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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荀氏 “我与阿漻心神相通,只愿尽力而……

    信上的内容很是简洁, 除了几句温厚问候的话,只在结尾处委婉地提到上次的邀请。

    荀悦在信中询问顾至这几日是否有空,能否上门一叙。

    顾至想到上回离别时的情景, 那时他以为荀悦的邀请多少带着客套的成分,没想到,竟会在当下这个风雨飘摇的时间点,再次收到荀悦的邀约。

    多年入仕的直觉,让顾至意识到荀悦的这场邀请并不简单。荀悦特请他去做客, 多半不是单纯地请他喝酒品茗,赏花论经,而是有事与他面谈。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一个清峻的身影, 手提着一只装满黄金的布袋, 重重地丢在他的脚边。

    “给你一千金, 离开我从弟。”

    顾至被这个狗血且崩坏的画面冷到, 立即清空大脑。

    荀悦找他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商谈,他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眼见天时还早,顾至从屋中找出笔墨, 写了拜帖,让门房送往荀家。

    随后, 他换了套常服, 带着前几天从书肆涛来的杂记, 敲响隔壁的院门。

    三声敲门声落下,顾至的手还未离开门板,院门就被人轻快地打开。

    炳烛站在门后, 侧身请他入内。

    “主君说郎君一定会来,让我注意着动静,果然把你盼到了。”

    顾至与炳烛闲谈了几句, 熟门熟路地进屋,在荀彧身旁坐下。

    “不过一日未见,文若何时学会了卜算?”

    自敲门声响起,荀彧便放下了毫笔。他正提着一盏玉壶,往耳杯中倒水,闻言,停下手头的活,将半杯清水递到顾至面前。

    “若我通晓卜筮之术,便能知晓阿漻何时归家,早早在隔壁候着。”

    荀彧说得诚笃而坦然,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既无夸大,也无遮掩。

    明明是磊落至诚的话语,听在顾至耳中,竟像是裹了糖的衷曲,让他的耳廓隐隐发热,近日的躁动一扫而空。

    “只是想到阿漻这几日在署衙处理公务,忙于诸事,饮食起居都在署衙囫囵将就,”

    荀彧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话锋一转,

    “猜想阿漻或许是馋了,想吃家中的菜肴,便让炳烛备好食材,留意着门扉的动静。”

    《或许是馋了》。

    本不知从何而来,在心中扬扬飘动的肥皂泡,啪的一声集体碎裂。

    他不由摇头叹息:“尝闻‘近墨者黑’,文若与奉孝相交多年,已然被奉孝带得蔫坏。”

    荀彧接过顾至手中的竹简,将一颗金枣放在他的掌心:

    “若我真的‘近墨者黑’,那也是与阿漻更近一些。”

    低沉的耳语在身旁响起,柔顺的布料落在他的指尖,掠过一丝痒意。

    不等顾至还口,刚刚还在堂中收拾桌案的炳烛已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替他们关上大门。

    所有的话语,都因为炳烛的这一番动作而卡了壳。

    “……该与炳烛说清楚,这种情况下不必关门。”

    这鬼鬼祟祟的,仿佛他们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需要关门的事似的。

    荀彧为他续了一杯水,岔开话题:

    “司空这几日可好?”

    “还在为仓舒公子的事发愁。”

    顾至想到城中那些兵荒马乱的事,再次升起烦乱之感。

    距离曹嵩身亡已过去三个多月。这三个月以来,许都暗流涌动。

    曹操以天子的名义,抓了几个在城中散布谣言的人,抽丝剥茧地勾出那几个跳得最欢的世家,直接以谋逆罪论处。

    这一番雷厉风行的杀鸡儆猴,着实把那些心思浮动的人镇住,短时间内不敢乱动。

    天子竟也像是默许了曹操的行动,对此放任不闻。

    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终究是曹操占了上风。

    “天子想用费亭侯牵制司空,未想到费亭侯竟忽然离世。他的手中缺少得用之人,哪怕有这些年的筹谋,也无济于事。这一场乱棋,打乱了天子的阵脚,迫使他让步。”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刘协他再高瞻远瞩,手上缺少能用的兵,对上满手金卡的曹操,实在难以获胜。

    那些愿意为他所用的世家,又各个盯着利益,长了八百个心眼,对他阳奉阴违,尽使昏招。

    刘协的这一次让步,不仅是对曹操的安抚,也是在敲打世家,让他们不要自作主张。

    “天子尚且留了后手,”荀彧回道,

    “只是这后手,未必能用。”

    这后手,就是远在并州的张扬。

    顾至暗道。

    当年南阳之战,张扬横插一杠,疑似为了刘协而来。

    后来,刘协封张扬为镇北将军,张扬便安分地留在并州,没再与曹操动手。

    他应该是刘协特意留在外头的一步棋,罕见地没有别的小心思,只对皇帝抱着忠诚。

    只可惜,张扬这人的才能有限,跟吕布一样,有一些作战的本事,但脑子里缺少战略性思维,只可为将,不可为帅,没法独当一面。

    至于曾经给刘协提供庇护之地的陈王刘宠——这位堪比悍将,有着忠君之心的宗室,继承了东汉皇族寿命不长的传统,年仅五十多岁,就发病去世。

    想到东汉皇帝的平均寿命只有二三十岁,刘协无痛无灾,也只活到刘宠这个寿数,他的老爹汉灵帝更是三十岁出头就暴毙身亡,顾至不由怀疑这一脉是否有什么遗传向的疾病,妨碍了寿数。

    正因为陈王病故,刘协失去一臂,曾经能当着曹操的面,以各种方式压制的刘协逐渐失去了主动权,举步维艰。

    在盘算完刘协的手牌后,顾至觉得刘协这个皇帝实在是当得太难了。

    刘协的失败,与他本人的能力无关,不过是他敌不过大趋势,陷入了人力所不能及的窘境。

    正因为他是皇帝,他只能被时代裹挟,沦为末代之君。

    但凡他换个出身,以他的心智与学习能力,未必不能闯出一番天地。

    “而今天子退让,司空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废除三公的掣肘,重设丞相之职。”

    被耳旁低沉醇和的声音唤回神,顾至想到既定的未来,不免生出几分迟疑:

    “若是司空称公……”

    荀彧沉默片刻,喟叹着将他拥入怀中:“我与阿漻心神相通,只愿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吗?

    顾至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最终一句都没能说出口,唯独说起了荀悦来信的事。

    “我已与荀侍郎约好了拜谒的时辰,不知荀侍郎有什么喜好,应当筹备哪种赠礼?”

    坚实的下颌抵在他的发间,从上方传来震动的声响。

    “仲豫阿兄喜爱经史子集,但凡典籍,无一不喜。”

    荀彧顿了顿,兀地温声宽慰,

    “阿漻莫要担忧,仲豫阿兄宽厚仁和,绝不会为难于你。”

    顾至从不怕被人为难,只是这次要单独拜见的是荀彧的亲人,到底让他心绪难定。

    大约看穿了他的所想,荀彧补充道,

    “若阿漻无法衡定,我与你一同前去。”

    顾至知道荀彧不想让他为难,然而荀悦信中并未提到荀彧,只请了他一个人。

    “我一人前往便可,荀侍郎应当有话要与我单独商谈。”

    顾至嗅到门缝间传来的饭香,从暖炙的怀抱中起身,

    “炳烛做饭的手艺见长,这饭香味,竟是勾出了几日的馋虫。”

    荀彧笑道:

    “烹饪原本只是炳烛闲暇之余的爱好,只因阿漻捧场,他这些年苦心钻研厨艺,如今已然大成。”

    顾至假装没有听见荀彧话中的打趣,顺着杆子接下这个“赞誉”:

    “这么说来,我竟是炳烛的伯乐?”

    “正是如此。”

    顾至享用了一顿堪比米其林的大餐,又在荀彧屋中享受了另一种“大餐”,逗留了好几日,方才回到自家屋舍。

    拜访荀悦的那天,顾至包了一匣冷僻的子集,敲响了荀侍郎家的大门。

    这次,他没有看到荀衍与荀谌,只有荀悦与他面对面相坐。

    仅仅只是一对一,没有出现三堂会审的场面,这让顾至略微心安。

    荀悦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陈皮水,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安坐的顾至道了声谢,拿出应对面试考官的态度,等着荀悦开口。

    他做足了应对的准备,然而,荀悦竟像是专程来找他喝水一样,迟迟没有开口。

    在安静得过分的氛围中,顾至犹豫着抬起陶杯,抿了一口陈皮水。

    他本不爱喝这些,但在此时此刻,顾至全然顾不上喜好。他饮着杯中的水,借此放缓心神,揣摩荀悦的用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盏茶的时间,荀悦终于开了口。

    “顾郎可有婚配?”

    猝不及防的话题,差点让顾至打翻手中的水杯。

    “并无。”

    “文若亦无婚配。”荀悦意味不明地接了一句,再度询问,

    “不知顾郎有何志趣?”

    话题转得太快,让顾至无法招架。

    他心中惦念着那句“亦无婚配”,对着所谓的志趣,只能谨慎回答:

    “在下并无远志,惟愿身边的人安康长寿。平日里,若得了闲暇,会在家中翻阅书籍……”

    虽然他看的都是一些闲书与趣味野史,但那又怎么不算是看书呢。

    顾至深沉地想。

    总之,投其所好。荀彧既然说荀悦是爱书之人,且不拘书籍的类型,他回答自己喜欢看书,总不会有错。

    万一荀悦非要与他以书会友,问他更详尽的内容……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顾至心中的小人缓缓地躺平,给自己铺上一层黄沙。

    好在荀悦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真的和顾至来个学问切磋。

    他让侍从取来一匣古籍,递给顾至。

    “我这亦有一些藏书,若顾郎喜欢,可带回去翻阅。”

    顾至谢过,获得一只沉甸甸的书匣。

    他进门的时候送上了拜见礼,把带来的书籍交给了荀悦,哪知一转眼,刚腾出的手又抱了一匣书籍,比他带来的那些更沉。

    在荀悦的提示下,顾至将书匣放到一边。

    接着又是二人静坐,四目相对。

    顾至忍不住开口:“不知荀侍中找我来,所为何事?”

    荀悦沉默着,在顾至的案前续了一杯水。

    顾至:“……”

    他再次啜饮,因为无所事事,这次饮水的速度快了一些,很快陶杯就见了底。

    顾至刚放下陶杯,就见荀悦再次提起水壶,倒满。

    顾至:“……”

    等一等,他真的喝不下了!

    勉力维持着面上的神色,不让表面的冷静裂开,顾至再次开口。

    “荀侍郎……?”

    荀悦意识到这一举动的不妥,面露歉意:

    “是我失了礼数。”

    他将一碟糕点推到顾至的案前,斟酌了许久,方才开口。

    “族中研习易、经之学,恪守仁义之礼;自幼听从长辈教诲,谨言慎行……”

    荀悦像是陷入过往的回忆,目光悠远而空寂,

    “荀氏族人,大多豁达明理,文若亦然。”

    顾至安静而认真地听着,不置一言。

    “文若与六叔家的从妹,自幼比旁人聪颖三分,更是心如明镜,对世间的一切都看得极为透彻。”

    顾至曾听荀彧详细地介绍过族中的情况,记得家中的排序。

    荀悦口中的六叔,指的是前任司空荀爽,被誉为“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荀慈明。

    而他提到的从妹,应当就是荀爽之女,自缢而亡的荀采。

    见荀悦同时说起荀彧与荀采,顾至若有所感,背脊僵硬了几分。

    “世人只当我阿妹从一而终,不愿改嫁……并不知晓,我阿妹并非迂腐之人。”

    提及往事,荀悦那平稳安然的声嗓多了几分沙哑,目中溢出伤痛,

    “她所追寻的,并非是她的丈夫,而是她心中无法企及的愿景。”

    她自幼敏而好学,学问才识不输于任何人,却只能囿于世俗之礼,被后宅琐事纠缠。

    十七岁那年,她向着世道妥协了一次,嫁入阴家。丈夫死后,她在失去夫婿的悲痛短暂地获得自由,可在不久之后,她又被自己的父亲许给姓郭的鳏夫。

    《后汉书》中写道,“采时尚丰少,常虑为家所逼[1]”。

    在荀采的父亲又一次决定她的婚姻之前,她就已猜到这个结果,时刻为之忧虑,心结渐生。

    “阿妹看得太过通透……也因此,无法从世俗与自我的纷争中获得解脱。”

    她无法决定自己的未来,只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文若心思澄明,对世间种种洞若观火,他与阿妹,何其相似。”

    顾至袖中的手蓦然收紧。

    “我只担心……文若会步上阿妹的后尘。”

    第152章 对弈 “名不正而言不顺。”……

    荀悦所担心的这点, 何尝不是他一直以来的忧虑?

    “一人为独,渺小如草芥,而天下洪流滔滔, 势不可挡。”

    荀悦慨然而叹,

    “以蚍蜉之力,如何能抵御洪流?”

    可偏偏有一些远志之士,为了夙愿逆流而上,为了不随波逐流, 宁可被洪流吞噬。

    “蚍蜉与独木的确无法抵御滔滔洪流,”

    顾至倏然抬眼,眸中透着锐意,

    “但若是合千万人之力, 用经过百炼的铁器, 铸造一艘可以容纳千人, 万人的大船,便可乘风破浪。”

    “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巨舸?”

    荀悦低声嗫嗫,像是自问, 又像是在茫茫云烟中寻找一个渺茫未知的答案。

    能供千万人乘坐的巨舟,唯有古籍上记载的楼船。可即便是先秦的余皇楼船, 也只适合江流之间的水战, 无法抵御海面上的滔天巨浪。

    “能抵御巨涛的楼船, 我从未见过。”

    无论是载着千百人渡过惊涛的巨舟,还是载着万千黎民渡过灾患的治世之器,都只存在于世人的想象当中, 从未真正地化作现实。

    “商人不见吴楚,不识劲弩;秦人不见张衡,不识地动。”

    顾至缓缓答道。

    如果他没有在现代社会生存过, 他也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可在遥远的未来,一千八百多年后的现代,人们不仅拥有能抵御风暴的巨轮,还能上天入海,不再日日为了饥饿与自然灾害而担惊受怕。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1]。纵使短时间内无法达成所愿,总会有长庚启明之时。”

    荀悦若有所感,一语不发。

    “文若曾与我说,他愿与志同道合之人并肩,‘以炳烛之火,照亮渊薮’。”

    顾至将他与荀彧在冀州时的谈话简单转述,最终铿然开口。

    “……烛火终将燃尽,而松乔可绵延千载。若一人之力有限,那就集千万人之力;若十年难以达成愿景,那就奋争百年,千年。”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希望永远不会灭绝。而他……在经历那么多次失败的尝试后,也一定,一定能改变荀彧的结局。

    荀悦面上的怆痛终于散去了一些。

    他舒展神容,似要回复,忽然间,他抬起衣袖,掩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阵咳嗽来得太急,也太过剧烈,迟迟未能停下。

    顾至听着荀悦几乎要将肺部咳出的声音,担忧询问:

    “荀侍郎莫非身子不适?可要找医工来?”

    “老毛病了,无碍。”

    荀悦又咳了几声,忍耐着停下,

    “在下失了仪礼,还请顾郎勿怪。”

    顾至忽的想起,在原著中,早在曹操称公之前,荀悦就已经去世。

    如果荀悦不曾病故,他一定会在所有悲剧开始前,尽自己的所能,为荀彧解开心结。

    如今的曹操已经动了称公的心思,那么荀悦……

    顾至正容危坐,神色肃穆:

    “即使是纤芥之疾,也该慎重对待,及时找医工治疗。”

    他望着荀悦因为剧烈咳嗽而白皙如纸的面色,倒了一杯清水,递到他的跟前,

    “还望侍郎多加保重。”

    荀悦接过水杯,道了声谢:“顾郎若不嫌弃,也可唤我一句荀兄或者仲豫兄。”

    若在平时,顾至兴许会因为这个玩笑话而多想。然而此刻,他升不起其他念头,只留忧虑。

    “荀兄的身子……”

    “天命有数。”

    荀悦婉言开口,神色平静而豁达,

    “我早就过了‘知天命’之年,不必强求。”

    他看向顾至,目中泛着一丝歉意。

    “只是,我今日旧病复发,倒是不好继续招待贵客……”

    “侍郎当以身子为重。”

    顾至扶着荀悦起身,与他道别,

    “请侍郎安心养病,我改日再来拜访。”

    他带着心事而来,带着更多的心事离去。

    在荀悦面前,顾至说得斩钉截铁,成竹在胸,可当他踏出荀悦府宅的那一刻,他不由加快脚步,疾速往回赶。

    他的脑海中浩浩荡荡地挤满了荀悦的话,即使竭尽全力,控制着不去回想,却还是反复播放着“我担心文若会步上阿妹后尘”这句话。

    来时走了两刻钟的路,回去只用了半刻钟。

    顾至敲响荀彧家的房门,力道不自觉地比往日快了两分。

    不多久,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站在门后的是一脸惊讶的炳烛。

    “顾郎君?你不是才去了侍郎的家中?”

    顾至暂且顾不上回答炳烛的话,目光在院中迅速扫了一遍。

    “文若不在家中?”

    炳烛让开身位,请他入内:

    “家主去了司空府。”

    顾至踏入屋中的脚步一顿,霎时转身。

    曹操这几个月称病不出,今日也在府中坐着,关门闭户。

    当顾至被门人引入堂屋,目之所见,只有绑着孝布,穿着素服的曹操,并非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曹操示意他在下首入座,开口询问:

    “明远今日怎么来了?”

    顾至没见到荀彧的身影,微不可查地蹙眉,随口应付道:

    “许久不曾见到主公,特来一见。”

    曹操已猜到顾至的来意,并不点破。

    他与顾至寒暄了片刻,方才“不经意”地开口:

    “明远来得正好,孤与文若午时对了一局棋子,还未下完,宫中就来了贵人,请文若前去面圣。明远既然来了,不妨陪孤将这一盘棋下完。”

    听到荀彧被宫里的人带走,顾至眉间皱得更紧。

    他掩去脸上的异色,垂眸回答。

    “只要主公不嫌弃我这个臭棋篓子。”

    此时此刻,他全然没有下棋的心思,更耐不下心。

    顾至曾凭借一手摆烂式的烂棋,引来刘协的无限感慨,变相打消了刘协继续拉他下棋的兴致。

    曹操对此早有耳闻,但他同样听过顾至与荀彧刚结识就时常下棋的事,不认为顾至的棋艺真的有刘协说的这么差。

    布到一半的棋局被侍从谨慎地抬到案前,曹操示意顾至起手下黑子,在继续对战了半刻钟后,曹操不由陷入沉默。

    与其说顾至如刘协所说的那样是个“臭棋篓子”,倒不如说他下得全无章法,全凭心意乱来。

    “明远心不静?”

    顾至持棋的手一顿,带着棋子落下。

    “主公亦然。”

    曹操没有反驳。他右手拈着一颗白棋,迟迟没有落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倏然问道。

    “……若孤更进一步,明远以为如何?”

    顾至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回忆着荀彧先前留下的棋局:

    “何为‘更进一步’?”

    荀彧的落子比起往日多了几分迟疑与凝滞,显然,在他来之前,曹操也和他提了这个“更进一步”。

    曹操并未品味到顾至话语中的那一分锐利,他同样盯着棋盘,神色晦涩难辩。

    “立丞相,加九锡,称公。”

    他毫不遮掩地展露自己的野心,落下一子,吞掉中央的半数黑棋。

    “既然已经失去吞食荆、扬二州的最佳时机,那便更进一步,静待时机。”

    征战十多年,他走到了这一步,必须将权力进一步聚集,牢牢地握在手中。

    顾至品出曹操的言下之意,明白曹操不愿意给他人做嫁衣。

    他想名正言顺地集权,用称公这件事发展自己的小朝廷,在削弱汉王朝正统的同时,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

    “主公欲效仿世祖?”

    顾至没有看棋盘上狼狈零落的黑子,只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曹操。

    纵观曹操这些年的作风,他一直试图在拉拢世家与打压世家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和汉世祖刘秀的做法相仿。

    而在对付袁绍的时候,因为曹操这方的短暂失利,营中有许多人秘密叛离,写信投向袁绍。那个时候,曹操也是学习刘秀的做法,将所有叛逃的书信付之一炬,既往不咎。

    顾至望着曹操的神色与棋盘上的布局,似乎回到了半个时辰前,看到了谈话对弈的荀彧与曹操。

    以顾至对荀彧的了解,他几乎一字不差地猜到荀彧的答案。

    当着曹操的面,他体悟着荀彧的心情与感受,在不同的时间,同一个地点,说出了同一句话。

    “时机未至,名不正而言不顺。”

    他说得慢条斯理,坐在对面的曹操骤然收缩了眼瞳,不可抑制地显出几分诧异。

    时间仿佛再次退回到半个时辰前,同样的棋局,同样的对话。

    唯独对面坐着的人影不同。

    微阖着的眼,在说完荀彧可能会给予的回答后,蓦然睁开。

    顾至看着曹操,依照自己的想法,在这句话的后方加了一句。

    “——不怕被后来者取代乎?”

    突兀的撞击声从后方响起。

    原来是房中的侍者吓得晃了神,弄掉了手中的漆盘。

    那个侍者与其余侍者纷纷顿首请罪,不敢抬头。

    曹操没有理会那些侍者,只是盯着顾至,一语不发。

    许久,他终于开口:

    “黑棋萎靡不振,如何‘取代’?”

    顾至拾起一枚黑子,在一处不起眼的方位落下。

    占据上风,一路高歌猛进的白子,霎时陷入危局。

    曹操眼中的光影再次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

    “残火不灭,必将死灰复燃。”

    第153章 阳谋 “天下早已沦为泥沼。”

    残火不灭, 必将死灰复燃?

    曹操念着这句话,目光艰涩地离开棋局,投向顾至。

    他与顾至两人心知肚明, 所谓的残火,指的并不是袁氏,孙氏,刘氏,任何一个与他为敌的人。

    它是埋在汉土地底数百年的根须, 是动摇汉室,动摇民本,引发战乱的根源之一, 更是曹操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 想要对抗的存在。

    “以民为食, 并兼沃土, 玩弄朋党之权者数不胜数。即使将他们一一屠灭,也会有新的枝节长出。”

    曹操挥退侍从,广袖拂过桌案, 亦拂落了案边的两粒棋子,

    “明远口中的‘死灰复燃’, 究竟指的是旧火, 还是新火?”

    “新火旧火, 对主公来说都并无区别。”

    顾至再次落下一子,又吃去一小片白棋,

    “主公需要做的, 唯有‘遏制火势,不让复燃之火反噬己身’。”

    曹操沉默了片刻,眼中的惊异之色褪去, 多了一分冷意:

    “明远与文若都用‘名不正而言不顺’来劝孤,莫非孤的‘更进一步’,一定会助涨火势,反噬自身?”

    顾至只是道:

    “主公心中已有论断,何必问我?”

    难言的死寂在房中蔓延。

    被屏退的侍从颤巍巍地关上大门,将沉抑的气息关在门内。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至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曹操终于开了口。

    “孤曾以为,明远与孤最为相似。”

    这是曹操第二次提起这个话题。

    这一回,顾至没有分毫惊讶,语气平平地回应:

    “可我觉得,我与主公并无相似之处。”

    “确如明远所说,孤与明远,并不相似。”

    顾至难以形容曹操此刻的神情,像是茶余饭后,非常随意的一句感慨,又像带着怅然。

    “欲念,人皆有之。”

    曹操将打落的棋子重新捡起,归于原位,

    “明远从未表现出欲念,看似无欲无求。那时,我便猜想,明远并非真的无欲无求,而是过于洞彻。”

    明明顾至就在曹操的眼前,可曹操却像是在与旁人感慨,自顾自地叙说着过往。

    “我以为他与孤一般,深感所求之物的艰难,明白过往的追求只是奢望,不得不放弃远志,停步不前。”

    曹操没有再说下去,但顾至已意会了他的未尽之言。

    顾至道:“承蒙主公高看,臣并无鸿鹄之志。”

    他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对于这个世界,他愿意加入自己的一份力,也愿意用各种努力尝试着做出改变,但他从来没有什么“站在至高点”“让这个世界所有阴暗面全部消失”的想法。

    所以,他可以及时地从权力的泥沼中抽身,但顾虑更多,且谋求更多的曹操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挣脱不得。

    “纵然没有鸿鹄之志,鹰隼也绝非燕雀。”

    曹操点到即止,转向面前的棋枰,

    “明远的棋艺,孤还是第一次领教。不如再陪孤下个几局,解一解瞌睡?”

    这个邀请,曹操似乎发自真心。

    但顾至一点也没有下棋的兴致。

    曹操见他神色萧条,一副意味索然的模样,玩笑道:

    “莫非是因为孤不及文若俊逸,不如奉孝有趣,让明远提不起兴致?”

    “……”

    对于这个问题,顾至虽然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果真的要给出答案,那对曹操而言,怕是不太礼貌。

    曹操好歹做了他这么多年的上司,总要给些颜面。

    四目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曹操正要“撤回”这条消息,顾至及时开口。

    “与亲朋好友对弈,是为了玩乐,无需费神,甚至可以不计胜负。”

    似是而非地做完解释,顾至又加了一句让曹操听不懂的话,

    “与主公下棋,要考虑的事就多了。”

    这句话偏向笑语,甚是放松。

    曹操听不懂其中的典故与内涵,只觉得顾至意有所指。

    莫非,顾至是暗自他这个主公充满了功利之心,已不再是当初那副赤诚的面貌?

    不等曹操想个明白,站在外头待命的侍从胆战心摇地敲门。

    “司空,宫里又来人了,是天子身边的黄门令,请您进宫一叙。”

    曹操脸上那分本就微薄的笑意彻底消失。

    他没有立即动身,只是朝顾至发出邀请:

    “明远可要与我一同进宫?”

    顾至不想面见皇帝,但他最在意的人还在宫里。

    “臣未被天子召见,还请司空稍待,等臣取了衙署内的奏表,再与司空一同赴往。”

    皇帝没找他,他不能乱去宫里,得找个由头,比如送奏章,汇报工作等。

    曹操也知道这个道理,等到顾至取来现写的奏表,两人一同坐上轻车。

    顾至大约能猜到曹操为什么要邀请自己一起入宫。时隔几个月,天子忽然传召,要么做了让步,想与曹操破冰……要么,存了鸿门宴的心思,想把曹操埋在冰里。

    如今夏侯惇曹仁都不在曹操的身边,以典韦的身份,又没法跟着曹操入殿。

    他这个既有朝廷官职,又偏向曹操的高武力值人员,就成了曹操保卫自身安全的首选。

    等抵达宫门,顾至随着曹操走了一大段路,终于抵达宣室。

    踏入殿中,门边的青铜冰鉴扑来一阵冷气,消解了些许躁意。

    顾至凭借着极佳的目力,在入门的一瞬间,将空旷大殿的一切尽收眼底。

    殿中不见荀彧的身影。

    刚被冰气压下的躁动再次浮上心头,顾至垂着眼,与曹操一同,向刘协行礼。

    刘协正坐在上首的玉席上纳凉。见到曹操身旁的顾至,他毫无意外的神色。

    “顾卿也来了?”

    宫侍铺好清凉的茵席,请二人入座。

    面见天子需脱履解剑,以示尊重。顾至的佩剑早已解下,放置在门外的竹架上,唯独曹操,因为得了刘协的特许,带着剑履入殿。

    刘协看着曹操腰间的佩剑,面上的笑意浅淡了些。

    这一分变化,快得好似错觉。

    只眨眼的功夫,刘协便恢复如常。

    “听闻司空最近身子抱恙,朕心忧不已。”

    “离司空上回入朝已过了三个月之久,不知司空这病,可好了一些?”

    曹操面色恭敬:“让陛下担忧,是臣的不是。”

    既不说自己好了,也不说自己没好。

    刘协没有因此着恼,只是扶额轻叹。

    “去年,朕的长子夭亡,”

    刘协与曹操对视,年轻的面庞上尽是寂寥,

    “司空失去了父亲,我失去了长子,你我皆失去至亲。这般伤痛,几近等同。”

    曹操同样露出怆痛之色,他与天子就像是同一面镜子中的两个倒影,难以辨认谁的哀伤更真实一些。

    这副君臣相得,互相宽慰的景象持续了许久,等到两人再没有别的话可说,刘协才转向顾至。

    “顾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早已走了半天神的顾至送上准备好的奏表,借着宫侍之手,送给刘协。

    刘协粗略地扫完奏表,将它放到一旁。

    他好似对顾至这卷似模似样的奏章没有半分兴趣,仍沉浸在己身的伤痛中。

    “顾卿可曾见过生死?”

    顾至不想加入这场带着禅意的讲座:

    “天下沦为泥沼,人人深陷其中,岂能见不到生死?”

    霎时,殿内哑然无声。

    今日完成二连杀沉默成就的顾至丝毫没有打破虚伪和平的自觉。

    宴无好宴,不如加快进度。

    退一万步说,就算刘协邀请曹操是为了修补关系——

    刘协和曹操天天把他和祢衡那个喷神放在一起工作,那他稍稍沾染一点祢衡的特质,也算合情合理,对吧?

    自从祢衡成为帝王之臣,刘协受多了精神上的磋磨。此刻面对顾至的掀桌之举,这位年轻的天子反应极快,稳稳当当地接了下来。

    “顾卿说的是,天下早已沦为泥沼。”

    刘协唇角蔓开一道苦笑,带着深刻的颓然,

    “朕欲脱离泥沼,还请司空与顾卿教我。”

    曹操没有开口,顾至同样没有开口。

    在两人看似恭敬实则提防的注视中,刘协缓缓起身:

    “朕欲效仿尧舜……”

    曹操神色骤变:“陛下三思。”

    他确实想更进一步,但他只想称公称王,徐徐图之。

    他只想进一步,不想一步登顶,不是因为他曹操守着最后的底线,而是因为……所谓的一步登天,往往意味着灭亡。

    称王称公,尚且“名不正言不顺”,何况是受让?

    他欲效仿的是齐田氏,可不想成为疯魔的王莽。

    见曹操郑重稽首,俯身而拜,刘协走到他的身前,亲自将他扶起。

    “前几日,民间现出《黄土符》,流传着一句谶语——汉室凋败,祸因难改。”

    当年,汉世祖刘秀在称帝前得到谶纬之言,用《赤伏符》证明自身的天命与正统。

    如今,民间竟又出现《黄土符》,妄图以土代火,更替天命。

    曹操已然冷汗涔涔。

    他不知道这个该死的谶纬之言是谁的手笔,更没想到,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没有传入他的情报线,反倒先一步被天子察觉。

    究竟是依附他的某个蠢人瞒着他做出蠢事,还是其他势力想要捧杀他,置他于死地,都已不重要。

    他必须向刘协俯首,不能让这谶纬之言,影响自己的大计。

    “昔日,袁术听信了‘代汉者当涂高’的妖言,自以为受领天命。”

    曹操沉声开口,

    “此乃妖言,惑人心智,陛下万万不可相信。”

    事已至此,曹操只得暂且放弃“拜相设府,称王称公”的打算。

    若能与刘协各退一步,也算皆大欢喜。

    像是终于被曹操说服,刘协舒展眉峰。

    “丞相说得对,朕不该听信妖言。”

    曹操前一刻才放弃“更进一步”的打算,后一刻,刘协就用“丞相”来称呼曹操,竟是要主动封曹操为丞相。

    这番变故不仅没有让曹操心中大喜,反而让他心中一沉。

    “青州的官员献纳了一瓶百年份的美酒,还请丞相与顾卿与朕共同品尝。”

    刘协的话音刚刚落下,美酒就被宫侍端了上来。

    一股浓郁的酒香飘入鼻中。

    与之一同而来的,是一股极淡的腥气。

    一直作壁上观,看着曹操与刘协对招的顾至终于蹙起眉,看向漆盘上的那只酒壶。

    酒是好酒,毫无疑问。

    可这酒中……还混入了别的东西。

    顾至五感敏锐,嗅觉更是远异于常人。

    他虽不通医术,但在某一世的经历中,曾被一位姓叶的神医收养,认了一些药草。

    对于一些知名度比较高的药植,他能通过形态、气味加以辨认。

    这壶酒中淡得几近于无,呈现异常之态的气息,很像是他曾经辨认过的一味。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株药植,含有剧毒。

    第154章 毒酒 冷意。

    正像顾至和曹操所说的那样, “时机未至”。

    这个时机未至,不仅适用于曹操,也适用于刘协。

    不管是篡位, 还是在这个宫殿上毒死权臣,都是昏了头的选择。

    顾至无法相信见谋深远的刘协会在这个时候做出如此冒险的事。

    曹家势力不止曹操一个人,汉室的病根也不在曹操一个人的身上。就算刘协毒死了曹操,汉室的处境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甚至可能引发动乱, 让刘协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究竟是什么缘由,让刘协铤而走险?

    不等顾至想出答案,宫侍已打开酒壶, 将三杯玉卮斟满。

    酒液在卮中晃荡, 酒香飘出, 那股几近于无的异味也愈加清晰。

    这般混杂着潮湿腥味, 难以被人察觉的气息,的确是未经炮制的乌头的味道。

    顾至眉宇紧蹙,嗅着这沁人的酒香, 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几欲破膛而出。

    曹操对暗处的杀机一无所知, 谨慎地赞叹:“确实是好酒。”

    玉杯美酒琥珀光。刚刚谈心、交心, 为彼此做了退让的君臣各取一只酒卮,遥遥一敬。

    眼见刘协率先将酒卮凑到唇边,举止间没有任何犹豫, 顾至骤然起身。

    “陛下且慢。”

    刘协与曹操同时停下举杯的动作,将目光投向顾至。

    “这酒闻起来有馊味。为了陛下的龙体,还是找医丞先看看, 确认这酒对身体无害,再作饮用。”

    如此明显的提醒,让刘协霎时变了脸色。

    顾至口中的“馊味”,显然不是酒坏了那么简单。

    压下心中的惊怒,刘协骤然扫向两侧,凌厉的目光落在十几个宫侍的身上。

    曹操脸色铁青,将玉卮搁在一旁。

    “陛下,明远从不会无的放矢,还请陛下请一位医丞,验一验这酒。”

    刘协即刻让信任的宫侍去找医丞,面上的神情与曹操几无二致,仿佛被人对着脸踩了一脚。

    他不知道顾至是怎么发现异常的,也不知道一贯多疑的曹操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顾至所说的话。他只知道,一旦医丞确定酒中有毒,就证明他所亲近信任的那几人当中,有人背叛了他,想置他于死地。

    刘协回想昨晚他品着这壶酒时,有哪几人在场,有哪几人听到了他要请曹操共饮此酒的消息,心中有了判断。

    没过多久,医丞急冲冲地来到大殿,听从刘协的命令检验杯中的酒水。

    酒香扑鼻,医丞无法从中辨认药材。他迟疑着,用手指沾了一小滴,放入口中咂摸。

    那一瞬间,医丞大惊失色,赶紧举起早就准备好的凉水漱口。

    他甚至顾不上在御前失仪,在漱了好几次口后,医丞才心有余悸地向刘协告罪。

    “回陛下,这酒确实有毒。酒中掺入的毒液,乃是川乌熬制的汤水。”

    刘协将医丞的反应看在眼中,心绪起伏不定。

    待听到川乌二字,他沉声询问:

    “川乌,朕记得是祛湿的药材?”

    在长安的那两年,他在闲暇之际读遍了宫中的所有书籍,其中一本粗略记载这味药材的作用。

    医丞的舌尖仍泛着辛辣与剧烈的麻感,他再次向刘协行了一礼,语气中透着庆幸:

    “陛下有所不知,这川乌,若是经过医者的炮制,可成为散寒止痛的药材。可若是不经处理,直接拿来服用,那可是要人命的事。”

    只需要一小节川乌,就能毒倒一头猛兽。

    如果他们没有发现酒水的异常,饮用玉卮中的酒水,哪怕只喝了一小杯,此刻怕也两脚一蹬,驾鹤西去。

    刘协确认了酒水的问题,对医丞嘱咐道:

    “卿先退下,此事莫要声张。”

    等医丞行礼退出,刘协转向曹操:

    “依丞相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经过这么一段插曲,纵然刘协再次称他为丞相,明确了让步之事,曹操也提不起多少喜悦。

    “陛下,此人用心歹毒,不可不除。”

    以曹操对刘协的了解,他能确定刘协的手段,也能猜到刘协对下毒之人的看重。

    “如此歹毒之人,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若非明远警觉,只怕……”

    曹操没有把话说满,但该说的已经全都说了,剩下的得让刘协自己决定。

    他不信刘协能容忍幕后之人。

    刘协不由叹息。这一声叹息,比他不久前对人生无常的感叹真实了无数倍:

    “全凭丞相的心意。”

    而后,他转向顾至,轻声询问:

    “顾卿如何知道酒中有毒?”

    顾至仍在思量着下毒者的动机,听到上首传来的询问,随口回复道:

    “臣之嗅感,超于常人。因在酒中嗅到了异常的气味,故冒昧进言。”

    “你救了朕一命,也救了丞相一命。”

    刘协不愿去想更多的事,只将注意力专注于眼前,

    “朕不知该如何嘉奖你?”

    这话问得坦率,与刘协往日的脾性不符。

    顾至心底十分清醒。他知道刘协对他的疑虑没有完全打消,但他没必要向这位帝王证明一些本就不存在的事。

    “我之所求,司空知道得一清二楚。”

    顾至将这个棘手的问题踢给曹操。

    刘协知道顾至这是出于谨慎,变相拒绝了他的封赏,不再提及此事:

    “那便交由丞相决议。”

    被甩包袱的曹操没有任何不悦,他更关注另一件事。

    “下毒之人势必时刻关注着宣室的动静。方才陛下召请医丞前来,又让医丞离去,只怕那人得知消息后,会做出狗急跳墙的举动。”

    曹操说的,刘协岂会不懂?哪怕他不想让曹操踏入北侧的宫殿,恣意搜人,此刻也没了别的办法。

    “丞相莫要惊扰其他人。”

    身为天子的刘协连番让步,曹操自然要给他这个颜面。

    “臣遵旨。”

    没过多久,各处宫殿零零碎碎地拖出了十余人,既有宦官,也有在宫内当值的议郎。

    还有一人,站在最前方,身着贵重的绸缎,容貌淑丽,神色仓惶。

    刘协望着最前方的那人,沉默了数息,在对方不断投来的恳切注视中,徐徐开口:

    “丞相,皇后纯朴仁善,与今日之事无关。”

    “陛下,方才在北苑行止鬼祟,意图通风报信的阉竖,正是皇后身边的大长秋。”

    伏皇后诧异地瞪圆双瞳,看向身侧的大长秋。

    刘协不再做声,直到曹操按着剑柄,命人将可疑之人都压下去,他才再次出言:

    “朕以为,丞相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曹操只是道:“纵然皇后对今日之事毫不知情,伏家亦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刘协盯着曹操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朕并非为了蠢人而求情,只是皇后,毕竟陪朕走了这么多年。”

    曹操想起今天惊心动魄的波折,想起刘协当着他的面说要禅让,差点让他骑虎难下的场景,到底不敢小觑对方,将这位时运不济的天子逼得太狠。

    “臣明白。”

    刘协这才转开目光:

    “朕累了,丞相回去吧。”

    曹操行礼告退。

    一直都冷静从容,没有半分慌乱的曹操,直到踏出宫殿,被炽热的太阳照射,方才感觉到一丝冷意。

    这次的下毒事件破绽重重,幕后之人并没有制定多么高深的计划。但就是因为这点,才让人防不胜防。

    他和刘协这些年虽然明争暗斗,但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既忌惮着另一方,又与另一方共生,无法置对方于死地。

    在宫殿里把对方毒死,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了解对方的理智与远见,他们才不会对另一方送来的吃食设下防备。

    日光下,曹操加快脚步,往南宫门的方向赶去。

    “他们本是天子之臣,却如此行事,将天子的安危置于脑后,还不如……”

    还不如他这个“伪诈之臣”。

    “若天子中毒驾崩,他们便可扶植二皇子登位,效仿窦阎。”

    东汉的皇宫就是一个不定期营业的绝命毒场,东汉皇帝排着队悄悄暴毙,有两个著名人士更是演都不演,大张旗鼓地投毒。

    这次,幕后之人的行动粗暴而简单,不管毒死哪一个,对他们来说都大赚特赚。

    “丞相或许可以借着此时,清理许都内的一些污浊。”

    等到离开皇宫,顾至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还未在此恭喜丞相,达成一部分心愿。”

    曹操没能从中听到任何恭喜的意味,但他此刻无暇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只一心想着捉捕幕后黑手。

    “许都汹涌,暗处还不知聚集了多少耳目,只恨不能一一清扫。”

    听到曹操的感叹,顾至心中微动:

    “主公若想扫出更多暗箭,不妨一退。”

    曹操问道:

    “如何退?”

    “大公子已至‘而立之年’,可为主公排忧解难。”

    曹操沉默不语。

    顾至看出曹操的犹豫,并不催促。

    曹昂比底下的兄弟大十几岁,从小就跟着曹操南征北战。

    无论是他的能力,履历,还是宽厚的性格,在军中、朝中的风评都非常正面,并未有不妥之处。

    即使曹昂的兄弟各个优秀,一个比一个出彩,有武力值不输的黄须儿,文武双优的文艺少年,天下之才独占八斗七步成诗的大文豪,智商远超于成人的超级神童……但在这十多年的差距下,长子与其余诸子之间划出一道天堑,至少十年之内难以逾越。

    曹操认为自己尚未苍老,还有十年的时间慢慢筹备,慢慢看,但顾至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主公试想,若是你今日……当真饮下那杯毒酒,许都会如何?公子们会如何?”

    曹操蓦然一震。

    他并非第一次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以往,他只觉得曹昂的脾性不合他的心意,只可收成,难以锐取,更进一步。因此,他心中的继任者一直悬而不决,只想再看几年,等后面的麟儿长大懂事,再细细挑选。

    最合他心意的,是他的稚子曹冲,可曹冲太过年幼,又身子骨孱弱,即使他竭尽全力护持,怕也……

    “主公若有疑虑,可借此机会暂避锋芒,探一探大公子的才能。”

    这话正中曹操心中的念头。

    “明远说得在理。”

    道完这句话,曹操略作停顿,兀然道,

    “明远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人如草芥,身不由己。臣是人,自然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孤亦然。天子亦然。”

    曹操站在前方,眺望着市井间的忙碌景象,

    “孤身居高位,却也被‘时势’裹挟,不得自由。子脩怨我,无法明白我的苦衷,家父亦怨我,从未理解我的言行。”

    顾至唇边的笑意略微浅淡,多了几分冷意:“大公子并未怨你。”

    曹操并未听出顾至言语中的异样,犹看着前方,背身询问:

    “明远,若有朝一日,孤被迫于时势,背离亲近之人……”

    “主公。”顾至打断道,

    “世间唯有‘情义’二字,不可衡量,也不可考验。”

    曹操哑然无言。片刻后,他转移话题,重新说起正事。

    在继续探讨“如何退”“该怎么退”之后,两人就此分别,各往两处。

    顾至回到住宅,通过敞开的院门,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文若,可让我好找。”

    院中的人深衣未换,疾步而来:

    “听闻阿漻去了司空府,后又入了宫中……这般久才回来,可是被事耽搁了?”

    顾至随着荀彧进入宅邸,简单叙述宫里发生的事。

    荀彧时而蹙眉,时而凝眸。

    他没有评价这件事,只握紧顾至的手。

    炳烛趋步进屋,将一直温在炉灶上的瓦汤端了上来,放在顾至身前:

    “郎君,小心烫。”

    而后,他向着另一边规劝道:

    “主君,顾郎已经回到家中,你总该安下心,用一些飧食吧?”

    对上旁边投来的目光,荀彧出言道:

    “我知炳烛用心疾苦,可莫要在阿漻面前告我的状。”

    因着这句话,先前的少许忧悒随之消散。

    顾至握紧荀彧的手,半玩笑半认真地回答:

    “何需炳烛告状,文若的心声,我可以用心倾听。”

    荀彧一怔,眸中多了一分郑重:

    “我自不敢瞒着阿漻。”

    两人带着心事,品尝这顿美味的晚餐。

    等用完餐,在院中走动消食,顾至先一步开口:

    “仲豫兄长……似乎身子欠妥。”

    他没有提荀采的事,担心触及荀彧的伤痛。而荀悦的病颇为紧急,他不得不提。

    荀彧的眼中溢出浓厚的担忧:

    “上回我登门造访,便有所察觉……昨日请来颍川的名医,为阿兄诊治,却也找不到根治之法。”

    顾至不愿他伤神,立即道:

    “我识得一位良医,或许能为仲豫兄长诊治。”

    顾至口中的良医,不是左慈师徒,而是张机。

    张机字仲景,出自诗礼之家,因个人兴趣与救助士人的志向而走上学医的道路。

    早在前些年,出于有备无患的考虑,顾至结识了在南阳老家研究医术的张机,用一些后世的思路帮张机解决了某个药物冲突的疑问,因此与他引为知交。

    这几年,顾至定期与张机保持联系,时常与他互通书信。

    曹冲病重时,因着找不到能治顽疾的医者,顾至私下向曹昂引荐张机。张机素来怜贫惜弱,当得知被顽疾折磨的人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时,他二话不说,骑着快马赶赴许都,治病救人。

    “数月前,曹家的小公子病重,全赖张神医杏林妙手,治愈小公子的顽疾。”

    因为张机不喜官场,在治好曹冲的病后,他就早早离开,甚至未来得及与顾至打招呼。

    “张神医如今在颍川坐诊,待我明日写信……”

    只是这次又要劳老朋友跑一趟。哪怕张机素来以救人为己任,从不觉得麻烦,他也有些赧然。

    此次事后,怎么也得好好感谢这位老友。

    荀彧心绪稍解,将自己今天的行程一一道出。

    当曹操委婉地提出称公的念头,而荀彧以“名不正而言不顺”作答后,他被天子召入宫中,谈论的同样是城中的谶纬之言。

    “……天子亦与我饮了两杯佳酿,只那一壶佳酿中,并未被人投下毒汁。”

    交握的指尖骤然收紧,顾至蓦然抬头,眼中的暗芒汇聚于一处。

    早已模糊成灰,被他遗忘的梦境,再次浮现出清晰的模样。

    第155章 病倒 假病变真病。

    那个让他记不清晰, 但耿耿于怀的梦境始终萦绕在顾至的心头。

    他不愿往最糟的方向想,却遏制不住心中源源不断的猜测。

    刘协真的对下毒之事一无所知?那个梦境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忧的幻想, 还是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真实?

    动摇与迟疑只持续了一瞬。

    顾至没有任自己陷入负面思绪。他相信自己不会让荀彧陷入危境,哪怕在前几个世界他们只是陌路人。

    “我无事。”顾至一抬头,对上关切担忧的视线,收拢指尖的暖意。

    接下来几天,许都不断有官员与世家子弟被捕, 罪名是“谋害帝王”,“戕害朝中重臣”。

    因证据确凿,牵连甚广, 一时间, 朝中人人自危。

    在绝大多数官员加紧尾巴, 生怕触怒顶上那两位的时候, 仍有个别官员不畏强权,我行我素。

    祢衡就是其中之一。

    当得知自己的故交孔融被曹操下狱,他毫不犹豫地提起佩剑, 想要闯入曹操的宅邸,为孔融喊冤。

    不出意外, 他在大门口就被曹家的侍卫拦住, 寸步难移。

    祢衡进不了曹操家, 见不到曹操,当场在门口破口大骂。

    “曹贼,你若无奸佞之心, 为何不肯见我?”

    侍卫吓了一跳,见道上的路人纷纷往此处看来,当即堵住祢衡的嘴, 不让他继续开口。

    当这件事被汇报给曹操,曹操面上不表,只说了句“不逞之徒,兴乱之妖,不必理会”,实际上已动了杀心。

    顾至瞧出曹操的杀心,出言相劝:

    “威王上赏谏言,子产不毁乡校。如祢光禄这般快人快语,敢于直言的人已不多见。”

    曹操正为了世家抱团的事而心烦,听到这话,蹙起眉,不以为然:

    “面刺齐威王之过者为上赏,这祢衡面刺的可不是孤之过。”

    在曹操看来,祢衡就是一个难以收拢,且时常会咬他一口的狂人,哪怕曾经为他送上情报,有些许功劳,也不可再留。

    顾至道:“于此直言者,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之以义。”

    当年,祢衡既然能向他道谢,便说明祢衡并非完全无法沟通,全然不讲道理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曹操开启“以利为尺”,“杀有功者”的先河。

    “鸡鸣者,狗盗者,皆可为上者所用,何况是祢衡这样的文人?”

    见曹操不语,顾至背了几句赋文,选自祢衡谩骂笮融等“奸佞”的大作。

    曹操缓缓颔首:“那该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之以义’?”

    “丞相手中既然有孔少府的罪证,不妨给祢光禄一看。”

    听完顾至的话,曹操命人去偏室取相关的文牍。

    门外,被侍从按住的祢衡奋力挣扎,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桎梏着,强迫他看完几卷文牍。

    最开始,祢衡以为这些都是曹操伪造的假证。直到看到孔融写给董承的书信,他才霍地变了脸色。

    侍从见他不再挣扎,听从传令者的指示,收回文牍,将他带到门外。

    “祢光禄,多有得罪。”

    为首的侍卫说了句客套话,站在门旁,半放松半警惕地盯着祢衡的举动。

    祢衡没有再闹事,也没有回应侍从,脸色铁青、踉踉跄跄当离开。

    等传令人员带着这个消息回报,顾至确定祢衡已经平安离开,缓缓起身。

    “主公,若无其他要事,臣便离开了。”

    曹操唇角翕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最终,他指向身后:“孤今日叫厨房做了些冰盏,用来解暑。明远可带回家去尝尝。若是顺路,也帮奉孝他们带上一些。”

    顾至揣度着曹操的用意,无果。他接过装着吃食的食篮,打开一瞧,里面按次序,分层盛着冰盏,并无他物。

    虽然不知道曹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顾至还是接下这个活:“多谢主公。”

    在脚踏出房门的前一刻,身后传来一声不经意的询问:“明远觉得……陛下前日之所言,是否出自肺腑?”

    顾至停下脚步:“臣不好妄言。只是看陛下前日的模样,酒中有毒一事,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不管刘协有没有谋害曹操的心思,不管刘协有没有想过在酒中下毒,至少,前天的事并非出自刘协之手。

    身后一片沉默,顾至便也继续迈开脚步,离开曹府。

    他先是给住得最近的郭嘉送了冰盏,而后,拐了个弯,抵达另一间宅邸,敲响戏志才的家门。

    离开前,顾至几经犹豫,还是问了一句话:

    “民间那些关于大汉将亡的谶言,阿兄可是一早就知道了?”

    “是。”

    这个谶言,是否跟阿兄有关?

    这句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在出口的前一刻,被及时刹住。

    他想起那日张燕带着玉玺碎片登门的情景,想起他们三人的谈话,想起曾经他与戏志才的坦诚之言。

    是或不是,此刻再问已毫无意义。

    他应该相信阿兄。

    “若阿兄不嫌叨扰,我想在阿兄家中借住几天。”

    戏志才看着不似荀攸那般寡言,却也常年居于家中,独来独往。

    窄小的住所既无亲眷,亦无仆从,唯有他一人。

    顾至折身回返,将竹篮搁在门边。

    日光倾斜着照入屋内,戏志才望着门边的他,缓缓颔首。

    尽管戏志才没有露出明显的神色,顾至还是通过多年的相处,确定对方此刻尚算愉快的心情。

    于是顾至得寸进尺:“可否让文若随我一起,一同借住。”

    戏志才:“……”

    当晚,不太宽敞的屋内迎来了另外两位客人。

    一位是被顾至连着行囊一起带来的荀彧,还有一位是顾至半路碰到,顺便带来的郭嘉。

    已鲜少被什么问题困扰的戏志才,久违地陷入沉默。

    这份沉默并未维持多久。

    第二日,曹操与刘协双双称病。

    城中一些蠢蠢欲动的人已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他们或许猜到这可能是曹操设下的陷阱,但在日渐紧张的局势下,他们还是决定冒一次险。

    趁着曹操接连几日闭门不出,京城的防卫被转交给他的长子曹昂,这些心怀不轨的人联合世家中的反曹势力,试图里应外合,发动兵变。

    他们早已与马腾、韩遂勾结,借着援救天子的名义,让他们在三辅附近屯兵。

    如今,便是他们精心选定的,千载难逢的决胜之机。

    然而这场声势浩大的兵变还没开始,就被曹昂发现,带着军队将所有参与者里里外外地摁倒。

    新上任的司空兼司隶校尉曹昂,用他的统率之能,打了最漂亮的一仗。

    曹操原本只想顺势引出更多的贼人,一网打尽,顺便考校曹昂的应对之能。没想到,曹昂的表现竟比他预料的还要出众。

    刚坐上丞相之位的曹操,虽然不曾因为这件事而对曹昂生出忌惮,却更加紧迫地收拢丞相的权柄,想要尽早架空三公。

    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曹操准备回归朝堂,新建丞相府的时候,他竟然真的病倒了。

    假病忽然变成真病,曹操的心中顿时掠过无数阴谋,猜忌的人选换了一个又一个。

    刚回到许都的张机还没来得及给这次的病人看诊,就又一次被曹操请去。

    而这也是顾至第一次关心曹操的健康,与个人情感无关。

    无论如何,曹操都不能在这个时间点暴毙。一旦曹操提前亡故,先不说许都必有大乱,在这个会因为主线崩塌而崩解的世界,主角的提前死亡一定也会导致同样的结果。

    他甚至与曹操产生了一样的看法,觉得曹操的这次生病出自“人为”。

    然而张机上上下下地替曹操诊断,事无巨细地问过饮食起居后,他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

    这次生病,是因为曹操年纪大了,身子骨儿不太硬朗,并非小人迫害。

    “丞相因为多年征战伤了底子,又为父守孝了数月,食不兼味,心力交瘁,影响了身体的气机,这才指使病情来势汹汹。”

    曹操早年在战场上多次受伤,今年已经五十七岁,还要碍于守孝的礼节,每天吃素,喝稀粥,身体自然亏损。

    再加上这几个月城内风云变幻,曹操在反对势力的尔虞我诈中周旋,每天顶着压力对抗宗室与世家,耗损了太多的脑力与体力,这才导致一直以来身体很好的他忽然病倒。

    听完张机的解释,顾至舒了口气,曹操却是唇角一抿,表情比先前以为被人所害的时候还要难看。

    张机看出曹操的心结,摸着长髯宽慰:

    “丞相身子骨硬朗,远比旁人康健。只需耐心调养,总有恢复之时。”

    曹操立即询问:“不知孤这病,多久能好?”

    张机道:“若只论好转,十日即可。只是丞相伤了根本,若不想病情复发,再发急病,近期应当减少操劳。丞相需安心调养三个月,方能拔除病灶。”

    三个月?这未免也太久了。

    曹操对这个时限稍有不满,沉吟道:

    “可有办法再快一些?”

    张机收拾脉枕的手在空中一停。

    “欲速则不达。”

    曹操没再多言,让人送张机出门。

    离开前,张机忽然顿住脚步,提醒了一句:

    “丞相还需多多忌口,莫要多食寒凉之物,亦要避免服用食性相克之物。”

    听了这话,曹操再次蹙眉。

    等张机离开,曹操喊住同样准备跑路的顾至,向他询问这几日的态势。

    顾至耐着性子应付了几句,直到曹操的原配丁夫人带着侍女,端着一碗补汤前来,他才得以脱身。

    在行完士礼,与丁夫人、侍女错身而过那一刻,顾至若有所觉地看向那碗补汤。

    第156章 心灵之友 五气调和,六脉通畅。10……

    才听了张机的提醒, 就看到一碗补汤送来,难免会多想。

    顾至略微顿足,回首看了曹操一眼。

    连他都会多想, 更不用说曹操。

    望着曹操饱含笑意,但夹着几分深邃的目光,顾至只短暂停留了片刻,就回过身,疾步向外。

    以大公子与丁夫人的明彻, 应当做不出如此糊涂的事。

    心中的念头稍转即逝,顾至离开曹操的府邸,在转角处见到束手而立的张机。

    “小友, 许久未见, 近日可好?”

    “吃好, 睡好, 玩好,一切都好。”顾至回复道,“唯独担忧亲朋的身子, 心中惴惴难安。”

    张机心领神会:“时日尚早,便按我们的约定, 替你那几位亲朋诊断一番。”

    这正合顾至的意。他没有与张机客气, 只负疚道。

    “仲景兄昨日刚到, 今日一早便让仲景兄来回奔波……”

    “无妨。身为医者,每日悬壶济道,替人看病, 乃应尽之事,谈不上奔波。”

    两人一路走,一路叙旧, 过了小半刻钟,抵达荀悦的住所。

    恰逢荀彧告了假,来荀悦这探访,两人一进屋,就与床边的荀彧打了个照面。

    张机为荀悦诊了许久的脉,神情比为曹操诊断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凝肃。

    顾至没有出声打扰,见一旁的荀彧眉宇微蹙,他搭着荀彧的手,如同荀彧往日安慰他那般,牢牢抓着他的指尖。

    热度传递着温暖。

    在一片寂静中,张机终于收回诊脉的手,垂目凝思。

    荀悦对此早有预料,忍着咳意道谢:

    “有劳二位的一番好意,寿数天定,不可强求……”

    “荀侍郎这病,并非不可医治。”

    张机忽然开口,让正在为几人开解的荀悦蓦然一怔。

    荀彧不由起身:“还请先生详述。”

    张机要来笔墨缣帛,蘸墨落笔。

    顾至与荀彧原以为张机是在书写药方,定睛一看,染墨的落笔接连向下,拉出一条蜿蜒而细长的弧线。

    那条弧线在下方转了小半圈,重新向上,在打了几个弯后,回到最初的原点。

    张机竟是在缣帛上画了一个小人。

    顾至不明所以,视线投向身旁。

    荀彧与荀悦安静地坐在一处,对于张机这番奇怪的举动,他们视若未见,没有现出半分质疑。

    顾至提起耐心,等着张机画完。

    不多久,又有五六个小人出现在缣帛上,每个小人都摆着不同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做操?

    “此乃强身健体,调理脏腑的功法。待我为侍郎推过针,开过药后,侍郎便练起来吧。”

    听到这,顾至总算放了心。但瞥着白帛上那些难度颇高的动作,脑中构建着荀悦一个人在屋中“练操”的画面,顾至的表情略有几分微妙。

    再看荀悦,清峻平和,早已看淡生死的他,此刻的神情,亦称得上千变万化。

    好在他并非拘泥之人。虽然白帛上那个金鸡独立,把悬空的脚板抱在怀里的小人看上去颇显怪异,但他只凝滞了片刻,就再次郑重地谢过张机。

    张机收起脉枕,询问顾至:“你想让我‘一并看了’的亲友住在何处?”

    顾至早已习惯张机的直来直往,摇头道:

    “倒是不急于一时。仲景忙了半日,粒米未进,我已让人在家中备好饭食,等仲景休憩一番,用过饭食,再作安排。”

    张机叹道:“堆着的事未做完,我总安不下心来,只想一口气将所有事理个清楚。”

    顾至见过张机废寝忘食研究医术的模样,知晓他的脾性,不再多劝。

    好在郭嘉与戏志才住得不远,顾至将他们几个聚在家中,让张机一一诊脉。

    “荀侍中身轻体健,并无不妥,只仲夏阳气外浮,需得备好清热降暑的汤剂。”

    “戏参军脉象起伏,似曾有不足之相。如今虽已康复,但也要多加注意,莫要劳累过度。”

    当轮到郭嘉诊脉,张机反复切脉,沉目不语,所耗费的时间比前两人加起来都长。

    想到郭嘉在原著中的寿数,顾至难免有些不安。

    他极力忍耐着询问的念头,不去打扰张机的诊断,身为当事人的郭嘉却气定神闲地坐着,口无遮拦地发问。

    “怎么了,张神医,莫非在下得了不治之症?”

    “奉孝莫要胡说。”顾至蹙眉喝止,拔高的声量震得郭嘉不自觉地一滞。

    郭嘉犹想说几句玩笑话,抬头一扫,顾至眼中夹着灼火的火苗,荀彧面上尽是不认同的神色,就连一向不愿搭理他的戏志才,都板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立即闭上嘴,老老实实地坐着。

    张机未曾关注身后的动静,只神色板正地与郭嘉对视。

    “郭祭酒所罹患的并非不治之症,却比不治之症更加棘手。”

    这话像是平空惊雷,让在场的人都提起心。哪怕是一直没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放心上的郭嘉,也忍不住坐直身子,引颈而望。

    “此言何解?”

    郭嘉想着自己往日无痛无灾,只比旁人多一些头痛脑热,实在难以相信张机的话。

    可张机须发摇曳,正是德深望重的模样,又带着医者特有的严肃,让他不得不信。

    “莫非我真的病得这般严重?”

    “若只是不治之症,躺着等死便是。”

    张机颔首,抚平颌下的长髯,

    “郭祭酒年纪尚轻,又无膏肓之疾,若要郭祭酒‘躺着等死’,怕是要人人喊我一句庸医。”

    向来医者仁心的他,弯起一道偏冷的笑意,

    “可郭祭酒殚精劳神,过饮过食,久坐少眠,这三者对身体的弊害,无药可医。”

    在场的都是脑子活络的人,自然听懂了张机的这段话。

    一向不知局促为何物的郭嘉难得有些讪讪,在好友前后夹击的火热目光中,他轻咳了一声。

    “听先生一言,如醍醐灌顶,还请先生教一教嘉,嘉一定改正。”

    “郭祭酒言重。”张机收敛唇边的冷意,恢复最初的平和。

    “只需郭祭酒明白,天有时序,物有节令,不可满亏。”

    “多谢先生。”

    张机给三人各开了养生的药方,最终将目光落在顾至的身上。

    “来都来了,不妨一看?”

    顾至早有准备,递上右手。

    “如何?”

    张机颔首道:“五气调和,六脉通畅。”

    有一个时刻关注他饮食起居与身体健康的伴侣,想不通畅都不行。

    顾至正想揪着郭嘉,让他明天开始与自己一起晨练,倏然,院门被人敲响,一位不速之客登门,竟是几日没有露面的祢衡。

    虽然不知道祢衡登门是为了什么,顾至还是让人将祢衡请入屋内。

    不多久,一个发顶凌乱,宛若鸡窝的士人疾步而来,与众人打了个照面。

    祢衡正要褪去鞋履入屋,冷不丁地瞧见房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五个人,脸色一变,忽青忽白。

    五道视线同时落在他的身上,让他脸上走灯般轮换的神色变得更加丰富。

    几息后,祢衡掉头就走。

    眼见祢衡的身影迅速离去,从院门外消失,顾至格外不解。

    “……他这是干什么来的?”

    郭嘉笑道:“心中有未解的疑团,无人倾诉,只得登门。在院外徘徊了许久,好不容易鼓足气,敲门入内,结果发现屋内还有四个闲杂人等。”

    这段演绎味十足的剖析让顾至无言以对。

    而更让他无言的,是第二日,来自曹操与刘协的传召。

    顾至实在想不通。

    他看起来很像心灵之友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把他当成树洞与烦恼粉碎机,时不时地找他谈心?

    前一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顾至惦记着曹操那边的情况,先去了曹操的宅邸。

    才一天没见,曹操的精气神看起来更差了。他的两鬓多了几根白发,看起来老了不少。

    哪怕是一直控制着距离,不与曹操交心的顾至,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亦不由一惊。

    “丞相——”

    曹操摆手,示意他在榻前入座。

    顾至依言坐下。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最终只是问:

    “丞相,发生了何事?”

    向来锐利如隼的眼此刻仍然清明如初,唯独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疲惫。

    “孤昨日梦见了本初。”

    那双隼目投向前方,不知道在看向何处。

    “本初在梦中嘲笑孤,说孤……虽胜,亦是败。”

    顾至安静地听着,屏气凝神。

    “孤亦梦到了已故的老父。老父抓着孤的手,骂孤图谋不轨,意图让全族万劫不复的奸宄。”

    顾至难以分辨曹操说这些的用意,只能耐心听着,当自己是一块只进不出的水桶。

    他想遵循沉默是金的原则,可偏偏曹操不遂他的意。

    “在明远心中,费亭侯的死,可与孤有关?”

    顾至觉得自己来错了。

    不管曹操是有感而发,还是藏着七弯八绕的想法,故意为之,他都不该过来当这无趣的听众。

    “主公这话,我可答不上来。”

    在怪异的氛围中僵持了片刻,顾至忽然放松背脊,直话直说,

    “‘眼见’尚且不一定‘为实’,何况我没有亲眼‘见到’。”

    曹操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

    “倘若孤将中都各军的符节交给明远,明远可愿?”

    第157章 劝谏 在沧浪中浮沉。9

    这话不可谓不突然。

    话题的突兀程度与跳跃程度, 像是前一刻还在玩狼人杀,后一刻就邀请他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着实让他想不通缘由。

    “臣才疏志浅,只怕有负主公的厚望。”

    不管曹操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也不管曹操这个提议是否出自真心,他都只有拒绝这一个答案。

    对于他的选择,曹操似乎早有预料。他派人给顾至递上汤水,等顾至毫不客气地饮用了一盏,方才接着开口。

    “旁人恨不得将所有权柄握在手心, 登上无人掣肘、无人企及的高位。为何明远对此一无所图,几次将权柄拒之于身外?”

    “鸿鹄有鸿鹄的志向,燕雀有燕雀的生存之道。若硬要让两者相等, 一勺烩之, 不论是哪一方都会纰缪横生, 永无宁日。”

    类似的对话, 过去早已经过一轮。

    如今再次听到相仿的话,曹操的心绪庞杂难言。

    “天下之人大多追名逐利,无论有无才能, 都逃不过一个权字。若所有人都能如明远这般,对权力毫无追逐之心, 孤又岂会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迷雾终于被拨开, 顾至总算探明白曹操的心思。

    曹操之所以几次三番的找他谈心, 不是因为曹操有多么信任他,只是因为顾至全无野心,让曹操感到放心罢了。

    手中的汤水变得没滋没味, 顾至感受着聚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放下杯盏。

    曹操能放得下心,他可放心不下半点。

    总是聆听领导的小秘密, 和老寿星上吊没什么两样。

    “主公尚在病中,当少思少虑。”

    曹操叹道:“许都暗流涌动,没个消停。哪怕孤再想安心,也全无办法。”

    这话听起来颇为无奈,顾至却从中听出些许杀机。

    自从掌握绝对的权力,曹操就多了个毛病——总想用杀来解决问题。

    一旦曹操习惯了用杀来解决问题,走向原著结局不过是迟早的事。

    “若有恣意作乱者,当断其笔锋,折其刀刃,让他无乱可做。无论是犯民的豪族,还是生事的豺狼,都可用温水煮之,日以继夜地磨平爪牙,直至再无作乱之能。”

    为了打消曹操的杀念,顾至正襟危坐,沉声提醒,

    “若行事过于急进,引来过多的戒惧与不安,怕是会陡生动荡。”

    “若作乱的是亲近之人,又当如何?”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听得人心中一凛。

    顾至回忆着昨天临走前看到的那一幕,不露声色地询问:

    “主公口中的亲近之人……指的是哪一位?”

    “孤的幼弟曹疾,把孤当做弑父者,”

    曹操的神情与口吻都极为平静。但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有一道漩涡,在无光的水地静静蛰伏,欲将一切生命吞噬,

    “他在孤的饮食上做手脚,装神弄鬼,四处散谣,想让孤获得应有的‘报应’。”

    听到这事与曹昂、丁夫人无关,顾至心下略松。

    对于曹疾此人,顾至没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原著中的曹疾英年早逝。他和曹嵩一起在青州避难,被陶谦的部将所杀。

    这个世界的曹疾,时刻跟在曹嵩身边,沉默寡言,深居简出,顾至无法凭借一面之缘去断定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正思量间,又听曹操低声自嘲。

    “莫说曹疾,若非孤是局中之人——只怕也要怀疑老父之死,究竟是不是孤之所为。”

    顾至知道曹操现在最需要的是发泄,不是他人的回应。

    他一语不发,听着曹操的倾吐。

    “父子相残,如此有违伦常之事,孤岂会去做?”

    “可笑的是,孤昨日听到张神医的提醒,第一个怀疑的,竟也是孤的亲子与孤的枕边人。”

    或许疾病会消磨理智,增添情绪化的忧愁。

    顾至望着难得流露真情的曹操,浮起几分复杂的心绪。

    “一边是日渐衰老,精力难济的孤,一边是年富力壮,如午时烈日的长子,孤无法克制心中的猜忌。”

    望着曹操鬓角的花白,回忆着过往的种种,顾至终究放下成见,低声宽慰道:

    “能正视、承认自身不足之人屈指可数,只这一点,主公就已胜过许多人。”

    曹操看向顾至,眼中同样溢着复杂之色:

    “明远亦变了许多。”

    要放在以前,除非必要,顾至绝不会对他说出这种“好听”的话。

    “四季轮转,万物迁移,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生老病死如此,人心亦如此。”

    曹操一语不发地听着,目光悠远,不知落在何处。

    许久,他再次开口。

    “倘若今日,转交兵马调度之权的是子脩,你可会答应?”

    听曹操又一次提起曹昂,顾至只抬头扫了曹操一眼,没有接茬。

    “正如明远所说,‘四季轮转,万物迁移’,新旧交替乃是常理。对于士人而言,他们更愿意选择‘新’,还是‘旧’?”

    曹操坦直地正视他的所有缺点,坦诚他的猜忌之心,为此感到歉疚。

    可不管他如何评价自身,他的猜忌,他的冷酷,他的专行之心,没有丝毫的改变。

    或许……在原著中,在他决定对付荀彧、毛玠、崔琰等人的时候,他也曾如今日这般,为自己的冷硬而自嘲,为自己隐诛有功的旧臣而生出些许愧疚。

    可若是一切从头再来,不管多少次,曹操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对袁绍即是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顾至不敢深想荀彧的遭遇,他攒紧袖中的手,挥散仅有的一分悯恤。

    他想立即起身离开,只因惦记着这几年的布局与今日的来意,继续虚与委蛇。

    他没有立即回答曹操的问题,只反过来询问曹操:

    “主公想要这间屋宇的上半间,还是下半间?”

    曹操似有所觉,等着顾至的下文。

    “一间房屋,若只有下半间,则无法为人遮风挡雨;若只有上半间,将顷刻坍塌,不复存在。”

    “九层高台,起于累土。若无台基,如何能有高台?”

    缓而有力的话语传入耳中,曹操盯着不断晃动的竹帘,冷声反问:

    “无论是完整的屋舍,还是九层高台,孤一人便能筑成,何须寄托于后嗣?”

    “欲速则不达。若台基未能夯实,上面的屋舍与高台,不过是歪折的空架子,一推就倒。”

    顾至扫了眼刻漏上的时辰,抚衣起身,

    “时日不早,臣还要进宫觐见,就不在主公这多留了。”

    “今日明远两次提到‘急进’‘欲速’,”

    曹操同样起身,走到堂屋的正中,

    “是担心孤仍抱着称公的念头,在这劝谏?”

    “主公想岔了。”

    顾至向着屋外走去,步履未停,

    “该说的话,早在我与文若陪主公对弈的那一日就已全部倒了个干净。今日不过是主公有此一问,我有此一答,仅此而已。”

    顾至没再去管身后的动静,快步离开。

    走出曹府,坐上事先备好的轻车,一刻不停地向宫中疾进。

    顾至赶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行程,在心中幽幽一叹。

    要不,下回还是称病不去算了。

    想要摆烂的心思,因为逐渐逼近的世界线而重新振作。

    他不知道这一次究竟能否改变结局,在这个世界的重重限制下,只能谨慎地,一步步地做出微小的改变。

    持续扇了十几年的蝴蝶翅膀,就算不能掀起飓风,也该调转一部分风向吧?

    那一分躁动与不确定,在经年累月中被抚平。

    顾至下了车,踏入宫门,被谒者领到一处靠近复道的宫殿。

    进入正殿,视野一下子暗了下来。

    阴冷的风从两侧吹来,刺得领头的谒者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宫殿内部采光不佳,透着几分难言的阴森。

    搭上铺面而来的冷风,凡进入者,皆忍不住头皮发麻,仿佛站在幽静森然的墓地,寒噤且压抑。

    顾至不知道刘协召见他,为什么挑了这么一处像是闹鬼的地方。

    他泰然自若地找了一处席位坐下,看似放松,实则警觉地关注着周遭的每一个动静。

    曹操比原著早几年拿下兖州,更早地发育地盘,且压制世家的方法不如原著中激进,不曾做出屠城之举。

    因为这几个原因,曹家的事业稳扎稳打,除了少数野心勃勃,别有用心的豪族,几乎没有漏洞。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刘协无从下手。他与曹操的对招通常都是不伤根本、零打碎敲的周旋,至今为止,还没有用过称得上狠辣的手段。

    可顾至始终无法消除心中的警惕。

    他记得刘协在原著中的手段,也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刘协时疾速搏动的心律,更记得那个让他辗转反侧,却辨不清缘由的梦。

    宫人奉上美酒与糕点,顾至一口未饮,一口未食,静坐原处,等候刘协的到来。

    片刻,屏风后头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刘协身着衮冕,走到黼扆前。代表十二章的图纹随风晃动,最终停在御座前方。

    顾至起身行礼,在刘协示意他入座后,就像一根木头桩子似的,牢牢地扎在茵席上,不主动开启话题,也不主动出声。

    刘协率先开口:“顾卿近日可好?”

    不等顾至回答,刘协又是一叹,“这几日,宫中少了一些人,前头又出了那样的事……朕倒是一点也不好。”

    这番话别有深意,顾至听得耳朵痒,不由在心中腹诽:就某种程度而言,刘协与曹操还真是相似。

    他权当自己是个腼腆的人,继续沉默。

    刘协兀自叹了两声,也觉得没意思得紧,停下这番蓄意的抱怨。

    “很久以前朕便想问——朕可有什么事做得不妥当,惹恼了顾卿,让顾卿对朕避之不及?”

    顾至垂着视线,盯着不远处的宫灯,并袖一揖:

    “陛下此言让臣惶恐。陛下贵为天子,岂会有不妥当之处?”

    说是惶恐,可他的面上没有半点惶恐之意。几乎就差直言“确实如此”,“陛下何必多次一问”。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刘协不禁想起初见那年,那震耳欲聋,以“明白就好,离我远点”这八个字做解读的自我介绍,刹那间,他失了语,坐在五重席铺叠的座位上,顺着顾至的视线,一同看向殿中那盏栩栩如生,仿佛一个侍女举着鱼篓的宫灯。

    两人无声而坐,同时盯着等人高的青铜灯具。

    不知过了多久,在顾至感到无聊,想要找个理由告退的时候,刘协的声音再次嗡嗡响起。

    “朕初登位的那几年,见多了风雨。朕在年幼之时,曾以为士兵恣意作乱,在宫中屠戮宫人便是世间最严酷的事。直到董卓篡逆,朕看到西凉贼兵屠戮无辜的黔首,看到百姓无处可归,无粮可用,只能易子而食……朕才知晓,真正严酷的黄泉之景,朕一直未曾经历过。”

    顾至脸上漫不经意的神色褪去,他侧过头,第一次正视上首的这位帝王。

    “朕曾想……若是朕能早出生几年,早一些做出改变,在一切变故来临前正本清源,是否能改变大汉的危局,让那些百姓免遭屠戮,免受丧亲之痛?”

    比起最初那句“朕不好”的虚假抱怨,方才的那两段话,带着清晰可见的真实,并非纯然的表演。

    顾至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力壮,却与曹操一样现出少许老态的天子,难以抑制心中的感慨。

    这个世界的刘协,不缺聪慧与手段,也不缺进取之心,更有爱民体恤之意,唯独缺了时势。

    他在十余岁稚龄亲自为民赈灾,识破贪官蠹虫的手段,斩杀首恶。

    又下诏罢兵劝农,欲派遣使者游走天下,问民间疾苦。

    可他终究不过是浩然洪流中的渺小一粟,改变不了泱泱大势。

    哪怕他贵为天子,最终也只能任天摆布,在沧浪中浮沉。

    顾至望着刘协眼底的不甘与怅然,略作思索,徐徐开口:

    “陛下若是早几年出生,未必不会步质帝的后尘。”

    汉质帝倒是生得早,但因为过早显露锋芒,被梁家毒杀。

    刘协的母亲就是被何皇后毒死的,若他再早出生几年,只怕也逃不过何皇后的毒手。

    “退一步而言,若陛下早几年出生,兴许先帝的寿数也会有所改变。若先帝不死,何进亦不会被诛,则董卓无法进京……弘农王,亦不会被废,死于毒酒。”

    一个变量会带来一系列的变化。如果刘协早出生几年,他或许会死在权力斗争中,更有可能永远做他的陈留王,一辈子与皇位无缘。

    “臣曾听过一句话——未曾踏上的另一条小径,兴许布满了荆棘,比如今这条满是坎坷的行途更糟。”

    曾经没有踏上的那条路不一定会更好,他只是受不甘的情绪驱使,美化了那条不曾走过的道路。

    刘协蓦然一怔。

    他回忆着幼年的不顺,想起鸩毒生母的何皇后与逼迫祖母的何进,不得不承认,顾至刚才的所言,不仅仅是一个猜想,更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眼中沸腾的不甘,如同被针扎毁的牛皮囊,轰然坍塌。

    只余怅然。

    刘协将玉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在宫侍准备上前续酒的时候,抬手制止。

    他询问顾至:“丞相这几日可还安好?”

    顾至回道:“丞相身康体健,只是偶感不适,并无大碍。”

    “那就好。”刘协垂眸看向空了的酒杯,冁然一笑,“那就好。”

    顾至不知道这接连两次的“那就好”指代的是什么,有什么不同。

    他无意深究,就势起身。

    在顾至提出辞意之前,刘协再次抬首,与他对视。

    “顾卿,陪朕喝一杯。”

    第158章 锻体 一杯“喜酒”。8

    不久前的毒酒事件历历在目。听到刘协要与他喝酒, 顾至的神色微不可查地一顿,探究地看向刘协。

    刘协神色如常,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会引来怎样的猜测。

    顾至收回目光, 直言道:“臣不善饮酒,陛下若有雅兴,不妨去找其他人。”

    御座上方寂然无声。上首的帝王久久未语,只从喉咙口涌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顾至没有再在宫中逗留。在向这位时运不济的帝王行完臣礼,他转过身, 步履未停地走出宫殿。

    纵然刘协没有任何理由对他下手,只是单纯地想找人饮酌,聊一聊心事, 他也不能留下。

    他与刘协没有相交之心。过去不能, 以后亦是不能。

    繁杂的心绪被暂且搁置, 顾至回到家中, 取出早些日子备好的木匣,纳入怀中。

    当他再次推开院门,通体金灿的烈阳已迫临西山, 几缕余晖洒在巷道内,仿佛在为他指引明路。

    顾至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 敲响隔壁的院门。

    为他开门的是荀彧, 似已久候多时。

    融融霞光笼着眼前之人的面庞, 将他唇边的弧度映得更加明暖。

    “ 阿漻回来了?”

    心中那隐约浮现,沉闷而晦暗的阴霾一扫而空,顾至向前一步, 离开墙角聚集的阴影,来到夕阳投落的门前。

    顾至回以一笑,将怀中拢着的木匣交给炳烛, 对着荀彧低声诉苦:

    “耽搁了大半日,好歹没错过宵禁的时候。”

    走入院中,郭嘉与张机正在树下玩六博,戏志才与荀攸捧着一卷竹简,在林荫的另一侧阅读。

    郭嘉正百无聊赖地瞅着棋局,察觉到门边的动静,抬眼一瞧,当即丢下手中的博箸,麻溜地起身。

    “腹中早已空空,敲起战鼓,可算是把主人家等来了。”

    其余几人都对郭嘉的调侃见怪不怪,唯独张机疑惑地瞥了顾至与荀彧一眼,唇张开又闭上,什么也没问出口。

    荀攸将一切看在眼里,视而未见地放下书简,小心地收入竹箧。

    宴请的人员到齐,炳烛备好桌椅,请各位开饭。

    待用过飧食,小酌过后,张机询问顾至:“你说的那位‘性子幽静,惯爱独处,得骗过来把脉’的子侄在何处?”

    正欲起身辞别的荀攸停下动作,无声调转目光,投往顾至的所在。

    顾至亦不偏不倚地看向荀攸,没有任何掩饰的意味。

    直到这时,张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上现出几分抱歉的神色。

    荀彧解围道:“舍侄近日偶然不适,劳烦先生。”

    被二度点到的荀攸缄默不语。

    他近日并未觉得不适,但既然叔父如此言道,那他也只能当做自己不适。

    荀攸没在刚才的事上扭扯,从容地坐在院中的木枰上。

    正事在前,张机亦抛开所有心绪,坐在荀攸的前方,取出脉枕为他诊断。

    把了许久的脉,张机捋着长胡不语,示意荀攸张口,查看舌象。

    当着众人的面,荀攸毫无挂碍,当场照做。

    张机看完舌象,换了另一只手继续诊脉,有一茬没一茬地顺着胡髯,仍然沉默。

    有了先前的案例,顾至现在一见到张机反复诊脉,沉默不语就会生出不好的预感。

    再加上荀攸在原著中亡故的时间与荀彧、荀悦颇为接近,顾至忍耐再三,终究还是开口询问:

    “仲景兄,情况如何?”

    “小友卫气不固,三腑失调,平日不过是乏力了些,可一旦外邪入侵,袭入体内,怕是会来势汹汹,难以招架,有碍寿数。”

    这话让在场的其他人俱是一怔。

    这些年荀攸鲜少生病,亦不曾和郭嘉一样过食过饮,睡眠无节律,谁能想到他如今的体质并不比郭嘉好上多少。

    张机见众人面色讶然,缓缓摇首,顺长的胡髯随之摆动:

    “过饮、过食,过劳、少食,过度耗费心神,少觉,都会侵害脏腑,湿困暗耗,不利气血。”

    荀彧急问道:“可有调理之法?”

    张机道:“耗损虽多,好在尚未伤及根本,只需耐心调养,避免操劳,按时用餐,自能康复。”

    见荀彧神色舒缓,张机向他借取笔墨:

    “待我开一副方子,先让郎君饮用月余,再做调整。”

    哪怕被断言“有碍寿数”也不曾蹙眉的荀攸,在听到“先饮药月余”这几个字时,不由变了神色。

    郭嘉站在一旁,顺势问道:“荀家从兄至少要饮药三月,我得饮药四月,荀家侄儿三腑俱伤,怎么也得饮药五月吧?”

    张机正色道:“此乃脏腑之症,更需细细调养,少说也要一年半载。”

    眼见荀攸面上的异色肉眼可见地扩大,郭嘉轻笑,竟有几分不怀好意。

    “公达需得好好调养,按时饮药,莫要糟蹋自个的身子。”

    荀攸已恢复往常的神色,丝毫未将郭嘉的话放在心上。

    他看向藏着隐忧的荀彧,低声道。

    “从叔莫要担忧,攸自当注意己身。”

    顾至看不得郭嘉这副找了难兄难弟就开始清闲的模样,阴恻恻地开口:

    “奉孝莫要笑得太过开怀,从明日起,每天卯时,我来寻找奉孝,带你去城外跑上一圈。”

    郭嘉的笑意顿时从面上消失。

    须臾,他上身一晃,竟是学着顾至曾经的模样,“虚弱”地往旁边一歪,倒在炳烛身上。

    炳烛不明内情,当真以为郭嘉疾病发作,焦急地将人扶住。

    郭嘉“咳咳”地掩唇,满面虚弱:“在□□弱,怕是不能同去,只得辜负明远的好意。”

    在场之人除了炳烛与张机,都能看出郭嘉在模仿谁,欲言又止地投来视线。

    郭嘉脸不红心不跳地靠着炳烛,再次咳了两声。

    顾至没有理会郭嘉的表演,径直询问张机:“以郭祭酒的身骨,是否适宜锻体行气?”

    原本被郭嘉的动作惊了一跳,正要上前把脉,冷不丁瞧出对方是在装病,正呆怔的张机,听到顾至的问话,想也未想地回复:

    “郭祭酒此病正是无制之祸,若要尽早康复,不仅需要节制饮食,寝居有度,亦需日日走动,强身健体。”

    见所有人都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没人因为郭嘉的“发病”而担忧,炳烛在短暂的惶然与困惑后,意识到自己被骗,即刻松手,往一旁退了两步。

    身边冷不丁失去支撑,郭嘉险些绊了一跤。但他顾不上哀悼炳烛的无情,满心注意力都停留在张机刚才说过的话上。

    他站直身子,脸颊发苦,犹想挣扎:“这锻体一事,不可操之过急……”

    一涉及养生领域,张机当即肃了神色:“郎君尚且年轻,被筋骨撑着,尚且察觉不到异常。一旦岁数渐长,只怕会与那位荀郎君一般,伤了脏腑。”

    再度被点名的荀攸无言地听着,在张机说到“岁数渐长”这几个字时,眉宇不易觉察地一动。

    “郭郎正值壮年,正该及时修养己身,强身锻体,固本培元。”

    听着正气凛然的劝说,郭嘉脸上的苦意更重。

    他对顾至言之必行的作风心知肚明,却仍想挣扎:

    “明远若想找人一同锻体,不如带上公达……”

    荀攸的亏损之症比他还要严重,就算排个先后,也该是更严重的优先。

    郭嘉如此作想。然而,这一想法还未得到顾至的首肯,就被张机否决。

    “那位荀郎君卫气不固,于锻体一事上不可操之过急。当先饮用一月的草药,再做打算。”

    旁侧,顾至的神色并未有显眼的改变,可郭嘉分明从落在己身的目光中察觉到几分磨刀霍霍的声响。

    郭嘉当即将目光转向另外二人:“锻体一事,自当有备无患。看似身体康泰,与如今身体康泰,但曾经生过重疾的人,当一同强身健体,未雨绸缪。”

    此言一出,荀彧无奈一笑,一直在角落冷眼旁观的戏志才亦投来浮絮般的目光。

    炳烛讶然出声:“郭郎君莫非不知?家主与戏家郎君,每逢休沐之日,都会在院中习剑?”

    至于这跟谁习剑,为何习剑,自不必说。

    听到另外两人比自己更早地被压着“锻体”,郭嘉稍感平衡,面上的苦意一扫而空。但一想到明日出城“锻体”的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会遇到怎么样的难题,他的神情再度垮下。

    张机取到笔墨,写了一份药方,交给荀攸。

    而后,他将顾至喊到一旁。

    “明远若无其他事,明日午后,我便离开许都。”

    顾至道:“仲景兄一路疾行,这几日又连着问诊,何不在城中多休息几日?”

    张机笑道:“许都已是京畿,名医众多,除却疑难杂症,城中黎民皆可寻医问药。医者当竭尽所能,为所需之人治病。南阳等地病患众多,我当往那儿去。待一月后,我再回返,为荀郎君更换药方。”

    顾至正色道:“我知仲景兄的四方之志。本已劳烦仲景兄许多,不该叨扰,但且厚颜,请仲景兄再留一日。”

    张机知道他不喜强人所难,闻言奇道:“这是为何?”

    站在稍远处的郭嘉忽然出声:“自然是为了请仲景兄喝一杯喜酒。”

    第159章 询问 昏礼可愿。7

    这一抢话, 不仅让张机怔愣当场,更让身为当事人的顾至停下未出口的话语,投去黑压压的目光。

    张机不明所以:“顾郎家中莫非有喜事?”

    若不是院中人数众多, 顾至真想逮住郭嘉的肩,给他来一套正骨套餐。

    “我这位旧交,惯爱与人玩笑,仲景兄莫要放在心上。”

    顾至将分筋错骨的目光从郭嘉身边移开,顿了一顿, 郑重地望向张机,

    “厚颜请仲景兄留下,乃为了一些私事。”

    树影幢幢摇动, 张机感受着拂面而来的热风, 见顾至没有继续说下去, 心中有所猜测, 没有坚持再问。

    “那便晚一日再走。”

    飨宴结束,众人在客房落榻。顾至随着荀彧来到寝居之地,先后洗漱, 在榻上坐下。

    温存过后,荀彧为他捋平鬓角沾湿的碎发, 轻声询问:

    “阿漻明日可是要带着张神医去往城西的保育巷?”

    顾至闭着眼, 枕着身后的臂膀, 微不可查地颔首:

    “明日大公子与二公子也在。”

    窗外的风声渐弱,漆案上的油灯左右摇晃,无声熄灭。

    在顾至几乎要睡着的时候, 耳边传来幻觉般的低语。

    “阿漻……可要与我共行昏礼?”

    几乎陷入昏睡,已然打结的大脑卡机了数秒,后知后觉地强制开机。

    顾至蓦然睁眼, 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望着身旁之人。

    “文若方才……”

    “往日因着种种缘由,未能征求阿漻之意。”

    夜幕之中,枕后的臂膀缓缓收紧,身周的热度挨得更近。

    “今日听到奉孝的玩笑之言,我知此事不可再耽搁,需得与阿漻早日合计。”

    即使已经彻底清醒,顾至的大脑仍然粘稠如浆糊,无法思考。

    “此事并无先例,我只担心文若受人非议……”

    “旁人的言语,于我并无妨碍。”荀彧的声音轻柔而和缓,却带着笃守与坚定,

    “我只担心阿漻对此挂怀,亦不愿阿漻陷入口舌之议。我更不知……不知阿漻与我多年相知,可会因为我二人无名份而遗憾?”

    顾至自认绝不是讲究形式,被俗礼牵绊的人。他不在意无关者的眼光与评价,也不在意虚名。只是,荀彧刚才提出的这个问题,他确实答不上来。

    “我亦不知……”

    这些年,“改写结局”这件事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于在其他细枝末节上,他从未有过任何考虑。

    “阿漻慢慢想,待想好了,再告诉我。”

    在炙热的温度中,顾至缓缓合眼。

    在朦朦胧胧地睡着前,顾至终于确认了答案。

    第二日,暖阳东悬,秋气宜人。

    顾至起了个大早,没有忘记昨天的“约定”,将郭嘉从被窝里刨了出来。

    以往常常睡到日晒三竿的郭嘉被迫离开衾被的怀抱,被初秋清晨的凉风吹拂,似醒非醒地打着哈欠。

    顾至手持一件灰色的不明物,往郭嘉面上一贴,当即让郭嘉一个激灵,从昏沉的状态醒来。

    定睛一看,顾至手中捏着的是一块布巾,被水浸湿,旁边还有一只木桶,装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

    “明远果然言出必行。”郭嘉打着哈欠,半真半假地抱怨,“只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要被少年人折腾。”

    这番话,郭嘉说得格外自然,仿佛他和顾至不是同龄人,他不止而立之年。

    顾至与郭嘉相处这么多年,早已学会过滤杂音。

    他只当没听到郭嘉刚才的话,将毛巾丢给郭嘉。

    “先净面,待半刻钟后,一同出城。”

    郭嘉接住凉意袭人的方巾,望着刚刚爬出山头的太阳,沉默。

    这个时辰,估计城门刚刚打开。

    他不报希望地道:“还未用过朝食……”

    “炳烛还未备好朝食。等奉孝随我去城外走上一圈,”顾至略做停顿,才在郭嘉几近生无可恋的颓然中接了下半句话,

    “回来时,正好能用上饭。”

    尽管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个意思。

    如果不随顾至前去锻体,那这早饭也别吃了。

    明白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有“留着最后的尊严走着去锻炼”与“毫无颜面地被扛到城外”的区别,郭嘉无声叹气,带着深切的悲伤,举起湿布巾擦脸。

    磨磨蹭蹭地擦了一小会儿,郭嘉放下手:

    “今日天气甚好,不如喊上文若与志才,与他们一同前去?”

    见郭嘉仍不死心,还想找人作陪,一解心中的怨念,顾至径直道:

    “文若与阿兄今日另有要事。”

    不等郭嘉垮脸,顾至压下坏心思,刻意加了一句,

    “倘若奉孝真的想与文若、阿兄一同锻体,等城外‘行军’结束后,奉孝可回到此处,和文若、阿兄并肩练剑。”

    “……”从来视烦恼于无物的郭嘉,此刻竟是一个头两个大。

    “那倒罢了,我怕把院中的树削着。”

    最终,迫于老友的威慑,郭嘉不得不拖着八百年没赶过路的脚,跟着顾至前往城外。

    一个时辰后,正在院中收拾的炳烛,忽然听到几道若有若无的敲门声。

    炳烛直起身,停下手中的工作,疑惑而不确定地侧耳,聆听院外的动静。

    过了十几息之久,院子外鸦雀无声,连虫鸣都难以捕捉。

    炳烛只当自己听错了,继续低头弯腰,收拾木架上的竹篾。

    等他收拾了一小会儿,院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这次,似乎还夹着颤巍巍的悲鸣。

    炳烛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发毛。他捡起墙角的竹扁担,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门旁,小心地拉开门栓。

    他抱着扁担望向门外,只看到空荡荡的一片。

    深灰色的石板组成巷道,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炳烛松了口气,正要关门,忽然,一只灰黑的手颤巍巍地举起,出现在炳烛的视野之内。

    高亢的尖叫声传遍左邻右舍,炳烛心跳乱撞,举起竹扁担,就要往前面打。

    “等等,手下留情——”

    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干涩而沙哑,听起来竟有几丝撕心裂肺。

    炳烛下意识地停手,低头一看,看到一个浑身黑扑扑的青年倒在门槛边,抖着胳膊,向他伸出求助之手。

    在瞅了许久后,炳烛终于从此人的眉眼中找到强烈的熟悉感:“郭……郭郎君?”

    他连忙丢开扁担,将地上倒着的人扶起,

    “郭郎君,发生了何事,莫非你遭到了贼人?”

    “非也,”

    郭嘉此刻神色平静,可不知为何,炳烛竟从他的脸上看到类似悲壮的蕴意,

    “我并未遇到匪徒,却遇上了比匪徒还要可怕的人。”

    炳烛正要再问,忽然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得知郭嘉今早跟谁在一块,炳烛多少猜到郭嘉的遭遇,他咽下胸腔中的同仇敌忾,面色讪讪。

    “郭郎君,你先进屋洗漱一番,换一套衣服。”

    炳烛举目四望,没有看见其他人影,将郭嘉扶进屋内,

    “顾郎君没有和你一同回来吗?”

    郭嘉抖着腿,艰难地迈过门槛:“那个狠心的顾郎……”

    腿上传来的酸疼感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咽下半个音节,

    “他让我爬了半个时辰的山,把我弃在门口,一个人跑了。”

    他此刻如同乡里那些年过半百的老者,艰难地抬起左脚迈了一尺,哆嗦地收回右脚,

    “也不知他去做什么事。”

    炳烛倒是知道顾至去做什么。

    在郭嘉回来前,曾有人帮忙传信,找张神医出门。

    结合昨天的事,与以往他与家主的谈话,不难猜出他要去往何处。

    虽说心中有了猜测,炳烛却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言:

    “炉上还有朝食,等郭郎君洗漱完,我便为郎君取来。”

    听到有炳烛大厨特制的美味朝食,郭嘉微佝的背瞬间挺直,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耳房,麻利地关上大门。

    被他健步如飞的模样震慑住的炳烛:“……”

    顾至不知道可怜的炳烛又被郭嘉演了一把,在郭嘉进屋洗漱的时候,他与张机来到城西一处偏僻的老巷,走进一处墙体斑驳,看似寻常的院落。

    推开木门,宽和的男声传入耳中。

    张机听到熟悉的音色,循声望去。站在宽敞院落中的是一道瘦高的身影,那人站在另一道清瘦年轻的身影旁,正神色和缓地与另一人交谈。

    这两道身影,张机都见过,正是曹丞相的长子曹昂与二子曹丕。

    再往边上看,院子内坐着十几个幼童,衣着并不华贵,但干净、合身。长者七八岁,幼者二三岁,这些幼童皆整齐地坐在院子的一侧,好奇地看着他这个陌生的访客。

    最为年幼的几个孩童手中各抱着一块浅黄色的糕点,用玉米牙小口地啃咬。

    张机尚且不知道顾至的嘱托,但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他不自觉地放缓脚步,停在十步之外。

    曹昂与曹丕察觉到门口的动静,停下谈话,朝门边看来。

    看到门边的两人,曹丕收回目光,往曹昂的方向瞄了一眼。

    曹昂疾步上前,并袖行礼。

    “先前在府中,不便与先生说道。今日厚颜相邀,想请先生为这些稚子诊一诊脉。”

    张机再次将目光转向一侧的孩童。

    站在他身边的顾至低声解释:“这些稚儿,在战乱中失了去处,被大公子安置在此地。”

    得知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张机的目光骤然一晃。

    第160章 佳人 永都。6

    张机唇角翕动, 似有疑问。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让曹昂兄弟找来一张矮几,摆在院中。

    顾至让幼童们分好组, 依次站好,先后问诊。

    这番坐诊持续了大半日。待一切结束后,曹昂从鞶囊中取出一块金锭,作为诊金,却被张机婉拒。

    “前些时日在贵府取的诊金已然足够, 大公子无需再付。”

    曹昂正容道:“此为此,彼为彼,既然劳烦了先生, 便该循例酬谢。”

    若换了旁人, 话说到这份上, 十有八九会顺势笑纳。

    然而张机丝毫不为曹昂的言语所动, 只是笑道。

    “大公子有所不知,张某不缺家赀,出诊只为心中之愿。在其他州县, 张某亦常常在外义诊,不收分文, 此次为稚子诊, 正应张某心中之愿, 自当分毫不取。”

    原本尚有几分迟疑的曹昂闻言,舒展眉宇:

    “先生高义,若昂执意如此, 倒是辱没了先生。”

    他豁然行礼,以示感谢。

    “官署尚有要事,不便久留。家仆已为二位备好车马, 若二位有需求,可告知家仆一声。”

    “多谢大公子好意,张某自行回去便可。”

    几人就此分道,张机收起素色脉枕与青莲色的布囊,背到身后。

    “明远托付于我的事,俱已办妥。若无其他事,明日一早,我便离开许都。”

    “这几日有劳仲景兄相助。待下月仲景兄归来,我们再畅饮一杯。”

    想到昨日郭嘉的捉弄与荀彧的衷心之语,顾至唇边细微地上扬,转瞬即逝,

    “待到那时……兴许真的要请仲景兄喝一杯‘喜酒’。”

    “当真?”张机回过身,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前年我与明远琐谈,明远说自己并无成家的心思,如今竟是改了主意。只不知明远是要与哪一位佳人结两姓之好?”

    “确是佳人,只不过并非仲景兄所想的‘佳人’。”

    佳人,既可指代才貌过人的女子,也可指代君子贤者。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1]。”

    顾至念了一句屈原的名句,虽未直白地说明缘由,但只凭两句委婉的解释,已足够诗书之家的张机品读真相。

    “你……”

    张机熟读先秦子集,自然知道这一句“佳人”的蕴意。他愣了许久,神色仍然镇静,捉着包囊束带的手却在隐隐抖动,

    “你……可想好了?”

    “已想到无事可想。”

    张机深知他的脾性,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拍他的肩背,

    “待到吃酒的那日,我定备上贺礼。”

    翌日,天边刚升起蒙蒙亮光,张机就已收拾好行囊。

    顾至同样起了个大早,为他送行。

    等顾至送完张机,与候在城门口的荀彧一同回到城中,正好是卯时三刻。

    这日郭嘉已回到自己家中,顾至径直来到郭嘉的屋宅附近,翻入院墙,敲响郭嘉的房门。

    屋里面久久没有回应,顾至直接将郭嘉刨出床铺:

    “奉孝莫要忘记你我的约定。”

    眼瞧着郭嘉还未开始锻体就已瘫成一团,顾至适时地为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今日文若与阿兄亦会一同前往。”

    听到这句话,郭嘉当即支起身:“当真?”

    “当真。”

    原本萎靡不振的郭嘉一改旧貌,以最快的速度做了简单的洗漱。

    等他离开耳房,顾至早已打开院门,与荀彧一同在院门边等候。

    “走,去喊志才。”

    荀彧瞧见郭嘉精神焕发的模样,猜到其中的因由,不由无奈。

    戏志才的住所离这不远,尚不到五百步。

    因着体力还未消耗多少,郭嘉步履飞快。他正要怂恿顾至效仿刚才的举措,翻墙去把戏志才从被窝里“刨”出来,一个急转,就瞧见戏志才衣裳齐整地站在屋檐下,神色平静,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郭嘉唇角那一分微小的弧度彻底消失。

    等从城外那座半高不高的小山上走了个来回,其他人都气息匀称,步履平缓,唯有一人格格不入。

    感受到身后如有实质的残念,顾至总算捡回了一些良心。

    “明日奉孝可在家中休息。”

    郭嘉看起来并无多少喜悦:“那明日之后?”

    “外甥儿提灯。”

    照旧。

    郭嘉顿了片刻,无师自通地领会了这半句歇后语的蕴意。

    “命矣,苦甚。”

    “前方有人。”

    倏然,走在最后的戏志才开口提醒,同一时刻,荀彧与顾至也看到了林影间的人。

    “是二公子与徐义士。”荀彧低声出言,转向顾至,“可要过去?”

    顾至颔首。

    虽说没有特意过去打招呼必要,但前方是必经之路,除非他们绕道,不然总会碰上。

    几人沿着山路而下,缓步前行。

    数年未见,徐庶蓄起了寸长的下须,眼中已不再有当初的红血丝,比昔日更多了几分精神。

    他的身侧站着一名五尺高的孩童,面容整洁,五官端正,穿着一件新制的布衣,谨慎而拘谨地站在一旁。

    顾至等人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迹,正朝着几人方向的徐庶一眼就捕捉到他们的所在。

    “戏兄弟,顾郎。”他向前疾走两步,抱拳行礼,“荀侍中,郭祭酒。”

    “元直兄,许久未见。”

    因着戏志才不好出面叙旧,顾至上前一步,回礼。

    略作寒暄,顾至转向曹丕。

    “二公子今日也来登山?”

    曹丕道:“此处胜景无边,难免逗留,正巧遇见了几位。”

    顾至扫到他背后的箭篓与身后整装待发的仆从,明白了因由。

    曹丕素来喜爱策马轻裘,田间狩猎,“载驰载驱,聊以忘忧[2]”。如此秋高气爽,天色宜人的日子,正适合秋狩。

    郭嘉与徐庶的接触不算深,因着顾至与戏志才的缘故,他与徐庶也称得上是“共饮之交”,此刻见徐庶身边站着一个孩童,顿时起了探问的心思。

    “几年不见,元直兄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并非这个孩子的生父,”徐庶仍是直来直往的脾性,坦言道,

    “只是在来此的路上,受他病重的父亲所托,照拂一二。”

    说到这,徐庶蓄须的面颊一皱,“我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惯了,着实不知该怎么照顾孩童,倒是让这孩子随我餐风露宿,在外受苦。”

    徐庶生性不拘,喜好在外游历。在他为母守完孝后,这些年来,一直在各地云游,居无定所。

    曹丕听了徐庶的话,即刻道:“城中有一处宅院,是我长兄所设,为无处可去的稚子提供容身之所。若义士有此需求,可将此子安置在那。”

    徐庶心知曹丕这是误解了他刚才的话,出言解释:

    “多谢二公子。这个孩子尚有亲人在世,就在许县。我正要依照他父亲的托嘱,将他送到亲人那。”

    知晓了缘由,曹丕不再多问:“那便好。”

    他背起长弓,询问顾至:“我正要去林中狩猎,先生可要同去?”

    顾至看向一侧的郭嘉,郭嘉像是早有预料,直挺挺地往后倒,被眼明手快的荀彧扶住。

    在荀彧几近无奈,仿佛在说“你二人莫要再闹”的目光中,顾至遗憾地收回目光。

    “下回若有闲暇,再与二公子同去。”

    曹丕行了一礼,翻上马背,带着侍从离去。

    曹丕走后,徐庶捋下背负的包裹,打开,取出一只尺余长的小布囊。

    “我在外远游时,遇上两位义士,他们托我将此物转交给顾郎。”

    顾至接过布囊,低声谢过。

    等回到家中,顾至第一时间将它打开。

    布囊里头有一方信匣,一团用绸布包好的,尺余长的不明物。

    顾至将信匣放到一旁,掀开层层包裹的绸布。

    当藏在其中的物什呈现在眼前,顾至指尖的动作骤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外头的绸布重新包了回去。

    动作虽快,但刚才那“惊鸿一瞥”,已足够他看清此物的真实面貌。

    正是一大一小两个“熊猫头”的人面陶像,摆出哼哈二将的架势,将丑绝人寰的艺术展现得淋漓精致。

    陶像做得虽丑,看不清原貌,但面部刻画的神情颇为传神,令他似曾相识。

    顾至让自己的双目缓了片刻,打开信匣,取出上头的缣帛。粗略一扫,果然在信的末尾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名。

    甘宁与郭泽。

    [顾郎敬启:

    久未通问……]

    信上的内容非常简短,只有短短几列,大意是:许久未联系,近日可好?我们如今在江东跑活,结识了一位很有趣的朋友,托他的福,给你送一件礼物。以后见到陶像,就像见到我二人。萍水相逢,遽然半生,有缘再会。另,昔日受托,还有一封信,如今一并交给你。

    顾至重新查看信匣,在底部瞧见了另一封折好的缣帛。

    他放下手中的书信,取出匣中的另一封。

    那片缣帛看上去已有了一些年头,表面泛着黄,但干净整洁,似被妥善保管了多年。

    上方的折痕清晰而深刻,多年来从未被人查看的缣帛在顾至的手中展开,现出墨迹。

    这片缣帛上只写了一句话。

    [从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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