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起少年名士散落的长发。
他的面容如同雪光般夺目, 玄衣带起丝缕风声,他向渡口而来,向轻舟而来, 唯剩一身。
其余所有, 尽数被他抛在了身后那片夜色里。
下定决心,再不回头。
景昭朝他伸出手,说:“过来。”
话音未落,轻舟靠岸,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裴令之离开身后那片夜色, 一步登舟。
船上的火光映亮他的眼睛, 就仿佛漫天星斗一半还停留在夜空里,另一半落进了裴令之的眼底。
景昭抱住他。
裴令之的下颏压在她的肩上,连日来更显消瘦, 压得景昭肩头隐隐作痛, 她却并不在乎,转而捧起裴令之的面颊,轻声道:“我们走。”
随着她的动作, 领口系带散开,那件披上没多久的披风又徐徐滑落。然而此时此刻,无人有心思在意披风。
郑明夷垂睫,并不出声,而是随着景昭吩咐,转身微微颔首, 示意数条轻舟启航。
岸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里, 忽然传来沉闷的震响。
蹄声如雷,亦如疾风,火把的明亮则像划破天幕的闪电, 迅捷无伦逼向渡口。
与裴令之不同,这些骏马奔驰的动静毫无掩饰,寂静深夜里分外清晰,毫无掩饰。
这可能是权势与人力的赤裸炫示,也可能意味着行动仓促至极,故而连最基本的掩饰都来不及做。
蹄声逼近的瞬间,所有船只不退不避,同时掌起灯火,顿时将渡口江面亦映得宛如白昼。
喀啦数声,轻响极其难辨,但叠加在一处,又变得异常清晰。
弩箭机括同时开启,寒光如电,直指岸边。
乌梢渡地位历来非常特殊,渡口停泊的舟船有限,数条轻舟此刻已经全部离岸数丈,岸边一时间竟寻不到其他船只。
这些江宁裴氏的部曲能追到此处已经是运气,但岸边无船,追踪也只好到此为止了。
裴令之静静凝望着岸边那些衣衫熟悉的骑士,闭上了眼。
这便是无声的态度。
与此同时,景昭平静道:“都杀了。”
喀啦!
无数支锋锐弩箭流星赶月般划破夜色,疾飞而去,裴氏部曲未曾料到杀招来得如此之快且迅猛,一时间已有数人坠马,余下者调转马头欲退避逃离,然而船上内卫受太女命令,又岂会任由他们逃离。
景昭所乘的那只轻舟仍在急速驶向江心,然而除去近身掩护的船外,还有几条船不进反退,调转方向,折回岸边。
建元十年九月初九,深夜,江宁裴氏主宅起火,照霜楼毁于一旦。
大火焚烧一夜,天明时方才扑灭,整座楼宇仅剩焦黑框架,楼中珍品万千、典籍无数,尽付灰飞。
临近数处庭院被牵连,损失不在小数。
然而最大的损失不止于此。
在这场火灾中,裴令之消失了。
即使再如何不问世事,不常归家,裴令之依旧位列嫡长,是江宁裴氏年轻一代的希望。有些权力,他只是不用,却不代表他当真什么都做不了。
当然,深夜离家,行动仓促,自然要留下些难以尽除的踪迹。裴氏部曲上下搜检追踪而去,然而直到照霜楼的大火都已烧尽,大部分外出追踪的部曲都已无功而返,却有一支小队迟迟未归,销声匿迹。
消息传来时,正逢昨夜因火受惊的江夫人挣扎了整整一夜,生下一个女儿。
和喜得爱女的杨桢、裴臻之夫妇不同,江夫人简直像是被当头抡了一棍子——裴令之踪影不见,一心期盼的儿子变作了女儿,虽说她年纪还轻,未尝没有生育的希望,可原本的盘算一朝尽废,这份打击不啻于某个文人苦学多年准备应试结果发现庶民无法入朝。
裴家主根本来不及理会新生的孩子,庐江王氏那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丧子之后简直失心疯了,纵然凶手无处寻觅,也一定要找个出口发泄失子之痛。
——你说冤有头债有主,该找凶手算账?
可王悦清晨刚出消金坊,不久后便死在了近处的茶楼里,焉知不是消金坊中事端牵扯到了王悦身上,因此招来祸患。
这简直就是说不清的麻烦事,裴氏固然能以利诱之、以情动之,穷尽手段去试图与王氏达成和解,或者彻底撕破脸也好——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恰好,鸾驾即将驾临江宁,整个南方、整个天下,泱泱二十一州都在看着这边。
没有时间了。
即使吴郡沈氏不愿多生枝节,与裴氏一同向庐江施压,但也需要时间。
在这个节骨眼上,裴令之的失踪,无疑是雪上加霜,由不得裴家主不多思多想。
那支莫名其妙失踪的部曲队伍,意味着裴令之的离开并不简单。
他身后那片夜色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人?
与此同时,顾氏所生的另一个逆女裴臻之听说弟弟踪影不见,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拎着左右为难的杨桢打上裴氏家门,不肯干休。
江宁裴氏的这出闹剧,一时间再也无法隐藏,在江宁城中私下流传,并迅速衍生出无数匪夷所思的流言和猜测。
好消息是,物议对裴氏的瞩目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坏消息是,这是因为更加要命的祸事席卷了上下。
皇太女遇刺,礼王世子身亡,御船停泊不前,北方朝廷连降三道圣旨,责问南方上下官吏。
世子死于醉春烟。
这种南方秘藏的剧毒,几乎是毫无迟疑地将矛头指向南方诸世家。
九月十一,御船降谕,皇太女调钟离、泽阳、临川三地驻军前来护驾。
九月十三,庐江、丹阳、江宁共计七户世家豪强事涉醉春烟,其嫡系家主被软禁待审。
九月十五,南方九州,各地民变,烽烟再起。
原本被南方世家倾力镇压的动乱,毫无预兆再度掀起浪潮,粉饰太平的行动至此失败。
朝廷再度下诏,令皇太女奉梓宫暂时退回北方,择行宫驻跸,斥责南方官吏敷衍塞责、尸位素餐,为南北民力物力计量,北方兵马难以周转,令官署将功赎罪,南方诸世家从旁协助,自行安抚乱民、赈济百姓。
这封诏书简直全是冠冕堂皇的废话。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倘若南方官署与诸世家有抚慰民生、安定社稷的决心与本领,南方九州乱局何至于此。
果不其然,未到半月功夫,朝廷运往南方官署的军械粮草,竟在南方驻军、官吏重重守卫之下,被起义乱民尽数劫走。
朝野哗然。
就在这时,北方边境传来消息。
谈国公大败荆狄。
诸丞相联名上奏,要求撤换南方数名主官,谈国公一鼓作气,再度南下镇压动乱。
此奏发往朝中共议,顿时戳中了焦头烂额的南方诸世家那颗敏感的心脏。
——撤换南方主官,北方边军南下?笑话,那动乱平息之后,南九州究竟由谁做主?
——北军南下祸福难测,乱民暴动近在眼前,眼看局势大为恶化,先顾眼前生死吧!
南方世家豪强迅速分作以上两派,争执难休。前者以江宁、吴郡、丹阳等地的世家为主,动乱虽折损了不少产业,至少本家的底蕴未失,仍可挣扎。
后者就不一样了,乱军风卷残云般刮过,本来养尊处优、足不染尘的贵胄,扶老携幼仓皇逃离,甚至还要暂时借住在旁人府邸,祖上积淀尽数落入那些卑贱的庶民之手,怎能不心忧如焚,只盼早些镇压叛乱,减少些损失。
两派争执未休,直到十月,丹阳、吴郡数地亦有大片土地失陷,眼看无人能再袖手作壁上观,生死祸福的抉择毫无预兆地逼近每一个人眼前。
南方世家终于停止争论,意识到南方落入朝廷囊中,终究还能保持名门的体面与部分权势,但若是落进乱民手中,大家就只好整一整衣冠上吊投水,说不定还能保全全尸。
到了这个时候,南方诸世家终究不是全然的蠢货,早已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然而即使心头恨得滴血,眼看乱军逼近,一旦江宁失陷,那些被世家碾压践踏了数百年的庶民,必然会将世家的骨血生吞活剥拆个干净。
到那时,烧成锦绣灰、踏碎公卿骨,便不止是一句摧心的谶语,而是南方即将面临的、鲜血淋漓的未来。
大半个南方的名门都汇集在这里。
避难者、逃亡者不计其数,北上逃亡的水陆两道早在动乱之初,先是被撤离的御船及浩荡随扈占据,紧接着便被乱军封死,根本没有留给世家豪强任何北上避难的机会。
当然,事发之初,又有哪家哪姓的名门不肖子会愿意抛舍数百年祖宗积淀,仓皇北逃?
十月末,皇帝亲自下诏,令威武将军、靖平侯率军南下,交兵太女,授临机决断之权。
皇太女节制兵马,亲临抚军,赐下金银布帛,征调船只,震慑南方,同时阁中丞相连发数道文书,以利以情以理安抚乱民,承诺拱手投降者,一律既往不咎,赐下田地,以续生计。
田地所从何来?
诏书中御笔亲定,凡田地、山林、河泽失契者,均收归朝廷,令驻跸行宫的皇太女就近择选官员,预备南下后重新划分田地,均分流民。
南方九州失陷大半,乱军所过处官署衙门付之一炬,而地契这种东西,向来是地主与官署各执一份,避免伪造。
官署灰飞烟灭,存放的地契自然也无迹可寻。
诸世家手中固然可能还扣着自己那份契书,但官署无处可查,私人所藏那份自然视为伪书,不受承认。
而后,皇帝再度下旨,降罪南方共三十一名五品及以上官员,以其治郡不力、戕害民生为由,当即去官受刑,或是干脆赐死。
初冬,叛乱止,北境定。南北顺服,天下安宁。
与之相伴的,是整个南方九州,自伪朝元年起,乱成一团的局势、脱出北方朝廷掌控的局势,终于在打烂之后获得了重建的机会,彻底平定。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还朝
一场秋雨一场寒。
最后一场秋雨落尽, 冬天到来。
整座京城表面平静地度过了大半个建元十年,水底下那些涌动的浪潮不会轻易被百姓们查知,太后的死终究还是悬在所有人心里的一道忌讳, 即使大着胆子热闹, 也不敢过分。
但第一场冬雪落下之前,气氛终于发生了改变。
谈国公犁庭扫穴,大败荆狄,这个消息由于对南方的行动,从初春到如今足足压了大半年。而今, 这个消息不需要再掩藏, 迅速风一般地吹遍了北方十二州。
人人欣喜若狂,人人奔走相告。
街头巷尾间,尽是狂喜的民众。
许多人家自发将压箱底的红绸取了出来, 甚至有新婚的小夫妻裁了盖头挂在家门口。
城北刘大户一扫往日吝啬, 打开仓库将今年的存粮全都取了出来,又拿出大笔银子,在家门口开起流水席来。
道观寺庙里更是人山人海, 城外坟头旁站满了人,哭声震天,祭拜着伪朝之乱中死去的亲人们。
当年荆狄慕容氏南下,以极为残暴的手段控制北方十二州,遭遇血洗的又何止名门豪族,简直堪称家家皆哭人人带孝。
女郎会被糟践, 幼童会被摔死, 老弱干脆一刀杀了,壮年男子稍有举动便可能被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凡是荆狄所过之处, 或是早早没了性命、或是被掳掠为仆,或是勉强保全性命,却又要在苛捐杂税下艰难喘息。
说是血海深仇,并不为过。
皇帝诛尽慕容氏,固然使得北方十二州百姓心底仇恨稍解,却不能尽数抚平五年来无尽的梦魇与恐惧。
而今大军凯旋,荆狄授首,北境残余异族望风而逃,边境大患终于消失。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北方百姓们怎能不欢呼雀跃,怎能不潸然泪下?
谈国公坐在马背上,看着路边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听着耳畔震耳欲聋的敬仰呼声,神色和蔼地向百姓们挥挥手。
他的骏马异常雄壮,他的身躯仍然高大,坐在马背上就像个巨人,仿佛身体里涌动着无穷力量。
但他慈霭的面容又削弱了杀气,使得他看上去显得平易近人了些。
路旁百姓们看着这位传奇名将,心底生出无尽钦佩敬仰,很多人甚至涌出泪水,透过朦胧泪眼执着地望着谈国公,仿佛在看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谈国公说道,“圣上就是那座最高的山。”
自古光耀世间的名将,功勋越是耀眼,战绩越是瞩目,便越容易淬炼成一把双刃剑。
功高盖主以至招致君王疑忌的例子,史书上从来不缺。
按理来说,谈国公大败荆狄,立下的乃是不世之功。
他的功劳越大,对皇帝的威胁也就越重。当世人只称颂名将而忘记了御座上的皇帝,那就意味着其中一方必然会落得个凄惨身死的结局。
然而从边境回京,大军沿路皆是夹道相送的百姓,热泪盈眶地称颂将军声名时,皇帝的威严却从未被隐没。
会被臣子的不世之功掩去光彩的皇帝,多半平庸。
对于圣明的皇帝,臣子的功劳只会装点君主的声名,成为他们知人善任的最佳佐证。
没有人会忘记,十年前收复北方,诛灭荆狄慕容的主帅,是当今圣上。
他从不亲自出战,但战局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某种意义上,他端坐在帷帐里,便已经算尽了一切大势。
谈国公平静听着百姓们的呼喊,说道:“我不清楚南方的具体形势,但听说太女殿下亲临军中慰问之后,朝廷甚至未曾有一兵一卒渡河,南方局势便渐渐平息,可谓传檄而定。”
谈照微道:“我明白父亲的意思。”
谈国公全不理会,仍然继续说了下去:“圣上的功业声名,十年前已经圆满,如今已臻神圣,儿女的德行会装点父母的名望,父母的威严亦会泽被儿女,太女殿下的威望也随之增添。如今南北尽入朝廷囊中,你我父子蒙受机遇而幸得几分光彩,你可知日后该如何行事?”
谈照微道:“儿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谈国公平视前方,说道:“你明白就好,鸾驾已经归京,待叩见圣上复命之后,你明日便递帖,入东宫拜见殿下。”
街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声,一支绢花飞起,砸在谈照微肩上。
顺着绢花飞来的方向,可以看见路旁酒楼二层窗前,挤着许多年轻女郎,手中拈着绢花、香囊等,正不住欢呼。
谈照微伸手抄住绢花,朝窗口一挥。
他玄衣轻甲,眉目俊俏,眼眸黑白分明,又正值大胜而归,说不尽的意气风发。这一挥之下,女郎们大受鼓舞,又是一阵喜悦的呼喊,紧接着无数香囊绢帕骤雨般当头而下,噼里啪啦砸了谈照微与身后左右将士们满头满身。
另一边,年轻郎君们不甘示弱,只是抛些香囊帕子又显得如同断袖,未免不合时宜,便纷纷抄起果盘中的瓜果丢了下来。
这份心不可谓不诚,天气转寒,京中蔬果极为昂贵,不比那些绣工精巧的香囊丝帕寒酸,然而瓜果有大有小,自二楼抛下,每一个都砸的人生疼。
眼看一名郎君激动之下竟然抄起昂贵的甜瓜,将士们生怕开了瓢,一个个疯狂打马,绝尘而去。
皇帝在绍圣殿中接见了谈国公父子。
即使在这样举国同欢的时刻,他依旧素衣长发,未曾盛装。
在他身后,皇太女落后半步,青袍无冠,臂挽纱帛,不是外朝常服,更似只是宫中闲坐的装束。
看上去很不正式,但实际上,能从明昼殿移驾至此来接见谈国公,已经是皇帝对有功之臣的特殊待遇。
谈国公自然不敢去挑拣皇帝的衣着,叩首行礼,而后禀报战功,叩谢天恩。
谈照微随从在后,一举一动参照父亲,不敢有丝毫逾距。
他是东宫伴读、国公世子,身份极为尊贵,自幼便出入东宫,亦时常随同面圣。然而即使如此,他在皇帝面前仍然不敢有半分逾越轻忽。
纵然许久未见皇太女,谈照微极想抬头看看,也不敢在此刻有丝毫多余举动。
皇帝淡声褒扬数句,赐下良田宅第、金银无数,御口亲言会令文华阁诸丞相共议功勋,来日朝会上再行宣布。
谈国公连忙叩首:“臣深受天恩,唯有一死以报者,不敢领受圣上厚爱,恳请圣上收回成名,另赐臣一个恩典。”
皇帝淡声道:“谈卿无需踟蹰,说吧。”
谈国公遂道:“臣的母亲年迈、妻子体弱,臣亦有些伤病在身,每每发作,痛不可挡。请圣上允准臣求二位太医归府久居,为臣母及臣夫妇调理身体。”
这便是想求两位太医的意思了。
朝中重臣请太医入府问诊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谈国公的意思却是想求两位太医长居府中。这种将太医变作府医的举动,放在旁人身上自然是僭越不敬,但以谈国公的功勋来说,他推辞皇帝加官的赏赐,独独求两位太医归家,那简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皇帝淡然道:“谈卿劳苦功高,有何不可,议功一事,不必再辞。”
所谓三辞三让,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
三让三辞,如今只是第一辞而已,无需太过急切把话说到尾声。
于是谈国公不再多言,泣涕泪落,感动至极。
皇太女从御阶顶端走了下来。
她躬身搀扶起泪落如雨的谈国公,温声宽慰数句,又看向谈照微,语气极为自然道:“当日我遇刺时,照微极力护卫,父皇虽酬其功劳,我还未曾做些什么——三日后正是良辰吉时,宫中大宴庆功,明日照微先来东宫,本宫和他们亲自为你先备酒洗尘。”
所谓‘他们’,自然是指东宫诸位近臣属官。
东宫设宴、近臣相陪,而谈照微便是这场宴会除太女之外的唯一主角,传出去是极大的风光与宠遇。
说实话,谈照微固然欢喜,但若是能把‘他们’去掉,谈照微只会更欣喜百倍。
然而他又不能挑剔,于是喜悦谢恩,全然看不出心里把那群多余的同僚排挤了千百遍。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那张有主,不能抢。”……
今年的初雪还没有降临, 寒意却先一步侵袭着大地。
温暖的正堂里,国公夫人眼睛红肿,满脸喜色, 围在久别的丈夫和儿子身边转来转去, 眼底既是心疼,又有说不尽的骄傲。
“瘦了。”国公夫人摸一摸儿子的脸,又转向谈国公,“黑了。”
她将谈国公和谈照微按到椅子里,硬要他们先喝一盏燕窝, 唤来侍从布菜, 紧接着又令人打发走求见的旁支亲戚、附庸僚属:“真是没半分眼力见,国公和世子才进家门,气都没喘匀, 谁要见他们这些外人。”
谈国公含笑捧碗, 目不转睛注视着妻子忙里忙外的身影,待国公夫人转身回来,才笑道:“得妻如此, 不但美貌非凡,而且聪敏贤惠,是我毕生大幸。”
国公夫人微羞,嗔怒道:“儿子还在,尽说些好不尊重的话。”
谈照微掩面:“母亲嫌弃,那儿子先走了。”
国公夫人脸颊微红, 唾道:“老的小的都不正经, 吃你们的燕窝!”
看妻子含羞一摔帘子,转进内室去了,谈国公对儿子道:“你娘虽然脸上恼火, 心里听了夸赞的话,却是欢喜的很呢。将来你成了婚,可不要拘束着不肯说些甜言蜜语,无甚趣味。”
谈照微闻言,没有立刻接话,反而有些出神,神情几番变换,兀自沉浸在思绪中,不知想些什么。
父亲如何能不懂儿子的心思?
谈国公笑意稍敛,不再多言。
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脸颊羞红避入内室的国公夫人一直听着外面动静,不失时机挑帘而出,望见儿子微微怔忪的神情,皱眉朝丈夫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还没同他分说清楚?
谈国公报以无奈的回视。
——战场刀兵无眼,我能说那些话乱他心神?
国公夫人想起儿子消瘦了一圈,心里那点不安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若无其事道:“都愣着干什么,上好的南来血燕,你们爷俩嘴刁成这样?这都不肯吃?”
这一声恰到好处地调和了场间寂静,谈国公若无其事地对妻子道:“你稍后记得操办些礼,就从我和照微带回来的那些北地物事里挑,不要很厚,也不能很难看,是明日照微带到东宫去的,你要亲自过目。”
在自己家里,谈照微难得放松,那根弦一松下来就忍不住懒怠,导致他现在听什么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父母商量替他准备礼物,他只顾着喝燕窝,末了细品片刻:“这些南燕也太新鲜了,品相顶尖——现在这个季节,竟还有这么新的?”
国公夫人哦了一声,假作无事地道:“那是人家送来的礼,着实难得,正赶在你们回来前不久,要不然我就孝敬老太太一些,然后自己喝了,哪还有这么多剩给你们。”
“嗯?”
国公夫人道:“喏,你们怕是还没听说,前一阵子朝廷派了好些人过去主持南方,结果查出来掳掠虐民的大案,狠狠杀了一批人,据说杀得人头滚滚,澄水都红了。”
这些事虽不是秘密,却也不是京中人人可知的闲事。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耳目灵通,又喜打探风向,此刻说来头头是道:“听说薛令君上书,说这几个南方世家行径虽然可恶,但绝大部分亦持身甚正、善养德行,兵乱之后,正值惶惑不安,若不加以安抚,恐怕不利于南方九州安稳。”
说到这里,国公夫人刻意顿了顿,在某几个字眼上加重声音,道:“然后,圣上下旨,择选南方世家名门子弟、才女淑女入京,考较才学,多半是打算择些才俊赐下官职,用以安抚南方世家。”
谈国公配合地啧了一声:“南方青年才俊我听过几个,才女淑女么,多半是搭头——就南方那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手拿女诫一手拿女德的教养方式,别说担当大事,就是和北方的小女郎比起来,恐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
国公夫人倒没反驳:“远的不说,京中稍有些资财的人家,女儿十有八九读书识字,外出行走,单那份大大方方走出来的模样,南方的小娘子们怕是难比——我也觉得,那些才女淑媛,叫她们入京说什么,说女诫吗?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是在郎君们。”
她想去观察儿子的神色,又硬生生忍住——当了多年武将妻子,国公夫人知道刚从战场下来的人有多警惕。
她不欲引得儿子疑心,语气寻常地道:“那些才俊淑媛们,现在安置在北府呢,离东宫也近,想来也是为了方便太女殿下考较学识,择优选用。”
夫妻二人隐晦暗示,但似乎有些过分隐晦,谈照微始终没有表露异样。
国公夫人暗自叹气,只好给儿子连连夹菜:“吃,快吃。”
第二日一早,国公府侍从禀报,说东宫帖至,请世子快些前去。
都不必催促,年轻的谈国公世子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
如今无需再着轻甲,谈照微玄袍束袖,腰佩白玉,所乘亦是一匹白马,衬着玄色衣袍,便如他的眼睛般黑白分明,极其夺目。
他一声轻喝,纵马而去,身后护卫急追,侍从驾车拉着礼物走得最慢,转瞬间被抛得老远,眼前只剩下滚滚尘灰。
出了高门云集的东胜道,过朱雀桥,前方道路之侧朱漆大门分外醒目。
上首牌匾高悬,正是‘北府’二字。
白马如风般掠过,马背上,谈照微稍稍侧首,目光平静。
他并不愚蠢,相反,还极为聪慧,如何会听不出昨日父母言语间的机锋暗示?
无非是暗示他,二十一州局势如此,为了安抚南方世家惶惑的心绪,太女正妃或许会从这批南方才俊中择选。
那又如何?
谈照微自幼聪慧、门第极高,身为天之骄子,又怎能不骄傲?
对他来说,事关终身,管什么神妃仙子,管什么天下大势,管什么刀刃加身,只要他不喜欢,那就决不允婚。
他有绝对的自信。
论情分、论门第、论高下,谈世子自负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人。
纵然是圣心如此,纵然是民心所向,纵然是百官所盼。
那又如何?
要让他眼也不眨,毫无尝试,便拱手相让退避三舍,那比杀了他都要困难。
天色渐渐暗淡,大片云层飘来,遮住日光,天边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微冷的风吹来,带起砂石。
东宫近在眼前。
谈照微跃下马背,任凭侍卫牵走白马,直接向宫门内走去。
他从前时常出入东宫,守门的禁卫早得了吩咐,自觉地让开道路。
一名太女近前的内侍等在这里,笑着一躬身:“世子,请随奴才来吧。”
宫道幽深漫长,两边朱墙望不见尽头,狭窄的宫道上,谈照微忽然感觉眉心一冷。
他抬起头。
一点雪花悠悠打着转,飘落在他的眉心。
下雪了。
今年第一场初雪,倏然而至。
身为东宫常客,宫人侍从大半都识得谈照微,纷纷行礼。谈照微也不是冷淡拘谨的性子,愉快地沿路叫起,看见几个面熟的,还要招呼两声。
“没礼貌。”目送着那名宫女不理不睬地走了,谈照微点评道。
引路的内侍差点冒出汗来,只能假装又瞎又聋,既不敢得罪世子,又不敢奉承着说穆嫔娘娘大宫女的坏话,赔笑道:“世子,这边请。”
从东宫花园外经过,没多远就是接风宴所在的本宁殿。走过花园时,天寒百花凋敝,暖房中娇弱不堪的花儿又不能挪到这里,园中无甚可赏,光秃秃的枝叶矗立在那里。
谈照微多看了两眼。
就在这时,他瞥见园林深处,有一道雪白高挑的身影,影影绰绰。
“那是?”
引路内侍眼神平常,自然不能和谈照微利如鹰隼的目力相比,驻足看了好一会,才了然地笑道:“那位是南方来的裴郎,这几日那边翠微湖的湖水结了一层薄冰,湖里的天鹅有的笨拙,被卡在那里游不动了,怪好玩的,裴郎有时会过去看,顺便喂食。”
谈照微眉梢轻扬,瞬时听出了内侍话里隐藏的信息:“怎么,那位裴郎时常出入东宫吗?”
内侍不解深意,笑道:“那倒不是。”
谈照微眉梢落下。
紧接着,内侍又道:“裴郎才高,为示恩典,太女殿下特许裴郎暂居东宫葆肃阁,不与其他人同住北府。”
本宁殿里,今日来为谈照微接风洗尘的属官伴读已经到齐大半,彼此熟识,早在殿内热情聊起天来,仗着太女殿下还未驾临,声音几乎掀翻殿顶,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喧哗声中,谈照微神情如常,推门而入。
殿内声音一止,旋即掀起更大的呼唤声、问候声、以及调笑戏谑声,纷乱非常。
许久不见,谈照微喜悦归喜悦,也嫌弃太过吵闹,和这群人打交道久了,随口便能一一敷衍。只是殿中都是聪明人,一眼便看出他的敷衍,更加不依。
被吵得头痛,谈照微扶额,艰难地抢过人群,挤走众人,坐在左下首第一张席位上。
众人哪里还和他客气,又是笑闹又是推挤,要把他从席位上掀开。
谈照微死死守住席位不肯动,道:“你们抢右边那张,多久没见了,都让让我。”
殿内气氛忽然诡异地一静。
谈照微察觉到异样,抬起眼来,环视四周。
不远处,相隔数张席位的地方,郑明夷袖手闲坐,并不参与闹剧。
直到此刻场中寂静下来,他才半是戏谑、神情难测地道:“那张有主,不能抢。”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裴令之拜下去:“谨遵殿……
雪片悠悠打着旋儿飘落, 园中平坦小径很快覆上一层轻薄的白,又很快被宫人踩过,化作一地狼藉污水。
裴令之接过宫人手中的绸伞, 平静吩咐:“不要跟来, 我自己走走。”
宫人们好生惶恐,疑心自己在不经意间冲撞冒犯了贵人,面色惶然,却又记得那些命令——务必要妥善服侍,绝不能有任何轻忽之处, 否则便直接发落回掖庭去——那可是太女殿下身边的承侍女官亲自下的命令, 说不定便是殿下的意思!
宫人们不敢靠近,也不敢远离,只能亦步亦趋跟在不远处。
高处下望, 绸伞下雪白的身影沿宫道徐徐前行, 那些风雪仿佛自有意志,不忍触伤他分毫,落至身周时, 也变得轻和至极,寒意稍减。
明德殿二楼,景昭凭栏,望见宫道上的身影,道:“去请。”
承侍、承书二位女官何等敏锐,闻声立刻转身出去, 又有女官殷勤问道:“殿下, 本宁殿亦备了席位的。”
景昭颔首道:“好。”
皇太女虽未多言,但只凭这一个好字便是极大的称许,女官心中暗自高兴, 又忙不迭地暗自揣摩——看来宫中隐隐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竟是真的,以南人之身而有与东宫属官同等列席的亲近情谊,想来正妃之位已是十拿九稳了。
当日那位住进葆肃阁时,据说穆嫔娘娘宫里的瓷器换了全套,下人们还暗自议论纷纷
现在看来,倒是穆嫔娘娘侍驾日久,最善体察,能够见微知著。
既已下雪,断没有令皇太女冒雪行走的道理,不必吩咐,东宫侍从已极为知机地备下辇轿。
等裴令之来到明德殿前,两名女官迎上来一左一右接过他的伞与披风,引裴令之登辇。
这顶辇轿与寻常步辇不同,其中设座席、小几,暗格中陈设笔墨。裴令之挑起帷幕,便见景昭面前小几上正摊着一本缎面奏疏,他微一迟疑,景昭已然闻声抬首,道:“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
见景昭语气随意,裴令之接过来细看,神情微凝。
上书者是新任南方临川郡郡守邢彦博,弹劾南方世家为非作歹、横行无忌,自陈上任不足一月,已查实世家豪强二十七条大罪,恳请圣上明鉴,以雷霆手段扫除世家豪强余孽。
单看这封奏疏,除结尾部分太过激烈外,并无任何问题。
由文观人,邢彦博简直是一位不畏□□的铮铮直臣、百姓青天。
裴令之无言片刻,微讽一笑。
——这位邢彦博,虽在朝中为官多年,却是南方世家竭力栽培出来,安插在朝廷里的‘自己人’。建元十年之前,每逢南方上报水旱灾害、乱民暴动,邢氏便会立刻跳出来鼓唇摇舌,为南方世家进言说话。
随景昭北上之初,裴令之对家族失望透顶,毫不留情写下他所知的南方世家种种罪孽,连私开矿藏的方位都一并写下。
他毕竟是江宁裴氏嫡长子,纵与父亲不睦,身份摆在那里,许多事情哪怕不刻意打听,自然而然便会传到他的耳中,因此信手写来,虽有许多知之不深,但亦有许多非能轻易查探到的消息。
其中,他也顺便提过邢彦博一笔——此人身居朝廷从四品枢机官职,为人却谄媚无度。因着靠南方世家提拔扶持,每每来信极尽逢迎,分明年纪与裴家主相差不多,却以子弟自居,只差写一句‘愿为恩师座下走狗’。
就连裴家主,身居高位多年,见过的吹捧无数,看到这样的信还是摇头不语,特意拿出信来给几个着重培养的小辈看了一眼,声色俱厉地令他们修持自身,断不可作此辱蔑门楣之语。
而今南方战乱方休,世家豪强元气大伤,朝廷不费一兵一卒,轻易便收复大片土地、山林河泽,均分给南方百姓。眼看天下归心,这邢彦博竟连一时半刻都按捺不住,看出朝廷要整肃南方、打压世家,转头便要来划清界限。
吃相的确太过难看了些。
纵然裴令之对家族已无半分留恋,只剩下几分悠悠不知何处寄托的思乡之情,看见邢彦博作出这幅丑态,亦不由得眉头大皱。
景昭缓声道:“此人虽然可鄙,用对了地方却也还有几分用处,南方如今以稳为主,他这些谏言看看也就罢了——但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嫁在杨家?”
裴令之会意,心下稍感安慰,点头道:“我立刻修书给阿姐,示意杨桢上书请罪。”
景昭微笑颔首。
此次朝廷发往南方任职的官员中,有确实忠直可靠的治世良臣,也有如邢彦博一般见风使舵、反咬旧主的小人。某种意义上,这类小人的用处,并不在良臣之下。
往往时移世易,风水轮流转,高位者一朝失势,扑上去撕咬最凶的不是敌人,而是长久阿附过他的党羽、谄媚过他的小人。
这些人拼了命地要与旧主人撇清干系,向新主人展示忠诚,办起事来自然凶戾无比,要用旧主血肉宣示一片并不值钱的耿耿忠心。
如邢彦博这等,必会上天入地穷尽手段,将南方世家豪强的罪孽一一挖出来,竭力扩大株连。
到时候,朝廷只需择几件大罪诛杀首恶,然后宽和抚慰其余世家,连消带打逼得他们吐出些利益均分下去,缓缓剪除世家羽翼,又不会让他们走投无路之下疯狂反扑,南方自然局势安定。
只是这等帝王心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更不宜宣之于口。
见裴令之明白了她的暗示,景昭心情颇好。
为安定计,南方为首的几个大世家,总不能全部剪除掉。未来的东宫正妃,出身上不能有太大污点,却也不能与家族牵扯不清从这方面来考量,选哪一家杀鸡儆猴,又选哪一家安抚南方,还需得仔细花心思计较。
她抬起手,摸了摸裴令之有些冰冷的面颊,见指尖下那柔软的颊边浮起淡淡绯色,温声道:“你这几日休息不好。”
裴令之侧首望向她,眼底总算浮起几分真切的笑意。
“没什么。”裴令之轻声道,“已经好多了。”
景昭沉吟片刻。
不必裴令之开口,她当然知道裴令之的忧思所为何事。
十余年生于江宁,长于南方,今朝与家族弃绝关系,北上京城,相当于斩断了过往十八年天地间的一切联系,唯余一身。
她淡淡道:“起轿,去本宁殿。”
裴令之终于微露愕然。
景昭道:“怎么,我不是让承侍知会过你?”
连今日出席本宁殿小宴的狐裘都是从库里刚翻出来的贡品,难道承侍话没说清楚?
裴令之道:“我毕竟不是东宫属官。”
景昭道:“晚些时日你终究要和他们共事——过两日父皇那边会下旨,你从北府挑两个人,我在东宫属官里拨两个人给你,再去朝中挑几个,你们挪到皇城里,找处阁子整理文集吧——你们家的家学是什么来着?”
南方世家各家均有家传典籍经术,所谓经术苟明,取青紫即如拾地芥,自然极为珍视,轻易不肯外传。
只是风水轮流转,过去朝廷不好动手强抢,现在却是南方世家不得不狠一狠心,向朝廷请求献上了。
既然他们肯献,那么主持整理编纂者,便是现成的功劳,甚至都没有什么难度,而功劳却极大——皇帝不愿受世家掣肘,心心念念想着重开分科考试,这些经术典籍整理之后通传天下,岂非为开考出了极大的一份力?
裴令之自然明白景昭的深意,神情认真道:“只怕会有人进言,疑心殿下因私而废公。”
景昭道:“我以为,以裴郎之名,不该令天下人生此疑虑。”
裴令之失笑。
然后他的笑容僵住了。
因为景昭说:“对了,再过几天父皇会召你入宫觐见,你做好准备。”.
能得到天子召见,自然是一件极大的荣耀。何况当今喜怒无常,多年来哪怕是心腹近臣、宗亲勋贵都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裴令之以白身而得蒙天子召见,不但荣耀,而且罕见。
然而裴令之非但没有感动不已、潸然泪下,反而生出许多忡忡忧心来。
他也顾不得什么修书、什么思乡,唯剩辗转反侧的不安,随着皇太女一同驾临了本宁殿。
方到殿外,隔着一道殿门,喧嚷声已经源源不断地飘来。
在前开路的女官很是同情,推门而入通传:“太女殿下鸾驾至此——”
哗啦。
似有一盆无形的冷水当头浇下,殿内所有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恭恭敬敬起身相迎,然后同时拜倒,恭迎太女鸾驾。
从殿门处看去,景昭眼底映入一片整齐拜倒的人头,黑压压的发顶、蜿蜒铺地的衣袂、极尽恭顺的姿态。
只需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君臣之别、尊卑之分,尽在其中。
这些列席殿内的东宫属官,许多是她自幼一同长大的伴读,余下者也尽是亲近信任的近臣。
往日里,他们待她自然恭敬尊重,但年幼情分摆在那里,说话做事又平白多出一份亲近随意,不是常人可比。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们这般恭谨,规行矩步的模样。
就好像,那些年幼一同长大,情分分外不同的伴读已经渐渐走远,余下的尽是如朝中一般面目模糊的臣僚。
这份骤然加重的君臣之分来自何处?
景昭说句免礼,携着裴令之缓步向前。
穿过那些跪俯于地的臣子,景昭来到了高阶之上。
她平淡看着众人相继起身。
南北归心,皇太女亲临一线,随着朝廷对二十一州的掌控臻至前所未有的地步,皇帝与储君的威严亦会随之无限扩张。
景昭忽而有些淡淡的惆怅。
惆怅之余,昨日父亲的教诲又仿佛近在耳畔。
她默然想着,走到称孤道寡那一日,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都起来。”景昭道,“今日是为照微洗尘,不必拘束。”
众人一一入席,谈照微扬声谢恩。
他坐在左首第一位,玄衣无冠,意气风发,正是少年得意的年纪,仰头时眼底光芒灿然,甚至在殿中人人侧首时,目光唯独长久驻留在上首,以一种堪称僭越的专注神情,迫不及待望向景昭。
触及皇太女今日的玄袍时,谈照微眼梢微弯,唇角扬起,似乎仅仅这么一个小小的巧合,都能令他欣悦非常。
景昭垂首,居高临下注视着谈照微,心底微微一叹。
东宫十八学士,个个均是皇帝当年为她精挑细选、悉心筹备的亲信班底,又岂能轻易抛费?
她神情未改,温和道:“他们都见过了,唯有你昨日归京,还未来得及见礼——这是裴令之。”
话音落下,谈照微下意识便转头去看右首那张席位的主人。
他的笑容微微地凝滞了一刹。
殿内人人屏气凝神,倏然静默。在这难以言喻的寂静里,裴令之款款起身,雪白衣袂从谈照微平视的视野里一寸寸升起,颔首一礼:“江宁裴令之,久闻谈世子大名。”
他只站在那里,或是坐在那里,无论怎样都好,即使不言不动,仍然有逼人的容光扑面而来,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
宫人侍立在裴令之身后,怀抱着狐裘,还未来得及拿去收起。
纯白的,霜雪一样洁净,不染半毫杂色的狐裘,宽而大,徐徐铺展开来,即使不饰珠玉,亦有难以言描的堂皇富贵气象。
这样好的狐裘,即使京中贵人云集,也极为罕见难得。
谈照微认识这件狐裘。
建元七年,谈国公旧部献上玄白两色狐皮,据说是偶然猎得,不含一丝杂色,极为珍贵。国公府针线房制出两件狐裘,被谈国公看见,眉头大皱,说:“天子崇尚简朴,常以素衣银冠为常服,我等自当效仿圣上,这样珍贵的狐裘,又岂是臣僚可以消受的?”
不久,谈国公便将这两件狐裘一并算作进献的献礼,送进宫中。
后来皇太女生辰,皇帝令人打开内库择物赐下,御前近臣不敢怠慢,自然拼命挑选珍奇之物,连带着这两件狐裘一并送去东宫。
景昭常穿那件玄色狐裘,谈照微自然认得自己府里进献的东西,今日看见另一件出现,心情当真是难以言表。
他勉强保持如常,起身还礼。
景昭微笑说道:“且坐,开宴吧。”
宫人们鱼贯而入,珍馐酒水流水般奉至案上,皇太女显然心情很好,席间令景含章坐到近前,一手拉着景含章,一边看着郑明夷,道:“你们二人的条陈,本宫都看过,写得很好,南方之功,本宫亦有打算。”
又对下首谈照微道:“自明日起,你便该随着谈国公上朝,不必日日列席东宫。”
殿中气氛为之一静。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太女威势更盛,这是要东宫属官随之相继入朝了!
寂静之后,旋即便是难以掩饰的欣悦。除去景含章、郑明夷,以及下首心思全不在这方面的谈照微,殿中伴读属官,个个面上虽然不显,心底却暗自雀跃。
郑明夷微一屈膝,温声道:“臣本东宫学士,本分是侍从东宫,殿下抬举,臣深感厚爱,亦自惶恐。”
景昭笑道:“你功劳如此,本宫难道能强自抹去?未免不公。何况你不敢领受,又叫照微、含章等人如何是好呢?”
这便是要抬轿的意思了。郑明夷将话说得谦和无比,只需景、谈等人各自夸奖安慰,郑明夷便可欣然领受,而后反过来自贬数句,为景、谈等人请功,便是简化版的御前辞让。
谈照微早已习惯,只等太女话音落下,便要随声开口。
他纵然极为不喜郑明夷,亦不会因私废公,坏了正事。更遑论如今与郑明夷相比,分明是那位占据右首第一位的裴令之更加举足轻重,不容小觑。
然而这一次,皇太女轻飘飘地接了下去,并没有等着景、谈二人来抬这个轿子。
她平静说道:“何况,本宫亦有大任要交付与你。令之——”
裴令之应声起身。
景昭并不看他,只对郑明夷道:“等来日明旨颁发,你便辅佐令之,择选饱学之士,入皇城修书。”
刹那间,郑明夷几乎没能掩饰住愕然的神情。
殿阶下,谈照微的脸色也骤然变了。
修书?
修什么书?
昔日晋朝惠皇后因撰女诫扬名,齐朝肃皇后因修女四书得幸,皇太女的亲外祖母贞皇后生长乐公主后,因爱女体弱多病,遂挂名编纂佛道典籍,试图借此为公主积福。
更不要说,今年京城中后宅眷属最受瞩目的一件大事,便是柳令君夫婿梁氏追慕文宣皇后德行,撰文集宣扬后宅眷属、天子妃妾应尽的贤德孝行。
所谓辅佐一词,又岂是常人可用?
肃皇后修女四书,手下自有才女无数;贞皇后编纂佛道典籍,难道要越过高僧大德自己亲自动手?
一片静默中。
一片如欲噬人的灼灼目光里。
裴令之拜下去,恭敬道:“谨遵殿下钧令。”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皇帝说:“杀谁,留谁,……
本宁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除了极少数人。
如果目光能够化作实质,裴令之现在肯定已经被扎成了筛子。
他平静坐在原地, 一举一动堪称礼仪典范, 挑不出丝毫问题,好看至极。
偶尔,他抬起头,目光与谈照微相触,清晰察觉到对方的排斥与不喜, 唇角弯起来, 原本连日郁郁的心绪随之轻快很多。
——果然别人不高兴,自己就高兴了。
殿内都是年轻人,甚至大半还未婚配, 对宴饮时的美酒歌舞并不很感兴趣。待得众人渐渐停止去动案上的酒菜, 侍奉在旁的宫人们涌上来,撤下酒菜,收拾杯碟, 挪动席位。
所有席位依次连成一个巨大有缺的圆,空出了正对鸾座的那个位置。
新的茶点奉上,众人围坐席间,开始听接风宴的主角谈世子讲述沙场见闻。
东宫威名渐盛,众属臣许久未能正式叩见皇太女,入殿之初还有些生疏, 但随着宴饮过半, 大家各自找回了过往近十年侍从东宫的丰富经验,恢复了过往的自在。
起初,还只有谈照微一人在讲话。
讲着讲着, 众人酒意上头,渐渐顾不得这里是东宫,于是开始插嘴、开始探讨,然后开始说、开始笑。
不知什么时候,裴令之的席位空了。
他离开下首的席位,来到了高阶之上。
鸾座侧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座椅。
裴令之坐下。
坐在这个位置,他和景昭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一条手臂。所以当他侧首时,他能清晰捕捉到皇太女最细微的神情。
景昭闭着眼,靠在那张宽大华贵的鸾座里,似乎是因为酒意涌起,雪白的颊边多出淡淡红晕,就像一幅醉酒的仕女图。
或许是感觉到了裴令之的目光,景昭纤长的睫毛颤动两下,睁开了眼睛。
她迎上裴令之的眼睛,笑了笑。
那笑容并不包含更复杂的情绪,就是很简单的、愉快的笑意。
然后她依旧倚在鸾座里,连身体都没有稍微晃动一下,只是将目光移向了下方。
她垂下眼,注视着殿中热闹的景象。
意气风发的谈照微、拍案而起的景含章、袖手闲坐的郑明夷、已经站到桌面上的李盈风,还有远在京外的柳知程枫桥薛兰野……
这幅热闹的景象里,永远不会有她的身影。
亲则生狎。
皇太女要高坐云端,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
她是殿内所有人关系最紧密的那个,也是殿内身份最高的那个。
但此时此刻,她依然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景昭静静看着下首。
裴令之静静看着她。
良久,不知是谁先伸出手,两只手交叠在袖底,十指相扣.
这场初雪开始时并不大,却始终未曾停过,并且逐渐变大。
时间还早,天边已经一片昏黄,很像暴雨或暴雪来临前的序幕,飞沙走石,砸在门窗梁柱上,噼里啪啦不断作响。
宫道雪白。
宫人们相继走过,在厚重的新雪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很快又被风雪淹没,看不出丝毫痕迹。
属臣们被冷风一吹,酒意终于全部醒了。
承侍女官急急赶来,道:“殿下有命,今日诸卿不必离宫,自去阁中安置。”
“太好了。”李盈风有气无力地谢恩,“嘶,我的脚踝怎么肿了?”
景含章说:“你往桌面上跳的时候扭到了吧,等会叫两个宫人扶你回去,再请医官看看,等等——”
她甩甩手:“我的手?”
郑明夷说:“你拍桌子干什么?”
鸡飞狗跳中,殿内属官登上小轿,前往东宫南侧的述章阁,那里是当年十八学士入东宫伴读时,专门为他们留宿东宫所布置的住所,至今还有人定时洒扫。
景昭揭开帘幕,被雪沫扑了满头满脸,剧烈呛咳数声,略带狼狈地放下帘子,嘱咐承书女官:“派人出去看看情况,宫里要是传我过去,一刻都不能耽搁,立刻通报。”
承书女官应声,躬身挑起帘子,接过一把伞,带人跑着往风雪里去了。
景昭又转头问裴令之:“葆肃阁那边住得还习惯吗?”
裴令之想了想,说:“葆肃阁很好,不过,没有想到京城的冬天这么冷。”
“是啊。”景昭无声叹道,“京城的冬天,一向很冷。你那边炭火、供给若是不足,只管派人来和承侍说。”
裴令之道:“一切都足够用。”
“那就好。”景昭说,“这场雪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皇宫与东宫的主子很少,一切供给绝对充足,不会再出现前朝那般低等宫妃活活冻死的惨剧。
夜里,明德殿的灯火早早熄了。
景昭躺在高床软枕间,半睡半醒,依稀听见殿外簌簌落雪声,始终未曾休止。
第二日一早,景昭睁开眼。
天色尚早,窗下却很明亮。她仔细辨认片刻,才发觉那是映着雪光。
景昭起身梳洗,宫人为她梳头时,女官来报,说穆嫔早上起来玩雪,不慎滑了一跤,扭到左脚脚踝,今日宫宴恐怕只能报病,无法出席了。
宫内大宴历来分外朝、内眷,皇帝没有妃嫔,东宫没有正妃,太后年初薨逝,礼王妃死了儿子不可能出席,至于其他的王妃郡主,血脉远了,哪个敢在内眷一席居首?
唯有穆嫔。
景昭无言片刻,道:“传医官去给她看看,别落下毛病,看这雪没有要停的意思,今晚宫宴未必能如期举行,让她歇着。”
穆嫔可以歇着,裴令之可以歇着,东宫那些属官也可以歇着,景昭不行。
车驾已经备好,景昭乘车入宫,正逢皇帝召户部、工部尚书入宫共议暴雪事宜,坐下来旁听,这才知道昨夜京郊已经发生了几起风雪压垮房屋的案子,有司得了消息,天一亮就报进宫来了。
皇帝高居御座,景昭侍立一旁,下首京兆尹请求户部拨款、工部出人,共同加固房屋,工部转头找户部尚书要钱,户部尚书捂着钱袋子反复砍价。
如果不是皇帝威严太盛,景昭怀疑他们可能会当场打起来。
待得商讨完这个问题,日头已近正午。
殿门一开,风雪仍未休止。
老头们颤巍巍地由宫人们扶着出去,皇帝沉吟片刻,道:“传旨,宫宴延后。”
这样大的风雪,如果还坚持要百官及内眷入宫赴宴,路上就能摔死几个国之栋梁。
皇帝起身向殿后走去,景昭落后半步,静静跟着。
“你母亲今年的祭典,办的要比往年都大些。”皇帝缓声说道,“过些时日,你先去拜祭一趟,把今年的事告诉她。”
北方荆狄一族,从此尽数伏诛。
这当然是绝世的喜讯,足以令天下人为之开怀的大胜。
九泉之下,长乐公主的家仇国恨、毕生耻辱,也终于可以被鲜血洗清了。
景昭嗯了一声,说:“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会特别高兴。”
皇帝平淡地道:“所谓泉下有知,无非是活人拿来欺骗自己的谎言。”
景昭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道:“父皇一定要对自己这么狠吗?”
多年来,皇帝虽然没有表现出迷信佛道方术的一面,却也曾召过天下高僧大德入京,几百场祈福道场日夜不休,至今京城郊外那些古寺名观中仍有皇宫中人供奉的长明灯。
现在,皇帝却说他不信这些。
信也好,不信也罢,为死人做的事,终究没有办法证实真伪,更像是对活人的一种安慰。但这话不说出来,还可以自欺欺人;一说出来,总显得那般萧瑟。
皇帝道:“很多人喜欢通过美好幻想麻痹自己,从而忽略残酷的现实。这样很容易死,你不要学。”
景昭说:“有时候,适当给自己一点安慰,也是很有必要的。”
“皇帝不需要幻想,不需要安慰。坐的越高身边越空,总有一日会变成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臣子都是居心叵测的奸佞,儿女都是磨刀霍霍的叛逆,一日尚存,疑心一日不能止息。”
“那我呢?父皇。”
皇帝道:“我并不想做皇帝,也就无谓做的好与不好,但你不同。”
景昭明白了他的意思,生出一点极淡的伤感。
皇帝道:“你那封修书的折子,我虽然批了,还是要再问你一遍——你想好了?”
景昭点点头:“是。”
皇帝道:“不改了?”
景昭想了想,认真道:“不改了。”
皇帝道:“改与不改,将来都还有时间决断。唯有一点,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不许当断不断,瞻前顾后。”
景昭应声:“儿臣明白。”
风雪扑面而来。
宫人们急急围拢,撑起一把又一把大伞,在雪地里架起一片风雪难侵的天地。
皇帝示意景昭向前,与他并肩,避免被身后溅起的雪沫沾湿衣摆。
“明日让他进宫来,我看一眼。”
景昭微愕。
皇帝道:“放心,如果他尚算过得去,我会下诏敲定此事。”
如果过不去呢?
那么明天或许就是裴令之人生当中的最后一天。
景昭明白皇帝的意思。
却没有试图劝说。
她对父亲的眼光很有信心。
她对裴令之也很有信心。
而且,她说得越多,证明裴令之对她的影响就越大。
到那时,裴令之或许就非死不可了.
雪终究还是停了。
傍晚时分,裴令之应召来到明德殿。
景昭还没从宫里回来,被皇帝留下共进晚膳。此刻的明德殿里,只有承书、承侍二位女官。
女官向裴令之行礼,说道:“裴公子,这位是宫里的刘内官,圣上有旨,宫宴改到明日,开宴前您须得觐见圣上,刘内官将会教您面圣的礼仪。”
按理来说,北府那些入京的年轻人都已经由礼部派人教习过面圣、见驾、叩拜等一系列礼数,但裴令之实际上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一切宫中礼仪由东宫礼官协助演练。
明日就要面圣,驾前失仪是大过,自然要由刘内官再把一次关。
裴令之有一瞬间的愕然,却很快将情绪掩盖的滴水不漏,朝刘内官一礼。
刘内官年纪不轻,面相很是慈祥,说话时并没有太监内侍常有的尖锐,和蔼谦卑地道:“公子不必紧张,储嫔娘娘的礼数当年便是奴才教习。”
“……”
穆嫔的礼仪很好吗?
裴令之想起穆嫔在他面前的种种表现,还是极为勉强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明德殿的一间空旷侧殿被暂时用于演习礼仪,裴令之跟随刘内官进去,殿门合上,掩住了隐约传来的人声。
“谈世子。”尚宫女官迎过来行礼,“您来得不巧,殿下入宫伴驾,还没回来。”
谈照微问:“殿下何时回来?”
尚宫女官诚恳说道:“殿下鸾驾行踪,怎敢妄自揣测。您若有急事,不妨先等一等?”
谈照微犹豫一下,道:“既然殿下不在,那就等殿下回来我再请见。”
尚宫女官并不阻拦,说道:“世子慢走。”
谈照微走了两步,忽的挑起眉梢,问:“那是何人?”
尚宫女官眸光一转,顺着谈照微的方向看过去,微笑说道:“那是宫中御驾前的刘内官,奉旨来教习裴公子演练见驾礼仪。”
谈照微脚步止住:“在明德殿?”
尚宫女官微笑道:“是的。”
没有掩饰,没有回避,就这样直接给出了答案。
当然,身为东宫的尚宫女官,也确实不需要畏惧忌惮一位外朝世子。
但对于真正的聪明人来说,这又岂是怕与不怕的问题?
尚宫女官的态度,某种意义上,便可代表着皇太女的态度。
谈照微不再多言,心情却变得更加不好。
昨日的小宴上,景含章在辩论、李盈风在发疯、郑明夷故作深沉……唯有他自己,始终隐约注意着高阶之上的鸾座。
所以他留意到裴令之离席登阶,留意到鸾座旁多了一张椅子,也留意到很多似有若无的细节。
那些细节让他生出极大的警意与忌惮。
谈照微学过兵法、上过战场、领过先锋。
战机稍纵即逝,这个道理用在其他地方,其实也是一样。
于是他说道:“有劳尚宫,烦请殿下归来后,尚宫替我禀报一声。”
尚宫说好。
谈照微转身离去。
已经停歇的风雪里,走来一队捧着托盘的宫人。
托盘上盖着一层质地厚实的布,但从布帛的起伏轮廓来看,下面应该是不同的衣料或衣裳。
见到谈照微迎面而来,宫人们连忙俯身行礼,拜见世子。
谈世子面无表情地经过,只挥了挥手,示意免礼。
硬底皮靴踩过地面厚实的积雪,留下一个稳定而极深的足印。
皇太女不在东宫,那么那些衣裳是送给谁的,自然也不用多问。
真烦。
谈照微面无表情地想着.
“真烦。”
景昭放下手中奏折,稍稍挑眉,有些不耐。
这封奏折由朝廷新近派往南方的三名主官联名上奏,说的是同一件事。
建元五年,临川郡守施旌臣上奏,请求朝廷调派银粮赈灾平乱。
奏折发出的当晚,施旌臣悬梁自尽。
一夜之间,朝廷派往临川郡的四十五名采风使尽数遇难,从此所有采风使撤出世家官署,转向民间。
建元十年,景昭与裴令之冒险杀死王悦,仓皇东逃,在一条船上遇见了一家三口。
很快,船遇水匪,一家三口仅剩一个叫做琉璃光的小女孩幸存,在江岸旁被景昭捡到,带着上路。
那名小女孩姓韩。
是现任临川郡守韩弗的女儿。
南方爆发民乱不久,乱民过处,许多地方官署被毁,主官遇难,临川郡也不例外,别驾陈书上奏,说韩郡守亲临阵前,结果被乱民所杀。
这个借口也算合理。
如果不是因为景昭知道,早在临川郡攻陷之前,琉璃光母女就已经由忠仆护送,坐船北逃。
然后,韩夫人和忠仆,都死在了那条船上,死在了水匪手里。
而韩郡守对外自称数月缠绵病榻不曾视事,连人都没有见过,便拖着病体亲临阵前,然后被乱民杀死。
更重要的是,韩郡守从来都不是南方的人。
他是朝廷的人。
那么临川别驾在奏折里讲的这个故事,就像一件乞丐的袍子,到处都是漏洞,可笑至极。
“相同的故事看得多了,当然会觉得烦。”皇帝眼也不抬,平静说道,“更烦的是,会有很多自作聪明的人,把旧故事改了又改,当作一个新的故事,试图再次拿来取信与你。”
他那张冰雪般冷淡文秀的面容上,显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但你甚至不能把他们全部杀完,还要留下一部分,继续陪着他们讲故事。”
片刻的沉默之后,景昭合上奏折,叹了口气。
她又重复了一遍,语调有些无奈:“真烦。”
然后她话锋一转:“父皇的意思是,要杀谁,要留谁?”
皇帝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景昭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
“没错。”皇帝说,“杀谁,留谁,要看你选中的裴氏争气与否。”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方世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照旧还有过往百年的积淀。一旦杀尽,必将迎来竭尽全力的反扑,贻害无穷。
所以,要选一部分作为首恶诛杀,彰显煌煌天威。
要留一部分作为从恶赦免,昭示朝廷仍留慈悲,并不打算斩草除根。
至于如何区分首恶与从恶,自然有一套评判标准。
譬如,择中的东宫储妃,皇太女的枕边人,总不能有个太不体面的娘家,也省得暗自衔怨,不利东宫。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这场入宫面圣的召见,原……
相隔一扇屏风, 穆嫔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裴令之。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但她的眼神已经呈现出了所有情绪,丝毫不加掩饰。
——你完了。
轿子停住, 裴令之对屏风后的身影颔首致谢, 走下软轿。
身后的轿子里,穆嫔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望向裴令之离去的方向,受惊般地缩回了脑袋。
“快走。”她吩咐。
眼前的宫殿高大巍峨,飞檐上还积有厚厚的、未化的雪, 看上去就像一个白了头发的巨人。
两排宫人自然而然跟在裴令之的身后, 又在高高的殿阶前驻足。
裴令之轻提衣角,走上殿阶,来到门外, 恭敬而平静地垂下眼, 直到那扇紧闭的殿门打开,一名内官走了出来,和声道:“圣上传公子入内觐见, 请吧。”
踏入殿门的瞬间,裴令之觉得有些冷。
并不是因为殿内当真很冷,而是因为殿内透着一种孤冷清寂的意味,就连值守在内的宫人们也显得平淡至极,毫不起眼,就像一张又一张白纸。
白纸当然不可能难看, 但更没办法评价一句好看。
说得直白些, 就是很没意思,很没生机。
天光暗淡,宫殿空旷幽深, 大殿正中点着很多灯烛,御阶高处的御座上空空荡荡。
那里没有人。
如果裴令之抬头看上一眼,并且能够看清的话,他可能会意识到些许怪异,但面圣不能直视天颜,这是见驾的礼仪。于是他只能适时温顺地垂下眼,以一种恭谨的态度立在大殿中央,只等御前侍从说出见驾二字,便要叩首行礼。
那名引他入殿的内官站住脚步,拍了拍手。
脚步声响,六名内侍相继走来,其中三人端着三只托盘,三人跟随在后,队伍最前方是一名圆脸的中年人。
正是苏惠。
苏惠看向裴令之,笑了笑。
一路同行,总有些香火情。
然后他神情肃穆道:“公子,您选一样吧。”
三名内侍手中的托盘同时被揭开。
一条白绫。
一只酒壶。
一把短刀。
白绫在灯烛下显得很柔和,酒壶半透明的壶身中荡漾着清波,短刀的锋刃寒光闪烁。
它们占据了裴令之的全部视野。
耳畔传来苏惠叹息的声音:“公子,请您择选吧。”.
景昭端坐案边,长发委地,手不停挥,朱砂淋漓滴落,在纸面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朱红痕迹。
奏折堆成小山,一场大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带来的麻烦却无穷无尽。
张、王二位属官跪坐下首,不断分拣出重要奏折,恭恭敬敬呈递上去,另两名女官侍立在旁,将批好的奏折晾干分类,预备发还有司。
皇帝从不是宵衣旰食日以继夜的勤政君王,奏折向来只捡最要紧、举足轻重的那部分过目,余下的自有诸丞相检阅呈递,偏偏这几日大雪,奏折部分积压,皇帝索性命人送到景昭手里,要她亲自处置。
这当然是极大的荣耀,景昭不能说半个不字。
咬牙批完半人高的奏折,景昭手都木了,听得殿外有人求见,第一反应就是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半个也不见。
然而不能不见。
来的是礼部主事钱策,钱主事小心翼翼捧着今年祭祀文宣皇后的文书入殿,请景昭先掌一掌眼。
事关母亲的祭祀,景昭自然上心。
她勉强打起精神,仔细过目,指出几个显然是刻意留给她来点破的细枝末节,合上文书道:“钱主事费心了。”
钱主事受宠若惊,连道不敢:“这是臣的分内之责,能得殿下抬爱,礼部上下同感欢欣——只是还有一事,恳请殿下指点迷津。”
这份姿态未免也摆的太过谦卑了些。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两句话某种意义上是同一个意思。
景昭颔首:“说吧。”
钱主事满脸犹疑,倒有九成九是真的,他一咬牙,冒着汗道:“殿下,是关于南陵那……那件事的。”
刹那间,景昭轻轻叩着桌面的手指顿住。
她一直含着似有若无的淡笑,此刻迅速凝结在脸上,但皇太女的养气功夫毕竟登峰造极,只有片刻的失态,快到钱主事甚至来不及看清,就又消失了。
钱主事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情急之下想说些什么打破尴尬,然而他本就不是能说会道的性格,否则这个烫手山芋也不会被塞到他手里,一着急更是满头冒汗,半个字也想不出来。
无视钱主事额间豆大的汗珠,景昭轻飘飘吐出四个字:“押后再议。”
她的兴致算是全部败光了,顺手撂下文书。
见皇太女意兴阑珊,宫女连忙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礼部主事请了出去。
殿内属官们飞速翻阅奏折的声音静止了,一男一女两名属官脸色都在极度紧张中涨得通红,彼此偷偷瞟着对方,似乎想从同僚身上汲取一点勇气。
如果不是他们的坐立不安太过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正在含羞带怯的相亲。
景昭出神片刻,忽的放下笔,开口时声音如常:“什么时辰了。”
宫人急忙答了。
“芳时呢?”
“回殿下,穆嫔娘娘入宫去帮着筹备宫宴了。”
“脚好了?”景昭道,“胡闹。”
她微嗔一句,也并不见如何恼怒,又道:“裴郎君呢?”
宫人连忙道:“回殿下,奴婢们一直派人在宫里守着。”
守着有什么用?
景昭摇了摇头:“备辇。”
话到唇边,她又改了主意。
她一手托腮,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说:“算了。”.
“公子。”
苏惠的声音就像催命符,轻飘飘地飘过来:“您这是抗旨。”
大殿里只有这催命般的声音飘荡,如果此刻大逆不道地举目四望,殿内尽是纸糊泥塑般面无表情的宫人内官,身周是燃起地龙都无法驱散的刻骨幽冷,而御座上那位是天威难测阴晴不定的至尊帝王。
一切仿佛都走到了绝境。
这场入宫面圣的召见,原来只是一个陷阱。
天子看重储君无微不至,自然要未雨绸缪抹除掉一切可能影响储君心神的威胁。
裴令之垂眸,望见自己的袖摆依然保持着极度的稳定,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到了这步田地,内心依旧不起波澜。
那名引路的内官诚恳道:“公子,这是圣上最后一点慈悲。看在太女殿下怜惜你的份上,为公子保留一点体面,如果弄得太难看,未免与公子的盛名不相符。”
裴令之忽的抬手,似是要去取面前那把短刃。
苏惠不动声色掩住眼底的遗憾。
下一刻,咣当!
裴令之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托盘,短刀当啷落下,尚在空中便被裴令之一手捞住,干脆利落拔刀出鞘,内侍齐齐后退一步。
唯有那名内官毫无畏惧,沉声道:“放肆,御前怀刃,罪无可赦,公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裴令之抬首,厉声喝道:“我奉圣命觐见,奉太女之命入宫,若要赐死我,除非明旨颁发、玉印俱全;或是天子口谕,金口玉言。否则仅凭公公言语,恕我不能轻信。”
内官喝道:“这里是皇宫!”
说着,他一挥手:“拿下!”
冰冷的刀刃擦过指尖,一阵尖锐剧痛传来,仅仅只是轻轻一碰,裴令之指尖血流如注,已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但极度紧张之下,这份疼痛被淡化到了极点。
内官说话的时候,裴令之的话却很少。
那不是因为他生性冷淡,也不是因为他恐惧到说不出话来。
他在等待时机。
直到内官喝出那句拿下的前一秒,他回头看了一眼左右侍从。
于是裴令之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多年来远离家族在外游历,裴令之的身手不算很好,但至少和宫里的内官相比,反应要快得多。
“啊!”
转瞬间天旋地转,裴令之和身扑向那名内官,指尖触及对方宽阔袖摆,干脆利落一扯一拽,将内官扯得立足不稳身体歪斜。
雪亮刀刃架上对方的脖颈。
那名内官惊呼,然而他不愧是御前训练有素的老人,竟在这种境地下还能硬生生控制住自己,刚发出惊呼,下一秒活活将冲出口的尖叫忍了回去。
数名膀大腰圆的强壮内侍准备冲来拿下裴令之,脚步迈到一半,有些尴尬地停住。
裴令之垂下浓密的睫羽,注视着被他用刀架着脖子的内官,声音温和到了近乎柔和的地步:“请不要动,我并不想在御前见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指尖的伤口仍然在不断淌血,很快便打湿了内官胸前的衣襟。
然后他看向苏惠,道:“请问现在可以了吗?”
他的神情很认真,当真在征求苏惠的意见。
可以做什么?
自然是他入宫前本来要做的那件事。
裴令之为了面圣而来,所以他依然在认真为面圣这件事做准备。
即使刚才发生了一个十分惊悚的插曲,并且此刻他还挟持着御前内官。
这种平静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苏惠从始至终没有试图阻拦他的举动。
忽然,一道轻且凉的声音,缥缈地从上首传来。
那声音说:“现在,朕亲口赐你一死,你可愿意?”
那声音其实非常好听,判断不出年纪,只是毫无情绪,但不知为什么,裴令之本能地紧张起来。
这种毫无来由的紧张比起方才看见白绫、毒酒和短刃,都要强烈数十上百倍。
因为那道声音的主人。
所有人潮水一般拜倒。
就连被挟持着的内官也不顾颈间利刃,挣扎着准备下拜。
裴令之松开手,随着众人拜下去。
“叩见圣上。”
皇帝缓声道:“起来。”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抽走了裴令之手里紧握的短刃,苏惠朝他无声眨了眨眼,带着短刀退了下去。
所有内侍潮水一般涌来,又潮水一般退去。除却那名衣襟沾血的内官走到御阶下,叩首道:“奴才无能。”
皇帝没有发出声音,或许只是挥了挥手,那名内官便随之止住声音,无声无息消失在了御阶下的阴影里。
这一幕就像哑剧。
殿内一片寂静。
裴令之向来对他人目光极为敏锐,然而此刻分明没有感受到皇帝投落的视线,却依旧如芒在背。
他定定神,竭力使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禀圣上,草民不愿。”
另一名内官代替皇帝发问:“为何抗旨?”
裴令之神情未改,道:“圣旨降下,草民无力抗衡,自然唯有应命。但圣上问情愿与否,那自然是不愿的。”
皇帝道:“很好,还算诚实。”
如果裴令之说出半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类的套话,那么皇帝就会当真赐下这份恩典。
那道目光终于落下,落在裴令之的发顶、肩头。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很漫长。
皇帝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
——“太女择妃,有意于你。你将如何侍奉东宫?”
裴令之说出的答案四平八稳。
他给出了两个典故。
这两个典故的主人都是后妃,都是素有贤名、传颂一时的贤德典范。
“当熊。”
“却辇。”
昭仪当熊,婕妤却辇。前者是护卫君主、临危不惧的大勇;后者是恪守礼法,有宠而不骄矜的德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典故,便是历朝历代史书之上贤妃的最高赞誉。
但这还不够。
于是裴令之给出了第三个答案:“让贤。”
让贤指齐朝献皇后,这位皇后生前以约束母家、绝不干政的贤名著称。献皇后成为太后之后,由于皇帝年幼,大臣参照前朝例子,请求太后垂帘听政,献皇后说:“内宫与外朝绝不相通,宫妃以侍奉君王为职责,怎么能擅自逾越自己的位置,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呢?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规矩,前朝的政务还是应当委托给贤明忠贞的大臣。”
献皇后遂以贤后闻名史册。
正常情况下,裴令之的答案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如今这位天子,显然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前来看待。
皇帝道:“若见罪于东宫,你当如何?”
裴令之答道:“唯有静修德行,反思己身。”
皇帝确认裴令之背过梁玘写的那本无用读物,虽然无用,但里面的一切内容摘抄改编自《女德》《闺训》等禁书,并借鉴过历代贤后记载,足以应付一切关于储妃德行的考验。
于是皇帝问道:“若裂隙无法弥合,你又当如何?”
说实话,这个问题很难答,它假设了最坏的一种情况,但由于询问者本人的身份,似乎注定了只有一种答案。
这个注定的答案很好回答,无非就是与上面两个问题大同小异而已。
但裴令之直觉不能如此作答。
图穷方会匕见。
这个问题,也许便是皇帝真正的考验。
如果他给出的答案错误,那么他很难走出这座宫殿。
裴令之沉默着,直到过去了一盏茶那么久的功夫,他才字斟句酌地道:“禀圣上。”
“草民的外祖父出身丹阳顾氏,名讳上晋下龄;家母自幼承教于外祖膝下,亦有过人的见识与胸怀。”
“家母生前遗愿,唯有南北一统,兴复河山。她至死牵挂的不是夫婿家族,而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裴令之拜倒:“天下大事,系于君王一身。有明君在世,是天下苍生之福,草民不过沧海一粟,怎敢因一粟而误沧海。”
他说的很慢。
御前侍奉的宫人们不见得能够立刻听懂,寥寥几个隐约听出些意思的侍从已经变了脸色,几乎双腿颤抖起来。
就连隐没在御阶后的苏惠,眼皮都极其轻微地跳了跳。
苏惠不信皇帝品不出裴令之话里那层深意。
——如果皇太女看中的未来储妃死在今日,皇帝储君毕竟是至亲父女,不会有隔夜仇,那今日在场的其他人,未必不会被当做出气的台阶。
皇帝的语气依然平稳。
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皇帝的心性臻至绝顶,就算裴令之再年长十岁,也未必有真正挑动皇帝怒火的能力。
皇帝说:“尚算诚实,过来。”
裴令之走到御阶前。
九重御阶之上,皇帝淡淡吩咐:“抬头。”
裴令之依言抬首。
他无法看破御阶两侧那层光芒构成的无形帘幕,事实上,隔着九重御阶这样高峻的距离,下方本来就很难看到御座的主人,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完全一样,只能扬起面孔任由对方端详。
刹那间,裴令之若有所悟。
穆嫔那种极度的恐惧、民间近似于神化的传闻、南方不甘却又无比忌惮的态度、还有朝野间近乎恐怖的臣服……
那些全都不是空穴来风。
他无法捕捉皇帝的神情,只察觉到皇帝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件死物。
并不是皇帝要让裴令之去死,而是指他看待活人、甚至看待万事万物时,与看一株草木、一粒石子、一堆金银、名贵珠玉没有任何区别。
那是纯然平静的端详与评估,不含任何情绪。
皇帝说:“不过如此。”
他品评裴令之,毫不留情。
再美丽的面孔,又如何能与故人相提并论?
说完这句话,他拂一拂袖,倦然说道:“就到这里了。”
九重御阶上的身影隐没。
两名内侍赶上前来,对裴令之道:“公子且抬抬手,奴才们替您包扎伤口。”
后知后觉的疼痛袭来。
裴令之低头。
袖摆已经染血,地砖上滴落着很多血痕,然而这般明显的痕迹,在内侍说破之前,裴令之却一直视而不见。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更加浓重的寒冷,背心渗出薄汗,就仿佛浓郁的深渊阴影刚刚从他的头顶挪开。
裴令之不确定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是对还是错,更不确定皇帝的态度。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刚才在殿里,他面对了数个直接走向死亡的机会。
两名内侍打开药匣,替裴令之上药包扎好指尖伤口,动作轻缓极为仔细。
“我可以回去了吗?”裴令之问。
正在合拢药匣的那名内侍动作一顿,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非常谦恭的笑容。
“公子留步。”
熟悉的声音传来。
那名前来赐死,又被裴令之挟持的内官换了一身衣服,谦卑至极、毫不起眼地站在许多内侍中间,共同跟随在一名相貌亲和的内官身后。
内官微微一笑,神情温和道:“圣上口谕。”
伴随着这一句话,殿内所有人又齐齐跪倒,只有那名前来传达口谕的内官依然站着,道:“圣上口谕,裴氏七郎,系出名门,德行外显,天资造化,着令文华阁拟旨,即日起主持编修典籍事宜。”
齐朝数代皇后都有主持编书,从而积攒清誉才名的经历。不管编的是诗集女诫还是佛道经典,总之在这个储妃之位虚悬,朝野上下侧目的时刻,皇帝下达这样一道口谕,其意已经昭然若揭。
恐怕这道编书的旨意传出,再过不久,只要编书的这个架子搭起来,下一道旨意便是立为储妃。
内官住了口,朝裴令之微笑说道:“公子还不谢恩?”
裴令之回过神来。
以他的才名,足够从那短短的三言两语中听出很多深意。
系出名门。
——这句话是说给南方世家听的。
编修典籍。
——典籍从何而来,自然是南方世家献上传家的典籍,裴令之才能开始汇总编修。
与豪强纯然依仗武力、财富与土地不同,世家往往绵延更久,声名更为绵长,因为他们真正所依仗的是代代相传的经义。
所谓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皇帝要开分科考试,要拔擢寒门才俊,终归仍需以才学取士。
北方世家被伪朝摧折后元气丧尽,不得不跪伏于皇城外,拱手交出族中传家的经义典籍,以此换取残存族人的晋身之阶。
而今,南方世家再交出自家的传家经义,便算是低头让步,一步便退到了无可退处。
那名内官还等着去文华阁传旨,依旧含笑看着裴令之,似在恭喜。
于是裴令之叩谢天恩。
他走到殿门外。
一阵风平地吹来,那层薄薄的冷汗褪去了。候在殿门外的宫女朝他行一个礼,柔声说道:“奴婢是尚服局宫人,请公子随奴婢来,试一试今晚宫宴的礼服。”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跪到太女身后来。”……
傍晚时分, 伴随着天边渐红的云霞,外朝含元、钦光两座大殿的灯火燃起,车马自盛德、东阳两道宫门前止步, 诸臣及内眷分别步行入宫, 参加今晚宫宴。
钦光殿的席位专为朝臣宗亲们的内眷所设,大殿深处宽大的玉阶依次向上,玉阶最高处凤位及凤位下首两侧的两张席位全都空置,再往下斜斜安放着一张狭窄小席,穆嫔端坐在那里。
这个位置自然不会舒服, 但已经是殿中可坐的最高处。再下方玉阶尽头, 大殿正中两排席位一字排开直到殿门口,女眷们衣香鬓影、脂粉香气如云般浮动。
来赴宴的内眷绝大多数仍是女子,为数不多的男子席位两侧均用半身高的绸缎作屏风, 象征性地挡了一挡, 却也不至于当真挡住头脸,全然无法交流。
不过为了避嫌,许多命妇是不好意思凑过去打招呼的, 梁尚书的夫人楼氏却毫不介意,眼看梁玘席前少有人来,端着茶便过去,笑着寒暄起来。
她的夫君梁尚书与梁玘的妻主柳希声同样位列文华阁丞相,到了这等高位,又有多年的同僚香火情, 就算走得不很近, 家中内眷至少也打了十来年的交道,早熟悉了。
楼夫人早已不是年轻时羞手羞脚,死活不好意思去同陌生男子攀谈的性格了, 她年纪比梁玘大几岁,满面喜气道:“小弟,你们家柳儿今年还不回来?”
梁尚书与梁玘同姓,二人虽非同族近亲,但名门关系错综复杂,想拉进关系,往远房亲戚里找一找,总有能攀上的亲。
按理来说,梁玘和梁尚书从同姓这边数出来的亲缘,他应该唤楼夫人一声嫂子。然而攀这份亲,本是因为梁尚书和柳希声同朝为官,梁玘、楼夫人不过是这份关系里的搭头罢了。
是以梁玘起身,如往常那般唤了声:“芸姐。”
楼夫人嗔怪:“太见外了,坐下。”
两位丞相的内眷说话,其他人自然识相地避了避。
楼夫人喜气洋洋:“我们家月儿的婚事,多亏了小弟你从中牵线帮忙。我家老爷说了,过几日在家里摆宴,你可不能推辞。”
梁玘先问:“定下了?”
见楼夫人喜色盈腮,根本掩饰不住,连连点头,他客气道:“都是看在梁令君与我家女君的面子上,才能说成这桩婚事,我不能居功。”
楼夫人笑道:“瞧你说的,我们家老爷和你们家女君在外院摆宴,咱们这些内眷自己在后宅摆一桌——哎,你们家柳儿今年还不回来?”
她短短几句话,已经提了两次柳知,梁玘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反应过来,无奈道:“这些外面的事,全凭我家女君做主。”
楼夫人啧道:“虽说儿女前途自有他们操心,可咱们同样是为人爹娘的,婚事总该能说上两句吧——我也不瞒你,我们家里、连带着楼家再扒拉扒拉,还能扒拉出来几个温婉贤顺待出阁的儿郎。”
梁玘谢过楼夫人的好心,婉拒道:“芸姐好意我心领了,柳知的婚事我实在插不上嘴,就连我们家女君也——”
他顿了顿,又瞥了一眼四周听见‘柳知’二字同时竖起耳朵的命妇们,既骄傲又无奈地低声说:“东宫的意思,将来柳知的婚事可能要宫里做主。”
楼夫人睁大眼睛,哀叹一声:“哎,我们家白生了这么多不争气的儿女,加起来都抵不过你们家一个柳儿。”
——今日的恩典固然难得,可那是梁尚书亲自入宫求的,现在一刻没有颁旨,她仍然一刻不能安心。
反观梁玘,既然能说出这句话,想必是十拿十稳,都不必进宫去求,儿女婚事是半点不用费心——难道以柳令君、柳知母女两代侍从天子、东宫的耿耿忠心,宫里会胡乱指个废物不成?
她哀叹片刻,又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朝殿门处招招手,又示意梁玘跟上:“快,王妃来了,咱们趁着还没开宴,去跟穆嫔娘娘说说话。”
相较于百官家中的外命妇,后宫、东宫的妃妾天然受到更加严苛的约束,不知多少眼睛盯着。
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即使梁玘的年纪快要能够赶上穆嫔死了的亲爹,他每次拜见穆嫔,也要拉一两个稍微熟悉些的命妇一起过去。
与之相反,含元殿的规矩则要松散更多。
内眷们固守男女之别,做事束手束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在后宅里经营,一举一动需得看家主的脸色。朝臣们则不同,大家都在一口锅里捞饭吃,要是还顾着什么男女,这口饭也吃的忒麻烦了。
梁尚书左手拉着诚郡王,右手拉着柳希声,笑得见牙不见眼。
柳希声十分无奈,压低声音道:“还未宣旨,你先别太失态了。”
一边的诚郡王跟着连连点头,显然早就想说这句话,但这位郡王本身沉默文弱,死活说不出口,听得柳希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自然要赶紧表示同意。
梁尚书心想我那小儿子性格文弱,既不像爹娘又不像兄长,比身体不好的二女儿脾气还弱,一直担心他不能恩荫入仕,现在能许个门当户对、内宅清静的人家,且未来妻子前途无量,怎么看都是极好的姻缘。
当然,当着未来亲家诚郡王的面,梁尚书不可能说出真心话,高兴道:“能许给含章这样好的孩子,是我那不肖子的福气。”
诚郡王本来只是个平庸宗室,全靠和景氏大宗血缘相对亲近,封了个郡王,此后又运气极好地生了个聪明女儿,自己本身没有什么存在感。
听到梁尚书这般抬举,诚郡王受宠若惊,连忙很诚恳地反过来恭维梁家家风清正、门楣光辉。
二人携手相望,其乐融融。
柳希声被短暂遗忘在了一边。
她也不恼,忽的抬臂一撞梁尚书:“别笑了,人来了!”
梁尚书猛地回头。
殿内忽而一寂。
九重御阶之下,极为特殊的地方,今晚摆了一张空席。
能入宫赴宴的朝臣宗亲,大部分心明眼亮,一眼便看到了那张位置特殊、前所未有的空席,各自都悄悄议论过几句。
唯有薛、柳、梁这等文华阁丞相,又或是位列二三品的大员,早早听了些风声,心中各自有数。
竟没有几个人察觉到,那张席位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淡青礼服,这种礼服最为特殊,看不出具体的品级身份,是专用于官职爵位的级别不够,但在特殊情况下加恩允许入宫的服制。
他的面容素白,却有种惊心动魄的、冰雪般的天然秀美。
殿中众人久经风浪、见惯世面,就算是仙子临凡、神妃降世,怕也不足以令他们大惊失色,但这年轻人所坐的位置,与他的年纪、面貌,还有举动间的风仪,自然而然便能说明很多。
就在这时。
殿外传来悠长的声音:“圣上驾到——”
顷刻间,所有人跪伏于地,整齐划一地叩首。
皇帝到了。
这等盛大的宫宴,他依旧只着白衣,皇太女跟在后面,步伐和缓,神情端静,天然便有储君的堂皇气概。
今夜宫宴是为贺北方大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谈国公便是今夜除皇帝与太女外最重要的人。
但谈国公的功劳满朝皆知,此前文华阁议功议赏已经议了半个月,早在谈国公未曾归京时便已经拿出了数个方案,就算是泼天的犒赏,众人心中都早已做好了准备。
可另一件事又是大大不同。
谈国公功劳虽大,牵涉虽多,终究是板上钉钉、尘埃落定的事。
与之相反,东宫正妃的位置,至今空悬,宫中曾经隐隐约约透出过择选的口风,满朝朝臣都盯着,天下人都看着。
在众人毫不意外的眼神中,梁内官越众而出,宣读圣旨。
谈国公凯旋而归,立下大功,赐金银千两、庄园数个,加官金紫光禄大夫,另赐谈国公次子武宁侯爵位,允袭五代不降。
其余立功将士,各有封赏厚赐。
如此,谈氏一公一侯,煊赫至极。
谈国公离座,叩首谢恩,感动痛哭,不能自已。哭到动情处,几乎要咳出一口血来。
世子谈照微连忙越众而出,替父请罪,言说谈国公征战时落下伤病,幸得皇帝厚爱,赐下太医看诊,悉心调养,这几日倒比从前还稍好些。
座中明眼人看得清楚,谈氏炙手可热,谈国公也并非不知分寸的人,这是在为急流勇退做准备。
果然,皇帝声色和缓,加以抚慰,令谈国公归位。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景昭。
御座之侧,景昭无辜地冲父亲眨了眨眼。
皇帝眉梢微挑,调转怀中麈尾,在景昭手臂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
皇帝没有用力,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有心,那一记正敲在景昭曲池穴上。
她手一抖,茶盏应声掉落,砸在自己脚背上。
皇帝无声冷哼,侧过脸去,不再看不省心的女儿,径直道:“今夜举国同庆,是大楚将士之功,亦是江山社稷之幸。北方大捷,南方安宁,值此时节,金瓯无缺,东宫亦不宜有缺,梁观己。”
梁内官再度应声而出。
他的手里捧着另一卷圣旨。
刚坐回席中的众人,又跟着相继走出来,离席跪倒。
“且慢。”皇帝道。
他神色稍微和缓了些,淡淡道:“裴氏。”
——裴氏?
听得这个陌生的称呼,殿内众人大多迷茫了一瞬。
唯有谈照微反应最快,自入殿时强忍许久的心绪再也无法按捺,脸色刹那间煞白,失态地抬起头来,却迎上了父亲分外严厉的目光。
只见那张特殊席位旁,裴令之抬首。
皇帝文秀的面容神情平静,说道:“跪到太女身后来。”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裴氏七郎门袭轩冕,家传……
无论殿内众人是惊愕, 是不甘,是意料之内,还是更为复杂的情绪, 此刻所有人都只能保持静默, 谦卑无比地跪在原地,余光悄悄瞥着,看那名年轻的青衣公子直起身,向御阶上走去,然后跪在皇太女的身后。
那里距离御阶最高处只有一步之遥, 近到连太女衣摆的绣纹都清晰至极。
谈国公跪在勋贵之首, 头也不回,仪态端正,唯有手掌用力, 压住儿子轻颤的指掌, 压制住年轻人可能会有的所有不智举动。
令他欣慰的是,谈照微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
谈照微垂首,恭敬跪伏于人群中, 与殿内所有朝臣宗亲一样。
正因如此,他才能借垂首掩住骤变的面色,不令旁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上首梁观己捧着圣旨宣读的声音落在他耳中,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水面,捉摸不定又清晰无比。
圣旨说, 裴氏七郎门袭轩冕, 家传义方,柔顺幽闲,誉流邦国, 着为皇太女妃。
圣旨说,即日起,赐望仙别馆为太女妃妆奁地,着钦天监合吉日、定婚姻,天下共贺。
另一个极为清润动听的声音,终于随之传来。
裴令之叩首,谢恩,接旨。
至此,旨意落下,皇太女妃之位尘埃落定。
相信宫宴结束之后,这个消息会极快地扩散到京城每一个角落,继而通传天下,万民皆知,普天同乐。
别人乐不乐,谈照微不知道,反正他是乐不起来。
更不要说,宣读圣旨之后,皇帝索性命人移动裴氏席位,令其居于皇太女下首。
这是何等的恩赐。
到这一刻,不但谈照微怨气冲天,就连许多宗亲朝臣,心里也不由得生出许多伤感艳羡的情绪——一切就是这么没道理,他们兢兢业业忙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敢妄想坐到殿中的前排席位,而有些年轻人天生命好,好么,直接便将席位移到了仅次于皇帝、太女的位置。
太女妃位已定,给众人带来的冲击显然不小,以至于后面皇帝提了一句长春县主和梁家小郎的婚事,居然都没多少人顾得上听,大多草草向梁尚书与诚郡王贺喜。
酒过三巡,皇帝携女先行退场,未来太女妃自然也不能独自在外朝臣僚的包围下久坐,随着一同退去。
殿内气氛立刻松快了很多。
梁家小郎没有官职,自幼养在内宅里,没有机会来参加宫宴,长春县主景含章倒很自然,全然没有婚事定下的羞涩,跟着父亲诚郡王来到梁尚书席前敬完酒,余光瞥见谈照微。
到底是同为伴读多年,彼此脾气不说摸得清清楚楚,至少也能猜透七八分。
景含章目光如炬,一眼看穿谈照微竭力隐藏的情绪,轻咳一声只作不知,认真道喜道:“恭喜恭喜,世子少年俊彦,又立功勋,实在是令我等望尘莫及——咳,注意衣袖。”
最后几个字压得极低。
谈照微一怔,旋即垂首,看见自己宽大的官服衣袖已经被无意识揉得极皱,指腹用力抚平褶皱,勉强道:“谢了。”
他这份勉强倒不是针对景含章,情绪使然而已,景含章明白,所以不和他计较,筹措词句想安慰他两句。
想了片刻,景含章没想出来。
她刚和梁家小郎定下婚事,不能说两情相悦,至少也不讨厌,无论如何都算是桩喜事,这种时候措词再如何仔细,安慰情场失意的同僚都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算了。”景含章自暴自弃地安慰道,“你也别太不高兴,反正你们以后估计也见不着,不会很妨碍你的心情。”
可不是吗,往后太女妃入主东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内宫妃妾与前朝臣僚绝不能有半点瓜田李下的沾染,以免落下内外勾结之名,像今日这般列席含光殿的机会,是绝不会再有了。
但这话说出来还不如不说。
不远处,诚郡王看着女儿与谈世子凑近私语,心中有些不安地悄悄瞥向梁尚书。
只要注意到梁尚书露出不悦神色,哪怕只有一丝,诚郡王就准备随便找个借口叫女儿过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梁尚书看见了这一幕,不但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反而轻捋长须,神情欣然。
悲喜与否,众人各自不同,却都还勉强掩藏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下。
等到宫宴结束,数抬小轿停在殿外,抬轿的宫人迎上来扶住几位酒醉年迈的老大人,说这是圣上与殿下的恩典,天寒风冷,允诸臣乘轿出宫。
连绵的小轿在宫道上汇聚成长龙,将诸臣与内眷分别从盛德、东阳二门抬出。
夜色里,火光灯烛也汇聚成长龙,一路绵延,将檐上金黄的琉璃瓦映得闪闪发亮。
在这再度喧闹起来的夜色里,整个北府格外宁静,仿佛全都被遗忘了。
换句话说,在所有人的心里,今夜出席宫宴的未来太女妃一人便足以代表,至于北府中那些从南方千里迢迢赶来的年轻才俊,不过是做个搭头罢了。
明昼殿的后殿里,父女二人各自坐在蒲团上,忽然皇帝身体一晃,女儿的身体砸到他肩上,紧接着一头扎进了麈尾里,窒息中一边呛咳一边捂着头挣扎坐直身体。
皇帝伸手试试景昭额上温度:“发热了?”
“没有。”景昭咳着道,“这几日太忙了,没睡好。”
说没睡好,实际上已经是极为保守的说辞,皇太女往日一天只睡三个时辰,近来忙起来,一日统共睡两个多时辰,还包括见缝插针的小憩补眠。
“忙过这一段就好了。”皇帝淡声道,“你就习惯了。”
景昭:“……”
皇帝眼底有笑意一闪而逝,道:“年前忙着收尾,政务繁多实属正常。批完这两天,那些折子还留给文华阁去过一道手,你挑重要的过目即可。”
景昭困得两眼发花,闻言打起些精神,喃喃道:“治学的事……”
皇帝说:“年后再议。”
景昭哦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想去揉眼睛。
一柄白玉麈尾横过来,在她手腕一点,把景昭的手又按了回去。
“不要揉。”皇帝薄责道,“眼不要了?”
景昭小时候眼睛揉几下就泛红,且时常眼眶酸胀。伪朝时受了委屈,她总顶着一双兔子般的红眼睛,还要锦瑟锦书帮着打掩护,直到红意消退,才敢去见母亲。
长乐公主先天柔弱,启圣二年之后更是如此,长久缠绵病榻。因着某些缘故,慕容诩愤恨之下不肯去见她,柔仪殿门庭冷落,一切待遇虽然如常,后妃皇嗣们长久压抑的不满,却终于可以伺机发泄一二。
柔仪殿的主人卧病不出,景昭却偶尔需要出去。
那段时间,她只要出门,总会吃些苦头。
锦书与锦瑟每每看着小郡主狼狈不堪地回来,带着泛红的眼睛和满脸未干泪痕,简直又痛又气。然而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给景昭打掩护,不让卧病的长乐公主更为郁郁。
“……后来我学会了。”景昭困得迷迷糊糊,含着倦意道,“不哭就对了,他们就是想看我掉眼泪,但是揉眼睛就没办法了,眼泪一直忍着,眼眶是很酸涩的,不揉更难受。”
一只纤长冰冷的手落下来,落到景昭发顶,轻轻揉一揉她的头发。
景昭努力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玉像,那座柔润的、冰冷的美丽玉像。
玉像看着她,又好像看着皇帝,也仿佛看着殿内每一处。
雕工精妙,可见一斑。
但这仍然是一座虚假的玉像。
景昭闭上眼,不想再去看那双转眄流精,顾盼含情的眼眸。
她靠在父亲肩上,轻声说:“冷。”
皇帝又探了探她的额头:“回去睡吧,明天不朝,你可以睡一整天。”
“奏折谁看?”
“要紧的事自会加急上报,不要紧的放一天也死不了人。”
景昭悲从中来,勉力挣扎道:“父皇就不能说一句‘我来’吗?”
皇帝残忍地道:“那要你做什么。”
“我想睡在宫里。”景昭扯过父亲的袖子盖住脸,遮挡住明亮的烛火,“不想动了。”
建元年间,景昭刚被立为储君时,并不是直接住进东宫的。
那时候余孽尚未扫清,内外百废待兴,还有太后兴风作浪,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安稳。皇帝生怕今天她竖着走进东宫,明天就横着被抬出来发丧,于是躬亲抚养,直到皇宫和东宫彻底被涤荡一新,景昭才从皇帝隔壁搬出去,搬进了东宫。
“好。”
皇帝仍然静静坐在原地,直到困得七荤八素的女儿被宫人扶出去安歇,殿内归于静寂。
玉像脚下的地面砖缝里散落着极细的玉屑,皇帝坐在那里,一寸寸仰起头来,长久凝视闪烁着柔润玉光的面容。
许久,他摇了摇头,微露倦意,随手抛开麈尾,微讽道:“拙劣死物而已。”
说罢,他站起身来,广袖一拂,径直背身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玎玲、当啷之声大作。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明天双更合一,建议和明……
初雪之后, 京城进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标志着皇太女正妃尘埃落定的那道圣旨,也伴随着猎猎北风迅速席卷了整座京城。
“京城高门大户多的是。”新上任的太常卿李文敏坐在家里,满脸无奈地听妻子抱怨, “偏偏便宜了南方。”
李文敏慢吞吞地道:“圣上自有计较, 事关太女婚姻,哪里是我们能以浅薄见识擅加置喙的呢?”
李夫人想来想去,还是心里难受:“咱们家季岚也是个很优秀的孩子,脾气温顺,才学过人, 长相也好……”
俗话说皇帝疼长子, 百姓爱幺儿,李夫人倒不是一味偏心小儿子,只是长子身为嫡长, 早早有了前途;长女聪明灵透, 夫妻两个各自出力,给她谋了荫官;小女儿志不在此,预备着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兄。
唯有这个小儿子。
李夫人知道小儿子比上面的长兄长姐还要优秀, 可是没办法,即使高门大户、朝中重臣,也都是妥善安排嫡长子女,下面年纪更小的孩子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多半都是分一点家产或嫁妆出去单过。
皇族还有大把没有差事的宗室子弟呢。
夫妻二人想来想去,索性决定送小儿子参选东宫——就算最终落选, 总要先竭力争取一二。
谁料圣旨一下, 所有盘算都破灭了,李太常还好,李夫人的失望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李文敏安慰妻子:“别急, 说不定还有转机。”
李夫人眼睛一亮:“难道太女妃还有换人的可能?”
“……”
李文敏被妻子噎了一下:“那倒不是。”
他看着妻子失望的面孔,掰开揉碎给她解释:“你看,先不提季岚能否选中,若是选中了,他在宫墙之内吃了苦头,难道你不心疼?你有办法?”
那自然是没有办法。
李家再得天子宠信,李文敏官职再高,儿子在东宫受了委屈,难道他们夫妻能去找皇太女要个公道?
他们只能自己去东宫请罪,说自己没把儿子教好,请太女殿下降罪。
“我在礼部干了六年侍郎,圣上忽然把我提过来当太常卿。”李文敏慢慢思忖着道,“我看啊,这是圣上准备恢复太常寺职能。”
太常寺职能众多,但其中最重要的职能,当属掌管宗庙礼仪。
换句话说,现在每年祭祀文庄、文宣皇后、年下谒拜太庙、天子告祭天地,都属于太常寺的职能。
然而不幸的是,自从伪朝占据北方,朝廷六部、诸寺全被搅的一团乱。许多部院的齐朝文书、案卷遗失损毁,旧例难寻,以至于大楚立国之后,包括太常寺在内的一些官署,甚至连最基本的架子都搭不起来。
国朝初立,百废待兴,哪有那么多功夫去细细梳理,是以太常寺最重要的这部分职能,就被简单粗暴地移交给了礼部掌管。
那时李太常还不是太常,甚至连李侍郎都不算。
但他有旁人难比的优势,一是聪明稳重、见微知著,二是久在礼部、经验丰富。
所以,早在数月前,奉命调任太常寺,就职太常寺卿时,许多同僚为他惋惜。
礼部有实权,太常寺仅是个空架子,不怪那些同僚惋惜,任谁来看都是明升暗降。
李太常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这意味着皇帝与诸丞相看重他在礼部积淀下的丰厚经验。而令他右迁太常寺,等同于礼部侵夺太常寺的那部分职能,很有可能会被交还。
那么,说侵夺也好,说代行也罢,宗庙礼仪已经由礼部掌管十年,文华阁诸丞相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将这部分职能交回太常寺?
要知道,职能意味着权力,要求交出到手的权力,有时比杀头还要困难。
可李太常没有听得任何风声。
这很没有道理。
他过去是礼部侍郎,仅在尚书之下,与另一位侍郎地位齐平,又没有被架空,如果礼部要被迫交出这么大一项权力,文华阁肯定要先透出风声,避免礼部的抗议情绪太过严重。
他闭上眼,默默想着。
也许,交出宗庙礼仪这项职能,对礼部来说并非侵夺,而是置换?
失去的权力会被填补,而且一定不逊于从前。所以于情于理,礼部没有反对的理由,文华阁才会不透丝毫风声。
——难道皇帝是准备重新开科选材……
肩头忽然被大力摇晃起来,李太常哎哟一声,睁开眼:“别晃了别晃了,我不该走神,总之你放心,我调任之后,季岚绝对能说个很不错的人家。”
李夫人还是有些遗憾:“可惜东宫……”
李太常赶紧截断了妻子的畅想:“圣旨已下,绝无转圜,难道你想季岚做妾?”
李夫人立刻道:“那还是算了。”.
无独有偶。
谈国公府上,也正发生着相似的对话。
只是对话的主角,换成了谈国公夫妇和谈照微。
“不要再想了。”
谈国公端着茶盏,努力露出慈祥的表情,但他戎马半生,这样做只会看上去显得诡异:“你从小就聪明,在感情上犯傻可以理解,但需要及时打住。圣旨落地,覆水难收,册立裴氏一事无可更易。”
国公夫人也温声细语地劝道:“你的心意娘都知道,可是正妃已定,圣上金口玉言,不能更改,你再这样执着下去,除了让爹娘担忧伤心,还有什么意义呢?”
谈照微抬起头来。
他一直盯着国公夫妇背后屏风上的画,仿佛那幅云雾山水图变成了真的,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和父母对视,声音平板地道:“正妃定了又怎么样?”
国公夫人被他问得一愣。
倒是谈国公拍案而起,气的双手发抖:“你想做小?我们谈家没有这样自甘下贱的子孙!”
眼看谈国公四处逡巡,似乎是在寻找合用的椅子预备拆下一条腿,国公夫人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丈夫:“老爷!慎言!”
别的不说,东宫还有位穆嫔娘娘,京中高门大户,哪家没有几个妻妾?
谈国公不敢用力挣脱妻子,大怒道:“谈照微,我看你是疯了。”
谈照微毫不畏惧,坦然回视父亲:“父亲曾经教导我,疑行无名,疑事无功。我倾慕太女殿下,可以看清自己的心意,所以极力争取,不肯为余生遗憾,有何不妥?”
“你倒是有志气。”谈国公被儿子硬顶回来,更添恼怒,“我还教过你,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太女殿下如果对你有意,焉能毫无表示?殿下既然无意,不是裴氏也会有别人,你不要再做此小儿女情态,出了门惹人笑话。”
国公夫人变色,用力掐了丈夫一把。
谈国公戎马多年,哪里在乎这点疼痛,只冷冷看着儿子:“你清醒些,苦学多年、深入战阵,习得遍身本领,难道就是为了去相夫教……相妻教子,余生虚掷于深宫高墙?我从前不加以阻拦,是因为我早知道圣上要从南方世家中择选储妃,不止是我,文华阁诸公心里早就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说你自甘堕落,为人侍妾,就算是做正妃,除非圣旨降下,否则我也绝不同意。”
滴答!
地龙烧得太暖,房中那几个冰镇的凉果子渐渐化了,水珠沿着桌案边缘淌下来,发出极其轻微的水滴声。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水滴声更为清晰。
谈照微神情看不出端倪,抬起头来,看在上首父亲冷冽的面容,缓缓道:“父亲早就知道?”
谈国公道:“没错。”
“那么,想来太女殿下也早就知道了?”
谈国公反问:“你觉得呢?”
当然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皇帝膝下唯有一女,重视程度不言而喻,事关皇太女本人婚姻,必然早早知会,怎么可能连朝中重臣都心中有数,太女还懵然不知?
“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谈国公狠下心来,目光冷淡道,“南方入京的青年俊彦,共有二十名。但真正经由南方送入京城的这一批,其实本来只有十九人,全部居于北府。”
话已至此,甚至不必说得更明确了。
裴氏入京即打破常例,不与同行者共居北府,被破例召入东宫葆肃阁。
那是因为他本就与其余十九人不同。
换句话说,那十九人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棋子,妆点粉饰的器物。
天子一道圣旨,南方竭力挑出最优秀的才俊淑媛,千里迢迢送进京中,不过是为皇太女妃做一个好看的幌子。真正的太女妃早已内定,只是要走个过场给天下人看。
“裴氏非常特殊,从家世、门楣、声望上来说,虽不能与圣上当年相提并论,终究隐隐有几分相似,亦属南方年轻一代中一流人物,很有可能入了圣上的眼;从相貌仪态而言,亦足够得太女另眼相看。”谈国公说到一半,皱眉道,“你那是什么表情,脸长得好也是本事,忘了太女殿下小时候为什么喜欢跟你玩?”
这指的是一段往事。
当年皇太女年幼,皇帝为了替太女打造班底,择选十八名伴读入侍东宫,即所谓‘十八学士’。
伴读们与太女年纪相仿,虽受家族三令五申要察言观色、取悦太女,抢占储君身边的亲近位置,但受限于年幼,对于谨小慎微在伪朝皇宫中生存了五年的皇太女来说,奏效的手段招数极其有限。
是以,能从一开始就占据太女身边亲近位置的伴读,除谈照微外,唯有早慧沉稳如柳知、一起闯祸如景含章、博览群书如程枫桥等寥寥几人。
至于郑明夷、李盈风乃至薛兰野、苏继节等如今看来得用的伴读,都是凭借天长日久,慢慢在景昭身边挣得一席之地。
其实幼年谈照微的脾气和皇太女不算十分相投,之所以景昭愿意带他一起玩,是因为谈照微幼年时已经出落的唇红齿白漂亮之至,即使在普遍标致的十八学士里亦算得极为出众,景昭觉得带出去听政极有面子。
至于后来谈照微承袭其父天赋,跃居十八学士第二,对景昭来说纯然是意外之喜。
“总之。”谈国公肃声说道,“无论内定裴氏为储妃的是圣上还是太女,事已至此,你绝不能再做些昏头昏脑不知所谓的事,更不要招惹裴氏本人。”
谈照微一言不发,径直站起身来。
“站住。”谈国公皱眉,“你往哪里去?”
他很清楚长子的性情,站起来准备阻拦,岂料谈照微并未听而不闻,反而站定答道:“求见东宫。”
谈国公眉头紧锁,大怒失态:“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吗?回来!”
谈照微回首,道:“父亲良言相劝,我并非不知,只是有些话倘若不亲口说出求一个答案,我怕会酿成余生大憾。”
“不必阻拦。”谈照微一字一句道,声音不高,语调却极为坚定,“您明白的,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即使您将我关在家中,打断双腿,也无法改变我的心意。”
说罢,他折身离去,再不停留。
国公夫人追了两步,无功而返,回头看着坐回椅中的谈国公,怔然说道:“这孩子……现在,现在怎么办呀!”
谈国公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他方才那种恼怒焦灼已经消失殆尽,神色冷静,道:“照微不是说了吗?他只求一个答案。”
“殿下会给他那个答案的,随他去吧。”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裴令之居高临下地望向谈……
湖称水镜, 楼号望仙。
望仙别馆,齐朝最负盛名的皇家别苑。馆中山水俱全、胜景兼备,最高处有摘星楼, 一十三层, 气势巍巍。
最妙的是,这座别馆逃过了伪朝肆虐,得以保全,至今仍然保持着昔日旧貌,只是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沧桑了些。
自从圣旨降下, 将望仙别馆赐给太女妃作妆奁地, 工部立刻奉旨召集众多匠人,热火朝天干了起来,要把别馆粉饰一新。
许多大车停在别馆侧门处, 砖石原木、金粉银漆流水般运了进去。更有许多装载花木鸟兽的车排在最后, 几名管事打扮的中年人点头哈腰,不断同别馆内的皇家内官纠缠。
修葺别馆是件肥差,其中可供沾染油水的地方数不胜数, 整座别馆所需的料子,大多都由各大皇商供给,真正有门道的商人早已暗地里打好了关系,哪里还会在别馆外当众拉扯内官。
内官烦不胜烦,又怕被人看见,推搪了两下, 哪里还会和这些商人耐着性子掰扯, 当即横眉道:“放肆,天家别苑、储妃妆奁,也是能拿来讨价还价的地方?”
那些商人仍不肯罢休, 正在混乱之中,忽然一名年轻人走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看上去恐怕只有二十出头,年轻俊秀,眼睛很亮,官话说得很是标准,只在尾音带一点似有若无的轻软,像是隐约的南方口音。
内官一转头,看见这张脸,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积素小郎。”内官急忙转身赔笑,“这大冷天的,小郎怎么过来了,那群没眼色的,都不知道请小郎进去安坐……”
积素一挥手,很直接地截断了内官的话:“我不是进来喝茶的,殿下和郎君让我过来看看,不干别的。”
内官唇角抽动几下。
——怕的就是你不干别的。
修缮别馆的拨款水一般淌过,凡是经手者,谁不想多沾一点?尤其是这些内官,既没了后嗣指望,将金银财物看得格外重,贪欲也就更重。
有些事暗地里做过,再裱糊一层精细的皮,其实看不出什么问题,怕只怕那层皮还未裱糊上去,就被人仔细抓着看了又看。
内官怕的就是积素看了又看。
还未等他斟酌辞句出言糊弄,积素又指着他身后不远处那几名管事问:“他们是谁?”
眼看那几名管事伸头张望,内官擦了把冷汗,连忙道:“几个不懂事的商贾,他们家里的花木质量极差,咱们替储妃主子看着别馆,哪里能使那些质量败坏的东西混进去,污了主子眼目。偏偏他们不死心,竟想弄鬼走私下的门道,小郎莫怪,我这就命人将他们打发了。”
积素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抬头向后张望,打量片刻。
内官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暗骂多事。然而他只是个普通内官,眼前的积素却真真正正是太女妃从家乡带来的亲信近侍,根本不敢有半分得罪。
积素很快收回目光,道:“我再随便看看,您请自便。”
他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走开了,徒留内官在原地猛擦冷汗.
“他们肯定贪了很多。”
积素进得门来,大声告状:“先向商人索贿一笔,然后以次充好从中渔利,说不定还胡乱许诺,收了钱财,到最后又不肯兑现——那些商人都跑到别馆来要说法了!”
“这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乐声淙淙流淌,裴令之端坐席间,青衣广袖,静静抚琴,手指竟比琴身镶嵌的玉石还要雪白柔润。
听到积素告状,裴令之眼也未抬,平淡道:“大惊小怪,噤声。”
不必他出言制止,积素已经眼睛极尖地瞥见琴案后流淌出的一抹淡红衣摆,连忙闭嘴,脸色发白地退了下去。
琴声一止。
因为景昭轻轻动了动。
不知是不是被积素冒冒失失的叫声吵醒的。
裴令之低下头。
景昭睁开眼。
二人对视。
景昭保持着枕在裴令之膝上的姿势,问:“什么时辰了?”
裴令之说:“还早。”
“那我再睡一会。”
景昭睡眼朦胧翻过身,再度合上眼。
她侧身枕在裴令之膝头,这个姿势只能露出一点冰雪般的侧颊,似乎是因为没有睡足,她有些不满地动了动,扯过裴令之的袖摆遮住脸。
她埋在裴令之的袖摆里,睡得非常安宁。在这个时候,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小,天真柔软,似乎毫不设防。
裴令之抬手,情不自禁想要摸一摸她的面颊,指尖悬在空中,停顿许久还未落下。
有点痒。
殿内地龙烧得旺盛,极为温暖,衣衫自然单薄。裴令之宽袍广袖,袖摆被景昭扯过去遮脸,皇太女未绾的长发自然而然跑进他的袖口,随着她极轻的呼吸起伏,轻轻蹭着裴令之的手腕与小臂。
就好像,袖中钻进去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他垂眸,正在出神,腰间忽而一重。
景昭朦胧睁开眼,本能般伸手环住裴令之的腰身,脸颊贴在他袖摆间轻声问:“怎么不弹琴了?”
裴令之轻声笑起来。
他象征性扯了扯袖摆,直到景昭从睡醒的困倦迟钝中回过神来,意识到颊边压着的那块绸缎带来轻微拉扯感。
景昭反应过来,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也笑出了声。
“发生什么事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裴令之却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随意道:“没什么,积素少见多怪而已。”
景昭蹙眉,但不是因为裴令之的话,更像是纯然没有睡醒。沉默片刻,说:“欺负你呢。”
的确,以次充好、从中渔利,甚至暗地里倒卖些东西,都是极为常见的现象。
人性贪欲如此,水至清则无鱼,太过严苛反而会适得其反。
如果皇太女不过问,未来太女妃即使发现了,最好的做法仍是保持缄默。
裴令之一只袖子仍然被景昭压着,只好换了一只手,支颐微笑道:“是啊,他们欺负我。殿下,怎么办呀。”
景昭又开始笑。
她随意解下腰间玉佩,往外一掷。玉佩在雪白厚重的地毯上蹦跳着飞出去,没有摔碎,而是擦着地毯飞到了殿门边的廊柱后面。
一只手鬼鬼祟祟探出来,把玉佩捡走了。
景昭笑骂道:“谁让你们蹲在那里,滚出去,拿着,去望仙别馆看看。”
那只手的主人做了个行礼的动作,没有出声,缩回去就没了踪影。
应该是真的滚了。
景昭犹自失笑。
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裴令之垂落的长发,正在她眼前轻轻摇晃,如同精细丝缎,有着流水般柔和的触感,珠玉般柔润的光泽,淡淡幽香萦绕不去。
发为血之余,唯有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衣食供养一应充足,气血足够充盛,才能连身体末梢的头发都一并养的润泽。
俗话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裴令之即使布衣荆钗,连脸都一同遮住,有这样好的一头长发,也绝不会被人错认做蓬门小户。
她轻轻扯住裴令之的发梢,并不用力,不至于疼痛,只使裴令之察觉到她的动作,本能顺着拉扯的力量稍稍低头。
景昭的困倦已经完全消散了。
她举起食指在唇边一压,做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嘘,别出声,低头。”
裴令之从善如流,低下头来。
于是景昭稍稍撑起身。
背后一空,旋即裴令之的手臂环过来,支撑住她的身体。
景昭顺势环住裴令之肩头,她的手穿过流水般倾泻而下的长发,捧住裴令之面颊,更深地相触。
唇瓣温软,带着一点茉莉花露的幽淡甜香。
像非常年幼的时候,她全身湿淋淋的回来,夜间发起高热,喝完苦涩的汤药之后,宫女们端来喂她的清露蜜水,那种甜蜜缠绵的口感远非饴糖可以相比,直到喝完之后,唇齿间依然会残留着馥郁浅淡的甜香。
唇齿相触,然后短暂分离,旋即纠缠更深。
在短暂的分离里,景昭轻声道:“甜的。”
她模糊听见裴令之的浅笑。
浅红与淡青色的袖摆衣摆铺展在地毯上,很快交织,然后纠缠绣纹几乎难以分清。
不知是谁的手指扬起时掠过琴案,带过琴弦,发出极其散乱的一声嗡鸣琴音,但这时没人有心思关注乐音好坏,反而咣当一声推开了近在咫尺的琴案。
就在这时,门外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又毫不犹豫地掉头回去了。
承侍女官站在廊下,摆手拒绝小宫女端来的茶点,只随手捡了块刚蒸出来的相思乳糕,粉白粉白,极为好看。
她尝了一口,剩下的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抛。
宫中喂鱼都有固定的时间,水里的鱼儿发现天降加餐,一窝蜂围过来争抢。
乳糕就那么大,两三口的分量,承侍女官很快掰完,估摸着需要消磨的时间,又拿了几块乳糕,慢慢喂着鱼。
等她心平气和喂完一碟子乳糕,殿门终于开了。
承侍女官且不急着求见,先拍掉指尖碎屑,去一旁洗了手,这才又折返殿外求见。
景昭问:“何事?”
承侍女官低着头,认真回答道:“回殿下,谈国公世子求见。”
“何事?”
“世子想亲自面见殿下,不曾告诉奴婢们。”
“何时?”
“约半个时辰前,还在偏殿候着。”
皇太女的声音停顿片刻,无喜无怒地道:“今日有急报?”
承侍女官立刻道:“回殿下,今日文华阁薛令君、梁令君值守,并未入宫请见;东宫今日曹、封二位学士轮值,也并没有递信请见。”
景昭不再说话,唯有清淡一声叹息。
她轻轻揪了揪裴令之发丝:“怎么不说话?”
裴令之支颐,轻飘飘地道:“凭殿下一言而决。”
景昭认真想了想,道:“我不想起来,你去见他吧。”
饶是一直老老实实低着头,承侍女官此刻听到这句话,仍颇觉愕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迷茫。
不过此刻,景昭和裴令之显然都没注意下首承侍女官的那点迷茫。
裴令之道:“真要我去?”
景昭理所当然道:“本宫不想去,你不去,难道要穆嫔去?”
裴令之提醒道:“内外有别。”
某种程度上,裴令之和穆嫔现在完全相同,都不是可以随意与外臣相见的身份。
但皇太女有言在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我去吧。”
裴令之起身,雪色袍袖拂过歪斜的琴案,他仍未束发,随手一捋,长及腰间的乌发被他拢过身前。
景昭直起身,唤了句等等。
她抄起屏风上的麈尾,随意丢过去:“带着。”
裴令之有点疑惑,眨了眨眼:“?”
景昭说:“配你这身,仙风道骨,特别好看。”
裴令之不明所以,接住麈尾,挽在臂弯里,染成雪白的麈丝垂落,与乌发交织,的确煞是好看。
看着裴令之走出殿门,景昭立刻又唤了声出来。
停顿片刻,一只手鬼鬼祟祟的从殿柱后探了出来。
景昭心平气和道:“跟着储妃过去,别让世子打他。”
那只手又消失了。
景昭松了口气,躺回地毯上。
虽然以谈照微的性格,真正失态到在东宫殴击太女妃的可能性近乎于无;以裴令之的反应速度,真的被谈照微打到的可能性也近乎于无。
但人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想了想,确定自己应该没有什么疏漏,于是心平气和地闭上眼,继续睡觉.
廊下传来极轻的足音,向着偏殿而来。
闭目养神的谈照微睁开眼,眉心蹙起。
他能听出皇太女的脚步声,可以确定来人不是她。
紧接着,他的神情迅速冷淡下来。
因为他听见了殿外宫人请安问好的声音。
裴令之踏进殿门,朝谈照微颔首致意:“谈世子。”
殿外冬日的天空高而辽阔,天边飘着几朵疏淡云朵,几乎与天穹一色,像是素色布匹上的淡淡褶皱,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尽数抚平。
雪衣的储妃从殿门外走来,神情平淡,一如天边云絮。
他走过谈照微身侧,自然而然坐在了上首主座旁,和声说道:“世子怎么来了?”
谈照微极力收敛起所有情绪,此刻仍然难以抑制地压紧了形状锋利的眼梢。
他是真正的聪明人,聪明人不会轻易问出答案愚蠢显而易见的问题。
很显然,裴令之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得到了分量足够的许可或命令。
谈照微不会去进行一些可笑的猜测,比如示威,又比如擅入。他从数年之前便入侍东宫,非常清楚东宫内外戍守严密到了什么程度,如果裴令之仅仅凭着所谓未来太女妃的名头,就能够不经太女允许而自行闯入这里,那么今日戍守此地的所有侍卫都要被拉下去斩首。
正因如此,谈照微的心绪愈发沉重,而声音愈发幽冷。
他尽量按捺住情绪,道:“殿下何在?”
裴令之神情温和,说道:“殿下命我前来见世子,世子若有什么话,我会传给殿下。”
谈照微定定看着他,以一种就身份而言极为不恭的目光。
这与男女没有关系,裴令之是东宫储妃,那便是太女内眷,容不得外朝臣子冒犯接触。谈照微直视储妃,其实已经是极大的僭越不敬。
裴令之并没有出声喝止。
麈尾从他的臂弯中垂落,轻轻摇晃,青丝如瀑,周身散漫,这幅装扮随意到了极点,如此来见外臣,很不合适。
谈照微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直到难以掩饰的程度。
他的目光掠过裴令之的脸,那固然是人间罕见的美貌,他却只凝滞了片刻,便移开目光。
然后谈照微从椅中站起身来。
谈照微语气平淡地称赞:“昔日芙蓉花般的倾国颜色,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昔为芙蓉花,今为断肠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这首诗,谈照微读过,裴令之自然也读过。
他全然不理谈照微话中隐含的讽刺,道:“德有所长,形有所忘,世子着相了。”
拂袖间,空气里隐隐弥散着极淡的龙脑香气。
这是御用香料,不在妃妾的份例用度之内。皇帝不用此香,往年大多分给皇太女使用,谈照微非常熟悉这种香气,即使只有一丝浅淡的气息,他也迅速捕捉到了。
这么浅淡的香味,这等御用的香料,不可能是裴令之自己点来使用,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和皇太女在一起待了很久,从景昭衣上沾染的香气。
谈照微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去思考等待的半个时辰里,皇太女与裴氏是否在一处,又做了什么。
半晌,他冷冷哂笑:“殿下对你,倒是极给颜面。”
纵容裴氏亲自踏足此地来见自己,这是何等泼天的恩宠与另眼相待。
区区南人而已,凭什么?
“世子错了。”
裴令之居高临下地望向谈照微,声音清淡如水。
“殿下分明是为了保留与世子的幼年情谊。”
他唇角轻扬,眼梢却压紧,显出一点秀美却锋利的弧度。
“雨落不上天,水覆再难收。”
裴令之扬起食指,在朱红薄唇上轻轻一压,神情稍肃,似是提点,又似只是陈述。
“望世子领会殿下厚爱深意,休要轻言出口,落得覆水难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