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不高兴啊?”
沈西辞把从楼下打包回来的早饭放到桌上, 见盛绍延默不作声地去厨房里拿筷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上一世听林月疏吐槽过, 说在会议上做汇报时, 如果盛先生十秒没有给出任何反馈, 整个会议室就会弥漫着龙卷风过境前的超低气压,她的大脑会自动开始检索非洲的详细地图, 猜测第二天她会连人带电脑, 被发配到哪个连仙人掌都不想活下去的地方。
幸好他不是这位盛先生的下属, 并且,这个房子还是他花钱租的。
毫无心理负担地接过盛绍延递过来的筷子, 沈西辞把滴漏咖啡推到盛绍延面前, 自己用筷子戳了两下春卷, 等着放凉, 歪着头, 故意从下往上去看对面人的脸色。
盛绍延端咖啡的手一顿,视线从沈西辞唇边陷下去的酒窝一掠而过,别开眼:“……没有不高兴。”
哦,懂了,还是很不高兴。
换位思考共情了一下, 盛绍延可能是觉得自己的朋友被冒犯了?再加上失忆后脑子白纸一样,对以前他们圈子里那些出轨啊包养啊,和丈夫离婚后嫁给继子之类的炸裂关系都没有印象,所以突然直面冲击,才这么久都没缓过来?
沈西辞找到头绪, 组织了一下措辞,开始讲故事:“其实温雅歌这个人心思不坏, 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放纵不羁,就是有点恶趣味。”
假装没看见盛绍延满眼控诉,一副“你竟然替她说话”的神情,沈西辞继续往下说。
“温雅歌十九岁抱着要成名的梦想,到京市当京漂,二十岁遇到了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是圈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音乐制作人,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一起住在城中村的小平房里,温雅歌每天买菜做饭做家务,周末会买有肉有菜的盒饭,对那时的他们来说,那种配置的盒饭堪称丰盛,她一边吃,一边听那个制作人弹吉他。
后来,温雅歌得到了一个机会,拍了一个小成本的文艺片,没想到一炮而红,很快,各种剧本找上门来。
那个音乐制作人一开始说这个圈子太乱了,他不放心温雅歌这么个小姑娘,后来就悄悄把来找温雅歌的导演轰走,把送来的剧本撕了扔进垃圾桶,开始对温雅歌无微不至,试图把温雅歌留在那个城中村的平房里。
温雅歌发现后,两个人吵得很厉害,后来温雅歌自己看剧本,见制片见导演见编剧,早出晚归去片场拍戏,两个人从吵架变成冷战。
等温雅歌第二部电影上映那天,她拎着礼物回家,想着两个人一起出去吃顿饭,好好聊聊,再一起去看首映。
推开家里没锁上的门,却发现那个男人床上躺着别的女人,那个男人还看着她说,你回来了?我还没吃晚饭。
两个人分手后,温雅歌在媒体前公开表示,爱情只会影响我的赚钱速度。她和之后的历任男友,都是短暂的各取所需,厌了就分手,抱着一种游戏人间的心态。”
简单讲完,沈西辞总结归纳,“虽然吧,她品格上或许有瑕疵,比如对待感情不认真,有时不太正经,但她不是个坏人。昨天问我那句话,就是纯粹的开玩笑,如果她真的对我有什么想法,不会是那种态度的。”
沈西辞想,这下解释清楚了吧?
然后他就听见盛绍延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西辞:“……”
这是重点吗?
不能说是上一世温雅歌喝了酒后,醉醺醺,花两个多小时絮絮叨叨讲给他听的,沈西辞咬了一口凉下来的春卷,咽下去:“剧组八卦超多的,有时候不想听,也会被动灌进耳朵里。”
抓取到关键字,盛绍延这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端起滴漏咖啡。
沈西辞松了口气,这下应该不会再生气了吧?
“嗑”的一声,咖啡杯被放在了桌面的玻璃上,盛绍延说:“我不会像那个音乐制作人那样做的。”
啊?
这又是哪里找出来的奇怪重点?
总觉得盛绍延要是在国内上学,语文考试阅读理解估计得不了几分。
沈西辞眨眨眼,试探性地回答:“好,我相信你。”
多云转晴,周围的气压终于没那么低了。
剧组驻扎地,温雅歌要去金叶奖的颁奖典礼走红毯,提前请假走了,微博上已经有粉丝在宁城机场接机的视频,人山人海,一点开就能听见震耳的尖叫声。
组里的人都非常羡慕,绥县这地方实在偏僻,周围全是荒山野岭,去最近的市区都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实在跟繁华沾不到边,显然大家看山看树都看够了,十分无聊,偶尔有只兔子迷路跑进片场,都会引得一大群人集体围观。
副导演拿着喇叭安慰大家:“再坚持半个多月,就可以杀青了!大家再加加油!”
打工人早就对这种一点都不大的饼免疫了,蓝小山吐槽:“这句话还不如说今天提前半小时收工来的刺激。”
说到提前收工,他转念想到,“许令嘉又去钟岳老师的化妆间了,据说是去请钟岳老师指点一下,下午这场戏要怎么演。沈哥,你觉得呢,钟岳老师演技那么厉害,说不定真能把许令嘉的演技提升提升,要是几条就过,大家不就可以早点下班了?”
“那就看钟岳老师发挥了。”沈西辞往耳垂上喷完酒精喷雾,重新把耳坠挂上去,觉得有点奇怪。
演艺圈抱团很严重,许令嘉干妈叶眉所在的嘉瑞传媒大本营在宁城,许家的关系网大部分也都在这边,钟岳所在的明誉影视,背后主要是京圈资本,两边山高水远的,至少上一世,许令嘉直到离开剧组,和钟岳也不怎么熟,更不用说讨教演技了。
不过,想起上一世看到过的报道,钟岳拍完《山脉线》没一个星期,就马不停蹄地进了《神都劫杀》的剧组,因为太过劳累,病倒住院。
粉丝群情激奋,经纪公司迫于压力专门出来说明情况,安抚担心愤怒的粉丝。
这让这部电影从刚拍就有不低的话题度,后来的票房成绩也很不错,如果许令嘉对那部电影有兴趣,趁着在同一个剧组,结交钟岳确实是个好办法。
推门声响起,思路被打断,沈西辞回头,惊讶:“季组长?”
上次帮他化了妆之后,两人就算见面,也只客气地打声招呼,到现在都没人猜到当时给他化妆的人会是季组长。
老季顺手关上门:“这回可是导演让我过来的,有正经使命的。”
沈西辞起身,笑着回话:“什么使命?”
“你一会儿要拍的那场戏里,不是有一段拿着根树枝,画哑巴少年的妹妹的简笔画吗?导演怕你画太丑,让我把范本给你拿过来,监督你提前练练。”
沈西辞接过递来的纸,上面画着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头像,大眼睛,圆圆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
老老实实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练习,老季抱着手臂在旁边看,指指点点:“脸要圆乎一点,你这太歪了,像被山里蜜蜂咬肿了一样,重来重来。”
往旁边迈了一步,沈西辞蘸了水重新画,化妆间只有他们几个人,便没有什么顾忌地边画边问:“季组长,您化妆技术那么好,有没有兴趣——”
“没有没有,”老季直接答了,又伸出手给沈西辞看,“我这手这么粗,去给那些女演员化妆,不把人吓着?手指抹眼影都怕把人眼皮呲痛了。而且有的咖位高的女演员挑,不爱找男化妆师化妆,避嫌。当造型师挺好的,这活儿只有我挑刺儿的份儿,没有别人挑我的机会。”
沈西辞到现在都记得,上一世老季说老了落魄了,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想要的是什么,什么都不做会遗憾一辈子时的神情。
这一次,因为他的介入,灯光架没有倒下来,没有砸伤老季的腿,老季也没有因为腿跛了而离开剧组。
不知道老季会不会仍在五十岁时看清自己想做的事,还是因为他的蝴蝶翅膀,到六十岁甚至七十岁,才明悟过来,却因为年纪太大而抱憾至死。
“我不是建议您去做化妆师。”
老季奇怪:“那你是想说什么?”
“化妆品牌。”沈西辞拿着蘸了水的树枝,在地面上描画,“就像拿着眉笔描画出眉型,用刷子刷出高光和阴影,在皮肤上铺开粉底和眼影,然后,让一个人在镜头下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模样。”
随着几句简单的描述,老季眼中浮现出一抹追忆,他回过神,笑着叹道:“创立一个化妆品牌,做化妆品和化妆工具,哪有那么容易?你还真是高看你季叔啊!”
沈西辞并不是真的要劝老季怎么样,能在对方心中留下一点引子就行:“只是想一想又不难,要是季叔以后真的创出了品牌,我自荐当品牌推广大使,只要季叔不嫌弃我咖位低就行。”
老季心里颇有几分不以为然,他这些年在剧组里见了那么多演员来往浮沉,谁能红,谁红不了,谁能站到娱乐圈这座山峰的顶端,还是能看出来几分。
悄悄去换了灯光架的沙包,一个字没吭,不挟恩不图报。他帮他化了妆,事后有人问起,沈西辞一律都说是自己化的,把他摘得干干净净,至今没人来找他麻烦。
不说外形演技,单说心性,沈西辞年纪轻轻,就已经强过了不少人。
年轻小孩的心意不能辜负,老季摆摆手:“要是真成了,当什么品牌推广大使,要当就当独家代言人!”
沈西辞眉眼带笑:“那就说定了。”
也不知道剧组的人是怎么找到的,这次拍摄的地点,是在山里一个小水潭旁边,潭水清澈如水晶锭,潭底沉着的枯叶叶脉清晰,里面的游鱼像是悬停在半空,一股细小的水流沿着嶙峋的石面流下,泠泠作响,旁边立着几块山石,意趣天然。
哑巴少年带着追缉组的人穿行在山林里,时不时会停下来分辨一下方向,有鸟鸣声传来,哑巴少年顺手从旁边的枝上摘下一片树叶,吹出三声脆响,如同鸟叫一般。
听见真有小鸟叽啾回应,年纪最小的小林新奇道:“嘿,你好厉害,竟然能跟小鸟对话!你能不能问问它们,它们早饭吃了吗?”
刚说完,就被旁边的组长一巴掌拍头上,小林连忙缩着肩膀往旁边躲。
哑巴少年看着他们笑,又吹了两下树叶,等了一会儿,朝小林比划。
“它们吃了?”小林笑呵呵地傻乐,又快走几步,追上去暗示组长,“老大,你看,鸟都吃饭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吃饭了啊?”
“鸟还会飞呢,你怎么不原地起飞?整天就知道吃!”说是这么说,见前面有个水潭,组长张巡还是领着几个人在水潭边停下来,拿出吃食。
小林乐滋滋地咬了口手里的面饼,见哑巴少年蹲水潭边上,饼放手边都没动,也跟着挪过去,胳膊撞了撞对方:“欸,你在干什么?”
哑巴少年没反应,只认认真真盯着石面。随着枯树枝一笔接着一笔,干燥的石头上,慢慢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
“这是你妹妹?一看就特别可爱,跑起来的时候,两边的羊角辫是不是一摇一晃的?”
哑巴少年朝小林点点头,偏过头,再去看石头上的头像,嘴角的笑容收了一点,眼中的光像在风中摇动的星光,让人觉得他在笑,又像是要落泪了。
“卡,沈西辞这个眼神非常动人,很到位,换个机位再来一次特写镜头。”
二十分钟后,导演几个机位都拍了一遍,终于喊了停。沈西辞双腿都蹲麻了,撑着盛绍延伸过来的手借力,才一瘸一拐地到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等化妆师跑过来整理完头发,蓝小山把矿泉水递过去:“沈哥,给。”
这段时间下来,他已经很熟悉沈西辞的习惯,沈西辞都是喝常温的矿泉水,他也不用像别的助理那样还要专门去泡养生茶。
矿泉水被接过,他又往沈西辞身上喷了层驱蚊喷雾。
“给——”
蓝小山立刻抢答:“放心吧,我刚刚已经给绍哥也喷了一圈了!”
沈西辞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要问这个?”
蓝小山也很疑惑:“不然呢?”
不是问绍哥,还能是问什么?
万导在看监视器里的回放,灯光师正在调光,美术组的人在旁边着急:“别踩别踩,那是我特意搁那儿的石头!”
这时,“咚”的一声轻响,随即有道女声惊慌道:“钟老师!钟老师?你怎么了?”
现场很快就乱了起来,无数人围了过去,有人高喊一句:“导演,钟老师好像犯病了!”
万导一听,监视器也不看了,连忙跑过去,边跑边问:“跟组医生呢?快去叫跟组医生!”
没一会儿就传来副导演的怒喝:“赶紧往后退!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没看到钟老师快要不能呼吸了吗!”
人群退开的同时,钟岳的女助理惊慌失措:“导演,医生!医生来了吗!钟老师好像呼吸不过来了!”
不知道是谁答了一句:“已经去找了,但跟组医生在山下的,没有一起上来!”
呼吸不过来?沈西辞放下矿泉水,快步走过去,隔着人群,钟岳穿着深色外套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嘴巴徒劳地张开,费力地想要大口呼吸,喉间发出沉沉的“呼嗬”声,却像脱水的鱼一般,根本吸不进氧气。
沈西辞就要往前,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戒备道:“你要干什么?”
“让开!”无视许令嘉的阻拦,沈西辞直接越过人群,快速扫过钟岳露出的手腕和脖子,上面已经冒出了红色的大块荨麻疹,脸上也有,脖子上气管的位置微微肿起,沈西辞走近蹲下:“钟老师刚刚喝了什么?有没有过敏史?”
旁边的副导一下想起当初看过的沈西辞的资料:“快告诉他,钟老师刚喝了什么!他是学医的!”
“喝了什么?杯子,钟老师喝了保温杯里的饮料!”女助理稍微镇定了一点,努力回想,话里带着哭腔,“钟老师没有什么过敏的,我入职的时候还专门问过!”
饮料已经随着保温杯一起砸到了地上,黄色的果汁,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沈西辞手指用力,看了眼钟岳的口腔内部,喉咙看不见,但舌头已经有明显的水肿,心跳也很快。
“钟老师应该是对这个饮料严重过敏,”说着,沈西辞扶起钟岳的上半身,令他颈部轻微后仰,同时朝导演喊道,“万导,用最快的速度去医生那里把肾上腺素拿过来,钟老师喉头水肿,堵了气道,还在出冷汗,救命用!”
万导也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钟岳捂着脖子的双手已经没力了,脸色发青,喉间的喘鸣声越来越重,拿药的人已经往山下跑了,他又赶紧给跟组医生打电话。
这时,一个声音冒出来:“肾上腺素吗?我有,我妈怕我被蚊子咬了过敏,给我备了。”
许令嘉从人群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支肾上腺素自动注射笔,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钟岳,正张着嘴大口呼吸,但已经吸不进气,完全没了平时光鲜的模样,脸色发紫,脸上脖子上都是红疹,非常渗人,他又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
拿着注射笔的手颤了颤,又被他重新握紧,许令嘉没想到过敏会这么严重,他从梦境里得知,钟岳当时进了《神都劫杀》的剧组后,没多久就因为劳累病倒住院,但那次根本不是因为疲劳过度,他干妈告诉他,钟岳其实是吃了杨桃发生严重过敏,差点没命,才进的医院。
他只是想着,钟岳要是出了事,他救了钟岳,那就是钟岳的救命恩人了,但在钟岳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时,他吓了一大跳,根本就没敢上前,直到看见沈西辞大出风头,他才鼓起勇气出声。
“注射笔?你有?快,给他注射!”
听见沈西辞的声音,许令嘉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拿着注射笔的手心里全是汗,有些哆嗦地往钟岳大腿上伸。
此时,钟岳全身发抖,喉咙发出“嗬嗬”的骇人气声,像是在说“救我”。
脑子一片空白,许令嘉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东西应该怎么用。
有人着急地开口:“嘉嘉,人命关天,钟老师现在很危险,你会用吗?要是不会用,就让沈西辞来吧,他比较专业!”
怎么可能?
又是沈西辞,总是沈西辞!
许令嘉紧紧攥着注射笔,手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我来!”
沈西辞看了他一眼,伸手拔下盖子,命令:“大腿侧面,扎下去,快!”
在无数人的目光下,许令嘉眼一闭,隔着裤子的布料飞快扎进了钟岳的大腿外侧。
几分钟后,钟岳呼吸终于缓过来,变得正常,由从山下赶过来的医生接手,被力气大的副导演和几个灯光师合力抬下了山。
冷眼看着许令嘉跟着众人一起往山下走的背影,沈西辞有点脱力地坐到了石头上。
山风刚吹过来,还没感觉到凉意,他肩膀就被搭上了一件外套,盛绍延随之坐到旁边,提醒:“你出了汗,不要着凉了。”
被冷汗浸湿的衣料黏在后背,确实不太舒服,没跟盛绍延客气,沈西辞裹着外套,呢喃道:“……比我参加急诊急救实践技能考试还紧张,心脏都要从肋间隙蹦出来了。”
考试的时候,面前只是个大眼睛的塑料假人,可刚刚他面前是个会喘气的人,一个来不及,就会没命。
到这时,沈西辞才感觉心脏跳的胸口都有点痛了,他往旁边一歪,脑袋靠在盛绍延肩膀上:“让我缓缓,缓缓。”
盛绍延绷着背一动不动,稳稳让他靠着。
在脑子里复盘了一遍刚才的情况,沈西辞叹气:“要是没有那支肾上腺素注射笔,钟岳多半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盛绍延想说什么,但碍着在外面,只说了句:“很巧。”
是啊,很巧,沈西辞想,正好又是上一世没发生过的事。
但钟岳的助理刚刚哭着说,钟岳老师没有过敏的东西,吃什么都行,很显然,钟岳很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那种果汁过敏。
如果这是许令嘉的计划,那就算有人怀疑,最后也只会归结到巧合上面,而且,这个巧合还救了钟岳的命。
钟岳正当红,虽然不是顶流那种红,但粉丝基数和路人盘都非常庞大,剧组人多眼杂,万导跟着去了医院,副导拿着喇叭,让大家不要把消息往外传,但送钟岳去医院的车还没开出多远,“钟岳剧组病危抢救”的话题就以火箭般的速度窜上了热搜榜。
剧组里手机的提示音和震动声此起彼伏,连蓝小山手机上都有人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钟岳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副导演更是接电话接得没停过。
没过多久,钟岳的经纪人登上钟岳的号,说明了情况,钟岳是误食了某种果汁,引发了严重的过敏休克,但幸好同剧组的许令嘉带着肾上腺素注射笔,救了钟岳一命。
“——呜呜呜谢谢嘉嘉!要不是你,我们钟哥就真的出大事了!”
“——卧槽过敏休克真的太吓人了,幸好有嘉嘉!每一个小岳饼都万分感激!”
“——我看发出来的视频上,好像还有人在抢救钟老师?隔得太远,看不清到底是谁。”
“——什么意思?没有嘉嘉的救命药,抢救有什么用?我们嘉嘉真是福星!钟哥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这电影也拍不下去了吧?”
很快,#许令嘉救命药#也飞快出现在了热搜上。
剧组通知提前下班,蓝小山用力拍拍自己的嘴:“要你多话,要你多话,还真的提前收工了,够刺激吧!”
沈西辞最后看了看,见热搜上写的钟岳病情平稳,已经脱离危险,也长舒了一口气。
蓝小山边走边刷手机,跳过#过敏休克为什么会致死#之类的话题,大致翻了翻,不服气道:“沈哥,这风向,许令嘉请的水军和他那些粉丝显然是想把救钟老师的功劳全霸占了,可要不是沈哥你,许令嘉连往哪里扎针都不知道!”
他又气又担心,“沈哥,你要不也签个公司?不然再遇到这种情况,根本打不过那些公关公司的专业水军!”
沈西辞往停车的地方走:“签公司等这里拍完了再说吧,评论里说的其实没错,要是没有肾上腺素,除非我是神仙,不然也没办法把钟老师救回来,喉口水肿不能呼吸再加上低血压,真的很危急,不管怎么样,人没死就是最好的。”
摩托车穿行在密林里,夕阳半落,黄昏的光被繁茂的枝叶切碎,金黄的碎片像落在掌中的琥珀。
沈西辞没什么力气,懒洋洋地用额头抵着盛绍延的背,见夕阳的光落在盛绍延肩膀上,像片摇晃的金箔,盯着发了会儿呆,他算算时间:“今天二十九号,你伤口缝了有十四天了,趁着今天收工早,有时间,我把线给你拆了?”
盛绍延握着车把,没什么异议:“好。”
两人回到出租屋,天还没黑尽,三角梅在暮色中摇动花枝,沈西辞去卫生间仔细洗了手。
盛绍延站在客厅里,随手将外套扔到沙发上,手指放在黑色衬衣的纽扣处,一颗一颗解开,露出了冷白的皮肤和显眼的腹肌。
脚步声响起又停住,盛绍延抬眼,恰好看到沈西辞眼里显而易见的欣赏。
沈西辞确实很欣赏,这身材,这肌肉线条,这腹肌,谁看了不喜欢?
他恨不得一键转移到自己身上!
指挥盛绍延转过身,伤口已经愈合了,变成了一道深红色的痕迹,沈西辞戴好口罩,拿着医用尖头剪刀,仔细将缝合线剪断:“疼不疼?”
“不疼。”相比起拆线时轻微的痛感,沈西辞指腹贴在皮肤上冰凉的触感更让他在意。
盛绍延随便说着话转移注意力,“你以后想当医生吗?”
在山上处理钟岳的突发情况时,沈西辞冷静果决,气场极强,双眼寒星一般。
“一般吧。”
“那为什么会选择学医?”盛绍延想起沈西辞之前说过的,“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
“对啊,了解疾病的过程,知道治疗的方法。”沈西辞手指动作,语气轻松地笑道,“我报志愿的时候还有一个想法,如果在医院上班,我要是突然晕倒了,立刻就能得到最及时最专业的抢救,活命几率大大提高。”
“所以你才会每周去医院查一次血常规?”盛绍延又在门口看到了一张血常规报告,检查结果显示正常,出报告的时间是今天早晨。
剪断黑色缝线的手一顿,沈西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你看到了?差不多吧,我很担心自己会生病。”
前段时间,盛绍延话一直不多,虽然神情上没显出来,但沈西辞能感觉到,盛绍延更多的是在观察他,观察周围的环境,观察遇到的人,适应低矮的天花板和门框,人来人往的剧组和味道不怎么样的盒饭,看新闻,甚至还从楼下阿婆那里学会了几句当地的方言。
换成沈西辞自己,睁眼醒来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像盛绍延这样沉得住气,还努力去适应环境。
可能是确定没有危险,这两天盛绍延的话比以前多了很多,时不时地还会问些问题,但问题都非常谨慎,好好遵守着自己没失忆的人设。
“那你以后会当演员继续演戏吗?”
“会。”
“为什么?”
上一世,采访或者访谈节目里,也会遇到“为什么会选择做演员”这个问题,沈西辞通常都会回答,是因为喜欢表演,很好地诠释出一个角色会很有成就感。
面对盛绍延,如果是上一世知道抱错这件事,知道他养父母和许家的态度的那个盛绍延,他可能也会说是因为喜欢演戏,但面对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盛绍延,他第一次试图说真话。
“我会继续演戏,因为,我演的角色越多,演技越好,知名度越高,就会有更多人喜欢我。”
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几乎没有人喜欢他。
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前,养父除了漠视,就是非打即骂,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一种碍眼的错误。养母会给他一口饭一碗水,但很少会抱他、对他笑,更喜欢去跟墙上海报里的人说话。
他小时候很不解,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不够乖,不够努力,所以父母都不喜欢他,他甚至恨过海报上那个人,觉得他抢走了妈妈的注意力,又恨自己,恨自己抢不到父母的喜欢和关注。
后来,给他取名的算命先生摸着他的头,说他命里就六亲缘浅,不用强求,想要,可以去别处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无数次的坍塌和重建里,他不断重复,不断告诉自己:得不到的,那就不要了。
可人总是贪心的,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想要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想要有人喜欢。
上一世,《山脉线》上映后,卧底阿峥这个角色意外出圈,他看到微博上无数人在说他演得有多好,长得有多好看,有多喜欢他。
他几乎懵了两三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这就是被人喜欢的感觉啊。
原来,也会有这么多人喜欢他。
原来,他也是值得被喜欢的。
原来不是他的错。
“拆完了,你伤口愈合的很不错。”沈西辞摘下口罩,又挤了一泵消毒凝胶在手心,还没搓开,就看盛绍延站起来转过了身。
下颌与脖颈的线条清晰锋利,一颗扣子没扣的黑色衬衣和裸露的肤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腰线收紧,皮带搭在胯骨上方,皮带扣泛出金属的光泽。
这是要勾引谁?
沈西辞避开眼,没看见盛绍延动了动,抬起后又放了下去的手。
“沈西辞。”
沈西辞低着头,把剪刀镊子之类的工具收进盒子里,听盛绍延叫他:“嗯?”
“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盛绍延望着沈西辞眉眼精致的侧脸,“也会有很多很多人对你好的。”
手上的动作停下,沈西辞极力压下心底涌起的情绪,笑道:“我知道,你不就对我挺好——”
话音还没落,他就被盛绍延拉进了怀里,有力的手臂圈住了他。
沈西辞眼眸微睁。
很轻的拥抱。
盛绍延身上让人联想到月光和山林的昂贵香味已经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惯用的沐浴露的干净香气。
望着窗外的夜色,沈西辞忽地想到,从最开始就知道,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盛绍延就会恢复记忆。
可是,他怎么有点舍不得了。
第17章
叶眉天没亮就搭早班飞机飞到了崇市, 马不停蹄地赶到崇市最好的医院,去慰问住院观察的钟岳。
钟岳的经纪人送她出来,停在病房门口, 叶眉安慰道:“这次实在是太惊险了, 钟老师是业内有名的敬业, 但你也劝着点,千万别急着出院复工, 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辛苦你特意跑这一趟, ”钟岳的经纪人跟叶眉打过不少交道, 语气熟稔,感激道, “这次最应该感谢的就是嘉嘉, 医院里的专家都说, 幸好及时注射了肾上腺素, 否则到底什么情况真的不好说, ”
叶眉黑色长裙配珍珠项链,拎着一个经典款鸵鸟皮拼色包,笑道:“嘉嘉也是碰巧,他从小皮肤薄,被什么蚊子虫子咬了就容易过敏起疹子, 我和他妈妈怕他出什么事,进组前,乱七八糟各种药都给他备上了。”
她又关心地问,“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喝的是什么果汁助理说了吗?”
“那个助理做事一直仔细, 说保温杯里装的是她一大早榨的鲜橙汁,但医生看了之后, 确定喝的杨桃汁。钟岳以前从来没碰过杨桃,谁知道竟然过敏这么严重。”
叶眉皱眉:“片场人多又忙,有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不过那个助理确实大意了,入口的东西都这么不小心。”
许令嘉正在餐厅包厢里玩手机,门“嗒”的一声从外面被打开,他眼睛一亮:“干妈!”
叶眉把包随意扔开,靠到椅背上,手指揉了揉额角,疲惫道:“昨天晚上加班开会,今早天没亮就出门赶航班,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许令嘉立刻乖觉地去给叶眉按摩太阳穴,放低声音:“干妈辛苦啦,但这么重要的工作,也只有我干妈这么厉害的人才能做好!我让厨房做了一道燕窝羹,吃完至少胃里舒服一点。”
嘴角挂起笑,叶眉拍拍脖子和肩膀:“这里也按两下,搭飞机坐车,脖子都硬了。”又语气随意地问,“你怎么知道钟岳对杨桃过敏?还有别人知道吗?”
许令嘉按肩膀的手一滞,表情诧异:“干妈,我怎么可能知道钟岳对杨桃过敏,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听他否认,叶眉也不怎么在意,揭开燕窝盅的盖子,执着汤匙搅了搅:“我去看了,钟岳和他经纪人是实打实地感激你,他们多半会把那个助理开了,这事差不多也就结了。”
许令嘉轻轻呼了口气。
“你被虫子咬会过敏这件事我会跟你妈说一声的。”叶眉尝了两勺燕窝羹,温热的食物进到胃里,整个人都舒服了点,“你救了钟岳,已经是人尽皆知,要是钟岳没有什么表示,那不得被骂忘恩负义?他那圈子里的人脉资源,你提前想想有没有什么看得上的。”
许令嘉一听:“干妈,怎么说的我像是图他什么似的,我有干妈在,想要什么没有?”
叶眉捏捏许令嘉的脸:“从小到大,就你嘴甜还贴心!”
“那当然,你是我干妈嘛!”许令嘉弯下腰,“不过干妈,之前不是直播了到剧组探班吗?我有个想法,你看怎么样?”
万导还在回剧组的路上,但剧组每一秒烧的钱都不能白烧,临时改了通告单,主要的镜头都往后排,等万导回来拍,一些小配角的戏或者空镜之类的被提到了前面,让副导抓紧时间拍好。
沈西辞起了床,听完心脏搏动和呼吸音,都正常,左手摘下听诊器,右手把蓝小山发来的新通告单点开,仔细看了一遍,天都塌了,大声道:“阿绍,今天上午放假,早知道我就不起这么早了!”
这和上学时早起,结果发现今天是星期天有什么区别?
盛绍延把水煮蛋端到桌上,又往沈西辞的杯子里倒牛奶:“放假不好吗?来吃早饭了。”
想到看财经新闻时,偶尔扫到两眼的偶像剧画面,盛绍延尝试着问,“要不要我给你剥鸡蛋?”
“啊?我会剥啊,”沈西辞把鸡蛋敲碎,压着在桌面上碾了一圈,拿起来两下就把壳剥干净了,还顺手把盛绍延的也给剥了。
盛绍延:“……”
又回忆了一番,盛绍延提议:“午饭我来做?你想吃什么?”
沈西辞差点被蛋黄哽住,怎么回事,盛绍延去哪里受了刺激,怎么想不开要做午饭了?吃了盛绍延做的饭,可能别人会觉得他想不开吧?
不然怎么会吃饭吃着吃着就没命了呢?
沈西辞语气坚定:“不用,真的不用,家里没菜了,午饭我们还是让楼下餐馆的老板送上来吧!”说完又问,“你想出门吗?”
已经过了一个星期,盛家二叔派过来的人应该已经走了,如果盛绍延想出去吃,戴好口罩,应该没什么问题。
盛绍延摇头:“不用,就在家里吃吧。”
沈西辞占有欲很重这一点他一直都很清楚,所以不喜欢他出门见外人,就算带他去片场,也会要求他戴好帽子和口罩。
想起昨天那句“就会有更多人喜欢我”,以及再往前推,沈西辞手臂上幼时留下的疤痕,盛绍延现在慢慢明白,缺少关爱,又没有安全感,所以以前沈西辞才会轻易被失忆前的自己掌控,予取予求,一点都不知道拒绝。
但想要改变,这些都只能慢慢来。
下午,沈西辞的摩托车和万导的保姆车差不多前后脚到,急匆匆的往化妆间赶,走到半路,听见喧哗的人声,沈西辞回头,就看见许令嘉跟在钟岳旁边,和钟岳的经纪人一起往另一边的专用化妆间走,说说笑笑,神色亲近。
视线停在几人身后面生的助理身上,意识到以前那个助理应该是被换掉了,沈西辞没有再看。
“片场外围有人在对着那边拍照。”
听盛绍延这么说,沈西辞往周围张望,目之所及,密密麻麻全是树,人影都看不见一个,不由笑道:“你是鹰眼吗,这你都能看见?”
他伸手抓着盛绍延的胳膊往里走,以免他不小心入镜:“肯定是来拍钟岳老师回组的,热度正高,现场照片肯定能卖很多钱。”
盛绍延顺着沈西辞的力道没有反抗:“钟岳的助理换了。”
沈西辞惊讶:“你也发现了?”
盛绍延其实并不关心那个助理是否被换,谁都知道,这件事必须要有人负责,剧组、公司和经纪人都不想承担责任,谁愿意站出来面对粉丝的声讨和责骂?
把助理推出去,所有事都会平息下来,是助理不细心,不是剧组或者公司对钟岳不上心。
如果他是上位者,做决策的那个人,或许也会以最小的牺牲来平息舆论,这是最优决策。
但他很清楚,沈西辞会在意。
上一世拍戏的几年里,沈西辞见过太多类似的事,安静了一瞬:“钟岳老师不舒服,是她最先发现,才引起别人注意的,入职时,她还细心地问过钟岳老师有没有过敏的东西。可一出事,就被祭天了。”
并非同情心泛滥,只是有些可惜。
所有人都清楚,前面有一个包裹着鲜花美酒和名利浮华的魔盒,每个人都用尽各种办法,试图去拿到,去打开。在往前跑的途中,原则和底线不过是累赘和拦路石,自然会被首先抛弃掉。
化妆间里,化妆师还没来,沈西辞先去换上了土布白袍。
在镜子前坐好,沈西辞拿出剧本,刚想让盛绍延陪他对对词,一只手忽地从旁边伸过来,捏住了他的下巴。
随着力道稍稍仰起头,沈西辞奇怪:“阿绍,怎么了?”
面前的盛绍延弯下腰,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嘴唇怎么伤了?上面有血。”
沈西辞朝镜子瞥了一眼,才发现下唇靠近嘴角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咬破了皮,溢出了血珠。
下意识伸出舌尖,碰了碰破口,血珠转瞬就被舔没了。
他仔细感觉了一下,又指给盛绍延看:“这里,有个小破口,应该不会再流血了。”
盛绍延眼底浓郁,贴在下颌线上的拇指不由微移,碰上了沈西辞的唇线,“嗯”了一声:“小心一点,疼不疼?”
这时,门被推开,伴随着蓝小山的声音:“沈哥,化妆师她——”
里面的情景闯进眼睛,蓝小山立刻息声,闪身进来把门合拢,动动嘴唇,把话说完,“那个……化妆师她粉底用完了,去找她们组长领去了,马上就来。”
等沈西辞开始化妆,蓝小山看一眼跟前几天一样,有空就拿着手机点点按按的盛绍延,没话找话:“绍哥,你在看股票啊?”
盛绍延眼睛不离屏幕:“对。”
怎么表情这么淡然?难道是自己大惊小怪了?蓝小山还是恪尽职守地委婉提醒:“那个,下次要记得关门。”
盛绍延一心二用:“关门?”
蓝小山干脆说得更直白了一点:“沈哥嘴唇上那个伤口好明显,也不知道遮不遮得住。”
听他提到沈西辞,盛绍延抬起头,撞上蓝小山看他的眼神,很微妙。
蓝小山想,我可真是拿一份工资打两份工,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古装剧里,皇上早朝迟到后,去暗示女主扮演的嫔妃不懂事,不该缠着皇上,给皇上添乱的那个大内总管。
“沈哥还要拍戏,下次……你们稍微收敛一点比较好。”蓝小山用气声道,“你们亲得太激烈了。”
亲得,激烈?
盛绍延终于知道他误会了什么,沉默片刻,解释了一句:“那伤不是我的咬的。”
蓝小山点点头:“嗯嗯,下次注意点。”
第18章
三月最后一天, 早上下了一阵小雨,把山里每一片绿叶都洗得干净透亮。
沈西辞到时,雨已经停了, 蓝小山眉飞色舞地八卦道:“副导正跟导演邀功呢, 说是他拿着三炷香, 求不下雨,诚心把上天都感动了。”说着, 他亮出手机截图, “可明明就是天气预报显灵, 说十点小雨转晴,就真出太阳了!”
沈西辞做了个“嘘”的手势:“小点声, 要是被副导听见了, 小心他扣你盒饭。”
蓝小山立刻捂住嘴, 没想到一个不注意, 手里捏着的驱蚊喷雾就被抽走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盛绍延一声不吭地拿着驱蚊喷雾, 仔细往沈西辞身上喷了一圈。
又没抢到!
蓝小山郁卒地拍拍自己的脑门,怎么忘了这一遭,昨天就是这样,两次喷驱蚊喷雾,他都没喷成, 全被盛绍延抢了!还有吃饭时给沈西辞掰一次性筷子,擦毛刺,递矿泉水,他全没沾上边。
他自认当跟组助理的经验还挺丰富,但他没跟过这种黏黏糊糊的热恋小情侣, 这种情况下,活儿被抢了, 要抢回来吗?
见沈西辞正跟人打招呼,蓝小山思来想去,还是挪到盛绍延旁边,小声道:“哥,我领工资呢,这活儿还是我来吧?”
“不用,我来吧。”盛绍延望着那道背影,拉了拉黑色口罩,隐下半句没说——我也在沈西辞那里领钱。
蓝小山总有种自己助理之位不保的危机感,不太踏实,决定从别的方面体现一下自己的作用,他几步凑上去:“沈哥,才几天,你微博账号粉丝数就已经破六十万了,我这两天睡觉前,好几个视频平台来回切换,那组山神之子的照片和直播视频,好多二创和混剪,播放量都特别高!后面肯定还会继续涨的!”
盛绍延眼神一动——二创和混剪?
“沈哥,有没有经纪公司来找你?”蓝小山拍拍胸口,“我混迹剧组多年,哪个经纪公司对签约艺人苛不苛刻啊,合同良不良心啊,食堂好不好吃啊,我都知道一点!”
自从剧组的官博艾特了他之后,沈西辞后台确实收到了不少经纪公司的邀请,他空闲时间基本都花剧本上了,干脆把手机扔给盛绍延,让他帮忙回复。
没想到昨天晚上,盛绍延用他的笔记本电脑,直接给他出了一个二三十页的分析报告,内容包括从头部项目获取能力到商务资源的品牌合作层级,人设打造运营和危机公关水平到团队专业程度,现有艺人矩阵再到过去的法务纠纷史,以及这个公司的发展前景和管理水平、股权结构。
拿着这份专业到不能再专业的报告,沈西辞看了两页,只觉得他何德何能,能劳动盛合集团董事局副主席,帮他做决策支持!
“阿绍已经把有意向的经纪公司筛了一遍。”
没想到活儿又被抢了的蓝小山表情震惊,又好奇:“有不错的公司吗?”
“一家都不行。”
盛绍延接话:“基本都是妄图在这个时期签下你沈哥,赌他能火,还指望他一个人赚钱养全公司的人。”
“那确实不行!沈哥不能再当血包了!”蓝小山摇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他又想到一个好主意,“绍哥这么厉害,很适合当沈哥的经纪人啊!”
这样还不用担心沈哥太忙,两个人聚少离多,可以名正言顺地黏糊。
沈西辞赶紧否了这个提议:“阿绍不适合。”
就盛绍延那极为离谱的身价,他三百六十天天天拍戏拍几十年,都付不起这个钱,更别说离盛绍延恢复记忆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嗯。”盛绍延想,沈西辞在事业方面还是很理智的,办公室恋情确实会影响团队协作和凝聚力,沈西辞作为核心,公平性也会受到质疑,不利于他长远的发展。
两个星期下来,工作人员之间都已经混熟了。削着眉笔,化妆师问:“你们看到热搜没有?嘉嘉这两天不都在钟岳老师化妆间里化妆吗,他上午开直播的时候,钟老师不小心入镜,就顺便跟粉丝打了招呼。谁能想到,就前几天,嘉嘉去找钟老师指点台词,钟老师还闭门不见呢。”
蓝小山积极加入八卦:“我看见了!钟岳老师之前只发了张照片报平安,粉丝着急地不得了,这次直播露脸,好多粉丝都跑去许老师直播间里看钟岳老师,我刷微博的时候已经有三条热搜了!”
化妆师戴上口罩,声音小了一点:“那你看到‘许我钟情’没有?”
蓝小山茫然:“什么钟情?”
“许我钟情啊!许令嘉的许,钟岳的钟,我在弹幕里看见的,竟然这么快把CP名字都想好了!”化妆师顺口道,“不过组里有人说,许老师这是趁机捆绑钟岳老师吸血抬咖——”
话音一止,化妆师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正想赶紧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就听沈西辞开口:“那个人应该是钟岳老师的死忠粉,才会这么说吧?”
沈西辞能肯定这是许令嘉设计的。
如果他没记错,炒作男男CP应该是从明年开始,才会这部剧炒一下,那部电影也炒一下,能有热度那就是赚了,没热度也不亏。他隐约记得钟岳下一部电影宣传时,就炒了和男二的CP,热度非常高。
捆绑钟岳炒CP,如果《神都劫杀》可以二搭,那确实是一条捷径。
“对对对,所以她超气的,只希望正主独美。”化妆师顺着转移话题,“温老师真厉害,昨晚的颁奖典礼上拿了金叶奖的最佳女主角,我进来时,看见好几辆车停在旁边,正往我们这里搬吃的庆祝!”
到了拍摄场地,温雅歌已经做好妆造在等了,她夹着一支没点燃的薄荷烟,正和万山导演聊天,余光瞥见沈西辞过来,扬扬嘴角,笑容明艳,算是打过招呼。
沈西辞也笑了笑,无声地说了句“恭喜”。
大自然就是最好的光影大师,明日高悬,沈西辞扮演的哑巴少年脚步闲适地走在队伍最前面,穿行在山林中,树叶晃动的影子落在他的土布白袍上,如同最精致的水墨纹样。
停在一处崖壁前,山石夹缝间有清泉流下来,他俯身,笑着接了一捧,浇到脸上,泠泉洗白玉般。
温雅歌扮演的杜虞看见他将沿路采的一把野花放到山泉下浇水:“你院子摆的插陶罐里那些野花,也是你采的?你喜欢?”
哑巴少年点点头,又摇头。
杜虞对哑巴少年一直不放心,探究地观察他的表情:“那是谁喜欢?你妈妈?还是你妹妹?”
哑巴少年湿漉漉的手指在山壁上,几下画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人,笑着看杜虞。
杜虞没有再问。
继续往前走,哑巴少年抬手摘了一片叶子,眼中闪过迟疑,最后还是吹了两下,清亮的叶笛声在山林间荡出回响。
下一场。
林间枝叶繁茂,遮蔽天光,视野中光线昏暗,哑巴少年走在前面,这时,在他身后,年轻警察小林忽然大叫:“老大!有埋伏!”
尾音仓促,小林踩中陷阱,脚踝被粗绳套住往上一拉,倒吊着挂在了树上,而追缉组长张巡和杜虞还有卧底阿峥,都被一个升起的巨大粗网,缠裹在一处,动弹不得。
哑巴少年站在原地,背对着几人,眼底泛起几丝愧疚,他转过身,小林吊在半空中荡来晃去,大喊:“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小心旁边也有陷阱!”
哑巴少年没有动,只仰头望着小林,露出了一抹笑容,和那天朝阳初升,在粗树枝上朝他们笑时的笑容一样澄澈漂亮。
小林脸上的担忧慢慢褪下,变成了一种冷。
他难以置信:“是你?是你故意把我们引过来,你吹树叶——”他反应过来,“你吹树叶根本不是在学鸟叫,你是在跟犯罪组织的人通风报信,汇报位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哑巴少年望着小林,拿起树叶,又轻轻吹了两声。
小林表情恍然一瞬,重重咬紧牙帮。
被困在网中的杜虞问:“小林,他说的什么?”
“他说,”小林嗓音艰涩,压下伤心,狠狠闭了闭眼,大声道:“他说,我们果然是从外面来的傻子!”
“卡!”万导的声音传过来,“你们都站着别动,保持现在的状态,特写再来一次,特别是沈西辞,刚刚的微表情非常好,重来一遍!”
不久后,驻组宣传把拍的素材剪好,发到了剧组官博上。
半分钟的视频里,摄像机前,身着土布白袍的少年脸上湿漉漉的滴着水,对着镜头笑,怀里还抱着一束开得灿烂的野花。画面一转,他握着树枝,望着岩石壁上用湿痕拼凑成的小女孩的轮廓,怀念又哀伤。
极短的时间里,评论直接破千。
“——这破碎感太神了!呜呜呜他怎么了,他好伤心!感觉他下一秒就要碎掉了!我爱破碎美人,嘶~”
“——笑容太干净了吧!这个角色太美好了!他抱着花朝我笑,好好好,嫁给你嫁给你!”
“——谁懂,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太美了太美了,每次看到沈西辞,都是不一样的沈西辞,神性,妖冶,干净治愈,破碎,火速掏出我的剪辑软件!”
出租屋里,盛绍延打开蓝小山提到的哔站,搜了沈西辞的名字,大概看了看几个视频,就懂了“二创”和“混剪”是什么意思。
不过,除了一个叫“发呆的小羊”剪的《颜值暴击,娱乐圈还有救》,一个标题叫《被这张脸硬控三分钟》的视频勉强还算不错以外,别的都只称得上粗制滥造。
另外,还有几个百万关注的美妆博主,仿了沈西辞祭祀山神时画的那个妆。
技术如何盛绍延看不出来,但最后都没有沈西辞好看。
沈西辞向来不熬夜,很养生,这个时间已经睡了。窗棂上挂着的木雕小鸟被风动,盛绍延看了一遍如何剪视频的教程,自己动手开剪。
一剪就剪到了凌晨四点过。
窗外有墨色的树影,暖黄的路灯,漆黑的客厅里,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盛绍延放松地坐在旧沙发里,脸上不见半分疲色,包裹在黑色裤管中的长腿漫不经心地踩在地上,另一边屈起,搭在膝上的手指长而匀称,松松捏着一罐冰饮。
他专注地看着自己剪出来的视频画面。
双眼被屏幕的光点亮,映出深深的一抹蓝。
屏幕上,山林枝叶间晃动的光斑,像极了湖面上粼粼的水波,沈西辞站在其中,白的耀眼,眉目比怀中的野花更加粲然。
透明莹亮的水珠顺着他侧脸的线条往下滑,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水迹。
让人想抬手,将那滴水替他擦去。
目光不离屏幕,盛绍延拎起铝罐,喝了一口冰饮,气泡感在唇齿间漫开,喉结轻动咽下。
BGM的音乐声调得很低,循环了一遍又一遍,窗外偶尔有摩托车疾驰的引擎声,拉货的板车从楼下的窄路经过,盛绍延将铝罐捏合,扔进垃圾桶里。
“砰”的沉响从卧室传来。
盛绍延站在客厅,偏过头,看向那道关着的门。
几秒后,又一声响动。
走到门边,盛绍延站在黑暗中,没有贸然打开门,隔着门低声喊:“沈西辞?”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盛绍延退后一步,准备离开时,极致的寂静里,他听见低而浅的声音:“……阿绍。”
毫不迟疑地压下门把,卧室里没有开灯,只能借着未亮起的晨光,模糊看到家具陈设的边缘。
沈西辞没有说话,那声“阿绍”仿佛是他的幻听,但仔细侧耳,黑暗中,呼吸声却有种不正常的急促。
凭着记忆,盛绍延按开台灯,房间的一角被照亮,回过身,床上被子凌乱,鼓起一个侧躺的轮廓,细白的脚腕从被角伸出来,清瘦漂亮。
盛绍延站到床边,喊出名字:“沈西辞?”
“阿绍,”沈西辞的嗓音很哑,也很轻,他从侧卧换为平躺,掩着侧脸的手臂移开,被薄汗湿透的黑发黏在冷白的皮肤上,两颧透着薄红,像难耐春雨侵扰的杏花,唇色也比平时更深浓,敞开的领口处露出半截锁骨的痕迹。
他视线晃了晃,才定焦在床边人的脸上,“我发烧了。”
“我去帮你拿药?”换药时盛绍延看见过,盒子里除了镊子纱布之类的工具外,感冒药退烧药胃药都很齐全。
“等一下。”沈西辞烧得昏昏沉沉,眼前起雾,他喉咙很干,半闭着眼,“我背上不舒服,你帮我看看我背上有没有伤。”
看看背上有没有伤?
这个要求更像是烧得发晕了才会说出来的话,有些奇怪,但盛绍延沉默片刻,回答:“好。”
沈西辞穿着一件深蓝色丝质睡衣,趴着,脸陷在枕头里,散乱的发间,露出的耳垂上缀着一点银光。
盛绍延抓着衣角,只觉得布料很滑,随着衣服往上拉,沈西辞整个后背都露了出来。
细腻光洁的皮肤仿佛覆着月辉,上面薄薄一层细汗,体型清瘦,肩胛骨凸起的弧度像玉塑一般,随着沈西辞快而重的呼吸起伏。
把衣服拉下来,“没有受伤,可能是出了汗觉得难受,我去给你拿衣服?”
好一会儿,沈西辞低而哑的声音才从枕头边传来,似乎放了心:“嗯,好。”
直起身,盛绍延想起在化妆间,他去看沈西辞唇上的伤口时,对他钳住下巴的动作,沈西辞毫无躲避,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如同守着的宝藏被冒犯,对失忆前的自己,盛绍延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悦。
第19章
从衣柜找了一件干净睡衣给沈西辞换上, 浑身发烫的人又软绵绵地躺回了被窝里。
床边,盛绍延手悬在半空,最后还是依照心里的想法, 轻轻将汗湿的头发拨开, 露出光洁的额头, 探了探温度,低声问:“沈西辞, 你现在很烫, 吃哪种药, 我去给你拿。”
侧躺着的人却没有回答,眼睛闭着, 忽地伸手抓住他的右手腕往下拉, 塞进了自己的脸与枕头之间, 舒服地呼了口气。
掌心上贴着的脸颊热烫、湿润又滑腻, 盛绍延手指一动不动, 半晌后,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沈西辞像是才听见他在说话一般,哑着嗓子道:“天亮了我就去医院,做完检查再吃药。”
盛绍延不知道别人生病后流程是不是也是这样,但想到沈西辞比他专业, 没有再催。
卧室里仅有的一把椅子在书桌旁边,盛绍延看两眼就没有再看,在不移动手腕的情况下,坐到了床边。
空气中都是沈西辞的气息,很干净的味道, 台灯的亮度调得很暗,不大的卧室, 一切都陷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无意识地数着沈西辞的呼吸,一边在心里想着,剪辑好的视频已经上传了,明天上午没有沈西辞的戏,下午有一场,不知道沈西辞会不会请假。
又漫无目的地想到,半个月后,沈西辞的戏杀青,到时就会离开这里,沈西辞已经休学,那他们需要在宁城租一个房子,他股票的收益即便还完债,也完全能够负担起这部分开销,可以租一个大一点的。
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在宁城应该有房产,且不止一套,或许是以前炒股赚了钱后,买过房子,但亏了之后,房产肯定会被拿去抵债。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但盛绍延心里很平静,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忧或者惧怕的,无论是创业还是其他,他都游刃有余。
所以失忆之前,他可能不仅是股市失败,还遇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所以才堕落到无所事事吃软饭?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雨声逐渐变大,仿佛将整个房子包围,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热烫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落在他掌根的皮肤上,盛绍延低眼,看着躺在他掌心里的人,皮肤洇红,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阿绍”,疑问的语气,声音又低又哑,像梦呓。
盛绍延靠着床头,一条腿随意屈起,锋利的轮廓隐在暗影中,声音不轻不重:“嗯。”
连昏睡,都要确定他在不在。
见身旁的人没了声响,又睡沉过去,盛绍延推翻了自己的部分安排。
沈西辞很明显没有安全感,占有欲又很强,现在看来,还很黏人。
如果他在宁城创业,沈西辞在外面拍戏,长时间见不到面,沈西辞不一定能接受。所以,还是要再想想远程监控新公司运营的可行性,或者,先保持现在的状态,消除了沈西辞因为失忆前的他造成的不安后,再做别的。
第二天,刚到八点,摩托车就停在了医院门口。
盛绍延扶着沈西辞的手臂,即便隔着一层衣料,都能感受到热度。
见对方望着自己的脸,似乎要说什么,盛绍延提前打断他:“我知道,我会把口罩戴好的。”
沈西辞烧得晕晕乎乎,只念着盛绍延绝对不能被他二叔的人发现,见他已经戴好帽子口罩,实在没力气说话,只点了点头。
戴着口罩坐到诊室里,沈西辞主动要求:“医生,我想顺便做个体检,除了血常规和CRP、PCT以外,我还想做肝功肾功,全身超声检查,胸部CT平扫,腹部增强CT,关节X片,反正能开的都开给我吧。”
陪在旁边的盛绍延眸光看向沈西辞。
医生被逗笑了,一边敲键盘一边打趣:“哟,同行啊?这么熟练?”
沈西辞无意识地偏了偏头,嗓子干得难受,笑着承认:“嗯,我学医的,每次看教材,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生这些病了,有点生病焦虑。”
把一大叠检查单递过去,医生了然:“都懂都懂,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这毛病,体检这习惯挺好的,把疾病扼杀在萌芽阶段!”
这个医院人不多,但缴费,去不同的检查室,排队,检查,等结果,依然花去了不少时间。
接近中午,退烧药已经起效,体温降下去了不少,沈西辞坐在蓝色的塑料椅上,一张接着一张地看检查结果,直到确定所有项目都没有大的异常。
“你以前骨折过?”
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出现在眼前,沈西辞握着瓶身接下,喝了两口,顺着盛绍延的视线看向X片:“对,以前手臂和小腿骨折过,都已经长好了。”
盛绍延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手指拎在易拉罐边缘,食指轻轻一动,“呲”的一声,淡淡的白气冒出来,他又问:“后背受过伤吗?”
沈西辞摇头:“没有。”
“凌晨发烧的时候,为什么觉得自己后背有伤?”
避开盛绍延的眼睛,沈西辞语气自然地解释:“可能是烧迷糊了吧,想到你之前背上受伤后,也有一点发烧,我就想着,我背上会不会也有伤。”
看了沈西辞一会儿,盛绍延没说什么,单手插在口袋里,长腿随意屈伸,喝了一口冷饮,忽然换了个问题:“你右耳怎么了?”
沈西辞眼神微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沉默一瞬,又无奈:“你还真是鹰眼啊,这都能发现?”他简单解释,“小时候得中耳炎,没有及时治疗,好了之后有点后遗症,每次发烧的时候,听力就会下降一点,不是什么大事。”
他回忆了一下,“我听你说话时,头往右边偏的动作很明显吗?”
明明以前都没人发现过。
“不明显,只是跟平时有点不一样。”不知道怎么的,心口的位置像是堵着点什么,盛绍延唇线绷紧,烦躁感又冒了出来,他咽下冰凉的饮料,但冷感并没能让他的躁怒减轻,反而愈演愈烈。
他不知道自己这股情绪的由来,是沈西辞说起时的风轻云淡,自己以前的不关心,还是,是因为什么才没能及时治疗,以至于留下了后遗症?
喝空的饮料罐被用力捏瘪。
虽然生病,但只要不是病的起不来床,就不可能请假,剧组的安排改起来非常麻烦,涉及的各部门的协调。
随便吃了点东西,沈西辞直接带盛绍延去了剧组。
片场外围,温雅歌手里捏着剧本,正站在树荫下,踱着步,一边抽烟一边背台词。
许令嘉看见,走过去,笑弯了眼睛:“我刚还在和钟哥说,热搜第一就是雅姐的红毯照,气场超强,特别漂亮,那些媒体的镜头都舍不得从雅姐身上移开。”
听见这句,温雅歌在薄烟里抬头:“我漂亮我自己知道,不用你专门过来告诉我。”
她正背词,觉得杵面前的许令嘉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语气也不怎么友好:“雅姐?还是叫温老师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圈里的名声,叫这么亲密,要是被外面那些记者听见了,出了什么报道可不太好。”
许令嘉这两天顺风顺水,心情正好,听温雅歌这么说,语气亲近道:“就算被听见了也没什么,我才不在意。”
温雅歌一笑:“可是我在意啊,”她将许令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声音愈加温柔,“我眼光可是很高的,弟弟。”
走出两步,许令嘉脸上的笑立时沉了下去,这个女人,竟然还嘲讽他?以为拿了金叶奖的最佳女主就多了不起?呵,职业生涯都到头了。
等许令嘉走远,温雅歌状态被打断,干脆把经过的沈西辞叫住,皱眉:“怎么脸色不太好?”
沈西辞打起精神:“凌晨发烧了,吃了药已经退了。”
“感冒?”
“应该不是,”沈西辞本来就白,被阳光一照,更是像脆弱的瓷器一般,“去医院检查了,没什么事,可能就是太累了,免疫力降低。”
“演员这行,压力确实大,尽量注意休息。”温雅歌穿一件白色真丝长裙,裹着大大的披肩,“看颁奖典礼了吗?”
沈西辞嘴角露出浅浅的酒窝:“看了剪辑,温老师领奖时戴的珠宝太闪眼睛了。”
一下就戳到了温雅歌得意的地方:“一个多亿的项链,能不闪吗?”她跟着沈西辞往化妆间的方向走,“那些新人一个个的都发通稿,说什么借到了某某品牌的高珠,裙子又是哪家的,还有粉丝来我这里舞,说要是借不到珠宝,可以穿高领礼服裙走红毯,笑死,年纪轻轻,想踩我上位?”
沈西辞故意回忆一番:“真的还有谁戴了高级珠宝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温雅歌很满意:“挺会说话,下次可以多说点。”
看沈西辞进了化妆间,温雅歌叫住落后几步的盛绍延:“口罩帅哥,来说两句?”
盛绍延转身:“什么事?”
“行了,把你的气势收一收,又不是要你演霸道总裁。”温雅歌拢了拢华丽的大披肩,“知道你们感情好,不是想拆散你们,我也要给你道个歉,找你搭话那次,不该以己度人,以为你是和当年犯傻的我一样。”
盛绍延这才走过去。
周围没人,温雅歌熄了燃完的烟:“演员这行,拍戏时压力大,沈西辞演技又好,反复进入角色又抽出来,很耗心力。他年纪小,不知道拒绝,你就多顾着他一点,别做那么狠,都把人做发烧了。”
盛绍延:“我做什么?”
温雅歌见他一脸坦然,惊讶:“你不会想说你们还是柏拉图恋爱,就拉拉手吧?你有毛病还是他有毛病?”
事实上,他们虽然住在一起,但一直分开睡。
盛绍延想过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失忆前的自己和沈西辞进展到了哪一步,但显然,两个人的关系中,他是主导和掌控的那一方,如果失忆前的他只是利用沈西辞,花沈西辞的钱,而没有多少感情,那他只会给点甜头,比如拥抱,不会有更深入的接触。
“饮食男女,人之天性,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承认的。”温雅歌转身准备走,走之前回头道,“沈西辞长这么好看,你不心疼,我来心疼?”
果然,盛绍延眸色一深,戒备道:“不劳费心。”
还真是一戳一个准,温雅歌翘翘唇角:“那就把人看好。”
沈西辞的戏不多,盛绍延隔着一段距离,越过各种机器和工作人员,望着穿土布白袍的人站在镜头下,演绎着另一个人的喜乐。
看着他笑着跟工作人员说辛苦,去监视器后面看拍摄效果,主动跟导演提出哪里有不足,商量怎么演。
看着他卸了妆,微湿的发尖,摘下耳坠后微红的耳垂。
看着摩托车的后视镜里,他没什么力气地趴在自己背上,安静又疲倦,像淋了雨的蝴蝶,美丽脆弱。
强打着精神,在楼下的餐馆吃了一碗粥,一回到家,沈西辞又躺到床上,昏昏欲睡,感觉有人给他盖好了被子,闭着眼,轻轻说了句“谢谢阿绍”。
盛绍延坐在床边,又摸了摸沈西辞的额头,想起在片场时,温雅歌裹着披肩,站到他旁边提醒的那句话。
“才见你的时候,我还说呢,沈西辞盯你盯得很紧。没想到,是我看走眼了,你才是盯得紧那个,你看沈西辞那眼神,遮一遮吧。”
第20章
午饭是楼下餐馆的老板送上来的, 炖汤,一盘炒野菜,一份凉菜, 还有一盘不知名的香料叶子炒肉, 闻起来很清爽。
已经过了两天, 沈西辞精神恢复了不少,不过依然没什么胃口, 用筷子戳戳米饭, 他试探性地问坐在对面的人:“阿绍, 我能不能不吃饭?”
盛绍延:“不行。”
“好吧。”
沈西辞在心里腹诽,三年前的盛绍延和三年后的盛绍延有什么区别?都失忆了, 竟然还会监督他吃饭, 让他又有了种上一世在剧组拍戏实在太忙, 没来得及吃饭, 接到盛绍延打来的电话时的心虚感。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沈西辞精神一振,看了眼:“小山打来的?”为了强调自己不是为了逃避吃饭才接电话,他特意道,“肯定是工作上的事。”
他干脆按了免提。
蓝小山每天都精力旺盛,声音在听筒里依然洪亮:“沈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有个哔站大佬up主剪的你的混剪cut, 推到我首页了!播放量那是几千几万地往上涨,太强了!”
沈西辞好奇:“大佬up主?”
“对啊,叫东遇,是新注册的号,但剪刀手技术无比纯熟高级, 应该是大佬披马甲!”蓝小山以一种看穿一切的语气道,“这个名字, 西辞东遇,啧啧啧,一看就是沈哥你的死忠粉!”
坐在对面的盛绍延夹菜的手一滞,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筷子。
“东遇?”沈西辞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确实跟我的名字对仗工整。”
“就是就是,不愧是大佬,取名字都这么会!这个视频已经力压‘发呆的小羊’,成为放饭第一大厨,好多粉丝在评论区嗷嗷敲碗,饿饿饭饭。”蓝小山积极安利,“沈哥,我发你,你看看怎么样?”
沈西辞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吃饭了,他很积极地把手机放到中间,点开视频,视频不长,但剪辑手法和音乐踩点水平非常高,结尾的弹幕上,很多人都在刷“开头见”。
盛绍延扫了眼密密麻麻的弹幕:“你觉得怎么样?”
“特别好,就是感觉这个大佬剪出来的我,比我本人还好看。”
盛绍延不赞同:“你本人更好看。”
他自己剪的自己知道,再怎么调色,也没有眼前的人更生动鲜明。
舀了一碗汤放到沈西辞面前,“上午你睡觉的时候,嘉瑞传媒的人联系你,想和你谈谈签经纪约的事。”
沈西辞惊讶片刻,转念想到:“想签我的,是不是那个叫崔云维的人?”
“嗯,叶眉力捧许令嘉,因为过敏休克的事,许令嘉绑上了钟岳炒CP,热度提升非常快。”
“所以崔云维就急了?”沈西辞拿筷子夹了一粒米饭放嘴里,假装吃得很认真,边吃边思考,“所以他想签下我,和叶眉打擂台?”
“他应该是认为你有火的潜质,你又是和许令嘉在同一个剧组,只要运作得当,你超过许令嘉,他理所当然能压叶眉一头。”
沈西辞又吃了两粒米饭:“不签。”
“好。”盛绍延没有追问,主要是他不太看得上嘉瑞这个公司,见沈西辞筷子上又夹了两粒米,他把香料叶炒肉推过去,“但饭要多吃一点,五分钟,你只吃了七粒饭。”
沈西辞:“……”
可恶,竟然还数了!!
摩托车开进山里,沈西辞吹了会儿树叶,又拐弯抹角地开口:“演员不能吃太多,吃了会胖。”
盛绍延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你不胖,我看过。”
虽然只看了上半身,但沈西辞腰身薄,体态非常好,筋骨匀称,薄薄的肌肉覆着的每一寸线条都称得上精致,像雕刻大师细细打磨过。
沈西辞一生病就不想吃东西,从小到大都是。以前没人管他,前世盛绍延管了两年,可到现在,他依然对这样的关心应对的不太熟练。
他学不会把握那个度。
不想听话,又怕忤逆太过,盛绍延失望嫌烦后,真的就不管他了。
干脆闭嘴不说话,沈西辞故意用树叶连吹几个噪音,没想到盛绍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跟没听见似的。
到了片场,沈西辞注意到停车的区域里:“好像多了几辆没见过的车,可通告单上没说今天有新的演员进组啊。”
“可能是送东西的。”盛绍延对剧组这些门门道道已经很熟了,“那边那辆车是送下午茶和甜点的,以前来过,旁边那两辆应该也差不多。”
越往里走,越能看见各种点心桌、零食桌和咖啡奶茶已经摆好了,因为山里蚊虫多,所有的食物都用透明的盖子盖着,甚至还有烧烤、沙拉、果切和银耳羹之类的食物,非常齐全。
山里和市区不能比,要把这么多吃的打包送过来非常麻烦,沈西辞刚想跟盛绍延感慨,是谁这么大手笔,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身影。
脚步就这么停在了原处。
沈西辞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被换了孩子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啊,烦死了,就不能让我消停消停?诈捐的事好不容易才没人提了!现在又被挖了出来!”
“要不是那些小报记者抓着我诈捐的事不放,我怎么可能非要挺着一个大肚子,跑去贫困地区做慈善?安排的专业产房和产科大夫没用上,只能在一个破烂瓦房里生孩子,村里一个医生都没有,只有大字不识一个的接生婆,我当时都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怎么没人心疼一下我?”
“我太虚弱了,睡得沉,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进来把孩子换走的,你要怪,就怪那个叫卓素丽的贱人!”
耳边听见的声音和记忆中的那道声线逐渐重叠。
“嘉嘉年纪小,不懂事,第一次进组拍戏,多谢你们照顾他,要是他有什么没做好的,尽管骂。”
程凝雨正带着许令嘉跟钟岳他们说话。
许令嘉不满地抗议:“妈,什么叫我不懂事?我很懂事的好吧?”
程凝雨睨他一眼:“大人说话,你闭嘴。”
她这些年养尊处优,穿一身简单的奢牌成衣套装,烫成大波浪的栗色长卷发披在身后,皮肤白皙,几乎看不出什么皱纹,精致又贵气。
沈西辞看着,眼前忽然就出现上一世,他第一次见到程凝雨时,别墅大门打开,许令嘉拉着行李箱从里面冲出来,程凝雨在后面边哭边追。
许原晋车都没来得及停稳,就打开车门冲了过去。
别墅门口围满了记者,长枪短炮间,程凝雨、许原晋和许令嘉抱在一起,三个人一起痛哭。
程凝雨哭花了妆,表情脆弱,声音满是哭腔:“嘉嘉就是妈妈的孩子,不管怎么样,妈妈都爱嘉嘉……你小时候晚上一个人睡害怕,抱着枕头来找妈妈,问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妈妈就说,妈妈永远都不会不要嘉嘉……嘉嘉,我们三个永远都是一家人……”
隔着车窗,沈西辞想起他小时候,半夜听见门口有动静,就会尽量放轻呼吸,降低存在感,他的养父吴立成十赌九输,输了就会去酗酒,醉醺醺地回来,然后打人发泄。
那时,养母卓素丽抱着浑身是伤的他,以为他睡着了,又哭又笑地自言自语,“走了好,幸好走了,走了才有好日子,走了就不用挨饿挨打了。”
他一直不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在热搜上,卓素丽因为许令嘉想拿钱了事,让她别再找过来,情绪崩溃之下,对着狗仔的镜头哭诉,说她不想要钱,她可以跟在许令嘉身边当保姆,她会做饭,会缝衣服,只要能跟许令嘉一起生活,她做什么都愿意,她真的很爱许令嘉。
沈西辞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得知真相后,他根本没想过要认回所谓的亲生父母,是许原晋堵在他出租屋的门口,要接他走,沈西辞拒绝后,许原晋却说,现在新闻热度这么高,必须要给一个交代才行,让沈西辞一起去商量。
后来,车停下,许原晋冲下车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完全没有想起坐在车里的沈西辞。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的照片又上了热搜,粉丝都说许令嘉是受害者,生活了二十年的家突然就不是自己家了,爸妈也不是自己的亲爸妈,#心疼许令嘉#被顶上热搜前三。
“你就是沈西辞吧?嘉嘉跟我提起过你。”程凝雨出道时就被称为情歌天后,声线独特,非常有辨识度,她望着站在几步外的沈西辞,语气和蔼,“那边有很多吃的,可以尝尝有没有喜欢的。”
沈西辞站在原地没动,几秒后,他露出笑容,客气道:“好,谢谢程老师。”
程凝雨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这个新人看着有点面善,长相也很符合她的审美:“好久没听见这么正式的称呼了,你是嘉嘉的同事,就叫凝雨姐吧。”
许令嘉发现程凝雨目光落在沈西辞身上,故意在一旁不满道:“妈,他叫你姐,那我不是矮他一辈了?”
“我们各论各的不就好了?”
程凝雨伸手去揉许令嘉的头发,许令嘉赶紧往边上躲:“妈!我才弄好的头发!你住手别乱动!”
沈西辞看着这一幕,上一世他被许原晋带进许家别墅里时,程凝雨也是这样摸着许令嘉的头发安慰。
一旁,叶眉和嘉瑞传媒的公关团队一直都在商量,怎么把这件事的利益最大化,热度怎么样才能最高,前提是,许令嘉的形象一定不能有任何污点。
许原晋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警告他什么话都不要往外说,如果他配合,这张卡里的五十万就是他的。
沈西辞说不要。
许原晋有点不耐烦:“是你让卓素丽来找嘉嘉的吧?你知道嘉嘉进了万山导演的剧组,所以才去参加海选试镜,玩这一出,不就是想把热度炒到最大吗?”
沈西辞觉得很荒谬:“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是在热搜上看到我妈,才知道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在此之前,我已经很久都联系不上她了。”
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许原晋和程凝雨认为是他联系的狗仔记者曝光这件事。
许令嘉的粉丝认为,卓素丽是罪魁祸首,沈西辞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穷了二十年,肯定是嫉妒许令嘉的生活,才出来膈应人,想抢走许令嘉的一切,许令嘉太善良,被欺负了都不知道,怎么斗得过沈西辞?
自那以后,沈西辞再没有去过许家。
没有动程凝雨送到剧组来的那些吃的,沈西辞跟往常一样,去化妆间做好妆造,然后去拍摄现场等着。片场正在拍钟岳他们的戏份,他坐在小马扎上,一边看,一边和盛绍延对剧本。
台词念完,盛绍延忽然问:“那个人是谁?”
“谁?”沈西辞回过神,“你说程凝雨?二十几年前国内顶尖的女歌手,许令嘉的妈妈。”
程凝雨在二十几年前红遍大江南北,后来因为负面新闻,沉寂了下去,但一档亲子节目,又将许家三个人拉回到公众视野里。
这之后,通过叶眉的策划运作,许家一直都是娱乐圈里的模范家庭,吸了很多粉丝,综艺和代言更是接到手软。
他们已经是一个包装完美的品牌,一个利益共同体,卓素丽曝光的调换婴儿这件事,对许家是一个重击,又是一个机遇。
他们选择打压沈西辞,捧起许令嘉。
借着话题的热度,面向镜头,他们说着三个人各自的痛苦,表达着尽管许令嘉不是亲生,他们的感情依然无法割舍。
虐粉固粉的手段,虽然老套,但效果非常好。
“阿绍,到我了,我先去拍戏。”对上盛绍延关切的视线,沈西辞安抚地笑了笑:“我没事,真的。”
至少在前世,这些事都已经过了五年,时间就像暴雨,会模糊掉一切,即使是石碑上的刻纹,也会被苔藓覆盖。
“我信错你了……”年轻警察小林衣服上全是枯叶和湿泥,很是狼狈,他别过手背擦了擦脸,“老大他们都找不到了,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被犯罪组织的人带走了?”
哑巴少年静静站在他面前,垂在身侧的手捏着一片树叶,手动了动,还是没能抬起来。
“我不该信你的,是我的错,我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你……”话里带上哭腔,小林猛地将哭意咽下去,见哑巴少年全然无动于衷,他突然发狠,抓着衣领猛地将人拉近,牙帮咬出绷紧的肌肉,哭腔却更重了,“你说,你说啊!你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哑巴少年没有任何反抗,他任由小林抓着,眸光如水潭般,再不像之前那样生动。
小林喘着气,死死盯着哑巴少年,手指一根根松开,逐渐变成哀求:“你说啊,你告诉我,你不是坏人,你是有苦衷……你说啊……”
小林转身离开,丛林间天光昏暗,哑巴少年站在苍枯的古树下,土布白袍黯淡。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哑巴少年的目光落在树根旁从腐叶层中钻出来的一朵野花上,他脸色平静,不见半分情绪,像之前那样弯下腰,折下那朵金灿灿的野花。
唯独站起身时,却有一滴眼泪,毫无预兆的从他眼底滚落出来。
一旁,程凝雨站在万山导演旁边,看着镜头下的两个人,夸赞:“还是万导会调教演员,年轻警察情绪激烈,又很有层次,演技非常厉害啊!那个叫沈西辞的新人哭的时候,让人也跟着一起揪心。”
她心里疑惑,这个哑巴角色的造型不是挺好看的吗,嘉嘉怎么非要跟他换角色?
万山导演望着监视器里的影像:“嗯,沈西辞这个演员非常有灵气,就像刚才哭的时候,有种寂静无声的感染力。他跟钟岳温雅歌他们同框飙戏,是半点不弱,完全看不出来是个新人,有天赋又努力,把角色吃得很透。”
听出万导话里的欣赏和夸赞,程凝雨笑道:“真让人羡慕啊,这就是传说中隔壁家的孩子吧,当父母的不知道省了多少心,不像嘉嘉,这么大了,我和他爸还有他干妈,还天天操碎了心。”
万导:“儿女都是来讨债的,我那个不也一样,今天想去学拍电影,明天又想当服装设计师,干什么都像玩儿似的。”
等到剧组收工时,#程凝雨剧组探班#已经上了热搜,话题下,程凝雨发的那张和许令嘉的自拍,还有拍的片场那些零食饮料,都被营销号发了又发。
人为的喧嚣声褪去后,鸟鸣声和风声更加明显,摩托车上,沈西辞没头没尾地说起:“我应该没告诉过你,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跟教授请好假,买了很多东西,四季的衣服,年货,首饰,然后回家,准备和我妈一起过年。”
盛绍延停下摩托车,回头看沈西辞:“然后呢?”
呼吸着沾染了夜晚凉意的空气,沈西辞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我家在很偏僻的山里,我就记得我走了很远的路,到家一看,房子被推倒了,家里所有东西都被卖了,我妈也不见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爸呢?”
“死了,他酗酒,在镇上半夜喝醉了,摔倒时,脸砸到了一个很浅的水坑里,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盛绍延沉默了一会儿,问:“看见那个叫程凝雨的人,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所以心情不好?”
沈西辞垂下眼睫,“嗯”了一声。
村长告诉他,他上大学这三年,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赌了的吴立成回来过几次,他打给卓素丽的钱,卓素丽全都给了吴立成。
卓素丽其实身体一直挺好的,但怕沈西辞不给钱,就总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要买药,让沈西辞打钱。
这一次,吴立成欠了几十万赌债,实在还不上,就想跑了赖账,跑到镇上还没忘去买酒。
吴立成一死,卓素丽的天都塌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村里人说你儿子那么有出息,去投奔儿子吧。
卓素丽连夜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天刚亮就准备走,村长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她要去找她儿子,她儿子有钱,她儿子不会不管她的。
站在房子的废墟前,村长奇怪地问,你妈没来找你吗?
月亮挂在夜空,摩托车停在密林里,只需要仰起头,就能看到在枝叶间变换的月色,如练的月光被繁茂的枝叶切碎,投下细小的银河。
盛绍延摸了摸沈西辞的头发,嗓音温柔,认真地问:“你心情不好,我可以做点什么,能让你心情重新好起来?”
可能是周围太静,也可能是风太轻,沈西辞心底某一条干涸的裂缝间,就这么冒出了几丝酸涩。
虽然知道,过不了多久,盛绍延就会恢复记忆离开,这一世,他们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
但沈西辞还是忍不住说出了愿望:“阿绍,如果可以,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吧。”
月光被枝叶遮蔽,盛绍延只能看到沈西辞模糊的轮廓,他听见自己说:“好,我跟你一起过年。”
握着车把,加速的车轮卷起落叶的残片,于夜色中,冲出延绵的森林。
星垂四野,响彻山林的轰鸣声中,盛绍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失忆之后,他再一次喜欢上了沈西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