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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二醉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这八字真言, 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顾至被郭嘉的这句询问吸引了所有心神,脸上的表情忽明忽灭,短短几息之内变幻了数次。

    “奉孝, 你……”

    在顾至开口之前,郭嘉已先一步给自己正名:

    “明远,我只说了‘借酒生事’,其余的可是你自己想的。”

    一击肘击袭向郭嘉,被他敏捷地躲开。

    “我就知道, ”

    通过预测成功躲过了一击,郭嘉不免忻忻得意,

    “这一招我练了七年, 早就等着明远……嗷呜。”

    脚指头被踩, 郭嘉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叫, 挪到桌案的另一头。

    “早就等着什么?”

    顾至早知道郭嘉会躲开他的肘击, 从一开始就冲着他的脚趾而去。

    刚才依稀听到郭嘉说了半句话,似乎没有说完,便暂时停下进攻的步伐, 示意郭嘉继续说。

    郭嘉龇牙咧嘴,重新坐回原位。

    每一回顾至行动, 都是冲着最痛且不会受伤的角度下手, 防不胜防。

    因为这点, 郭嘉总算信了顾至曾经说过的话,认为他确实“向主管刑讯的狱卒学过一些本事”。

    郭嘉一边琢磨着下回该怎么躲过顾至的“无影脚”,一边重拾话题:

    “这段时间, 朝中诸事繁忙,除了你我二人与贾军师……咳,其他人都忙于公事, 更别提执掌中枢的尚书台了。”

    “然而,文若即便是再忙碌,也不会忽略身边之人。明远这几日心绪不佳,并非是与文若闹了别扭,而是因为明远有一些话想与文若说,但又找不到恰当的时机。”

    不得不说,郭嘉虽然平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他同样非常敏锐,一旦认真起来,几乎很难有事能瞒得住他。

    “让我猜猜……莫非是你、文若,以及志才三人心照不宣的那件事?”

    郭嘉从来没掩饰过他的好奇心,但因为顾至三人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即使再好奇,郭嘉也没有进一步询问。

    如今旧事重提,倒是再一次激起了他的探究之心。

    “这回奉孝倒是猜错了。”

    顾至话赶话地说完,想起那日荀彧的异样,他的语气中多了一分不确定,

    “应当与那件事无关。”

    “应当?”郭嘉立即道,“莫非,不是明远有事找文若商榷,而是文若有事瞒着明远?”

    知道瞒不过郭嘉,顾至没有否认,把那天发生的事全部道出。

    郭嘉听完来龙去脉,若有所思地道:“或许有一些事,连文若都拿不准,因此三缄其口,不想让明远徒增忧虑。”

    只因为他一向坦荡,几乎不对身边的人隐瞒内情,所以才如此迟疑。

    “这么多日,文若都未主动提及此事,恐怕已有了隐匿之心。唯有下一剂猛药,才能让他敞露心扉。”

    郭嘉再一次将那盛满清酒的陶碗推了过去,暗示意味极其明显,

    “明远,该是你‘当仁不让’的时候了。”

    “……”顾至看着那只比饭碗还大的陶碗,眉心隐隐发疼,

    “既然是装醉,何必饮这么一大碗?”

    郭嘉难道不知道他的酒量吗?这么一大碗下去,三个他都能被掼倒了,哪里还能装醉套话。

    “明远莫非听岔了?”

    郭嘉倏然笑了一声,

    “我说的是‘借酒生事’‘装疯卖醉’,可并不是装醉。”

    听起来像是装醉,但这八个字可不是装醉的意思。

    被郭嘉这么一点破,顾至终于从文字游戏中绕出来,睁大眼瞪着他:

    “你……”

    “文若何其敏锐,你若装醉,怎么瞒得过他。”

    郭嘉这话很是在理,可顾至一想到上次酒醉时发生的事,就头疼不已。

    “倘若饮醉,人事不知,或者言不达意,忘了此事,又当如何?”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喝醉了还能保持清醒,控制身体做自己想做的事。根据他上一次的经验,他绝对会胡言乱语,又怎么引导荀彧敞开心扉?

    面对顾至的质疑,郭嘉只是胸有成竹地将再酒碗往前推动了一寸,几乎紧挨着桌案的边缘:

    “明远放心,只要饮了这碗酒,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只是倒头睡上一觉,我也敢向你保证——等你酒醒之后,文若一定会对你坦诚相告,无所忌言。”

    即使心里仍有几分怀疑,顾至仍然捧起陶碗,一股脑地饮下。

    他不知道郭嘉葫芦里在卖着什么药,但他相信郭嘉不会害他,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戏耍他。秉着对好友的相信,他喝得毫不犹豫,转瞬就将陶碗里的酒水饮去了大半碗。

    酒液逐渐减少,还剩一个底的时候,他听到了郭嘉饶有兴致的补充。

    “毕竟这‘苦肉计’,越是沉默无声,越有奇效。”

    冷不丁听到“苦肉计”三个字,顾至蓦地被酒水呛到。碗中剩下的酒水顺着嘴角淌下,在丝绦上洇开,沿着下颌、脖颈一路蜿蜒,最终没入衣襟,湿了一大片。

    “咳咳……郭奉孝,你——”

    “明远莫急。这借酒消愁,哪有好好喝的道理?自然得喝一点,淌一点,把脖颈、衣襟都沾湿了,方能显出忧愁。”

    郭嘉现出狡黠的笑,刚刚竟是他掐准了时间,故意在顾至即将饮完的时候,才说出最关键的那句话。

    顾至哪能不知道自己这是被郭嘉坑了。哪怕郭嘉是为了他好,在尽心竭力地帮他的忙,但在互坑这件事上,他与郭嘉都乐此不疲,谁也没饶过谁。

    “我倒不知这借酒浇愁是何滋味,但这酒后揍人之事,我还算有点心得。”

    趁着酒水还未被消化,顾至当即绕到郭嘉背后,给他来了一个正骨套餐。

    郭嘉嗷嗷痛呼。即使每次被正骨之后,因为久坐而疼痛的脊骨、肩部都能舒缓不适,但在被正骨的一瞬间,那酸疼感真的让他格外难忘。

    片刻后,缚着他臂膀与背脊的力道缓缓松开,身后之人摇摇晃晃地倒向一侧,被郭嘉眼明手快地扶住。

    郭嘉呲着牙,转了转通畅不少的左肩,伸手就将顾至发上的小冠摘下,只留一条细长的短帻,让发冠凌乱而摇摇欲坠地挂在一侧。

    而后,他艰难地把顾至扶到榻边,让他坐在榻前的地上,侧靠着榻脚,一手搭在榻上,将他齐整的衣襟揉出几条皱痕。

    做完这一切,郭嘉起身,将空置的酒杯踢到顾至身侧,又举起陶碗,用力往墙上一掷,任由碎片四散。

    饮醉的顾至似乎被这道声音惊扰,捂着昏沉的头,摇摇晃晃地直起身。

    “嘶,你怎么醒了,先躺回去,还不到你卖醉的时候。”

    似是怕他摔倒,郭嘉连忙走到榻边,按着顾至的肩膀,不让他起身,

    “先靠着榻休息一……”

    话未说完,两只手以雷鸣般的速度,掐住了郭嘉的脸颊,用力往两边拉扯。

    “——会儿唔……唔唔?”

    “门,打不开。”

    “?”

    郭嘉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上次,他先顾至一步醉倒,并没有看到顾至醉酒后的模样。即使对顾至“同样人事不知”的说辞半信半疑,他也没有往某些超出想象的方向猜测。

    “折系吾的脸,不系门。”

    郭嘉艰难地说着,试图说服顾至,将自己的脸颊解救下来。

    然而顾至将他的脸拽得极紧,对他的解释听而不闻。

    “芝麻开门!”

    “?”

    “急急如律令!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

    “唵嘛呢叭咪吽!”

    “……”这又是啥?

    郭嘉睁着死鱼一般的眼瞳,听着顾至诵念各种开门咒语,几乎要把他的脸颊扯得变形。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的一失,就是出门前没有看《太初历》,没有仔细询问顾至醉酒后的事,以至于陷入这等奇怪的境地。

    “吾去帮泥找文若,泥放开吾……”

    脸颊被扯得酸疼,郭嘉当即使出了核心招式,艰难地吐出关键词。

    果不其然,一听到文若的名字,顾至就放开了他的脸。

    郭嘉从未觉得自己的身手如此敏捷过,他以最快的速度后退,撤出那双魔爪的范围,无声地舒了口气。

    “你在这等着,我去喊人来……”

    “文若!”顾至忽然大声喊了一句,唬了郭嘉一跳。

    “你别喊,这里可是衙署。”

    郭嘉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倒转到一刻钟前,狠狠摇晃自己的肩膀。

    什么叫“帮一帮忙,看一看好戏,顺便小坑顾至一把”,他这是坑顾至吗,坑的分明是自己。

    “文若!”

    “别喊,你别喊啊,”郭嘉压低声嗓提醒,赶紧上前,捂住顾至的嘴,

    “你现在就算喊一千次,文若也不会出现……”

    咣当——

    门被急切地撞开,郭嘉口中“不会出现的人”行色匆匆地站在门口,掠视内屋。

    郭嘉:“……”

    荀彧额角悬着汗水,犹在喘息。

    一进屋,就嗅到一股浓重的酒味,他的神色蓦然一变:

    “奉孝,你在做什么?阿漻他——”

    屏风遮挡的内室,榻边有一片熟悉的衣角,似有人倒在地上,荀彧心中一跳,未及细想,冲入屋内。

    郭嘉连忙跳到一侧,为他让路。

    当荀彧来到榻边,只见顾至无力地倚着榻脚,求助般地朝他伸手。

    第122章 强求 为何不能强求?

    眼前的画面占据了所有思绪, 荀彧蓦然俯身,抓住那只瘫软的手,本就染上几分凌乱的呼吸更加急促。

    身后传来郭嘉的声音, 前所未有的底气不足。

    “明远只是醉了,并无大碍。”

    荀彧顾不上询问郭嘉,一手扶着顾至的后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腘窝,将他抱到榻上。

    浓烈的酒气涌入鼻中, 占据荀彧全部身心的担忧终于被理智压下,陷入空白的大脑重新恢复思考。

    荀彧想起郭嘉刚才的解释,仔细为顾至诊脉, 上上下下地检查。

    “阿漻, 可有哪处不适?”

    “门, 打不开。”顾至低声说着, 抓住荀彧的指节,

    “幸而文若来了。”

    荀彧不知道顾至口中的门指的是什么,但结合所有已知的事项, 他确实只是饮多了酒,并无其他不适。

    见顾至无碍, 荀彧温声安抚了几句, 正要起身, 找郭嘉仔细询问。忽然,下方探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 拦住了他的动作。

    “头疼。”

    荀彧顺着他的动作坐在榻边,将眼前凌乱垂落的碎发理直,探到顾至脑后, 一轻一重地按揉风池穴:

    “哪一侧头疼?”

    “右侧。”

    在两人一来一往对话的当下,郭嘉蹑着脚,悄悄靠近房门。只差两步,他就能顺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就在他心生喜悦,马上就要改迈为跳的时候,荀彧的声音先一步抵达他的耳畔。

    “奉孝止步。”

    荀彧没有回头,没有往郭嘉的所在看过一眼。可他偏偏像是能看见背后的一切,及时开口喊住了郭嘉。

    就此逃离的希望破灭,郭嘉不由垮下脸,走回原位。

    “我正想找人去煮一碗醒酒汤。”

    前方一片沉默,屏风后方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郭嘉硬着头皮继续道,

    “文若怎么来了?”

    郭嘉口中泛着苦。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他应该在布置好现场后从容退场,再找一个帮忙的人,“无意中”发现顾至醉酒的模样,悄悄告知荀彧。

    可他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变数。先是他被喝醉后的顾至拽着脸不放,而后,本不该出现在附近的荀彧离奇地出现,还当场抓住了还未来得及离开的他。

    顶着那道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郭嘉口中愈发泛着苦。

    只要他不在场,他就有九成把握,不让荀彧察觉到异常,更不会联想到他的身上。

    可现在……

    以荀彧的敏锐,他就算嘴硬地说自己只是“路过”,也没有半点作用。

    “奉孝为何要劝阿漻饮酒?”

    一开口便直指真相,郭嘉知道自己哪怕辩解也无用,索性盘腿坐下:

    “我见明远心中发愁,想让他宣泄一番。”

    前方再度沉默,片刻后,才传来一声叹息。

    “可是为了我的缘故?”

    郭嘉坐直上身,罕见地露出郑重的神色:

    “文若将心事藏得极好,但你瞒不过明远……方才文若及时出现,莫非早就在附近?你是为了与明远坦诚,特意来寻他的?”

    荀彧缓缓颔首:“此处不宜多言,回去再谈。”

    幸而这一处屋舍离其他公署较远,院子后门直通巷口。荀彧让郭嘉找了一辆马车,以身体不适为由替顾至告了假,带着顾至回到住所。

    一路上,顾至格外乖顺,既不反抗也不折腾,任由荀彧抱着,一声不吭。

    郭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觉得被扯过的脸颊愈发疼痛。

    原来这撒酒疯的举措,也是分人下菜碟。

    等到抵达住所,郭嘉难得自觉地烧了一壶热水,拎到屋内,清了清嗓:

    “文若可还有什么需要的?若无其他事项,我先回公署,也替文若告个假。”

    荀彧提醒道:“若是长文询问你的去处,奉孝如实说便是。”

    长文是新任司空西曹掾属,陈太丘之孙,陈群。

    陈群也是颍川人,几年前跟着父亲陈纪去徐州避难。因为陶谦、吕布先后兵败,徐州几次易主,动荡不堪,陈群便携着家人回到颍川。

    此时,已完全掌控豫州的曹操发出征辟,陈群父子便就势在曹操麾下任了职。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陈群对其他人都公正客套,唯独对郭嘉看不过眼,时常检举他的言行。

    郭嘉听荀彧提起陈群,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陈长文说我‘目无纲纪’‘不治行检’,那就随他去说。”

    郭嘉本就不想讨论陈群,又见顾至睁着眼盯着自己,眸中藏着些许幽光,好似带着驱赶之意,郭嘉十分识时务地脚底抹油,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郭嘉顺势离开,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房门,合上院门。

    荀彧拧了一块巾帛,为顾至擦拭下颌与脖颈间已然干涸的酒液:

    “现下大约几分醉?”

    顾至一动不动,任由荀彧帮忙拭面,闻言,他睁开眼,老老实实回答:

    “五六分?”

    郭嘉这次带来的酒就是普通薄酒,与荀攸上回送的青叶酒的烈度相差甚远,几乎就是甜米酒与二锅头的区别。

    顾至的酒量确实不好,但以古代普通酒水的烈度,还不至于一碗喝成烂泥。

    他把郭嘉的脸当门帘拉,最初是真的热酒上头,后面都是装的。

    既然是“借酒卖醉”,那这第一卖,当然要献给平日里互坑的损友,也算是对郭嘉的回敬。

    对于顾至所说的答案,荀彧早有意料。

    荀彧见过顾至真正饮醉酒的模样,见他一路没有“乱来”,便猜到他并没有彻底饮醉,还留了一些清醒。

    “就知瞒不过文若。”

    顾至仍然靠在荀彧的怀中,不愿动弹。

    在郭嘉提起“苦肉计”三个字的时候,顾至就已决定放弃“卖醉”的计划,以免荀彧真的为他担心。

    只是顾至怎么也没想到,当他借着几分醉意呼喊荀彧的名字,竟真的把荀彧喊来了。

    “文若来得这般快,可是听到了我的呼声?”

    “我正要找阿漻,谈一谈那日的未尽之言。”

    荀彧垂着眸,不由收了几分力。

    他没有忘记那一天,顾至曾以半认真半玩笑的方式,希望他有话直言,不要因为顾虑而有所隐瞒。

    他也将顾至这几天的烦忧看在眼中,只因为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说辞,这才一再拖延。

    如今,他即便是有再多的考虑,也不能再粉饰隐瞒。

    顾至无法瞧见荀彧的神色,只感到背后的臂膀多了几分力道,几乎要将他嵌入怀中。

    后知后觉的晕眩感涌上大脑。方才还尚算清醒的意识,此刻被一阵阵上涌的酒气冲击,已多了几分朦胧。

    “命有所制,天有所启[1],人力之所不及。”

    人始终受外部环境制约,难以对抗外界。

    “在尘埃落定前,自当尽力相谋,顺受其正。可若是最终难以更改命途……”

    顾至昏昏沉沉地听着荀彧的话,因为酒的后劲而迟钝的大脑无力运转,难以分辨其中的含义。

    背后,紧拥着他的那双手温柔地抚触着肩颈,似安抚,似眷恋。

    “若一切无法更改,我希望阿漻……莫要强求。”

    思绪停滞数息,顾至终于读懂了整段话的含义,也终于明白荀彧迟迟未能坦言的缘由。

    半酣的睡意瞬时消散,顾至试图聚焦,看清眼前之人的神色,却是徒然。

    “莫要强求……是为何意?”

    在知晓“真相”的时候,荀彧全无退意,陪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分析、复盘,一起找着解决之法。

    他那近乎荒诞的经历,荀彧从来没有怀疑过,也从来不曾因为自己的“命运”而动摇。

    可现在,一直对未来抱持着积极态度,不断安慰他,给他传递力量的荀彧,为什么忽然对他说……不要强求?

    一股愠火涌上心头,但潜藏在强烈火光之下的,是对既定未来的惶惑与茫然。

    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被他极力在意,又下意识忽略的究竟是什么。

    [荀氏之心结,皆在己身。]

    假如文若的心结在每个世界都存在,又岂会因为他的坦白,因为他的爱意而消失?

    至少,在经历了那么多周目后,他总该做过类似的尝试。

    “莫非是刘协说了什么?”

    他大逆不道地直呼天子的名讳,对皇权的厌恶与排斥再无遮掩。

    见他隐隐失控,荀彧紧揽着他的后背,另一手捧着他的面颊,几近恳求:

    “阿漻,冷静些,听我说——”

    未出口的话语蓦然终止。

    荀彧胸前一重,眼前画面骤然翻转,再回神时,他已仰面躺在榻上,顾至正覆在他的身前,双手支在他的两侧,与他仅有一寸的距离。

    “为何不能强求?”

    理智在酒精与言语的双重作用下已然断弦,顾至咬着牙,看着眼前不断晃动模糊的面庞,稍稍俯身,紧贴着荀彧的耳廓,

    “我不仅要强求未来,我还要强求——你。”

    他咬住近在咫尺的耳垂,这一次,并非错认。

    牙关带着泄愤般的劲力,磨碾着那一处柔软的耳,令荀彧的呼吸蓦然一促。

    汹涌的熔浆横冲直撞,即将突破心防。

    “文若,占有我。”

    第123章 …… “我只怕伤到你。”

    直白的话语并非邀请, 听在耳中更像是赌气,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荀彧本可以制止顾至的行动,可他正因为顾至异于往常的言语而惊怔, 浑身不受控制地僵停在原地,连思绪都被漫天的雪白覆盖。

    骤然缩紧的视野中,耳侧那令人心神大乱的触感终于远去。

    他看到顾至迷蒙而涣散的双目,染着几分绯色的面颊,明白顾至此刻已然半醉, 极速鼓动的心跳逐渐平复。

    因为撞击而发麻的手抬起,迎着铺面而来的酒气,轻贴着眼前那滚烫的面颊。

    “我并非心灰意懒, 只是——”

    解释之语被尽数堵在唇齿之间。

    顾至似乎一点也不想听这些劝他想开的话, 径直封住他的唇, 凭着本能啃咬。

    因为酒醉而炽热的呼吸落在下颌边缘, 带来阵阵痒意。

    荀彧没有避开这个吻,半垂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揽住他的后颈。

    沁着几分冰凉的丝绦与指腹相贴,唤回了迷醉的意识, 也让荀彧心中一绞, 再无旖旎之心。

    他偏头脱离近在咫尺唇瓣, 第一次回避了顾至的亲近。

    上方的那人终于停下,令人不安的死寂在屋内盘旋。

    荀彧蓦然回过头,却见顾至面无表情, 踉踉跄跄地起身。

    即使仍保持着几分清醒,顾至也已然醉得不轻,只是简单地下榻, 就东摇西摆,险些撞上墙面。

    荀彧急切地起身,想要扶住他的臂膀,被用力甩开。

    他摇摇晃晃地向前方栽去,在落地的前一刻,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用力揽入怀中。

    昏沉的头撞到后方的胸膛,顾至试图挣脱,却让腰间的手收得更紧。

    在近乎压抑的寂静中,只有急促的呼吸与猛烈的心跳声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后才传来一声更加沉抑,近乎颤抖的低语。

    “抱歉……”

    所有无声的挣扎,都结束在那道低语之中。

    顾至一动不动地坐着,后背贴着炙热的温度,沿着腰际传到前方。

    可他等了许久,只等到又一次的沉默。

    他亦沉默地垂眸,平静地道:“放手。”

    腰间的手愈加收紧,他再一次开口。

    “荀侍中,放手。”

    那双手仍然不曾放开。

    他好似听到一声不甚清晰的冷笑从自己的胸膛中发出。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迟钝得惊人,却又带着难以想象的清醒。

    顾至扯断腰间的革带,环在身前的手随着断裂的束带向后挪移了些许,被他轻而易举地挣开。

    他往前疾走了数步,撞上竹制的屏风,在随着屏风倒地之前,被一只手重新拽回。

    那只手环住他的背,又有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脸,温热的吻重新落在唇上,将言语不能描绘传达的情感全部寄托在行动中。

    他怔愣了片刻,唇上的力度便进一步加深,似要将他整个人覆没。

    呼吸逐渐变得迷乱,令人透不过气。

    不知何时,他的后背已抵上冰冷的墙,与前方炙热的身躯一前一后地堵住他的去路,令他无处可去。

    在冰火两重天中,被夺走的呼吸短暂地回来些许,带着浓重哑意的声嗓在他唇上辗转。

    “我只怕伤到你。”

    在昏沉的酒意与令人沉沦的情愫中,顾至几近无法思考,却还是本能地抱紧身前之人。

    “无妨。”

    温柔的吻再次落下,这一回多了几分克制。

    这一夜,顾至一直处于半醉半醒之间,意识上上下下地起伏,直到陷入一片漆黑。

    他做了一晚的梦,梦中的他坐了一晚上的过山车,坐得头晕目眩,腰背酸胀。

    第二天清晨,当他睁开眼,他正蜷缩在一个熟悉且带着馨香的怀抱中。

    强烈的光线从窗棂的缝隙照入屋内,有几缕落在木榻上,一点一点地向木榻上攀爬。

    经历短暂的迷蒙,顾至感受着大脑因为宿醉而产生的疼痛,零星的记忆碎片涌入大脑,赶走了昏沉的意识。

    他想起自己昨天说过的话,顿时,后背寒毛竖起,恨不得连夜扛着马离开地球。

    早就说了饮酒误事,看看他昨天都说了什么。

    一想到他在荀彧面前说什么“强求”“占有”的字眼,他将恨不得脚趾抠地,抠出一个五米深的大坑,把自己埋进去。

    因为宿醉而发软的四肢顿时变得无比僵硬。他独自僵直了片刻,稍稍往旁侧挪动几寸,却因此惊醒了身侧的人。

    荀彧似乎疲累至极,只睁眼确认了他的存在,便轻柔地吻了他的额头,埋在他的颈肩,像是贴着抱枕一般,继续沉睡。

    这般变故,让顾至不敢再动弹。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试图从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中找到更多讯息,却一无所获。

    昨天他撞上了房中的那一架屏风,即使察觉不到疼痛,身上也难免有些滞涩之感。又或许是被酒精影响,他此刻手脚酸软,稍有些使不上力,但这些不是什么大问题。

    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顾至骤然想起荀彧昨天让他“莫强求”的话,眉宇紧皱。

    自从随军归来,他一直都在荀彧身侧,荀彧之前并无异样,这些微的心事,来自最近的半个月。

    若要说有什么因素让荀彧心神动摇,大概率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又或者,刘协、曹操与他说了些什么。

    顾至在心中给这两人记了一大笔,决定等荀彧醒来后,再好好询问一番。

    均匀的呼吸落在颈侧,略微有些发痒,但他忍耐着,没有挪动,以免再次将荀彧吵醒。

    文若大约是忙于公务,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上好觉,方才如此疲累。

    顾至如此想着,不禁对曹操多了几分埋怨。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为荀彧申请几天假期,让荀彧好好休息,倏然,脑中划过模糊而零碎的片段,让他再次僵滞。

    刚刚那个,是什么……

    想起自己昨天说过的话,僵滞的躯体逐渐木化,风干,几乎要化成碎片被风吹走。

    半晌,他终于将风中凌乱破碎的思绪重新拼凑完毕,却仍然僵硬着,一动不动,满脑子都是那些模糊零碎,但让他呼吸急促的画面。

    模糊而晃动的画面中,几滴汗水顺着流畅的下颌滑落,面前的人咬着一条黄色的丝绦,甩到一旁,而后覆身,亲吻着颈侧,游走到锁骨……

    带着几许莫名的燥热,顾至悄悄伸手摸向颈侧,那里空荡荡的,没有摸到任何物什。

    系在颈部,吊着玉坠的丝绦,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所以那些画面,是……

    想到那些零星画面的后续,顾至抬手捂住眼,越是不敢深想,涌入他脑中的碎片便越是繁多。

    他……大约明白文若为何会如此疲累了。

    顾至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乱糟糟的思绪中一直清醒地躺上几个时辰。可不知道是不是宿醉的缘故,在凌乱的画面中,他竟很快产生困意,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这一次,他没再做什么过山车的梦,而是梦见自己穿着武官的朝服,披着赤色滚黑边的袍衣,停在廊下。

    他的对面站着一道熟悉的人影,玄衣皂履,墨发缁冠,正在与他说些什么。

    顾至仿佛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与那人相对而立,辨不清神色。

    他想靠近一些,听清两人的谈话,可不管他怎么靠近,眼前的一切都被死寂笼罩,听不到任何声响。

    画面一转,长廊变成宫殿。

    天子坐在上首,向他进酒。

    他站在原处,正要拿起石桌上的酒卮,身旁的人已先他一步,取过离他更近的那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人同样玄衣皂履,墨发缁冠。顾至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清楚地知道他是谁。

    不知为何,顾至的心忽然跳得极快。他想要夺过那杯酒,但这一处无声的世界无法被他触碰,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

    世界骤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顾至不知道这个梦境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那杯酒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僵在原地,盯着这片永无止境的黑暗。

    “阿漻……阿漻?”

    急切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将他一步步地从黑暗中扯离。

    顾至蓦然睁眼,紧紧盯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容,眼瞳一寸寸地紧缩。

    他的面色略有些泛白,荀彧急切地抚着他的额,神色焦灼。

    “身上有哪一处不适?有哪一处不妥?”

    顾至盯着荀彧看了半晌,直到荀彧再次着急询问,他才蓦然回神:

    “无事,只是被魇着了。”

    他抓紧身侧的那只手,刚移转视线,就察觉到眼角被一道温热擦过。直到那道温热淌到耳边,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不等顾至怔神,伸手将莫名其妙出现的液体拂去,已有另一只手先他一步,为他揾去眼角莫名落下的泪水。

    “那只是一个梦,绝不会成真。”

    温声宽慰从耳畔响起,轻柔的吻落在眼角,抿去上面未干的泪渍。

    “昨日……可有不适?”

    顾至正想着那个死寂的梦境,冷不丁听到这句话,沉邃的思绪一扫而空,只剩下面上的热度。

    他不由清了清嗓,若无其事地道:

    “什么昨日,文若可否说得更清楚一些?”

    第124章 后续 一点……的后续。

    这话让荀彧陷入短暂的迟滞, 说不出应答的话。

    他的面上罕见地出现几分局促,抱着顾至的手不自主地缩紧。

    可当荀彧捕捉到那道游移的目光,便明白顾至并没有完全忘记昨天发生的事, 刚才只是故意这么说。

    他没有拆穿顾至的伪装,从枕下取出缀着青玉的丝绦,为他系上。

    “时辰不早,先用过朝食……我再与阿漻慢慢说道。”

    这话十分寻常,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可顾至的脑中始终闪现着昨天的画面, 不可避免地想歪了些许。

    他倒掉脑中的废料,离开床榻,准备穿衣洗漱。

    待看到地上断成两截的腰带, 顾至沉默了几息, 实在想不起昨天是什么时候扯断的。

    荀彧走到他的身后, 双臂绕过他的腰, 将一条全新的帛带扣在他的腰间,以半指长的玉勾固定。

    望着蹲在身前,而整个出现在视野中的墨发, 顾至脑中再次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

    画面中的他,指节穿入垂落的墨发, 指骨紧挨着眼前之人的后脑, 因为找不到重心, 只能紧紧揪着那几缕发丝。

    略高一些的视角让他的面颊无力地贴着眼前之人的前额,奇异之感席卷全身,几乎抽去了他全身的气力。

    而后, 他背后覆上了一层外袍,被抱着去了隔壁的偏室,偏室的炉上备着热水, 放置着浴桶,正是洗漱之地……

    想起自己在洗沐的时候也一直扒着身边之人,不肯从他身上离开的无赖之举,顾至决定将这件事选择性地忘掉,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等两人穿好衣,顾至拉开房门,一眼就看到站在院落最远处劈柴的炳烛。

    见他与荀彧出门,炳烛问了声好,目光却矮矮地垂着,并不与他们对上。

    瞧着炳烛略有些躲闪的模样,顾至无声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等他生出退意,身旁的手已被紧紧攒住。

    “朝食已备好,放置在堂屋,先去用餐。”

    顾至几近同手同脚地跟着荀彧往堂内走,身侧的荀彧看出他的别扭,低声解释。

    “炳烛未曾看到你我在房中……之事。只是你与我今日双双告假,在卧房迟迟未出,昨夜又用尽了偏室的热水,他应当猜到了几分。”

    这几句解释丝毫不能宽慰顾至紧绷的内心,他此刻只想找个布罩给自己套上,只留眼睛前的两个孔,把自己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套住。

    今天的朝食显然也出自炳烛之手,一如既往地丰盛美味。只是顾至心里存着事,再美味的食物,今天在他口中也难免寡淡了几分。

    他绝没有因为昨天的事而后悔,在那泛着燥热的不自然中,他甚至感受到了深切的喜悦。

    只是……只是……

    他也说不出此刻究竟是喜悦多一些,还是懊恼多一些。若早知道昨天……他就不会喝那么多酒。

    脑中零星的回忆愈加清晰,他清楚地想起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溢散在空中的每一声轻哼。

    “啪嗒”。

    筷子在他手中断成两截,荀彧为他另取了一双筷子,目中带着关切与询问。

    顾至略有些着恼地避开视线,命令自己的大脑不要再源源不断地传输昨天断片前的回忆。

    可昨天为他带来回忆的人此刻就在他身侧,因为宿醉而晕眩的大脑异常亢奋,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份亢奋一直持续到晚上。

    当顾至再次体验了昨晚的种种,他才意识到,经过酒精过滤后的画面是多么温和。那好似穿过电网的异样之感,让他浑身发软,被汗水打湿的碎发贴着颈颊,攀着荀彧肩背的手无力地落下,只能凭借着腰后那只手的支撑,与面前的人紧紧挨着,合在一处。

    这极尽折磨又令人难以割舍的体验一直持续了十日。

    十日后,袁绍的军队包围了兖州。曹操写急信让身在兖州的枣祗、曹仁带兵迎击,他自己也重新收编大军,决定带着半数豫州军北上,合力抗击袁绍。

    因为荀彧前几日透露的心事,也为了守在荀彧身侧,提防一切变数,顾至这次本来不打算随军出征。哪怕曹操下令,他也做好了装病推拒的打算。

    但让顾至意外的是,一向居中持重的荀彧,这次竟然被曹操放在了随军的名册中。被曹操留在许都掌管后方的,唯有荀攸。

    荀彧要随军,顾至自然不能再留在许都。

    见他不药而愈,生龙活虎的模样,郭嘉不由想起了那一日面颊遭遇的疼痛,忍不住叨叨。

    “为了向明远献上计策,我这老脸可是受了大罪。”

    顾至佯作惊讶:“怎么会?我酒后可安分得很,从不会扯人面颊。”

    不等郭嘉回复,顾至就补充了一句,

    “莫不是奉孝太过扰人,我将奉孝当成了喇叭?”

    郭嘉不知道喇叭是何物,但这不妨碍他辨认这句话中的埋汰。

    “你那日与文若做了什么,怎么第二日也双双告假?”

    顾至眼也不眨地道:

    “那日酒醉,不甚崴了脚。第二日便留在家中休息。”

    郭嘉狐疑地扫了他一眼:

    “你崴了脚,文若为何也要告假?”

    总不能是怕顾至崴了脚还要去撒酒疯,所以继续留下照看吧?

    对于这个质疑,顾至完全没有做任何思考,随口回复:

    “文若也崴了脚。”

    “……”郭嘉沉默了片刻,气极反笑,

    “明远这是把我当作了痴傻之人?”

    顾至倒不是故意哄骗郭嘉,只某些事,到底难以说出口。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瞧见了远处已长成少年,被起名为“丕”的阿猊,也看到了阿猊身边的另一个少年。

    “二公子身边的那个郎君是?”

    郭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一眼就将目光收回:

    “那应当是二公子的门客。”

    “二公子才多少岁数,这就有了门客?”

    顾至与郭嘉辩着嘴,他倒不是真的对曹丕身边的人好奇,也没有多少探究欲,单纯只是为了刚才的事岔开话题。

    作为多年的损友,郭嘉自然看出了顾至的目的,但他没有戳破。

    他虽然喜欢招惹逗弄其他友人,但一向留着分寸,并不会随意刺探他人的隐秘。

    因此,郭嘉只顺着顾至的话语,将所有注意力都转到曹丕身边的那个少年身上。

    “不如明远与我打个赌,看看那少年是不是二公子的门客?”

    顾至还没回复郭嘉,郭嘉便已扯着他的袖,带他来到曹丕身边。

    “先生,郭军师。”

    因为顾至曾教了曹丕两年剑术,曹丕始终唤他“先生”,不曾更换称谓。

    曹丕身旁的少年行了个士礼,便站在一旁,闷声不言。

    站在右侧的郭嘉先是与曹丕寒暄了两句,从这次行军的路途聊到军中的伙食,换了两三个话题,方才装若不经意地提起曹丕身旁的少年。

    “二公子身旁的这位郎君,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英才?”

    “这位是司马仲达,单名懿,乃建公之子。”

    顾至起初只是不感兴趣地听着,待听到司马懿三个字,不由往那少年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被曹操评价具有“狼顾之相”,靠着命长熬死了曹家三代人,与儿子们架空曹魏势力,致使其后代成功篡位的晋宣帝,司马懿?

    回忆着司马懿的履历,与他在原著中的出场,顾至微不可查地皱眉,又极快地松开。

    无论是史线还是原著线,司马懿都不该这么早出现在二公子的身侧,他本该拒绝曹操的征辟,装病躺在榻上。

    不过,如今的局势与史载、原著同样天差地别,甚至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袁绍更早地占据幽州,还占领了青、徐两地;公孙瓒更早地下线,吕布被袁绍打败,与张扬一起去了并州。

    比起以上这几件事,司马懿提前出现在曹丕身边,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变故。

    “原来是司马家的郎君。”

    顾至状似随意地感慨了一句,就此与曹丕二人告别,和郭嘉一同往回走。

    他远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轻松。

    即使司马懿如今只是个少年,但凭着他那些引人注目的事迹,顾至已对他提起了十足的戒备。

    提早多了这样一个变数,只怕弊大于利。

    走在他身旁的郭嘉忽然道:

    “那位司马郎君,不似个简单的人。”

    顾至足下一顿,故作轻松地拖长话音:

    “你又知道了?”

    平时前方的郭嘉没有留意到他方才的驻足,侃侃开口:

    “他的举动恭谨而拘束,可他的眼神并非如此。”

    顾至回忆着刚才司马懿的眼神,不由满头问号。

    司马懿一直盯着地面,眼睛就没有波动,郭嘉是怎么看出他的“眼神”的?

    “就是‘什么都没有’,方才‘不简单’。”

    像是听见了顾至的心声,郭嘉如此解释道,意有所指,

    “何况,若非如此,明远为何要在他的身上投注目光?”

    顾至没想到自己的那一瞥反而成了郭嘉佐证观点的证据,口中却是否认:

    “奉孝如此猜测,大错特错。”

    “若非因他不简单而多瞧一眼,难不成,是觉得那小郎君好看,方才移不开眼?”

    郭嘉随口揶揄,一抬眼,就见到不远处的荀彧。

    同样看到荀彧的顾至:“……”

    郭奉孝,你完了。

    第125章 袁绍来信 他看起来像是那么会出损招的……

    郭嘉忽然感到后背一凉, 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揪住寒毛,使劲搓揉。

    他当即剧烈咳嗽,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

    “那小郎君虽有几分姿色, 但要论容貌,远不及某人矣。明远自然不会一直看着他,挪不开眼。”

    话未说完,他的脚趾头就遭到了鞋板的攻击,郭嘉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荀彧已走到近前, 温声询问:“哪位‘小郎君’?”

    顾至倒不担心荀彧会误会,只郭嘉这张嘴,某些时候尤其可恨, 让他很想向曹昂借一包酸梅, 时不时地封口。

    “二公子身旁多了一位少年郎, 我与奉孝所谈论的正是他。”

    听闻此言, 荀彧没再多问,从腰间解下一只水囊,递给顾至。

    难得安分了片刻的郭嘉忽然清了清嗓, 见旁边的两人都没有理会他,不由又清了一次嗓。

    不远处, 刚刚离开营帐, 正巧瞧见三人的曹昂关切地询问:

    “郭军师莫非嗓子不适?可要叫医丞来?”

    不等郭嘉回答, 顾至便接了口:

    “奉孝想念大公子的特制梅诸,故而一见到大公子,便满口生津, 忍不住清嗓。”

    郭嘉的双眼蓦然睁圆,嘴角不自觉地抖动,隔了整整七年的记忆又开始攻击他的舌头。

    “我近日长了口疮, 不宜食用酸咸之物,倒是文若,还未尝过此等‘美味’,大公子若有余留,不妨给文若几颗,让他尝上一尝。”

    说着这话的时候,郭嘉还往顾至的方向瞄了几眼,仿佛在说:冤冤相报,没完没了,你若痛击我的舌根,我便移花接木,全让你的文若接着。

    顾至回以眯眼威胁:你若移花接木,我就将整袋梅干都倒进你的嘴里。

    曹昂没有看到郭嘉与顾至之间的眼神厮杀,面上露出几分歉意:

    “那些梅诸是我昔日在雒阳所得,只存了几袋。因战火纷扰,沽卖梅诸的店家已不知所踪……”

    这话终止了顾至与郭嘉的眼神博弈,两人同时露出惊诧之色。

    什么,那么难吃的梅干,竟然是拿来售卖的?

    “即便没有战火侵扰,这店恐怕也开不了太久……”

    郭嘉低声嘀咕,站在他身侧的顾至深以为然。

    曹昂却是误解了他们的表情,以为他们是因为吃不到梅干而心有戚戚。

    他正要出言宽慰,倏然看到传讯兵急匆匆地赶来,向他抱拳行礼。

    “大公子,几位军师,主公有请。”

    顾至不明白曹操有什么事要找这么多人过去,下意识地往荀彧的方向看了一眼。

    同样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荀彧安然而立,微不可查地摇头。

    “可是出了什么事?”

    几人之中,最适合开口询问的人就是曹昂,而他也这么问了。

    “袁营派了使者前来,还送了一封信。”

    更具体的情况,这位传讯的士兵也不知道。

    他敢稍稍妄言,还是因为曹昂是曹操器重的长子,又被曹操带在身边多年,接手了许多事务,为人温厚。

    几人跟在传讯兵身后,前往主帐。

    顾至听着士兵的言辞,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奇妙的预感。

    在他身后走着的郭嘉冷不丁地嘶了一声:

    “什么使者,不会是天子送过去的那位吧?”

    顾至忍不住道:“能不能少说两句。”

    郭嘉这嘴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本来只是三分可能,被他这么一提,顿时提高到了七分。

    虽然顾至与祢衡谈不上有什么仇怨,但像祢衡这般高范围、高攻击的选手,能少见一面,他的耳朵能清爽很多。

    荀彧走在顾至的身侧,接过他手中饮了半壶的水囊,指腹在掌心短暂停留,似在安慰。

    掌心的痒意唤回顾至的注意,他喉间一动,看向不远处的曹昂,终究没有抓住撤离的那只手。

    不久,几人来到主帐,还未入内,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曹司马再怎么惺惺作态,陈公台也不会领情。”

    陈公台?陈宫?

    顾至踏入帐中,一眼就正中央看到了被五花大绑,几乎要被捆成粽子的陈宫。

    穿着戎装的曹操正站在陈宫身边,弯着身,似乎要亲自给陈宫松绑,却被陈宫侧身避开。

    陈宫冷着脸道:“曹公何必如此,陈某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俘虏。”

    最初出声讽刺曹操的那人闻言,再次发出一声冷笑:

    “曹司马明知陈公台不会领情,还要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岂非虚伪?”

    这个敢于当面骂曹操虚伪的人正是祢衡。

    顾至听说祢衡不但在袁绍那活了下来,还活成了袁绍的半个心腹,以为他已克服了招惹掌权者的老毛病,倒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他的神采依然一如既往。

    为了避免祢衡继续开火,连带着把陈宫也带进死路,顾至几步上前,伸手一掰,就把陈宫身上的麻绳扯成两段。

    陈宫惊疑不定地瞪着顾至,他与顾至也算是有些相熟,却还是被顾至的这一手震撼。

    看他悚怵的表情,好似顾至掰开的不是麻绳,而是他的头。

    临近的祢衡见有人多管闲事,正要开口大骂,一转头,看清了顾至的脸,不由将未出口的唾骂往回憋了几分,把脖颈扭向另一侧的曹操:

    “此等虚伪,不堪入目。”

    早在祢衡奔赴袁营之前,曹操就被祢衡骂了整整一天,即使心中不快,也算有所适应,并没有被祢衡骂懵。

    见顾至干脆利落地解开了陈宫身上的束缚,曹操朝他投了一个赞许的眼神,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陈宫。

    “公台一心投效吕布,却不知那吕布身在何处,竟让公台落于袁绍之手,还受此羞辱?”

    祢衡听到这话,还想冷笑讽刺,被顾至的目光一扫,到底只是哼了一声。

    陈宫面不改色,并不因为曹操的话而触动:

    “我不过是背弃曹公的无名之徒,曹公不必耗费心思在我的身上。今日,我甘愿一死。若曹公当真有心,还请善待我的家人。”

    曹操长叹一声:“公台何必如此?”

    陈宫仍挺直背脊,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见他如此刚硬,曹操无法,只得让人将陈宫带出帐外。

    陈宫一走,曹操的神色便淡了下来,对着祢衡这个使者也少了几分客气。

    “还以为祢谏史在袁绍帐中受到了重用,却未想到,不过几个月的功夫,祢谏史就被他原路送回?”

    这话似乎激怒了祢衡,他当即拉下脸:

    “我受袁公之托,来为司空送信。司空可不要会错意,用浅薄可笑的念头衡量袁公的意愿。”

    曹操并不与他分辨,派人将祢衡“请”离主帐。

    这番行动,自然获得祢衡的唾骂。

    哪怕曹操并不把这些浅显的侮辱放在心上,他的心情亦不免差了几分。

    “袁绍假借着‘还人情’的名义,将陈宫送到孤的帐中,想让孤诛杀陈宫,引起兖州士族的不满。孤岂能如他所愿?”

    曹操面色冷沉,在上首坐下,

    “这是袁绍送来的书信。”

    被揉成一团的缣帛先是送到曹昂的手上,而后交给其他人传阅。

    顾至看了袁绍送来的书信,信中的大意是:

    袁绍还念着曾经与曹操的旧情,不想和曹操开战,伤了情分。

    曹操既是阉人之后,就该知道,党锢之祸究竟因何而起。宦官作乱之事,绝不可再现。曹操应当以大汉社稷为重,让天子回到适合他的朝堂,而不是跟囚犯一样,被关在一个虚假的都城之内。

    看完这封信,顾至总算知道曹操的心情为什么会差成这样了。

    也不知道是谁给袁绍出的点子。这番似是而非,看似有道理,实则胡说八道的话,几乎可以说是故意恶心人。

    曹操名义上的祖父确实是宦官不假,但他祖父是阉人,曹操本人又没有被阉,“宦官作乱”跟他有什么关系?

    袁绍这话看似友善地劝导,实际上是在骂曹操不能人道,还跟宦官一样做恶,怎么能不让曹操窝火?

    后面更是道德绑架,给曹操扣上挟持天子的大帽子……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袁绍也算是真相了,但袁绍那边同样不是什么“适合天子的朝堂”,他想做的事,本质上与曹操并没有不同。

    坐在最远处的郭嘉看完了密信,反倒笑了一声:

    “袁绍试图占据大义,还想惹怒主公——看来对于这场征战,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就目前的局势来说,袁绍的兵力与资源略强于曹操这方。哪怕袁绍那边要使用手段,也不必拿这些上不得台面,又未必有什么作用的招式。

    “袁绍此举,反倒是露了怯。”

    他的语气格外笃定,就差直说“好事啊,这是好事”。

    曹操原本心绪不佳,被郭嘉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笑,也觉得袁绍这是在忌惮他,所以才写这么一封信恶心人,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

    “明远,你可有回敬袁绍的主意?”

    这个点名来得太过突然。顾至一抬头,就瞅见曹操向他的所在投来目光,眼中竟然还带着……期许?

    一个小小的问号,出现在他的心中。

    他看起来像是那么会出损招的人吗?

    第126章 解救陈宫 “便按此法定计。”……

    顾至转头看了眼郭嘉。

    兼具奇策与损人本领的谋士就在旁边, 老曹莫不是问错了人?

    若换成初入曹营的那会儿,顾至多半不会吭声,或者只是随意说个两三句话, 坚定执行“不找事,事不找我”的原则。

    可现在,顾至已有了想要达成的目的。用曹操的话来说,他“有所求”,他有必须做到的事, 必须实现的愿望,无法置身事外。

    因此,他没有推脱, 更没有提及“为何不问郭嘉”“可写信寄回豫州, 询问贾诩”之类的话。

    只是短暂地思虑了一番, 不答反问。

    “主公所说的‘回敬’, 是名义之争,还是行军之策?”

    “若是名义之争,该当如何?若是行军之策, 又该如何?”

    顾至从荀彧手中取过缣帛,指着信上写了“挟持天子”的那一段。

    “袁绍妄图借着救驾的名义出兵, 为主公泼上挟持天子的罪名。主公何不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

    “愿闻其详。”

    “早些年, 天子失去行踪,袁绍曾杀过‘天子’。”

    顾至没有将话说得过于直白,但以曹操之能, 自然能读懂他的言下之意。

    袁绍既然给曹操胡乱定罪,说他挟持天子,那曹操也可以用袁绍诛杀假天子这件事做文章, 给袁绍扣一个更大的罪名。

    “天子早已被袁绍所杀,正因如此,袁绍才不顾天子的正统,向着天子所在的兖、豫二州贸然出兵。”

    谁能证明袁绍当时杀的天子是真是假?

    曹操无法向其他州郡的民众解释自己没有胁迫天子,是天子自愿让他奉迎。袁绍也不能向其他州郡的民众证明他当初杀的天子是假的。

    对抗自证陷阱的办法,就是不自证,转移焦点,控制主导权。

    “袁绍若想平息谋害天子的流言,定然会加速进攻,迎回真正的天子。”

    以袁绍那般好颜面的性子,定不会容忍自己的名声受损。除了尽快攻占兖、豫二州,夺回天子,让自己相识的朝中老臣给自己正名,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急生乱,乱生错。仓促进攻,不仅会使补给线出现差错,更容易在对战中生出纰漏。”

    急切的情绪会增加认知负荷,过高的压力状态会降低决策的正确性,将失误提升到十几倍[1]。

    曹操虽然不曾听过认知负荷理论,但关于“急中生错”这个现象,他早有体会。

    “明远此法兼顾了名义之争与行军之策,便按此法定计。”

    接着,曹操又与几人商定了具体细节,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这个方略对曹操来说不算全无影响……至少,天子那边,极有可能会为了此事而怪罪。

    然而,刘协膈应了曹操这么多回,曹操即便是泥捏的人,也早已有了火气,何况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类。对于刘协知道此事后的恼意,曹操乐见其成。

    不管当初刘协让几个近侍冒充自己,同时出现在各州各地的行为是为了试探群臣,还是为了布一场大局。这一回,他都与袁绍一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忍着。

    想到这,曹操总算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闷意略有缓解。

    他看向顾至,暗想着,这次将文若带到前线,诱使顾至一同出征果然没错。顾至行事不遵常理,又与天子有隔阂,即使将来他与天子……顾至也一定会站在他的这方。

    顾至察觉到曹操那过于亲切的目光,一时之间有些恶寒:

    “主公想怎么处置公台?”

    一想到袁绍送来的两人,曹操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疼,不适之感,与头风相比也不遑多让。

    “陈公台如此脾性,倒是难办。”

    郭嘉道:“主公既然决定既往不咎,又何须为了此事苦恼?”

    本不该为此苦恼的曹操闻言,长叹了口气:

    “当初,是公台迎孤入兖,孤方有今日。何况公台性情方正,有治郡之能,若能随我们回返兖州,处理兖州诸事,孤也不至于日日挂心。”

    人才总是不嫌多的。不管曹操收拢了多少心腹,总会有一些重要的岗位没有排上他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

    现在,曹操只是堪堪将自己信任的人与得用的人安排在重要的位置上,其他官职都排给了各州的世家豪族,甚至顾不上汉朝选官的回避制度。这虽然是权宜之计,却也让曹操悬着一颗心,时时念着。

    顾至看出了曹操的矛盾,心想,难怪曹操会时常头痛。

    他不但要操心他的宏图霸业,还要每天关注着萝卜坑上的萝卜分布得是否合理,有没有萝卜长得像甜菜,萝卜有没有可能从地里跳起来造反,总是想得这么深,这能不头痛吗?

    顾至径直出言:“陈公台不愿留下,主公何必强求?”

    说白了,曹操并不是非要陈宫不可,陈宫的治郡之才也并非不可替代。

    曹操对于陈宫,除了要借助他在兖州的人脉管理兖州,更多的,应当是政治走秀,以及被叛离的不服。

    他如果能重新收拢陈宫,就能证明当初是陈宫自己走了眼,错投吕布,而不是他曹操行事有失,逼走了帐中的文臣。

    而曹操既往不咎的举措,又能向其他文武之才展现他的胸襟,展现他的宽容,一如原著中,即使张绣害死了他的长子曹昂,曹操仍“宽宏大量”地接纳了张绣。

    “此事虽‘一举多得’,但隐患重重。若强行咬下无法捕获的猎物,怕是会崩断大牙。”

    顾至神色肃然。

    他不想陈宫因为曹操可有可无的私心而丢了性命。

    不说他与陈宫也算是有些交情,无法对此坐实不理,就算只是为了试着改变“既定的命运”,他也该尝试着救下陈宫。

    “若主公想既往不咎,以示宽厚,不如放陈公台自由,任他离去。”

    这番提议让曹操沉默不语,浓眉紧锁。

    见此,荀彧亦开口劝道:

    “公台性烈,眼中揉不得沙。他本就不能接受兖州的变革,又因为许汜的缘故,得知了主公谋取兖州的打算。以公台的脾性,绝不会为了求全性命而违背本意,留在主公身侧。”

    见曹操仍然沉吟不语,似乎没有打消心中的念头,顾至想起他在原著后期一意孤行,枉顾荀彧等人的劝诫,先后逼杀崔琰、毛玠等功臣的举措,心中一冷。

    他想着无声且漆黑的梦境,想着竹简上的记载,想着荀彧的“心结”,语气也随着心中的寒意冷了下来。

    “若陈宫迟迟不肯归顺,主公莫非当真要杀了陈宫?”

    此言一出,坐在他左侧的郭嘉投来诧异的目光。

    顾至此刻的反应与往常大不相同,显得有些激烈,亦有几分躁动。

    郭嘉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着恼,正要帮忙遮掩,另一旁的荀彧已先一步出言。

    “兴许袁绍早就知道主公不会杀害公台,故设下此计。”

    借着云袖的遮挡,荀彧轻扯顾至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方才,公台一心求死,若主公逼得过紧……”

    曹操也想起刚才陈宫那慷慨激昂,悍不畏死的模样,不得不重新审视袁绍的用意。

    他与袁绍从小一同长大,对彼此甚是了解。袁绍必不可能想到这种计谋,可他的身边,同样聚焦着众多人才。

    哪怕袁绍无法尽其所用,也能通过一鳞半爪的点拨,凭借着对他的了解,设下这个陷阱。

    想到这,曹操不得不重新衡量利益与风险,过了许久,方才幽幽长叹:

    “是我与公台无缘。”

    他心中仍存着几分不甘心,想要再问陈宫一问。

    他派人将陈宫重新请入帐中。

    “公台仿佛对我存着些许误解,”

    曹操起身朝陈宫行了一礼,

    “可否留下细谈?”

    经过帐外寒风的吹拂,陈宫此刻已冷静了许多,但他的态度仍一如既往的坚定。

    “但求一死。”

    曹操无法,只得放了陈宫。

    作为兖州的属官,陈宫虽然见事迟,但他对人性与人情世故都看得十分通透。

    他早前得知了曹操的本性,明白曹操的所求,早已做好一死了之的准备。

    却没想到,曹操最终竟是放过了他。

    这一疑惑持续了小半刻钟的时间,陈宫终于想通了缘由。

    他猜到顾至、荀彧等人的劝谏,心中升起了几分感激,亦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怅然。

    为了避免触怒曹操,他没有特意去感谢顾至几人,只在离开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了一首汉赋。

    虽然做过文官,但辞赋水平约等于零的顾至不由露出死鱼般的目光。

    荀彧心知顾至一听到辞赋就头痛,低声与他解释:

    “公台这是在向你我表示感谢。”

    表示感谢,为什么要做赋?

    顾至对此无法理解,但同行的祢衡仿佛受到了创意启发,当着众人的面,即兴创作了一首赋,言辞之清丽,语义之恢宏,听得顾至的死鱼眼逐渐变成了蚊香眼。

    另一侧的郭嘉忍不住笑了下,立刻恢复严肃的神态。

    见荀彧神情凝滞,似乎不愿将这首赋翻译给顾至听,郭嘉往顾至的所在迈了一小步,为他做起了实况。

    “祢衡在骂主公。”

    原来祢衡受了陈宫的启发,想起可以用赋这个文体来寄托情思……干脆即兴创作,把他对曹操的一百零八种不满都写了进去。

    顾至听着祢衡的“小作文”,虽然听不懂那些华丽字词之下的隐喻,但他看着其他人诡异莫名的神情,就知道祢衡这篇专门用来骂曹操的赋文,杀伤力不会太低。

    出于某些方面的考虑,在今天来给陈宫送别的队伍中,曹操并不在场。但以曹操对军队的掌控力,祢衡的这篇赋,怕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会传入曹操的耳中。

    看着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不断作死的祢衡,顾至心中摇摆不定,难得多了几分迟疑。

    他是否要试着捞一捞祢衡?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总有一种捞了也白捞的感觉。

    正这么想着,祢衡激越的念赋声忽然一停,不偏不倚地朝顾至的方向投来两束目光。

    第127章 询问 “你二人为何要投效曹操?”……

    顾至正猜测祢衡是不是骂得不够过瘾, 想再随机挑选几个“路人”加入辱骂套餐的时候,祢衡已经将头扭了回去,继续对着不在场的曹操一顿输出。

    站在顾至身旁的郭嘉停下翻译, 食指捻着下颌:

    “这个‘大善人’看你做什么?”

    “我怎知道?”

    顾至随口回复着,忽然话语一定,看向另一侧的荀彧。

    荀彧面上并无殊异之色。

    似觉察到身侧的目光,他转过眼,心神专注地凝视着顾至。

    顾至当即道:“我与祢谏史不熟。”

    似未想到顾至会忽然解释, 荀彧短促一怔,眼中的暖色愈加柔缓:“我知道。”

    听着耳旁的对话,郭嘉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但郭嘉从来不是自觉避退的性子。他原地清了清嗓, 紧着喉咙, 学着顾至的语气道:

    “文若, 我与祢谏史不过泛泛之交, 你可切莫误会。”

    而后,他又放沉了嗓音,学着荀彧的语气道:

    “我自然知道阿漻心悦的是何人, 无需解释——嘶。”

    一块沁着浓重姜味,裹着盐巴的梅干落入郭嘉的口中, 又辣又咸的味道直呛鼻腔, 顿时“嘶”得他说不出话来。

    看到自制梅干如此好用, 顾至满意至极:

    “奉孝别急,慢慢说,我这还有。”

    郭嘉囫囵吞下梅干, 脸颊面团似地抖了两抖,揩去被姜味与盐味逼出的泪水:

    “已知错,求放过。”

    荀彧对这曾让曹营半数人谈之色变的梅干早有耳闻, 他看向顾至腰侧的囊袋,缓声询问:

    “大公子送的梅诸,便是这个味道?”

    顾至在带来的梅干上撒料时,荀彧就在边上看着,即使没有入口,他对这些梅干的味道也算了然在心。

    “这可比大公子赠的梅干还要骇人。”

    郭嘉警惕地掩着口,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双眼,

    “明远,老实说,这是不是你刻意为我准备的?”

    依据曹昂所说,他当初买的那些梅干早已食完,这些味道更加狰狞的梅干究竟出于何人之手,根本不许思考,就能得到答案。

    顾至学着郭嘉刚才学荀彧的语气,幽幽开口:

    “你自然明白顾某针对的是何人,无需询问。”

    “……”

    郭嘉还未给出反应,顾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布囊中又取出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梅干,一个弹指神功,就将梅干弹了出去。

    十丈开外,正站在拒马边,独自一人激昂念赋的祢衡正巧在此刻张开了嘴。

    忽然,一块不明物飞到他的口中,稳稳地落在舌面中央。

    祢衡下意识地合上嘴,顷刻间,一股齁而呛的味道顺着舌苔蜿蜒而上,直冲鼻翼。

    那些因为怕被祢衡连累而站在远处的士兵,忽然发现祢衡居然莫名停了下来,眼睛稍稍睁大,面颊如痉挛般抽了几息。

    正当所有人疑惑的时候,祢衡忽然转过身,步履飞快地往外走。

    “终于清净了。”不用继续听祢衡念赋的顾至顺利收手,深藏功与名。

    郭嘉以袖护口,看着祢衡远去的背影,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为了受罪的人不止他一个而高兴。

    送走陈宫的第二日,曹操的大军与枣衹、夏侯惇所率的军队在兖州北部的须昌汇合。

    行军中途严禁饮酒,曹操只让伙头兵把正餐做得丰盛一些,允许士兵们稍稍放松,轮流休憩。

    在曹操让士兵们养精蓄锐,为大战提前做准备的时候,随着枣衹出征的毛玠与随着夏侯惇出征的戏志才来到主营附近,与顾至等人小聚。

    几人坐在帐外一处空地上,以水代酒,等着丰盛的饭食煮熟。

    “子孝将军当真厉害,率领一骑轻兵,一个照面就斩杀了袁营的大将眭固。若非子孝将军勇猛破敌,留在郡内的大军也无法这么快前来会和。”

    毛玠亲眼见识了曹仁的破敌之势,颇为感慨。

    顾至回忆着曹仁的赫赫战绩,对毛玠的反应相当理解。

    曹仁作战勇猛,鲜有败迹。傅玄认为他的能力还在张辽之上,甚至超过战国的孟贲和夏育。

    顾至与曹仁的关系尚可。因为当初那一箭的援护,曹仁逢年过节给曹操送礼时,也会顺手给他捎上一份。

    只是因为曹仁常年在外作战,顾至则时常留在后方,两人交集甚少,谈话也不多,倒是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

    如今提起曹仁,顾至想到多年没见的曹大司马,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但这错觉般的想法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顾至便将注意力转到了另一个名将张辽的身上。

    因为这个世界的吕布是由袁绍所败,原本跟随吕布的张辽便在青州城破后归入了袁绍的势力。

    而今,张辽和张郃都在袁绍的手下……曹魏的五子良将有两个在敌方的老巢坐着,袁绍那方还有颜良文丑,麹义高览等强悍的武将坐镇,即使曹操这方的李典乐进,于禁徐晃已收集齐全,要论最终胜负,着实难定。

    顾至正待继续分析着两方的兵力,冷不丁的,眼角余光在营帐的尽头捕捉到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像是一只被众人遗忘的鬼魅,独自站在远处那一座营帐的后方,一动不动。

    顾至起初还以为那鬼气过重的人影是陈宫,那无形无影的残念确实有几分陈宫昔日的精髓。

    然而陈宫昨天就已离开,那看不清面庞的人显然不是陈宫。

    疑惑转瞬即逝,顾至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听着好友与同侪的谈话。

    旁侧的戏志才留意到他方才的举措,侧首询问:

    “那边有人?”

    “不知是谁,暂且不用理会。”

    坐着顾至另一侧的荀彧往灰影的所在扫了一眼,语气笃定地为顾至解惑:

    “应是祢谏史。”

    祢衡?

    顾至惊讶地看向那一处。

    这回,那道充满残念的人影没有将大半张脸藏在营帐的后方,而是探出头,状若不经意地盯着他们聚集的方向。

    顾至不知道祢衡这又是在唱哪一出,只打算当自己没看到。

    然而那道鬼魅般的目光存在感太强。顾至思索了片刻,想着现在饭还没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偶尔良心发现一下,过去询问两句,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顾至与身旁的几人说了一声,起身往灰影所在的方向走。

    没走几步,另一人也随之起身。

    荀彧走到他的身侧,与他并肩:

    “祢谏史行止有异,我与你同去。”

    这话让顾至想起祢衡那天光着脚在街上狂奔的行为。大约是他那一日几近疯癫的模样让荀彧印象深刻,担心祢衡又一次发病,这才陪在他的身边。

    等顾至二人走到祢衡身前,祢衡已抱臂揣袖,露出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

    “祢谏史有何指教?”

    “你二人为何要投效曹操?”

    顾至原以为祢衡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又或者是为了昨天的那一发梅干来兴师问罪。倒是怎么也没想到,照面之后,祢衡所提的竟然是这个问题。

    “祢谏史何出此言?”

    “曹操狡诈无端,多疑酷烈,非仁厚之主。”

    祢衡的两条眉峰皱在一起,狠狠地拧成一团,

    “此人即便有高皇帝之才,亦会同高皇帝一般,烹犬藏弓。”

    祢衡本以为这话会让眼前二人稍稍变色,却没想到顾至与荀彧皆神色如常地站着,像是丝毫没听到他刚才的那句话。

    片刻后,顾至忽然展开一道满是兴味的笑意:

    “莫非祢谏史并不是被袁绍赶回来的,而是因为察觉了袁绍‘烹犬藏弓’的念头,自请为使?”

    等着顾至变脸的祢衡,反倒因为顾至的一句话而变了脸色。

    第128章 劝言 “纵然年壮气盛,也当稍稍克制一……

    祢衡的表情太过好懂, 就差直说“你怎么知道”?

    顾至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祢衡刚才的那两句话。

    人不可能凭空产生认知。祢衡之前与他共事那么久,骂了曹操那么多次, 从来没提过“烹犬藏弓”的话题。没道理他到袁营走了一圈,就突然开启千里眼,看到了曹操以后会做的事,跑来警告他们。

    祢衡忽然这么说,只有一个可能——他在袁营中因为某件事, 引发了对卸磨杀驴的思考与感慨,并且凭借着他对曹操的了解,得出了“曹操以后也会烹犬藏弓”的结论。

    “祢使者既然认为曹司空将来会烹犬藏弓、卸磨杀驴, 为何迟迟不走?”

    祢衡作为袁绍派来的使者, 在替袁绍送完书信的那一刻就可以潇洒地离开曹营, 没人阻拦。

    可祢衡竟一反常态地留下。即便曹操暗讽他, 说他是被袁绍赶回来的,他也没有离开曹营。显然,比起曹操, 祢衡更反感袁绍那一头。

    果不其然,当顾至提出反问, 祢衡的面颊僵硬了瞬息。

    大约是觉得被顾至看透, 没必要再做遮掩, 祢衡反而放松了些:

    “袁绍帐下尔虞我诈,相互攻讦,简直乌烟瘴气。”

    说着, 祢衡看向顾至与荀彧,目光在他们离得极近,几乎要贴到一起的衣袖上停顿了片刻, 再次露出曾经的古怪之色,

    “他们不像你们……这般,反倒把彼此当做仇人。”

    袁绍帐下的人,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把对面派系当杀父仇人来整,没一刻消停。

    “袁绍对此视而不见,不仅任他们争斗,还推波助澜,借机打压那几个功高震主的名臣。”

    想到麹义与沮授在袁营的处境,以及郭图、逢纪等人排除异己的手段,祢衡心中不齿,批驳的话语仿佛断崖上的瀑布,源源不断地倾泻。

    顾至起初并没有太在意祢衡的抨击,可听着听着,他忽然发现——

    这些抨击的内容不止描述了袁营的乱象,还把袁绍帐下主要谋士、武将的性格,阵营,弱点全部说了出来。

    大约是顾至流动异彩的目光太过显眼,祢衡在倒了一大堆苦水与一大堆情报后,终于止了话语:

    “为何如此看着我?”

    “祢使者,倘若你想在曹营谋求一席之地,可将刚才的话告诉曹司空。”

    祢衡蹙眉,似乎未能领会顾至的用意。

    顾至继续道:“你若真的厌恶曹司空,大可一走了之,另寻明主。”

    祢衡不再言语。显然,即使他对现状再不满,他也找不到更好的选择,更不想遁藏山林,寂寂无闻。

    顾至点到即止,微不可查地轻扯荀彧的衣袖,传递离开的意图。

    荀彧握住他的手,示意他稍稍等一会儿。

    “荀友若可好?”

    祢衡点头,简单介绍荀谌在袁营的近况。而后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从鞶囊中取出一块杏脯大的佩玉,递给荀彧:

    “险些忘了,这是荀友若让我转交给你的物什,说是给‘某人’的见面礼。”

    荀谌说得含糊,祢衡便也把话带的含糊。

    可不论是荀彧还是顾至,都在一瞬间听明白了这“某人”指的是谁。

    顾至往祢衡的脸上瞥了一眼,见他一副不感兴趣,并未察觉的模样,移开视线。

    身侧的荀彧道了声谢,接过佩玉,仔细收好。

    临走前,顾至心血来潮地询问:

    “先前祢谏史在营门外念赋,忽然投来目光,就是为了说刚才的那件事?”

    祢衡沉默了半晌,慢吞吞地反问:“顾谏史觉得……我那天的赋做得如何?”

    除了知道祢衡那天是在借赋唾骂曹操,剩下的,顾至完全没听。

    但这不妨碍他胡说八道:

    “祢谏史文采了得,若能痛骂恶臣,必能流芳千古。”

    祢衡微皱的眉宇逐渐舒展,背脊略微挺直:

    “前任下邳国国相笮融,滥杀百姓,为祸一方,多次骗杀缔盟之人,当为恶臣。”

    人的灵感是有限的,祢衡虽然能即兴做赋,在连骂了曹操几天之后,他也实在是骂不动了。

    于是他调转枪头,对准了另一个恶臣,只是这个恶臣的人选,让顾至稍有些意外。

    这位老仇人在几个月前被戏志才设计诱杀,再次听到他的姓名,竟是在祢衡的待唾骂名单上。

    顾至难得认同地颔首:“好好写,多写几篇。”

    眼见祢衡斗志昂扬地离开,顾至与荀彧一同回身,折返营地。

    荀彧从怀中取出佩玉,放到顾至的手中:

    “这是三兄予你的……见面礼。”

    顾至握紧了被体温熨热的佩玉,垂着眼颔首。

    他将佩玉收好,与荀彧回到同侪们聚集的位置。

    水足饭饱之后,顾至去了戏志才的营帐,将一只木匣放在竹案上。

    “前几日,孝先找人送来这匣药草,正是左仙师当年提到的药引。阿兄记得一剂半两,加入原先引用的药方中。约莫饮上两个月,便可痊愈。”

    顾至所说的孝先并非毛玠,而是随着师父云游四海,已多年未见的葛玄。

    葛玄一找到药草,就立即找人送来,只是那时戏志才还在夏侯惇的军中,这只药匣便一直放在顾至那,由他收着。

    阿兄的病能彻底治愈,多少抚平了顾至心中的些许郁结。

    这也算是近几年茫无头绪的摸索中,最好的一个消息。

    戏志才接过木匣,向顾至问了几句近况。

    话说到中途,他忽然语重心长地提醒:

    “纵然年壮气盛,也当稍稍克制一些……”

    顾至正捧着陶碗,饮着藿香水,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险些手一抖,将碗中的水撒到地上。

    被他强制遗忘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他连忙将那影影幢幢,摇晃不止的记忆从脑中驱走,压制面上的热意,抓紧了手中的陶碗。

    “阿兄……此言何意?”

    戏志才无声而叹:“我听郭奉孝说,你昨日因为陈公台的事,与主公起了口角。”

    他的神情逐渐染上凝肃之意,

    “今时不同往日,主公掌四州之利,夺天下之势。位高权重者,大多容不得犯上之举。”

    原来是在说这个。

    顾至原本紧绷的躯体顿时放松了下来,面上热度尽去,平和地回答:

    “阿兄放心,我心中有数。”

    戏志才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不解地询问:

    “阿漻方才为何如此紧张,莫非是想到了别处?”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脊背再次绷紧了几分,顾至无法言说,只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戏志才。

    在昏暗烛火的掩映下,戏志才瞳中清明,似乎还带着……笑意?

    睁得发酸的眼瞳不自觉地眨了下,顾至总算回过味。

    他都能想到那一处去,阿兄如何不知道刚才的那句规劝含有歧义?他分明是故意的。

    “……阿兄莫非被奉孝带歪了,怎可如此?”

    “我刚才所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所谓的‘克制’,虽说是在谈论你与主公的争论,但你与文若……的确也当克制一些。”

    这分明是体己话,可顾至此刻只想遁走。

    “阿兄莫要取笑我。行军半途,哪能不克制……”

    这话一出,沉默的那一方反倒成了戏志才:

    “若不曾行军,莫非你二人……”

    “咣——”

    顾至放下陶碗,神色尽可能地保持严肃,

    “阿兄,可否换个话题?”

    他怕再讲下去,他会忍不住掏出腰间挂囊里的秘制梅干,给戏志才也来上一颗。

    戏志才不知顾至心中所想,却仍体谅地转换了话题:

    “关于‘未来’之事,阿漻莫要焦灼,万事皆有解决之法。”

    等顾至离开这处营帐,已是一刻钟之后。

    他回到主营附近,避开巡逻兵的视线,悄悄进入荀彧的营帐。

    荀彧已褪去外袍,坐在窄榻之上,并未入寝。

    见他归来,荀彧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走到顾至身前,将他揽入怀中。

    “时辰已晚,待阿漻洗漱完,早些休息。”

    行军资源有限,顾至只简单清理了一番,便挤进了那张窄榻上。

    随军用的窄榻是用木板榫接而成,甚是狭窄,只能容一人平躺,两人紧挨着侧躺。

    上上次行军的时候,顾至已体会过一番,那时,他因为不好与荀彧贴得太近,险些翻下床榻,如今倒是没有了这个顾虑。

    他已褪了外衣,贴在荀彧的怀中,两人合盖一袭暖被。

    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在耳畔鼓动,带着令人安心的平和,催着他入眠。

    行军路途,一切从简,荀彧这几日并未给衣物熏香,也并未带上香芷,只在腰囊中放了一些除蚊的药草。

    可即便如此,顾至仍能在荀彧怀中嗅到几分清新的香气,令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了几分,埋在荀彧颈间寻找香气的来源。

    “阿漻,莫动。”

    略带沙哑的声嗓从头顶传来,顾至听着那藏在温柔声线中的哑意,老老实实地缩在远处,不再动弹。

    在营帐中,不宜做任何事。既然不宜,那就不能撩起任何苗头。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道温热覆在他的颈侧,一触即离。

    “好梦。”

    第129章 变数 被伏。

    顾至终于体会到荀彧刚才的感觉。

    渴慕之人就在身侧, 颈间那若有若无的触感便成了一种折磨。哪怕相触的时间极其短暂,也勾动了他心中的隐欲,将一切细微末节扩大到极致, 转为渴求。

    直到耳旁低沉落下的“好梦”二字,顾至心中灼火燎原,转为几丝苦恼。

    好梦……如此这般,他怎么能睡得着?

    然而,再怎么不想睡,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数着呼吸, 试图为自己催眠。

    耳旁的心跳声沉稳有力, 原本让人心宁神安的响动, 此刻竟有几分喧噪, 吵得他难以入眠。

    脸庞紧贴着炙热的温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沉沉睡去。

    一夜安然。

    第二天, 军队拔营,继续向北。

    曹操依照顾至的方略, 根据其他谋士共同协商的计谋, 借吕布之手, 放出了“袁绍当年早已杀害天子”的传闻。

    因为袁绍的缘故,吕布早就和曹操拆散了同盟关系。但他与曹操没有大仇,很乐意给击败自己的袁绍添堵, 当即接过这个活,凭着过去做主簿的经验,亲自写了一封的檄文, 添油加醋地声讨袁绍。

    那些流言的细节格外清晰,好似吕布当时就躺在袁绍的床榻后面,亲眼目睹袁绍拔剑杀害天子这件事。

    当袁绍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关于他犯上作乱,诛杀天子的传闻已传遍了各州。

    激怒的袁绍当即砸了两套玉器,犹不解恨,拔出佩剑,一举将桌案削为两段。

    “吕布匹夫!竟敢如此构陷于我。”

    旁侧的郭图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当即上前。

    “主公息怒。”

    他揣度着局势与袁绍的心意,款款进言,

    “吕布不过是败走之犬,不值一哂。当务之急,是出兵南下,攻打曹操。一旦曹操兵败,天子落到……天子被主公逢迎,再有一二个肱骨老臣证实天子的身份,替主公正名,谣言不攻自破。”

    理是这个理,可袁绍仍然心绪不平。

    诛杀天子,这可是董卓曾经犯下的大罪。想他袁绍,怎么能与董卓背上同等的骂名?

    “传令下去,无需再候援军,立即攻城。”

    袁绍的大将眭固刚死在曹仁的手上,他本就攒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又碰到这等子被泼污水的事,袁绍忍无可忍,决定速战速决。

    沮授与田丰知晓了袁绍的命令,先后求见。

    “曹操占据兖、豫多年,养精蓄锐,已非昔日可比,主公莫要急攻,宜徐徐图之。”

    沮授慎重相劝,一揖到底。

    “幽州将将平定,主公不思安置流民,竟在屁股还未捂热的时候出兵攻伐曹操。这倒也罢了,主公如何能不顾援军与粮草,草率地攻城,岂非昏了头?”

    田丰的说辞更加直白,也更让袁绍火大。

    袁绍虽然心中不快,但他念着沮授与田丰的才能,强行忍了下来。

    他并非驽钝之人,对于沮授与田丰的谏言,他多少听进去了几分,也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太过急切,不过是多等十日的功夫,总该忍上一忍。

    然而,袁绍刚恢复些许理智,冀州境内又传来新的流言。

    有知情人称,当初青州黄巾军忽然向西涌入兖州、冀州两地,害死兖州牧刘岱,其实是袁绍暗中设局,故意将青州黄巾军往西边引,好害死韩馥,夺取冀州牧的官职。

    冀州的士人们认为,袁绍此举,过于卑劣,完全不顾百姓的死活,简直是在草菅人命。

    听到这话,袁绍再也坐不住了。

    那些污蔑他的流言,他就算再生气,也能秉持自我,无愧于心。

    可这青州黄巾军……当初,的确是他顺着陶谦的提议,主动将祸端引入兖州、冀州之内。

    埋藏已久的秘密被人窥破,袁绍不由冷汗直冒。

    “立即出兵!围城!”

    他必须早点击败曹操,迎回天子。只有这样,他才能洗掉谋害天子的流言,同时让另一则流言的可信度降到最低。

    袁绍刻意将黄巾军引向东侧的那一年,沮授与田丰还未加入袁绍的阵营,因此,两人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他们不明白袁绍为什么再次改变了主意,努力相劝,却让理亏心虚的袁绍大怒,将他们抓捕入狱。

    袁绍顾不得援助河内郡的那支军队,也顾不得等候援军,当即沿着济水南下,在东郡的谷城发动攻城之战。

    袁绍的这番行动完全在曹军的预料之中。

    曹操听从顾至等人的提议,给袁绍上了双保险,把青州兵当年冲击兖、冀州的事也推到袁绍头上,逼得他不得不发兵。

    曹操只以为这是占据名义,给袁绍泼脏水,回敬袁绍污蔑的反击之举。

    只有顾至与戏志才知道,这还真的不是诬陷。青州黄巾军冲击兖州、冀州这件事,确实与袁绍有关。

    接下来的战役确实如同顾至等人所想,急于进攻的袁绍因为援军未至,粮草不足,迟迟没能攻下兖州,反而吃了好几场败仗。

    眼看曹操要大破袁绍,将袁绍击退的时候,变故出现了。

    开战的第三个月,曹操带兵截取袁绍的粮草,竟意外中了张燕的埋伏,被黑山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彼时,枣衹、徐晃在泰山郡对抗张辽,夏侯惇与曹操带着大军守在济北国的州内,迎击袁营的张郃、颜良。

    曹操的长子曹昂则留在营地之内,在守着粮草与辎重的同时,随时待命,援护攻伐之军。

    二月初五这天,顾至正坐在营帐中,听着曹丕意气风发地讲述着有关骑射的心得。

    忽然,营帐外传来混乱的躁动,呼喝声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不详的气息随之而来,令曹丕瞬时变了脸色。

    顾至抬手在曹丕肩头按了一记,敛袖起身:

    “二公子莫急,先出去看看。”

    说完,顾至率先掀开门帘,走出营帐。

    营内所有士兵行色匆匆,不少人搀扶着重伤的同袍,坐在营门口,等着医者的救治。

    顾至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本尚算平静的眼瞳骤然一凝。

    夏侯惇脱了兜鍪,右手搭着膝,略显随意地坐在一处空地上。

    他的左手捂着左眼,有细小的血流顺着指缝淌下,在日光下格外刺目。

    似乎察觉到旁人的目光,夏侯惇稍稍偏过眼,如同初见时那般,半玩笑半嘲弄地与他打招呼。

    “顾白面,站在那做什么?”

    见他不语,夏侯惇眯着完好的那只眼,似要起身。

    顾至回过神,走到夏侯惇身旁,也让夏侯惇停下起身的举措。

    “顾军师,”夏侯惇长叹一声,换了一个称谓,

    “在出征前,你已提醒过我,要当心双目被流矢射中。是我一时失察,倒是枉费了你的一番好意。”

    “……不说这些。”

    顾至没见到曹丕的身影,猜想曹丕应当是去寻找曹操,收敛心神,凝肃地望着眼前的夏侯惇,

    “将军可有换过药?”

    夏侯惇不在意地道:

    “士兵之中,重伤、濒死者众多,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等医者治完了伤患,我再去讨一点草药。”

    熠熠的日光在鳞甲上跳动着炫光,少许日华照在夏侯惇的手上,将指缝间汩汩落下的血丝晒得格外刺目。

    顾至从鞶囊中取出一支半指大的陶瓶,递给夏侯惇。

    “这是友人赠予我的止血药,将军姑且一用。”

    “谢了。”

    染血的手避开他的掌心,取过那瓶药粉。

    夏侯惇转过身,背对着顾至,给左目敷了药粉,又解下战甲,扯断袍服上的一节布料,裹住左眼。

    待到左眼的伤痕被布条遮挡,他才转过身,重新面向顾至。

    “未曾想到顾军师还有卜算之才,若有机会,我倒是也想学上一学。”

    他将药瓶擦拭干净,还给顾至,

    “这药倒是比你当初在温县所赠的刀尖药更清凉一些。”

    仿佛穷尽无聊,夏侯惇有一茬没一茬地找着话题,絮絮不停。

    顾至听了许久,到底没能忍住:

    “发生了何事?”

    袁绍援军未至,接连败北,怎么会突然……让曹操的军队变成这样。

    “是黑山贼。”

    夏侯惇的声音沉冷了些许,平和的目光染上了一丝戾意,

    “黑山贼在卢县附近设下埋伏,等着用此次的战果,向袁绍投诚。”

    顾至神色一滞,眼中现出几分真切的讶然。

    “我这只眼,就是被张燕亲手所射。”

    夏侯惇的话宛如一道惊雷,让顾至头脑发麻,无法思考。

    在原著中,夏侯惇正是在198年,在与吕布对战的时候,不慎被流矢射中了左目。

    如今,吕布退出征战,夏侯惇却还是失了一目,剧情的牵扯力将他拽回了既定的轨迹。

    可张燕……张燕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论是史载,还是在原著中,张燕都在袁、曹对战的后期,带着黑山军投效曹操。

    如今,曹操与袁绍的征战还未进入到白热化。张燕不仅突然加入战局,还帮袁绍对付曹军,向袁绍投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至不由蹙眉。

    来自剧情的约束力,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对抗,什么时候不能对抗?

    第130章 探望 三次被拒。

    这个问题暂且得不到完整的答案。

    确认夏侯惇平安无事, 顾至将药粉交给帮忙处理伤情的士兵,给那些需要救治的伤员使用。

    而后,他向夏侯惇询问对战的详情, 当得知曹操的腿部也受了伤,顾至略作考虑,便拜别了眼前之人,决定去主帐探问曹操。

    主帐附近的守卫比往日更加严格。

    顾至在主帐外的栅栏旁见到了郭嘉与戏志才,所有意图探望曹操的人都被拦在帐外, 等候通禀。

    郭嘉揣着袖,脸上少了往日的清闲,多了一分严肃。

    以今日这般严峻的战局, 于公于私, 都不是谐戏的时候。

    “明远。”

    郭嘉与戏志才也看到顾至, 彼此之间招呼了一声, 便一同站在栅栏旁,看着人来人往的主帐。

    “你已知道详情?”

    “我刚从夏侯将军那过来。”

    关切与提醒只需点到即止,三人不再说话, 一同看着前方的营帐。

    不多时,又有一人出现在视线之内, 正是祢衡。

    顾至没想到祢衡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主帐附近, 略有些惊讶。

    旁侧的郭嘉倒抽了口凉气, 以只有三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嘀咕。

    “他来做什么,总不会是……”

    剩下的话没有被说出口,但不论是顾至还是戏志才, 都意会了他的未尽之言。

    “应当不是。”

    顾至想起荀彧对祢衡的评价,又想起那天他与祢衡的对话,不认为祢衡是特地落井下石来的。

    三人之中, 唯有戏志才对祢衡最为陌生。他端详着祢衡的神色,视线落在他空荡的双手与隐隐翘起的衣襟上。

    “他径直朝我们的所在走来,并非路过。看样子,倘若他不是为了主公而来,那就是为了来找我们当中的一人。”

    戏志才的这句话刚刚落下,郭嘉就将视线笔直地投向顾至。

    “……看我做什么?”顾至微不可查地翕动唇。

    “不用想也知道,祢衡一定是来找你的。”

    顾至没有反驳,事实上,他也有一样的想法。

    三人之中,只有他和祢衡说的话最多。如果祢衡真的是来找他们当中的一个,那就很有可能是来找他。

    果不其然,祢衡径直走到顾至的身前,从微翘的衣襟内取出一团缣帛,递给顾至。

    “还你的人情,两清了。”

    顾至猜想祢衡口中的人情,大约说的是祢衡离开豫州前,他基于人道主义的一句提点。

    虽然不觉得那句提点可以算作人情,顾至却还是接过缣帛,朝两侧展开。

    略看了两眼,他便意识到这封缣帛的重要性。

    “这东西不该给我,应当由你亲自献予曹公。”

    缣帛上的内容,不仅包含了那天祢衡与他对谈时提到的袁营各将领的弱点与性格,还清楚地写明了袁绍那两支援军的行军路线。

    虽然不知道祢衡这些消息是从何处所得,但以祢衡这目下无尘,不屑作伪的性格,这些内容大概率是真的。

    顾至折起缣帛,递还给祢衡,压着声音说道:

    “假如祢使者不愿,那便收好这方帛书,莫要再拿出来。”

    这番话说得极为平和。面前的祢衡却像是有些着恼,不肯去接那份被退回的帛书。

    “你不肯信?”

    “并非不信。”顾至不明白祢衡为什么非要把这东西给自己,只是坦然地表示拒绝,

    “无功不受禄,这封帛书,自当还给祢使者。倘若祢使者是想我代为转交,将这封缣帛递给主公,那我便替祢使者走上一遭,为你达成此事。”

    顾至正要将手收回,祢衡已沉着脸夺过他手中的缣帛。

    “我若要讨好曹操,又何必日日詈骂?”

    顾至倒是想回一句“那也难说,万一是有什么特殊兴趣呢”。

    然而现在情况特殊,为了不让祢衡突然发病,在这个节骨眼惹恼曹操,顾至没说什么刺激祢衡的话,一字一板地回复。

    “那便请祢使者收好缣帛,别再与他人提起。”

    这东西,献给曹操也好,不献也罢,对如今的战局,未必有决定性的影响。

    可一旦让曹操知道祢衡藏有袁营的情报,却一直隐瞒着,那或许会为祢衡引来灾祸。

    祢衡虽是听懂了顾至的劝告,可他仍然板着脸,带着被拂了好意的恼火。

    “这封缣帛,你不想要,有的是人想要。”

    祢衡将缣帛硬塞到郭嘉手中。

    早已对缣帛上的内容好奇已久的郭嘉火速展开缣帛,一目十行地看完开头。

    他笑了一声,把缣帛团成一团,塞回祢衡的手里。

    “如此好物,还是请祢使者自己收着。”

    原本因为郭嘉接过缣帛,而对顾至抬起下颌的祢衡顿时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瞪着郭嘉。

    他想起郭嘉这人时常与顾至打闹,或许是出于同僚的情谊,不好接受。于是,祢衡紧捏着缣帛,将目光转向另一侧,想把这封帛书交给戏志才。

    戏志才看也未看,一口回绝:

    “不必了。”

    向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祢衡不由咬牙:

    “你还未看过上面的内容,不知此物的作用……”

    “无非是与袁营相关的情报。”

    戏志才淡声道,

    “不必予我。”

    郭嘉也早就猜到这封缣帛上的大致内容,只他好奇心太重,硬是瞅了一眼,核实了心中的猜测,才向祢衡表示回绝。

    这样的反应,反倒让祢衡挂不住脸。他刚才那句“有的是人想要”仿佛一块坚硬的木板,硬邦邦地敲在他的脸上。

    顾至以为,以祢衡的脾性,应当会转头就走,离他们这三个“不识好歹”的人远一点。

    哪知,祢衡的脸赤橙红绿青蓝紫地变幻了半天,最终脸色一黑,再次把帛书硬塞到顾至的手里。

    “是丢弃还是焚毁,你想怎么处理这块缣帛,都随你的意。我欠你的人情已还,以后莫要来找我。”

    顾至没说“本来就不会去找你”这种火上浇油的话,只是认真地道:

    “使者不曾欠我人情……”

    祢衡却是一副不想听的模样,扭头就走。

    顾至补了一句:“当真随我处理?哪怕我以你的名义,向主公献上此物?”

    祢衡脚步一顿,丢下一句“自然”,便疾步离开。

    主帐前,郭嘉望着他的背影摇头:“此人脾性古怪,本性却与陈公台相仿。”

    都是说一不二,眼里揉不得沙,人谈不上坏,却无法恰当地对待旁人的好意。

    带着几分感慨,郭嘉转向顾至:

    “你当真要替他转交此物?以祢衡的脾性,怕是不适合留下。”

    “他既然不愿走,那便只能让主公给他多掂一些斤两,稍稍容忍一二。”

    原著中,曹操对人的容忍,不在于对方的脾性,只在于对方有用还是无用。

    当那人的用处远远大于弊害,哪怕是魏讽这样的谋逆者,与张绣这样与曹操有着杀子之仇的人,曹操都能容忍。

    而一旦那人的用处少于弊害,曹操便会毫不犹豫当将人除去。

    原著后期,正是因为曹操大权在握,追随他的谋臣们已不再那么重要。当荀彧、崔琰、毛玠等人稍稍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便不再容忍。

    想到原著后期曹操对几人的态度,又想到夏侯惇未曾避开的劫难,顾至心中闷烦,只想将手上的缣帛丢入火盆,半点也不想交给曹操。

    似是察觉到他的烦意,戏志才出言道:

    “莫要想这么多。不过是略尽人事罢了。”

    而后,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实则认真地开口,

    “只是此人性格不定,冲动易怒,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以免被拖累。”

    顾至原本就与祢衡不太合得来,更没有结交的打算:

    “我可不曾寻他……”

    只能说,或许因为性格的缘故,祢衡这人很少收到善意,这才对他那微薄的提点格外上心,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情。

    然而,没有人喜欢被莫名其妙地唾骂。哪怕是好友,遇上这样的类型也很难维持友谊。

    “主帐的帘门已被掀开,想来医丞已为主公看过伤情。”

    郭嘉打断他脑中的杂念,看向他的目中带着提醒,

    “明远,收心。”

    几缕清凉的风拂过面颊,顾至压下心中的烦躁,盯着开敞的帘门。

    首先走出帘门的是背着木箱的医丞,曹昂就在他的身后,与医丞一同走到帐门的角落,似在谈论病情。

    又过了片刻,主帐的门帘再次被人拉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帘的前侧,列松如玉,正是荀彧。

    顾至凝视着荀彧,确定他的神色一如往常,并未有任何变化,才稍稍安心了些许,躁动喧鸣的焦灼被徐徐吹散。

    隔着守卫与栅栏,荀彧若有所觉,将目光投向他的所在。

    两人的目光彼此相触,谁都没有移开。

    角落的曹昂与医丞谈完要事,带着随从走到栅栏的入口处,示意守卫为他们放行。

    “司空早就想请几位军师进去,只方才还在处理伤势,见不得风,还请几位见谅。”

    “大公子言重。”

    顾至瞧着曹昂面上的疲态与忧色,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好说些什么,只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就随着曹昂进入主帐。

    刚进入帐内,还未顿足,他就听到曹操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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