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早已留意到曹操的欲言又止。然而曹操不问, 他也不会主动搭茬,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察觉。
他与郭嘉返回住所。等确认了曹昂的安危,顾至回到卧房, 衣带未解,一头倒在榻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梦中,他朦朦胧胧地睁眼,荀彧似乎站在他的床头, 低声轻叹:
“阿漻当顾着自己一些,莫要着了凉。”
“文若怎么在此?”顾至搓着沉重的眼,想要将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却始终被昏暗的光线阻隔。
荀彧坐在榻边, 拾起那条被丢到一边的衾被。他一点一点捋平被子上的皱痕, 仔细地盖在顾至的身上。
“因为心中惦记着阿漻, 便来了。”
顾至蓦地睁大眼。
夜色已深,不知从哪投来暗昧的月光,落在眼前之人的眉眼上, 仿佛染上了几分落寞。
“怎么去了这般久?”
一向能言舌辩的顾至,罕见地磕巴道:“遇上了些许意外……”
仔细一算, 大军离开豫州竟已超过半年, 不算路上耽搁的时间, 光是攻占南阳、稳定局势,他们就耗费了足足七个月。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与文若,究竟相隔了多少年?
昏沉的大脑无法思考,顾至听着耳边的叹息, 不禁心忙意乱:
“明日就能班师回返——”
话语骤然停下,荀彧面带忧虑地望着他,不轻不重地反问:
“明日,真的可以吗?”
顾至想起今晚的变故,一时哑口。
叹息之声更甚。
“阿漻迟迟不归,是不是变心了?”
仿佛被踩到了足尖,顾至蓦地坐起。
“自然不是,”他急切道,“郭奉孝可以证明。”
没等顾至想明白这件事为什么要郭嘉证明,眼前之人已俯身向前,揽住他的肩。
“那便请阿漻——证明给我看。”
衣带如发丝般散落,在指尖晃荡不休。
炙热的体温贴近身侧,还未完全靠近,顾至就被一阵哭声吵醒。
“……”
顾至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黑如锅底的天,身边的床榻冰冰凉凉的,哪有什么人。
一旁,薄而短的衾被随意地落着,没人来过,也没人替他盖上。
顾至坐起身,脸色变得比锅底更黑,携着满身的燥火与杀气,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郭嘉正靠在长廊下,一边握着酒杯,一边观赏着院子外的闹剧。
见顾至出来,郭嘉打了声招呼,主动为自己解释:
“酒杯中装着的是水。”
做完解释,郭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顾至神色不对,不由蹙眉,捧着酒杯向前:
“你怎么了?”
“……”
顾至总不能将梦境的内容说给郭嘉听,他望着院中的乱象,忍耐着询问,
“发生了何事?”
郭嘉没再多问,转向院外:“城内那些世家习惯了横行霸道、鱼肉乡里,见主公不好瞒哄,就暗中联系张杨、韩暹,以主公‘挟持天子’的名义劝他们出兵,意图来个里应外合……”
挟持天子?
顾至神色间染上了几丝微妙。
要是曹操身边的人没有泄露消息,那么,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还真的猜对了。
——假如“奉天子以令不臣”也算挟持的话。
多年相处,郭嘉哪能看不出顾至的腹诽,当即一笑:
“他们确实是‘猜’的。因为天子下落不明,又见张杨、韩暹等人接连寻找天子,便想挑动是非,借刀杀人。”
至于“歪打正着,捅破刘协的真正去向”,那只是个巧合。
“可审问过了?”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郭嘉不确定地往顾至的所在瞄了一眼,旋即,错愕地瞠目:
“你不会真的……和掌刑的酷吏学过一手吧?”
难道顾至曾经在他面前施展过的“正骨术”,真的是刑罚手段?
没有得到顾至的回复,但郭嘉已有了答案:
“惹了你,还真是倒霉。”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些作乱者是怎么招惹顾至的。
也许,是因为耽搁了回返的行程?
目送顾至远去的背影,郭嘉收起了盛水的酒杯,晃晃悠悠地往屋内走。
“鱼水之思,人之常情。”
哼着不知名的歌,房间的大门被缓缓关上。
……
宛城作为南阳郡的治所,衙署宽阔而宏伟。
曹操在前堂坐了一夜,熬得眼眶青黑。
在亲信与谋臣轮流休息的时候,只有他这个主公睁着铜铃大的眼,处置叛徒,平定动乱,审问细作。
那些往日里恣意兼并土地、以权谋私的豪强,借着盐铁经营,暗中兴起战火。
往日里眼高于顶,从不俯瞰苦难一眼的他们,现今一个个落了网,倒也跟个普通人一样,知道挥洒眼泪,表达自己的畏怯。
曹操收起面上的讥讽,看向长子曹昂:
“豪族之祸,你可见着了?”
一夜没睡,曹昂即使年轻力盛,此时也难掩疲惫:
“世祖昔日颁布‘度田令’,大抵如此。”
当初汉光武帝刘秀为了遏制豪强的势力,用“度田令”打击世家。
只可惜……度田令并没有真正地接触世家大族的隐患。
“南阳,毕竟是世祖起家之处。”
曹操如此说道,平静的话语竟有些意外深长。
早在一百多年前,光武帝刘秀还在世的时候,“颍川可问,南阳不可问[1]”这个事实几乎人尽皆知。
即使这一百多年来,南阳世家在政治斗争中失势,又被党锢之祸牵连,可南阳豪族的盘根错节,就像水面下鱼群,即使打捞再多次,也难以肃清。
“宜徐徐图之。”
曹操正想去堂屋隔壁的卧房歇一会儿,忽然听到侍从的汇报,说顾至正在门外等候,想要见他一面。
“这可是稀客。”
曹操不由打起精神,说了句玩笑话。见曹昂倦意深重,他难得对长子生出几分愧疚,
“子脩先去睡吧。”
即使得了父亲的体谅,曹昂也没有就此离开。
“心中的事还未落定,哪怕躺在榻上也睡不着,不如与阿父一起。”
曹操不知曹昂为何留下,只当他因为今晚的变故而忧虑难解。
他不再多言,让人将顾至请进屋。
顾至一进入堂中,就察觉两道视线从上首传来。
他看向偏左的那一侧,正对上曹昂蕴藏关切的目光。
“大公子今夜遇了刺?”
曹操原本正笑着,听闻此言,笑容微敛:
“明远从何而知?”
“猜的。”
顾至确实是猜的。
曹昂作为“宛城之战”事件的受害者,按照剧情惯性,在特定的情况下,他应当会和孙坚一样,遇见一些类似剧情杀的“意外”。
旁人看不出曹操是什么想法,只能听见他半真半假的叹气声:
“孤时常觉得——某些时候,明远与奉孝一样,玄乎得很。”
“……主公谬赞。”
顾至觉得,他和郭嘉那种开过光的神嘴还是有区别的。
“明远半夜来找孤,所为何事?”
曹操单刀直入,顾至便也抛开杂念,郑重回答。
“在下略通审讯的技巧,特来等候主公的‘不时之需’。”
这话一出,不仅曹操看向窗外,反复确认明月有没有被蟾蜍所食,就连一旁的曹昂也现出几分诧异之色。
从来不会主动给自己找事做的顾至,今天怎么会一反常态,连觉也不睡,急着为他这个主公分忧?
曹操委婉道:“可是有难处?”
像是想到了什么糟糕的事,顾至的面色愈加凝重:
“只是归心似箭,并无别的理由。”
不等曹操长舒一口气,顾至又问:
“何时发兵,攻打敌军?”
刚吐出的一口气,又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口。
曹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在对敌作战上,顾至竟会比他还要积极。
哪怕熬了大半夜,曹操已经很想睡了,顾至却仍抓着他不放,非要与他商讨攻敌的计策。
曹操听得脑瓜生疼,不得不出言征询:
“明远,夜已深,不如明日再谈?”
坐在他对面的顾至神采奕奕,神色凝肃:
“主公,兵贵神速。”
“……”
一宿之后,曹操几近吐魂,刚回到卧房就倒头大睡,连足衣也来不及脱。
曹操原本以为,顾至昨日的踊跃只是一时兴起,很快就会消散。
他怎么也没想到,顾至不仅效率极高地替他审讯了逆贼,还在对敌作战中一马当先,率领骑兵突围,几乎重现了温县之景。
与往日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直到归返豫州的半途,曹操仍不断地回想着这件事,犹在梦中。
当曹操进入汝南郡的地界,收到荀攸的密信,他终于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
信中写道,天子刘协亲自出城等候,要“迎接曹孟德与凯旋之师”。
他何德何能,让天子亲自相迎?
曹操的异常引来几个谋臣的关注。
回程的顾至没有再坐车,而是驾着马,跟在曹昂左右。
见曹操神色不对,他担心又出了什么变故,关切地询问:
“主公,莫非有什么变故?”
接收到顾至的“关怀”,曹操心中熨帖不已。
可当着众多士兵的面,他不好说明原委,只能让大军继续步行,自己带着顾至、曹昂轻装简行,疾速赶往谯县。
在距离谯县半里的方位,曹操远远看到鹤立的天子与云集的属臣,立即放缓马速。
等到临近之处,曹操带着所有人下马,朝天子行礼。
在曹操行大礼之前,刘协托住他的臂膀,亲近地与他交谈。
顾至在人群中寻找荀彧的身影,只一眼,就在前排寻到最是耀眼夺目的那人。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荀彧,胸中似有一道奇异的丝线在缓慢增长。
荀彧亦专注地凝望着他。顾至正沉浸在那浩如深海的漩涡中,冷不丁的,耳旁捕捉到一句不太美妙的话。
“听闻此次作战,顾卿居功甚伟。没想到顾卿年岁不大,本事倒是了得……”
刘协的夸赞之语像是一把涂了毒的刀,硬生生地把他从重逢的喜悦中剜出。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顾至立时踉跄了一步,缓缓倒在马的身上。
第112章 重逢 “主公见谅,臣不能使剑,一使剑……
战马受了惊, 试图往旁侧躲。
一只手落在它的颈侧,迫使它硬生生地停下,僵直在原地。
顾至倚着马身, 脸色发白,似模似样地咳了两声:
“臣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他这一倒,倒得格外迅速,把刘协没说完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刘协只觉得憋得慌, 那句“文武兼备、有剽姚之勇”的夸赞硬邦邦地卡在喉咙口,怎么也夸不出来。
那个“勇武”、“剽姚”的人,此刻正“虚弱”地靠着马, 随意地捂着胸口, 目光飘渺, 不知是疲惫还是走神。
这一番表演, 真中带着假,假中带着真,看不真切。
大军凯旋而归, 他慰劳还来不及,岂会怪罪?
刘协的笑意浅淡了些许, 露出几分关切之色。
“卿身子不适, 如何能怪罪?只不知卿……究竟何处不适?”
顾至还未开展更深层次的表演, 身旁的曹操已长叹了口气。
曹操示意身旁的随从扶住他,自己则面向皇帝,躬身请罪。
“是臣之错, 明知顾军师身子不适,还硬逼着他随臣一同赶路,以致旧疾复发……恳请陛下允准, 为顾军师招请医工。”
刘协见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模样,心中转过许多念头。
不管今天这事,是不是曹操与顾至提前商量好,用来应付他的手段,他都不能追究。
一旦追究,便落了下乘。
“曹司空说的是,那顾卿便托付给曹司空了。”
说完,刘协走到顾至身旁,轻拍他的肩,以示亲厚。
“身子要紧,莫要耽搁了病情。”
这一下,顾至忍耐着没有躲开,只垂着眼受恩:
“多谢陛下。”
通过刘协的一系列反应,顾至大约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无非是猜测他与曹操是不是串通好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顾至倒是无意帮曹操解围。只他不喜被人算计,更不喜欢被人当枪,刘协既然将算盘打到他的头上,就不要怪他“不识抬举”。
在被仆从扶着往城内走时,顾至悄悄往荀彧的所在瞄了一眼。
荀彧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只那双眼中似乎还糅合着一些隐忧。
等等……文若不会当真了吧?
顾至回忆着刚才的表演,确认自己演的并没有那么真实。而且这次他并没有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以荀彧的敏锐与洞察力,应当不会看错。
提起的心略微放下一些。顾至回想着重逢时的情景,几乎能够确定,就在不久前,荀彧眼中并没有这般忧虑的神色。
他断定荀彧的忧虑与刘协刚才的言行有关,给刘协又加了两笔帐。
视线随着移动而偏转,不经意地对上另一张相似而又不同的脸。
荀攸站在荀彧身侧。一贯碌碌寡合、不与人主动交结的他,此刻罕见地盯着顾至,神色平静中透着几分玄妙。
这样的神情,顾至从未在荀攸身上见过,哪怕当初荀攸误解了他的心意,也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顾至蹙着眉,一边往城内走,一边琢磨,总觉得荀攸方才的眼神与荀谌的极为相似,但又有着少许不同。
究竟是哪一处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经过大半里的路程,顾至被曹家的侍从带到谯县的一处医馆。
谯县是曹操的老家,坐馆的医工本就是曹操的人。在收到侍从的指示后,医工给他开了些补气解乏的药,就让他躺在内间的矮榻上休息。
做戏要做全套。
哪怕他演得再随意,再虚假,至少大体上不能出错,给人留下话柄。
毕竟,连掌控几州的曹操都不愿沾上藐视皇权的恶名,就算只是为了不给身边的人招惹麻烦,他也要稍稍收敛一些,至少在明面上,不能让刘协下不了台。
这么想着,顾至心中又隐隐生出几分烦意。
正躺在榻上煎鱼,内室的入口处忽然传来零落的脚步声。
顾至蓦然睁眼,笔直地坐起,看向那一处入口。
掀开布帘,迈步入内的并不是他所期待的那人,而是穿着甲胄,还未换上常服的曹操。
顾至“咚”的一声倒了回去。
即将出口的话语被这轻微的“咚”挡回,曹操眼角微跳,褪下皂履,举步入内。
“明远好似不愿见到孤?”
这句话在曹操口中是疑问句,但在顾至心中是陈述句。
“主公怎么来了?”
“孤让明远‘病发’,自然得过来‘慰问’。”
曹操在榻边的席上坐下,解下佩剑,放在膝上。
顾至目前没话与曹操说,笔直地躺在榻上,像是一条被带上岸,失去了水源的河鱼。
坐在茵席上的曹操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
顾至如今这番模样,怎么与初见时别无二致。
他就不明白了。在南阳郡的时候,顾至一反常态地踊跃,在战役结束后,还多次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回豫州”。
怎么回到豫州后,反而打不起精神?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明远。”
顾至本不想说话,怎奈曹操的这句感谢不像是客套。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导致今后的工作量剧增,顾至最终还是选择开口。
“我与主公一样,不过是顺势而为。”
他不想被刘协利用,成为出头的椽子,于是顺势装病。
曹操不方便与刘协撕破脸,就顺势借着他装病的这件事,把刘协的阳谋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他们各取所需,着实论不上谢。
“虽是如此,但孤到底承了情。”
说完这句,曹操话语一顿,几番迟疑之后,还是斟酌着字眼,与顾至商量,
“明远既有用兵之能,若是……”
早在宛城替曹操作战的时候,顾至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此刻,涌到嘴边的拒绝之语简直比洪水还丝滑。
“主公见谅,臣不能使剑,一使剑就头晕、眼花、胸口痛、高血压、癫痫,万病齐发……”
顾至硬邦邦地躺在榻上,仿佛报菜名一般报着病征,很多还是曹操从未听说过的词汇。
上回搪塞他,顾至还知道晃一晃身子,捂一捂胸口,增加一点可信度。
这回大约是相熟了,竟连演都不演,连语气都毫无起伏。
一时之间,曹操不知是无言,还是失望。
眼见顾至报完了病名,曹操面无表情地张口:
“明远还少说了一句。”
顾至盯着屋顶的目光一凝,转向曹操。
他学着顾至的语气,不疾不徐地补充,
“‘先前不过是强忍着。现下脱离生死危难,只觉得种种不适,都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顾至:“……”
好生耳熟,似乎大概可能,是他以前说过的话。
“主公明白就好。”
曹操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肺部隐隐发痛。
果然是“明白就好,离我远点”。
顾至所起的表字的含义,这八字真言,如今听来,简直振聋发聩。
“有才能却不愿使用,就如同身负利刃,却不愿携带佩剑,实乃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曹操神色肃穆,苦口婆心地劝导,
“何况,剑锋亦需要时时用砺石碫磨,方能保持锋芒……”
引经据典,取譬引喻。曹操说了许久,说得口干舌燥,说得词穷理尽,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定睛一看,顾至抱着衾被,合着眼,呼吸绵长,早已不知不觉地睡着。
挖空心思地想着规劝之语,却被当成催眠曲的曹操:“……”
他捂着额角凸起的青筋,缓缓起身。
纵然暗地生恼,他还是有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走到门边,还未触碰门帘,青色门帘就被人从外头掀开。
两道颀长而清雅的身影站在门外,一时之间,六目相对。
“主公。”荀攸率先开口,沉稳地颔首。
待回应了荀攸,与之寒暄了几句,曹操将目光转向另一人。
荀彧客气地与他见礼,一如既往。但出于某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曹操总觉得他有几分心不在焉。
“文若、公达是来探望明远的?他已睡着……这一路,确实疲惫了些。”
曹操关注着荀彧的神情,却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
回想着去年在雪中见到的那一幕,曹操终究有了猜测,
“孤还有事处理,明远便交托给文若了。”
等曹操离开,荀攸抱着肘,看着比他年轻几岁的叔父:
“我也走?”
“……”荀彧望着榻上熟睡的人,将声嗓压在口中,
“公达陪我坐一会儿。”
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到茵席前,并肩而坐,一同盯着榻上那人。
“似顾郎这般警惕心强的人,竟能在此处熟睡,人来人往而不知,想来的确是疲累至极。”
荀攸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扫了身旁的荀彧一眼,咽下尚未开口的后半句话。
一时之间,室内静默无言,只有轻而缓的呼吸声。
视线平落在前方,逐渐与放空的思绪一同变得遥远。荀攸想起城外发生的事,心中一叹。
就连他这个与顾至并不算特别亲近的同侪,都能看出顾至那一下踉跄的虚假。
可他的小叔父,一向心细如发,贯微动密的荀司马,却因此乱了分寸,险些不管不顾地上前。
若非他及时制止……
荀攸估算着时刻,觉得自己这个“略坐一坐”,已经坐够了时间,遂敛衽起身。
“攸不便打扰,先行一步。”
随着荀攸的离开,房中变得更加安静。
荀彧一语不发,只坐在远处,凝望着榻上那人。
直到日影西沉,炉上的药香从屋外飘入,榻上之人若有所感地翻身,将衾被揎到一旁。
荀彧这才缓缓起身,走到榻边,为他重新盖上衾被。
衾被轻轻落下,榻上之人在同一时刻睁眼。
第113章 渴念 唇齿间品出了一分香气。
那双褐色的眼瞳映照着他的身影, 清醒通透,毫无困乏之意。
半俯着的上身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停在榻旁。
荀彧轻缓地询问:“阿漻醒着?”
“醒了有一会儿。”顾至率先移开目光。
最开始的时候, 因为不想听曹操的唠叨,又不想费力气找理由应付,顾至用上了最简单且最有效的办法——装睡。
等他终于将曹操熬走,这间药舍同时迎来了荀彧与荀攸这两位客人。
出于某种自己也难以形容的心思——大约是因为在宛城所做的那个梦,又或者是类似于“近乡情更怯”, 既渴望又退缩的矛盾想法——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只维持着最初的姿势, 扮演一个合格的装睡人。
或许是怕打扰到他, 荀攸与荀彧只略说了两句话, 就不再交谈。整个室内除了令人安心的淡香, 再无其他。
在仿佛时间暂停的寂静中,顾至逐渐被困倦吞噬,竟真的在那道熟悉而宁神的香气中睡着。
为了早点解决宛城的隐患, 他这几个月睡得着实少了一些。再加上今天赶了一路,应付了两个不想应付的人, 如今安心下来, 这一觉不仅睡得很快, 还睡得极沉。
他不知道荀攸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一道呼吸声, 熟悉的清香愈加浓郁,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反复叠加,浓郁得令他昏眩。
可是荀彧始终坐在离他稍远的地方, 不曾靠近,也不曾有任何举动,如果不是熟悉的香味一直萦绕在身侧,他还以为荀彧早已离开。
这份停滞般的寂静,让顾至想起在宛城时做过的梦,莫名生出几分踌躇。
光是为了击败张杨、韩暹等人,平定宛城及周边的叛乱,他们就耗费了三个多月。
加上前期攻城,与路上折损的时间,他与荀彧已接近一年没有见面。
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局势与意外也不受他的控制……但,一想起出征前,在荀彧面前作出的允诺,顾至不免有几分发虚。
他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烦躁地翻身。
当几乎陷入静止的荀彧终于起身,来到榻前,为他盖被子的那一瞬,顾至心中的所有迟疑都被一道更加强烈的情绪覆盖,迫使他睁开眼。
“文若莫非在生我的气?”
“为何这么想?”
“若非心中有气,为何远远坐着?”
荀彧先前选择的席位是挨着门的一处偏席,距离木榻最远,足有一丈的距离,几乎横跨了内室的两端。
然而,听了他的疑虑,荀彧只是哑然失笑。
似乎看出他隐匿的不安,荀彧抬起右手,一如过去那样,轻而温柔地摩挲着他的鬓角。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一会儿。”
坦直的话语,比细致的碰触更先一步地钻入心窝。
烦躁与忧虑一哄而散,化作炙热的蒸汽,攀上面颊。
他忽然伸手,学着梦境中的模样,一把勾住荀彧的后颈。
深棕色的眼瞳微微放大,里面盛着的倒影不断晃动,从清晰到冥蒙。
荀彧似乎在为他的行为感到惊讶。
在他骤然起身时,荀彧只愣了一瞬,便伸手托在他的脑后,避免他与床榻撞在一处。
“阿漻?”
带着疑问的呼唤被密切地堵住。
顾至咬着丝帛般软润的唇,在唇齿间品出了一分香气。
这道香气与荀彧身上的佩囊与衣熏不同,带着丁点果香与草药的苦涩。
他不由停下啃咬,正要询问“文若莫非身子不适”“今日饮了什么药”,身子忽然一沉,温热的掌心带着他重新落在榻上,随着上方法覆下的身影,将他堵在狭小的缝隙之间。
刚刚分开的唇再次失去自由,沉重的触感与呼吸将他包裹,竟有一种无处可逃的错觉。
即使落在唇上的吻并不粗暴,始终克制着力道,他仍然能从中感受到一分难以忍耐的渴念。
像是千辛万苦的隐忍,终于破开闸门,归入另一处洪流。
久违的异感抽走了他的气力。
揽着前方之人的手缓缓滑下,落在身侧,其中一只被炙热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分开指缝,无声扣紧。
果味与草药的气味在口中乱撞,恣意侵占,不期然地,顾至想起那个被打断的美梦,未被握住的右手无力地抬起,抓住近在咫尺的玉带。
抢夺着呼吸的唇瓣却在此刻分离,荀彧松开十指交握的手,为他整理微乱的发髻:
“此处不可。”
顾至这才想起现在所在的地点,顿时脸色一黑。
如若安抚一般,唇间相贴了片刻,荀彧揽着他的背,带着他起身。
“我们先回去。”
顾至平复心绪,抚平衣上的褶皱。
“走吧。”
刚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往边上一歪,将一半的重量压在荀彧的身上。
“差点忘了,我还在‘病’中。”
荀彧怕他摔倒,揽着他的肩,垂眸看他:“当真无事?”
捕捉到荀彧眼中星星点点的忧虑,顾至惊讶至极:“莫非文若没发现我在装病?”
“我只担心……”荀彧捉着他的手腕,把了许久的脉,方才舒展了眉眼,
“你的身子已康复,只近日有些疲累。”
顾至怕他翻动旧账,连忙问出自己刚才一直在意纠结的问题:
“文若莫非身子不适?为何口中会有药草的味道?”
“……”荀彧微顿,“秋日燥热,饮一些青茶降火。”
嗯?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至正想直起身,去看荀彧的神情,就被一只手按着,紧紧贴着他的颈间,动弹不得。
不等顾至挣扎,那只手已顺势放开。
再看荀彧的神色,也早已恢复如常,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阿漻这般行走,怕是会觉得不适,不若我背你离开。”
顾至差点被口水呛了一记,蓦然看向荀彧,反复确认,发现他并不是在玩笑。
若在其他时刻,顾至早已应下,可要让荀彧背着他走过一整条街,让城内所有的人都看到这一幕……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还……还是算了。”顾至直起身,清了清嗓,
“‘因为用了药而好转了许多’,这也在常理之中,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话虽这么说,顾至心中却有一种古怪的失落感。
他打消了这个奇怪的念头,在药垆领了医工提前备好的药,与荀彧一同离开药舍。
当他们即将抵达住处的时候,对面的巷口走来两个熟悉的人影。前方的那人加快脚步,赶到顾至身边。
“听说我错过了一场好戏?”
郭嘉已换了一身常服,戴着一条崭新的青帻,目光在顾至与荀彧之间来回挪移,像是现代最灵敏的探照灯,捕捉着每一处细小的异动,
“你们在药舍,未免也待的太久了些……”
“前段时间太过疲累,不慎在药舍睡着。”
顾至面不改色地解释,没有丝毫妨碍。不管怎么说,他的这句话也不算完全撒谎,因此解释得格外顺畅。
稍微离得远一些的戏志才亦在此刻走近,关心询问:
“可觉得不适?”
“并无。”顾至转而道,“阿兄与奉孝怎么在此处?”
“我来寻你,正巧遇上郭奉孝。”
郭嘉闻言,不由扬眉:“我也来寻明远。”
屋内的炳烛听到声响,为几人打开院门。
“先进屋坐坐。”察觉到其他方向传来的视线,顾至不想留在外头被人围观,于是顺势提议。
众人进入院落,郭嘉靠到顾至身侧,啧啧称奇:
“你确实也是这里的主人,由你开口相邀,没有任何问题。”
打趣的话刚刚落下,郭嘉忽然感到左边肩膀一沉,仿佛有一只铁锤压在他的肩上,让他举步维艰。
不用想,郭嘉都知道对他落下铁掌的是哪一个人。
他不由僵着背,在心中暗道失策。
在南阳郡的这一年里,他无拘无束地胡诌惯了,竟忘了这里是豫州,有一个不可招惹的大舅兄存在。
“咦,我这个嘴刚刚怎么自己说话了,莫非我在梦中?”
戏志才按着他的肩,眉眼沉冷:“听闻主公‘好梦中杀人’,你可与他一会。”
“……志才兄,你我一年未见,应当更友善一些。”
“我也想友善,怎奈某人的嘴并不想让我友善。”
……
顾至听着耳旁的口角之争,只觉得这一幕既熟悉,又有几分怀念。
炳烛已备好丰盛的接风宴,因着郭嘉与戏志才的到来,他从后堂多搬了两块桌案,摆在前堂的两侧。
不多时,院门响起敲门声。
来的是荀攸,他见郭嘉与戏志才也在,只稍稍一怔,便收了面上的惊讶,抬步进入堂中。
顾至倒是没想到一向离群而居的荀攸会主动登门,不由多看了两眼。
荀彧低声解释:“公达往日忙于公事,时常忘了饮食之事,我便让他每日饭点到我这儿……”
似乎想到了什么,荀彧又补充了一句,
“他虽比我们年长,但论辈分,当是我们的子侄。”
顾至原本并没有多想,直到听到这句解释,他才后知后觉地回神。
像是出于某种直觉,又像是出于某种本能,顾至蓦地看向郭嘉。
郭嘉正提着青铜酒壶,准备斟酒,壶口的酒液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安然就坐,两耳却仿佛不经意地竖起,在打探两旁的动静。
“……”他就知道。
“这次南阳之行,倒是有一件趣事,正与奉孝有关。”
顾至刻意压低声音,甚是神秘地与荀彧耳语。
他还未说完“趣事”,就听边上传来一声轻咳。
第114章 五人论事 “如此‘奇异之才’,合该进……
见顾至停下耳语, 将视线投向他的所在,郭嘉再次清了清嗓,煞有其事地开口:
“听闻明日, 陛下与主公会宴请群臣,庆贺大军平定叛乱。”
听到刘协和“平定叛乱”这几个字放在一块,顾至忍不住生出少许微妙的感觉。
虽然按照彼此的立场,张杨、韩暹对曹操来说确实属于叛军,但以张杨、韩暹在原著中保护刘协的立场来看, 至少,在刘协那,这些“奉迎帝王东归”的势力怎么也称不上是逆贼。
微妙的感觉只持续了片刻, 就被顾至抛到脑后。
这些弯弯绕绕, 是帝王与政治家们的权力游戏, 与他无关。
“我还在‘病’中, 明日的晚宴,自然得缺席。”
郭嘉原本只是随意转移焦点,没想到竟被顾至的回答勾出了几分好奇。
“此等大事, 明远一向不会错过,怎么这次……”
用词再委婉, 也掩饰不住“你怎么能不去吃席”的惊诧。
作为与郭嘉同行一路, 寻遍南阳小吃的发烧级“吃友”, 顾至与郭嘉加深了关于吃的友谊。然而这次,他不想为了一顿饭去应对刘协,也不能向郭嘉透露他对刘协的反感。
好在, 郭嘉对城外发生的事略有听闻,见顾至没有解释的意愿,不再多问。
“许久没吃到炳烛做的饭菜, 如今嗅到香味,便已垂涎三尺,恨不得吞下三大碗。”
袅袅菜香中,荀彧往郭嘉的方向扫了一眼。
他早猜到顾至提起郭嘉的用意,对所谓的“趣事”本没有太大的兴趣。但郭嘉几次三番地另起话题,倒让他感到了几分探究之心。
等菜肴上齐,五人中的四人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余下的郭嘉独自一人也无甚好说,这顿饭用得格外安静。
在酒足饭饱,撤下桌案后,郭嘉饮着清酒,忽然谈起另一件“趣事”。
“数月前,北海相孔融弃了吕布,来豫州投奔主公。因着主公领兵前往南阳,迟迟未归,他与门客在谯县住下……此乃前因。”
郭嘉说的趣事,目前听起来并不有趣。
然而孔融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再结合目前的剧情点,顾至隐隐猜到郭嘉口中的趣事指的是什么。
“听闻孔融此次来投,不仅带来了孔氏族人、门客以及北海的部分官员,还带来了一位好友。”
顾至在心中暗道“果然”。他对孔融印象最深的,除了几个典故,就是孔融与某位喷子好友的商业互吹。
一个吹对方为“仲尼不死”,一个吹对方为“颜回复生”,就差直说对方的才德堪比圣人。
孔融还给这位喷子好友写了一篇推荐的小作文,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引得曹操无比期待……最后带着期待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孔北海的这位好友据说是个奇异之才……行事也颇为奇异。”
说到这,郭嘉露出意味不明的笑,看向对面的荀攸与戏志才,
“公达与志才在豫州坐镇,应当对这位异才的行事有所耳闻才是。”
戏志才的面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一个色度,而对无关紧要的人并不会投注太多心神的荀攸,也现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神色。
荀彧疑道:“那位异才,姓甚名谁?”
“那人叫做祢衡,平原郡人。”
郭嘉这一系列丝滑的情报引来顾至的注目。
“你才回来半日,就都打探清楚了?”
他和郭嘉是一起回到谯县的,甚至他的马队比郭嘉的车队更快抵达城外。
怎么他就睡了小半日的功夫,郭嘉就把城里的八卦都打探清楚了?
“这是自然。”郭嘉笑道,“毕竟此人,如今在谯县已名声大噪。”
说着,郭嘉将祢衡的著名实际讲述了一遍,包括但不局限于喷曹操,喷吕布,喷袁绍,喷公孙瓒……喷他见过的所有人。
除了他的好友孔融,没有一个人能幸免于难。
这事倒在顾至的意料之内,不过,既然所有被他见过的人都被喷过……
“阿兄与公达,莫非也……?”
“此人傲慢悖谬,无需多理。”
虽然在提到祢衡的一瞬间,戏志才看上去心情不佳,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以顾至对戏志才的了解,他这话纯然发自真心,是真的觉得不需要理会祢衡这样的人。
——至于被惹恼了,要不要暗中使绊子教训对方,这一点另外计算。
郭嘉端着酒杯,看似隐蔽,实则光明正大地挪到顾至身边:
“明远可想知道更详细的内情?”
更详细的内情,无非就是祢衡怎么骂人。
能直白地骂出“死公”这两个字,那些话多半难以入耳。这些“内情”如果发到现代网络上,一定会变成无数个星星和框框,或者直接被审核删评,喜提封禁套餐。
“那倒罢了,我不想知道。”
顾至看过《三国演义》中关于祢衡骂人的夸张描写,大约能猜到祢衡会说什么。
祢衡此人虽然奇特,但对顾至而言到底是不相干的人。
他原本不想对这件事发表意见,然而,一道灵感从脑中疾闪而过,顾至顿时转了话锋,以极其严肃郑重的语气提议。
“如此‘奇异之才’,合该进献给天子,为天子解乏。”
听到这话,不仅郭嘉险些被口中的酒水呛到,就连对面两人也投来格外沉默的目光。
“明远,你这……”怎似与天子有仇?
郭嘉咽下后半句话,把原本略有些敏感的话题转向了玩笑,
“我还以为——以明远的性格,会将此人‘进献’给主公。”
荀攸无言地看着顾至、郭嘉二人,又看向静坐在一侧,丝毫不予制止的荀彧,以及若有所思,仿佛真的在考虑可行性的戏志才,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天子与主公何其苦哉,遇上了他们这样的股肱之臣。
为了避免天子与主公受难,荀攸难得主动出声,另起了一个新的话题。
“先时,公孙度向公孙瓒俯首,后又叛离,与袁绍结盟,共同逼迫公孙瓒。”
在曹操出征南阳的这一年里,北方同样打得冒火。
吕布与公孙瓒两人早早联手,共同夹击袁绍。眼见袁绍独木难支,不得不向曹操求援,曹操听从顾至的谏言,向贾诩问计,采纳了贾诩“假扮流亡之士,敲开幽州门户”计策,暂时缓解了危机。
这个计策,与吕蒙的白衣渡江略有一些相似,但又有着极大的不同。
袁绍不仅借此缓解了危机,还顺利地与辽东的公孙度结盟,反过来夹击公孙瓒。
郭嘉刚从南阳回返,倒是还未打探最新的战局。如今听荀攸说起北方之事,他了然而笃定地断言:
“青州黄巾本就猖獗,吕布未能安定青州,又多次征伐,而今青州内乱四起,又被袁绍咄咄相逼,怕是难以久存。”
吕布手下的并州军极为悍勇,更有高顺这样的将才,替他南征北战。
只可惜,吕布手下空有将才,却几乎没有能治理郡县、安稳后方的文官。只有一个陈宫勉强得用,却分身乏术。
青州局势本就复杂,又有管承这样的海寇首领恣意作乱,专门趁着吕布出去征战的时候在背地里搞事。被吕布重用的孔融并没有守城之能,名望虽高,却压不住青州的豪族,甚至连地方财政都无法维持。
在被青州兵与地方豪族联合搞事之后,孔融恼了,弃了北海国,跑来投奔曹操。
“这对主公而言,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听着郭嘉的慨叹,顾至亦有几分感慨。
曹操拿下南阳后,他成了唯一一个横跨四州,占领了四个富庶之地的诸侯。
即使曹操在徐州、荆州只拿下一两个郡,并非完全占领,但在战略上仍然意义非凡。
这么迅猛的扩张速度本来应该引起周边其他诸侯的重视。
然而,张杨、韩暹兵败;袁绍正与公孙瓒、吕布打得水深火热;益州刘焉暴毙,其子刘璋忙着稳定内部、对付汉中的张鲁,根本没空理会益州以外的事;
刘表固守一方,尽管对曹操极为忌惮,但因为谨慎的性格与荆州豪强的桎梏,只小规模地往南阳派了几回兵,就不了了之。
原本对曹操忌惮最深,准备联合张绣对抗曹操的孙坚早早暴毙,他的长子孙策尽管少年英武,但因为孙氏内部的分歧,与对家人的顾虑,他将主要势力从“三江”之郡转移到江东,专心与杀父仇人——刘表与逃到刘繇处的笮融硬磕。
“如今,即使其他州牧知晓天子就在豫州,怕也无力出兵。”
曹操终究是这本小说世界中的主角,占据了天时地利。哪怕扩张速度过快,根基不太稳,因此出现了多次叛乱,但都有惊无险地渡过。
这等“好运”,让顾至对“能否改变未来”这件事,生出了几分不确定。
如果继续按照这个进度推动,曹操比原著更早地成为北方霸主,获得说一不二的权力,他会不会提前“称公”,甚至……更早地逼刘协退位?
始终难以挥退的焦灼感再次升起,顾至甚至产生一种冲动,想要遏制曹操扩张的步伐,或者借助刘协之力,通过权衡的角度限制曹操的权势。
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就被他果断排除。
刘协并非善茬,若与刘协联合,增益其势,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份难以排解的焦灼,一直持续到晚宴之后。
当杯盘尽撤,其他人离开住宅,黑夜逐渐降临,顾至仍惦记着这无解的答案,不禁蹙起眉。
直到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摩挲着眉间的皱痕,他才骤然回神。
第115章 第 115 章 “多想无益。” ……
“多想无益。”
荀彧总能知晓他的心意, 指腹的温度从眉心转到耳后。
“明远劳累了数月,当早些歇息。”
刚刚燃起的烛光映照着两人的轮廓,顾至没有说话, 只是抓着荀彧的手,将他贴在颊侧。
这番举措与冥暗的目光引得荀彧指尖微颤。
他上前一步,将眼前之人按在怀中。
“今日不能再闹了。”
荀彧抚着顾至的肩背,神色凝然,
“那一日, 未曾留意时刻,不慎……到天亮,让你一夜未眠, 托着疲累的身躯随军赶路……”
没想到过了这般久, 荀彧还在为了这件事而自责, 顾至不由无奈。
“那一日坐车, 我在车上休憩,并不疲累。”
“即便如此……”
“我现下困了,可否在文若家中留宿一晚?”
似乎早知道他有此一问, 荀彧回复道:
“我已让人备好客房。”
客房?
顾至蓦然抬头,退开几分:“为何不能睡主卧?”
荀彧补充了后续之言:“我已让人备好客房——我睡客房, 明远睡主卧。”
这和之前他想的有什么区别?
顾至正要表达不愿, 却撞进荀彧含着几分玩笑又带着几分认真的双瞳, 呼吸一滞。
“今日我真的不会胡闹。”
“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分别这么久……”
荀彧再次叹了一声,在他额上烙上一吻:“你的身子刚刚好转,莫要急一时之急, 总归,我们……”
最后几个字,几近低不可闻。
顾至不自在地清咳了两声, 在荀彧唇上啄了一口:“那,明日见。”
“好。”
……
兴平三年,春,曹操终于将天子的存在昭告天下。
起先,因为种种顾虑,曹操在顺利地奉迎天子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昭告天下,而是以刘协的安危为理由,规劝天子,让他居住在豫州的治所谯县,并派遣重兵保护。
对于目前的刘协来说,曹操与他是利益共同体,他当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妨碍曹操。等刘协欣然应允,曹操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南阳,安定周边。
待到所有领地内的经济与军事都步入正轨,曹操以天子的名义,将许昌设为都城,改元建安,同时重铸钱币,恢复市肆。
他还在谋士们的提议下,重设太学与地方学院、精舍,力图像《孟子》中写的那般,用“庠序之教”,传递“忠君、孝悌之义”。
“如今纲纪废弛,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臣斗胆,欲向陛下举荐有识之臣……”
在稳定内外条件后,曹操开始罗列朝中的官职,想办法塞入自己的班底。
为了避免触怒天子,他并未做得太过火,只挑了一些紧要的部位,以请示的名义上表,让天子过目。
剩下的未被填充的官职,由刘协自行定夺。可刘协如今身边又能有几个得用的人?赵谦、赵温、马日磾等重臣,要么被董卓残害,要么为了送他逃离乱局而牺牲。还有一部分朝臣,或被郭汜扣留,或不知所踪。
“杨彪、钟繇、韩融、梁绍,亦可用之。”
最终,刘协勉强挑了几人,予以任命。
曹操帐下的谋士、武将亦做了官职上的变动。
荀彧任侍中,守尚书令;荀攸任汝南太守,参军事;郭嘉任司空军祭酒;程昱任济阴太守,都督兖州……
顾至则任谏议大夫,比八百石,兼议军事。
得知这个从天上砸下来的新任命,顾至不由一叹。
谏议大夫,在西汉的时候叫谏大夫,主掌谏言,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告告状,评议朝廷政事的言官。
曹操应该是根据他的要求,特地找了这么一个符合他“钱多事少”工作理念的岗位,而且还煞费苦心地把六百石的工资恢复成汉武帝时期的比八百石。
明面上看,他似乎应该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个岗位,提前进入一边叨嗑一边领工资的退休生活。
然而,这个工作虽然看起来像是为他量身定做,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谏议大夫是皇帝身边的言官,谏言直接精准对接皇帝本人,也就是说,他若成了谏议大夫,今后会经常见到刘协。
经常见到刘协,这是什么可怕的故事。
顾至想不明白曹操为什么热衷于把他往刘协的面前塞。上回是“闲着无聊可以陪天子下棋”,这回又是直面天子的谏官。
“任谏议大夫之职的官员,通常都是名儒与刚直之士,臣或许难担其任。”
在众人百忙的间隙,顾至找到曹操,委婉推拒。
曹操的神色很是意味深长:“明远实乃刚直之士。”
顾至实在不知道自己刚直在哪,大约是他曾经的我行我素,给了曹操一种近乎菌子吃多了的错觉。
“明远不必担忧,谏议大夫仅在谏议之时才需面见天子,并非时时见面。”
像是看出了他的顾虑,曹操意有所指地劝解,
“何况,谏议大夫不止你一人。另一个谏议大夫的直谏之言已经足够天子应对,明远耐心等候便是。”
另一个谏议大夫?
望着曹操“孤知道你一定懂”的眼神,顾至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在郭嘉面前说过的戏言,不由露出古怪之色:
“祢衡?”
曹操端着陶碗饮了一口井水,将旁边的一卷竹简递给顾至。
顾至打开一看,略过竹简上端正而遒劲的字迹,径直看向落款。
落款是孔融。
隐隐的预感终于成了真,顾至查看竹简上的文字,一眼扫到“平原祢衡……淑质贞亮,英才卓跞[1]”,果然是《荐祢衡表》。
“既然祢衡‘目所一见,辄诵于口[1]’,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领,正适合担任谏议大夫一职,为陛下效劳。任职诏书已送到祢衡的住所,且被接下,大约过两日,他便能出现在天子身侧。”
想来定是郭嘉把他当日的随口之言说给了曹操听,而曹操竟然行动力十足,真的将祢衡塞到刘协身旁。
“可我听闻祢衡此人并无出仕之心,还对主公出言不逊……”
怪了,祢衡不是看不上曹操吗?或者说,除了孔融与杨修,祢衡几乎看不上任何人,怎么会答应曹操的任职?
“召祢衡入朝为官的是天子,与孤何干?”
曹操说得气壮理直,甚至有几分扬眉吐气之意。
他这段时间领教了祢衡的厉害,正是头痛的时候,顾至对郭嘉说的那句戏言恰到好处地带来灵感,为他分了忧。
“既然托孔融写了荐书,想来这个祢衡就算再自傲,也有着出仕之心。”
一个怀才不遇、想当官却低不下头颅的年轻士人,面对开局就是比八百石,可以对着皇帝直谏,批判群臣、针砭时弊的中央官职,如何能不动心?
“主公想让我做什么?”
顾至忽然冷不丁地询问。
他丝毫没有被祢衡这件事带歪了思路。祢衡成为谏议大夫与他成为谏议大夫是两回事,曹操让他担任谏议大夫,一定有他的目的,可不是找他去看祢衡与刘协的好戏。
见顾至径直点破,曹操亦收了轻忽的神色:
“明远以为,天子如何?”
类似的问题,曹操曾经问过,即便是又一次回答,顾至也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口舌之患:
“天子,那就是天子,极具天子的威仪。”
曹操忽然叹了口气,摸着陶杯上粗糙的纹路,似有几分真诚,又有几分喟叹地道:
“我很想知道,明远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他没有再称“孤”,语气也从偏正式转向家常般的闲聊,
“明远只对吃喝玩乐有少许兴趣,但那也只是少许,并非汲汲追求。其余诸事,功、名、利、禄,都无法牵动明远的心神。”
他总将“钱多事少”放在嘴边,却对钱财等外物并无执念,甚至不屑一顾。
“明远唯一的诉求,就只有你的阿兄……”
带着少许探查的目光落在顾至身上,其中是积累已久的疑虑,
“可我见明远鲜少有急切之意,莫非,你的阿兄,已经找着了?”
顾至回望曹操,叹了一声:“果然瞒不过主公。”
他的眼中含着忧愁,亦带着几分感慨与惆怅,
“我已收到阿兄的书信,得知他在蜀地,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与主公辞别。”
“……蜀地路险,多瘴气,梗滞闭塞。”
“我曾劝说阿兄来此,然而阿兄曾受刘焉之惠,不愿离开。”
曹操劝道:“棠棣总要分枝,雀鹰总要离巢。即使是兄弟,也各有缘法,未必要合在一处,正如文若与他的兄长……”
仿佛被触动了心神,顾至对着曹操猛倒苦水,倒了许久,方才起身:
“多谢主公宽慰,我明日……唉。”
曹操道:“任命明远的诏书还未送出,若明远身子不适,这几日可告假。”
顾至再次谢过曹操,转身离开司空府。
他遥望天际的红日,冬日的阳光毫无温度,却分外刺眼。
他对曹操半真半假,实则曹操也对他半真半假。
即使是再仁厚的主公,也不能真正地交心,又何况是曹操这类枭雄?
心中清醒得接近冷漠,直到回到住所,见到等候已久的伴侣,不带一丝温度的眸光才逐渐回暖,化作笑意。
第116章 朝会 “臣不像臣,主不似主……
秉着“免费的休假不拿白不拿”的原则, 顾至在住所休息了五天,方才穿上新制作的朝服,带上官印与绶带, 在新建的皇宫开了第一个朝会。
因为起得太早,他在宫门口打了两个哈欠,正要入门时,眼角余光闪过皂色的衣袍,一个同样穿着朝服, 佩着进贤冠的官员挡在他的身前,不似路过。
透过清晨的熹微看清那人的长相,确定是没见过的人, 顾至毫无凝滞地调转脚步, 极其丝滑地从此人身边绕了过去。
“顾谏史告病了五日, 今日还姗姗来迟, 是否太不把纲纪放在眼中?”
顾至步伐未停,充分向对方证明他并不是没把纲纪放在眼里,而是没把找茬的路人放在眼里。
“顾谏史!”
“祢谏史, 在宫廷外呼喝,成何体统?”
路过的毛玠听到争执声, 不由蹙眉,
“朝会即将开始, 不如先入殿内,等结束朝会再计较个长短?”
“你这榆木,倒是睁眼看一看, 究竟谁才应该被你直言诘责?”
毛玠素来清正,还是第一回与祢衡这般烈性的人争执,不由解释:
“我并非诘责于你。”
本打算一走了之的顾至停下了脚步。
若是寻常情况, 他早已脚底抹油,把祢衡的挑衅丢在身后,可如今,毛玠被卷入了纷争,好歹也是共事几年的同侪,还有吃火锅的情谊,总不好让他在这徒挨一顿骂。
“孝先,我有一事详询,你且与我来。”
顾至拉着仍打算自辩的毛玠,以脚踏风火轮的速度,带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祢衡仍想再骂,一眨眼,眼前已经没人。
“……”
等将毛玠拖到大殿门口,不等他把气喘匀,顾至出声解释:
“祢衡此人,无论有理还是无理,都会责骂他人,实不必与他较真。”
对于喷子,正确的做法就是无视。
喷子从不会在意事情的对错,只会为了喷而喷,就算是完美的圣人也会被批得一文不值,和他们较真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见毛玠若有所思地颔首,顾至拔腿就走:
“孝先在这歇息一番,我先行一步。”
他得提前进去,找个不起眼的风水宝位。
进入大殿,前来朝会的官员已来得七七八八。
顾至一眼就在人群中见到了荀彧。但他没有过去,也没有靠近荀攸等人,只敏捷地挤入人群最密集的位置,找了个高大的身影做遮掩。
身旁,一个同样藏在视线死角的文臣被他流水般顺畅的动作所惊,缓缓投来目光。
顾至这才注意到,身旁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文臣竟然是贾诩,亦有几分意外:
“贾中史,好巧。”
不知为何,贾诩忽然就想起当初那个特有嚼劲,几乎能磨平后槽牙的烙饼,齿间似乎生出一分不适的错觉。
“顾谏史。”
他客气地应了一声,便将目光投向前侧,像是在耐心恭候天子的到来。
这态度与他们初见时并无区别,即使在南阳郡的那一年里,他与顾至已经称得上“相熟”,却也还是维持着最初的态度,客气但不亲近。
想着原著中时刻谨慎自保,最终位列三公的贾太尉,顾至猜想这大约也是他用以安身的处事原则,便也看向前方,不再多言。
眼前是密密丛丛的官员,因为许都的宫殿还未建完,这处开会的大殿是临时兴建,不算特别宽敞。
寻常官员不欲靠近前方的上官,便都站在后头,挤到了一处,像是被硬塞进罐头的沙丁鱼,虽不至于造成梨泰院那样的人群崩塌效应,到底拥挤了些。
顾至站在人群中走神。不知不觉,四周越发安静,天子进了大殿,走到黼扆前,在铺叠了五重的茵席上坐下。
朝会就此开始,所有人双手持笏,静坐在殿中。
坐着就容易犯困,顾至忍着睡意,时不时地听两句汇报,几乎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先是曹操奏请,恳请皇帝封孙策为讨逆将军。
哪怕这个世界的袁术早早下线,曹操却还是因为刘表的缘故,向孙策示好。若无意外,接下来应当还有联姻之举。
曹操结束奏请,接着便是其他人陈情、奏事。
无论是发言者,还是旁听者,都持着笏板,格外沉肃认真。
顾至身边的贾诩与他一样一语不发,从头到尾一副专注聆听的模样。
但以顾至的眼力,好几次见他借着抬袖擦汗的动作,偷偷打了两个哈欠。
要不怎么说困意是会传染的,随着贾诩的从容呵欠,顾至一时难忍瞌睡。
他正考虑着下次朝会要不要带点薄荷,忽然,一道带着冷意与傲然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臣不像臣,主不似主,令人捧腹。”
这话就像一道闷雷,从晴空劈下,把顾至的瞌睡劈了个精光。
他望向殿中忽然站起的人,难掩目中的惊讶。
祢衡这谏议大夫的官位还没捂热,就要开大了?
他身旁的贾诩亦是惊诧莫名地看向祢衡,全然没想到从他口中竟然能听到如此放肆之语。
祢衡身旁的孔融大惊失色,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却被置之不理。
其他朝臣或讶然,或蹙眉,唯独曹操与刘协神色平静,就像祢衡刚才不曾说出惊人之语,不过是一只雀羽蓬茸的鹦鹉在放声尖鸣。
“莫非祢谏史在春浴日中饮多了酒,还未酒醒?”
侍中刘艾出言圆场,欲将祢衡拉回座位,
“且坐着吧,莫要眩了头。”
祢衡却一把甩开刘艾的手,径直出列:“我并未饮醉。”
前头的曹操不知道祢衡这又是犯了什么左性。天子在场,他不好开口,也不想开口,索性静观其变。
总归祢衡并未点名道姓,即使祢衡口中“臣不像臣”大概率是在说他,但只要不点破,他就能当自己不知道。
曹操坐在原位,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在场有半数都是一路跟随曹操的臣属,他们意会了曹操的态度,便也沉默着,只当祢衡是个普通的醉酒之人。
顾至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主动揽事,给自己找不快。
他往荀彧与曹操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瞥向身侧的贾诩。
贾诩在最初的惊诧过后,已恢复风云不惊的神色,坐在一旁静观事态。
他察觉到顾至的视线,并未投注目光,只是小声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这就是顾谏史告假几日的缘由?”
贾诩好似误解了什么。但在这等情况下,顾至不好解释,只是保持沉默。
那边的祢衡仍然慨然昂首:
“而今天下辐裂,四海倾颓。天子与有识之臣,正该收复汉土,安民定邦,何至于为了这点丁点大的小事,在这翻来覆去地说?天子乃四海的天子,若整日处理这些鸡毛小事,与村夫何异?”
即使是言官,如此毫无道理的指责仍能归为大不敬之罪。
旁人只觉得祢衡这人是真敢说,只有被祢衡烦了几个月的曹操知道,祢衡这段话在出口前,已经竭尽可能地克制了,要不然,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死公”,“壁虱”之类的话。
即使祢衡已几近直白地把天子的颜面丢在地上踩,刘协依然无动于衷。
或许并非无动于衷,但他确实看不出生气的模样。
“那便请祢谏史告诉朕,何为小事?”
“安置流贼,匡算耕田,莫非不是小事?”
刘协缓缓起身,冕珠晃着细碎的光,将他的眼底照得朦胧不明:
“朕在长安时,三辅之地荒歉,民众忍饥挨饿,便有不少人做了流贼。”
见祢衡蹙眉,仍欲开口,刘协继续道,
“朕开仓赈民,却只是杯水车薪。饥灾最严重的那一个月,都城几乎被你口中的流贼踏破,不少朝臣死在道中,人尽相食。”
祢衡文思敏捷,已然猜到刘协的未尽之言,不由着恼:
“臣并非此意。似安匪、丈田这般琐碎之事,只需九卿控扼便可,何须多问?若陛下事事询问,还能留有多少时间,用在定邦之上?”
“那在祢卿的心中,何为大事?”
“那自然是定邦安国……”
“定邦自有将军之士,安国自有九卿之臣。若按祢卿的道理,朕岂非事事不用过问?”
祢衡道:“自当有主有次。”
说到这,祢衡心中已然明白了自己失语之处。
他因为这几天,整个朝会都在车轱辘地说一些细碎的事,忍了又忍,实在无法忍耐。
他并不是不知道农与民的重要性,可这执行之事,本就该由各级属官接手,哪有事事汇报的道理?
与其说是皇帝重视农事,重视黎民,倒不如说……曹操像是有意将这些琐碎的事堆到刘协的眼前,占据天子的视野。
天子难道不知道曹操的用意吗?他方才说的话虽然过火了些,对天子不敬,可他的初衷并非如此。
天子为何不趁机发作一番,顺势改变如今的局面,揭露曹操的用心,把军政大权握在手中?
祢衡怎么也想不通天子为什么要压下这事,面上的神情愈加恼怒冷淡:
“既然陛下认为这些都是‘必要之事’,臣以后不说了便是。”
第117章 保护 顾至从未听过荀彧如此冷冽的声音……
祢衡当众大呼小叫, 讽刺“主不似主”的时候,刘协没有生气;被祢衡贬低,比作“村夫”的时候, 刘协也没有生气。
可当祢衡梗着脖子,来了一句“以后不说了便是”,反倒真真切切地让刘协生出几分恼意。
什么叫“若陛下觉得必要,臣以后就不说了”,真当自己很委屈不成?
分明是此人胡搅蛮缠, 竟还一副忠孝节烈,费劲心力也无法让天子采纳谏言,恨不得以死明志的模样, 这是在恶心谁?
一时间, 刘协甚至以为眼前这个叫祢衡的狂生是曹操故意派来折腾自己的, 祢衡刚才佯装忠义的言行, 都是曹操为了架空他这个天子的手段。
再看曹操风云不动的神色,刘协愈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兖、豫几州的基业都是曹操亲手打下来的,他这个天子, 说白了与六国时期的周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不如。
为了显示对他这个天子的敬重, 曹操优先建造宫殿, 让他锦衣玉食地用着。曹操自己, 则住在简陋的居所,每日粗食冷水,全然没有一方诸侯的模样。
不仅如此, 曹操还对他事事相告,毫无隐瞒。军政农事,不论大小, 俱上达天听。
看起来肝胆披沥的行举,让刘协对曹操更加惕厉。
然而,不论他对曹操是什么想法,在他还未笼络独忠于自己的朝臣之前,他都必须清楚地掌控几州境内的所有事,清楚地知道曹操在做什么。
如果闭目塞听,对曹操的政举、用兵一无所知,他如何能拨云见天,重现大汉之威?
曹操约莫是发现了他的打算,便让祢衡装疯卖傻,借机生事,表面上劝他“专注大事,勿事事躬亲”,实则是在嘲讽他“看不清局势”,“汉室衰微却还要逞天子之能”,不断逼迫。
食指的指甲嵌入掌心,刘协制止了刘艾对祢衡的呵斥,宽宏地谅解了祢衡的意气之言。
这场朝会在怪异的气氛中落幕。
群臣按照次序离开大殿,穿上鞋履,在殿外的廊庑取回佩剑。
顾至原本还想意思意思地与贾诩告个别,哪知贾诩跑得比谁都快,一道轻烟似的挤出人群,敏捷之高,不比他这个点满武力值的人差多少。
人群攒动,顾至随着其他官员往外走。大殿外,朝臣们走向廊道两侧,从东西两侧分流,各自散开。
顾至在南侧廊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轩昂的身姿被包裹在皂色朝服之内,黑纱制成的进贤冠将墨发一丝不漏地包在冠内,更显侧脸俊逸不群。
他似在与同侪寒暄,只略说了两句,便与对方道别。
顾至正有几分迟疑,那人便转过身,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地朝他走来。
“顾谏史,不妨一道?”
当着其他朝臣的面,荀彧并未直呼他的小名,只是以官职代称。
可即便是略带几分生疏的代称,经由荀彧温和而悠扬的声嗓,就像是含在口中的低语,醺然欲醉。
顾至莫名生出一种在进行角色扮演与某种特殊play的错觉,不由移开视线。
那句“荀侍中”怎么也叫不出口,顾至以行动作为答案,走在荀彧身侧,像是两个刚巧挨在一处的同僚,一起随着人群往外走。
当离开皇宫,来到司空府附近的时候,周遭的官员骤然减少。顾至正收拾着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倏然,身旁传来尔雅温文的询问:
“谏史可用了朝食?”
即使人群变少,顾至仍觉得周遭的视线刺目,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言不由衷地道:
“用过了。”
耳畔响起一道轻笑。
“即便用过了,也陪我再用一回,可好?”
顾至匆促地看向四周,正在往外行走的官员各个步履匆匆,似乎并未听到他们的谈话。
“既然文……既然荀侍中盛情相邀,在下岂有不去之理?”
两人并肩保持着半臂的距离,跨过石桥,即将离开瑶台。
突然间,身后有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便来到身后。
顾至正暗中防备,无声地握住剑柄,未曾料到,身旁有一只手将他带到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
荀彧将他带到里侧,半是避让,半是防备地转身,望着来人。
来人横眉怒目,行色匆匆,发冠不知掉到了何处,一团发髻半落不落,摇摇欲坠地挂在一侧。
正是在殿中逸兴云飞,对着天子与朝臣放肆直言的祢衡。
此刻的祢衡与朝堂中仪容整洁,衣冠齐楚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的鞋履不知飞到了何处,只穿着足衣就在路上狂奔,哪怕被石头硌到脚,磨破足衣也不停下,只气涌如山地瞪着眼,盯着眼前的两人。
顾至难得生出几分动摇。莫非祢衡所谓的狂病不完全是装的,他是真的会犯病?
两方莫名僵持,荀彧望着眼前发髻凌乱,仿佛随时会跳起打人的祢衡,愈加谨慎。
顾至想要上前,却被荀彧再一次拦在身后。
腰间的佩剑同样被荀彧握着,随时有出鞘之势。
“敢问祢谏史有何指教?”
“与你何干?”祢衡望着荀彧的脸,想起这是“可以凭借容貌吊唁”的那位,面色愈加难看,
“顾谏史,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他与祢衡又不熟,到底有什么话可说?
顾至心中腹诽,却学着祢衡的语气,不客气地反问,
“祢谏史,有话直言便可,何必故弄玄虚?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背着人进行?”
往日里,祢衡常用类似的话语给别人“定罪”。彼时的他没有任何不妥的想法,但当他的逻辑被原封不动地奉还,祢衡的心中竟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几乎要将他气得胸痛。
“顾谏史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因为被护在巷子的内侧,紧贴着墙面,顾至与荀彧挨得极近,几乎在一瞬间便察觉到荀彧肩背的紧绷。
“总是以歹意忖度他人,祢谏史何曾做过君子?”
顾至从未听过荀彧如此冷冽的声音,一时之间,稍有些怔愣。
“与你何干?”祢衡难忍盛怒,瞪向一直抢话的荀彧,
“方才便想问了,我找顾谏史,你将他藏在身后做什么?”
一句话让顾至与荀彧同时神色凝滞。
顾至抓着荀彧护在他身侧的左臂,从墙缝中挪出。
“在下胆小如豆,祢谏史如此气势汹汹地靠近,不免让人害怕。在下担心祢谏史会突然发狂咬人,故而躲在荀侍中的身后。”
顾至随口胡诌,面前的祢衡越听脸色越怪。
“胆小如豆”“害怕”,这些词都很难与眼前这个神色冷淡而随意的人搭上边。
因为过于诧异,一时之间,祢衡竟没注意到“发狂咬人”这句几乎在骂他的话。
带着几分怪异的想法,祢衡压下诸多情绪,双手束袖,草草行了一礼:
“先前对顾谏史多有误解,在此向顾谏史赔礼。”
能让祢衡这样的人赔礼,即使这个所谓的赔礼极其随便,不甘不愿,也足够让顾至觉得毛悚。
“祢谏史这又是在做什么?”
“先前我对顾谏史多有误解,以为顾谏史连着几日告假是为了躲懒。”
不知想到了什么,祢衡的脸色更加黑沉,
“如今我才知晓,顾谏史竟比我看得更加通彻——这大汉,这天下,早已烂透,不如不见,躲在家中,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这朽败的朝堂。”?
祢衡在说什么鬼东西?
顾至原以为祢衡是在阴阳怪气,在内涵嘲讽他,却没想到祢衡在说完这些话后,竟自顾自地陷入恼恨,对他的惊疑之色一无所觉。
“祢谏史这是喝了几斤烈酒?”
带着讥嘲之意的话语并未唤醒祢衡的认知。祢衡像是将他当做了同类人,就连嘲讽之语,也是对这个世道忿忿不平的体现。
“你我虽然都已看透世事,却终究不同。你愿‘随其流,扬其波’,我却不愿。今日,我便挂印归去,不再管这世间的是非。”
听祢衡的口吻,他竟以为顾至前几天告假不赴任是一种对昏暗朝堂的反抗。
最终,“反抗者”顾至还是选择随波逐流,在黑暗的世道中沉沦,引来祢衡的叹息若干。
对此,顾至唯有:“……”
贾诩以为他告假不来是为了躲避祢衡这个怪人,祢衡倒好,直接给他上价值观。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前几天告假——只是,单纯地,不想上班?
顾至欲言又止,但他并没有开口解释。
似祢衡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就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解释了也是徒劳。
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不需要与祢衡解释,祢衡会对产生怎样的误解,都与他无关。
借着广袖的遮掩,顾至抓住荀彧的手,打了个眼色。
他们不用再说什么,只需要等祢衡自己消化完自己的情感,自觉走人就是。
果不其然,在内心经历一番痛苦地挣扎后,祢衡仰天长叹,似笑似哭。
等祢衡赤着脚,疾跑远去,两人在原地站了片刻,继续向前。
“阿漻竟与此人共事,着实令我难以安心。”
第118章 人前人后 “文若与我之间,何须顾忌?……
荀彧这话并非玩笑, 他蹙着眉,似在为了此事而忧愁。
垂在两侧的衣影晃动,顾至想将那道微蹙的痕迹抹平,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没有行动,只是宽慰道。
“文若无需烦忧。方才祢衡说要弃官回家、挂印归去,想来我与他共事不了多久。”
祢衡刚刚说他打算辞职不干, 以祢衡的脾气与行动力,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
汉朝官员的致仕手段无外乎装病、丁忧那几种。在原著中,祢衡就是自称狂病, 谢绝了曹操的招揽。
根据祢衡今天在殿内、殿外的举动, 他大概还是会用“狂病”这个理由跑路。
荀彧却有不同的见解:
“此人傲世轻物, 不愿与等闲人为伍。你若让他归隐山林, 他绝不会答应。他既然不甘平庸,即便再有怨言,最终也还是会回返朝堂。”
对于荀彧的识人之能, 顾至向来无条件地信任。
荀彧说祢衡不会真的辞官,那祢衡就一定会继续在这个位置上蹲着。
想起祢衡在原著中被曹操、刘表等人踢皮球一样地送来送去, 表面上举荐, 实则嫌弃地送给其他人的剧情, 不由恍然。
如果祢衡真的讨厌浑浊的世道,他为什么不就此离开,反而依从曹操、刘表的安排, 被动地换着老板?
但凡祢衡早点离开,另谋生路,或者找一处田舍种地, 他也不会因为辱骂黄祖,而被黄祖绞杀。
所以,祢衡刚才那只是气愤之言,跟他的骂人一样,只是徒劳地抒发心中的恶气,并没有辞官的决心。
“即便如此,祢衡对我而言,亦无妨碍。”
就算祢衡发狂,最多不过是胡言乱语,或者胡作乱为。
前者他可以自动屏蔽,后者,祢衡完全打不过他。说得更夸张一点——
“我只需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按住祢衡的脑壳,不让他横冲直撞。”
见顾至带着玩笑意味,现出几分显扬之色,荀彧心中的隐忧被笑意覆盖。
他伸出手,按住顾至鬓角微微翘起的一捋发。可在指腹触及发梢的那一瞬,原本只是打算将发丝捋平的手不自觉地停留,轻抚面颊的边缘。
那些若有如无的视线像是又一次出现在五感之内。
顾至分不清这是不是他紧张之下的错觉,却是一个劲地清嗓。
脸侧的温度只短暂地在他耳边流连,便收了手。
“方才,顾谏史鬓角有一株地丁,彧已替你取下。”
荀彧朝他张开手,纹路分明的掌心躺着一棵蒲公英,在微风的拂动下,摇曳着,晃动着。
这棵蒲公英不知是从哪来的,也许是荀彧恰巧捉得,也许刚才的确勾在他的鬓角,被荀彧取下。
顾至听他又叫起了“顾谏史”,无声腹诽。
方才直呼阿漻,现在又喊顾谏史,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荀彧似乎看穿了他的念头,放走手上的蒲公英,在他身旁低语:
“阿漻为何如此在意‘顾谏史’这个称呼?”
压着音量的声嗓显得有些低沉,仿若一把看不见的小钩,在他心上挠着痒。
“……不过是略有些奇怪罢了。”
虽藏着不经意的掩饰,但这确实不算谎话。这个称谓确实……让他生出些许奇异之感。
“明远。”
猝不及防地,荀彧忽然唤了他的字。
熟悉又陌生的音节敲在心口,带起震动的回响。
“以后在人前,唤你‘明远’,可好?”
既已加冠,在人前唤小名确实不妥,过于狎昵。唤祢谏史又过于生疏,唤以表字,既有敬重之意,又不至于生分。
顾至不知荀彧的斟酌与慎重,他的关注点清奇地停留在“人前”这两个字上。
有“人前”就意味着有“人后”,若是“人后”,又当如何?
乱七八糟的思绪渐敛,顾至想到了某件事,不由无声轻叹。
荀彧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克制了些。
即便两人靠在一处,密不可分,他也从未踏出最后一步。
谁能想到,行军前两人黏了一夜,竟然真的只是亲亲贴贴。
虽然……因为一些不好明说的原因,他不算全无体验,但与南阳的那个梦境对比,终究缺了点什么。
想到最初,未能看出朦胧的心意,只当是为了牵绊文若而做出“违心”之事的愧怍,再想想现在满脑子遐思的自己,顾至不由沉默。
“……吕布败走,与张杨一同逃入并州,公孙瓒不敌袁绍,闭境自守。”
正走神间,荀彧已与他说起近日的要闻,
“公孙瓒败势已现,等袁绍占据幽、青二州,他必定会迫不及待地向主公宣战。”
听到话语间的顿停,顾至不由看向身侧。
荀彧正凝望着他,神色肃重,好似要重要的话要与他说,
“明远,你……”
他的神色极为凝肃,可出口的言语截断在最开始的三个字上,因为某些盘结的心思,没能顺利说出口。
“文若?”
荀彧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换了话题:“明远一会儿想吃什么?”
顾至知道荀彧刚才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可荀彧一向对他坦诚,有话直言,他实在想不明白荀彧忽然改变话锋的缘由。
“文若与我之间,何须顾忌?”
如果面前的是其他人,顾至不会盘根问底。可他眼前的是荀彧。
比起所谓的隐瞒,他更担心荀彧多想,独自把事情压在心里。再强大的人,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一旦糟糕的事积累得太多,总有一天会不堪重负。
“倘使那件事不方便在‘人前’说,那就待‘人后’的时候,文若再说予我听。”
荀彧本欲解释,听到这“人前”,“人后”之言,知道顾至在用方才的事打趣,指尖微动。
他还没有开口,一道熟悉又响亮的声嗓由远及近地传来,那道声嗓的主人正是郭嘉。
“方才见祢谏史在街上乱跳,口中嚷着‘那二人果然奇怪’,我就猜到你二人会在此处。”
“……”
郭嘉这句话的槽点太多,一时之间,顾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吐起。
最终,顾至挑了最离谱的那句。
“祢衡竟说我与文若奇怪?”
最奇怪的不应该是他祢衡吗?
“毕竟祢衡不懂风月之事,对你二人的相处感到稀奇,也无可怪责。”
类似的调侃,顾至已从郭嘉口中听过太多,早已免疫。
但他还是反击道:“若祢衡见了奉孝,必定会觉得奉孝才是最奇怪的那人——毕竟你总是,无处不在。”
郭嘉起先并没听懂顾至这句隐晦的埋汰,直到看到他与荀彧肩并着肩,像是要前往某处的模样,才回过味来。
“好啊,明远,你这是把我嫌弃上了?”
他哪有无处不在?不就是打扰了这两位眷侣的雅兴,觉得他碍眼么?
“好好好,既然嫌弃我——那我更要留下。”
因为郭嘉的强行加入,去食肆吃饭的队伍,从两人增加到了三人。
饭后,郭嘉硬是到荀彧与顾至的住所蹭了一顿酒。
等听完朝会上发生的事,郭嘉啧了两声,颇有些幸灾乐祸。
“这朝会如此热闹,闹得我也想去瞅一瞅,见见祢谏史的风采。”
这当然是戏言。
不说郭嘉是曹操个人的属臣,不能去上朝,就是能去,郭嘉也不愿意。
“话说回来,”郭嘉收了幸灾乐祸的心态,思忖道,
“若祢衡继续留下‘折磨’天子,以天子的脾性,应当不会容他。”
想着刘协在原著中的手段,顾至若有所思地开口:
“天子不至于因为言语的冒犯,而害了他的性命。”
刘协虽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心思,但他始终想做明君,从个人资质上说,也算是有着明君之资。
他不会像汉灵帝一样,任凭宦官作恶,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也不会因为个人喜好而恣意妄为。
所以,他不会因为祢衡的放肆而害了对方的性命,充其量只是与原著中的曹操一样,把祢衡送人……嗯?
想到这,顾至思绪一顿。
曹操现在对祢衡接受良好,甚至今天还颇为欣赏祢衡的“直言”。
如果刘协真的受不了祢衡,要找个理由把祢衡打包送走,他会把祢衡送到哪去?
会像原著中写的那样,随着一封荐书送到刘表的领地,然后被大呼上当的刘表扔给了最暴躁的黄祖,最终死于黄祖之手?
这个问题,没过几个月就得到了解答。
建安二年春,袁绍斩公孙瓒,占据幽、青二州。
天子封袁绍为太尉,赐予侯爵,并用嘉奖、赏封的名义,派了一名使者过去。
那名使者,就是祢衡。
听到这个消息,顾至不由在心中给袁绍点了根蜡。
出于某种人道主义,在祢衡离开前,作为同僚的顾至很随缘地提醒了两句。
袁绍虽然表面上礼贤下士,但他极在乎颜面。连田丰那样刚正的谋士,袁绍都为了面子,说杀就杀,祢衡虽然是皇帝派去的使者,但要是弄没了袁绍的面子,也难保不会被恼羞成怒的袁绍暗中干掉。
顾至只是随口一提,至于祢衡听不听得进去,都与他无关。
他本以为祢衡不会领情,却没想到,祢衡竟定定地看了他两眼,破天荒地开口:
“多谢。”
第119章 祢使者 “区区壁虱,也敢在明公面前嚼……
这俩字轻如蚊蚋, 但以顾至的耳力,足以清清楚楚地听清每一个音节。
顾至抬头看向窗外,没有天降陨石的异象。谯县的春日静悄悄的, 砌红堆绿,鸟鸣阵阵,不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的模样。
虽然没有明说,但顾至的态度太过明显,顿时让祢衡脸色一黑, 生出几分恼怒。
“衡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这话从祢衡口中说出口,着实没有什么说服力。
顾至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与祢衡争执,他低头整理案上的竹简, 做好了及时下班的打算。
祢衡却无法和他一样松懈。
狭小的偏室内, 祢衡盯着不远处的顾至, 忍了许久, 才似下定决心,咬牙说道:
“顾谏史或许不知,我并非喜欢谩骂他人, 只是……时常难以忍耐。”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顾至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他在现代也见过一些控制不住情绪的病人, 他们失去理智的那个时候, 往往是情绪处于顶峰的那一刻。
普通人能通过理智克制满溢的情绪, 找到合理的途径发泄,但罹患疾病,很难在情绪达到顶峰的瞬间调节情绪。
“倘若你真的忍耐不住, 我这里倒有个法子,或许可以帮你。”
“愿闻其详。”
“在你无法自抑,即将骂人的前一刻, 及时远眺,将目光落在谗佞之臣身上。”
祢衡一怔,若有所思。
“狂病既然难以忍耐,那就不忍,专骂天下该骂之人。”
堵不如疏,既然无法控制暴怒的情绪,那就尽情地发泄,有针对性地发泄。
同样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同样是不讲理地骂人,骂佞臣是不屈不挠的谏臣,随机骂人则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祢衡神色一肃,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受教。”
直到祢衡领着圣意,离开豫州,顾至才听到小道消息,说祢衡走之前在曹操门口蹲着,放肆地骂了一下午。
“……”顾至只短暂地目光漂移,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祢衡骂曹操,这说明在祢衡心中,曹操是该骂之人,这是祢衡的真实想法,可不是他怂恿的。
倒是曹操格外纳罕:“孤自问从未慢待过祢衡,为何祢衡离去之前,专程来骂孤?”还单单只骂了他一人?
在一旁饮酒的郭嘉道:“祢谏史性子多变,难以捉摸,大约只是一时兴起。”
只有顾至知道曹操被骂的原因,勉强算半个罪魁祸首的他慢慢饮着杯中的清水,权当自己一无所知。
这若无其事的掩饰动作,瞒得了其他人,瞒不了荀彧。
荀彧没有出声,同样拾起陶杯,让顾至这一举措不显得突兀。
上首的曹操一抬眼,见下面三人都在喝酒、喝水,只以为是今日的菜放多了盐,没有多想。
“祢衡此人,极难相处,明远与他共事良久,可会觉得辛苦?”
“还好。”
曹操奇道:“怎么个‘还好’法?”
顾至不知曹操这是否算是良心发现,毕竟当初把他和祢衡分在一块的就是老曹。
带着几分回敬的心思,顾至故意使用了祢衡的那句话:
“祢谏史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这话让曹操一噎,读出了其中的埋汰。
荀彧不想曹操继续牵缠这件事,他放下手中的陶卮,神色肃穆:
“袁绍早已视主公为心腹大患。如今幽州已定,以他的脾性,半年之内,必将再次出兵,急攻兖州。”
自从拿下南阳之后,曹操就放缓了扩张的脚步,专心治理打下的土地。
在袁绍急着扩张领土的这些年,曹操一直守着旧城,几乎不曾对外用兵。
经过几年的屯田、兴修水利、与民休息,曹操终于熬过了旱灾肆虐,只能领着士兵上山挖菜的苦日子。
在顾至的举荐下,他把马小郎发明的龙骨水车用于农事,获得了惊喜的成效。
自那以后,年幼的马钧就成了曹操门下最年轻的门客,不时发明一些有用的器具。其中一部分被用在农事上,另一部分用在城建、军事上,悄无声息地滋补着曹操这一方的实力。
“文若说得在理。”曹操无声叹息。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威不可挡,让外族戒惧畏怯、绕道而行的公孙瓒,不但败在了袁绍的手下,还败得如此之快,如此窘促。
最初曹操只担心自己会失去袁绍这个盟友,可到最后,袁绍竟然击溃吕布,围杀公孙瓒,一举拿下幽、青二州,成为北方最大的霸主。
这个局面让曹操始料未及,也让曹操重新酌量袁绍的能力。
“孤小瞧了本初,如今骑虎难下……”
郭嘉道:“主公与袁绍迟早有一战,即使公孙瓒未败,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公孙瓒比袁绍还不会用人,又跟孙坚一样轻率冒进,缺少远见,他会败于袁绍之手,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袁绍并不足惧。先前,文若曾言,‘主公有四胜,袁绍有四败’,今日我就讨个巧,给主公凑个十胜十败,好让主公安心备战。”
郭嘉半认真半玩笑的言语传来,让会议中走神的顾至重新收拢思绪。
荀彧的“四胜四败”论,郭嘉的“十胜十败”论,这经典的场面,终于让他赶了个现场。
顾至听着郭嘉的侃侃而谈,将视线转向上首的曹操。
曹操明面上看不出神色波动,眉眼间却舒缓了些许,显然因为荀彧与郭嘉的见解而消除了一部分焦虑。
顾至的心中亦有几分焦虑,他的焦虑与这次的战事无关,只随着时间的刻漏,缓缓迈向那个看不见的未来。
接下来的几日,顾至的生活格外单调,每日都在翻看文书,上朝,在大殿中看群臣吵架中度过——祢衡走后,文武百官之间的争吵恢复了往日的含沙射影,朝会上的硝烟味丝毫没有减轻。
及至六月,北方传来袁绍出兵的消息。和这个消息一起传回来的,是祢衡因为其独特的脾性,深得袁绍器重的情报。
曹操觉得袁绍八成是疯了。又或者,他只是因为祢衡的使者身份,故意做出礼遇的模样,好让他“匡扶大汉”的名头更加真实。
因为就在一个月前,袁绍也举起了“匡扶大汉”的大旗,指责曹操是乱汉之臣,说他逼迫天子,与董卓没什么不同。
可见,袁绍也对皇帝起了争夺之心。
哪怕袁绍一开始对皇帝的归属满不在乎,在见到曹操多次借着皇帝的名义封赏诸侯,拉拢盟友后,他终于收起了几分傲慢,认可了沮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张。
瞧瞧曹操,这不就灵活使用“天子”,拿着一点虚名当好处,时刻给自己谋利?
对于曹操这个曾经的发小、盟友,如今的劲敌,袁绍既警惕防备,又带着几分轻视。
“曹孟德素来钻营,竟让他夺了豫州、南阳等地……”
袁绍曾经深恨袁术的好运,不费丁点气力就夺下了富庶的地盘。如今的曹操,在袁绍眼中也跟昔日的袁术一样,完全是靠着运气捡漏,完全没有与他抗衡的实力。
谋士沮授见袁绍如此轻敌,不由皱眉:
“不过七年的时间,曹操就能拿下兖州、豫州等地,称霸一方,绝非简单之人。”
“曹孟德不过占了兖、豫二州,小半个徐州与一个南阳郡,孤已平定冀、北、青这三州,又拿下了徐州的琅琊、东海、广陵。真要计较,孤可比曹操多占了一个州。”
袁绍倒不是真的觉得曹操无能,他只是听不得沮授如此夸赞对手。自小,曹操就样样不如他,如今占领地盘,也是他袁绍占得更多。
曹操不过是恰巧捡回了天子,加上李傕、刘表等人不善军事,被曹操打得满地爬,这才让他有机会成为兖、豫一带的霸主。
“先前孤被公孙瓒、吕布这两个强敌桎梏,抽不出手,这才让曹孟德有机可乘。”
袁绍沉下脸,
“孤亦不想养虎为患。如今的曹孟德尚且不是孤的对手,可一旦他在兖、豫两州筑墙屯粮……”
袁绍只怕曹操今后会继续成长,变成连他也难以匹敌的霸主,因而愈加焦虑,只想立刻攻占曹操的领地,才能彻底安心。
帐下的几个谋士,不管是刚直、善谋的,还是擅长揣摩他心思的,在面对曹操这件事上都格外一致,极为慎重。
偶有几个贬低曹操的,也不过是轻轻带过,为了取悦他而说了两句,并非发自真心。
唯独从谯县来的使者祢衡,在他提起曹操时,激情地辱骂曹操,文采之高,可以在短短半刻钟内,靠嘴写出一篇辱骂的文章,用词不带重复。
袁绍起初惊愕难言,待听完祢衡对曹操的辱骂,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几分微妙的爽感。
“不知祢谏史与曹孟德有何过节……”
“我与曹操并无过节。”祢衡如此坦言,“只是曹操并非大汉之臣,却要假借匡扶大汉的名头,令人不齿。”
这话说到袁绍的心坎里,他赞同地颔首:“正是如此。”
祢衡见他这副模样,本想骂他“你也一样”“不是汉臣还嚷嚷什么匡扶大汉”,但一想到顾至的忠告,他神色一凛,当即调转视线,对准一旁的郭图。
“区区壁虱,也敢在明公面前嚼舌?”
莫名躺枪的郭图:……?
第120章 郭嘉支招 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言。……
这一句喷人之语出口, 堵在祢衡胸口的怒意顿时舒缓了许多。
祢衡暗想,顾至确实见解独到,慧眼独具, 给出的办法竟然如此好用。
祢衡舒服了,郭图可一点也舒服不起来。
在短暂的怔愣后,郭图怒极冷笑:“祢使者这是犯了疯病不成?竟在此胡言乱语。”
祢衡骂完了人,正是神清气爽的时候,哪怕被郭图反骂有病, 他也没有失去理智:
“你不过是小小一个属官,却几次在明公面前放肆,多次插嘴。若遇上不知情的, 还以为你是明公帐下的首席之臣。”
祢衡并非随意找了个人发泄。
他之所以将怒火对准郭图, 只是因为郭图经常在袁绍面前陷害其他谋士, 通过污蔑他人来提高自己在袁营的地位。
这个行径让祢衡很是不齿。在几次察觉郭图的险恶用心后, 祢衡当即将这人列为了袁营的头号奸佞,列入第一个“该骂”的名单中。
祢衡这一番激情谩骂,不仅让郭图本人莫名其妙, 怫然不悦,也让其他谋士摸不着头脑。
倒是袁绍, 因为先入为主的好感, 再加上祢衡刚才提到的“明公”指的正是袁绍——听起来, 像是祢衡在帮他立威——倒是没有因为祢衡的放肆而生气。
再听祢衡刚才补充的“多次插嘴”,袁绍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看向郭图的目光多了一些警告与审视。
郭图原本还想与祢衡争执, 不经意地接收到袁绍的注视,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他可太了解袁绍这一眼的含义,也太了解袁绍了。
如果不是知道袁绍是个好面子、耳根子软, 容易被他人影响的人,他又怎么会时不时地在袁绍面前说沮授、田丰等人的坏话,随口污蔑他们?
每当郭图向袁绍大进谗言的时候,袁绍看向沮授、田丰等人的眼神就是这般,审视中带着清晰的不悦。
如今,常年害人的猎狗竟被燕雀啄了眼。时常在袁绍面前告黑状的他,竟然被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上了眼药,这可把郭图气得够呛。
“请主公明鉴,臣之所言,皆是为了主公……”
“明公,何等人才。”
祢衡学着顾至往日里胡诌的语气,闭着眼乱夸。
反正“明公”这个称呼既可以是对袁绍这位主公的尊称,也可以是对其他诸侯的尊称。他又不说姓氏,鬼知道他夸奖的是谁。
“以明公的英才,岂需要你几次三番地多嘴,说一些人尽皆知的大道理?”
祢衡这番攻击很是浅显,谈不上有多厉害。
可糟就糟糕在,听这一番话的是容易产生偏见,更被情绪影响判断的袁绍。
袁绍这人,本身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公,却极易受个人情绪左右。他曾经因为担心小儿子的病情,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进攻敌方的绝佳良机,还将苦心劝谏的田丰痛骂了一顿。
若只是感情用事,那倒也罢了,可他又偏生与曹操一样多疑,眼里揉不得沙,更极爱颜面。
祢衡的这番话,正巧切中了袁绍最在意的部分,以至于袁绍看向郭图的眼神已夹了几分冷意。
郭图气急,想让其他同侪帮自己说话。但他几次陷害他人,旁人只会对他避之不及,恨之入骨,又怎么会帮忙。
视线寻找了一周,最终落在同郡人荀谌与辛评的身上。
荀谌一如既往,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甚关注,自顾自地走神,既不发表看法,也不参与纠葛。
辛评倒是有心想为郭图说几句好话,但是他才刚开口说了两句,就被祢衡一个瞪眼,指着鼻尖骂道:
“狼与狈紧贴在一处,打屁互闻,真是又腥又臊,臭不可忍。”
辛评虽不是顶尖世家出身,但也出自耕读之家,哪里听过这等直白又粗鄙的言语。
他怒不可遏地起身,竭力与祢衡争辩,却敌不过祢衡百无禁忌的辱骂。
远在豫州的顾至正在署衙坐着,并不知道袁营那边因为他的一句无心之言而陷入混乱,更不知道有两人因为他的“好建议”而深受其害,差点被骂得脑溢血。
此时,顾至的关注力都在江东的事上。
几个月前,孙策被曹操拉拢,被表为讨逆将军。
远在江东的孙策正忙着收服吴地豪族,平定山越之乱,又要忙着替父报仇,暂时无力顾及北方的战事。
曹操的这番行动,正合孙策的心意。
孙策当即写了一封书信,对朝廷陈述了效忠之心,还送上一个木匣,说是斩下了乱汉逆贼的头颅,让曹司空尽可放心。
曹操不知道孙策口中的“乱汉逆贼”是何人,也不知道孙策让他“放心”什么。
被诛杀的逆贼他并不认识,找了许多官吏辨认,大多都不认识逆贼,只有来自徐州,曾是徐州别驾的麋竺骤然变了神色。
“子仲知道此人是谁?”
听到曹操的询问,麋竺收敛心神,行了一礼:“这是曾经的下邳国国相,笮融。”
笮融?
曹操琢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经由亲信提醒,他才想起这人似乎是陶谦的亲信,曾经为陶谦献过许多歹毒的计策。
而且,笮融还是杀死孙坚的祸首之一,与孙策有着杀父之仇。
“这讨逆将军,把自己杀父仇人的头颅送给孤?”
陶谦死了太多年,曹操虽然记得与陶谦之间的仇怨,但他早已放下,更不会在笮融这种恶臣身上浪费太多心神,实在想不通孙策这个“献首级”的举动究竟有什么寓意。
唯独顾至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怔愣了好半晌,去了戏志才的住所。
戏志才仿佛知道他的来意,在给他倒了一杯茯苓水后,不疾不徐地释疑。
“我与孙讨逆做了一场交易。”
戏志才说得轻描淡写,但顾至知道,这当中经历了几年的谋划,要与孙策搭上线,并且达成合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自始至终,戏志才都不让他插手报复笮融的计划。
顾至曾经想要悄悄嘎了笮融,但笮融这人刻毒且敏锐,逃得飞快,不仅早早逃出徐州,后面更是东跑西窜,让人难以捕捉行迹。
也不知孙策是怎么找到笮融,还成功地将他诛杀。
但根据笮融面上残留的伤势来看,他生前仿佛受了剐刑,绝不好过。
流亡多年的老仇人已经盛了盒,勉强算是了解了一件心事。
但顾至心中另有几件心事,迟迟未解。
那天的“人前人后”之语,因为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荀彧忙于诸事,始终没能抽出时间与顾至坦言。
而关于“如何更改结局”这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顾至虽然早就想好了大致的方略,也探明了荀彧的心结,可对于具体的实施方法,仍然一筹莫展。
同时,不知为何,随着时间的推进,他的心里总盘绕着一些难以落定的焦躁感,像是有一些重要的节点被他忽略,但又抓不住其中症结。
戏志才察觉到他的焦躁,让人给他带了一份解暑的乌梅凉糕。
在他隔壁议事的郭嘉则带着一壶酒,过来蹭吃,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言。
“若是炽火焚身,便让文若今夜为你排解一些,可莫要把自己熬出病来。”?
顾至本觉得闷堵烦躁,只能借着郭嘉带来的清酒压制心中的不快。冷不丁听到这句胡言,险些呛出口中酒液,满满地喷郭嘉一脸。
他咳了两声,瞪着慢悠悠饮酒,没有半点自觉的郭嘉:
“我今日才算想明白了,祢衡为何那么喜欢骂人。”
郭嘉听出言下之意,颇为意外地把眼睁圆,与顾至对视:
“明远该不会想骂我吧?”
“奉孝以为如何?”
“还是算了,”
郭嘉顺手抄走顾至碟中的凉糕,将盛满清酒的陶碗推到他的面前,
“我向明远赔酒请罪,还请明远干了这杯,莫要再与我计较。”
分明该是请罪的那人一口闷掉碗中的酒,可偏偏郭嘉嘴上说着请罪,却把陶碗推到了他的面前。
像是觉察到顾至的腹议,郭嘉忽然朝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开口的每一个字都若有所指:
“酒,可是好物,能一解千愁。”
顾至想起上回饮酒后的乱象,对此敬谢不敏:
“你若让我饮醉,保不准我会打你一顿。”
郭嘉大惊:“莫非上回醉酒,我头上的那个大包,就是明远一拳打出来的?”
“……那倒不是。”
顾至否认了这个不属于自己的黑锅。他身侧的郭嘉敛去夸诞的神色,俯身靠近,大胆怂恿。
“明远心中不快,若骂了我能让你好受些,我便让你骂几句,又有何妨?”
郭嘉见他不言不语,摇头长叹,
“但明远从不对亲近之人口出恶言,即便是我,明远也舍不得骂。”
“郭奉孝,你为何喜欢在自己面上贴金?”
顾至真不知道郭嘉这喜欢拱火的性格是怎么做到长这么大没被打的。
他正想让郭嘉见识一下社会的残酷,送他一个祢衡式的喷人套餐,却因为郭嘉的下一句话而打消了念头。
“明远可知‘借酒生事’‘装疯卖醉’这四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