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叹息太过明显, 仿佛刻意卡在几人进来的那一刻。
顾至看向营帐正中央。曹操正躺在一方窄榻上,头发凌乱,右脸分布着血迹与灰尘, 腿上包着一条白布,看上去颇为狼狈。
在顾至等人等候在外,医丞为曹操诊断伤势的这段时间里,曹操有许多时间整理仪容,不让狼狈的模样展现在谋臣的眼中, 可他偏偏不那么做。
引着几人入内的曹昂悄然退到一侧,并不说话。
身高体宽,手臂粗壮的典韦, 与曹操的族弟曹洪一左一右地守在两侧, 同样沉默不言。
顾至三人就此与曹操正面相对, 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应当主动询问, 表示关切。
然而顾至此刻不太想顺着曹操的念头表演,对此一声不吭。戏志才又不是主动找话题的性子。
这表达关切的工作,就当仁不让地落在了郭嘉的身上。
郭嘉甚是自觉地上前, 行了一礼,在曹操榻边坐下:
“主公可还安好?”
有了郭嘉带头, 顾至与戏志才便同样行了一礼, 闷声不响地坐在离榻稍远的地方。
“我这道伤口看着严重, 倒是没有大碍,只是元让与随军的士兵……”
在混乱的突袭中,夏侯惇被流矢射中左目, 大量士兵伤亡,这样的结果,比起失败本身, 更让曹操咬牙切齿。
郭嘉并不知夏侯惇的伤势,但他对曹军这次行动的结果有所耳闻。
在真切地关心了曹操几句后,他进入正题:
“主公有什么打算?”
曹操道:“这次行军,孤只带了半数人马。凭借留在营内的兵力,若能与孝先、公明的军队汇合,未必没有再战之力,只是……”
这个巧妙的停顿,足以让郭嘉猜到曹操的未尽之言。
只是,以眼下的场景,话已逼到嘴边,他不能不问。
“主公的意思是?”
“曼成、文谦在豫州、徐州镇守,以待不虞。”
曹操手下的李典、乐进,以及另外几个将领,正在其他两州镇守,暂时抽不出身。
纵使他们能抽身,带着援军来支援,也没法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赶到。
“战局瞬息万变。如今我与元让皆受了伤,不便出战,五个将领被乱箭射死。而袁绍那头悍将云集,还有张燕助阵……”
曹操再次叹了口气,
“且不提孝先、公明那边是何等光景。倘若我军在与另外两军汇合前,遇到敌袭,怕是会陷入无人领战的危机。”
顾至这下子可听明白了,曹操是在这等着呢。
他察觉到身侧的戏志才悄然收紧拳,眉峰微皱,不由伸手扯了下身侧的衣袂。
在曹操将暗示转为明示之前,顾至主动开口:
“主公倘若因为无人领兵而忧虑,我这倒有一些人选。”
曹操蓦地转头,看向顾至。
起初他以为顾至是想毛遂自荐,可当他听到“一些人选”这几个字,刚冒出头的喜悦被瞬间踩熄。
不是有“一个人选”,而是有“一些人选”,这显然不是自荐的开端。
然而曹操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色,只是神色如常地反问:
“是哪些人选?”
顾至报出三个名字。曹操重复念着“徐质”“贾信”“牛金”这三个名字,隐约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不出缘由。
守在曹操旁侧的曹洪神色奇异,悄悄凑到曹操耳旁,似在告诉曹操,这三个究竟是什么人。
在听到这三个恰巧都在营内,且都来自顾至在温县曾经带过的那支部曲时,曹操惊讶了一瞬。
等曹洪继续告诉他,除了在守卫东郡时因为立功而被升为校尉的徐质,剩下的两人在曹营多年,不过堪堪晋升到屯长的职位时,曹操的眼中亦流露出几分异色。
在某个瞬间,他以为顾至是在于自己开玩笑,或者随便凑了两人敷衍自己。
但曹操这些年对顾至也算有所了解。在有关战局的大事上,顾至从来不会为了应付而胡来。
因此,在短暂的忧虑后,曹操还是派人去请这三人,而后对顾至半是玩笑地说道。
“这三人都来自明远带过的那支小队?若非知晓明远的为人,我还当明远这次的举荐另有他意。”
曹操坦然地表示自己的疑问,顾至便也同样坦然地回答。
“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1]。举荐人才,当以才能为先,而不因亲疏而避忌。那三人,确有将才,并非妄言。”
更何况,除了徐质,他与另外两人其实算不得特别熟悉。
再加上三人这些年一直留在夏侯惇的队伍中,随着夏侯惇或出征,或在东郡镇守,顾至与他们几乎见不着面,还真的算不上“任亲”。
曹操疑道:“三人既有将才,明远前些年为何不向孤举荐?莫非是近日方才探明这三人的才能?”
在过去八年的时间里,顾至从未替他举荐过人才,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三个人。
倘若这三人确实有领军的才能,能在眼下这种危机的情况下独当一面,为什么不早点提?
对于曹操的这个疑问,顾至回复得更加坦然,甚至可以称得上安详:
“主公从未问过,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熟悉的风格,让曹操恍惚地想起八年前,初见之时,让他几次失语的回复。
在曹操恍惚的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戏志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此三人并无功绩,过去几年也并无显眼的表现。”
这句话看上去像是对顾至口中的“将才”表示质疑,却恰到好处地指明了一个重点——
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要让这三个人领兵,很难服众,即使顾至向曹操举荐,曹操也很难重用这三个人,何必多此一举。
坐在榻边的郭嘉同样开口帮腔:
“我可不知明远什么时候有了辨识将才的眼光,莫非是因为急主公之所急,方才姑且一试?那三人我从未听说过,是好是歹,总要看了、仔细考校一番,方能知晓。”
郭嘉的这番话,表面上也是在质疑,但他极其巧妙地给顾至递了一个台阶,还顺势抑制了曹操的期待。
万一顾至举荐的这三个人并不能达到曹操的要求,无法统率军队,那也不是顾至的错。
顾至只是为了帮曹操分忧,情急之下,不得不举荐“可能”得用的将才。他本身是一片好意。
至于之前为什么不举荐,那当然是因为顾至本身就不是做这个活的。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个念头,向曹操举荐三个不确定是否有用的将才。
在戏志才与郭嘉的连番助攻下,曹操被成功地引导,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他方才确实想岔了。顾至本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特殊,他又主动提起无人领兵这件事,顾至未必会为他举荐徐质三人。
至此,曹操心中对顾至刚才那些话的疑虑与揣度已完全打散。
等徐质三人过来,曹操简单地问了几个军事方面的问题,发现这三人确实言之有物,对作战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顾至的这次举荐,倒不算是看走了眼。
只是,具体操作如何,还要看战场上的实际战果。希望不要像曾经的赵括那样,只知其理,不知其用。
曹操派人将徐质三人送出营帐,又一次转向顾至:
“此三人可为裨将,暂领部、曲。至于主将的人选……”
这是第二次图穷匕见。
顾至偏偏装作看不清匕首,故意郑重其事地提出建议:
“主公身后的曹子廉将军,可为主将。”
好好地在营帐角落站着,却突然被点名,曹洪不由露出呆滞之色。
他虽然也带过兵,但他的带兵能力,只能算无功无过。
让他担任前将军或者偏将军那倒也罢了,如果要让他在这种严峻的局势中扛起“扶颠持危”“起死回生”大旗,那可万万不行。
见榻上的曹操闷声不语,仿佛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曹洪心中不由一慌,忙不迭地开口:
“主公,洪怕是担不得这样的重任。”
曹操也知道这位族弟的能力上限,知道他忠勇有余,运筹不足。
他的族弟曹洪,不仅是曹家人,还对他有舍命献马的恩情。但凡他的能力稍稍出众一些,曹操也不至于让他担任护军,跟曹昂一起守着营帐,早就带着他去前线冲锋了。
对于曹洪的推辞,曹操并未回头应答,只是颔首,目光仍注视着坐在前侧的顾至:
“明远可还有别的人选?”
见溜人溜得差不多,顾至抚平衣角的皱痕,缓缓起身。
“若主公愿意委任——至不才,愿为主公略尽绵薄之力。”
曹操已做好了从顾至口中听到第五个人名的准备。
可在他麻木地等着顾至的回复,即将彻底失望的前一刻,他终于从顾至口中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话。
顾至这次竟然如此干脆,没有任何铺垫,就说出了自荐之语。
因为这番自荐来得太过突然,曹操竟反应了数息,方才大笑着称许:
“若明远能代孤领兵,孤自当安心。”
不远处的郭嘉,向曹操投去难言的目光。
他很想提醒自家主公,不要安心得太早。
别人的“略尽绵薄之力”只是谦辞,而顾至的“略尽绵薄之力”,那可是真的“略尽”,绝对不存在夸张的修辞。
曹操尤为高兴,全然不知郭嘉心中的腹诽。
这些年,虽然顾至从未领过将领之职,但曹操曾经见过顾至的身手,与他带兵作战时的迅猛,对他有一定的信心。
如果不是这次曹操与夏侯惇受了伤,短时间内找不到合适的主帅,他倒也未必会让顾至接手。毕竟比起看似有才能但不稳定的将才,他更乐于使用心性沉稳,能稳定带兵的将才。
不过是现在局势特殊,不得不让顾至接手罢了。
曹操仍想说些什么,忽然神色一顿,将目光投向顾至身侧的戏志才。
第132章 开解 唯一不被荀彧体谅,被他所苛责的……
在曹操的视野中, 戏志才神情如常,脸上却透着几分苍白之色。
想到初见时,对方那病体支离的模样, 曹操不由代入主公的立场,关切地询问:
“志才可是身子不适?”
听到这话,顾至蓦然转身。
身侧的戏志才已恢复常态,只是面朝着前方,回应曹操的询问:
“劳主公关心, 焕无碍,只是略有些疲乏。”
“既然乏了,那便快些回去歇着。孤这边无碍, 你们都回去吧。”
顾至挂念着戏志才的安康, 无意与曹操拉扯。
但他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 便从怀中取出一团缣帛, 递给曹操。
“这是?”
起初,曹操还以为顾至是因为看不惯自己脸上的血渍,找了块帛布让他擦拭。
但很快, 曹操便通过揉成一团的缣帛,看到渗透到背面的黑墨, 意识到这是一封帛书, 并非用来擦拭污渍的碎布。
“这莫非是明远献上的良策?”
曹操当即坐直了几分, 暗道顾至果然不负他的期待,每到关键的时刻,都能挺身而出, 为他分忧。
曹操脸上的笑意与心中的喜悦还未完全成型,站在榻前的顾至便已诚恳地摇头,一字一句地说出实话。
“这是祢使者托我转交给主公的帛书。”
“……”
曹操虽然没有说话, 但顾至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什么东西”,“难道祢衡还专程写了一封赋文来骂孤”这般丰富且深沉的内容。
顾至见他一副不想接手的模样,不由分说,将缣帛硬是按入曹操的手中:
“主公,收下吧,是好东西。”
“……”
原本曹操就有不太好的预感,经顾至这么一提,他愈发觉得这封帛书面目可憎,上面写的内容或许会让他心情变糟,三天三夜不能复原。
一旁的郭嘉见状,当场作保:
“主公且安心,这确实是‘好东西’。”
见曹操还是一副不信的模样,一时之间,郭嘉不知道是该感叹他与顾至那岌岌可危的信誉,还是该感叹祢衡那深入人心的威能。
顾至料定曹操最终还是会查看这封帛书,不再多言,与郭嘉、戏志才一同离开主帐。
他在帐外三丈远的方位,看到等候已久的荀彧。
这一回,顾至没有立即上前,避开士兵与守卫,低声询问戏志才:
“阿兄可有哪一处不适?”
虽说葛玄与左慈已找来药引,但顾至始终记得当初那满手殷红,令人心惊的一幕,总担心其中会有差池。
曹操的那句询问,正牵动了他心中的隐忧。
“并无。”
戏志才注视着前方,语气未改。
不等顾至再次询问,戏志才已先一步提请,
“阿漻可否去文若那?我有一些事,想单独与奉孝谈谈。”
走在两人身侧的郭嘉正竖着耳朵聆听这对兄弟的谈话,猛然听到戏志才说有事要与自己私聊,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戏志才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他只是用那双带着些许灰色的眼瞳看着顾至,眼中带着坚定。
顾至见他确实不像身体有恙的情状,迟疑再三,缓缓颔首。
直到顾至走到荀彧的身侧,郭嘉也没琢磨明白戏志才的用意。
他望着不远处的二人,难以遏制心中的好奇,主动开口。
“志才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无话可说。”
郭嘉:“……?”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之人,
“所以,我是你特意留下的挡箭牌?”
身旁的人没有开口,但郭嘉已经从他的态度中读出默认。
郭嘉不由长吁短叹:“我就知道……”
他迎着阵阵北风,兀自感叹了两声,凭着敏锐的视角与直觉,一语破的:
“莫非你是因为明远要成为主帅而担心?”
“……”
“这只是主公的权宜之计,若能成功与另外两支军队会师,未必需要明远单独领兵。而已明远的脾性,能撂挑子不干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硬撑着……”
“这次与往日不同。”戏志才却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打断了郭嘉源源不断的宽慰。
郭嘉奇道:“何处不同?”
他虚心求教,戏志才却像是葫芦锯了嘴,再也不说了。
刚才的那句低语,仿佛只是郭嘉出现的幻觉。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郭嘉用力咬了咬后槽牙:
“志才大约不知道一件事,凡事总说一半藏一半的人,很容易被人抓进竹篓,拖去深山老林里殴打一顿。”
戏志才恍然回神,凭借着略长一截的身高,垂视着眼前之人:
“奉孝若想这么做,大可一试。”
想起戏志才曾经单手捏碎胡桃的壮举,郭嘉沉默片刻,当即转了话题。
另一头,顾至与荀彧回了营帐,向荀彧转述了夏侯惇的伤情,以及主帐里发生的每一件事。
当得知顾至要暂代主将之职,荀彧罕见地沉默里许久,最终声嗓低沉地道:
“不论阿漻想做什么,都可极力而为。只有一点……万事,当以安危为重。”
顾至坐在他的身旁,扣住他的右手。
“文若勿要担忧,我自当谨慎为先。”
十指交叠在一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营帐中只留一片沉寂。
顾至率先打破沉默:
“文若还是不肯告诉我……那一日,你有感天命的缘由?”
即便那一天,他们再次确认了彼此的眷恋与决心,用行动开解了彼此的心结,但荀彧始终没有详细说出他所遭遇的始末,只将一切含糊地带过。
“我不想对阿漻相瞒,只是此事……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指间的触感传递着安定,顾至却不愿放弃追问:
“是主公,还是天子?”
“与主公无关。亦与天子无关。”
荀彧收拢交握的指节,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不论是主公还是天子,他们在为天下而谋,也在为自身而谋。”
“放眼四海之地,谋天下者甚繁,为天下而谋者亦不计其数。”
“然,世人大多以贪婪竞进,鲜有不舍求索者。世家之弊,积聚已久。名门豪族,吞田兼业,动摇国本,迫使农者弃耕流亡。”
荀彧出身于世家,但他不曾回避、遮掩世家的弊害,反而对此忧心忡忡。
“我曾想,若一人之力微末,一人之烛无法照亮前路,那便让志同道合之人携手,一同举着烛光,以炳烛之火,照亮渊薮。”
顾至一语不发地听着,反握着那只手。
“主公唯才是举,不囿于门户,明法正令,不因家世而宽待。”
顾至想到了曹操的五色棒。举目天下,的确只有曾经惩罚权贵,敢于为了正义而向上层阶级挥棒的曹操最符合荀彧的期许。
哪怕曹操有诸多缺点,哪怕荀彧窥见了一部分未来,知道曹操会称公,疏远甚至逼迫功臣,他也不曾萌生离开的想法。
只因为不畏强权,又有霸主之势的曹操,已然是最接近理想的选择。
“若主公能平定天下,兴利除弊,纵我魂断灯灭,有又何妨。”
指节被骤然收缩的力量抓紧,近乎要嵌入血肉之中,亦让荀彧惝恍回神。
“只是……人皆有私,我亦然。”
荀彧垂眸看向交握的双手,用另一只空置的手,轻轻覆盖在顾至的手背上。
他像是在寻找着世间唯一的真实,又像是在握住仅能握住的珍宝。
“主公为了谋求天下,谋求己身,不得不向豪族妥协,为名流之臣赦罪。而我,既不能消除当世之弊病,亦找不到和缓之法,甚至再无不拔之志,变得畏葸不前。”
至此,顾至终于明白了荀彧的顾虑与心结。
他清醒地知道这个社会的弊病,知道消除弊病的办法,更知道这条路的艰难。
因为太过清醒,太过通透,他理解旁人的抉择,理解曹操的妥协,理解这个不公平、不安稳的社会,却也因为理解而痛苦。
正如《局外人》中所写的默尔索困境,一个正常人,会在异化的世界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而对自己产生深刻的自我怀疑。
在异化的世界中,不愿意加入异化团体,谨守底线的少数群体反而会被认为是不遵守规则,行为有失的异类。
而不愿跟着环境一同异化的那些人,会不断叠加心中的痛苦,因为无力更改的荒诞而创痛,因为浩然坍塌的信念而失去自我。
一向宽待他人,理解他人,不会对他人妄加指责的荀彧,只会体谅妥协者的无奈,体谅谋己者的私欲,将所有刀刃对准己身。
唯一不被荀彧体谅,被他所苛责的,只有他自己。
“知恐而后勇,知退而益进。即使失去斗志,即使退缩不前,那也入情入理,无需苛责。”
顾至抬起未被握住的另一只手,摩挲着荀彧眉间的蹙痕,
“文若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力所不及的事。烛火终究会燃尽,我不愿文若做那短暂照亮暗室的烛,只愿文若能像松乔之木,既能荫蔽他人,又能悠远长存。”
昏暗的营帐内,荀彧无声凝望,将停留在自己眉间的手纳入掌心,贴在颊侧:
“我亦盼望阿漻能福禄绵长,千秋长乐。”
第133章 办法 大概率是为了他这个阿弟。……
翌日。
曹操、夏侯惇以及受伤的兵士, 各自留在营帐中养伤。
在稍稍开解荀彧的心结后,顾至找了个理由,踏入戏志才的营帐。
在进入之前, 他便立下决心。
这次,在彼此顺利完成沟通之前,不管戏志才如何回避,如何找理由让他离开,他都会悍在原地, 赖着不走。
顾至做好了口舌大战的准备。
但让他颇为意外的是,戏志才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不仅推过来一杯刚煮好的麦冬水, 还递过来一只布囊。
严阵以待的话语被暂时堵回。顾至接过布囊, 取出里面的物件, 是一块略有几分发黄的缣帛。
缣帛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顾至粗略地扫了一眼上方的文字, 慎重地折好,收入怀中。
“若遇到袁绍的大军,可按上面的计策行事。”
顾至抱着陶制的杯盏, 等了许久,没等到下文, 禁不住询问:
“阿兄没有事情想问?”
“阿漻行事自有分寸, 无需过问。”
戏志才语气平和, 神色一如既往,让人无法察觉异样,更无法分辨他这句话究竟发自肺腑, 还是反话正说。
单凭外表与话锋,顾至无法分辨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即便如此,顾至的语气仍是弱了几分, 带上了些许谨慎。
“阿兄……昨日与奉孝说了什么?”
“不过是一些与战局有关的话题。”
戏志才的语气仍无异常,似乎也并未察觉到顾至的谨慎与试探,
“此次出征,本有机会灭杀袁绍的主力军,却因为遇上张飞燕的黑山军,错失良机,损失惨重。经此一役,曹操定会再次联络吕布,乃至远在辽东的公孙度,共同给袁绍施压。”
顾至注意到戏志才对曹操称呼的改变,暂时无暇顾及,询问了另一个他更在意的话题:
“张燕为何会投效袁绍?”
“张飞燕并非投效袁绍,”
戏志才的话语不带任何私人感情,仿佛他所评价的这人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他只是做了他所认定的,最‘合适’的事。”
早些年,皇帝刘协还在长安的时候,张燕就已名义上归顺朝廷,被封为平难中郎将。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黑山军的生存。若非必要,他不会归降任何一方。
戏志才虽然没有过于细致地分析其中的缘由,但顾至凭着对原著与历史的了解,以及戏志才刚才的那句话,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张燕认为,若他不干预,袁绍必定会败北?”
如果袁绍败了,那么曹操就会成为长江以北最大的霸主,再无人能够制衡。
到那时,在太行山附近活动的黑山军将会成为清剿的对象。张燕只剩下投效曹操这一条路能走。
为了不陷入被动的局面当中,也为了维持当前局势的相对平衡,张燕不得不出手,设计帮助袁绍重创曹军。
至于原著中,张燕为什么一直坐山观虎斗,不曾偏帮任何一方,直到曹操控制冀州才投效,大概是因为原著的时机、战局都与此时不同。
和原著相比,这个世界曹操与袁绍的开战时间足足提前了两年,开局时的优势更是大不相同。
因为时间的提前,黑山军内部此时还没有像原著中那样,出现将领背叛、内部难以为继的局面,张燕的心态,与对未来的规划,自然也和原著不同。
找到张燕如此行动的动机,顾至心中一动,胸腔的搏动忽然加快了几分。
即使剧情具有“向心力”,会不断往原著的方向修正,可这个世界的所有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为因为时间、事件、而做出不同的选择。
他想到杀死袁术的孙坚,想到主动消失了数年的刘协,想到因为他的警示而自省,并未对邹氏下手的曹操。
一时之间,霍然开朗。
“我明白了,多谢阿兄。”
他不需要去想如何避开剧情的向心力,像拯救曹昂那样,紧盯着某一个剧情节点,某一个时间阶段。
除了那不可更改的“历史大趋势”。
他在对抗的从来不是什么剧情,什么命运,而是人。
阴霾一扫而空,顾至正要起身,却被一只手压住左肩。
熟悉的巨力将他定在原地,顾至起身失败,险些扭到腰,疑惑的目光饱含疑问地投向戏志才。
“先不着急,再饮一杯。”
顾至不解其意,只当戏志才不想一个人待着,便继续坐着,一边慢慢地饮用麦冬水,一边走神。
没过多久,帐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戏军师,叨扰了。”
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
而后,在戏志才“请进”的指示下,那人掀帘而入,走入帐中。
顾至看清了他的模样,正是徐质。
徐质见到顾至,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眼含喜悦,正要与顾至招呼寒暄,却听到戏志才的声音泠泠传来。
“先坐到案边,莫要出声。”
寒暄的话语就这么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咙口。
徐质听从地坐下,同样被塞了一只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麦冬水。
没过多久,帐外又传来微弱的脚步声。这一次,掀帘而入的是贾信。
几息后,贾信也领了一杯水,坐在营帐的西侧。
顾至发现戏志才喊来的两人正是自己不久前向曹操举荐的将领,心中不免多了些猜测。
他向曹操举荐的将领还差一人。
果然,小半刻钟后,牛金也来了。
牛金一向与徐质、贾信不对付,但他看似鲁莽,实则精明。
哪怕对徐质两人没一个正眼,他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甩脸色,难得乖觉地领了个人人都有的水杯,坐到了最远的角落。
见三个将领到齐,顾至已做好聆听会议的准备。
但他等了半天,戏志才仍不紧不慢地饮着水,迟迟没有进入话题。
难道……除了徐质这三个小将,戏志才还在等别的人?
顾至的猜测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不久,营帐外又传来细弱的脚步声。
这道脚步声与先前三人完全不同,缓慢而随意,仿佛随处乱逛的旅人,在营帐中瞧着风景。
这道脚步声本不该有任何特色,可顾至因为与脚步的主人相处太久,对他的走路步调过于熟悉,因此还是一听就认了出来。
没想到戏志才还喊来了他。
顾至先是觉得“果然如此”,在短暂的感叹后,又新增了几分疑惑。
阿兄找这么多人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某些人,平时憋着话,三催四请的,怎么也打不出一个屁。今个倒好,理由也不给一个,又要把人拉来。”
人还未进入营帐,带着抱怨的声音就已在营帐外头响起。
“昨天你都说‘无话可说’了,今天又让我来找你,莫非又要当着我的面来一句‘无话可说’?”
似调侃似嘲弄的话语由远及近,那人掀开帘帐,与里面的所有人直面相对。
五双各具特色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像是十支黑黝黝的利箭,令人难以忽略。
猝不及防被锁定的郭嘉:“……”
不是,怎么……这么多人啊。
郭嘉看似神色不变,嘴角仍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然而,熟悉他的顾至一眼就看出那道笑弧藏着不易察觉的僵滞,看似平静的眼瞳隐隐震颤,似乎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进来坐,勿要挡着门。”
有这么多人在,郭嘉不好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顺势放下帘帐,在戏志才身旁坐下。
郭嘉毫不客气地取走了案上的最后一杯麦冬水,饮了一口,嫌弃地放下。
“几位临危受命,当知此行凶险……”
戏志才分析着袁军可能截击他们的地点,摸排着与之相应的应对策略。
徐质三人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领话的是军师参谋,而不是主帅与督军。
即使曹操、夏侯惇受伤,没时间召见他们,那也该是身为曹操长子,兼任临时督军的曹昂坐在上首,主议诸事。
虽有些想不通,但因为顾至这个临时主帅也面色如常地坐在一旁,聆听戏志才的讲述,三人就是再疑惑,也只当这是曹操的吩咐,耐心听从戏志才的分析。
然而,顾至对此心知肚明。戏志才现在的举措,绝不是出自曹操的吩咐。
找来几人,提前分析战局,推演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大概率是为了他这个阿弟。
顾至无声地叹了口气。
果然,昨日在主帐内,阿兄神情有异,以至于被曹操察觉,并不是因为身子不适,而是因为他。
虽然阿兄不曾阻拦他的行动,也不曾说过半个字的反对,可阿兄始终为此担心不已。
阿兄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提前为他排除风险。
“前段时间,袁绍吃了大亏,必然会趁着这个机会,极力寻找我们的营地,一雪前耻。”
一段推演告终,郭嘉顺势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说不定,他的人已经在营帐外头……”
顾至倒是想制止郭嘉的后半句话,只因为两人距离较远,没能快得过顺溜的嘴皮。
几乎在郭嘉这句话落下的瞬间,营帐外忽然传来莫大的动静。
感受到一左一右投来两道谴责视线的郭嘉:“……”
第134章 来者 “主公宜尽早做出防备,以备不测……
那一瞬间, 就连郭嘉自己心里也在嘀咕,莫非他的嘴当真如此神奇,专挑不好的灵验?
徐质察觉到营帐中奇异的沉默, 主动起身:
“我去帐外打探一番。”
郭嘉觉得自己坐的这个位子太有压力,起身挪位,在顾至身边坐下。
“若我这张嘴当真这么灵,待到下回,每逢开战的时候, 我就咒诅敌军大败……”
听着耳旁的戏言,顾至没有应声。
早前,他便已分析过郭嘉时不时出现“乌鸦嘴”的真相, 在大多数情况下, 这谶语般的预言都是基于现有条件与直觉的预测。
这一次, 顾至倒希望郭嘉预估错误。若是袁绍的军队在这时候找到曹军的营地, 发起战役,这对目前伤员众多,还未恢复元气的曹军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不久后, 徐质打探到消息,回返营帐。
“听说有一位来自袁营的谋士只身来到营地, 说要投效主公。”
“看来我的推测之语, 只应验了一半。”
郭嘉仍带着玩笑之意, 与顾至小声私语。
心不在焉的顾至只随口应了两句,所有注意力都在徐质刚才说的那句话上。
这时候背弃袁绍,改投曹操的谋士……莫非是许攸?
在原著中, 许攸的到来给了曹操最需要的助力。他告诉曹操袁绍粮草的所在地,帮助曹操连夜突袭,烧毁袁绍的粮草, 成为动摇袁绍军心,扭转战局的一个关键点。
木案前,戏志才沉声询问:
“来投主公的是何人?”
徐质重新在原来的位子上坐下,捧起早已凉掉的麦冬水,努力回忆方才打听到的姓名:
“那人自称是……郭图?”
郭图?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不仅顾至短暂一怔,在他身侧饮水的郭嘉更是被口中的凉水呛到,以手掩口,呛咳不止。
“怎么会是郭图?”
郭嘉与郭图同为颍川人,虽然并非同宗,但在同郡之地,彼此之间也曾打过照面。
原著中就有郭嘉与郭图评价袁绍的对话。顾至知道郭嘉为何是这么一个反应,但他只能故作不知,佯装疑惑地询问:
“奉孝认识此人?”
“算是相识。”郭嘉放下陶杯,蹙眉起身,
“此人不可信,我得去一趟主帐。”
说完,他匆匆地往外走,没过几息,又匆匆地折返,抓住顾至的右臂:
“明远与我一同前去。”
虽不明白郭嘉为何要带上自己,顾至到底没有拒绝,与他一同赶赴主帐。
刚进入主帐,顾至就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声,正试图给曹操发洗脑包。
“黑山军残暴,但他们缺粮少草,若要长线作战,必须仰赖袁绍的供给。明公只需要突袭袁绍的屯粮之地,切断补给,张燕、袁绍不过是瓦鸡陶犬,全无半点威胁。”
主帐内,曹操仍绑着一条腿,看上去对郭图礼遇有加,还让人奉上了珍贵的蜜水。但了解他的人,能从他略显虚假的笑容中,捕捉到一丝失望与不耐。
来投奔的郭图并不了解曹操,丝毫未察觉到曹操隐藏在客气表象之下的心思。
他前段时间被袁绍猜忌,受够了袁绍的冷待与敌对谋士的讽刺。此刻在曹操阵营得到久违的礼遇,他恨不得绞尽脑汁,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通通倒出,以此获得曹操更深的重视。
只可惜,郭图所提到的部署与弱点,早已被祢衡捕获,经由顾至之手转交给曹操。郭图此刻说的内容,大多都是曹操已经知道的东西,没有太多的价值。
另一方面,郭图并无远大的战略眼光,提及的战略部署,听得曹操直皱眉。
兼之郭图态度暗昧,隐隐透着几分谄谀,更让曹操不喜。
被袁绍视为亲信,仰仗了多年的谋士,就这?
袁本初到底是什么眼光?
不管跟自己帐下的哪个谋士相比,曹操都觉得不尽人意。
比起眼前这人,他更希望来投效的是沮授、逢纪、田丰之流,哪怕是骄矜自负的许攸,也比眼前这人强。
在听了一大堆无用的话后,曹操的忍耐已濒临极限。
恰在这时,他听到郭嘉与顾至求见,当即想也未想,派人将两人请了进来。
帐中的郭图还在坚持不懈地体现自己的价值。
见曹操的目光已然转到他的身后,一副无心再听的模样,他便也顺势转身,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对着郭嘉露出惊喜的神色。
“奉孝,好久未见。”
身侧的袖子被扯了扯,似乎带着几分请求支援之意。
顾至乐得郭嘉吃瘪,当自己什么也没感受到。
他正要作壁上观,甚至让开半个身位,好让两人“叙旧”,忽然,郭图那道惊喜的目光转到他的身上,说出了同样的话。
“顾郎,许久未见。”
……差点忘了,这里的“颍川人”,不止郭嘉一个。
见顾至与郭嘉都沉默不语,对他的套近乎没有半点反应,郭图没有任何尴尬的意味,仍在试图向曹操展示他的人脉:
“说来,文若怎么不在此处?”
听到熟悉的名字,顾至忍不住皱眉,但他什么也没说。
曹操不是袁绍。郭图这种行为或许对袁绍有用,但把同样的行为用在曹操身上,只会引来曹操的反感。
甚至,已触犯了曹操的大忌。
“公则远道而来,必然已经累了。我已派人为公则备好床榻,还请公则先去休息。待休息好了,再与孤畅谈。”
郭图不想走,但他到底不是蠢人,纵使刚才没有领会到曹操的真实想法,现在也多少察觉到些许。
他不免有些懊恼,不好再表现得太过,只能顺水推舟。
“多谢明公。”
曹操找来守在门外的亲信,当场吩咐,给郭图分配营帐。
听到曹操所指的营帐正是祢衡目前居住的地方,顾至不由抬眼,往曹操的方向看了一眼。
曹操神色平静,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谁都不知道他正在给远道而来的郭图分配一个所有士兵都闻之色变,不愿意居住的地方。
不明所以的郭图被送走,郭嘉略有些幸灾乐祸地坐下。
他先是关切地询问曹操的伤势,而后才进入正题:
“此人心术不正,慎信之。”
曹操早已通过先前的谈话摸透了郭图的脾性,对于郭嘉的提点,没有丝毫诧异。
“若要用此人,孤宁可重用祢衡。”
果然,要突出一个人的优势,还是得靠同行衬托。
顾至无声感慨,若有所思地指出某个让他颇为在意的问题:
“郭图怎会知道我军营地位于何处?”
“孤还未询问。”曹操不由皱眉。
为了避免被敌军找到营地,也为了方便作战,他们几次更换营地,这一处营地还是曹操受伤前扎下的营,在此停留的时间不算太久。
上回祢衡与陈宫进入营地,是被出去打探军情的斥候带回,可不像郭图这样,独自一人出现在营地附近。
如果不是他孤身一人,没有携带兵器,又及时大喊,说出自己的来意,只怕会被巡逻的士兵当成地方的探子,当场击毙。
“此事恐有蹊跷。”
郭嘉亦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神色逐渐肃然,
“主公先前带兵撤离时,可有让黑山军或者袁军捕捉到些许踪迹?”
“留下断尾的是元让,当时士兵走得匆忙,虽及时清扫了痕迹,但也难免留下一二足印。”
曹操紧绷了面颊,被白布包裹,敷了药草的伤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莫非是袁绍的计谋?袁绍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踪影?”
“若袁绍与黑山军知晓我们驻营的地点,只需在夜间偷袭,或者围营突袭,何必派郭图前来?”
顾至缓缓开口,不认为袁军事先已探知曹营的痕迹。
一旁的郭嘉却像是从顾至的这句话中联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
“先前不知道……现在可未必了。”
顾至读出郭嘉的言下之意,瞳孔扩大了几分:
“……不会吧?”
曹操刚因为顾至的话而放松后背,就被郭嘉的这句话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奉孝是说……袁绍的人可能一路跟在郭图身后?”
“确有这个可能。”
郭嘉脸上看不见往日的随意与嬉笑,坐在一侧,抱肘沉思,
“不知道袁绍与张燕的军队身在何处,但以交战之地的位置估算,应当不会太远。”
他看着曹操的伤腿,罕见地现出忧色。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既然有这个可能,主公宜尽早做出防备,以备不测。”
这个道理曹操自然明白。
此刻,他对郭图的到来更觉不满,却又庆幸己方能通过郭图的存在探知到潜在的危机。
曹操将视线投向顾至:
“明远,你怎么看?”
从刚才起,顾至就维持着思忖的神色,直到曹操询问,他才从思绪中抽身。
“奉孝所言,极有可能。”
乌鸦神的直觉远超于常人,他本身就有着能通过已有的线索,探知到最差结局的本领。
他提出的推测,就和墨菲定律一样,大概率会成为现实。
顾至压下一瞬间生出的,借郭嘉的能力规避原著结局的想法,专心应对曹操的询问:
“以此处的地形,或许可以将计就计。”
第135章 袁军夜袭 贪功冒进。
顿丘城外, 临近淇水的一处山林。
一名个子矮小,动作迅捷的士兵匆匆钻入灌木,在草叶中艰难前行, 直到抵达密林深处的一处营地。
他向守营的人出示手中的令牌,得到放行后,脚步不停地直奔主帐。
在一次次出示令牌,得到放行后,士兵终于踏入主帐, 趋步入内,在端坐帐中的袁绍耳边快速耳语。
袁绍正神色怏怏地举着酒杯,自斟自饮, 当听完士兵的汇报, 他的神色不易觉察地一变。
坐在稍远处的属官刘备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心内的思绪过了几遍, 只当自己什么也未察觉,低头抿着带着些许涩味的江水。
等士兵行了一礼,离开主帐, 袁绍放下酒盏,转向安然独坐的刘备。
“玄德, 你立即率兵前往济北, 联络泰山贼与黄巾余部, 向兖州进军。”
刘备从袁绍这句话中琢磨出更深的含义,试探着询问:
“使君莫非已找到曹操的下落?”
袁绍没有正面回复,只是客气地道:
“兵闻拙速, 一切便托付给玄德了。”
至此,刘备不好再说什么,从容地行了一礼, 退出主帐。
他领了一队兵马,带着追随自己的关羽、张飞一同离开。
直到离开顿丘,疾行了小半日,关羽才开口询问:“我们当真要去寻泰山贼?”
刘备缓缓道:“袁绍此战必败。我们绕道南下,去投刘景升。”
刘表有治州之才,荆州富庶安定,可为避祸之所。
暖色夕阳垂落,刘备回头看向来路,许久才收回目光。
袁绍帐中,主将与谋士们争议不休。
“郭图果然早与曹军勾结,先前我军几次被曹军切断补给,定是郭图在通风报信。”
在先前对战中失利的将领,以及想在袁绍面前表现一番的幕僚纷纷出言,对着郭图落井下石。
审配素来与郭图不合,这次“放走郭图,派人暗中跟随”的计策正出自他的手笔。
此时见郭图真的找到曹军的驻地,审配看向蹙眉思索的袁绍,扬声开口:
“主公,事不宜迟,当趁着曹军元气大伤,火速出击。”
谋士许攸和审配不合,几次结仇。见审配一计达成,还敢指挥袁绍进军,许攸当即发出一声冷笑:
“曹军元气大伤,我军又何尝不是?曹营内是否有援军,尚且不得而知。而况我军的支援还在后方,此时进攻曹营,打草惊蛇事小,就怕中了曹军的埋伏,得不偿失。”
辛评,因为与郭图有些许交情,起初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插嘴,一声不吭地听着审配等人的发言。
直到许攸开了口,从合理的角度驳斥审配的见解,他才壮着胆子附和,看似公正地补充:
“许兄说得对。曹操狡诈多变,这极有可能是他事先设下的计策。”
逢纪素来酷烈,不仅厌恶田丰那等刚正之士,也对辛评这种磨盘两圆的人全无好感。
见辛评逮着机会开口说项,逢纪当即嗤笑:
“你也知曹操狡诈多变。如此狡诈多变之人,若不趁着机会扼杀,让他逃出生天,以后要想再抓着他,只怕难上加难。”
袁绍听着手下谋士的争吵,只觉得耳中发疼。
他手下不缺能人。正因为这一点,当身负王佐之才的沮授引来他的猜忌,当聪颖正直的田丰得罪于他,袁绍想也未想,就将两人关进偏室,留在后方的城内。
如今,最烦人的两个幕僚不在身边,袁绍反而因为眼前的场景而念起了他们的好。
倘使沮授和田丰在,一定不像这些人,进言中夹着私心,为了排除异己而说着违心之语。
袁绍想着沮授与田丰,又短暂地想起一去不回的祢衡,最终将目光落在营帐最角落的荀谌身上。
荀谌仍然一语不发,一如既往。
习以为常的画面落入袁绍眼中,更久远的回忆翻江倒海地上涌,让他止住思绪。
不……或许并不能算是一如既往。
在荀谌刚刚追随他的时候,荀谌也曾积极进言,为他出谋划策。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荀谌逐渐沉默,仿佛营帐中的隐形人,不再为他建言?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袁绍浮躁喧哗的心态,获得短暂的警醒。
袁绍已经许多年不曾主动询问荀谌的见解,却在眼下这个特殊的时刻,轻缓客气地,用着与初见时别无二致的语气,诚心询问:
“友若可有别的看法?”
荀谌正在出神,冷不丁地被点名,意外地抬眸。
袁绍眼中的精诚与郑重似曾相识,竟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很快便从这奇异的感触中回神,神色凝然,郑重答道:
“稳妥起见,当知会附近的黑山军,共同出击。”
审配为人刚愎,最听不得与自己相左的意见。
即便此刻说话的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从不与人红脸的荀谌,他也依旧毫不犹豫地呛声。
“向黑山贼寻求帮助,无异于与虎谋皮。若黑山贼临阵倒戈,或趁机放走了曹操,又当如何?”
被审配当头毫不留情地冷喝,荀谌却并未动怒,只是冷淡而平静地陈述:
“若黑山军想如此行动,又何必在淇水击溃曹军?”
审配回道:“贼首受利益驱使,哪一处有利益,他们便向着哪一处。对于黑山贼而言,最好的局面就是我们与曹军相持,或者我们与曹军两败俱伤。先前曹操势强,他们便攻击曹军,力挫之。如今局势逆转,黑山贼会如何行动,那可不好说。”
审配这话说得极有道理。
原本因为荀谌的进言而有所动摇的袁绍,此刻又被审配的话说服。
荀谌道:“局势尚未安稳,即使黑山贼要反戈,也远不是现在。”
袁绍帐中的谋士皆是善谋之人,可他们的谋略并不仅仅是为了袁绍的大业,更多的是为了他们自身的权益。
于是,更多的人反驳荀谌的话,用各自的三寸不烂之舌,陈述黑山贼的无常。
“主公,机不可失,兵贵神速。”
当逢纪的最后一句话落下,袁绍已被疾攻的这一方说服,下达命令:
“连夜出兵,围攻曹操。”
人群之中,荀谌无声地轻叹,不再多言。
当袁绍的大军悄悄来到曹军驻扎的缓坡,已是四更时分。
夜色正浓,曹营那边大约是怕被发现行踪,熄了大量的篝火,只让巡逻的守卫举着火把,来回游走。
袁绍这一方的主将派遣眼力好的斥候远远查探。不管是巡逻的守卫,还是各营帐旁隐隐可见的士兵,都符合正常守营的标准,没有任何异常。
主将赵睿低声吩咐裨将,让他带领一支军队,从树林绕到山坡的另一面,分两路包抄曹营。他们得趁着士兵睡得最熟的这个时间点,发动突袭,将曹军的余部一举歼灭。
“即使有数百个曹军受伤,也不可轻忽。曹军兴许留有后手,尔等突袭时,一定要快。”
裨将领命而去。
一刻钟后,赵睿率军向曹营发起攻击。密集的军队包围营帐,巡逻士兵各个露出惊恐之色,一边向里撤退,一边大喊敌袭。
“活捉曹操者,赏十金。反抗者就地格杀,降者可留活口。”
赵睿带兵冲进营帐,行了几十步,意外发现营帐内安静得惊人。
那些在林中远远看到的人影,竟然都是带着兜鍪,套着步衣,用绳索绑好的木架。
除了最先看到的那两支巡逻队,整个曹营竟然听不到人声,也未见到人影。只有营帐静静地伫立,与带着几分柔软的营地等着他们的到来。
赵睿神色骤变,一瞬间明白自己这方恐怕是中了计。
“撤!快撤!”
赵睿当即要带着士兵离开,然而,在他们离开营门的前一刻,两侧忽然传来怪异的声响。山峰上出现几团硕大的黑影,如虎豹般呼啸而至。
不祥的预感达到了顶峰,赵睿不由屏住呼吸。
最初,他以为突然出现的是山间的猛兽,或者是埋伏在两侧上坡的曹军。
但当那道黑影展现出真实的面貌,赵睿目眦欲裂,恨不得出现的是前面两者。
“往两侧散开!”
赵睿嘶声大喊,却已赶之不及。
黑夜能降低守营者的敏锐,也能让进攻者的视觉变得迟钝。
他们没能及时注意到营帐中的异常,更没能提早察觉山峰上的异状。
哪怕袁营的士兵们遵循命令,在听到命令的瞬间就跑向两侧,却还是迟了一步。
偌大的落石或滚或砸,落在军阵中,不仅打乱了他们的阵型,还将许多兵士的手脚砸伤,让他们无法持刀行动。
通往营外的大门,亦被硕大的落石挡住,前后阻绝。
黑夜之中,赵睿瞳孔骤缩,猛然抬头,望向山峰骤然亮起的火光。
“杀!”
在藏在山坡高处,在林中等候许久的曹军骤然出现,沿着坡道俯冲而下。
在惨遭败北的前一刻,赵睿忽地想起临行前,许攸与辛评说过的那些话。
“曹操狡诈多变,恐有祸端……”
他与审配几人贪功冒进,妄图瓮中捉鳖,却被曹操守株待兔,方才招致此祸!
第136章 小顾论战 设计攻城。
曹军以最小的代价重创袁军, 将敌方主帅枭首。
残余的袁军四散而逃,曹操没有派人去追,仅仅借着典韦的搀扶, 站在高处俯瞰。
“可惜……”
顾至听着耳旁传来的慨叹,大概知道曹操在可惜什么。
无外乎是袁绍不在夜袭的队伍里,也没有抓到其他袁营的关键人物。
“今夜之战,若仅仅只是击溃袁军,那不过是小胜。”
顾至往荀彧的所在瞥了一眼, 轻声开口,
“倘若主公顺势而为,趁着袁军刚刚败退, 消息还未传入袁氏耳中, 趁此机会越过瓠子河, 占据魏郡的阴安城, 那么,袁军定然士气大落。”
见曹操凝目沉思,顾至接着备述,
“待夺下阴安,子孝将军占据淇县, 枣将军与徐将军攻破元城, 再三线并进, 一路向北,夺取冀州的魏郡与广平郡。”
这与曹操原先的想法略有一些出入。然而特殊时期,应当用特殊的方法应对。
曹操权衡了一番, 决定暂时按照顾至提出的战略调整进军路线,等占据了敌军的一座城池,再根据实际情况更改。
现在, 还有一个问题。
“如何顺势而为,夺取阴安城?”
顾至示意曹操查看营地。
“主公可脱下袁军俘虏的军服,让一部分士兵穿上,与我方的士兵在阴安城外交战,做出不敌的假象,再让今夜投降的袁军将领对着门墙叫城。”
站在不远处的郭嘉目光怪异地望着顾至,仿佛在说,“某人今天如此积极,莫非是被下了降头”。
顾至察觉到这道看似无声,实则极吵的目光,刻意忽略,只当自己没有发现。
“守城将领颜良,虽勇猛善战,却轻敌急躁。以他的脾性,见到‘袁军’被围困,定会出城援助。”
曹操听完顾至的分析,想起祢衡献给他的那封帛书,里面确实有提到颜良的性格与弱点,正与顾至说的吻合。
他不由轻咳了一声,吩咐亲信:
“去给祢谏史松绑。”
今晚的对战,为了不出意外,曹操让人把祢衡和郭图一起绑了,用麻布堵住嘴,以免他们作乱,或者发出较大的动静,引起敌方警觉。
如今,因为顾至的建言,曹操终于想起祢衡的贡献,难得生出几分理亏之感。
被绑在树上的祢衡,唇齿刚获得自由,就开始用激情问候曹操。
他把曹操从头发丝骂到脚底跟,又从脚底跟骂到头发丝,辱骂的字眼不带一句重复,可谓是灵感爆棚,才思如涌。
曹操看在帛书的份上,忍了又忍,在祢衡第二次用半俗半雅的语言问候他,到底没能忍住,面无表情地吩咐亲信。
“还是堵上吧。”
刚获得自由的祢衡,再一次被堵上了嘴,像一只串在树枝上的烤鹅,被重新绑上木架。
在祢衡身边作陪的郭图两眼发直,心如死灰。
郭图可不像祢衡这般胆大无畏。
即使郭图并不知道袁绍的图谋,他险些给曹操带来灭顶之灾,这是事实。
哪怕曹操躲过了这次危机,只怕也不会重用他。不……别说重用,曹操说不定会怀疑他的用心,置他于死地。
正绝望之时,戏志才走到他的身旁,取下他口中的麻布。
“你如何知晓我军的驻扎地点?”
郭图目光闪烁:“我正欲向南,前往豫州,途径这座山林,偶然发现人烟……”
站在旁侧的夏侯惇不耐地拔出佩剑,郭图立即改口,
“军中有一位裨将,与我有亲……”
等揪出营中私自泄露行迹的将领,曹操心烦地摁眉,示意众人原地休整,等天亮就拔营向北。
当所有人回返营地,曹洪走到曹操的身边,低声询问:
“顾将军方才定下的计策,是否太过冒险?”
“若论兵力,我不如袁绍。一旦冀州援军南下,联合东部作乱的泰山贼,两面夹击,我军即使能守住兖州,也将陷入被动。”
曹操蹙眉沉声,
“何况,战火烧在兖州,只会让兖州沦为涂炭之所。早年在兖州种下的沃田,亦将付之一炬。”
他们先前设计让袁绍不顾后方军队,率先抢攻,就是为了影响袁军的后援与补给,借此扩大自己这方的优势。
如今遇上黑山军这一变故,他们必须冒一次险,占据更多的优势,才有机会打败袁绍。
至少,不能让战火一直在兖州焚烧。
“孤已派人联络吕布与张扬,纵使此战失利,亦可借着并州军之手,骚扰冀州北部,搅乱袁绍的步伐。”
曹洪仍有几分迟疑:
“自南阳之战,张扬与主公已结了仇,难保不会有旁的心思。”
“张扬他没得选。”曹操并未过多地解释其中的关窍,只拍了拍曹洪的肩,
“早些休息。其余诸事,明日再谈。”
远在顿丘的袁绍不踏实地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并没有等到凯旋而归的军队。
他的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派斥候去曹操驻扎的营地查探,只看到一地的乱象。
营帐已被拔空,地上还留着篝火烧尽留下的残灰。
“曹军已然离开,赵将军等人……不知去向。”
哪怕没能成功地剿灭曹军,赵睿等人也不可能临阵脱逃,不回来汇报战局。
上千人的将士,无一人回归,只有一种可能。
赵睿率领的军队惨败,全部被诛被俘,或被俘灭了大半,逃亡的兵士怕被怪罪,这才一去不返。
袁绍的脸色极为难看,派人将审配与逢纪捆了,等候发落。
当袁绍带着剩余的军队往北走,跨入魏郡的边界,另一个消息从后方的城池传来,让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颜良被杀,曹操带人占领阴安,这怎么可能?”
颜良何其悍勇,他手下的悍将,除了麹义张郃,当以颜良为最,岂会轻易丧命?
等听到曹操这方骗杀颜良的计策,袁绍气得摔碎酒杯,指着黄土大骂:
“如此拙劣的伎俩,颜良竟会受骗,简直愚不可及!”
袁绍当即派人联系张燕与魏郡的其他郡官,誓要将不知死活的曹操围杀,让阴安城成为他的葬身之所。
然而,袁绍的援军还未抵达前线,魏郡南部的淇县与东部元城就被曹营的另外两支大军攻破。
听到这个消息,袁绍急怒攻心,竟大病了一场。
从民间流传他“谋害天子”的那一刻,袁绍便一直压着心中的邪火,急于击败曹操。
然而,几次作战,他都连连失利,败多胜少。如今又被曹操夺走城池,他岂能不恨?
“我岂会不如曹阿瞒?我岂会不如曹阿瞒?”
荀谌听着帐中的咳嗽与嘶哑的喊声,无声长叹,掀帘而入。
“不过是一时的失利,胜败乃兵家常事,主公何必如此介怀?”
双方开战数月,袁绍这方虽然未能攻陷兖州,反被曹操占领了城池,但,曹军也只占领了冀州的三城。
区区三座城池,只占了袁绍地盘的百分之一,最后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战者,攻心为上。主公如今尚有转圜之机,可若是心中生了败退之象,便正中曹操的下怀,难以再胜。”
袁绍无声地听着荀谌的谏言,双目逐渐聚焦:
“友若说得对,孤不可让曹阿瞒看了笑话。”
他正要起身,忽然听见士兵来报,说田丰正在营外等候,求见主公。
袁绍蓦然一怔,旋即大怒:
“好啊,我当阴安城如何沦陷,原来是这厮与曹操里应外合——”
荀谌听着袁绍的话,探出袁绍心中的杀意,当即神色一变。
“主公,不可!”
田丰被袁绍关在阴安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营外?这分明是曹操故意为之。
“田丰刚直忠心,不会为曹操所用。曹操故意将人放回,一则讨了宽容的美名,二则知晓主公对田丰心存芥蒂,不会重用,反而会因为此事猜忌。主公当反其道而行之,莫要中了曹操的诡计。”
袁绍听闻此言,急怒渐消。
他缓缓颔首,收回诛杀田丰的指令,示意属下将田丰领进主帐。
田丰进入主帐,看见袁绍一副病体沉疴的模样,刚直的话语咽入腹中,摇头苦叹:
“主公怎么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袁绍沉默不语。
田丰察觉到荀谌的注视,知晓荀谌是在提醒自己。
他知道有些话他不能说,可他不得不说。
“主公若不赶紧转移平恩的粮草,不足三月,必败于曹操之手,成为丧家之犬。”
袁绍大怒:“你今日来,便是要咒孤?”
田丰冷道:“主公死到临头,还是这副脾性?”
袁绍本就在重病之中,头昏目眩,抑郁难言。
此刻听田丰又一次刚言犯上,他几欲呕血,当即大喊:
“来人——”
荀谌神色骤变:“主公,不可!”
田丰神色平静:“我早知此祸,不是今日,便是明日。若主公能听我之言,何至于此?便是主公杀了我,也改不了今日之危。”
“主公。”
荀谌蓦然沉声,眼中带着郑重的劝告,
“若杀田丰,必将影响军心。”
袁绍咬牙,俄然冷笑:
“区区田丰,何德何能,竟能动摇军心?”
第137章 劝降 “他气消了吗?”(+400)……
田丰对袁绍的评价并没有错。
袁绍虽然素有名望, 有治州之器,但他外宽内忌,感情用事, 徒慕虚名,矜功诿过,一旦遇到波折,就容易犯了左性,全然置大局于不顾。
正因为知道袁绍的缺点, 田丰才多次刚言犯上,妄图将袁绍骂醒。
可惜,直到最后一刻, 袁绍仍然没有醒悟。
“攻城败北, 不过是一时之失, 但主公不听人言, 不愿悔改,即使你坐拥天下之地,得天下之才, 也会亡于自己之手。”
田丰被拖到帐外,望着士兵手上的大刀, 慨然长叹,
“死则死矣, 看这大好的局势,败于此人之手,吾死不瞑目!”
荀谌阻拦不得, 唯有转身,避开处决的场景。
袁绍又咳了两声,满脸怒容。
他虽然震怒, 却因为田丰的刚言而生出了几分斗志,当即起身,披上外袍,穿上甲衣。
“全军拔营,前往繁阳。”
……
曹操故意把田丰放走,一则因为田丰过于刚直,不肯为他所用,二则,袁绍对田丰心存偏见,他在这个时候把田丰放回去,袁绍只会更加猜忌田丰。
既能膈应袁绍,抛出一个烫手山芋,又能展现自己的容人之量,何乐而不为?
只是曹操也不曾想到,袁绍竟然真的敢在这个节骨眼处决田丰,完全不管军心。
田丰死后,麹义借机发动叛乱,袁绍连夜斩杀数个将领,还没被曹操深入腹地,他的营帐就已血流漂橹。
病情刚刚好转的袁绍,又一次病倒,被亲信带回后方。
曹操趁着这个机会,让手下的将领加强攻势,占领魏郡。
顾至带着徐质等人连破三城,与南线同样连破三城的曹仁会师,一路向北。
徐晃、枣衹的军队则在东线援护,运送补给。他们选了一个没有月色的黑夜,袭击袁绍的屯粮地——平恩。
当平恩的粮草被付之一炬,前线军队没了补给,只能从清河郡、魏郡各城急调粮草。
清河、魏郡前些年闹了荒,粮食本就不足,又要调出大批粮草供应袁军,顿时怨声载道,民声鼎沸。
袁绍的长子——青州刺史袁谭见局势不对,又听到袁绍重病,群臣密谋扶持袁绍三子袁尚为主的消息,故意放缓支援的脚步。
远在幽州的袁熙效仿袁谭的作风,以“北方被鲜卑犯境为由”,丝毫不理会南边的战事。
若在平时,青州、幽州的将领哪敢无视袁绍的调令。哪怕袁谭、袁熙才是名义上的一州之长,他们也只听命于袁绍这位真正的主公。
但当冀州连番兵败,袁绍得了重病,眼看着是回不来了,这些身在青州、幽州的门人难免心思浮动。
袁绍向来偏疼三子袁尚,若让袁尚继承袁绍的大业,他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好处?
反正袁绍眼看着是活不长了,倒不如全心全意地支持更年轻、更强壮的,名义上的一州之主。把名义上的主上变为真正的主上,他们还能为家族搏一搏出路。
原本只是生了一场小病的袁绍,在得知长子与次子的“背叛”后,怒急攻心,被气成了大病。
袁尚听说袁绍病情加重,立即到袁绍榻前哭了一场:
“阿父当以身子为重,莫要操劳琐事,儿愿替阿父分忧。”
袁尚借机取得袁绍的印信,向幽州、青州送了两份急令,大意是,如果袁谭、袁熙再找借口,不来支援冀州,那就以谋逆罪论处,罢免两人的官职。
“不出所料,只要在两州放出‘袁绍病重,欲立袁尚为嗣子’的消息,袁谭、袁熙必会趁机自立。”
营帐中,郭嘉握着树枝,在沙地绘制的舆图上圈出冀州中间的小人,
“以袁尚的行事作风,也定会趁机立威,胁迫、压制两个兄长。”
夏侯惇冷嘲道:“袁绍的这三个儿子,竟比袁术还不如。”
顾至想着刚送上来的情报,对袁尚的应对手段深感叹服:
“袁尚以自己的名义急召援军,怕是会让袁谭、袁熙以为袁绍真的暴毙,愈加不肯出兵。”
谁都想做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渔翁,不愿为他人做嫁衣。
“袁尚,真乃我方最坚实的细作。”
只要袁绍还活着,用实际行动澄清谣言,稍稍安抚袁熙袁谭,以及青幽两州的将领,后两者绝对不会真的放任冀州的危亡于不顾。
谁会嫌弃自己家大业大?
还不是因为袁绍的偏心太过明显,让袁谭、袁熙格外不满,这才生出“与其一无所有,不如放弃另外两州,在外自立,伺机而动”的想法。
“我要是袁绍,我也得被这麒麟三子气病。”
郭嘉划掉中间的小人,在冀州西部划了两条直线,
“黑山军这几日的动作愈发频繁,需得提防一二。”
站在顾至身侧的荀彧忽然出声:
“袁氏内部乱成一团,人心浮动。可借机写一封信,让张燕接受招安。”
郭嘉顺势划去冀州西部的小人:
“若黑山军背弃盟约,向我方投诚,袁绍指不定会再次吐血,从此一病不起。”
夏侯惇道:“张燕此人,心思难测,寻常的劝降之语,怕是不能说服。”
荀彧抬眸,看向坐在上首,久久没有表态的曹操:
“彧愿自请为使,劝降张燕。”
顾至蓦地看向荀彧,又将目光转向曹操:
“……臣愿领兵,沿途护送。”
戏志才淡声道:“臣亦可前往。”
落在最后的郭嘉差点没稳住脸上的表情,当即一脸严肃地表态:
“我也去。”
曹操原本还在因为袁绍重病吐血的事而沉郁,见手下谋臣如拔萝卜似的一个串着一个,成群结队地自荐,仿佛要结伴出去郊游,差点没被气笑。
“只是劝降一个张燕,何必出动这么多人?”
曹操的目光最先落在荀彧身上。
文若明察而坦荡,由他去劝降,自不必担心什么。
目光毫不犹豫地右转,落在顾至身上。
……罢了,他不做这个恶人。
曹操的视线再度偏转,落在戏志才的身上。
志才前些日子似乎身子抱恙,面色不佳。据医丞所言,志才久病孱弱,应当多多出去走动,不可因案牍而操劳。
想到这,曹操再度移开目光,看向最后一人。
曹操笃定地开口:
“奉孝,你留下。”
郭嘉:“?”
第二日,顾至坐在马背上,即将领军出发。
荀彧与戏志才同样上了马,三人身后顶着一道哀怨的目光,如有实质。
荀彧无法忽略好友的怨念,牵引马头,转向身后:
“奉孝若是有话想说,尽可倾吐。”
“奉孝若是觉得无聊,”
顾至笑了一声,毫无同情之意,
“可去找祢衡凑个对,打发打发时间。”
郭嘉眼角微跳,无动且拒:
“不如让祢衡与明远同去,也可在路上解一解乏。”
让祢衡一起上路,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此行是为了劝降张燕,而不是让张燕感受祖安的关怀,继续与曹操为敌。
最终,这支军队就这么顶着那道幽幽的目光,整装上路。
前往太行山的这一路并无波澜。
当这支队伍抵达目的地,顾至击落飞来的箭矢,在一众警惕、戒惧的目光中表明了来意。
张燕正巧在寨中,他命人将其他人阻拦在外,只允许三个使者入内。
张燕的视线短暂地在戏志才的面上停留了一瞬,投向旁边的顾至。
“他气消了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房内的其他人不知所云。
唯有顾至与荀彧听懂了其中的含义,同时沉默。
当初,在守卫东郡的时候,顾至曾让张燕帮忙给荀彧带两句话,其中一句,正是“气消了吗”这四个字。
那时顾至还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如今他与荀彧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再从张燕口中听到这四个字,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之感。
顾至瞅着张燕的脸,见他一脸严肃,不像在调笑,反而带着正经的关心,心中的怪异之感更甚。
见顾至久久不答,张燕不再询问,准备换个话题。
从一开始,张燕就把“气消了吗”当成一个暗号,只是因为他不认识荀彧,不好当着对方的面透露更多内情,只好用这个“暗号”指代。
顾至不回答,他也只当顾至谨慎,不肯让第三人知晓,没有多想。
哪知,就在张燕准备岔开话题的时候,从进来那刻开始就保持沉默,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戏志才,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所以,‘他’气消了吗?”
顾至:“……”
他缓缓转头,正要打量戏志才的神色。
却见戏志才并没有看他,只将目光锁定另一侧的荀彧。
顾至:……
看来是瞒不过了。
虽然客观上已经知道瞒不过,但在主观上,顾至不想在这个时候展现如此个人的话题。
他望着上首的张燕,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
“将军应当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张燕坐正上身,收起面上的漫不经意:
“理由?”
只这么一支十几人的队伍,深入太行山腹地,自是为了招安而来。
袁绍连番出昏招,张燕早已生出割席之心。
但既然是招安谈判,自然得先看看曹操这方的诚意,无论如何,他都要为自己与手下的士兵谋求最大化的利益,不能先一步表现出投效的心思。
面对张燕的询问,顾至没有立刻回答,只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人。
这次肩负使命,前来游说的使者是荀彧,他可不能越俎代庖,喧宾夺主。
张燕的注意力,也因此再度回到那个清雅而陌生的青年身上。
荀彧知晓顾至的打算,上前一步,从容一礼:
“今时不同往日,若将军不尽早做出抉择,贵寨来年的仓廪,将颗粒无存。”
第138章 袁绍病故 “他待人极热,却又待人极冷……
要是在往日, 张燕一定会嗤笑不已,当面嘲讽一句“你们这些当谋士的,是否都爱危言耸听”。
然而, 如今的他只是沉默不语,对荀彧的告诫几乎无力辩驳。
随着各州逐渐恢复秩序,各个城池的守卫逐渐加强,黑山军这两年已很难从富户、官署手中抢到粮草。
他们倒是能纵马冲进乡里抢夺,可一来, 普通农户并不会在家中存留多少粮食,二来,除非迫不得已, 张燕实在不愿这么做。
黑山军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农家出身, 如果他们也去劫掠农户, 又与压迫他们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因为“主业”低迷, 日子不好过,黑山军这两年只能在山上种一些好养活的粮食蔬菜,勉强果腹。
眼见寨子里的猛将一个个饿瘦了不少, 饭量最大的李大目半夜饿得狠了,举起草鞋就往嘴巴里塞。张燕不得已, 只得带着部队出山, 通过伏击曹操一事, 从袁绍那换来了大量粮食,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窘迫的回忆涌上心头,张燕不愿泄露分毫, 只可有可无地回复:
“愿闻其详。”
荀彧没能从张燕脸上看出异样的神态,但张燕刚才那短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停顿还是让他确认了心中的猜测,明白张燕此刻的内心远不如他表面那般平静。
“伊尹‘五就汤五就桀’, 何也?正是应时势之变,济民谋利之举。将军守一山之地,是为了替麾下的兵士谋求生路。落草为寇是如此,与袁绍结盟亦是如此。”
荀彧没有点破张燕的窘迫,只是顺着张燕的意,说着规劝之语,像是并未看穿山寨内的实际境况,
“袁绍无用人之能,更未把将军视为真正的盟友。将军当早日弃暗投明,应势而为才是。”
荀彧这两段话看似平平无奇,却道出了张燕最在意的两点。
一是袁绍不可与之相谋,二是曹操会对他不计前嫌,予以重用。
张燕不认为自己先前的决策是错误的。但他算准了局势,唯独没算准袁绍的不靠谱。
袁绍若只是不靠谱,那倒也罢了,他本就没对盟友抱有太大的希望。可荀彧偏偏指出了他最在意的一点,那就是袁绍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不曾把他当做真正的盟友。
就算他继续和袁绍联手,只怕日后也很难从袁绍手上获取粮食。袁绍一旦缓过气,势必会与他翻脸。
而曹操……
张燕想着自己带着部将重伤曹操精锐,射伤曹操与夏侯惇的旧事,心中不免忧心忡忡。
荀彧以伊尹为例,既是劝说,也是安抚,暗示曹操会对他既往不咎,让他不用担心。
可即便得了荀彧的暗示,张燕又岂会真的不担心?
“我倒有伊尹之志,只恨人笨力薄,难以为继。”
荀彧对张燕的顾虑心知肚明,并袖一礼:
“将军不妨听我一言……”
……
曹营。
主帐附近,曹昂拦下疾行的侍从。
“何事如此匆忙?”
那侍从正步履匆忙地往外走,急着去寻疾医。冷不丁地被曹昂拦下,他定了定心神,恭敬地回复。
“司空犯了头风病,正要去请医丞。”
曹昂闻言,目中露出少许担忧。
“司空昨日又没睡好?”
侍从只说了句不知,将头埋得更低。
见此,曹昂没有再问,来到主帐前,在守卫通禀过后,掀帘而入。
营帐被酷暑闷出些许热气,带着天麻的清苦气味。
帐内的潮热让曹昂不由皱眉。
他想散掉帐内的热气,又怕风吹入帐内,加重头痛。短暂权衡后,他及时放下帐帘,趋步入内。
“听闻阿父头疾复发,可要回城?”
帐内的光线略有些暗淡,曹操依靠着木榻旁的矮几,头上绑着布带,看起来精神不佳。
“无足轻重的老毛病罢了,何至于回城?”
曹操按着额心,倦怠地问:
“几时了?”
“回阿父,正是申时四刻。”
曹昂为曹操披上一件外袍,在他身侧坐下。
曹操又问:“袁本初那边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想到不久前收到的情报,曹昂神色微顿,抬头望着曹操,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曹操对长子极其了解,见他如此反应,已是猜到了几分:
“子脩有什么话想说?”
“阿父这几日……可是在为了袁世叔而挂心?”
曹操不由蹙眉:“莫非他真的不大好了?”
这似是而非的态度,让曹昂无法从他的表情与话语中分辨出真正的想法。
曹昂从怀中取出一块折好的缣帛,递给曹操。
曹操展开缣帛,粗略地看完上面所写的文字,将缣帛随手丢在一旁,再次摁揉眉心。
这封传递军情的缣帛上只写了两件事。
一是袁绍手下,包括张郃在内的多个将领背叛,烧毁了粮车,想要投到曹操帐下。
二是……袁绍得了积聚之病,腹中长了痞块,气肥血溢,怕是命不久矣。
想到袁绍的父亲袁逢当年也是腹部长了硬块,没多久就呕血身亡,差不多也是袁绍如今的这个岁数,曹操的心情愈加沉重,久久难言。
他与袁绍这几年因为割据之事相争,彼此之间互不相容,已到你死我亡的境地。
可他们也曾是莫逆之交,共处多年,在乱世中守望相助。
最具威胁的劲敌即将病故,曹操本该为此而高兴。但此刻在他心中盘桓的,并非喜悦,而是怅然而复杂的心绪。
营帐中的沉默久久徘徊。
曹昂见父亲真情实意地露出了几分伤感的神色,片刻后,斟酌着开口:
“这积聚之症,虽然难治,但或许……并非没有治愈的希望。”
曹昂想起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左慈,想到他那高超的医术,心想,或许以左慈的医术,真的有可能治好袁绍的顽疾,
“阿父先前服用的,对克制‘头风病’极为有效的汤剂,正出自左仙长之手。若我们能请来左仙长……”
曹操打断他的话:
“左慈此人性格古怪,行踪飘忽不定,你未必能请到他。何况,你三番两次地相求,怕是会惹了他的厌烦。”
曹昂一怔,转而道:“听闻我们谯县有一位神医,姓华名佗,亦是医术高绝……”
曹操再次打断:
“乡间匹夫,岂能比得过官府征辟的疾医?袁本初乃四世三公之家,又是三州之主,手下医者不知凡几,何须你来操心?”
营帐的帘门严严实实地将刺眼的日光挡在帐外,曹昂却在此刻感到了少许眩目,好似有煌煌之光灼伤了他的眼。
“或许,阿父可以修书一封,让袁世叔注意休息,切勿操劳。肝腑之病,最忌讳劳累,若袁世叔能少费一些心神……”
“此事莫要再提。”
曹操按着额角,现出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示意曹昂退下,
“出去吧。”
曹昂迈着沉重的腿走出营帐,夏日的艳阳照入眼中,迫使他抬手,遮挡眼前的亮芒。
他不明白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这几日,他的父亲分明在为袁世叔而感伤,几日难以入眠,甚至因此而犯了旧疾。
可当他向父亲提议寻找神医,为袁世叔寻找缓解病情的办法……竟得到了回绝。
一丝寒意涌上背脊,七月的炎炎夏日,却让曹昂浑身发寒。
他时而想起母亲的话,时而想起顾至若有所指的提醒。
“你父亲此人极为矛盾,他待人极热,却又待人极冷……”
“大公子与主公……自是不同。若哪日大公子与主公别无二致,这一布袋的桃脯,我只怕再也吃不下了。”
带着浑噩的脚步,曹昂心事重重地回到落榻的营帐。
他没有吃晚饭,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月光顺着缝隙照入的那一刻,他骤然起身,点亮一盏油灯,取出一块白帛,在简陋的木案边书写。
[世叔敬启……]
他将积聚病不宜劳累的禁忌全部写在信上,又把他所知晓的几个神医一一罗列,把姓名、地址详细地写清。
第二日,他悄悄派人送出书信,始终吊在心头的重负终于减轻了些许,却还是沉甸甸的,难以忽略。
过了十几日,曹昂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同样写在缣帛上,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多谢。望保重,勿让旁人知晓。阅后即焚。]
缣帛的底下还用小一号的字写了一句话。
[宜早些为自己图谋,勿感情用事,勿信任何人。]
曹昂知道这封信是袁绍寄来的,可他不明白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按照信上所说,悄悄烧毁缣帛,只将上面的内容默默记在心底。
又过了半个月,前去劝降黑山军的队伍平安折返,张燕亲自带着黑山军的主要首领前来拜见,被曹操封为平北将军。
建安六年七月,曹操联合黑山军与并州军,攻占冀州腹地。
同年八月,袁绍因积劳成疾,腹中痞块聚积,病情加重,不治而亡。
袁绍死后,幽、青二州分别由袁谭、袁熙分别继承。袁尚失了冀州,独木难支,逃往辽东,欲依附于公孙度之子公孙康,却被公孙康所杀。
刚回到曹营的顾至还未把席子捂热,就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他看着神色有些不对劲的曹昂,试着询问:
“大公子来找我,是有事相询?”
曹昂在他身侧坐下,接过递上来的一杯水,倒了声谢。
他捧着粗糙的陶杯,没有饮用,也迟迟没有开口。
顾至耐心地等着,没有分毫的不耐。
他晃动着褐黄色的陶杯,看着杯中变化的波纹,好似别有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旁终于传来一声略显沉抑的低语。
“先生认为,我阿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139章 共谋 曹操沉默,大为不解,且深受震撼……
顾至放下陶杯, 望着曹昂的脸,认真端详:
“大公子,发生了何事?”
曹昂侧对着帐门, 扶着陶杯的手用力过度,隐隐泛白。
像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像是顾虑着一些事,顾忌着“子不言父之过”的避讳,曹昂久久没有开口。
顾至便也继续等着, 不曾催促。
片刻,曹昂面上的挣扎之色褪去。他向顾至讲述曹操与袁绍的旧事,说起那一日曹操毫不犹豫的回绝。
“自我有记忆以来, 阿父便与袁世叔、张世叔最为交好, 时常把酒话事, 抵足而眠。”
曹昂口中的袁世叔与张世叔, 指的正是袁绍与张邈。
“张世叔去世的时候,阿父未有任何反应。而袁世叔……”
曹昂话语一顿,
“前些时日, 袁世叔病重。我见阿父忧悒难解,想为袁世叔延请神医……”
顾至听完曹昂的叙述, 猜到他的心结所在, 无声喟叹。
“大公子为此而困惑, 正因为大公子与主公不同。”
对于“曹操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个难以表述问题,顾至并没有回答。
他先是以宽慰的语气,帮曹昂稍稍平定剧烈起伏的心绪, 而后抛出疑问。
“倘若坐在主公之位的人是大公子,当遇到敌方主公——你的旧识病重的情形,大公子会如何处理?”
不期然地, 曹昂想起一道绰然的身影。
在自己幼时跌倒时,那道身影撩袍蹲下,向自己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朝着一旁笑道:
“孟德,你这孩子可比你小时候皮实。”
迷蒙的画面骤然一转,变作一张冰冷的缣帛。
[望保重。]
曹昂几乎不曾思考,张口即答:
“自是为他延请名医,治好他的病症。”
“若敌方主公治好了病症,敌军士气大振,使你陷入兵败沦丧的危机,可会后悔?”
曹昂一怔。他没有再贸然回答,低头思忖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泰然而坚定。
“那便是我技不如人,并非我救他之过。”
“哪怕因此获得异样的注视,如宋襄公那样被旁人耻笑,被自己这方的人责怪?”
“这并非宋襄公之仁,”
曹昂摇头,
“我只希望自己能够无愧于心。”
他并不是像宋襄公那样,因为所谓的仁义而对敌军仁慈。他所顾念的,唯有过去的情谊。
在战场上,袁绍是曹氏的大敌,对战的时候自然不该手软。
可,即使袁绍已成为他们的敌人,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并不会消失,过去的情谊也不会因为立场而化作飞灰,他仍然记得曾经扶起自己的那双温暖的手。
“为人处事,理应公私分明。为袁世叔寻找神医,乃是我‘私下’的行举,是我个人的所愿,并非因为私情而枉顾公事。”
曹昂的神色愈加坚定,仿佛随着内心的剖析,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我不曾因为个人的情感而妨碍公家的利益,不认为这是错误的行为。若是视情义于无物,与走兽何异?”
全然不顾地展现内心的想法,直到话赶话地说完,曹昂才意识到自己的最后一句有些不妥,疑似打中了老父亲。
碍于孝道,曹昂略有几分不自在,正要再说几句话,稍作描补,就听到来自顾至的新一轮提问。
“若个人情义与大业相违背,又当何如?”
曹昂这才意识到,顾至之前的询问并不是为了宽慰,也并非为了解惑而盘根问底。
他的这些问话,似乎另有玄机。
“先生的意思是……?”
顾至压低声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毫不遮掩地问出了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若是大公子今后想要成为万乘之尊,君临天下,而旧臣们纷纷阻挠……”
当啷一声。
陶杯落在地上,里面的清水撒了一地。
曹昂像是脚下安了助跑器,从席上猛然弹起,惊慌失措地后退数步。
顾至望着他大惊失色,仿若被人非礼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
“只是一个假设,大公子何必如此惊慌?”
曹昂惊魂未定,却不敢回到原位:
“这个假设万万不可,绝不可提及。”
顾至收了些许笑意:
“大公子今时觉得不可,未必将来也觉得不可。纵使大公子始终留有初心,始终认为不妥……真正的话事人,未必如你所想。”
“真正的话事人”指代的正是曹操。
曹昂品出顾至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心中一突,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蹦得比先前更快。
“这……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顾至道,
“世祖最初,亦是向‘更始帝’称臣。”
现在不可能,不代表有条件的时候不会出现。
曹昂终于平复了凌乱的心跳,坐回原位。
回想着曹操的处事作风与脾性,结合曹操对袁绍的态度,曹昂心中一冷,也终于明白顾至为何有此一问。
“我不知将来会如何……但我不愿见到以私废公之事,更不愿因为个人的私欲,抛却过往的一切情谊。”
比起因为个人情感而枉顾大局的行为,更加可怕的,是纵容个人的私欲,将过去的信念、旧情,乃至过去的自己,全都踩在底下。
“若到那时……”
所有的话语都被压在喉咙口,模糊得难以辨认,却又格外笃定。
“我定会竭尽所能,极力制止。”
曹昂略去了首尾的代指,但不管是他还是顾至,都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这一刻,他们像是在无形中立下了一个约定,达成了某个共识。
“欲平祸乱,先要备好锋利的刀刃。大公子还需磨刀……才有从心所欲的机会。”
曹昂颔首,捡起陶杯,拂去上面的尘埃。
“今日多有叨扰。”
曹昂恢复寻常的音量,将陶杯放在木案上。
临走前,他似是有些迟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了一句。
“如今的先生,无论是神态还是行止,都与荀侍中相仿。想来……长久的相处,确实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些事。”
这年头还没有什么“夫夫相”的说法,曹昂这话听起来就是随口一说,像是想到初见时顾至冷僻离群的行止,因为巨大的改变有感而发。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听在顾至耳中,不免多了一些更深层的含义。
直到曹昂离开,顾至还在想“夫夫相”这个问题。
他不曾察觉自己与文若的行事有什么趋近之处……倒是饮食方面,因为总是在一起用饭,两人吃饭时的习惯与先后次序已调节一致,连吃饭的速度也相差不离。
这个问题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插曲,很快就被顾至忘到脑后。
曹操已占领冀州,下一步要向幽州进军。
远在幽州的袁熙派人迎回袁绍的尸骸,找了一个叫陈琳的文官,写了一篇檄文痛骂曹操。
曹操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找来谋士团,共议策略。
“袁熙与乌桓勾结,想要借乌桓的兵力对抗我军。比起在青州驻军的袁谭,我军应当先行征讨袁熙,以免乌桓蹋顿的军队在北部为祸。”
荀彧不疾不徐地分析战局,陈列敌我双方的优劣,为曹操提供攻敌的思路。
一旁的郭嘉顺势补充:
“乌桓首领蹋顿,骁勇善战,野心昭彰,定会借机生事。然而此人远居北地,只知骑射,不通布阵,更无远见之能。”
“他自持地远,只当袁熙是供他操作的剑柄,对自身营地的防备反倒轻忽。若要向北征伐,或许可借道绕过幽州诸城,卒然击之,先讲蹋顿斩于马下。”
曹操缓缓颔首,看向一语不发,仿佛若有所思的顾至。
顾至像是没有察觉曹操的视线,仍然沉默地坐着,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模样。
但这份沉默终究只是错觉,会后,顾至单独求见曹操,
“幽州之北极为严寒,不适宜体弱之人。”
顾至的神色前所未有地肃重,令曹操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躯。
曹操以为顾至口中的“体弱之人”指的是自己,他又要花式推拒领兵的权力。
哪知,顾至完全不曾提及自身,只报出了另外三个熟悉的名字。
“奉孝,志才……以及文若,当在冀州镇守,以免士兵复叛。”
听到这三个名字,曹操眼中的凝肃化作了无言。
戏志才确实身子不佳,曾经孱弱的模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如今好转了,也依然让曹操心有余悸。
郭嘉……虽然看不出身体有什么问题,但他看着确实有些瘦削,行军路途容易体力不济,每次寒潮都会罹患风寒,也勉强当得上一句体弱。
可最后冒出的荀彧是怎么回事?
顾至口中的体弱,指的是十多年来从未生过病,从小精于骑射,狩猎之时能轻松拉开军中的长弓,虽然不擅长搏斗但也能轻松撂倒寻常匪盗,有春秋士风的荀文若吗?
曹操沉默,大为不解,且深受震撼。
如果身体健康,从不生病,体格坚实的荀彧都算“体弱之人”,那他这个经常头痛的主公又算什么?
顾至当然看懂了曹操的眼神,但他丝毫不因为自己夹带私货而发虚。
“军中另有一位体格健硕、智谋超群的少年人,可为主公出谋划策。”
曹操当即被转移了注意:
“是何人?”
“司马懿。”
第140章 绑上贼船 “明远向来喜欢与人玩笑,二……
曹操努力回忆了许久, 着实没想起这司马懿是哪一号人。
他斟酌着询问:“这司马懿……莫非是河内豪族司马氏的族人?”
“正是。”顾至回答道,“他正是前任京兆尹——司马建公之子,司空掾属司马伯达的二弟。”
“原来是建公之子, 伯达之弟。”曹操恍然。
一说起司马建公,司马防,曹操便知晓了司马懿的来历。
当初曹操担任雒阳北部尉,正有司马防的一份力。
“建公的举荐之情,孤铭记于心。”
曹操感慨着往事, 对司马懿生出浓厚的期待,
“只是建公的二子,怎么会在军中?”
这次出征, 司马朗并未随军, 他的二弟却出现在军中, 这不免让曹操心中生疑。
“这位司马家的郎君与二公子交好, 时常伴于二公子身侧。”
听到这,曹操才想起他的二子曹丕曾向他汇报过这件事,说要带人随军。
只他当时并不在意, 没有仔细过问,只让属下核查了这些人的身份, 确认没有问题才将他们放行。
“来人, 到二公子帐中, 将这位司马郎君请来。”
曹操一声令下,士兵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一头雾水的司马懿进了主帐, 每一步都踩得极为谨慎。
“见过司空。”
衣袂垂落,向前并袖。
司马懿行了一礼,低着眉眼, 看起来木讷且老实。
曹操一瞧见司马懿,眉峰便微不可查地收紧了几分。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打量着司马懿的面相。
曹操不懂相面之术,但他多年任官、征伐,自有一套认人的本领。
他从表面木讷的司马懿身上看出了一些异样,却隐而不发,只笑着与司马懿叙旧。
“我与你的父亲算是旧交,你又与丕儿交好。你尽可松快些,把我当做你的叔父,不必如此拘束。”
“是。”
司马懿一板一眼地行礼,直到又一个晚辈礼结束,他才拘束地起身,在曹操的下首坐下。
他没有抬头去看营帐中的其他人,更不曾与曹操对上视线,就那么不通世故地坐着,像是一块朴实无华地木雕。
司马懿没有问曹操为什么叫他前来。但他的眼角一直突突乱跳,莫名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只这一个照面,曹操就改了主意。
他没有继续与司马懿寒暄,转过头,与顾至商榷征伐的事项。
被晾在一边的司马懿安静地坐着,看似在等待曹操的吩咐,实则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两人的对话上。
两人的谈话让他收集到一些情报,也让他内心的不安愈加深重。
司马懿看不透曹操的用意,更猜不到曹操接见他的理由。
如果是为了拉拢河内司马氏,他的长兄司马朗已经是曹操的僚属,没必要从他这个毛头小子身上下手。
如果是因为曹丕……
司马懿开始反思自己这几年是不是有什么事做得不妥,惹了曹操的注意。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那边的曹操像是终于想起他的存在,重新将话题转到他的身上。
“此次远征幽州,二郎可愿一同前去?”
二郎这个称呼既熟悉又陌生,司马懿缓了片刻,方才意识到曹操口中的二郎指的是自己。
比起这个亲近的称谓,曹操这句话的含义更让他觉得惊怵。
什么叫“可愿一同前去”?他究竟什么时候招了曹操的眼?
心念急转,司马懿仍木着脸,没有露出分毫异常。
他停顿了片刻,适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与二公子投缘,愿与二公子同往。”
他刻意将这句话往“陪同曹丕”的方向理解,既是应对也是试探。
然而,司马懿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已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个雪球即将迎面砸下,让他为之寒颤。
“丕儿他有其他事要忙。”
曹操没有遮掩,径直推翻了司马懿的试探,
“我常听伯达夸你聪颖过人,善谋善断。正巧,此次战役,孤身边还缺一个出谋划策的幕僚。二郎可愿随军北上,为孤出力?”
司马懿与他的兄长早已达成共识,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司马家只会让司马朗站在台前,为曹操出力。
所以,司马懿知道他的兄长压根不会主动向曹操夸赞他的本领,更不会做出类似举荐的行为。
可偏偏,他不能反驳曹操的谎话,只能默认这个说辞。
这个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司马懿没有时间细想对策,只能用万能的装病大法推拒。
“说来惭愧,在下胆小如鼷,一到战场便会犯病,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不知为何,这句话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曹操陷入诡异的沉默。
他缓缓转头,看向一旁仿佛没事人一般的顾至,眼中更多了一分怪异。
顾至揣着手,完全没把曹操的这一眼放在心里。
司马懿这装病的行为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因为曹操在司马懿心中的魅力值只有负五,让司马懿提不起投效之心,宁可在床上瘫着也不愿去曹操帐下当个摸鱼的小官。
若是以往,顾至八成会蹲在一边看好戏,任凭司马懿发挥。
然而这次的幽州之战至关重要,顾至暂时摸不透司马懿的目的,不想把这么一颗定时炸/弹放在看不见的地方。
就算司马懿那“风痹”的病症装得再像,他也要把司马懿抗上战场。
司马懿装作恭顺惶恐地垂眼,没有直视曹操。但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关注着曹操的动向,第一时间便察觉到曹操偏头的动作。
曹操在看那个姓顾的幕僚?为什么?
一时之间,司马懿脑中闪过种种阴谋,令他紧绷的下颌愈加收紧了几分。
“承蒙司空厚爱,只怪在下怯懦无能,经不起风浪。若因为在下的病症,误了司空的大事,懿万死难辞其咎。”
司马懿说完,上首迟迟没有反应,他不由屏住呼吸。
稍远处的所在,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司马郎君所说的‘病症’,是不是这样?”
司马懿闻声抬眼。
视线的中央,那个叫顾至的幕僚缓缓起身,忽然捂着胸口,轻飘飘地倒向一侧。
司马懿:“……?”
站在曹操身后的典韦提前接到指示,抬起右手,稳稳地扶住顾至,不让他栽倒。
“多谢典将军。”
顾至顺势站直,看向蓦然无言的司马懿。
“小郎君且放心,似你我这般时常犯病的人,主公早已见惯,应对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他像是没有察觉到司马懿的紧绷,继续用着听似友善的语气,缓缓开口,
“就算战场上犯了病,嘴皮子也能动一动。小郎君只管替主公出谋划策,至于剩下的——比如你那僵硬得无法动弹的身子,自有魁梧的将士帮你扛回营帐,郎君只管放心。”
顾至刚才的言行,那不走心的装病之举,几乎是直白地点破司马懿的用意。
司马懿不曾见过顾至的名场面,不知道他刚才是在“本色出演”,只以为他是受了曹操的嘱托,故意截断装病这条路,逼着他效力。
面颊因为紧绷显出了几分怪相,如狼般锋锐的瞳眸紧缩了一瞬,被强制恢复镇定。
司马懿怎么也想不通,这曹操到底是哪根筋搭得不对,非要让自己当他的临时幕僚,给他出谋划策?
安坐在上首,岿然不动的曹操无从探知司马懿心中的腹诽,更不知自己替某人背了黑锅。
他纵容地欣赏着顾至的表演,心想,凡事利弊共存,果然如此。
过去的他一看到顾至装病就觉得头痛,如今,这极为不走心的装病,接连两次让他看不过眼的人吃瘪,曹操像是大夏天灌了两碗冰镇的井水,从里到外透着舒爽。
“明远向来喜欢与人玩笑,二郎莫要介意。”
曹操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在借着顾至敲打过司马懿后,他唱了红脸,既给司马懿一个台阶下,也算是替自己人开解,以免司马懿记恨。
“我只欣赏二郎的才略,若二郎另有考虑,确实不愿随孤出征,孤绝不勉强。”
司马懿还能说什么?
说是“绝不勉强”,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原本可以借病逃脱这次的征辟,要知道,装病可是汉朝士人拒绝出仕的万金油。
然而,前有顾至目标明确的表演,后有曹操看似宽容,实则充满暗指的“退让”,司马懿不可能再走装病这一条路,至少这次不能。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司马懿如果再不答应,那就不是礼貌地推却,而是要与曹操结仇了。
他不想为曹操效力,但他更不想与曹操结仇,给家族带来祸事。
“懿何德何能,”
司马懿做出惶恐的模样,只自谦了半句,便应下此事,
“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只是……在下才薄识浅,甚是惶恐,深怕辜负主公的信重。”
曹操笑着安抚了几句,司马懿只能被动陪同,一起营造着君臣相得的假象。
顾至成功地把司马懿强行绑上征讨幽州的大船,但让他觉得遗憾的是,被他归为“病弱”行列,不宜出征的荀彧,最终还是跟着大军一起向北,未能留在冀州。
这既是曹操的命令,也是荀彧自身的意愿。
“若让阿漻独自随军远征,我如何能安下心?”
夜晚,与他同帐的荀彧坦然直言,
“何况,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建安六年九月,曹操率领大军抵达幽州,与袁熙与袁氏旧部开战。
乌桓王派了一支骑兵,援护幽州,欲两面夹击。
双方作战,各有胜负。但在袁熙、蹋顿看不到的地方,一支轻装简车的军队沿着桑干河北上,抵达乌桓的侧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