向查探。

    在巷道另一侧巡逻的卫兵也向着小队指认的方向涌去,势要将这个胆敢在暗处放冷箭的刺客抓住。

    曹操扫了眼摇曳的草垛,缓缓将视线转向旁侧。

    顾至左手微抬, 反手持着佩剑,以一个不太利手的姿势将长剑收入鞘中。

    方才, 情急之下, 正是站在他右侧的顾至以左手抽出剑刃, 为他截下了这夺命的一击。

    顾至没有在意曹操惊异的目光,刚刚那一击,仿佛只是他随手为之, 极其巧合地拦住了暗处的杀意。

    站在顾至右手位的郭嘉双手相合,学着顾至以往的模样,开始海豹式鼓掌。

    “想来明远的武艺, 又精进了一些。”

    顾至没理会好友的揶揄,曹操却因为这一声提醒,从惊异中醒神,抬起手,亲厚地拍了拍顾至的肩。

    “多亏了明远在,孤才躲过一劫。”

    众目睽睽之下,顾至不好躲避曹操的碰触,却是微不可查地蹙眉。

    郭嘉忽然道:“暗箭迅疾,似乎是弩1箭。”

    已有懂眼色的护卫从草垛里找到那支箭矢,奉到曹操眼前。

    曹操查看着那支箭的样式,果不其然,箭头笨重,箭杆短而粗,正是弩1箭。

    确认了这一点,曹操的神色愈加严肃。

    能持有弩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州郡之长。即使是富庶地区州牧,也未必能持有几把弓弩。

    想要取他性命的人,究竟是谁?

    不由地,曹操想起东郡的事,想起那个从陈宫家抓到的细作。

    莫非……

    “幕后之人做了如此多的准备,耐心潜伏了数月,所图甚大。”

    看出曹操隐而不发的猜忌,贾诩开口道,

    “今夜的攻城之势……怕会有一场恶战。”

    “走,随孤去东城门。”

    众人正要继续赶路,顾至忽然出声。

    “我有一物,需要派身旁的朋友去取,还请主公应允。”

    曹操足下微顿。

    如果提出这个要求的是别人,曹操早已毫不犹豫地拒绝。只因顾至刚刚救了他的性命,他才没有多言。

    “明远自行决断便可。”

    虽是同意了,但任凭谁都能看出,曹操先前因为被顾至救下而滋长的动容与亲厚,此刻寡淡了几分。

    手肘被郭嘉反复捅着,顾至不以为意,只是同样寡淡地道:

    “多谢主公。”

    随后,便在几位游侠耳边叮嘱了一番,让他们去取一样特殊的物件。

    至于曹操的几分不悦,顾至并没有放在心上。

    顾至不在意曹操对他的观感,何况,他并非闲着没事,抑或因为一点财物,就在这个极度敏感的时候调开身边之人。

    只是综合眼前的情况看,他“寄存”在城内某处的东西大概率派得上用场,值得他特地去取。

    郭嘉深知身旁之人的脾性。见捅了半天,顾至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尽管猜到了几分,郭嘉也还是故意询问:

    “可是与战局有关,能用得上的物件?”

    他特意咬重“与战局有关”这几个字,引来贾诩的注视。

    顾至起初并没有解释的念头,只等那东西派上用场,曹操那一分微弱的不满自然会烟消云散。

    但,来自友人的好意他不能置之不理。郭嘉心中的考量,顾至一清二楚,便顺着他的话解释道。

    “确是为了应对战局,而派人去取。只,那件物什比较特殊,一时之间难以解释。”

    这句话既说给郭嘉听,也算是对曹操的交代。

    曹操没有再问,面色已然和缓。

    接下来的一路,众人抱着警惕,并未再遇到突发的变故。

    前去搜查刺客的护卫回返,在城楼下与曹操汇报。

    “刺客已畏罪自尽,此乃刺客手中之物。”

    护卫长将手中的短弩交给曹操。

    “属下办事不利,未能生擒刺客,还请主公治罪。”

    曹操摆了摆手,让护卫长起身。

    “你派两队人守在楼下,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曹操带着剩下的人走上城楼,还未登顶,就听到守城校尉急切的吩咐。

    “敌军有云梯!弓箭手,射,绝不能让云梯靠近。”

    几十人登上城楼的动静并不算轻,无论是戒备的城守,还是正在指挥众人守城的城门校尉都循声望了过来。

    见到最前方的曹操,守卫们一愣,纷纷行礼。

    “不用管孤,专心战局。”

    校尉与守兵都知晓轻重,在仓促行了一礼后,即刻投身于战局。

    “敌方已列盾,北侧弓箭手,瞄准角度,射火箭。”

    站在北侧最高处的一排弓箭手当即做好准备,绑上浸油燃火的麻布,向着云梯及附近射箭。

    有几支火箭击中了云梯,却因触碰时间太短,连火星子都没能在上方擦出,就无声落地,被敌方士兵踩灭。

    守城校尉见此,心中焦急,命令弓箭手换普通箭矢,朝着推运云梯的那些士兵射箭。

    那些运送云梯的士兵都穿了重甲,戴着厚重的兜鍪,箭矢即使射在他们身上,也无法立即致命。更遑论他们身侧还有举着盾牌的同伴守着,激射的箭矢有一大半被盾牌挡下,无法近身。

    逐渐不利的局面让守城校尉落下冷汗,而“曹操在场”这件事更加重了他心中的负担,几乎无法冷静思索。

    “城内兵少,不宜出城迎击。”郭嘉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若让云梯顺利临城,怕是不妙。”

    守城校尉握刀的手不由一抖,命令士兵:“去找一些礌石……”

    “城中并无工事,能取用的石块不过丁点儿大,怕是派不上用场。”

    贾诩捋须制止,

    “何况,等人搬来石块,这云梯怕是早已被敌军推到城下。”

    更别提底下的敌军人数众多,想要阻止他们登墙,得用多少石头?恐怕都能盖好半间屋子。

    “这……”守城校尉前额的冷汗终于落下,刺进眼中,骤然生疼。

    在这种情况下,临时去烧热水热油也不现实。

    油就不用说了,寻常人家夜间不点灯,做菜都舍不得放油,即使是富庶的人家,因为油脂难以贮存,几乎没有太多的储备。

    至于水……

    顾至盯着下方缓慢靠近的云车。

    柴火烧水的效率远低于煤气,等士兵扛着锅炉上来,把水烧热,敌军早已登上墙头。

    “末将无能,还请主公以个人安危为重,”

    守城校尉怕敌军真的攻上城墙,不得不斟酌着用语,请曹操撤离,

    “若是……请主公尽早离开。”

    曹操没有回复守城校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至:

    “明远派人去取的那件‘物什’,可否解眼前之困?”

    越是这种时候,顾至越不能把话说死。他面色沉肃,垂目看向战场,没有任何玩笑搪塞之意:

    “兴许能解,兴许不能。”

    重重火光之下,曹操心绪难定,不免躁动:

    “不知那几人是否可信,何时折返?”

    顾至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只是道:

    “若脚程快,大约还有小半刻钟。”

    城墙上方被粘稠的寂静覆盖。

    曹操盯着逐渐靠近的云梯,眼中光影明灭,动荡不定。

    时间逐渐流转。

    云梯跨过壕沟,绕过拒马,被推到距离城楼不足一丈的位置。

    守城校尉无计可施,盯着眼前的云梯,如临大敌:

    “弓箭手瞄准,其他人改用斧钺,想尽办法破坏、掀翻云梯。”

    布置完这一切,他再次冷汗直下,踌躇地转向曹操:

    “主公,云车已至……”

    若敌军登上城楼,曹操就此遇险,他岂非成了加害主公的祸首?

    曹操蹙眉盯着不远处的云梯,右手搭在剑柄上,迟迟不语。

    见曹操对他的暗示无动于衷,守城校尉只得咬着牙,指挥守卫站在城墙的垛口前,做好对抗的准备。

    在敌军气势如虹的喊杀声中,用来登城的马道附近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曹操猛然看向马道口,在城墙的尽头见到了那几个游侠的身影。

    除了为首的一人抱着一个密封的小坛,其余几人,怀中各抱着一只硕大的陶瓮,每个陶瓮上面都有封盖。

    “幸不辱命。”

    那几个陶瓮似乎极沉,游侠们抬得吃力,一上楼,就小心地将陶瓮放下,只有为首的那人抱着小坛,径直走向顾至。

    在曹操如炬的注视中,顾至接过最前方的那一只小坛,递给守城校尉。

    守城校尉错愕地瞪大眼,并不敢接,只征询地看向曹操。

    曹操用眼神示意他接过,询问顾至:

    “此为何物,当如何使用?”

    “此乃锻石。”

    锻石,石灰也。

    听闻灵帝时期的杨璇曾使用此物,在作战中迷了贼人的眼,以此获胜。距今亦不过十年的光景。

    不需要顾至再做解释,曹操已领会了此物的用法。

    他命令守城校尉做好准备,等敌军开始攀爬云梯,就将坛中的粉末洒下去。

    “慢些洒,注意风向,莫要迷了自己的眼。”

    守城校尉郑重地应下,抱着陶坛站在城垛边,两手收得极紧。

    曹操将目光转向另外几个更加硕大的陶瓮:

    “明远,这些又是何物?”

    第110章 退敌 “曹军到底做了什么?”……

    “此乃‘石漆’。”顾至接过其中一个陶瓮, 打开封盖。

    不明液体在翁中晃荡,在火光下辨不清颜色。

    “石漆?”

    曹操面露疑色,将手伸入瓮中, 以食指沾了少许液体,在指腹间捻了两下。

    触感粘稠,像是某种方膏。

    顾至倾斜瓮身,将瓮中略显粘稠的液体倒在挨着城墙的云梯上。

    “《汉书》记载,‘上郡高奴县, 有洧水,肥可燃[1]’,正是此物。”

    石漆, 正是晋代人对石油的称谓。关于石油的记载, 最早大约可追溯到班固的《汉书》。

    《汉书》中的洧水是并州上郡的河流, 与宛城的洧水不是同一条。

    提起《汉书》, 曹操终于露出恍然之色。

    班兰台的作品,他确实读过。对于《汉书》中的《地理志》,曹操印象颇深, 对这“肥可燃”的水上之物更是记忆深刻。

    年轻的时候,曹操因为一些缘由, 在上郡待过数月, 特地寻过这“可燃”的洧水, 却始终未能找到。

    他便以为这“可燃之水”与《大荒经》一样,大抵是不经之谈,又或者是洧水偶然出现的异象, 难以再见。没想到竟在今夜见到了它的真面目。

    “明远从洧水取了这么几大瓮?”

    这个问题刚问出口,就被曹操否决。

    上郡距离南郡颇远,中间隔了司隶, 顾至这一路又没有携带大件的行囊,这些“可燃之水”绝不是他从上郡或者兖州带来的。

    “只是偶然所得。”

    这些石油,当然不是他从河上捞的,而是他从偶然开出的油井中打上来的。

    说是偶然,其实也不尽然。

    现代的河南油田,它的主要勘探区域在南阳盆地的附近,宛城区是主要的开采点。

    因此,在曹军占领宛城后,顾至就动了寻找石油的念头。

    他没有探测仪器,只能凭借过往的经验,在宛城附近随缘摸索。

    在有意识的摸索下,再加上一点小小的运气,他从城外村民口中得到“黑水”“火井”之类的字眼。

    想到燃气时常与石油共存,顾至根据村民的话,找到那口因为“怪异”而被废弃的火井,终于见到了漆黑的石油。

    顾至所找到的石油是重质原油,杂质多,性粘稠,燃点较高,不易挥发,相对轻、中质原油而言较为安全。

    但这安全也只是相对的,因此,顾至将它藏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废井之下,并没有带在身边。

    因为竹简上关于“一周目”强制重启的记载,顾至不打算用这些原油做一些过于违背时代进度的事,只准备留着这些难得获取的资源,以备不时之需。

    但让顾至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想好这些原油的用处,今晚就正好派上了用场。

    曹操见顾至闷声不吭地倾倒着石漆,也跟着取过一坛,沿着云梯挥洒浓稠的液体。

    顾至怕他浪费,出言提醒:“不要倒在同一侧,慢些倾倒……”

    敌军的攻城队正凭借云梯登城。因曹操这方倒了一些不明物下来,黑灯瞎火中辨认不出那些是什么东西,前方的人只能硬抗。

    前方几个士兵踩着云梯,摸了摸沾在梯上的不明物,发觉触感黏腻湿滑,顿时大惊。

    “他阿翁的,曹军竟然倒了秽物下来。”

    后面的士兵听到此言,忍不住低下头,以免被持续泼洒的秽物弄到脸。

    不少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唯有右侧的一人提出质疑:

    “此物不臭,应当不是秽物。”

    “你竟然还闻了?”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如此轻忽的态度,惹怒了后方的百人长。

    “都在叨叨什么?不管曹军泼了什么下来,都给我用最快的速度登墙!就算是死,你们也得给我死在墙上!”

    又担心士兵们胆怯、不听话,百人长随后加了一句,

    “不要忘记你们的家人。”

    云梯上的士兵不再说话,闭了嘴,继续登墙。

    可当他们登上一丈高的位置,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年轻而清越的男声。

    “现在离开云梯,还来得及抽身。”

    众人只当这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侈言,并不理会。

    直到一道火光从云梯顶部出现,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他们才惊骇失色。

    这些攻城士兵再顾不上其他,纷纷跳下云梯,任由百夫长与主帅在后方破口大骂。

    重质石油粘度高,流动性差,燃烧速度较慢。

    火势只蔓延了半个云梯,那些攀爬云梯的士兵恰好逃过一劫,在下方目瞪口呆地看着莫名“自燃”的攻城之械。

    “怎会如此?云梯上可是涂了‘护木漆’,怎么会被曹军的火把点燃?”

    “快,快救火!”

    火势渐大,敌方不得不推倒云梯,试图扑灭火焰。

    然而,那一汪火焰看着安静无声,却极为顽固,不仅无法扑灭,还散发着滚滚热气,让人望之生畏。

    士兵们这才在云梯上看到了一些漆黑的液体,那些藏在火焰下的液体粘稠潮湿,正是他们先前误以为是“秽物”的存在。

    “这是何物?”

    想要扑火的士兵被火焰灼伤,身上的绛衣转瞬被火苗吞没,迫使他们不得不在地上打滚,扑灭身上的烈火。

    “这些邪异的火光好似比寻常的火要热一些,只是稍稍沾上衣角,便会引火上身。”

    敌方主帅盯着忽明忽暗、红中带蓝的火焰,脸上的表情也随之起伏不定。

    “曹军到底做了什么?”

    没有人能扑灭云梯上面的火,也没有人能阻拦云梯上的火势。

    “取水来!”

    淯水河道就在宛城的不远处。士兵们拿了烧饭的锅灶,取了些水,泼在云梯上,可他们始终无法泼灭木车上的熊熊火光。

    有些许漆黑的粘稠之物浮在水上,绵延的火焰像是盛开在水面上的异色花朵,绽放着红与蓝的光泽,在夜空下忽明忽暗地闪烁。

    “见鬼!”

    敌方主帅咬牙怒叱。眼见云梯已被邪异的火光整个吞没,他再是不甘,也只得咽下那一口鲜血。

    “撤!”

    他们今夜攻城的决胜要素,一是出其不备,二是借助这座由工匠精心打造的云梯。

    如今云梯被焚,曹操这方又有了防备,他们今夜的偷袭,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那漆黑的淖泥究竟是何物,竟无法扑灭。”

    比起今夜的无功而返,曹军这无法被水浇灭,色泽诡异的怪火更让主帅在意,甚至蔓开无法遏制的恐惧。

    其他士兵的心思多半与他相同,今天被他带出来的攻城大军,无一人死亡,可乌沉沉的颓败之意盘桓在整只军队的上方,像是永远不会挪开的阴云。

    所有人都因为那道怪火而惊骇、惶悚,甚至有人代入了神鬼之道,害怕自己遭受天谴或是诅咒。

    主帅沉默许久,忽然拔刀砍向一侧。

    锋锐的刀刃砍在树皮上,留下一道深而窄的痕迹。

    士兵们停下脚步,鸦雀无声。

    “天子如今被曹贼挟持——主上蒙尘,尔等只因曹贼的少许手段,就胆怯了?”

    士兵们无一人言语。

    主帅拔出卷刃的刀,将刀具弃置在地。

    “臣事君以忠[2],你我自当为了天子,肝脑涂地!”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划破食指,将血抹在唇上,

    “事败事小,万不可为此丧了士气。杨将军、韩将军的援兵过几日就能抵达南阳。还请诸君,勿忘昔日之言。”

    士兵们见到他歃血的举措,纷纷单膝伏地。

    “兴兵救驾,誓无二志。”

    宛城,城楼上方,贾诩望着远去的军队,状若不经意地开口:

    “那位主帅,似是张杨。”

    曹操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贾诩口中的“张扬”不是形容词,而是人名。

    “张杨?”

    听到略有几分熟悉的名字,在一旁神游的顾至随之转过目光。

    张杨,并州人,多次给吕布提供帮助的小伙伴。

    不管在史书中,还是在原著里,张杨都参与了救援皇帝、保护刘协的行动。

    在顾至心中,他大致粗糙地与杨奉、韩暹、董承等人归为一类。

    想到刘协与杨奉等人,顾至忽然蹙眉,一丝违和感涌上心头。

    这个世界董卓死得很快,刘协早早地就逃离了长安,不需要张杨他们奉迎天子东归。

    张杨他们,为了什么而来?

    若隐若现的线索在脑中勾连成线,顾至忽然抬眼,看向曹操:

    “今夜并非偶然,只怕还有‘援军’。”

    曹操刚松快些许的心再度一沉。

    站在顾至右手侧的郭嘉同样神色凝重:“我方大军就驻扎在林中,宛城这么大的动静,为何大军迟迟未至?”

    空气骤然变得沉凝。那些焚烧云梯、早已散掉的热气,像是在此刻重新聚集,顺着城墙蜿蜒而上,将众人团团包围。

    贾诩笃定道:“只怕城外驻军自顾不暇。”

    这句话点亮了顾至心中最后一根引线,他蓦地看向北侧的密林:

    “莫非‘援军’已至。”

    不论曹操心中如何担忧,在这么一个混乱的黑夜,在城中守卫相对不足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打开城门,派遣骑兵出去打探究竟。

    一切的一切,只有等明日天亮了之后才能安排。

    “先去审问那些在城中作乱的人。”

    曹操如此说道,压下诸多念头,明确了今晚要做的事,

    “明远这些‘石漆’,还有几瓮?”

    掩着哈欠的手一顿,顾至头也不回地答道:

    “就只剩下这些。”

    曹操粗略地扫了一眼。五个大瓮,看起来不少,实际上并不算多。

    他略有几分不如意,却也知道此物可遇不可求:

    “今日辛苦诸位。趁着敌军撤离的间隙,所有人轮流歇息一番,勿忘警戒。”

    曹操望着顾至的背影,原想问他为何“提醒”敌方小兵离开云梯,但终究什么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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