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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诱饵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郭嘉向曹操献上“轻装简兵, 奇袭乌桓”的计策后,便回了营帐,舒舒服服地睡了个饱觉。

    他准备养精蓄税, 用最好的脑力与精力应对接下来的战役。

    结果,一觉醒来,主公不见了。

    一起消失的不仅仅是主公,还有他的两个好友,以及半数军队。

    郭嘉在营地转了大半日, 终于见到了一个熟人。

    “大公子。”

    曹昂停下步伐,转向身后。

    不等郭嘉开口询问,他就从怀中取出一物, 往前递送。

    “郭军师, 这是顾军师让我转交给你的信件。”

    郭嘉接过布囊, 没有立即拆开, 只慢悠悠地磨着牙:

    “这是不是明远的主意?”

    曹昂想到顾至临行前的嘱托,见郭嘉的反应与顾至的猜想分毫不差,他的眼中多了一分笑意。

    他将顾至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郭嘉听, 也将他逗弄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顾军师说,‘轻装简阵, 秘密赶路, 趁其不备’分明是郭军师的主意, 与他何干?”

    秘密赶路确实是他的主意不假,但他口中的保密对象可不包括他自己。

    郭嘉几乎要被气笑。他猜想顾至大约是出于一些顾虑,不愿让他参与乌桓之战……再结合顾至往日的殊异之处, 郭嘉心中有了些许猜想。

    猛然燃起的怒火还未扩散,就已熄灭。

    郭嘉打开布囊,取出里面的尺素。

    ——若冀州生乱, 当由奉孝挽回危局。

    这裹着糖衣的石子让郭嘉愈加确认心中的猜测。

    他正要收起信件,却发现尺素的背面还写了一句话。

    ——若阿兄震怒,还望奉孝多多相助。

    郭嘉:“……”

    郭嘉实在不想接这个活。但他想到戏志才以往做出的“丰功伟绩”,终究认命地叹了一声。

    当郭嘉找到戏志才,后者正坐在帐中休憩。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郭嘉看不出丝毫不愉快的痕迹。

    “想来志才对此早有预料,只有我一人蒙在鼓中。”

    郭嘉再次叹了一声,选了个宽敞的位子坐下。

    “左右无事,我也在帐中坐坐,打发打发时间。”

    被打扰了休憩,戏志才并不着恼。他从枕边取来一卷竹简,一边翻阅,一边漫不经意地开口。

    “那郭图在狱中闹了好几次,要求见你。”

    郭嘉不由摇头:

    “见了我也没用,他犯了主公的大忌,若非主公无暇处置他,怕是……”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人:

    “祢谏史官复原职,回返许都向陛下复命,真是可喜可贺。”

    这个喜,自然喜在曹操。

    对当事人祢衡和刘协来说,恐怕就没那么愉快了。

    郭嘉望着帐外透入的光线,估算着冀州到乌桓的行程。

    “只愿此次……能一切顺利。”

    ……

    曹操的军队没有携带多少辎重,也没有携带粮车,只让每个将士背着足够的干粮,以最快的速度行军赶路。

    乌桓多游牧,定期迁移住所,部落之间彼此帮助,但并不紧密。

    柳城水草丰茂,是乌桓最为重视的牧地。

    曾获得袁绍的板授,被册封为单于的蹋顿就与他的部族在柳城盘踞。他们也是乌桓部族中最大的威胁。

    曹操的大军日夜兼行,花了十多天,终于抵达柳城附近。

    虽然在计划的时间内抵达目的地,但曹操没有贸然进攻。

    他将军队驻扎在平冈,先是派斥候查探地形,又找了一个并州出身的将领,让他伪装成商户的模样,到城内打探消息。

    派出两队斥候后,他自个儿也没闲着,召集了主要将领与谋士,聚在一起开会。

    司马懿也在被召集的人员名单内。

    因为吸取了先前的教训,他不再用木讷少言作为自己的保护色,而是在不更改初始印象的基础上,尽可能地表现得中规中矩。

    他不想让曹操觉得他敷衍,因此得罪曹操,同时,他也不想表现得太过出头,招了旁人的眼。

    这中间的度被司马懿掌控得极好,却也让他疲累不堪。

    在攒动密集的人影中,司马懿悄无声息地将目光转到顾至身上。

    在排除了一些错误的可能性后,他已初步确认,曹操忽然召他当谋士并不是因为心血来潮,也不是因为司马朗和曹丕的缘故,大概率是这个顾至。

    这个认知让司马懿更为不解。

    他把自己过去的经历与人际关系挖了八百遍,也没找到能与顾至交汇的地方。

    他找不到自己被顾至举荐的理由。

    得不出的答案始终如阴影一般盘旋在他的头顶,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寝。

    直到两次会议后,司马懿向军中的主簿旁敲侧击,意外得知顾至曾教曹丕练剑,一教就是多年,算是曹丕的半个老师,他才恍然。

    这个叫顾至的幕僚,应是为了替二公子曹丕经营人脉,刚好让他倒霉地凑上。

    找到了能说通的理由,司马懿不再焦灼,对顾至的警惕亦放下了些许。

    但他的心中仍然抱着疑虑,总在暗处打量顾至的行止,要将他的一言一行看透。

    连着观察了好几天,司马懿始终没法确定顾至的脾性与弱点,倒是莫名其妙地接收到荀侍中的打量。

    司马懿只当自己的视线引来了这个敏锐之人的怀疑,并未多想。

    为了避免被当成另有所图的细作,他只得暂时收敛,继续在军帐中担当可有可无的透明人。

    顾至并不在意司马懿的苦思冥想,也不在意他的忌惮与猜测。

    当听到荀彧让他小心此人,顾至连声应下,转头就把司马懿塞进了诱敌的那支队伍里。

    对于这个提议,曹操委婉地表示忧虑:

    “司马仲达心思极重,脾性不明。孤不知他接近老二有何图谋,诱敌之计事关重大,孤只担心……”

    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他怕司马懿使坏。

    不得不说,曹操对司马懿的初始印象极差。

    哪怕司马懿藏得再好,已接近“知天命”的年纪,眼光毒辣的曹操还是从他眼底偶尔露出的冷光中察觉到些许异常。

    和原著中一样,他觉得此人有狼顾之相,不可轻信。

    顾至知晓曹操的疑虑,没有说什么“此人善隐忍,不会在这次战役中意气用事”之类的话,不答反问。

    “当年,我与主公初识,亦是脾性不定,目的不明,主公为何没有将我赶走?”

    哪怕曹操已经猜到这话是为了给司马懿的事做铺垫,他还是被顾至直剌剌的描述激得失语。

    无怪乎顾至与郭嘉能成为好友,在某些方面,简直是如出一辙的言语无忌。

    “某些话本不该搬到台面上说,容易伤了彼此的感情,”

    曹操还没说话,顾至就已先一步地说出他的心声,

    “主公当时缺少刀器,自然不计较刀的锋芒。”

    顾至戳破了最后一层薄纱,将曹操最初的打算展露得明明白白。

    “如今,在这乌桓的战场上,脾性不定、目的不明的司马懿正是一把趁手的刀,主公可愿使用?”

    曹操听明白顾至的意思,眼中的光芒明灭闪烁:

    “此人当真有旁人难以企及的武略之才?”

    顾至只是道:“是与不是,主公一用便知。”

    曹操思忖了片刻,仍然蹙着眉。

    “看他这些时日的打算,怕是不愿泄露锋芒。”

    “生死险境,由不得他‘愿’或‘不愿’。”

    曹操展开紧皱着眉,缓缓颔首。

    ……

    自行军以来,司马懿一直谨慎地保持着“不出头”“不掉队”“不多事”的原则,只在必要的时候发布自己的见解,其他时候一概不会多嘴,更不会多问。

    所以,当曹操拔营除寨,命令士兵重新赶路,司马懿保持着一贯的沉默,跟在大部队的后方,没有一句询问。

    当曹操的军队一分为二的时候,司马懿没有在意。兵分两队,前后夹击也在他的构想之内,是正确的策略,并不稀奇。

    当他所在的军队再次一分为二的时候,司马懿猜想曹操的军队是想留出人马在附近支援,以防袁熙的军队在暗中埋伏。

    当司马懿所在的军队第三次一分为二的时候,司马懿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望着崎岖的山道,看着黑洞般幽深的山谷,仿佛看到一只吃人的野兽在暗中蛰伏。

    他忍不住询问领头的将领:

    “敢问将军,我们是要往哪里去?”

    领军的贾信早就收到顾至的叮嘱,见司马懿过来询问,他故意张了张口,迅速地别开头。

    “别问,跟上就是。”

    司马懿愈加肯定此行有异,他环视四周,疾步走到贾信身边。

    “将军,此路狭窄,山势陡峭,没有办法藏匿行迹。况且,这一处狭道正好暴露在对面山峰的视野之内。如果敌军的守卫站在对面峰顶,我们的行踪定会暴露。”

    贾信蓦然拂袖,恨恨咬牙:

    “你当我不知?军令如此,若不是……”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贾信立即闭了嘴,再不肯多说一句。

    哪怕贾信说得语焉不详,司马懿也已通过他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整件事的“全貌”。

    凌乱而失速的心跳再胸腔搏动,司马懿猜到这支军队的作用,简直想骂人。

    曹操到底是怎样一颗漆黑的心,竟让他平白到此地送死!

    极致的怒火拔高到顶峰,被司马懿强行压下。

    他左右环视,脑中飞快地想着对策。

    他岂能因为曹操的一时兴起而死在此处?这条窄道虽然危险,却并非十死无生,一定有活下来的办法。

    “将军年少有为,岂可牺牲在此处?”

    司马懿重新看向贾信,试着安抚这位领军的将领,

    “还请将军听我一言。”

    第142章 诱杀 最终的结果让曹操非常满意。

    就在司马懿竭尽全力, 积极求生的时候,另外几支军队绕过狐苏县,在柳城外的树林聚集。

    “此次行军, 乃破釜沉舟之举。定要夺下柳城。”

    曹仁命令士兵吃光身上携带的干粮,如果有吃不完的,就把剩下的干粮丢在林中,不许带在身旁。

    士兵们带的干粮本就不多,经过二十多天的赶路, 早已吃得七七八八,倒是没几个人有余留的。就算有人留下一些,也被身旁的人分而食之。

    在这个荒灾肆虐, 常有平民食不果腹的时代, 没人愿意浪费粮食。

    士兵们吃了最后一顿饱饭, 原地休息, 等待开战的信号。

    在树林的另一头,徐质也下达了相同的命令。

    等士兵们吃完干粮,徐质没有让他们原地休憩, 而是用排兵列阵的方式消食。

    无人注意的角落,顾至靠着一棵树坐着, 嫌树坚硬, 又挪了挪位, 往旁边人的身上靠。

    他调整了半晌,终于找到最舒适的位置。面颊贴着柔软的衣襟,只靠了一会儿, 就在无月之夜的笼罩下,产生了些许睡意。

    荀彧托着他的后背,为他遮去些许寒风。

    “距离开战还有一些时候, 明远不妨先睡一会儿。”

    “不妥。”

    顾至只靠了片刻,便不舍地起身。他怕自己真的会睡过去。

    如果是短暂的浅眠小憩倒没什么,万一进入深度睡眠,被迫清醒,容易降低判断能力,不如不睡。

    顾至起身,舒展筋骨,将腰侧的佩剑扶正。

    他猜司马懿现在已经发现异常,正一边想着对敌之际,一边在心底问候曹操。

    只要司马懿照常发挥,运用他的计谋,在山间与乌桓部族斡旋,拖住蹋顿的军队。

    他们这几支军队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攻占柳城,俘虏蹋顿的亲族,乃至蹋顿本人。

    因为坑的人是司马懿,顾至的良心活蹦乱跳,全然没有良心作痛的感觉。

    翠绿的灌丛发出沙沙声响,一个蓄着虬髯的青年拨开灌丛,朝两人的方向走来,正是徐质。

    徐质排完兵阵,前来向顾至复命。

    “全军已准备完毕,还请将军示下。”

    “子固且找一处蚊虫稀少的地方坐一坐,等司马仲达为我们传来好消息。”

    子固正是徐质的字。徐质再次行了一礼,从原路折返。

    从被曹操任命为将的那一天起,徐质就开始定期训练手下的士兵。

    经过几年的训练,他把顾至教给他的几种复杂军阵排演得极好,并且根据自己的见解,改编了几个新的变阵。

    这一回的军阵也由徐质排练,已提前做好了充足的训练,不再像温县时那样——因为过于仓促而徒有其型,在靠着出其不意,成功取下敌首军级后,为了不露出马脚,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撤退。

    当林中的蛙声渐停,传讯兵跨越山道,急匆匆地赶到驻军所在的地点,顾至转过身,向着荀彧递手。

    “该走了,文若。”

    ……

    当单于蹋顿收到前哨传来的急讯,他还在梦中舞刀弄棒。

    睡到一半被吵醒,他的心情堪比挖坟。

    “该死的公孙康,扰得我们不得安宁!”

    因为南侧有袁熙的军队挡着,蹋顿潜意识里认为曹操还在与袁熙干架,不可能特意绕了半个幽州来打他,只将今晚的变故当成老仇人公孙康的又一次骚扰。

    “这瘪儿子,本事不如他老子厉害,野心倒是比他老子还大。”

    蹋顿骂骂咧咧地穿好衣服,召集部落中的好手,前往城外。

    他击退了一支企图偷羊盗马的贼兵,甩落刀上还未干涸的血,还没把刀子擦干净,就听到哨兵再一次前来汇报。

    “不好了单于,北侧牧场又有人来盗马。”

    蹋顿又一次带着部曲前往剿贼。

    在盗马贼仓皇而逃,蹋顿的刀尖染上新的红色,还未收入刀鞘的时候,又有哨兵前来汇报。

    “不好了单于,对面山坡上又来了一队贼军,正朝着南侧的马场行进。”

    蹋顿大怒,提着刀的手攒得发白:“贼人在哪?”

    一刻钟后,蹋顿见到了司马懿所在的军队,冷笑连连:

    “将这些贼兵斩于马下,一个不留。”

    司马懿刚与贾信商量好对策,就见乌桓的部队气势汹汹地站在对面坡上。

    司马懿在心中骂了一声,再顾不得藏锋,扬声大喊:“疾行,莫要让他们追上!”

    贾信似摸似样地喊了一声“都听他的”,拔腿就往前面跑,跑得比谁都快。

    司马懿内心的骂人词汇已经全部周转了一遍。

    他带着这支百人的军队,沿着窄窄的山路疾跑,沿着溪石抵达这座山的乌桓士兵在后面追,如果这时候有人站在山岭,向下俯瞰,就能看到一副像是响尾蛇游动的奇异画面。

    拼命跑了半天,司马懿终于离开了窄道,来到一处缓坡。

    他带着士兵冲进林中,和蹋顿的军队打起了游击。

    蹋顿起初并不把这队贼兵放在眼里,但在几次交手后,他敛去面上的轻视,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这支贼兵不简单,不似普通的盗马贼。”

    但是这支军队的风格,也不像公孙康的士兵。

    “不好!”

    蹋顿神色大变,命令士兵立即折返,

    “这是声东击西的计谋,快回去!”

    他带着部曲回到柳城,却见柳城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样。

    蹋顿没有放下警惕,派自己的亲信进城查探一番。

    没过多久,他不放心,又派了一个亲信进去。

    大约过了小半刻钟,两个亲信先后折返。

    “单于,城内没有异样。”

    “单于,城内一切安好。”

    蹋顿不由松了口气,随即蹙眉。

    难道真的是他想太多了?

    经历了这么一遭,哪怕蹋顿仍然惦记那支奇怪的“偷马贼”,也不敢再带着大部队离开。

    “今夜都留在这,加强防守,避免柳城被人突袭。”

    蹋顿将强壮的军队留在城外,让他们轮流在城外把守,只带了二三十人进城。

    进城后,蹋顿始终按着剑柄,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等通往住所的道路被他平静且平安地走完,蹋顿终于放下心,稍稍放开剑柄。

    “辛苦了,你们也回去休息……”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几十支羽箭从暗处射出,大多朝着蹋顿射来。

    短短一个照面,蹋顿身前中了两箭,身后中了五箭,另有一只箭矢扎在他的颈部,直取延后。

    黝黑的手虚浮地捂着脖颈,蹋顿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瞪向两个亲信。

    “对不住了,首领,我的父母在他们手上……”

    蹋顿无声倒下,訇然落地。

    曹操这次的出征颇为冒险,很是出人意料。

    不仅蹋顿难以理解,就连他自己也好几次扪心自问,问自己为何要如此冒险。

    因为没有粮食补给线,这一场战役必须速战速决,不容有失。

    好在,最终的结果让曹操非常满意。

    乌桓大大小小的部落不计其数,曹操不需要将他们全部打败,只需要杀了名义上的统领蹋顿,把帮扶袁熙的几支部落剪除,再冒充蹋顿的军队,给袁熙致命的一击。

    他称赞了这次攻占柳城的攻城,没忘记稍稍安抚“功劳甚伟”的司马懿。

    司马懿心中唯有呵呵二字。

    曹操不指望司马懿能完全效忠自己,更不在意他的想法。

    经历这次的战役,曹操对司马懿愈加提防。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没有让曹丕远离此人,只是让曹丕身边的人盯紧司马懿的一举一动,定期向他汇报。

    曹操的军队没有在柳城多做停留。

    曹操利用乌桓与袁氏定好的信物,让自己的士兵穿上乌桓人的战袍,假冒乌桓的援军,前往袁熙的驻地。

    这支前来援助的“盟军”被袁熙安置在城外,与袁氏军队一起在鱼阳县埋伏,准备埋伏曹军。

    可当曹操的军队开始攻城,袁熙准备与“盟军”两面包抄,夹击曹军的时候,在他后方的“盟军”忽然反水,与攻城的曹军一前一后地拦住他的退路。

    袁熙大惊失色,怎么也想不通乌桓的军队为什么会背叛。

    最终,袁熙被擒,幽州将领与豪族还想负隅顽抗,但他们的军队早已因为袁氏多次的战败而沦为一盘散沙。

    曹操一点一点地蚕食幽州,这让身在青州的袁谭惊惧不已。

    等到幽州南部尽数落入曹操之手,袁谭已萌生投效之心。

    “青州势力繁杂,我本就不能完全掌控,倒不如向曹操乞降……”

    “主公糊涂啊!”

    袁谭的别驾,袁家的老门生痛心疾首地敲击鸠杖,

    “主公可曾想过袁大将军的宏图?想过袁家先祖?若你降了曹操,日后死后,有何面目去黄泉见他们?”

    听到这话,袁谭不敢再提投降的事,只能咬着牙,向南边的刘表、孙氏求助,恳请他们一同抵御曹操。

    然而袁谭与袁氏的残余势力并不知道,荆州的刘表恰好在这时候病故。

    刘表的大儿子与二儿子分别占据荆州的南北两处。年幼的次子刘琮在荆州豪族的拥护下占据了荆州五郡,长子刘琦只能退守江夏,与客将刘备结盟共守。

    等曹操俘获袁熙,顾至跟着军队回到冀州,还没入城,就见到两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城外,直勾勾地盯着他。

    正是郭嘉与戏志才。

    第143章 见家长(x) 衣不重彩,光华内蕴。……

    一股莫名的危机感席卷而来。

    顾至在原地驻足了几秒, 秉着“该来的迟早要来”的精神,主动向前。

    “阿兄与奉孝怎会在此处?”

    郭嘉揣着袖,话中带着意有所指:

    “我这人无聊得紧, 最喜欢看人挨骂,所以起了个大早,在这等候。”

    顾至:“……”

    顾至将目光移向神色不明的戏志才,征询般地喊了一声:

    “阿兄?”

    假如真的会挨骂……那他就躺平了挨骂。骂完后又是一条好汉。

    戏志才神色平静,既没有出言责怪, 也没有露出不满的意味。

    他只是问了一句:

    “文若何在?”

    已准备躺平摆烂的顾至听到这平平无奇的四个字,当即直起后背:

    “这是我的主意,与文若无关……”

    话未说完, 他对上一双满是讶然的眼, 不由一怔。

    戏志才已敛去目中的惊讶, 出声解释:

    “阿漻误解了, 我找文若另有要事。”

    顾至再次看向郭嘉,却见郭嘉悠悠地把目光转向一侧,看天看地, 就是不与他对视。

    如果再不能意识到自己是被郭嘉代入坑中,他算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顾至转开视线, 决定这次先放过郭嘉一马。

    这一次, 总归是他先摆了郭嘉一道。郭奉孝一回来就给他“下料”, 算是扯平了。

    “文若在与主公议事。”

    顾至先是回答了戏志才的提问,而后关切地问道,

    “冀州这些日子可有变故?”

    “前些时日, 袁绍旧部意图叛乱,已被徐将军镇压。”

    戏志才将冀州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粗略地描述了一遍。

    旁侧的郭嘉见顾至听得认真,适时补充。

    “冀州豪族没一个省心, 也就袁绍能容忍他们。”

    听到冀州豪族放出谣言,煽动当地民众的消息,顾至不由沉默了片刻。

    “当初袁绍的流言传遍‘大江南北’,该不会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吧?”

    郭嘉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虽然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但是几人的心中都有了答案。

    喧闹声逐渐远去,士兵已入了城,城外只剩下一片空旷。

    见到熟悉的人影朝他们走来,顾至主动转开了话题:

    “许都可有消息?”

    郭嘉也看到了向他们走来的曹昂,相当配合地改口:

    “听闻祢谏史在骂过几个误国的官员后,被天子提拔升官。现在不该叫祢谏史,而应该叫祢光禄。”

    难以想象刘协是出于何种心态,在被祢衡惹得烦不胜烦后,竟然主动给祢衡升职。

    顾至回忆着光禄勋的职责,倒是明白了刘协的用意。

    光禄勋虽然也算皇帝近臣,但他主管的事项繁多,不仅要统领郎官,管理大夫,还要负责朝会、祭祀等事。

    明面上给祢衡升官,让人找不出话柄,又能消耗祢衡的精力,让他少写一些让人血气上涌的表章,实乃一举多得。

    此时,曹昂已走到三人跟前,与三人略作寒暄。

    “不知荀侍中在何处?”

    “倒是巧了,今日大伙儿都在找寻荀文若。”

    郭嘉随意感慨了一句,好奇地询问,

    “不知大公子找文若,所为何事?”

    曹昂往顾至的所在扫了一眼,方才回答郭嘉的问题:

    “荀家有几位族人来投,总要知会荀侍中一声。”

    不期然地,顾至脑中闪过一道人影。

    一旁的郭嘉没有避忌,蓦地脱口而出。

    “莫非是荀谌,荀友若?”

    自袁绍死后,袁氏的谋臣一部分投向青、幽州,寻求袁氏的庇护,另一部分则失去了音讯,不知去了何处。

    曾经为袁绍劝降韩馥,拿下冀州的荀谌正属于后者。

    如今曹昂说起“有人来投”,顾至与郭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荀谌。

    “正是。除了荀友若,还有荀休若与荀仲豫。上月邺城叛乱,荀休若带着部曲帮忙平定灾祸,如今他们就在城中住着。”

    顾至似乎能读懂曹昂这道目光的含义,但他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到乌桓走了一趟,荀彧的兄长、堂兄就凑了个齐全,只差等荀彧回来凑个牌桌。

    他虽然见过荀彧的三兄荀谌,但也仅仅只是见过,并没有深入的接触。

    至于另外两人……他更是连一面都不曾得见,即使听过荀彧对他们的介绍,仍然心中没底。

    顾至还没想好该如何应答,就听到曹昂的下一句询问。

    “顾军师可要见上一见?”

    “……”

    这话像是顺理成章且轻描淡写地询问“是否要见一见家长”,也顺利地让顾至睁圆了眼。

    这还是郭嘉第一次在顾至眼中见到类似于“惊悚”的意味,不由大笑。

    “大公子且饶了明远吧。虽然我们都知道明远与文若……嗯,但要是让他去招待荀家的兄长,未免也太惹眼了些。”

    曹昂不曾往这方面想,不免露出些许歉意:

    “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

    “大公子言重。”

    顾至神色凝肃,看起来颇为认真,

    “我还要去主公那复命,这会见荀氏族人一事,不如交给郭奉孝。”

    吹拂着柳枝的春风蓦地停下,郭嘉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失。

    他立即道:

    “我亦有事要去找主公磋商……”

    “不知奉孝所为何事?我可替奉孝代为转达。”

    见这两位谋士又开始相互“拆台”,曹昂在心底暗叹了一声,出言转圜:

    “二位勿忧,若二位抽不出闲暇,此事便交托给在下。”

    郭嘉刚才的那几句拌嘴,只是习惯使然,并非真的排斥这件事。

    眼见身为大忙人的曹昂又开始揽活,郭嘉那鲜少上线的良心到底痛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缓声开口,

    “大公子这些时日辛苦守城,又要处理诸多事务。此事便交由我与明远。”

    被郭嘉一锤定音,顾至没有再推辞。

    最后,局势演变成顾至、郭嘉、戏志才三人一同去见荀家的族人。

    为了让“老乡拜访”的理由更逼真一些,郭嘉还拖来了一向不被他待见的枣衹,让枣衹打头阵,在前头领路。

    枣衹今日休沐。见到三个稀客,正摸不着头脑,就被郭嘉塞了一只雉,三只玉匣,让他去见一见新来的“老乡”。

    枣衹不明所以,倒是没有推却,大剌剌地走在最前方,敲响了“老乡”的大门。

    “荀氏新来的族人就在此处?”

    枣衹行事一向不拘小节。但大约是荀氏一族的高致之风过于深入人心,从来不在乎虚文浮礼的枣衹,在敲门前整理了自己的衣襟,就差把野雉的毛都捋顺一遍。

    一番捯饬之后,枣衹终于敲响荀家的大门。

    荀家的仆从打开院门,一看到眼前这个“名动颍川”的大人物,就下意识地想将院门关上。

    但他理智尚存,又因为看到了枣衹身后的另外三人,仆从耗费了好大的力,才止住了关门的冲动。

    “听闻有‘故人’来,我四人特来拜会。”

    枣衹将手中扑腾乱飞的野鸡塞到仆从手上,抖干净手上的鸡毛。

    雉,也就是野鸡,通常是士人间常用的拜见礼,象征着高尚的品德,某种程度上比他手中的玉匣还贵重。

    枣衹送的这个礼物合情合理,在仪礼上挑不出过错,唯一的问题是……他送的这只野鸡实在太能扑腾。

    仆从险些被扑腾着翅膀的野鸡扇中面颊,字面意义地被蹬鼻子上脸。

    他无暇招待几人,只能勉强按住比年轻时的枣衹还要聒噪的野雉,艰难地道。

    “几位稍待,容我进去禀报……”

    “南烛,可是有客人来访?”

    一道陌生而温雅的声音从院内响起。

    顾至的目光掠过扑腾乱动的鸡翅膀,向里侧看去,隐隐约约见到一片缃色的衣影。

    衣影晃动,仆从恭敬地应了一声,带着过于激愤的野雉退向一侧,为那人让路。

    一位身形瘦长,唇上蓄着墨黑色短须的男子站在几人的面前,眉目清平而威严,衣饰极为简朴。

    他看似与荀攸一样,敛声凝息,将所有光芒都内蕴隐藏。但他的脊背如青竹般挺直,带着几分峻拔的冷意。

    顾至曾无数次听荀彧提及他的家人。根据“衣不重彩,光华内蕴”的特质,眼前之人应当就是编写《汉纪》的荀悦。

    荀悦似是留意到远处的视线,朝着顾至的所在投来目光。

    那道目光,与他本人相仿,平和中带着堪破一切的冷峻。

    “几位请进。”

    荀悦并袖一揖,请几人入内。

    站在最前方的枣衹竟是在此刻猛地退了一步,险些撞到后方的郭嘉。

    他一面站直,一面退到郭嘉身侧,对着郭嘉咬牙切齿。

    “郭贤侄,你说来见荀家的老乡,可没说要见的是荀仲豫。”

    郭嘉佯作惊讶:“我还以为世叔知道,就没多提。”

    几个客人主动登门拜访,却不肯入内,其中两个还在叽叽咕咕……对这近乎失仪的举措,荀悦只耐心地站在院中,并不催促。

    “仲豫,有客人?”

    又一道声音响起,屋内走出另外两道颀长英拔的身影,其中一人顾至认识,正是荀谌。至于另外一人,与荀谌的面容略有两分相似,应当就是荀谌与荀彧的兄长,荀衍。

    荀谌、荀衍一走到院中,就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顾至身上。

    第144章 两家会见 无处不在的视线。

    被两道堪比太阳射线的目光同时注视, 顾至意识微顿。

    如果现在盯着他看的是别人,哪怕一百个人同时投以注视,他也能淡然处之。

    然而, 眼前这两位虽然并非百万之师,他们的身份却比百万之师更加可怕。

    他们是荀彧的兄长。

    在这两道视线的注目中,顾至不自觉地挺直脊背:

    “未能事先递送名刺,贸然打扰,还请海涵。”

    戏志才站在后侧, 打量着气氛迥异的三方,终究什么都没说。

    站在最前方的枣衹停下抱怨。哪怕他常给人留下读不懂氛围的印象,此刻也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味。

    站在门后的荀悦妥善地打着圆场:

    “我与兄弟几人初来乍到, 尚有行囊没有安置。不然, 正该由我们几个远到之客拜访司空与各位才是。”

    灰瓦屋檐下的荀衍与荀谌亦收回目光, 请众人入内。

    不管荀氏堂兄弟各自有着怎样的想法, 他们面上都维持着一致的亲和与友善。

    几人进入堂中,各自落座。

    屋外传来野雉的叫唤。那只代表品性高洁的野雉,正扑棱着翅膀, 追得荀氏门仆气喘吁吁。

    因为这有目共睹的动静,屋内陷入无法描述的寂静。

    郭嘉看向枣衹的目光颇为奇异。

    早前在菜市上买雉的时候, 这雉还好端端的, 只在枣衹手上提了一圈, 就变成这副模样。

    无怪当年烹猪杀鸡时,就枣衹家的动静最大。

    荀悦好似没有听见外头的骚动,让仆从给来客奉上桂皮汤。

    从进来的那一刻起, 顾至就觉得哪哪都不对。

    他坐在北侧偏中央的位置,与戏志才同席。对面是荀衍、荀谌两兄弟。

    如果略去中间四张窄小而独立的桌案,换上一张大圆桌……那画面太像相亲宴, 他不敢想。

    好在,那个本该与他“相亲”的人物并不在现场,顾至心中的怪异感与不自在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他用最小的刻度,沉默地呷着桂皮汤,听着几人的寒暄。

    期间,对面不时有目光向他投来,一触即离,甚是不经意,却让顾至如芒在背。

    大约因为荀谌早就与他见过,已没了最初的好奇,荀谌的视线只在他的身上停留了极短的时间,便兀自陷入自己的思绪,又一次走了神。

    聚集在顾至身上的视线,更多来自于荀衍。

    荀衍不喝水的时候看他,喝水的时候也看他;与人说话的时候看他,不与人说话的时候也看他……

    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视线就像定期上岸的海浪,潮涨潮落,永不停歇。

    顾至从起初的不在然、僵直,变成了后来的麻木。

    甚至,在荀衍又一次看过来的时候,习惯到麻木的顾至还能举起水杯,遥遥地向荀衍敬了一盏。

    当他破碗破摔,主动以攻为守,反倒让荀衍无从应对,沉默地移开目光。

    就在顾至以为这一劫总算过去,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对面的荀衍再一次望了过来。

    “冀州、幽州已定,但州内的袁氏门人仍摇摆不定,欲跟从袁谭,谋取好处,顾郎可有想法?”

    寻常的寒暄中忽然加入一个格格不入的话题,其他人不由停下话语,纷纷朝这边看来。

    顾至做好了各种准备,唯独没想到荀衍会问这个。

    那双与荀彧并不相似,却同样湛然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其中并无为难之意,只有些许疑惑与探究。

    尽管荀衍的本意并无为难,但在此情此景抛出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到底不符合荀氏的作风与训诲。

    荀悦由是出言制止:“休若。你若有此闲心,不妨谈谈自己的看法?”

    荀衍垂眸应是,正要赔礼,坐在对面的顾至先一步开口。

    “一动不如一静。”

    顾至没有直接回答荀衍的问题,反而讲起了曹操与青州的纠葛。

    “曹司空早年出任济南相,禁断淫祀,奏免贪枉之人,于青州有功。”

    所谓的淫祀并不是指私生活混乱的祀礼,而是指不合礼制的一切祭祀。

    青州胡乱祭祀的现象极为严重,埋藏在祭祀底下的利益链错综繁复,几百年来,弄得青州百姓苦不堪言。

    甚至可以说,青州这几百年藏着无数个笮融,每一个笮融都趴在这片土地上,吸着老百姓的鲜血,透支着这片地脉的生命。

    正因为数百年被吸髓敲骨,当黄巾之乱爆发的时候,并不是黄巾势力起源地的青州,反倒在后期成为最浩大的一支力量。

    “担任济南相,禁绝淫祀一事,虽已过了二十年,但,破处百年弊病之举,好似割破脓血的利刃,即使不能彻底清除痈肿,也已在腐肉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刀痕。”

    二十年前,年少气盛的曹操担任青州济南相,极力杜绝淫祀、打击豪强。

    这是曹操履历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不惮威胁,积极为青州民众谋划的经历,也正是他在落魄的时候,仍被士族称赞,并获得荀彧投效的根源。

    在兖州放肆作乱的青州兵,最终归降曹操,愿意为曹操所用,除了情势所迫,大约也有曹操昔日在青州为民除害的往事在下方托举。

    “正所谓‘堵不如疏’。倘使真的有人认为青州是宜居之所,那便让他们去投奔袁谭,无需阻拦。”

    青州那一处局势复杂,利益纠葛的地界,在袁绍活着的时候,袁谭尚不能完全收拢。如今袁绍驾鹤西去,袁谭更没了拾掇青州的可能。

    连辛苦渡海,废了一番苦功夫占领青州东莱的公孙度,都在审视过当地势力后,利落地拍屁股走人,青州之繁乱,可见一斑。

    这时候还觉得青州是个好去处,觉得袁谭值得投奔的,多半是昏了头,缺少战略眼光的人。要么就是不甘现状,想要搏一搏的赌徒。

    这样的人,跑了也就跑了吧,管他们做什么?

    按照曹操的话来说,“孤虽求才若渴,求的并非蠢材”,那些看不清局势,总想投机取巧的人,就算全都跑光了,曹操也不心疼。

    “至于青州本身……待司空安稳幽、冀二州,攻占徐州的另外两座郡城,青州不战自降。”

    等曹操包圆了徐州,到那个时侯,青州就被曹操的势力包裹在中间。就算他不投降,也坚持不了多久。

    而青州的东、北两侧挨着海域,袁谭若想逃,只能坐船出海,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南下,到江东寻求帮助。

    曹操也是这般作想,他完全没把袁谭放在眼里。

    比起助力尽失,已到强弩之末的袁谭,还是南边的孙氏与刘氏更加让他防备。

    关于局势的剖析,顾至只挑了最重要的几句说,并未面面俱到、洋洋洒洒地说一大堆。

    可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不需要他剖析得太过清楚,只需要点出这几句,便已足够。

    荀衍缓缓颔首,举起案上的水杯,以水代酒,遥遥一敬。

    隔着一块空地与两方桌案,顾至回以一礼,同样一口饮尽杯中的汤水。

    郭嘉瞧着在座之人“你一杯清水”,我一杯“桂皮汤”,还能喝得津津有味,格外起劲的模样,不免有些牙疼。

    “当案对饮,岂能见不到酒水?”

    作宾客,郭嘉本不该主动提出此事。但他坐了许久,酒瘾早就犯了,满口苦涩辛辣的陈年桂皮喝得他喉咙发紧,只想来一杯薄酒清一清嘴里的味。

    一旁的枣衹虽然不敢在荀氏德高望重的君子面前造次,但在饮酒这件事上,他与郭嘉有着一致的共同语言。

    “正是。不知仲豫家中可有酒水?不拘好坏,搬一坛就行。”

    荀悦露出些许歉意之色,正待说“行途匆忙,又忙着安顿,未曾筹备酒水”,倏然,屋外再次传来动静。

    耳力极好的顾至听到一句低语,辨出熟悉的音色,立即看向门口。

    不多时,一人轻叩门扉。

    “主家,荀侍中回来了。”

    门边的仆从当即拉开房门,一人褪下皂履,迈入屋中,正是荀彧。

    “仲豫兄长,阿兄。”

    荀彧并袖作礼,目光在顾至所在的席位短暂停顿了片刻,又转向郭嘉、戏志才等人。

    只是简单地择一席坐下,这么一件小事,竟让他难得地有些踟蹰。

    “文若,坐这边。”

    荀谌从沉思中回神,朝着荀彧招呼。

    似不易觉察地舒了一口气,荀彧在兄长荀谌的身边坐下,便有侍从搬来一座木案,为他添水。

    “……”

    虽然荀彧没有坐在顾至的正对面,稍稍偏了一个席位,但也和正对面并不差多少。

    这么一副“两家人分坐桌子两侧”的局面,本来就让顾至觉得不自在。

    如今,最关键的一人也入了席,还与荀氏的兄长、堂兄一起坐在他的对面……顾至已经不能再正视这场平平无奇的会见。

    他只能一个劲地低头饮水,却又怕喝得太多,想上厕所,只能一滴一滴地抿,几乎能把手中苦中微甜的桂皮水喝上三天三夜。

    有意或是无意的一个抬眼,顾至与对面的荀彧撞上目光。

    捕捉到荀彧眼中几乎满溢的笑意,顾至举杯的手微微一顿。

    第145章 纷争 “阿父今日做下此举,不怕袁世叔……

    明明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 像这样的对视早已持续了千百次,可当顾至在这个场合对上荀彧的视线,迎面对上满溢的温柔笑意, 他还是感到心跳停摆了一瞬。

    手上的水杯莫名变得碍手,顾至下意识地转开目光,正对上郭嘉满是调侃的脸。

    “……”

    顾至将视线转向另一侧,不期然地撞上戏志才的凝视。

    再抬头,发现堂中绝大多数人的视线都在此汇聚, 只有枣衹一无所觉地饮着桂皮水,试图从中咂摸出一点虚假的酒味。

    顾至:“…………”

    荀彧略敛笑意,询问荀悦:

    “听闻兄长前段时日受了风寒, 如今身子可好了一些?”

    荀悦道了句“已大好”, 亦关切地询问荀彧的近况。

    众人闲谈了许久, 直到时日不早, 枣衹忍耐不住,起身请辞,才算告一段落。

    荀彧就此起身:“兄长, 你且坐着,由我来送这几位贵客。”

    荀悦缓缓颔首, 转向顾至:

    “今日, 我与顾郎一见如故。不知顾郎可否在闲暇之时, 多来寒舍坐坐?”

    像是刚打完一场仗,正有些松懈的顾至,冷不丁听到这话, 不得不再次提起精神:

    “若先生不嫌弃,自当如此。”

    好不容易挨到散场,撑到了与荀彧独处的时候, 顾至终于获得真正的放松。

    见他像一团面饼一般耷在榻边,荀彧在盥盆边拧了一块方巾,递给顾至:

    “阿兄他们……只是略有些好奇。只要不涉及官场与族中的利益,他们不会干预兄弟间的私事。”

    “我并非在意今日的会见……”

    顾至接过半湿的方巾,随意拭了把脸,总算清爽了一些,

    “只是稍有些不习惯。”

    “若只是‘登门拜见我家中的长辈’,只这一次足矣。”

    顾至一开始没领会荀彧这句话的含意,直到琢磨了两回,他才读出其中的玩笑之意。

    “登门拜见荀家的长辈”,正是他许多年前曾经闹出的乌龙。

    带着半真半假的着恼,顾至伸手勾住眼前之人的墨发,揽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低头。

    “我已不记得此事,只记得当初文若说过,‘此事绝无可能’。”

    “……”

    掌下揽着的肩背蓦然僵滞,顾至还未继续反击,就被堵住了声响。

    ……

    曹操对青州的反应,与顾至说的大差不离。

    他没有向青州发起进攻,也没有调动军队威吓袁谭,像是忘了这么一号人。

    当冀州、幽州初步稳定下来,曹操便决定率领大军折返豫州,让曹仁、夏侯惇留下,提防变故。

    中间还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袁氏旧部的浮动让曹操警惕。他想借着联姻的手段,获得一部分袁氏门人的支持。

    然而袁绍并没有适龄的女儿,他的儿子都不是善茬,曹操不想养虎为患。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曹操将目光放在袁绍儿媳的身上。

    甄氏出自中山望族,簪缨之家,母族显赫,是冀州数得上号的名门。

    若是娶了甄氏,哪怕不能收拢袁氏旧部,也能借此打压他们的气焰,同时还能获得甄、张两家的支持,在冀州获得助力。

    曹操琢磨着自家的情况,在他所生的十几个儿子中,与甄氏年龄相配的并不多,只有曹昂与曹丕两个。

    在离开冀州的这段时间里,曹操想了许久,最终在两个儿子之间选择了前者。

    曹昂得知曹操的打算,当即冷下脸。

    “阿父今日做下此举,不怕袁世叔半夜前来,站在你的榻前?”

    “放肆!”

    提及袁绍,曹操勃然变色,本就因为曹昂的态度而不满的心绪立即化作震怒,

    “你年岁见长,不图稳重,倒是越活越不知分寸?”

    曹昂从少年时代开始便温善坦然,友悌弟妹,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曹昂对他这个阿父逐渐生疏,如今竟敢公然甩脸色,说出顶撞之语。

    被一向温顺的长子“咬”了一口,曹操惊怒交加,竟是不愿思考曹昂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时间能调转向前,倒退五六年,曹昂一定会因为曹操的呵斥而心生惭愧,引着脖颈恭敬地挨骂。

    然而,如今的曹昂一点也不怵曹操的雷霆。

    他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话语和易,字词间却透着锋芒。

    “还请阿父教一教我,这‘知分寸’三个字,当如何书写?”

    曹操蹙眉,正要再骂,曹昂已直起身,先一步反问。

    “阿父莫非要对袁熙痛下杀手?”

    曹操沉默不语。

    在刚占领幽州的时候,他不杀袁熙,是为了暂时稳定幽州的局势,并不是为了所谓的交情。

    如今,幽州已初步安定,作为不安定因素的袁熙如果继续存活,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何况……若要与甄氏结姻,与其夺人发妻引来骂名,倒不如杀了袁熙,一了百了。

    寡妇再嫁之事司空见惯,谁能拿正当嫁娶来说事?

    曹昂想通了关窍,心中愈冷。

    对于曹操而言,袁熙暴毙对他来说简直百利而无一害,在局势与利益的双重加持之下,他一定会这么选。

    什么“故友之子”,哪怕是袁绍本人,曹操也不曾因为他的死而动摇,更遑论一个隔着辈的袁熙?

    “要拉拢冀州豪族,并非只有结姻这一条路,阿父为何执意如此?”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不得不联姻,冀州豪族众多,甄家、张家也不止这一个女儿,何必盯着袁熙的原配不放?

    曹操仿佛看穿了曹昂心中的疑问,沉声嗤笑。

    “她当然不是唯一的选择,却是最好的选择。”

    不知想到了什么,曹操脸上的冷意逐渐加深,带着难以描绘的讥诮,

    “你当孤真的这么不讲究,直接到别人家里去抢不成?”

    这话透露出太多讯息,致使曹昂眸光一滞,几乎无法直立。

    曹操想让自己的儿子迎娶甄氏,其中一个目的是拉拢冀州的豪族。

    若强娶甄氏,袁氏的反应姑且不论,甄氏一族与张氏一族势必会觉得不满,这就与曹操的拉拢之意相违背。

    所以……甄家与张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接受并且默许?

    “甄氏幼年丧父,兄弟早夭,家中仅有寡母,只能仰赖宗族的护持。如今袁家破落,她即使不嫁予你,也会听从宗族的安排,改嫁给旁人。”

    见曹昂沉默不言,曹操放缓了声嗓,

    “甄氏美貌,又兼具贤德,以她的品貌与家世,若非你是我的长子,怕是高攀不得。”

    在曹昂平静的神色之下,一团辨不清颜色的怒火在胸膛燃烧,向着四肢百骸扩散。

    他说不清这团怒火来源于何处,或许是因为探明了甄家与张家的用意,或许是为了甄氏的身不由己而悲哀。

    又或者,是因为曹操刚才的话语太过刺耳,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畏强权、揽申商之术的阿父变成鄙俗市侩、狼贪鼠窃之人。

    “今日阿父能为了一时之利,不顾旧情,强娶袁家之妇。待到来日,若是有利可图,莫非还要把我的阿妹们,送给那些‘不可高攀’的门庭?”

    正决定把女儿送进宫中,给刘协为妃的曹操神色陡然一变。

    曹昂一见曹操的反应,就明白自己戳中了曹操的心思,愈发失望。

    他不想再与曹操多说,起身行礼,疾步离开。

    曹操望着空荡荡的堂屋,想起自己年轻时对这个长子的喜爱与期待,藏在昏暗之下的面庞无声地抽动了一记,归于平静。

    入夜,他在卞夫人的屋中休憩,好似不经意一般,提起白日的事。

    “那甄氏千好百好,岂容这个不懂事的孩子随意挑拣?”

    卞夫人不敢接这个话。

    她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自小聪慧,曹操这句话中的深意,她怎么会读不出?

    如果曹昂不曾拒绝,对世家内部缺少了解的卞夫人兴许真的会以为这是顶好的事,交由曹操做主,为她的儿子曹丕定下新妇。

    可现在,她因为曹昂的选择,品出了这件事中的猫腻,又如何能顺着曹操的想法,主动开口?

    退一万步说,就算迎娶甄氏当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断没有跳过当家主母——不让丁夫人知道的道理。

    寒冬腊月的天,卞夫人的手心却攒出了一层冷汗。

    她定了定心神,一边为曹操褪去外袍,一边斟酌着回答:

    “大公子是夫人之子,或许……该与夫人说一说此事。”

    话只说了半句,卞夫人就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向她射来。

    那视线仿若透骨而过的寒冰,只一瞬,就让卞夫人浑身的血气凝固。

    卞夫人艰难地抬头,看向身侧。

    曹操正神色莫测地盯着她,眼中带着无法辨认的意味。

    第146章 讽谏 桑田沧海,难以再寻。

    在这一刻, 卞夫人终于萌生害怕的情绪。

    她想后退认错,但想到她第一个孩子,到底还是咬了咬牙, 硬着头皮继续:

    “妾与丕儿什么都不懂,如何知晓好歹?夫人是家中主母,也是丕儿的母亲,当由夫人决定。”

    藏在袖中的手几乎要搅出汗渍,不知等候了多久, 或许是几息,或许是小半个时辰,曹操终于收回那道锐利的目光, 抬步离去。

    “你们确实不知好歹。”

    这句话让卞夫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以为曹操会就此发作, 但曹操只是抛下这句话, 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卧房。

    这样的结果, 也不知是喜是忧。

    卞夫人后怕地坐下,指尖轻颤,唯独不觉得后悔。

    曹操带着一肚子火气离开曹宅, 喊来典韦,一同前往衙署。

    作为可靠又省心的近卫, 典韦从不会询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 今日也一如往常那般, 将沉默贯彻始终,只偶尔接几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没有“不识相”的人多嘴,堆在曹操胸腔的郁气逐渐消散。

    恰在这时, 一股独属于烤肉的香气飘入鼻内。曹操耸动鼻翼,询问典韦:

    “已过了饭时,何人在烧火?”

    典韦也闻到了这阵香气。他扫视空无一人的窄巷, 心中有了计较:

    “回主公,这好似是郭祭酒的住所。”

    “哦?奉孝住在此处?”

    在攻下冀州之后,曹操一直忙着治理州郡、安抚大族,不曾关注部属的临时住所。

    “孤已许久没有见到奉孝,今日倒好,赶了个巧,还能从奉孝那蹭一顿烤食。”

    说罢,曹操走向正门。稍落后一步的典韦自觉上前,叩响门扉。

    “只可惜今晚出来得匆忙,不曾带一瓶酒,现下又是宵禁,附近的酒垆都关了门。如此两手空空,只带了两个人登门蹭肉,怕是要被埋汰。”

    曹操玩笑地说着。面前的大门随着他落下的尾音而打开,露出门后之人。

    而后,他真的收到一对埋汰的目光。

    “司空怎么来了?”

    顾至站在门后,语气不显,可字里行间怎么听都带着几分嫌弃。

    曹操早知他的脾性,并未生怒,视线绕过顾至的肩颈,看向院内:

    “孤是来找奉孝的……”

    这投向院中的一眼,还没看到郭奉孝本人,就与一个熟悉的人影对上。

    曹昂裹着氅衣,坐在火堆前,正朝着门边望来。

    虽是黑灯瞎火,但以顾至的目力,能够轻而易举地看清曹操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变化。

    他猜到曹昂必定是因为一些事与曹操发生了争执。曹操现在正是不爽的时候,又见到曹昂与他们这些谋士窝在同一个院子里,哪能不多想?

    “司空来得正好。院里的腩炙刚刚烤熟,正说着给司空送一份,便听到了敲门声。”

    曹操压下心中的诸多想法,没有拆穿这句场面话。

    他旁若无事地顺着顾至让开的通道,踏入院内。

    刚才因为视角的限制,曹操没有瞧见院内的其他人。直到踏入院子里,除了郭嘉与曹昂,他还看到荀彧、荀攸、戏志才,就连枣衹也在。

    枣衹往旁边挪了半个臀位,朝他挥手:

    “司空,来这儿坐。”

    曹操顺势坐在枣衹身侧,距离边上的曹昂只有半个身位。

    后方的典韦关上大门,在角落坐下。他接过顾至递过来的酒卮,低声道了声谢。

    “主公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以郭嘉的敏锐,同样能读出曹操父子之间异样的气氛。他把插在一旁的竹棒拔出,将那串看似成色不错的腩炙递给曹操,

    “方才明远尝过了,很是不错。”

    顾至指正:“我可并未说过‘不错’。”

    “你都吃完了一串,用行动证明了‘不错’。”

    顾至眉尾上扬,没再争论这个话题。

    迎着昏暗的火光,曹操打量眼前这串卖相不错的烤肉,上面涂着一层蜜色的酱汁,撒上葱末与盐豉,让今天没怎么吃饭的他十指大动。

    “未曾想到,奉孝竟然还有这样的本领。”

    曹操感慨着,将竹棍递到嘴边,咬了一大口炙羊肉。

    先是几欲崩坏牙的硬度挤得腮帮发疼,而后,一股齁咸的味道占据整个口腔。

    曹操下意识地想将口中的烤肉吐出,但因为种种顾忌,最终只是面不改色地将那块肉嚼碎,吞了下去。

    “……奉孝,你的这门本领,还需重新研习。”

    郭嘉佯作惊讶地睁眼:

    “怎会?莫非我做的这一串不好吃?”

    见郭嘉演得格外认真,顾至给曹操递了杯水,略显浮夸地叹了口气。

    “我早与奉孝说了,这表面上好吃的东西,实际上可未必好吃。”

    顾至指着那串被弃置的烤肉,

    “你瞧你烤的这串脯炙。哪怕它卖相再好,再诱人,终究只能咬上一口。为了这而弄坏了牙,弄坏了腑脏,还要为了一串肉而与大公子大打出手,何必呢?”

    郭嘉慢悠悠地起身,连连作揖:

    “这是我的错,我该认。只是,若不是尝这一口,我也不知这脯炙是好是坏。若是就此丢弃,岂不可惜?”

    “你以前从未烹饪过,何必在这事上钻牛角尖?”

    顾至正色道,

    “撒了那么多盐豉,比冀州豪族的废话都多,怎会好吃?不如放过羔羊,也放过你自己,把佐料留给更适宜的人。”

    曹操听着顾至与郭嘉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唱一和,用这串烤肉暗指甄氏的事,对他进行讽谏,刚转好的心情再次跌落,溢出些许恼意。

    但他向来纳谏如流,鼓励帐下的臣属面折廷诤,直言进谏,不能为了这种小事而发作。

    何况,顾至与郭嘉并未把事情曝到明面上,只是委婉地暗指。

    不管于情于理,是为了人心还是为了他的颜面,他都不能把这件事挑破 ,将怒火泄出。

    积累了一天一夜的怒火堵在胸腔,上不得,下不得。

    哪怕顾至与郭嘉刚才的讽谏有理有据,令他辩驳不得,也难以遏制他的心火。

    曹操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舌间齁咸的盐豉被冲入喉中,冰凉的水裹着寒气,冻得舌面发麻,也让他被盛怒覆盖的大脑获得短暂的清醒。

    荀彧制止顾至与郭嘉的“争吵”,将一杯温热的羊脯汤放到顾至的手中。

    “这羊脯随时可烤,随时可食用,你二人莫要再争。”

    而后,他转向曹操,温声询问,

    “主公,天时寒凉,可要来一杯热汤?”

    曹操望着看似打圆场,实则在提醒他“何不暂时搁置此事”的荀彧,又看向沉默不语,闷头吃肉喝汤的枣衹与戏志才,最后将目光转向神色平静,至始自终一语不发的曹昂。

    “那便有劳文若,给孤来上一碗。”

    他回复着荀彧的询问,没有从曹昂身上移开视线,

    “也给曹掾属来一碗。”

    时隔多年,曾经被曹操错过的冬日聚宴终于被补上。

    然而,桑田碧海,即使还是相同的冬日,相同的人,他也没法像过去那样,随意而惬意地融入其间。

    色香味俱全的肉脯,在他口中变得食不知味。

    最终,曹操只是草草地吃了几串肉,喝了半碗汤,便在摇曳的篝影中起身。

    “孤先回去了。”

    典韦默不作声地站起,跟在他的身后。

    天上突然下起了稀疏的雪子,轻薄地落在树上,跃入井中。

    在曹操踏出院门前一刻,身后传来一声低沉而坚定的呼唤。

    “阿父。”

    曹操停下脚步。

    “——我与你一起回去。”

    曹操没有回绝,等着曹昂跟上。

    父子俩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逐渐浓稠的白色飞雪之中。

    其余几人熄了火,回了屋,久久未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曹操再没提过甄氏的事。他仿佛忘记了这一遭,以“公事繁忙”为理由,推拒了当地豪族的拜帖。

    建安十一年春,曹操带着大军回返许县。

    这一次凯旋,天子刘协没再走出城门,亲自迎接曹操。

    他只在朝堂上大力称赞曹操的功绩,夸他“不徇私,不阿法,勇毅刚正地除去逆臣贼子”,并赋予曹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1]”的权利。

    也不知这是真的夸奖,还是在暗讽曹操对老朋友袁绍的心狠。

    曹操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神色如常,全盘接受。

    唯一让曹操改了脸色的,是一辆来自兖州的马车。

    自从被吕布派人送回,就一直在兖州休养的老父亲曹嵩,带着小儿子曹疾,来到了许县。

    “阿父年事已高,不在兖州休养,长途跋涉来此,是何缘故?”

    曹操问得客气,但话语十分直白,几乎可以说是开门见山。

    曹嵩柱着鸠杖,一语不发。

    旁侧,扶着曹嵩的曹疾沉声开口:

    “天子有召,怎能不来?”

    曹操神色微顿,扫了曹疾一眼。

    天子有召,他怎么不知?

    退一步说。

    即便天子有召,借病推拒也是常事。

    曹嵩年事已高,身子骨不好,如今的天子又是……失权之身,何必应召?

    怕不是某些有心人,假借着这件事,想要图谋什么吧?

    第147章 对招 “尘埃既已落定,何惧劲风。”……

    曹疾对他这位兄长也算颇为了解, 即使曹操什么都没说,他也嗅到那若有若无的猜忌与不满。

    一声叹息还未出口,就已湮灭在唇边。

    曹疾没有为自己声辩, 只是垂着头,搀扶着老父,仿若一件笨重的青铜摆件。

    曹疾都能察觉的事,作为父亲的曹嵩自然不可能遗漏。

    曹嵩手上用劲,鸠杖在地上捶出沉闷的声响。

    “孟德想说什么, 不妨直言。何时变得这般矫作?”

    这话说得颇重,哪怕这些年已收敛城府,藏匿喜怒的曹操亦不免沉下脸。

    “阿父既是应召而来, 就快些进城, 入宫觐见, 莫要在外逗留。”

    曹嵩冷笑:

    “这是命令, 还是警示?”

    “不过是谨遵阿父教诲的‘直言’罢了。”

    最初的零星怒意早已消散,曹操此刻格外冷静,回复的话语可以说得上心平气和。

    他都是能做祖父的人了, 哪会在意老父的态度。

    曹嵩对他看不过眼,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昔日他在陈留举事的时候, 曹嵩跟避瘟神一样, 带着小儿子曹疾去了琅琊。

    哪怕后来他夺下兖州, 闯出一番天地,将曹嵩接到自己的地盘,两人仍然没有多少话能说。

    这些年曹操在外头南征北战, 曹嵩连一封家信也不曾送过,一直留在任城,守着他的那些财富。

    比起此刻带给他的烦恼, 曹操倒宁愿曹嵩一直待在任城,与他老死不再相见。

    父子间诡异的气氛让附近守卫纷纷低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一道稚气未脱的声音响起。

    “阿父。”

    曹嵩拄杖转身,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长孙曹昂……以及他身旁年幼矮小的男童。

    那个男童穿着茜色短衣,头顶两侧各扎着一个小髻,既有着这个年龄的活泼好动,又带着远超同龄人的灵敏与沉稳。

    他先是唤了曹操一声,继而看向曹嵩与曹疾。

    暗藏好奇的目光,在曹操微弯的背脊与曹嵩面上还未消散的怒容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停在曹嵩那条略有起伏,与曹操颇为相似的眉骨上。

    男孩上前一步,向曹嵩与曹疾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

    “曹家曹冲,拜见阿翁与从叔。”

    以曹嵩的脾性,本就不愿对一个孩子撒气,再听这个男孩的自称,当即缓了神色。

    “你便是仓舒?”

    虽然曹嵩从不与曹操互通家书,但他偶尔会和曹昂递信,从曹昂口中知道曹冲这个孙子的不少事迹。

    据说他幼而聪慧,心智与成人别无二致,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他将曹冲招到身前,伸出满是褐斑与褶皱的手,抚摸曹冲的发顶,细细询问。

    站在不远处的曹操像是被曹嵩彻底遗忘,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予。

    这单方面的忽视,让曹操觉得很是没意思。

    即使懂事的曹冲始终想办法居中转圜,曹操也始终与曹嵩一样,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

    事后,曹操与顾至抱怨:

    “人老了,腿脚不便,还要四处乱跑,掺和不该掺和的事,真是令人头疼。”

    这话题顾至不好接,也不想接。

    他只是道:

    “尘埃既已落定,何惧劲风。”

    顾至的这话不算宽慰之语,然而,曹操在听完这话后,脸色竟是好转了许多。

    “正是这个理。”

    曹操暂且放下心中的计较,又提起另一件让他烦心的事,

    “天子要设宴嘉奖群臣,明远可要做好准备。”

    顾至正回忆着原著,推算着曹嵩这个变数带来的影响,忽然听到曹操的提醒。

    他顺势接口:

    “主公需要我做什么准备?是称病不去,还是在大殿上突发恶疾?”

    哪怕知道顾至这只是随口一说,未必认真,曹操仍沉默了两息:

    “在外人看来,明远的态度代表着孤的态度。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总该恭谨些,给天子留一点颜面。”

    闻言,顾至漫不经意的神色终于多了一分认真。

    原本只是玩笑……

    在曹操这么说后,他还真想在大殿上表演一个突发恶疾了。

    曹操对顾至这些危险的念头一无所知,仍在向他传授着应对天子的小技巧。

    “礼不可废,法度亦不可废,天子终究是天子。纵使五德更替,亦有‘二王三恪,存王者后’的说法……”

    所谓的“二王三恪,存王者后”,指的是礼遇前朝的皇室,通过封赏前朝,以标榜自身正统、仁义的一种做法。

    这在封建王朝中,是一种很常见的怀柔手段。

    至于五德终始,自不用多说,秦汉信奉五德论,认为秦灭周是水德覆火,汉灭秦是土德覆水,以此证明朝代兴替是自然现象,乃天命所归。

    顾至不由往曹操脸上瞥了一眼。

    不管是五德论,还是二王三恪,都与推翻前朝有关。

    也不知曹操是随口一说,还是……已有了不臣的念头。

    不管脑中转过了多少想法,顾至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他状若认真地听着曹操的叮嘱,听着偶尔参杂其中的一两句牢骚。

    他知道曹操那句“天子终究是天子”全然发自真心。

    不论曹操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截至目前为止,至少在明面上,曹操始终将天子当做真正的天子,不敢有分毫怠慢。

    听着这句话的顾至与说出这句话的曹操都没有想到,两天后,这句话如同一枚回旋镖,扎在曹操的阿喀琉斯之踵上。

    建安十一年三月。

    在以庆功为名,封赏为实的宫宴上,顾至百无聊赖地坐着,听着上首刘协的陈词。

    他的发言与现代某些喜欢在年会上发表空泛又无聊的致辞的大领导没什么不同,只文采更卓然些。

    顾至所在的位子不算靠后,也不算太过靠前。

    站在沙丁鱼一样排满大殿的人群内,顾至移转视线,在人群中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影。

    程昱站在偏中部的位置,高大的身形鹤立鸡群,令人难以忽略;

    贾诩站在偏后方的位置,完美地将自己隐藏在衣袂鬓影之间,看上去很不起眼。

    除了因为个头而过于醒目的程昱,人群中最为显眼的,当属三个人。

    一个是君子如玉,皎然逸气的荀彧,一个是清瘦濯濯,刚被任命为散骑常侍的荀悦……

    最后一个,则是新近“升官发财”,却好似刚刚给自己定了一座墓地,时刻板着一张死人脸的祢衡。

    顾至的目光最初落在荀彧的身上,直到视线被人影遮挡,他才看向那个像是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自己打一口棺材的身影。

    顾至搞不明白,祢衡分明躲过了死劫,为何他的脸色竟比死人还要充满阴气。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当天子刘协再次向曹操敬酒,祢衡终是忍耐不住,霍然起身。

    顾至:……总觉得眼前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祢衡站起身,不顾其他人或惊诧或怪异的目光,朝着上首做了个告罪的动作。

    “臣有一言,不吐不快,还请陛下宽宥。”

    顾至摩挲着酒卮上的花纹,对祢衡的这副表现略有几分意外。

    即便高傲固执如祢衡,经历几年的仕途,竟也学会婉转的场面话。

    顾至将目光转向刘协。

    想起行军途中听闻的,关于天子与祢衡的传言,顾至不由一哂。

    他就说刘协绝不会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别人眼中那个得罪天子,被天子厌弃,恨不得远远打发的浑人,只怕早已成了天子手中新磨的刀具。

    对于祢衡突如其来的插嘴,刘协似有些无奈。

    他与往常一样,不得不停下手中的事,耐着性子询问,

    “祢光禄,又怎么了?”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1]。臣听闻,曹司空的父亲听从召命,入了许都。”

    祢衡盯着神色浅淡,看不出表情的曹操,语气还算恭谨,字词间却藏着锋芒,

    “于公,应召之人,即为臣子,当来朝见圣颜。于私,断没有让老父独自一人在家中喝冷水,吃米糠,而自己坐在朝中大饮大宴,享受好处的道理。”

    说到这,祢衡转向刘协,再次行了一礼,

    “今日乃封赏之宴,臣本不该出言,做这个扫兴之人。然,臣作为光禄之臣,自当时刻谨记进谏之责。若有失举之处,还请陛下与司空海涵。”

    顾至看着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祢衡,终究难掩心底的意外,再度往刘协的方向瞄了一眼。

    祢衡看上去还是那个不懂得看人脸色,总是凭着自己的心情得罪人的祢衡。

    可偏偏,他学会了“事前委婉报备,事中合情合理,事后以责任告罪”的那一套。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不说刘协有意偏袒,就算刘协真的厌极了祢衡,想要用天子的权力发作,只怕也发作不得。

    连天子都不能道一句不是的提请,曹操自然也不能妄加斥责。

    他盯了祢衡片刻,缓缓解释:

    “家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自收到召命,他连夜赶路,今日才抵达许都……”

    眼见曹操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这一场变故,还暗暗把话题往天子严苛的方向引,祢衡面色蓦然一变。

    第148章 野凫 万劫不复。

    祢衡仍想说些什么, 站在他旁侧的孔融不动声色扯了扯他的衣袖。

    位于对面席位的顾至看着这不显眼的互动,将视线转向上首,观察刘协的表情。

    煌煌的烛火将大殿照得格外亮堂。刘协安坐在上首, 好似没有听懂曹操的言下之意,眼前的一切都像与他无关。

    回忆着原著中有关刘协的描述,顾至心中一动,视线右转,投向黢黑的殿门。

    难以辨认的动静从玉阶的方向传来, 逐渐汇聚成耳朵能够捕捉的音量。

    曹操那平静而恭谨的神色染上了一层阴霾。他面部的肌肉没有鲜明的变化,眼中的光芒却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深,几乎要穿破夜幕。

    门口的谒者高声汇报:“费亭侯觐见。”

    费亭侯, 正是曹嵩。

    曹操前一刻才说自己的父亲“行动不便”“连夜赶路”, 暗示曹嵩过度劳累, 不慎病倒, 这才没有参加今晚的宴会。

    没想到,这话说完还不到十息,宫殿里的群臣刚从这场纷争中回过味, 曹嵩就主动来了。

    这无疑于一记重响,打在曹操的脸上。

    顾至望着门口那道拄着鸠杖, 老迈却挺拔的身影, 与殿内的其他人一样, 沉默无言。

    他从未见过曹嵩,原著中的曹嵩又早早死于陶谦之手,没有半点戏份, 难以分辨曹嵩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想法。只是从曹操的只言片语中,推测两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与其他功臣一同坐在席间的曹昂神色如常地放下酒卮, 起身,朝着上首行礼。

    “臣的祖父确实行动不便,还请陛下准允,让祖父坐在臣的席位上。”

    刘协亦站起身,如同一场寻常晚宴的主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致以敬重之礼。

    “上首还有尊位。费亭侯,请坐。”

    仿佛被刘协脸上的笑意刺到,曹操提起嘴角,走向曹嵩:

    “阿父身子不适,怎么硬撑着过来了?”

    当着群臣的面,曹嵩终究没有罔顾曹操的脸面。

    以曹嵩多年混迹官场的老道,只需听个三言两语,环视四周的动静,就能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有躲开曹操的搀扶,但也不易觉察地往旁侧移了一步,不让曹操与他挨得太近。

    “方才休息了一个时辰,已无大碍。”

    又向上首请罪,

    “老臣姗姗来迟,请陛下恕罪。”

    “是朕未能及时派人迎候,费亭侯何罪之有?”

    刘协离开御座,走到曹嵩跟前,虚扶着他的左臂,

    “费亭侯不必多礼。曹家满门忠烈,自大长秋起,便有护君之功,百无一漏。朕还等着仰赖费亭侯的提点,还望费亭侯多多保重自身才是。”

    听到“满门忠烈”这四个字,曹嵩不由垂首,再度一拜:

    “老臣不敢忘却圣恩。”

    这话听起来与刘协说的风马牛不相及,却让刘协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曹操站在不远处,眼中的冷意更甚。

    那些跟着刘协一同起身的群臣此刻缩着头,神情各异。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插话,或是不愿,或是不敢。

    大殿安静得像是午夜时分的屠宰场,连呼吸声都难以听闻。

    等曹嵩站好,曹操顺势收了搀扶的手,看向曹昂。

    曹昂一言不发地接替了曹操的职分,搀着曹嵩在最前方的席位坐下。

    祢衡本就不是个安分的性子,见曹操无形中吃瘪,他还想放声嗤笑,奚落几句,怎奈身旁那只拉扯衣袖的手不断晃动,都快摇得抽了筋。

    他再怎么狂悖,也记得自己与天子的约法三章。孔融就是那块约束他的镇石,他不能罔顾对方的提醒。

    祢衡只得遗憾地坐下。在坐下前,他往顾至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顺着顾至的视线,转向那些俸禄高达千石的文官的席位。

    侍中荀彧与常侍荀悦俱泰然自若地坐着,中军师荀攸维持着往日的沉寂,对此不置一言。

    在五百石的席位,参军董昭的脸色忽明忽灭,几次张口,复又闭上。

    攒在掌心的青铜酒杯几乎要被他磨平花纹,就在祢衡以为董昭会将这个滑稽的表情持续一整个宴席的时候,忽然,董昭面色一变,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扶案起身。

    “今日之宴,正是为了嘉奖功臣。费亭侯乃曹公之父,坐在尊席,合情合理。”

    董昭对面,同样姓董的文官董承阴恻恻地盯着他。

    董昭无惧于旁人的注视,心中却为自己捏了把汗。

    顾至冷眼看着今晚的这场好戏,也观察着眼前这位“时刻为曹操解忧”的心腹之臣。

    此人与旁人不同,他不仅擅长揣度曹操的心思,还不计手段,无原则地为曹操铺路。

    祢衡用父子之论束缚曹操,他就反其道而行之,将重点聚集在今晚这场宴会的目的上。

    这场宴会的主角是曹操与那些平定冀州的功臣,曹嵩能得一席之位,不过是因为他是曹操的父亲,曹操愿意尊重他罢了。

    这句话帮曹操夺了声势,但也实打实地得罪了曹嵩和刘协。

    在站队这件事上,董昭可谓是坚定而孤注一掷,一点也不给自己留退路。

    顾至盯着那张方正而寻常的脸,哪怕因为个人原因,对此人极为反感,他也得承认,眼前这人能在中后期成为曹操最信重的心腹,最后位列三公,绝非巧合。

    听了董昭的话,曹嵩没有动怒,只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曹操。

    曹操假意呵斥了董昭几句,让他不要在天子面前造次。下方的董昭“诚惶诚恐”地应下,不再多言。

    经过这么一打岔,某些因为曹嵩出现而心思浮动的大臣顿时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着饮酒。

    原本已经偏移的杆秤,再次回到曹操这一头。

    似是察觉到这一点,刘协唇角的笑意微敛。他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转开话题,不再揪着这对父子。

    顾至看完整场的纷争,将心中的某条计划做了删改。

    得亏曹仁与夏侯兄弟留在前线,没有回许都,要不然……他们很可能也会成为刘协用来分化、挑拨曹氏内部的目标。

    大殿之内,不知几人食不下咽。两刻钟后,这场暗流涌动的宴会总算落下帷幕。

    离宫前,曹操让身边的侍卫护送曹嵩。

    曹嵩像是有话要与曹操说。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只是闭着眼,缄默地接受了曹操的安排,拄着鸠杖离开。

    曹嵩走后,曹操兀自带着剩余的护卫离去,竟是没有多看曹昂一眼。

    顾至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吐出心中的疑惑,询问枕边之人:

    “今晚费亭侯突然出现……莫非是大公子的手笔?”

    荀彧揽着身边之人,半醉的眼缓缓睁开。

    “是与不是,在司空心中,隔阂已生。”

    这事是不是曹昂做的并不重要,曹操不会去问,哪怕是曹昂否认了,他也不会相信。

    与自己的老父、长子同时闹掰,从某种程度上说,曹操也算是提前“贷款”体验了一把天家的无情。

    “先前的计议可略作调整,有费亭侯在,短时间内,司空应当不会向荆州发兵。”

    “我也是这般想。”

    感受着逐渐席卷的睡意,顾至往旁侧挨了挨,消除了最后的缝隙,贴在温暖的臂膀上。

    为了不偏转这个世界的大趋势,又一次干崩整个世界,顾至得确保最后的局势停留在“三分天下”上,不能让曹操一个不小心,把荆州、江东全部打下来。

    “刘琮年幼,荆州豪族为了谋算利益,定会假借刘琮之名,向司空递投名状。”

    困意袭来,耳旁的声音逐渐模糊。

    顾至仍然强撑着,在四周环绕的热度中保持一丝清醒:

    “刘琦与刘备守在江夏,那刘备,并非寻常人……”

    一声哈欠截断了话语,

    “只要主公被绊在豫州,荆州必然生变。”

    这个世界的孙策并未早亡,刘备这一方的卧龙先生已经上线。只要给他们筹备的时间,在北方不具备绝对压制力的前提下,最终的大趋势走向,将会走向既定的命运。

    三分天下,三足鼎立。

    曹操仍会“意图称公”,无法平定的南方沃土,亦会让他有所顾忌。

    冥蒙的视野内,近在咫尺的荀彧抬手,揩去他眼角因为困意而冒出的水汽。

    “明日再说,先睡吧。”

    顾至就此沉沉睡去,一觉睡到第二天。

    正如顾至与荀彧所想的那样。因为难以和外人说道的顾虑,在向荆州寄出劝降的书信,且接到“刘琮”这一方的回复后,曹操没有亲自前往荆州,也没有让自己的长子曹昂前去。

    而是派遣义子曹真,族子曹休,族兄弟曹洪,带着路招、冯楷等将领,率领大军前往荆州。

    行军前,曹操也曾动过让顾至领兵,全力夺取荆州的心思。

    但在曹操开口之前,顾至已捂着胸口倒下,被正巧在旁边的徐质扶住。

    “承蒙主公厚爱,臣……”

    “行了,剩下的你不必多说。”曹操摁着突突直跳的青筋,毫不犹豫地打断。

    原本身体梆硬,当场表演了一个尸僵状态的顾至立即站得笔直,恢复如常。

    他倒不是不忘初心,牢记“原则”。

    如果是其他战役,他未必会拒绝。唯独这一次,他实在是不想蹚荆州的浑水。

    曹操瞧着他生龙活虎的模样,忍着这几日被刘协等人激出的烦躁,极力维持着仅有的耐心:

    “倘使让文若一同前去……”

    不等顾至回答,曹操已主动蹙眉,

    “罢了。”

    顾至不知道曹操为什么改变主意。

    望着曹操颅顶花白了一片的头发,他悠悠忽忽地失了神。

    曹操示意徐质先行退下,只让顾至留在原地。

    “孤曾以为,明远与孤,最为相似。”

    还在因为时过境迁而走神的顾至,当即被曹操的这句话吓得恢复清醒。

    “司空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曹操没有回答,只在书案前坐下,展开竹简:

    “确是一时戏言,明远不必当真。”

    顾至还在琢磨曹操那句话的含义,便见曹操开始专心地处理公务,将他忘在一旁。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顾至仍然没想明白曹操口中的“相似”到底指的是什么。

    横看竖看,他和曹操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总不是在说身高吧,他好歹比曹操要高半个头,180左右的身高怎么也称不上矮。

    想了许久,顾至也没想出答案。

    他翻阅着手上的卷宗,回忆着祢衡往日没事找事的性子,决定拿着公事去曹操面前问问,顺便旁敲侧击。

    刚回到司空府,靠近大堂,还未让门人通报,顾至就凭借着远超于常人的耳力,捕捉到屋内的纷争。

    “我不曾指望你创下无人可比的惊天伟业,只盼着你不要惹祸,将家族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苍老的,略有几分熟悉的男声让顾至停下脚步,自然地转身,往另一侧走。

    他转向廊道的另一侧,耳中仍捕捉着屋内的动静。

    通过辨认,他确定刚才那个苍老的男声出自曹嵩,曹操的生父。

    如此微妙的场合,实在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多做打扰。

    “莫非在阿父心中,我便一直是闯祸的性子?”

    入耳的话语,让顾至想起曹操的过往。

    年轻时的曹操,出自宦官之家,却不愿与宦官同流。

    他与士人结交,多次为了世情与法度,得罪掌权的宦官。如果不是他的祖父曹腾靠着一辈子的经营留下了大量人脉,如果不是他的父亲曹嵩一直在为他扫尾,到处横冲直撞的曹操,兴许还未等他找到一展宏图的办法,就已死于十常侍与权贵之手。

    在原著中,正是因为曹操早年的行止,让曹嵩对他颇有怨言。

    “你出自权宦之家,这本就是你的出身。一只通体漆黑的野凫,为何非要挤入白鹄之中?”

    这是曹嵩曾经询问曹操的话,曹操并未回答。

    如今,曹嵩带着昔日绵延的惊怒与困惑,对着曹操再次发问。

    “昔日你未曾登高,尚且无法把天捅破。如今,你莫非要效仿王莽,置我曹氏于万劫不复当中?”

    第149章 碎玉 何为相似。

    顾至听得认真, 不知不觉已转过廊道的拐角。

    他正要放慢脚步,佯装欣赏廊下的兰草,冷不丁地在花丛间看到一头硕大的身影。

    “……”

    张燕蹲在一棵桃树的后头, 鹖冠上飘着两瓣桃花,蹲在树后,不知在做什么鬼祟的事。

    两个偷听的人当场撞破彼此的偷听之举,各自陷入沉默。

    屋内,你来我往的谈话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顾至无声地吁了口气。

    也不怪他和张燕听墙角。

    汉朝的房屋, 隔音效果不佳。如果现在路过这儿的是别人,倒未必能听见里头的动静。只是他与张燕的耳力远超于常人,屋内那些本就没有克制音量的争执, 就这么主动钻入他们的耳中。

    两人一起听着墙内的纷争, 相顾无言。

    张燕扯了扯唇, 无声地张口:

    “顾将军好兴致。”

    顾至亦是无声回应:

    “张将军不遑多让。”

    彼此四目而对, 各自留了一部分注意在一墙之隔的堂屋之内。

    比起抑扬顿挫,不断质问的曹嵩,屋内的曹操格外平静。他既没有怒声反驳曹嵩, 也没有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解释。

    不知是放弃了辩解,还是因为觉得解释这一行为毫无意义。

    或许早在曹操年轻的时候, 这对父子就因为立场的不同, 产生了不可化解的隔阂与偏见。

    他无法获得儿子曹昂的理解, 也同样不被父亲曹嵩理解。

    炽烈的阳光照入眼中,不知为何,在顾至的心中激起一丝烦躁。

    顾至不合时宜地想起曹操几个时辰前说过的话。

    [孤曾以为, 明远与孤,最为相似。]

    曹操口中的相似,难道是指……

    无法被人理解的孑然, 对世情百态不满,却始终找不到出路的求索?

    想起过去的种种,顾至仅失神了片刻,就打消了心中的动摇。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他和曹操都不可能是同一类人。

    何况,“不被所有人理解”“孤身一人”的人,绝对不包括他。

    文若,奉孝,阿兄……还有彼此之间以诚相待的其他人。

    即使拥有不同的脾性,各自有着不同的经历,无法完全共鸣,他们仍然对身边的人披心相付。

    至于世情百态……

    正如文若说的那样。世人贪婪竞进,无论是哪个时代,都有放任自己的私欲,肆意践踏功令,将公正怜恤踩在脚底的人。

    再完善的法度,再公正的督察,也无法将这一类人完全杜绝。

    作为不愿随波逐流的“异类”,他们能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心。或持着一盏灯烛,为后人照亮丁点前路,或栽植树种,为后世庇荫。

    不让那些以身殉道,将自己的热血用作灯油与养料的亡者白白抛却热血。

    而他,顾至,从来都不是一个至公无私的人。

    他曾坚守本心,接过前人留下的烛火,也曾因为对世态的厌烦,任由世界堕入全然的黑暗之中。

    他没有宏伟的抱负,没有坚定不移的意志。

    他只是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能好好地活着,如果留有余力,那就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那些闪闪发亮的灵魂,值得拥抱更好的世界。

    游离的思绪被一道黑影中断。顾至抬眼,看着遮挡在眼前的那道魁伟的身影。

    张燕抱着肘,站在他的面前,垂目提醒:

    “再不走,就要与屋内离开的人打照面了。”

    屋内的争执声渐低,似乎有谁撞翻了屏风,正拄着杖往门外走。

    顾至当即转身,当自己只是路过,快步离开廊道。

    张燕紧随其后。待到两人绕过月门,来到另一处空旷的院落,才稍稍放缓脚步。

    “方才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张燕随口询问,见顾至没有回答的意愿,他也不在意,随手掸落冠上的桃花:

    “一起到志才家喝一杯?”

    “以你的身份,贸然去阿兄家,可会给他带去麻烦?”

    顾至问得极为直白,没有半点含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失礼。

    但这毫无客套的话语,反而让张燕放松了背脊,言辞间少了几分试探。

    “我‘初来乍到’,想要给自己找一些‘门路’。今天拜访戏志才,明天拜访董公仁,后天拜访贾文和,有何不可?”

    顾至难得地失了语。

    却听张燕再次叹了一声,“我倒是想拜访司马家,杨家,荀家等世家大族,怎奈出自黑山,不好冒昧攀交,只好从曹公身边的心腹下手了。”

    同时拜访这几人,曹操只会当他急功近利,浮躁短视,即使多疑猜忌,也不会猜想到他真正的用意。

    顾至没有多问张燕去戏志才家的缘由。他与张燕一同离开司空府,看着他到市肆买了些物件当拜访礼,大摇大摆地到戏志才的住宅前敲门。

    过于响亮的敲门声在僻静窄小的屋宇前显得格外突兀,不多时,一人拉开门闩,厚重的木门被打开些许。

    透过逐渐扩大的门缝,戏志才看到门外的张燕,对上那张几天没修理虬须的脸。

    “……”

    开到一半的木门立即阖上,被张燕眼疾手快地按住,没让木门彻底关闭。

    “志才贤弟,把劲收一收,要是我不小心被门板夹断腿,那我只能躺在你的门口,躺个三天三夜了。”

    两人未僵持多久,戏志才已主动撤开关门的力道。

    倒不是因为他被张燕话语中的“威胁”震慑,真的怕张燕躺在自己门口赖着不走,而是因为他透过一寸宽的门缝,见到了熟悉的人影。

    张燕借着这个机会挤到院子里,戏志才看向屋外,松了压在门扉上的手。

    站在稍远处的顾至走到门边。

    “阿兄,可要我把这人丢出去?”

    戏志才缓缓摇头:“不必了,阿漻也进来吧。”

    顾至踏入院中,木门被重新关上。

    几人进屋,张燕顺手关上房门,把手上提着的囊袋随手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往前一丢。

    戏志才接住木盒,没有查看手中之物,只是盯着张燕:

    “这是?”

    “三言两语说不清,你打开看一看就知道了。”

    戏志才定定地看了张燕几眼,掀开木盒的青铜卡扣与封盖。

    盒中放着七八块不规则的块状物,每一块都只有蚕豆大小,材质看上去像是玉石。

    仔细一看,除了这些块状玉石,匣中还有一些细碎的玉珠。不管是玉珠,还是不规则的玉石碎块,边缘都格外尖锐,不像是刻意打磨成这副模样,更像是一块小巧的玉器四分五裂,被人收集,放在盒中。

    顾至留意到,原本只是兴致索然地打量着的戏志才,忽然捏紧了木匣,神色稍变。

    “这是——”

    顾至不由再次看向匣内。

    在一众不规则的玉石中,其中一块相对圆润的玉石上雕着四脚长尾的兽形,头部嵌着黄金,向后延伸成兽角的形状。

    靠右的另外两块相对平坦的玉面上,刻着蜿蜒的纹路,和他曾经在荀家书房见过的虫书极为相似。

    其中两个字比较好辨认,应该是是“天”“命”二字。

    认出这两个字,顾至的表情也多了几分怪异。

    玉石,龙状神兽,金镶玉,秦书八体之一的虫书,“天命”……

    眼前这些块状物,该不会是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东西的碎骸残躯吧?

    他小小声地询问身旁的兄长:

    “传国玉玺?”

    戏志才缓缓颔首,算是为顾至解惑。

    而后,他立即将木匣阖上,扣上锁。

    “没想到,你竟真的找到了。”

    话语微顿,戏志才没有询问“传国玉玺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只同样压低了音量,沉声道,

    “你将这么麻烦的东西带给我,是何用意?”

    张燕抛出木盒,就仿佛成功甩开了扎手的东西,没事人一样地找了个席位坐下。

    他捞过木架上的陶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那当然是——让你参谋参谋,看看要怎么解决这个麻烦。”

    戏志才冷着脸将玉玺丢还给张燕,不顾他因为巨大的抛力而扭曲了一瞬的神色。

    “找个无人的地方丢弃,或许填埋入土。你有无数种解决麻烦的办法,何必带着麻烦入城?”

    张燕把木匣放在眼前的桌案上,甩了甩臂膀:“到底费了大功夫才拿到,就这么弃了,不免可惜。”

    对于张燕的这番话,戏志才不置可否,他只是意有所指地提醒:

    “即使是先帝,也不能保证他手中的玉玺就是秦时所铸的传国玉玺。”

    朝代兴替,几经更易。只要统治者有心,随时都能打造一个新的玉玺,刻铸一个新的“天命”。

    真假不重要,有没有真的遗失也不重要。张燕手中这些传国玉玺的碎片,不止没有任何用处,反倒会带来灾祸。

    顾至读出戏志才的言下之意,但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这破碎的玉玺……倒并非全无作用。”

    以戏志才对顾至的了解,哪怕这句话说得语焉不详,他也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语。

    “莫要为自己增添麻烦,当心惹祸上身。”

    顾至想到汉朝的谶纬之言,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

    “放心吧,阿兄,我心中有数。”

    张燕只喝了两口水,就见眼前的兄弟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接着话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见,却没有一个字能听懂。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张燕不满地咕哝,但没人理会他。

    之前一直不曾着恼的张燕,这一刻是真的有些恼了。

    他放下陶杯,霍然起身。

    “既然志才不想接手这个麻烦,这个木匣就由我随意处置。”

    张燕将木匣揣入怀中,假意要走。等了半天,没有任何人出言制止。

    他虎着脸,瞪向顾至:“你刚才不是说——这东西‘并非全无作用’?”

    并非全无作用,那就是有用。既然有用,为什么不阻拦他?

    顾至没想到这位黑山军大统领还有这么意气用事的一面,他瞥了眼身旁的阿兄,确定张燕刚才的样子多半是演的。

    因为戏志才的提醒,顾至找到了替代的办法,再看此物便觉得它是一个祸患:。

    “方才有用,现下已经无用。”

    戏志才亦淡声道:

    “赶紧拿走。”

    张燕一哽,反手将木匣收入怀中。

    不等张燕再次开口,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敲门声。

    戏志才不由蹙眉,张燕亦直身面向院门,背脊绷直。

    往日里戏志才鲜少与人交往,除了顾至与荀彧,几乎不会有人登门造访。

    今天不知吹了哪阵的风,前脚刚来了一个张燕,后脚院门又被人敲响。

    当院门再一次被打开,出现在门外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150章 丧父 风雨欲来。

    曹昂站在门外, 见到来开门的顾至,在片刻怔神后,温声询问:

    “戏参军可在家中?”

    顾至颔首, 目光停留在曹昂的眼周。

    几天没见,曹昂更显清瘦了些,本就颀长的身影,因为骤然消减的身形,竟像是拔高了许多。

    他的眼周带着浓重的黑眼圈, 与当年陈宫被程昱痛击时留下的痕迹大差不离。可他的眼瞳前所未有地清亮,亮得好似水中反射着的艳阳的银刃,引人瞩目。

    顾至垂眸, 为曹昂让开一条通道。曹昂低声道谢, 那凝聚在他眼中的清亮光芒也随之被收入古朴的剑鞘中, 回到昔日的模样。

    门扉再次关闭, 曹昂随着顾至进入院中,透过逼仄的院落,他一眼就瞧见堂中坐着的两人。

    视线在东侧张燕的身上短暂停顿, 曹昂的步伐放缓了少许。

    “看来是我今日来得不巧。”

    曹昂收回目光,夹着一声慨叹。显然, 在来之前, 他没想到这里还有另一个客人,

    “我应当递送拜帖,而非冒昧登门。”

    “大公子有所不知,”顾至半真半假地回应道,

    “对于我与阿兄而言,你来得正正好。”

    他将目光投向堂中的张燕,这一回, 曹昂清晰地从他口中捕捉到一丝玩笑之意,

    “此人在我阿兄家蹭吃蹭喝,在大公子来之前,我还苦恼着该怎么当场送客。如今有大公子在,可算是让我找到赶人的理由了。”

    这间宅院总共就这么点大,顾至又没有刻意控制音量,以张燕的耳力,自然将他说的话一丝不漏地听入耳中。

    张燕不由放下杯盏,面露埋汰之色:

    “总共就喝了半杯水,连口酒味都没尝到,若说蹭吃蹭喝,我这可是亏了血本。”

    坐在主座的戏志才敛衽起身,向曹昂行了一礼,而后才对着张燕说道:

    “在下家中清贫,未备酒水。若将军不弃,在下可请家中阿弟为将军画一壶琼浆,一席盛宴,请将军品尝。”

    顾至接道:“我只会画陶碗与大饼,只能让张将军继续将就了。”

    张燕不爱寻思弯弯绕绕,但他并非蠢人。先前顾至还直言不讳,担心他的来访会引来曹操的关注,此刻,在曹昂面前,他与戏志才却表现出与他相熟的模样,足以证明曹昂让这对兄弟颇为信任,令他们放弃了掩饰。

    曹昂听到三人彼此之间的打趣,原本紧绷的思绪放松了不少。

    他感知到顾至与戏志才的信任与善意,步伐褪去了踌躇,继续向前。

    婉拒了主家的让座,曹昂主动在右侧席位坐下。

    “今日贸然登门,是有一事想与参军相求。”

    曹昂略作寒暄,便径直进入正题,

    “家中幼弟患了异症,城中的医者皆尽束手无策,不知可否向参军打听左仙长的踪迹?”

    戏志才直身而坐,神色整肃:

    “实不相瞒,左仙长行踪飘渺,居无定所。我的故友葛孝先这些年入道修行,授箓避世,亦多年不曾相见,最近两年更是音讯断绝,我实在不知他与左仙长如今身在何处。”

    距离葛玄上次来信,已过了三年之久。上回来信,还是询问药引的效果。

    顾至的注意不由转到曹昂口中的幼弟上。

    曹操后院的事,自然不会往外传。顾至不知道是曹操的哪个儿子生了病,但听曹昂刚才的话,结合他不递拜帖,仓促登门,不符合往日作风的行动来看,这“幼弟”的病来得突然,应是急症。

    顾至脑海中顿时掠过一个人名。

    “听闻大公子老家有一位神医,姓华名佗。这位华神医医术高绝,兴许能医治小公子的病症。”

    曹昂面色骤然一黯:

    “上月,家中从叔旧疾复发,我便派人去谯县请华神医……怎料,乡人说华神医已去了辽东,不知何日能归。我让门人在谯县留守,等候华神医归来,至今没有音讯……”

    有一件事曹昂没有说,而在场的除了曹昂,就只有顾至心知肚明。

    华佗好端端地跑去辽东,八成是为了躲避曹操的征召。

    想到华佗在原著中的结局,顾至觉得华佗的这一趟跑路,对他本人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

    在曹昂一筹莫展之际,堂中许久没有说话的张燕忽然开口:

    “我倒是认识一位出众的医者,只不知他是否能治愈令弟的异症……”

    张燕的话刚说到一半,还未到最关键处,就被一阵哐哐的敲门声打断。

    院门再一次被不速之客敲响,这一次,敲门声震响而急切,带着几欲破门而入的焦灼。

    “大公子,大公子是否在里头——”

    曹昂向众人道了声罪:“抱歉,是我的书僮。”

    他的书僮并非莽撞的人,如此失礼,怕是除了什么急事。

    曹昂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他强自定下心神,疾步走到院中,拉开门闩。

    “大公子——”

    院门打开,曹家的书僮站在院外,神情惊惶难定。

    “大公子,老家主他……”

    书僮喉头滚动,蜕皮的唇微微颤抖。

    停顿了许久,他才接了后半句。

    “老家主,殁了。”

    曹昂怔在原地,如同被一记巨锤击中,久久不能回神。

    屋内,听到这话的顾至亦是一怔。

    如今曹家以曹操为首,书僮口中的老家主,指代的是曹嵩。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曹嵩还在司空府中气十足地与曹操争持,怎么突然就……

    曹昂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双耳。

    他的祖父虽然已是杖朝之年,但一向身体康健,除了腿脚略有不便,没有别的不适之症。

    在离府之前,祖父还好端端的——

    纵然心中有诸多质疑,曹昂也只能将所有震荡的心绪一一压下。

    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他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随我回府。”

    曹昂足下一晃,回身朝三人匆促地行了一礼:

    “三位,恕昂失礼。”

    待到曹昂离去,屋内只剩沉默。

    张燕低声道:“这下麻烦了。”

    顾至也这么想。

    不管曹嵩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以如今的局势,势必掀起一阵惊涛。

    沉默许久的戏志才缓缓起身:

    “走吧,换一套衣服,去司空府。”

    假使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倒罢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曹嵩的死讯,于情于理,都该穿着素服去司空府走一遭。

    顾至与张燕没再出声,各自起身。

    因为顾至的住宅就在附近,他一换好衣服,就与戏志才结伴,并肩前往司空府。

    仔细一想,曹操今年已年过五十,比曹操还大一轮的曹嵩将近八十岁的高寿,这样的年龄,在睡梦中离世的不在少数。

    曹嵩的死大概率只是意外,但他的亡故会将现有的所有问题复杂化。

    顾至来到司空府,还未入内,就听到源源不绝的低泣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他在院中看到了同样穿着素服的荀彧,走到了对方的身侧。

    “主公他……”

    话语刚起,就见荀彧朝他微微摇头。

    顾至于是收了话音,安静地站在原处。

    他与荀彧并肩站着,看着曹家的仆从来来去去,忙碌奔走。

    直到停灵的第七天,顾至等人才再次见到曹操与曹昂。

    两人都面色无华,颧部内陷,短短几天就清减了许多。尤其是曹昂,比起前几日,他眼圈旁的乌影更重,肩部更加瘦削,眼中的利芒不再,只余哀伤。

    站在他旁边的曹操绑着孝布,沉着脸,几乎没有表情,但他的眼中也沉淀着悲恸。

    曹嵩死后被天子加封为乡侯,享乡侯之礼。这样的加封并不能让曹操父子感到宽慰,他们都不在意虚名,更在意实质。

    在定都之初,曹操就倡导“敛以时服”,尽量避免过于隆重的葬礼。

    如今,自己的父亲亡故,曹操同样决定遵循这一点,以己立行。

    这样的举措,成了某些人播撒谣言的工具。

    曹嵩死得本就突然,加上他曾在宫宴上出现,打了曹操的脸面,又当着群臣的面向天子俯首,传递着忠顺之意。

    许多人都看出他与曹操不睦,这是公认的事实。

    就有人故意放出风声,说曹嵩的死与曹操有关。

    要知道,权力纷争无父子,自天下辐裂,兄弟反戈,自相残杀之事不在少数。

    数百年前有惠文王放纵臣子逼杀赵武灵王,今日若是曹操算计,让亲父“病故”,也不足为奇。

    当车骑将军董承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天子听的时候,他的脸上犹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天子刘协却是皱起眉。

    玉阶下的董承笑到一半,笑不动了。

    上首的皇帝不但没有笑,还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这让他有些捉摸不定。

    董承谨慎地补充:“曹操如今骑虎难下。假如他想为自己正名,就该主动丁忧,交出权柄……”

    “愚钝。”

    年轻的帝王剑眉紧拧,神采英拔的面庞彻底沉了下来,

    “谁说曹操骑虎难下?若曹操真的丁忧,骑虎难下的只有朕。”

    见董承惊愕难言,刘协拂袖起身,

    “他家刚死了老父亲,你们就往他的伤口上踩。捋虎须尚要三思,你们倒好,竟是不顾彼此的差距,硬要招惹猛虎,想在他的胸膛上剜出一颗心来。”

    如果帝王的权柄没有衰落,哪怕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他也不会对这些行为多加置喙。

    如今割据之势已不可逆转,占据绝对优势的人是曹操,让他去丁忧,难道不是一个笑话?

    自欺欺人罢了。

    董承琢磨了老半天,终于被天子的这番话点醒。

    他立即撇开自己:“此事是许县杨氏与东武伏氏的手笔,与臣无关。”

    刘协冷道:“若与你无关,你怎会知道是何人所为?”

    董承失语。

    “你对此放任自流,乐见其成,如何能说‘与你无关’?”

    这话戳破了董承的心思,迫使他低头。

    瞧着董承的这副模样,刘协不再多言。

    他无声低叹,不知是在叹如今的局势,还是在叹自己无人可用。

    “我亲自写一封手诏,你带去给曹司空。”

    刘协扶起战战兢兢行礼的董承,握着他臂膀的手多用了几分力,

    “切记,莫要自作主张。”

    董承领命而去,没过多久,讪讪而归。

    “陛下,曹操称病不出,只让他的长子代为接取圣诏。”

    刘协神色一变。

    董承以为刘协是被曹操怠慢的态度惹恼,正要出言宽解,顺便痛骂曹操几句,却见刘协摩挲着腰间的玉具剑,眉眼掩在阴影之下,昏暗不明。

    “让杨氏与伏氏将族中幼童送离许都,剩下的人,为自己备好棺椁。”

    咣当一声。

    董承手中的木匣落在地上。他错愕地抬首,惊疑不定地望向刘协。

    “陛下,这——”

    宫内的密谈不为人知,城中异样的氛围,连尚未进学的垂髫小童都能感受到。

    曹操一连称病数月,哪怕荆州传来曹军战败,刘琦、刘备联合孙氏压制荆州豪族,占据荆州的消息,他也没有动静。

    杨、伏两家的族人与一部分不满曹氏的臣子以为曹操服了软,正在弹冠相庆。

    只有少数敏锐的人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当南部传来刘瑁与刘璋自相残杀,刘备趁机入主益州的消息,顾至心知天下三分的大趋势已定,走钢丝般的悬浮感终于减轻了些许。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紧迫的躁动。

    他正要去隔壁寻找荀彧,却在这个时候接到了荀悦递来的一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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