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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哑巴少年的戏份已经拍了大半, 沈西辞排戏排得没那么密集了,一连三天都不用去剧组打卡。

    奢侈地花一整天时间研究剧本,和工具人盛绍延对戏, 第二天, 沈西辞上午直接堕落地睡到中午, 下午进行了包括但不限于跟盛绍延一起看财经新闻,给阳台上的三角梅浇水, 望着远处的山脉发呆, 整理房间, 看盛绍延炒股,还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点也不好笑的搞笑节目。

    这让他有种习惯了每天上九节课、加两节晚自习的节奏后, 突然放假的无所适从感, 俗称, 不知道该干什么。

    窄街两旁小楼林立, 水果摊撑开的篷布下, 挂着的钨丝灯泡被风吹的摇来晃去,光影也随之摇摆。

    站在摊前的人穿一件黑色衬衣,弯下腰时,收束的腰身肌理线条明显,裤子上的金属拉链反射出一点光亮, 他拿起一串不知道名字的果子,装进透明的塑料袋里,周围稀疏的霓虹让这个画面有种潮湿的质感。

    阿婆正在看你爱我我不爱你的偶像剧,顺手抓了一把干果塞进塑料袋里,眼角的皱纹泛出笑意:“靓仔, 今天阿弟没跟你一起来啊?”

    阿婆的方言说的囫囵,但盛绍延已经能听懂个七七八八:“他工作累了, 在家休息。”

    看了看脱漆的电子称上显示的数字,盛绍延付钱时悄悄多给了一点。

    听见说是在休息,阿婆立刻笑盈盈地夸奖:“阿弟也是好福气啊,找的契兄长得靓仔,又会照顾人!”

    好福气吗?以前,他对沈西辞一点也不好。

    盛绍延又回忆起沈西辞在摩托车上说的那些话,父亲酗酒家暴,母亲听起来对他也毫不上心,全凭着自己从山里考出来,没想到又遇上自己这种不值得托付感情的人。

    失忆前的自己对沈西辞,想来是有一点感情的,否则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但跟能拿到手的利益相比,这点感情就跟细灰一样,不用等风吹,就散了。

    提着一袋水果走了几步,盛绍延停下,问:“阿婆,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适合散散心的?他这两天心情不太好。”

    阿婆立刻就对偶像剧没了兴趣:“适合散心?”她兴致勃勃地推荐,“你们外地人不清楚,马上三月三,是岭族的崖歌节,就相当于你们年轻人喜欢过的那个什么情人节!”

    盛绍延眉间一动:“情人节?”

    “对,县外东南那条河边,山下面不是有个岭族人的大寨子吗?最近好多活动的,抛绣球啊,送花啊,有情人还会在歌会上对歌,眉目传情,最适合你们这样的年轻小情侣去凑热闹!”

    打开出租屋的门,从阳台吹进来的对流风扑面,见沈西辞正坐在窗边的木椅上看剧本,盛绍延问他:“明天要不要出去玩儿?楼下阿婆说,这边的少数民族寨子在庆祝节日,可以去看看。”

    见沈西辞回过头,有点惊讶的模样,盛绍延补了一句:“以前都没有怎么一起出去玩儿过。”

    约会的次数不用想都知道很少,甚至很大可能接近于零。

    “明天吗?好啊,正好不知道明天做点什么。”

    算算日子,盛绍延待在这个小县城的时间可能只剩下不到十天了,沈西辞心里有点遗憾。

    按照盛绍延疑心病的严重程度,等恢复记忆,肯定会把他列为高危人物,毕竟他的所作所为,无论怎么解释,都没办法消除所有疑点。

    所以,他能和盛绍延当朋友的时间,可能也只剩这几天了。

    沈西辞转念一想,心情又好了一点,至少盛绍延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没有遭受袭击,没有濒死抢救。

    只是不能再当朋友了而已,这个代价也不是不能接受。

    电视上正在播老电影,沈西辞把台词对白当背景音,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查去那个寨子有多远。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先去给摩托车加油,油箱要空了。”

    见沈西辞两根手指把地图缩小,盛绍延看看弯弯折折的山路,怀疑:“我们那辆摩托车还坚持得住吗?”

    “你这么说,摩托车听见会伤心的。人家每天兢兢业业把我们运来运去,努力强撑没散架,相信它,区区寨子,不是问题。”

    盛绍延沉默片刻:“嗯,相信你。”

    地图软件忽然被跳出来的通话界面覆盖,屏幕上显示着“万山导演”的名字,沈西辞忽然就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半小时后,末日废土风的摩托车穿过大半个县城,停在了一栋小楼前。

    这里是县城最好的宾馆,已经被剧组全包了,万导和主演都住在里面,剧组别的工作人员,基本都住在旁边那条街上租的房子里,一大片都成了剧组的临时驻扎地。

    沈西辞抱着剧本,从摩托车上下来:“阿绍,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确定今天晚上会熬多久。”

    这种导演睡觉之前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半夜拉上编剧和演员一起改剧本这种事,沈西辞已经很有经验了,短则一两个小时搞定,多则通宵,天亮直接去片场,主打一个争分夺秒。

    盛绍延脚踩在坑洼的地面上,把一辆破烂摩托车开出了海报美学,他伸出手,将沈西辞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理,动作自然:“你要回家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宾馆的招牌孜孜不倦地闪烁着霓虹,落在盛绍延脸上,像是在为他的五官镀上不同色调的图层,他那双眼专注看着某个人时,会让人产生温柔又深情的错觉。

    沈西辞在心里感慨,长成这样的男人,确实容易让人上头:“好,那我上去了,你骑车注意安全。”

    往后退了一步,沈西辞又可惜道:“阿绍,明天可能去不了那个寨子了,多半要熬通宵,明天白天拍不拍我的戏份,改不改通告单,也还不确定。”

    见他失落,盛绍延安慰道:“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去。”

    沈西辞想,大概,以后都没机会了。

    国境线附近的小县城,即便是最好的宾馆,环境也很一般,墙壁通通刷成大白墙,不过,墙上挂着很多本地的传统画作和编织作品,很有特色,沈西辞边走边看,准备离开绥县的时候,买两件回去当作纪念。

    看看手机上万导发过来的门牌号,沈西辞敲门,来开门的是导演助理,踏进门一看,好家伙,导演,副导,助理,三个跟组编剧,本就不怎么大的房间被塞得满满当当,桌上全是罐装速溶咖啡和烟头,还有乱七八糟的草稿纸,上面写着谁都看不明白的字句,以及非常意识流的分镜设计图。

    沈西辞还没坐下,就被万导点名:“来了?桌子上那张,刚写出来的戏,你大概演演,看演着感觉对不对。”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沈西辞拿起那张纸仔细看完,问:“导演,镜头和灯光会布置在哪个位置?”

    一边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让盛绍延先回去睡了,这阵势,也不知道天亮之前他能不能下楼。

    凌晨四点过,直播平台上,程凝雨出现在直播间里。

    她将手机固定在桌上,对着镜头打招呼:“大家早上好啊,我现在在剧组的宾馆里,正准备乘车去机场,因为这里离最近的机场都太远了,只好这个时间起床出发。”

    弹幕比不上白天的密度,但也不少。

    “——这就是熬夜的福利吗!凝雨姐看我!女神贴贴~”

    “——凝雨姐还在嘉嘉那边吗?听说靠近原始森林,心疼嘉嘉,剧组的条件真的太艰苦了。”

    “——我的老天爷,凝雨姐素颜还是这么好看,求保养方法!原来世界上真的只有我在变老……”

    戴着口罩的程凝雨拉起行李箱,拿着自拍杆往外走,压低声音回答弹幕的问题:“对,我在剧组这边陪了嘉嘉三天,剧组虽然条件是艰苦一点,但为了能拍出好片子,一切都是值得的,等电影上映,大家可以多多支持。”

    关上房间的门,行李箱的滚轮压在地毯上,没有声音,程凝雨把镜头当镜子照了照:“我戴着口罩遮了半张脸,你们都能看出来吗?大家都要少熬夜哦,对身体不好,嘉嘉吗?嘉嘉原本想起来送我,但要是没睡好,肯定会影响第二天的拍摄状态,所以我骗嘉嘉我是中午的飞机,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特别好骗对不对?”

    正说着,程凝雨突然在走廊边立着的落地镜里看见,一个穿白色长袖帽衫的年轻男孩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是那个叫沈西辞的新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程凝雨放慢脚步的同时,不动声色地调整镜头的角度,让沈西辞入镜的同时,又不显得刻意。

    她对沈西辞印象很深。

    一个是在片场看见的足以称作惊艳的演技,简直不像是一个新人会拥有的水平,另一个就是,昨天叶眉还在电话里吐槽,崔云维盯死了她,什么都跟她对着干,叶眉还听到消息,崔云维想签下沈西辞,专门用来针对她和许令嘉。

    起初,程凝雨没把这个叫沈西辞的新人放在眼里,她在娱乐圈待了这么多年,看过太多人在这片海里翻腾起一点水花后,很快就销声匿迹、查无此人了。

    她觉得叶眉有点想太多了,一个连公司都没签,没背景没资源的新人而已,拿什么跟嘉嘉比?

    但叶眉却有点担心,说这个新人运气很好,最开始在微博上火起来,竟然是因为观鸟大爷拍的一组照片。

    圈子里的人多少都对运气之类的说法很敏感,她也不例外,有的时候这种事确实说不清楚,不然每次剧组开机前,就不会点香鞠躬求拍摄顺利了。

    余光注意到,走廊另一头的沈西辞停在了一扇门前,程凝雨回忆了一番,那个房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住在里面的,应该是女一号温雅歌?

    这就很有意思了。

    确定正在录屏,程凝雨戴着蓝牙耳机,小声道:“宝宝们等一下,我看看我证件在包里没,不确认一下总是不踏实。”

    弹幕里都在笑,说原来大家都一样,每次出门总是要把证件检查四五六遍才安心,有强迫症。

    镜头外,程凝雨根本没有翻包,她保持着镜头的拍摄角度,觉得拍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入镜,笑道:“证件都在呢,我继续出发啦,车应该已经在楼下等我了。”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沈西辞回到万导的房间,被里面的味儿呛得差点窒息,赶紧去开窗户通风。

    又过了半小时,万导摘下老花镜:“老喽,以前熬个通宵,什么事都没有,现在已经头晕脑胀,熬不动了。有没有人饿了,一起去楼下吃碗面,精神精神?”

    沈西辞默默地想,真的不用谦虚,您不仅熬了个通宵,您竟然还有精神去楼下吃面!

    他现在就一点胃口都没有,脑子里只有“我想睡觉”几个大字在晃悠。

    副导和主编剧全都是熬夜强者,纷纷响应,万山导演看向没吭声的沈西辞:“编剧改了一通宵,你就跟着演了一通宵,还全都是无实物表演和眼神戏表情戏,辛苦了,我让人给你空个房间出来,先去睡一觉?”

    他是越看沈西辞越欣赏,哪个导演不喜欢能把自己反复琢磨不知道多少遍的角色,完完全全表现出来的演员?

    几乎不需要他怎么去拆分讲解,怎么去示范纠正,沈西辞就能给他最满意的表演。

    沈西辞忍住哈欠:“谢谢导演,不过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直接回去就行。”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今天应该没我的戏吧?不会改通告单吧?”

    万山导演被他的模样逗笑:“回去安安心心睡你的觉吧,改的这场戏,给你往后排!”

    沈西辞嘴边酒窝加深:“导演英明!”

    下了楼,天边已经出现了一缕光,沈西辞站在霓虹寥落的窄街边,往旁边张望,看有没有出租车能被他遇上。

    轮胎碾过路面的颗粒声靠近。

    “沈西辞。”

    沈西辞还以为自己熬夜熬太久,脑子出幻觉了,直到一件黑色外套搭在了他的肩上,熟悉的洗衣液味道萦绕在鼻尖。

    看着面前比他高出半个头的人,沈西辞迟钝地反应过来:“你没回去?”

    “嗯,上车,回家了。”

    早上的风很凉,盛绍延把外套给了他之后,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袖,肩背将上衣完全撑开,握着车把,侧过头来看他,眉眼鼻梁,骨相清晰,不见半分疲色,深蓝的眸光里仿佛在说着什么。

    坐在车上的人忽然倾了倾,问他:“在发什么呆?不上来?”

    额前的碎发,温热的呼吸,甚至是身上的热意,都忽然靠得极近。

    “……好。”

    沈西辞确实呆了一瞬,觉得黎明前黯淡的街道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忽然变得绚烂起来,连天边苍白的冷月都多了丝温度。

    在后座坐好,裹着外套,晨风侵袭不了半分,沈西辞缓缓,缓缓地,将额头抵在了盛绍延的背上。

    有些无措地想。

    对他太好,只会让他更舍不得。

    但最终,还是要走的啊。

    下摩托车时沈西辞就困得不行了,上楼都是被盛绍延拽着手腕拉上去的,一进卧室,直接栽到了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盛绍延合上卧室的窗,隔绝外界的喧吵,看了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人一眼,轻轻关上卧室门。

    他只靠在摩托车上小憩了一会儿,但没有困意,也没有多少疲倦感,随便拆了一个面包,填了填胃,盛绍延找到剧组放出来的沈西辞的新花絮,看完后,又研究了一下不同的剪辑方向,决定剪一个水仙向的视频出来。

    心思澄澈的山神之子,爱上了不是善类的青年祭司。

    到处寻找合适的BGM,试听,反复尝试不一样的剪辑节奏和镜头构造,一直到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他才发觉已经十点了。

    同一时间,微博上,程凝雨发布了一段直播的录屏,记录她凌晨四点过,早起去机场的过程。

    最开始,粉丝都是一水地夸漂亮、夸身材好、夸状态好,问嘉嘉住的宾馆怎么样,拍戏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

    慢慢的,评论区出现了别的评论。

    “——在凝雨姐后面,走廊那一边,是那个叫沈西辞的新人吧?画质有点模糊,但那张脸好看得太有辨识度了!哇,这算不算是蹲到了一个意外同框?”

    “——这是剧组住的宾馆吧,好奇怪,凌晨四五点,沈西辞是刚从外面回来吗?”

    “——有没有同为歌仙的姐妹来帮我看看,门口摆着一盆绿植,绿植上挂着三个小灯笼,枯了一半还活着一半,那盆绿植是不是就是我温姐每次下戏回房间时,都要往里浇茶水那盆?”

    “——同歌仙,确实很像温姐的房间,不过应该不可能吧,凌晨四五点耶,他去温姐房间干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不是准备进去,而是刚从房间里出来?”

    “——论佩服,我就只服这一届网友,你们眼睛自带显微镜功能吗?这是要见证瓜的诞生了?刺激!”

    第22章

    沈西辞一觉睡到下午一点过, 熬完夜,脑子熬的有点迟钝,他从被子里伸出手, 精准捞起旁边的手机, 准备刷刷微博醒醒脑子。

    热搜榜上, #温雅歌疑有新欢#排在第四,非常显眼。

    心里惊叹温雅歌换男朋友的速度, 沈西辞抱着吃瓜的心态, 点开了话题。

    嗯?

    新欢竟是我自己?

    睡意一下子就没了, 沈西辞原本半撑的眼皮迅速睁圆,要多清醒就有多清醒。

    一条条微博往下滑, 沈西辞很快就知道了这条热搜的始末。

    程凝雨直播时, 无意间拍到了他站在温雅歌房间门口的画面, 又是凌晨四五点这种十分暧昧的时间, 可以说是证据确凿, 被抓了现行。

    视频里,程凝雨说着检查证件,离开了镜头,走廊的另一端,他敲门的动作被拍得很清楚。

    沈西辞眸光微冷。

    无意间?

    “——塌房塌这么快的吗!我前天才喜欢上这个新人!今天你就跟我说房塌了?豆腐渣工程都没这么快吧!!”

    “——才刚刚火了一下下而已……新人这么忍不住啊, 这么快就想爬床上位,亏我之前还觉得他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原来根本就是臭气熏天!”

    “——别什么臭的烂的都来碰我温姐啊!滚滚滚!”

    “——他不知道温姐正和林雪森谈恋爱吗?还是明知故犯,男小三想上位?真被恶心到了,就这么想当三插足别人感情啊?不看看自己, 有哪里比得上雪森?”

    林雪森出道三年,一直不温不火, 温雅歌和前男友分手后,空窗了一段时间,再之后,就是和林雪森。在一起的半年里,林雪森拿到了三个代言,发了张专辑,还成了一个大投资古偶的男主角,事业上升非常快。

    他半点不避讳自己的恋情,反而经常在微博上秀恩爱,帅气黏人小奶狗和风情御姐这个CP,神奇地开辟了一个新赛道,非常受欢迎,聚集了很多CP粉的同时,林雪森的人气也水涨船高。

    沈西辞仔细看了看舆论风向,路人在骂娱乐圈果然脏,爬床上位不知羞耻,他的粉丝都表示很失望,塌房脱粉,温雅歌的粉丝强调这是男方倒贴行为,她们温姐情史虽然丰富,但谈恋爱期间绝不劈腿,战斗力最强的是林雪森的粉丝,十条里七条都是林雪森的粉丝在骂他。

    他现在的粉丝几乎都是颜粉,他也没有找专门的人管理超话和引导粉丝,这就导致他的粉丝基础非常薄弱且分散,一旦出现对他形象不利的情况,脱粉几乎是必然的。

    踩着拖鞋,打开卧室门,沈西辞握着手机,抬眼就和坐在沙发上的盛绍延对上了视线。

    重点是,盛绍延面前的电脑上,他正在敲温雅歌的门。

    沈西辞:“……”

    在对方沉默的注视下,沈西辞莫名有点紧张,他开口解释:“昨天晚上我确实是去导演那里了,真的,现场还有副导和编剧可以作证。”

    盛绍延长腿撑在地上,点点头,视线从下往上看他:“然后呢?”

    这场面,怎么这么像他大清早开门回家,等在家里的男朋友冷着脸,让他把前一晚都干了什么从实招来?

    想是这么想,沈西辞还是老老实实地接着道:“中间他们改戏改上头了,把温老师的戏也改了一部分,导演又突发奇想,想让温老师也上来一起研究。但大半夜去敲门吵人清梦这种事,很容易被温老师骂,谁都不想去触这个霉头,我是新人,最后这个差事就到我头上了。”

    “所以你就下了楼,去温雅歌房间门口敲门?”盛绍延见沈西辞点头,“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我一共敲了四次都没人开门,不知道是温老师不想开门,还是根本没在房间里。”

    盛绍延话题方向一转:“你觉得哪种情况更有可能?”

    沈西辞思索片刻:“应该是后者吧,通常住在剧组包下来的宾馆里,来来往往都是工作人员,男女主角住哪里大家都很清楚,甚至晚上经过房门附近时,聊天都会压低声音的。

    大半夜突然有人敲门,很可能是剧组有突发情况,或者导演有急事之类的。温老师很有职业精神,如果听到有人敲门,不管多生气,都会打开问问是怎么回事。”

    见盛绍延眉间一动,沈西辞嘴比脑子更快,抢答道:“副导怕我不敢下楼去敲门,专门给我讲了温老师以前的敬业故事!”

    “嗯。”盛绍延起身去厨房,把一直温着的饭菜端到桌上,让沈西辞过来吃饭,又道,“话题的数据不对劲,热搜是买的,很多号也不对,能肯定是水军,发布的言论都有很大的引导倾向。不过话题发酵后,发言参与讨论的更多是真人粉丝,林雪森的大粉发了很多煽动性的内容,后面肯定有利益驱动。”

    沈西辞刚拿起筷子,惊讶:“你已经研究过了?”

    把一杯温水放到沈西辞手边,盛绍延接着道:“程凝雨和叶眉是多年好友,事业上一直互帮互助,叶眉成为许令嘉的干妈后,两家人利益捆绑更加深入。叶眉和程凝雨肯定已经得知崔云维想签下你,直播时你入镜可能是无意,但之后的每一个操作,都是故意为之。”

    沈西辞捧着水杯,认真喝水,一边听一边点头。

    他现在心里有种奇特的爽感。

    盛合集团董事局副主席,百亿美元身价的盛先生,竟然在给他进行汇报分析,这待遇也太好了吧!

    而且,盛绍延的声音很好听,含着磁性的质感,语调不急不缓,听在耳朵里,就像在给听觉神经做按摩。

    “那些骂你说要脱粉的,很大部分都不是粉丝,而是水军。”

    眉间怔忪,沈西辞明白过来,可能是因为以前他告诉过盛绍延,他当演员,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喜欢他。

    所以,是怕他会难过,才特意这么说的吗?

    但上一世,沈西辞不知道上过多少次黑热搜,一开始也会被淹山没海的恶意刺到,后来他意识到,他又不是金矿,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他,他只要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我知道,是粉丝也没关系。”沈西辞语气轻松道,“我现在没有作品和成绩,也没有了解我的途径,却要求他们在实锤面前坚定站我这边,有点太过分了。”

    盛绍延见他确实没有被影响,才继续道:“我去找了那家宾馆要监控录像。”

    沈西辞心尖的位置,突然就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他没有经纪人,没有公司,没有团队,从知道这件事开始,他想的就是自己怎么解决。

    但,有人在用心尽力地帮他分析,帮他找破局的办法。

    盛绍延:“但那家宾馆根本没有安装监控,墙上那些摄像头,其实是用胶水黏上去的。”

    沈西辞:“……他们很有创意。”

    属实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操作。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盛绍延让沈西辞继续吃饭,自己去开门。

    门口,蓝小山背着包,核对了一下地址,心想自己应该没敲错门吧,等门从里面一打开:“沈——啊,绍哥?”

    他结巴了一下,又在心里懊恼——人连去剧组都舍不得分开,睡觉的时候能舍得吗?

    小情侣同居而已,他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助理,不能大惊小怪!

    等进了门,蓝小山一眼就把房间里的陈设看完了,哦,一间卧室,果然睡觉的时候也没舍得分开。

    幸好从一开始,他就把绍哥当二老板对待!

    沈西辞看见进来的人:“小山你怎么过来了?”

    蓝小山连忙道:“我才看到那条热搜,所以就想过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

    沈西辞沉默片刻,玩笑道:“你来帮忙,我可没有工资发给你。”

    蓝小山连忙摆手:“不要工资不要工资,真的,我也帮不上多少忙!”

    他学上的不多,但知道谁是真的对他好。

    胃药很贵,他常常自己捱两个小时,那阵疼就过去了。沈哥不知道从哪里发现他有胃病的,包里常常都揣着胃药,算着时间给他,让他吃。

    他饭量大,剧组给工作人员订的盒饭有时候菜多肉少,沈哥就会借口说他那份是演员餐,饭菜太多,艺人吃多了不上镜,把肉分一半给他。

    跟着沈哥以后,他半夜被饿醒胃疼这种事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每进一个剧组,组里的工作人员都不一样,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可能就再也不会有交集的情况,沈西辞没想到,蓝小山会过来找他。

    把昨天晚上的事大概重复了一遍,蓝小山问:“没监控确实很麻烦,我们要不要找温老师说说,如果温老师愿意帮忙澄清的话,应该比较有效果吧?”

    沈西辞摇摇头:“我和温老师还没熟到那个程度。况且,温老师站出来澄清,可能有一部分人会相信,但温老师站出来替我说话这个行为,反而会让更多人觉得必有猫腻。”

    他仔细给蓝小山解释,“还有就是,她的团队也不会让她开麦的,什么都不说,这件事的热度过去了就过去了,温老师绯闻不多我这一条,对温老师没有任何影响,真开麦了,拿不到好处还惹一身腥。”

    蓝小山着急:“温老师不出面,那剧组呢?”

    沈西辞指指手机:“我之前已经联系万导了,万导说会让宣传的人发声明,但效果不保证。”

    没多久,电影山脉线官博就发了一条声明,说明沈西辞昨晚和包括导演在内的六个工作人员一起修改剧本,熬了一个通宵,完全不存在网上流传的这些情况。

    “——懂懂懂,捂嘴是吧?谁知道是熬夜改剧本还是通宵爬床啊?有本事就放走廊的全程监控录像啊,无剪辑那种,否则一律不信。”

    “——开眼界了,男小三,第三者插足,想爬女主角的床,剧组还包庇袒护,不会真的攀上影后了吧?连剧组都支使得动了,还让导演出来帮忙说话,厉害了这位新人!”

    “——我也很想相信的,可到现在,一个证据都没放出来,是不是心虚啊,怕证据真放出来,只会把这件事捶的更死吗?”

    “——@林雪森,怎么感觉不太对,你不会墙角被挖了还不知道吧?真的心疼了!”

    蓝小山一开始心态还很乐观,指望着剧组声明能起作用,还沈西辞清白,没想到一看评论,快气死了,开着三个小号在评论区大战,打字的手速飞快。

    盛绍延一条一条翻着评论,跟在看财报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

    “宾馆没有监控,别的地方有。”

    “我大概知道温老师去哪里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视线在半空撞在了一处。

    发现他们想到一起去了,盛绍延先问:“你怎么知道温雅歌去哪里了?”

    “啊?”沈西辞已经有点习惯盛绍延的没重点了,他解释,“我进组前,除了万导他们的采访看过很多外,为了了解男一女一的表演风格,他们的采访也看过一点。温老师说,在电影拍摄后期,她压力都会很大,抽的烟变多以外,还会半夜出去喝酒。”

    其实这是上一世在跟温雅歌一起拍电影《偷天》时,沈西辞发现的温雅歌的习惯之一。

    “酒吧,或者酒馆。”盛绍延起身,拿了一个新的黑色口罩戴上,“我和蓝小山去找,你待在家里。”

    沈西辞跟着站起来,想一起去,没想到被盛绍延反手按了回去:“把这碗米饭吃完,再去补补觉。”

    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沈西辞张张嘴,没想到自己又被盛绍延看穿了——可恶啊,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吃饭!

    三个多小时后,六点过正是下班高峰期,一条新热搜悄悄出现在热搜榜的最底下。

    “@开酒馆的Kevin:谁懂,当温雅歌坐在那里喝了一晚上的酒,我开的这个酒馆是在小县城吗?不,是在一百年前的十里洋场!”

    这条微博只配了两张图,一张是灯光昏黄的小酒馆里,圆桌上放着一个酒瓶和一个玻璃杯,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液澄亮。桌边,温雅歌穿真丝裹身长裙,披着白色皮草披肩,黑色卷发茂密,素白的手夹着细长的烟,手撑着下巴,正在发呆。

    另一张,是她发现有人在拍她,转过头,毫不在意地朝镜头挑起红唇,媚眼比酒液更让人迷醉,清冷又风情。

    “——颜粉尖叫!啊啊啊啊脸在江山在!我温姐氛围感无敌!”

    “——好像上海滩的名伶!妩媚又忧愁!老板你店在哪里?这照片是最近拍的吗?”

    老板转发并回复道:“店在边境的一个小县城,照片是今天凌晨拍的。店里现已推出‘#影后形单影只299套餐#’,299!爱久久!还有‘影后挚爱套餐’,2999,爱久久久!粉丝必点!温姐海报已贴门口,这张桌子我擦得干干净净,姐妹过来旅游的话,欢迎姐妹们来拍照打卡!本条微博下,抽29个小姐姐免单!”

    “——哈哈哈老板你是什么绝世商业鬼才,影后形单影只套餐,好好好,我要是来旅游,我必点!”

    “——颜狗的眼泪从嘴边流下来!299这个数字我很喜欢,建议点单再送一张温姐美神降临的海报!”

    “——等等,老板@开酒馆的Kevin,你说你这个照片什么时候拍的?今天凌晨?喝了一晚上的酒?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窝在沙发里刷手机的沈西辞看到这条,299和2999,太像盛绍延这种黑心资本家定的黑心价格了。

    第23章

    “哥, 299和2999这个价格真的合适吗?我担心我这家小破店匹配不上这么高的规格……”

    穿英伦风格纹马甲的酒馆老板Kevin盯着自己发的微博,不免良心不安,忍不住再次向旁边的大帅逼确认。

    大帅逼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 那地方他坐上去, 能摇晃触不了地的双脚装天真, 这位哥的腿却长到不仅脚着地了,竟然还能屈!膝!

    呵, 腿长了不起?

    “合适。”盛绍延简单回答, 没什么交流的意思。

    Kevin莫名有点怂, 有种对方是老板,自己是打工仔的错觉, 他大着胆子追问:“会不会定太高了?”

    盛绍延抬起眼:“299是消费, 2999是和温雅歌的咖位匹配, 如果你只有299, 那粉丝会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Kevin恍然大悟, 不管有没有人点,反正印菜单上就对了!

    绥县这个县城是真的非常小,年轻人也少,他这家店地方还有点偏,之前一直都处于倒闭的边缘。

    听这个男人说明来意, 然后被对方的一系列金衣炮弹打中死穴,在这位大佬的指挥下编辑微博时,Kevin还有点怀疑大佬给自己画的饼是不是大到虚幻。

    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条微博的评论转发量暴涨,#影后形单影只299套餐#这个话题竟然摸到了热搜榜的边时,他拿手机的手都在颤抖!

    妈妈, 他马上就要发达了!

    脑子里立刻响起了那首“财神来敲我家门”的BGM,配合着无数金币落进口袋的叮当脆响。

    Kevin上网冲浪非常上头, 尽心尽力地给大佬汇报前线战况。

    “大佬,有人说温雅歌在酒馆喝了一晚上的酒,沈西辞敲门敲了个寂寞。还有人说我是沈西辞的小号,男小三敢做不敢承认,让我有本事把证据放出来,没证据就老老实实给雪森道歉写忏悔书。”Kevin念完,语气夸张道,“哇,她怎么知道我有证据?看我不把证据扔她脸上!”

    盛绍延开口:“等等再扔。”

    “好的,听指挥中心吩咐!我还是第一次离娱乐圈这么近!”Kevin自觉已经加入了沈西辞一方阵营,好奇道,“大佬,你是沈西辞的经纪人吗?你们经纪人都长这么帅吗?”

    之前就被来剧组探班拍照的人误认为是经纪人,盛绍延毫无心理负担地认下这个名头:“嗯,我是他的经纪人。”

    Kevin比了一个大拇指:“大佬,你真的好专业!”

    “在背后帮沈西辞的人非常专业,绝对是个熟手。”嘉瑞传媒的办公室里,叶眉翻了翻收到的数据分析资料,问助理,“沈西辞真的没签任何公司?在接触的有吗?”

    小助理将两杯咖啡放到桌上:“确实没有,崔总那边拿到了确切消息,去接触沈西辞的都被拒了,他才让人去联系的。”

    等助理出了办公室,程凝雨端起咖啡尝了一口:“出手的会不会是崔云维?”

    “不会。”叶眉穿一身黑色职业套装,小腿斜放,“按照崔云维的手段,就算猜到这个丑闻爆出来是我的手笔,他也不会马上插手。”

    程凝雨下了飞机就到了嘉瑞,靠咖啡提了提神,分析:“他在等沈西辞承受不住舆论的压力,主动来求他?”

    叶眉:“对啊,这么大的人情,他可不会放过。再有,他去找沈西辞商量签约,和沈西辞来求着签约,那合同条款可大不一样了。照理说,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帮沈西辞才对。”

    程凝雨:“有没有可能不是同行?”

    叶眉捏着小勺,点了点杯底,“不可能,你直播时让沈西辞入镜,做得天衣无缝,这个299套餐的广告,也打的极为自然,没有半点刻意的痕迹。”

    “话题下面,最开始只有温雅歌的粉丝评论转发,说照片拍得好,之后,公关公司开始发力,模仿林雪森粉丝模仿得惟妙惟肖,一吵架,话题下面直接成了战场,越吵热度越高,最后变成了路人和几方粉丝的混战,水军撤出得毫无痕迹。”

    叶眉冷笑:“这手段,不是同行我可不信。”

    程凝雨偶然发现走廊上的监控摄像头都没开,她原以为拍到凌晨敲门的画面,沈西辞这次肯定翻不了身,男小三爬床的污名是坐实了。

    一个什么作品都没有的新人而已,踩死他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

    没想到局面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可惜道:“还有什么办法吗?”

    叶眉也很遗憾:“嘉瑞投了很多钱在这部电影里,我不能做得太过,旁边还有崔云维盯着,时时刻刻想参我一本。”

    晚上八点,《山脉线》剧组官博更新了一条官方声明。

    “今日,网络传播的‘剧组男演员深夜不当行为’相关言论,经剧组全面核查,现严正声明如下:

    一、还原时间线,根据酒馆监控记录及酒馆老板的证词,女主角温雅歌于当日晚23点到次日凌晨六点,一直在酒馆未曾离开,所谓‘敲门事件’发生时间内,当事人根本不在现场。

    二、根据导演、副导演、编剧等人作证,前日晚上二十三点到今天凌晨五点半,沈西辞都在导演的房间里共同修改剧本。

    三、……

    任何借舆论抹黑作品、伤害演员的行为,剧组都绝不容忍,让我们共同守护艺术的纯粹。”

    “——哇哇哇,林雪森的粉丝哪儿去了,有一说一,整天看你们得意兮兮到处乱窜真的看烦了,撞铁板上了吧?头痛不痛?骂人家沈西辞骂那么难听,写家庭作业之前先把忏悔书写了?”

    “——温姐不会喝醉了还没醒吧?她知道她半夜消遣的去处被曝光了吗?我现在去那家酒馆蹲人还能蹲到吗?”

    “——感谢来打广告的老板!不然沈西辞不管说什么都没有人信[哭]”

    “——超小声,没人觉得,温姐和沈西辞很配吗……我嗑CP才嗑了半天,这CP就无了,这就是嗑野CP的报应吗?”

    很配?哪里配?

    盛绍延反手就把这条评论举报了。

    沈西辞正在给万山导演打电话道谢,他看着坐在定做的那把木椅上,电脑放大腿上,不知道在做什么的人,嘴里回道:“谢谢导演愿意为我发声,否则这件事,我是怎么都洗不掉嫌疑了。”

    “也是你自己想到了破局的办法,”万山导演叮嘱,“好好拍戏,我们都对哑巴少年这个角色寄予厚望。”

    又客气地说了几句感谢,沈西辞才挂断电话。

    说实话,他根本没想到,盛绍延会这么处理。

    去找酒馆老板发广告,然后找水军造势,让网友自己发现疑点和不对劲,主动寻找线索,做时间线对比。

    人总是更倾向于自己找到的答案才是正确的,这要比他们主动把证据放出来,更让人愿意相信。

    等舆论发酵得差不多,再联系剧组,发声明,一锤定音,直接将负面绯闻转化为热度,从他短时间内,直接涨了几十万的粉丝数就能看出来,盛绍延每一步都踩的刚刚好。

    坐到沙发上,沈西辞问:“阿绍,你怎么说服酒馆那个Kevin老板帮忙的?”

    “他那个酒馆快倒闭了,生意很差,只需要发两条微博,我给他流量送他上热搜,以后所有到这附近旅游的人都有几率去他的酒馆里打卡拍照。稳赚不赔,他没理由拒绝。”盛绍延语气平淡,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怎么样。

    沈西辞贫穷的那根神经忽然被触动:“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盛绍延避重就轻:“最后那条热搜是剧组花钱买的。”

    “那之前呢?299那条热搜,还有水军!”

    每发一条评论都要钱,加起来也是很大一笔钱了!

    “这几天股票和期货的收益。”

    盛绍延今天把之前赚的钱都花的差不多了,他要抓紧时间再多赚点钱才行。沈西辞职业特殊,以后曝光度会越来越高,这就要求他们回宁城后租的房子安保要好、私密性要高才行。

    “等结了片酬,我把钱还给你。”沈西辞简直不敢想,这几天盛绍延利滚利赚了多少钱!这男人都失忆了,赚钱的能力竟依然这么可怕!

    但幸好有盛绍延在,否则就算他能拿到监控录像,辟了谣,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的效果。

    “以后再说吧。”视线从屏幕移开,盛绍延望向沈西辞,“我也花了你很多钱。”

    最近这大半个月衣食住行的花销吗?可就算全加在一起,跟盛绍延这次找公关公司花的钱比起来,都只能算零头。

    沈西辞坚持:“账不能这么算。”

    盛绍延暗蓝的眸子里像是蕴着怒气般,声线绷直,反问:“那要怎么算?我欠你的,你一分不算。你欠我的,就非要一分都不少地全还给我?”

    沈西辞有点迷茫,怎么突然生气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自己要还钱,他还生气?

    盛绍延见沈西辞没有说话,别开眼,良久,音调低了一点:“沈西辞,我们不用分那么开。”

    这是什么思路?因为自己跟他见外,钱分得太开,所以生气?

    沈西辞尝试开口:“那我先不还了?”

    盛绍延周围的气压一松:“好。”

    沈西辞想着,反正等以后他钱攒够了,就悄悄打给盛绍延,盛绍延账户余额那串数字实在太长,多十万少十万,完全看不出来。

    第24章

    “沈哥, 绍哥这危机公关处理能力,比那些什么王牌经纪人厉害多了!”

    “你很有眼光啊,”盛绍延不仅比王牌经纪人厉害多了, 比王牌经纪的老板也厉害多了, 见蓝小山说好话还要避着人, 沈西辞示意旁边兜帽里装着一把树叶的盛绍延,好笑, “你怎么不当着你绍哥的面说?”

    “那多不好意思啊!”蓝小山恢复到正常音量, “我专门去找剧组的宣传姐姐讨教了一下, 宣传姐姐说,本来沈哥你的粉丝很分散, 基础不牢固, 敲门事件之后, 粉丝粘性提高了很多, 至少以后要是还有什么黑热搜, 粉丝不会太快跑路!最重要的是,又是程凝雨,又是温老师,国民度都很高,无论如何, 沈哥你被更多人看到了!”

    娱乐圈最怕的就是缺曝光度,无人关注,慢慢就被人遗忘了。

    “嗯,我已经谢过你绍哥了。”沈西辞拍拍蓝小山的肩膀,“武术指导老师现在在哪里?我要去学一下弓箭。”

    本来他的戏份已经拍得七七八八了, 没想到前天晚上熬了一晚上之后,他剧本又多了几页纸。今天要拍的戏份就是新加的, 哑巴少年会射箭也是刚添上去的,弓箭道具组早上才做好,新鲜出炉。

    武术指导见沈西辞过来,拿起才做好的弓,自己先演示了一遍,然后将长弓抛给沈西辞:“来,试试,双腿分开,与肩同宽,重心往前脚掌压,膝盖撑直,胸膛打开……”

    沈西辞学得很仔细,把武术指导的姿势动作模仿了个七八成,一看还挺有那个气势。武术指导觉得差不多了,就让他去片场外围,找棵大树练习。

    一开始,沈西辞以为,就算他不能百步穿杨,但射中五米外的树干应该没什么问题。

    直到射出去的竹箭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溅起的灰尘都像在嘲讽他。

    “这把弓是不是有问题?”沈西辞疑惑地看看手里的弓,不是很现代的复合弓,更像古代电视剧里见到的那种,造型简单古朴,拿在手里很结实。他转手递向盛绍延,“阿绍,你来试试?就往树干上射,我觉得这个弓弦好像没什么弹性。”

    盛绍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射箭,但就和开摩托车一样,沈西辞让他试,就说明他肯定是会的。

    接下长弓和一根练习用的箭,盛绍延侧身站直,修长有力的手臂前伸,双眼目视前方,浑身气势冷冽,长指一松。

    “铮”的一声振响,箭矢离弦,划破空气后,直直没入了树干。因为力道太大,箭尾仍在颤动不停。

    沈西辞:“……”

    这是在打谁的脸?

    盛绍延把弓递回去:“试了,没坏。”

    呵,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在笑我?

    沈西辞一把将弓夺过来,抬抬下巴:“既然你会,那你教我!”

    “好。”

    盛绍延拉弓射箭全凭肌肉记忆,但教沈西辞绰绰有余,他比武术指导细致很多:“用这只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扣弦,食指放箭尾上方,中指和无名指放在箭尾下面,前手推,后手拉,左肩推右肩的力道慢慢把弓拉开。”

    沈西辞按照盛绍延说的,开满弓时,弓弦轻轻触到鼻尖和嘴角定位,正用心记动作,他扣在弓弦上的手忽地被掌心包裹住,带着他的手轻轻一移。

    盛绍延磁感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风从西南方向吹过来,箭可以偏半寸,更容易射中目标。”

    今天的盛绍延穿的是黑白拼色的连帽卫衣,衣料摩擦间,沈西辞又闻到了那股和他身上一样的香气。

    身后,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说话时,胸腔会共鸣般带起一阵震颤,令沈西辞脊背微微绷起,紧扣弓弦的手一下就偏得太过。

    盛绍延耐心将他的手往回拉了一寸:“不用移这么多,放松。”

    “铮”的破风声响起,沈西辞尽量忽略手背上留下的温热触感,紧盯着射出去那支箭,见这次箭没有半路掉地上,即便不像盛绍延那样能钉进树干里,至少碰到树皮了。

    谁说这不是质的飞跃?沈西辞眼睛一亮,偏头朝站在他身侧的人道:“阿绍,我厉害吧!”

    自然地抽回右手,五指收拢,顺势插进兜里,盛绍延避开沈西辞的眼睛,望向地上那支箭,点头:“嗯,进步很大,可以再练几次,找找手感。”

    盛绍延开的这个一对一弓箭速成班非常管用,到拍戏时,沈西辞已经不管是姿势还是准头,都有模有样,一点不像才摸上弓箭的新手。

    村落边缘的树林里,两个黝黑的火盆里,松明堆被点燃,火焰跃起,浓烟袅袅上升,温雅歌扮演的杜虞被麻绳捆在树干上,黑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很是狼狈。

    老村长将旱烟探进架起的火盆里,等染上火星,才慢吞吞地放嘴里抽了两口,他微驼着背,走到哑巴少年旁边。

    “这把弓箭,村里每家每户的成年男丁都有一副,有了它,以后去山里猎东西,你就可以跟着一起去了。”老村长抬起树皮般黑瘦的脸,被烟熏黄了的手托着哑巴少年的手腕往上抬,在烟雾中开口道,“只要射出这支箭,杀了这个女的,从今往后,你,你阿娘,你阿妹,就都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了。自己人,我们都会护着。”

    老村长收回了手。

    哑巴少年被抬起的手臂与肩齐平,拿着的弓直直对着不远处的杜虞,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老村长见状,满意道:“对,就是这样,我知道你会射箭,你以前为了给你阿娘猎山鸡补身体,自己做了一把小点的弓对吗?就像打野鸡猎兔子一样,拉弓,松手,很简单。”

    弓弦绷出“刺啦”声,逐渐被拉开,拉满,锋利的箭尖瞄准了杜虞的心口。

    火盆里响起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风吹过树林,激起如涛的叶浪。

    哑巴少年双眼黑白分明,他定定望着被绑在树上的人,捏着弓箭的手指青白,用力到双臂发颤发抖,仍未将箭放出。

    老村长像是料到了这一幕,他笑了一声,笑声嘶哑:“你啊,就是心太善,可心善有什么用?心善,能让人在地里一粒粮食都不长的时节活下去?能在山洪把房子冲垮后给你盖新房?还是能在痨病吐血时救命?”

    哑巴少年依然没动。

    “就算不想这些,那至少,你也该想想你阿娘,你阿妹。你阿妹昨天还在问,说阿哥什么时候再给她摘野花,她想要金黄色的。”老村长抬头望着哑巴少年,“你想什么时候去接她们吶?”

    下颌处的肌肉一绷,哑巴少年松开手指,箭矢在视网膜中留下残影,“嘣”的一声,贴着杜虞的耳边,钉进了树干里。

    下一秒,旱烟被老村长狠狠砸进了火盆里,火舌卷过烟叶,他面色狠戾:“你在戏弄我?”

    旁边两个高壮的村民立刻上前,拳脚雪雹般落在了哑巴少年的身上。

    堆满枯叶的地上,哑巴少年蜷缩着身体,没有试图反抗,白色的土布袍裹满了泥和杂草烂叶,护着头的手臂缝隙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定定地盯着不远处那朵金黄色的野花。

    “停,过了,演员休息休息!”

    这段戏不长,但分了好几场才拍完,沈西辞刚走到旁边站好,盛绍延就蹲下身,帮他把衣袍上的枯叶和泥土拍下来:“痛吗?那些演员打你的时候。”

    被问得一怔,沈西辞摇摇头:“不痛,他们都很有经验,看着很用力,实际落到我身上时,力道全卸了,你要是不放心,回去可以检查看看。”

    蓝小山正准备递水杯过去,听到这里险险止步,心里大呼,这是什么虎狼之词?是他能听的吗?不能吧!

    见不远处温雅歌正喝助理递过去的果汁,沈西辞主动走过去打招呼:“温老师。”

    “你来得正好,每次跟你对戏,后背汗毛都要竖起来,你被打得缩成一团时,那个眼神,明明没有流眼泪,但就是让人感觉你在哭,感染力非常强,看得我现在都还心悸。”

    温雅歌一下一下地按动嵌着彩色宝石的打火机,脑子里还在复盘之前拍戏的情景。

    “你射箭的姿态也很好,你可能不知道,很多演员,连控制自己脸上的四十几块肌肉,精准做出开心或者伤心的表情都不行,更别说像你这样,控制身体,精确地传递出角色情绪。怪不得导演会给你加戏份,都不准备给叶眉多少面子了。”

    沈西辞三天没来片场,直觉有什么信息漏了:“谢谢温老师,不过,不给叶制片面子是?”

    按照通告单上写的,这三天基本都是拍的追缉组成员和反派在雨中丛林里的打斗场面,还有一部分夜戏,大灯一吊,拍到天亮,他做妆造时,化妆师一直在打哈欠。

    “一部电影就这么长时间,你戏份增加了,那减谁的戏份?这几天,许令嘉被导演喊重拍的次数顶多五根手指,多明显啊,我们万导打定主意,不准备在某些人身上消耗时间了。”温雅歌提醒了一句,“后面好好找个团队,不然,等上映了,叶眉他们黑不死你。”

    “我明白了。”沈西辞趁着话道歉,“这次热搜连累温老师了,实在抱歉。”

    本来就是有人针对他,恰好拿温雅歌做筏子。

    温雅歌正准备点烟,闻言顿住动作,稀奇地笑道:“哟,没有埋怨我不帮你作证澄清,还特意来跟我道歉,你是真会做人,还演技好演戏认真,弟弟,要是对签锦海娱乐有兴趣,到时候姐姐罩你啊。”

    摩托车裹着气流,穿过覆满山脊的森林与县城低矮的建筑,停在米黄色外墙的小楼下面,放好车,两人踩着一级一级的水泥台阶往楼上走。

    “你在想温雅歌的提议?”

    夕阳从楼道的青砖花窗里照进来,沈西辞恰好就站在花窗下面,口罩半摘,堆在下巴的位置,整个人陷在焰色的暮光里,五官轮廓像光影成就的艺术品,他回头答道:“你是说锦海娱乐吗,我应该不会签。”

    “嗯,别签。”盛绍延仰着头看站在阶上的沈西辞,怕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情绪太重,补充,“锦海娱乐成立十几年,一共只捧起来一个温雅歌,资源不行,规划不行,挑剧本的眼光也不行,别的签约艺人都不温不火。如果锦海娱乐拿不出极大的诚意挽留温雅歌,合约到期后,温雅歌会解约走人。”

    “阿绍,你真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怎么说呢,还真和盛绍延预判的一样,上一世,温雅歌合约到期后,利落走人,这些年给锦海钱和名都赚足了,解约时老东家恨不得铺红毯,让她有空回来坐坐。

    “没有,我只是分析。”盛绍延想,别说未来了,连过去他都还不清楚。

    沈西辞暗想,可恶啊,人和人的脑子差距怎么这么大?半个月前,盛绍延连温雅歌是谁都不知道,现在竟然已经能把圈子里有名有姓的娱乐公司里里外外分析透彻,还直接跳了预言家!

    拧动钥匙打开门,在片场滚了一身泥渍草屑,沈西辞去卧室衣柜拿了换洗衣服,直奔卫生间,快速冲了个澡。

    穿上衣前,沈西辞透过镜子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上半身,没有明显的伤痕和青紫,想到他在片场拍完被打的镜头后,盛绍延担心的表情,沈西辞朝着门外喊:“阿绍,你进来!”

    从沙发的位置走到卫生间门口,只有几步路的距离,沐浴露的香味伴随着潮湿的热气从门缝溢出来,响起的淋浴水流声很短,沈西辞才进去不到五分钟,盛绍延手搭在金属门把上,迟迟没有往下压。

    同居的男朋友想两个人一起洗澡,可能有一定几率会发生更进一步的亲密行为,但他还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

    盛绍延第一次觉得有点措手不及。

    第25章

    浴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本就狭窄的空间里,因为多了一个人变得更加拥挤,沈西辞有点后悔把盛绍延叫进来了, 这人身量高, 气势又太强, 将他周围挤占得密不透风。

    盛绍延目光落在沈西辞身上,沈西辞显然已经洗完澡了, 套着一条黑色休闲长裤, 劲瘦的腰线被裤腰圈了一圈, 黑色布料上的皮肤白的晃眼,像放在黑檀木上的一块白玉, 让人想要碰一碰, 看到底是温热还是沁凉。

    他按捺下这种冲动, 将手固定在衣兜里:“叫我什么事?”

    打开门时盛绍延就反应过来自己想错了, 两个人的关系里, 他一直是主导那一方,尽管失去记忆,他也确定,他待人一贯疏离,绝不习惯和旁人关系这么近, 即便是确定关系的男朋友。

    这大半个月里,沈西辞和他很亲近,情难自抑时会有一点亲密的举动,但显然,沈西辞很清楚分寸在哪里, 从没有出现过触犯边界的行为。

    除了松了一口气外,心里又有了点别的情绪。

    “你不是担心拍戏的时候, 那些人动手没有轻重吗?”沈西辞完全没注意到盛绍延深浓的眸色,自然地转过身,让他看自己的背,“没有受伤吧?我自己照镜子看了看,一点淤青都没有。”

    盛绍延视线理所当然地移到了沈西辞背上。

    皮肤上的水渍没有全部擦到,无论是脊骨,还是突出的肩胛,都有种潮湿的靡丽感,让人想亲自拭干。

    拿起一旁的毛巾,沿着后颈一路擦到腰窝,见沈西辞在镜子里投来疑惑的眼神,盛绍延淡淡解释:“背上没擦干,小心感冒。”

    说完,他开始等沈西辞的反应。

    “又没擦干?中间那里我好像每次都不太能擦到。”沈西辞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上一世,在盛绍延家里的恒温泳池里游完泳,盛绍延有时也会帮他擦背上的水,他一直怀疑盛绍延多少有点强迫症,见不得那几滴水。

    正想把衣服穿上,沈西辞忽然察觉,盛绍延的手指按到了他的背上。

    转过头试图去看自己的背,沈西辞有点不安:“怎么了阿绍?”

    “没有淤青,但这里看着有点红。”盛绍延手指用力,在白皙的皮肤上按了按,认真问,“疼吗?”

    沈西辞停顿一秒:“不疼。”

    手指往下滑,落在肩胛骨的阴影处:“这里呢?”

    沈西辞摇头:“也没什么感觉。”

    垂下眼眸,手指沿着脊骨的弧度往下,再往下,落在腰上,盛绍延嗓音里藏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出的沙哑:“这里呢?”

    “也不疼,”沈西辞被他说的有点担心,“红的严重吗?”

    盛绍延收回手,仿佛他所说的那些红痕真的存在一般:“不严重。”

    “那就好,不严重的话,应该明天就恢复了。”沈西辞放下心,取过旁边挂着的白衬衣,手穿过衣袖套上。

    指尖还残留着滑腻的触感,盛绍延不知道失忆前的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可能是没那么喜欢?

    反正,在确定自己再次喜欢上沈西辞后,一寸一寸升格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如同浇满桐油的柴堆被投入了几粒火星,某种欲望像陡然腾起的火焰,根本压制不住。

    还是说,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因为失忆,维持住了表面的无害?

    他听见自己问:“叫我进来,只检查后背吗?”

    刚扣好一颗扣子,沈西辞被问得一怔:“那还有哪里?”

    “你不是每天早晚都要查看自己的口腔吗?”盛绍延两根手指轻捏着沈西辞的下颌,“我看看有没有伤到。”

    这确实是沈西辞的习惯,起床后和睡觉之前,都会对着镜子仔细看口腔内壁和舌面有没有伤口,牙龈有没有红肿之类的。

    但盛绍延要帮他检查——

    “不可以吗?”

    沈西辞想到自己刚刚才刷过牙,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见被自己钳住下巴的人面色有几分犹豫,盛绍延直接道:“张嘴。”

    薄唇分开,露出的牙齿整齐白皙,像干净的贝类,湿润的舌头卧在中间,两侧的黏膜嫩红。

    尽量不看盛绍延,沈西辞总觉得这样好像有点怪怪的,其实他可以自己照镜子,不过,盛绍延也是出于关心,等了一会儿,他才出声:“阿绍?”

    目光定了几秒,盛绍延的手指有些重地擦过沈西辞的下唇,沾了点湿意,才松开手:“这里有点白色的东西。”

    “可能是刚刚牙膏的印子?”沈西辞自己也擦了两下,不太在意地往外走,盛绍延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隔了一会儿才跟上去。

    夕阳已经落了大半,沈西辞点开剧组发的明天的通告单,算算时间:“明天我的戏时间排得晚,收工回来差不多都九点过来,昨天晚上答应了阿婆帮她去拿野生黄精,要不,现在出发,拿了再回来吃晚饭?”

    小县城的作息不像宁城,晚上九十点,街上基本都已经关门闭户,更别说县城外面的村寨了,明天时间肯定赶不及。

    见盛绍延没有异议,沈西辞进卧室打开衣柜,先递了件外套给盛绍延:“我看晚上入了夜要降温,以防万一先把外套穿上。”

    等盛绍延接下,他又翻了翻自己的,他这次带过来的衣服本来就不多,还分了一半给盛绍延穿,这就导致,他的外套全洗了晾着,一件能穿的都没有。

    视线往旁边移,想着盛绍延都给自己披了几次衣服了,穿一下他的外套而已,盛绍延应该不会介意吧?

    常来县城里卖山货人是附近少数民族寨子里的,他进山挖药材摔了腿,给阿婆打电话,让阿婆去他家取之前定好的用来煲汤的野生黄精,沈西辞正好听见,就说他们有摩托车,来去方便,把这件事揽了下来。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越开路越窄,穿过作物青绿的田地,盛绍延将摩托车停在了村口。引擎声惊动了村子里养的牲畜,低沉的牛叫声里还有鸡鸣声。

    村子依山而建,房子都是三层,墙壁用木栅组成,顶上盖瓦,每家每户用小路连通,路上铺着长短不一的石块。

    地方很好找,门前种着一棵巨大的树,非常显眼,沈西辞找那个大叔拿了黄精,还没切块,很长一支,上面黏着土,用一个彩线编织的布袋装着。

    大叔杵着木杖,看看沈西辞,又看看等在大树下的盛绍延:“你们两个长得不得了啊,是来这边旅游的?时间正巧,崖歌节来不来参加?你们两个去,不知道要收多少个绣球,阿妹肯定都围着你们唱歌嘞!”

    提着布袋子,沿院子外的斜坡往下走,沈西辞把大叔的话说给盛绍延听:“是不是就是你前两天跟我说的那个节日?大叔说会持续好多天,说不定我们哪天有空,还能赶上。”

    他又打趣道,“大叔还说,如果要去的话,让你一定拿个大口袋,好装抛过来的绣球和鲜花,说不定一个口袋还不够装。”

    盛绍延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之前说去,也只是为了带沈西辞散散心:“你想去?”

    “还好吧,只是想着,跟你一起去肯定很有意思。”

    帅哥不是口罩就能挡得住的,按照盛绍延的颜值,真要去了,说不定会被铺天盖地的绣球砸得头晕眼花,沈西辞对这样的画面非常期待。

    这时,一个圆圆的东西从天而降,沈西辞下意识伸手接住,白底深蓝色,绣着精致的蝴蝶和牡丹图案,底下坠着两根流苏,还有一股明显的茉莉花香味。

    什么东西?绣球?

    沈西辞仰起头,发现木楼上二楼的方形小窗开着,暖色的灯光透出来,两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年轻女孩对上他的视线,立刻缩进窗户下面,发出推攘的笑声。

    隔了没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孩重新探出窗,笑着大方邀请道:“阿哥,天黑了,要不要留下吃顿晚饭再走?”

    沈西辞瞳孔地震,手里的绣球顿时格外烫手——他这算不算是被当街调戏了?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拒绝,肩膀突然被长臂环住,盛绍延以一种独占的姿态,抬起头,开口:“不好意思,我是他契兄。”

    “契兄”两个字还是用的绥县方言,发音标准,和阿婆的语调一模一样。

    两个年轻女孩用当地方言快速说了两句什么,“砰”得一声将楼上的窗户关上了。

    沈西辞一边想,竟然还能这样拒绝?一边又惊讶又心虚:“阿绍……你怎么知道契兄的意思?”

    甚至还能活学活用,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当挡箭牌。

    盛绍延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反问:“你想收她的绣球?”

    沈西辞连忙否认:“怎么可能!”

    他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手上一空,绣球被盛绍延抢走,随意挂在了墙边的木栅栏上,浅蓝色和浅紫色的两根流苏晃晃悠悠。

    沈西辞觉得这样挂着也挺不错,那个绣球的做工看起来就很废功夫,能还回去是最好的。

    正准备继续沿着小路往外走,环在肩膀的手臂忽然一收,沈西辞整个人都被压进了盛绍延怀里,有声音贴在他耳边:“她们还在看。”

    想挣开的动作停下,沈西辞顺从地将脸抵在盛绍延肩膀处的衣料里,小声问:“现在呢,还在看吗?”

    “嗯。”

    暮色四合,深蓝的夜幕笼罩下来,远处的群山变成深色的剪影,不知远处哪扇窗里的光摇曳成星子,周围极静,只有风声和几声遥远的犬吠。

    矮墙下,盛绍延手臂圈着人,他尚且遵循着失忆前对沈西辞的态度,没有超过太多。

    垂眼看着怀里人身上裹着的属于他的外套,和细碎的头发下白皙的后颈。

    眸光肆意。

    掌心握着清瘦的肩膀,盛绍延不着痕迹地低头,嘴唇隔着黑色口罩,隐晦地蹭过沈西辞柔软的耳廓。

    第26章

    时隔大半个月, 沈西辞弯腰进了剧组接送工作人员的小巴车,里面光线很暗,满车的人几乎都在打瞌睡, 唯独蓝小山在后排精神抖擞地挥手:“沈哥!这里!”

    沈西辞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将窗户拉开一道缝, 清晨的凉风吹进来,总算是把车里那股皮革浸着汽油的闷人味道冲散了点。

    蓝小山探着脖子往前面张望, 见前门都关上了, 也没第二个人上来, 他缩回来小声问:“沈哥,绍哥真没跟你一起来啊?”

    沈西辞点头:“嗯, 怎么了?”

    “就是有点不习惯, ”蓝小山欲言又止, “……沈哥, 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怎么可能?阿绍说他今天有事出门一趟, 所以才不跟我一起去片场。”

    沈西辞现在没那么紧张了,一方面是绥县就这么大,没找到盛绍延的踪影,盛家二叔的人多半已经离开了。另外就是,离盛绍延恢复记忆没几天了, 就算真的被找到,回了盛家,盛绍延也吃不了多少亏。

    “没吵架就好!”蓝小山放心了,他现在有点理解网上那些嗑CP的人的感觉了,这可是他天天看着的CP啊, 就差浇水施肥捉虫子让他们好好成长了,可千万别be!

    他又积极地拉拉自己的连帽衫, 推荐:“沈哥,绍哥没在,你拿来练技术的树叶放我帽子里?”

    沈西辞指指自己的衣服:“你绍哥特意让我穿的,说他这件衣服帽子很好装叶子,取放都方便,不用麻烦别人。”

    才发现今天沈西辞穿的确实是盛绍延的衣服,蓝小山咋舌,不是吧……绍哥连这都算到了?人没来,但无差别防备任何人?

    到了片场,灯光组的人已经调了两个多小时的光,还没调好,副导演急得上火,正在跟灯光组的组长吵架。都是老搭档,已经翻旧账翻到了五年前在一个剧组时,那卷大力胶到底是被谁弄丢的。

    沈西辞和蓝小山站旁边吃瓜,温雅歌裹着大披肩走过来,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口罩帅哥今天没来?”

    沈西辞:“他今天有事,就没跟我一起过来。”

    “这样啊,”温雅歌打量他几眼,问了个和蓝小山同样的问题,“没吵架吧?”

    怎么都觉得他们吵架了?沈西辞无奈:“温姐,真没有吵架。”

    不说盛绍延失忆之后,性格和行事作风跟沈西辞印象里相比,都真善美了很多,即使是上一世,那个习惯了上位者说一不二,性格有些冷僻的盛绍延,两个人也没有真正的有过什么矛盾,双方都会自觉让步甚至妥协。

    无聊地按着打火机,温雅歌听了两耳朵副导演他们吵架,问:“敲门那件事,听导演他们说,全程都是口罩帅哥做的紧急公关,一手把你从负面新闻里拉出来,还涨了不少粉?”

    “嗯,对。”沈西辞想到,这下是更说不清了,万导他们还夸盛绍延能力很不错,问沈西辞在哪儿找的这么厉害的经纪人。

    “看起来,你们运气都比我好多了。”温雅歌点燃手里的薄荷烟,只抽了一口就没动了,更像是纾解一瞬间翻卷的情绪,她继续道,“你肯定知道吧,我之前找过口罩帅哥,问他要不要跟我。”

    没想到温雅歌会把这件事提起来,沈西辞点头:“我知道。”

    “拍戏这种事太耗精力了,每天回宾馆都像被抽干,谁能有余力在片场还谈恋爱?”温雅歌停顿片刻,“我那时候没跟你对过戏,看见他,还以为他是从前的我,就多管闲事,想把他从烂泥里捞出来,没想到是我想多了。”

    “我可没有说你是烂泥的意思。”说着,她视线投向前方,语气很淡,“只是想填补一下遗憾,当初要是也有人来捞捞我就好了。”

    温雅歌解释完,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她做事很少跟人解释,又顾及因为自己的操作,给人家的感情埋下什么隐患和雷,毕竟,遇到渣男,是她自己运气不好。

    “没关系,你自己游上来了。”沈西辞跟着她一起望着远处,“恭喜你,这辈子,你再也不用做饭和洗碗了。”

    烟上燃完的火星差点烫了手。

    温雅歌偏过头,定定地望着沈西辞,又像是没在看他,好一会儿才低下眼,蓦地一笑,语气不太正经:“回去告诉口罩帅哥,盯人确实要盯紧一点。”

    沈西辞这个人,就像一棵充满生机的树,坚韧,包容,温柔,好像什么病害都伤不了他的枝干。

    对他们这种心里某个地方有点破破烂烂的人来说,吸引力真的很大。

    不知道是不是被蓝小山提醒后,又被温雅歌提醒,沈西辞发现,盛绍延不在,他还真的有点不习惯了。

    拍完一场戏,所有人都没动,等看着监视器画面的导演发话,是继续拍下一条还是重来。沈西辞视线无意识地扫了一圈周围的工作人员,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人,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找谁。

    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来往他身上补喷驱蚊喷雾的,也变成了蓝小山。

    换回自己的衣服吃午饭,坐下后,他习惯性地问:“阿绍,你今天是什么菜?”

    蓝小山正大口吃饭,抬头:“沈哥,你又忘了,绍哥今天没来啊!”

    拿着竹筷的手停下,沈西辞坐在塑料凳上,等着盒饭放凉,想,说不定,从现在开始改掉这个习惯也挺好的。

    搭剧组的车回县城,踩着水泥楼梯一层转过一层,打开门,沈西辞朝里面喊:“阿绍,我回来了。”

    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回答,只有风从阳台直吹过来,掀起他额前的碎发。

    “还没回来吗?”沈西辞自言自语,将钥匙扔进置物盘里,洗手,消毒,打开冰箱看了看,准备随便煮一盘速冻水饺。

    蓝小山发来一条语音:“沈哥,快快快,那个大佬今天凌晨又上传了新的混剪视频,我分享给你了!艺术品!完全是艺术品!”

    锅里的水已经沸了,沈西辞将包装袋撕开,把饺子一股脑全倒进去,用筷子搅了搅,顺手点开蓝小山发过来的视频。

    看了一会儿发现,剧组宣传昨天才发了他拍射箭那场戏的新花絮,今天凌晨这个叫“东遇”的人就剪了新的视频,手速也太快了。

    弹幕密密麻麻,都在说“东遇老师又放饭了!普天同庆!”“这箭不要客气快射到我心上”“满屏美颜暴击嘶哈嘶哈!”

    沈西辞看完,扫到下面的热评第一,足足盖着几百层高楼。

    “——就我一个人觉得吗,东遇大佬这次剪的视频里,沈西辞好欲啊!还是那些素材,还是那个人,但,就是莫名很涩!”

    “——附议……是慢镜头的原因吗,随随便便笑一笑,我就觉得他在勾引我!”

    “——太会剪了,别人剪的沈西辞都没东遇大佬这个味道!好涩好诱!”

    沈西辞又把视频看了一遍,满头雾水——什么涩啊欲啊勾人啊,他怎么完全没看出来?

    把煮好的饺子端到桌上,沈西辞莫名想到,等回了宁城,租房子的话,还是租一室一厅吧,不然太空旷了,他一个人根本填不满。

    家里太安静,沈西辞打开电视,财经新闻播报的声音响起,就着熟悉的背景音,把明天要拍的剧本内容分析一遍,又试着换了几种不同的演法,大概确定在镜头前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效果。

    忙完才发现已经九点过了,沈西辞站到小阳台上,铺面吹来的风里都是湿润的水汽,他正想着会不会下雨,酝酿许久的雨水就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霓虹一下就湿了,街上的行人抱着头钻进两旁的店里避雨,摩托车呼啸着开过,轮胎后扬起一阵白色的水花。

    盛绍延不知道有没有开那辆摩托车出去,但白天还是晴天,他肯定没带伞。

    沈西辞拨了号码。

    听筒里一阵安静后,随即响起了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的提醒。

    雨太大,单是溅起的雨水就能把人打湿,沈西辞关上窗户,坐回沙发,盯着剧本看了几分钟,却发现一共才看了两行字。

    又打了一次电话,依然无法接通。

    早上出门时,沈西辞没有追问盛绍延是要去做什么,对方就算失忆,也是一个成年人,他不该干涉太多,但现在沈西辞有点后悔,当时应该多问一句才对。

    不过,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信号很差打不通电话的地方了。

    沈西辞忽然想到,会提示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还有一种可能。

    电话卡被拔了。

    上一世,盛绍延只说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失忆,但这一个月,具体是三十天,三十五天,还是……二十五天?

    他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手机卡会不会被已经恢复了记忆的盛绍延拔出来了。

    时间流速忽然变得很慢,沈西辞听了不知道多久的雨声,再也坐不住,起身拿上外套和两把伞,开门下了楼。

    大雨接连不断地砸到伞面上,发出“噼啪”的沉响声,水珠连成串流下来,沈西辞站到街边,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阿弟,这么大雨,你要去哪里啊?”

    过了几秒,沈西辞才转过身,提高声音和水果摊的阿婆说话:“阿婆,我也不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盛绍延。

    阿婆见他手里还拿着一把伞:“你契兄出门还没回来?不知道去哪里接?”

    踩着街面上雨水汇集成的溪流,沈西辞站到阿婆的篷布下,沉默片刻:“嗯,他早上就出门了,没带伞。”

    “担心他被淋雨对不对?雨这么大,他会自己找躲雨的地方的,真淋了,给他煮碗姜汤驱驱寒气,不会有大事的。”阿婆把装果干的袋子放到沈西辞面前,“吃点?阿婆自己做的。”

    见沈西辞不动手,她又笑眯眯地劝道:“等人也要有力气,煮姜汤也要力气。”

    沈西辞伸手拿了一块芒果干放进嘴里,很甜,有一股果香气。

    盛绍延醒的那天,他就是买的一袋芒果回去。

    雨水顺着篷布边沿连成一片银亮的水瀑,被周围的灯光一映,变作浅红橘黄。

    每一个出现在街角的人,沈西辞都会看过去,穿过雨帘的遮挡去辨认,发现不是等的那个人后,又收回视线,继续等下一个人出现。

    “你和你契兄感情真好啊。”阿婆腿上放着一个竹编的针线筐,正动作麻利地补扣子,闲聊,“他看起来比你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救过我。”

    上一世,也是下这么大的雨,他晕倒在路边,醒过来时,就已经在一家高端私立医院,住在最好的病房里,来往的医生和护士都对他格外客气,一句话不敢多说。

    第二天他才知道,这份客气和畏惧,都是因为送他来医院的那个人。

    沈西辞一开始以为盛绍延只是个寻常富三代,家里投资了这家私立医院,也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很快就熟悉起来,盛绍延也成了他关系最亲近的朋友。

    直到他在盛绍延家的书房里,看到了他曾祖父的照片,同样的照片,沈西辞在高中历史课本上也见过一模一样的,他惊讶:“你的‘盛’是这个盛?”

    盛绍延奇怪:“难道还有第二个盛?”

    沈西辞:“……”

    盛家祖上曾是江南士大夫家族,家学渊源,后来世道不好了,便改行做生意,造出了当时的第一艘轮船。一百多年前,盛家移民,以矿业和海运起家,到现在,早已是“看不见的顶级家族”。

    不过,知道自己的朋友从一个寻常富二代,变成了一个手握无数石油、金矿、股票和地产这些硬货的巨富家族的继承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

    反正,无论盛绍延银行卡余额多几个零还是少几个零,自己跟他比起来,都是一个穷鬼。

    “那不就是跟电视上演的一样,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阿婆眼睛一亮,“原来电视剧演的竟然是真的!”

    这时,有强光手电筒和车前灯扫来扫去,高呼声穿过雨幕:“……这是谁家的?赶紧送医院啊,再晚这条腿都保不住了!作孽啊,干什么想不开这时节进山里!没被水冲下山崖,就去烧香吧!”

    沈西辞心头一紧,一下站起身,拎起旁边的雨伞冲进雨里,声带发紧:“谁受伤了?”

    一个穿着黑色塑料雨衣的大叔站在街边,见有人过来,大声喊:“是你家里人?满身都是血,腿伤得重哟!”

    借着手电筒和路灯的光,红色的三蹦子上,拉货的车斗盖着一层黑黝黝的雨布,被大雨冲得水亮,雨水沿着褶皱流淌,隐约能看见下面盖着个人。

    沈西辞几步走近,手伸出雨伞遮蔽的范围,雨水一颗颗砸在手背上,衣袖很快就湿透了。

    他试图去揭开那层雨布,脑子像被搅乱的油画颜料,想腿到底伤得怎么样,是怎么伤的?又想盛绍延是不是因为恢复了一点记忆,所以去山里晕倒的地方找线索?或者是遇见了二叔的人,他不该放松警惕的,以为那些人已经走了,就让盛绍延自己出门——

    忽然,有人重重撞过他的后背,将他挤到旁边,一把掀开黑色雨布,刺耳的哭喊声传来:“都说了别去山里挖药材,叫你别去了……”

    沈西辞眼也没眨。

    直到视线聚焦,看清躺在车斗上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不是盛绍延。

    高高悬起的心巨石般骤然落下,手被雨水打湿的地方像失了温,握着伞柄都在抖。沈西辞脚步仓促地退到路边,看着那辆三轮车急匆匆地往医院赶,很快就消失在雨里。

    阿婆站在篷布下叫他:“阿弟啊!你都淋湿了!快回来!”

    沈西辞回到篷布下面,阿婆拿了条干净毛巾过来,给他擦身上的水:“哎哟,知道你着急,但也不能往雨里冲啊!”

    沈西辞嗓音微哑:“阿婆,我打了伞的。”

    说着,他视线转向外面的雨里,忍不住又拨了两遍同样的号码,依然是无法接通。

    “你这打了伞和没打伞有什么区别?”阿婆擦了好几次,拿开毛巾,“衣服湿成这样了,赶紧回去换一身,不然你契兄还没淋着雨,你倒是生病了!”

    沈西辞迟疑:“阿婆,如果有人进山,出了事,会被人发现吗?”

    “这就要看运气了,进了山,命就交给了山神姥姥,遇到猛兽啊,踩滑了掉进山崖啊,都有可能,能不能被人发现,可不好说。”阿婆见他白着一张脸,安慰,“你那个契兄,看着是个心里有成算的,真遇上什么事,也会逢凶化吉的。可能下大雨了信号不好,你过会儿再打打,倒是你,赶紧回去换衣服!”

    “好,阿婆,你帮我看着——”

    阿婆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看你紧张的,你契兄又不会跑了!”

    沈西辞回了一趟家,两分钟换了身衣服下楼。

    时间越来越晚,阿婆比平常晚了半小时关店,遮雨的篷布没收,还给沈西辞留了一盏灯。

    沈西辞站在那盏暖色的钨丝灯下,经过的人和车都渐渐少了。

    暖光铺了一地,地面就像散光镜,一只青蛙从墙边跳过,溅起了几滴水。

    沈西辞想,盛绍延大概是走了。

    从决定让盛绍延在出租屋留一个月开始,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原来,分离并不是可以一语带过。

    腿站得有些麻了,沈西辞想,盛绍延离开后,他的生活并不会有很大的改变,雨停了之后,天依然会亮,今天他一个人去片场,明天也一样可以,他很快就可以改掉以前的习惯。

    伸手去拿靠在墙边的两把长柄伞,连绵不绝的雨声中,突然传来了摩托车的引擎声。

    越来越近,近到能听清轮胎碾过地上的水流时的细微声响,这呜呜咽咽的引擎——

    指尖一颤,沈西辞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破旧的摩托车停在了篷布下面,车身上全是溅起来的泥点、树枝和残缺的腐叶。

    盛绍延解下黑色的雨衣,反手挂在车把上,长腿跨下车,他穿一件冲锋衣,黑色工装裤,裤脚被短靴扎紧,黑色的鞋面上沾着厚厚一层泥和草屑。

    沈西辞一直看着他。

    许久才喉口干涩地开口:“你去山上了?”

    即使穿了雨衣,盛绍延身上的衣服也湿了大半,靴底在干燥的水泥地面留下深色的湿印,他站到沈西辞面前,拉起他冰冷的左手,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了什么。

    残留的体温贴上了手腕薄薄的皮肤,让沈西辞无法抑制地轻轻一抖。

    一条蓝色晶石串成的手链。

    保留了晶石原始的形状,每一粒的大小、形状、方圆都不相同,但每一粒都蓝的纯粹,颜色有深有浅,有的里面有雾状的絮丝,像清澈的湖面起了薄薄晨雾。

    “这是——”沈西辞越看越觉得熟悉,他诧异地抬起头,“哑巴少年耳坠上蓝色的晶石?”

    因为这个角色,他去找以前住在山里的人打听过很多失传或没失传的风俗习惯。

    以前住在山里的人会按照传统,将从大山深处岩洞里找来的蓝色晶石打磨抛光,和老银一起做成耳坠,送给家里人,祈求对方健康平安,所以他才会给季组长建议,为哑巴少年添耳坠这个饰品。

    虽然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情,前世除了盛绍延,也没有人这么用心对待过他。

    “嗯,现在,你也有了。”仔细将金属扣扣上,手链与手腕的尺寸无比贴合,一寸不差。

    看着澄澈的蓝色晶石缠着瘦削的手腕,凸起的圆骨弧度柔润,盛绍延眸色深暗。

    “这条手链……哪里来的?”

    “我找当地人当向导,去了山里产这种晶石的岩洞,里面的晶石大多都有杂质和裂纹,颜色也不明显,我想挑其中颜色最干净最好看的,所以花的时间有点久。回来之后,我找人借了打磨抛光的工具,二十分钟前才刚做好。”

    盛绍延执着他的手腕没放,“山里没有信号,后来手机没电了,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旁边靠墙立着的长柄伞上,雨水都已经晾干了。

    过了零点,雨势才逐渐变小,淅淅沥沥,像天然的白噪音。

    盛绍延这一天里翻山越岭,好几个险处都是拽着树藤上下,藤上的刺划出红痕,掌心被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回来时水泡又被树藤蹭破,一双手看起来没有一处好皮,很是扎眼。

    此时,他坐在沙发上,把手掌张开,沈西辞正小心翼翼地给破损的皮肉清洁消毒,最后涂上一层药。

    “痛不痛?”

    “我要是说不痛,是不是在撒谎?”

    沈西辞的动作更放轻了几分,又担心:“你淋了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喉咙痛吗?”

    盛绍延沉沉的目光跟着沈西辞腕上那一抹蓝移动,隔了一会儿才道:“没有不舒服,不过,可能是淋了雨,我觉得有点冷。”

    他太清楚,想让一个人心软,应该怎么做。

    “沈西辞,今天晚上,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第27章

    沈西辞拍了一天的戏, 加上情绪大起大落,睡意根本不按照他的意志行事,躺到床上没多久就打起了瞌睡。

    床头的阅读灯光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调低, 昏暗的暖光像一层薄薄的流沙, 让卧室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

    盛绍延并不是第一次待在沈西辞的卧室里, 上一次沈西辞半夜突然发烧,他也在旁边守到了天亮。

    但还是不一样。

    靠在床头, 盛绍延身上穿着对襟式的黑色睡衣, 因为旁边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反而能更加肆无忌惮地去看他。

    冰白劲瘦的手臂压在薄被上,沈西辞脸孔朝向他这一边, 偏细的眉, 像经过了精心的描画, 鼻梁窄而直, 偏薄的嘴唇颜色稍浅, 让人想象如果用手指去磨去蹭,会不会多添几分绯红。

    平缓的呼吸与困倦,让沈西辞像一朵被放置在天鹅绒上的玫瑰,惑人又美丽。

    盛绍延不受控地抬起手,隔着几厘米的距离, 沿着沈西辞鬓角、耳垂、下颌的轮廓描摹,手指在灯光下的阴影最后覆在了沈西辞闭合的唇上。

    他想,为什么对他半点不设防?让他进浴室,露出光裸的后背,朝他张开嘴, 现在又这样躺在他的身边,安然入睡。

    曾经对失忆前的自己涌起的强烈不悦, 此刻变本加厉,掀起山火一般的烦人躁怒,直到看见沈西辞手腕上那一圈晶蓝色,忽然如同天降甘霖,被安抚了下去。

    就像打上了私有的标记。

    隐隐察觉到自己的手被托了起来,沈西辞努力撑起眼皮,嗓音带着睡意:“阿绍,你是不是睡不着?”

    他印象里,盛绍延这人毛病很多,不喜欢跟别人睡一张床就是其中一项。

    沈西辞脑子困倦地想,上山下山,体力消耗肯定非常大吧,又碰上下大雨,被狠狠淋了一遭,这种叠buff的模式,连盛绍延这种体质极好的人都被捶趴下了,不得不勉强跟他挤一张床。

    他最开始那几天其实考虑过,要不要给盛绍延买张单人床睡,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买了只睡一个月,太浪费钱了,穷鬼不配,沙发和单人床差别也没那么大,也就短一点点。

    慢几拍地转动视线,沈西辞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手上痒了,盛绍延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正在欣赏自己新做出来的手链,还一颗晶石挨着一颗晶石在品鉴。

    沈西辞没抽回手,任他托着,跟着看了会儿那圈手链:“做的非常漂亮。”

    “喜欢?”

    “很喜欢。”觉得这样表达还不够,沈西辞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又重复了一遍,“很喜欢。”

    沈西辞说话的嗓音因为睡意绵软,盛绍延握着那截手腕没有再动,也没有松开:“还喜欢什么?”

    “不要了……”尾音只剩气音,沈西辞眼皮渐渐合上,没看见昏暗的灯光下,握着他手腕的人眼底像是藏着海底暗礁。

    山路险峻,岩洞危险荒僻,雨势骇人,手掌只能算轻伤,汇集的雨水从山上冲下来,淹到小腿,他几次因为脚下的土石松动,差点摔下山崖,攀着一旁的树藤老根才险险爬上来。

    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身旁的人呼吸再次变得平稳,墙上的影子移动,盛绍延俯下身,嘴唇贴着温凉的晶石,在沈西辞的手腕上落下了一个晚安吻。

    他拿到了想要的好处。

    沈西辞睡醒,抬着手,直愣愣地盯着腕上的手链看了一会儿,借着窗外的阳光,这些晶石比昨晚看起来更清透漂亮,没有一颗是圆的,但每一颗形状都不相同,反而更特别。

    看了一阵才想起昨晚这张床还有一个人睡,沈西辞头偏向旁边,已经没人在了,被子左右交叠,很整齐。

    趿着拖鞋出了卧室,见盛绍延腿上放着电脑,多半在看股票,沈西辞懒洋洋地走过去,弯下腰,手掌贴到盛绍延额头上,过了一会儿又试了试自己的:“没有发烧,夸夸你的免疫系统,又打赢了一场硬仗。”

    目光从沈西辞垂下的领口处一掠而过,盛绍延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才启动的大脑转得有点慢,沈西辞把自己扔沙发上坐好,三根骨头断了两根似的,好一会儿才答:“我想吃最边上那条街走到最底下那家餐馆,想吃沙冰,想吃糯米饭,想吃炸鸡,还想吃——”

    “走吧。”

    报菜名中断,沈西辞陷入纠结:“想吃的太多了,不知道选什么。”

    “都点,吃不完我可以吃。”

    沈西辞震惊地望着盛绍延,果然贫穷的生活磨练人啊,盛绍延竟然都会吃剩菜了!

    春天的阳光没有什么攻击性,照在身上让人有种暖洋洋的懒,沈西辞穿了身简单的浅色休闲服,他们走的这条路很偏,几乎算得上县城的外围,前后都没别的行人。

    刚拉下口罩,一片树叶就从旁边递了过来。

    沈西辞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

    盛绍延:“不然呢?”

    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沈西辞都快怀疑他脸上是不是写着“我要开始练习吹树叶了”一行大字。

    把拍戏要用上的小调练了几遍,差不多就走到了他要找的地方,餐馆是一个带院子的本地民居改造的,遇上今天是晴天,老板直接把餐桌摆到了院子里,沈西辞挑了一张树荫下的桌子,坐下后,发现除了他们这桌,背后花架的另一边也坐着人。

    而且身份似乎还不怎么简单。

    “我已经拿到了钟岳的具体出门时间,明天早上八点半,我们在宾馆门口碰头,到时候你看我手势知道吗?”

    一个年轻男声说道,“我会去拦着钟岳,麻烦他看看我的剧本,钟岳多半不愿意,这个时候,看我手势,你就立刻冲上来,大声说,‘陆导!陆导,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回去琢磨了几天,不该推了你的剧本,你给我看的那个本子,故事非常好,拍了就算不拿奖,也能拿个暑期档前三名!给我个机会,再让我看一眼剧本吧陆导!’大概就是这个台词,记住了吗?”

    另一道成熟点的声音响起:“台词倒是挺简单,咱们干群演的,什么羞耻台词没说过。不过你能确定,钟岳边上守着的工作人员,能允许咱们搁那儿演这一出?”

    年轻男声不干了:“老魏,怎么能叫羞耻台词呢,你要真情流露!”

    “行,你出钱,你是老板,我真情流露!”老魏又问回那个问题,“这词儿有点长啊,估摸着我刚说完看剧本,人钟岳的车就只剩尾气了。”

    年轻男声沉思:“你说的这个,确实是个问题……”

    沈西辞礼貌地没有往花架后面望,笑着小声跟盛绍延说话:“那个群演老师说的挺对,这台词有点羞耻,还长,不知道这个陆导演会怎么改。”

    见他双眼发亮,积极吃瓜,盛绍延往杯子里倒了水,放到沈西辞面前。

    没过多久,陆导演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这样,我们力求一个石破惊天,先声夺人。你冲到我面前,大喊,‘陆导,你这个负心汉!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沈西辞刚准备喝水,一个手滑,差点就要赔老板杯子钱。

    群演老师也惊了:“剧本怎么从职场跨到情感剧场了?再有,到底是你孩子还是我孩子?俩男人怎么有孩子?”

    “好问题!你疑惑,旁边的吃瓜群众肯定也很疑惑!这一疑惑,路边飞过去的蚊子都会停下来把这段剧情看完!”

    陆导演拍板,“现在不正流行这种狗血到顶的短剧吗?后面你临场发挥,只要能把钟岳留原地两分钟,让我有机会把剧本的大概内容讲给他听,一切就都妥了!工资绝对一分不少结给你!”

    听到这里,沈西辞觉得这个陆导简直是个奇才,他要是在现场,他也会把这段剧情看完再去上班。这么想着,没忍住回头,想透过花架的空隙,看看这个陆导是谁。

    上一世,他认识的姓陆的导演不多,但也有两位,不知道——

    毛糙打结的络腮胡,用透明胶粘着的瘸腿大黑框眼镜,头发已经长到了快到肩膀的位置,可能主人嫌麻烦,自己拿剪刀随便剪了几下,成品惨不忍睹。

    再加上皱巴巴洗烂了两个洞的格子衬衫,仿佛荒岛求生五个月才踏上陆地的野人。

    野人陆导对上了他的视线,眼睛一亮,跟同桌的人说了两句,快步转过花架,站到沈西辞桌前,眼神热切道:“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就是最符合剧本里那个角色的人!”

    又转向旁边坐着的盛绍延,迅速打量一眼,搓了搓手:“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位!我一看你,马上也知道了,你就是我剧本里另一个角色的完美人选!”

    陆导心里像是有一千只野兔子在乱蹦,心想,今天选这地方吃饭真是选对了,不仅菜便宜,米饭免费,还撞上了这俩神仙!

    这运气,他还找什么钟岳啊!

    盛绍延等他说完,见沈西辞没有反感的意思,开口:“你好,陆导是吗?我是他的经纪人。”

    这么好的外形条件,竟然是经纪人?但能逮着一个也赚翻了,陆导半点没有认错人的尴尬,热情道:“你好你好,那两位意下如何啊,我们坐下来谈谈?如果可以,今天把演员合同签了也行!”

    盛绍延没接他的话:“你说我的艺人很符合你剧本里的一个角色,方便把剧本给我看看吗?”

    陆导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点菜写菜名的笔:“要不,我现在写?”

    第28章

    恰好老板来上菜, 沈西辞客气开口:“陆导,要不吃完饭再写?”

    陆既明心花怒放,还有这种好事?

    怪不得跟那个叫老魏的群演在这店里坐下, 看完菜单之后, 他就没有任何点菜的欲望, 原来,他是预感到今天会偶遇两个神仙, 神仙还管饭!

    陆既明立刻起身:“好好好, 我去跟我朋友说一声!”

    绕过花架, 他拎起自己的帆布包,一脸诚恳:“老魏啊, 你看, 多不好意思的, 没想到遇到朋友了, 劳烦你今天跑这一趟, 只喝上了两口花茶,下次我一定请顿好的!”

    把老魏送出院门,陆既明十分自来熟地坐到沈西辞他们那桌,快速扫过摆着的菜,咽了咽口水。

    拿起筷子, 夹菜前,他十分谨慎地问:“这顿饭不是AA吧?”

    沈西辞正在吃自己点的芒果冰沙,第一口被冻的一激灵,他摇头:“请你一起吃,不A。”

    他看出来, 这位陆导非常拮据,帆布包磨破了洞, 格子衫也洗过不知道多少遍,自己动手剪头发可能是为了节约钱,找人谈事,找了县城里位置最偏的餐馆,蹭了老板的茶水,到谈完也没舍得点菜。

    但这个人虽然头发乱衣服烂,但从头到脚,都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连指甲都剪的齐整,一张娃娃脸,看不出具体多大年纪,大黑框眼镜后面,眼神清澈。

    他好奇:“陆导,那个群演配合你演一场,你给开了多少工资啊?”

    陆既明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猛刨几口米饭,咽下去之后,比了三根手指。

    沈西辞:“三百?”

    陆既明:“三十,包来回公交车费!”

    沈西辞轻轻抽了口凉气——真狠啊,坐你旁边那个姓盛的资本家跟你比起来,都称得上菩萨心肠。

    陆既明逮着唯二的两个观众:“你们觉得我跟老魏商量的台词怎么样?前面那个拒了我剧本又来找我合作的戏,退婚流,渣男回头,求而不得。后面负心汉那一场,狗血,男男,生子,悬疑,发挥发挥,还能扩展出带球跑和渣男火葬场的元素。”

    他有点忐忑,“你要是钟岳,你会不会停下来听听?”

    要素实在充分,沈西辞诚恳回答:“只要不是导演在后面拿刀催我,我都会停下来把这个瓜吃完。”

    陆既明赞叹:“兄弟,有眼光!”

    沈西辞:“我看网上说钟岳这部戏拍完,马上又要进下一个剧组拍个一年半载,不一定有档期。”

    陆既明毫不在意:“你觉得我是看上了钟岳什么?”

    “他演技好影迷多?”

    “不不不,我怎么可能那么深刻,我只是看上了他的钱。”

    陆既明举着空碗让老板添饭,说的头头是道,“钟岳背后是京圈资本,那随便拎一个出来愿意投点,洒洒水,就什么都盘活了。他档期忙?没关系啊,我可以等,反正没钱也开不了工。”

    沈西辞一听:“很有道理,剧组这种烧钱玩意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花钱,没钱别说开工了,根本人都找不到一个。”

    “对对对,”陆既明还没忘记拉沈西辞入伙的事,“等我跟钟岳谈好,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出演?你想演什么角色,我就给你量身定制什么角色,包你满意!”

    沈西辞忍笑:“这确实比自己带编剧进组改剧本来得快,不过我要回去和我……经纪人商量一下。”

    “好好好,随时找我!”陆既明又抱怨,“我欣赏万山导演的电影,但我真不喜欢他挑的这取景地,为了堵钟岳,我花光了928块钱的积蓄,还欠了花呗,才终于到了这儿。”

    在此之前,盛绍延听着这个人自来熟地口若悬河,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直到这句,他才抬了眼。

    这世界上,原来还有比当初身无分文的他更穷的人?

    一顿饭吃完,沈西辞主动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让老板把店里的招牌菜都打包了一份,让陆既明带回去。

    陆既明嘴上说“那怎么好意思,多破费啊,我吃这一顿能扛两天的饿了!”一边搓搓手,飞快地把打包的一沓餐盒提在了手里,跨出院门的背影都喜气洋洋。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见沈西辞嘴唇被冰沙冻得通红水润,盛绍延自然地伸手擦了擦他的嘴角,接到沈西辞的疑惑的眼神,他表情毫无破绽:“嘴角沾了果酱。”

    沈西辞丝毫没有怀疑,摸摸自己的嘴唇:“还有吗?”

    “没有了。”

    “好,谢谢阿绍!这个冰沙你要不要尝一尝?除了太冰,可以说完美。”沈西辞极力安利,拿干净的勺子舀了一勺递过去。

    他原本只是想把勺子递给盛绍延,让盛绍延自己吃。没想到,盛绍延不嫌麻烦地倾过身,凑近之后,张嘴把那勺沙冰吃了。

    就好像,他在喂他一样。

    “确实很好吃,”盛绍延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你觉得那个导演不错?”

    “陆导吗?”沈西辞想着多半是自己的动作让盛绍延误会了,他换回自己的勺子,“虽然不知道陆导剧本故事到底写得好不好,导戏水平怎么样,但他很厉害。只有不到一千块钱,敢从宁城千里迢迢到绥县,就为了能见钟岳一面,摸清钟岳的行程后,没有莽撞地冲上去,而是找了群演,编了台词,竭尽全力给自己创造机会,我很敬佩这样的人。”

    沈西辞见过太多在娱乐圈里打拼的人,每个人都揣着出人头地的梦想,万分之一甚至十万分之一的人成功了,光鲜亮丽,剩下的人,都是“失意”和“失败者”这类词下的注脚,仿佛这些人不曾努力过一样。

    上一世,他虽然也来这家餐馆吃过几次饭,但他扮演的卧底阿峥戏份没有哑巴少年这么多,同样的时间点,他已经杀青,离开绥县回了宁城,没有遇见这个姓陆的导演,自然也无从得知,陆导演有没有成功把剧本的故事讲给钟岳听。

    知道不现实,沈西辞还是道:“希望他能成功争取到这个机会吧。”

    盛绍延更加冷漠和不近人情:“如果我是钟岳的经纪人,我不会让这个人的剧本占用钟岳一分钟的时间。”

    沈西辞用上他的临时人设,打趣:“你不是我的经纪人吗,那我和他聊这么多闲话,你怎么没有阻止?”

    “你不一样。”灿烂的阳光下,盛绍延语气依然平淡,“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第二天到剧组,沈西辞特意问蓝小山,钟岳从剧组宾馆出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发生什么事。

    蓝小山正准备说:“有有有!”

    沈西辞刚想着陆导演是不是成功了,就听蓝小山道:“钟老师今天出门的时候上错车了,埋头进了温老师车里,吓得温老师紧急辟谣,说自己不喜欢年纪大的,直接冲了两条热搜上去!”

    沈西辞追问:“还有别的吗?有人来找钟岳老师吗?或者有没有跟平时不一样的?”

    “每天都有粉丝来找,”蓝小山冥思苦想,“不一样的,哦是有一个,我当时坐车上了,看见有个粉丝好像是想把自己做的一本书还是什么东西,递给钟老师,保镖拦他,看起来是动了手,把人推倒了,那个粉丝一瘸一拐的,不知道伤了没有,也是倒霉。”

    下午五点过,摩托车停在了县医院急诊科。

    盛绍延去停车,沈西辞自己去了一楼的急诊室,靠窗的病床上,跟沈西辞预想的愁云惨淡完全不一样,陆既明正翘着二郎腿,跟隔壁床的大爷闲聊。

    “大爷,您孙女我是不会见的,我现在真没办法结婚,著名导演,著名导演您懂吗?要是我结婚的事情爆出去了,一大群记者呼啦啦蜂拥而至,围追堵截,那压力,普通人能承受得住?我还是不耽误您孙女了,她值得更好的人!”

    沈西辞走过去:“陆导。”

    陆既明一开始还以为是幻听了,直到老大爷激动地指着他身后问:“你不能娶就算了,这个靓仔呢?”

    “靓仔?”回头看见戴着黑色口罩的沈西辞,陆既明吓了一跳,扶扶自己的瘸腿眼镜,连忙跟老大爷摆手,“不行不行,他更不行,著名演员!演员哪儿能这么早结婚,事业为重!”

    “唰”一声拉上床边蓝色的帘子,把空间隔绝开,陆既明不敢信:“我以为你只是问问,你还真来了?”

    沈西辞在床边的椅子坐下:“大爷在给你介绍女朋友?”

    陆既明乐了,小声解释:“我脚踝脱臼了,医生给我‘咵’一下掰回去,痛得我大声嚎。一到这儿,大爷就来跟我套近乎,说我嚎起来一层楼都听见了,嗓门大,中气足,身体好,靠得住,就想招我当孙女婿!”

    他“啧”了一声:“蓝颜祸水啊,都戴口罩了,你一站这儿,老大爷就立刻弃我不顾。这个看脸的世界,肤浅啊,怎么就没人看看我内在的才华?”

    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下去了,陆既明坐在病床中间,低着头,过长的头发挡住了表情,他手指伸进床单破的洞里转了转:“也怪我,拎不清,奢望钟岳能给我两分钟时间,我想什么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天鹅,我,癞蛤蟆。”

    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

    沈西辞没有安慰什么,把在阿婆那里买的水果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一一摆到柜子上:“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

    “来就行了,还买什么水果。”陆既明眼疾手快地挑了最大的橘子,两下剥开塞进嘴里,满足地快哭了,“我都快三个月没吃上水果了,原来橘子是这味儿!兄弟,我就喜欢你这种随便买点的行事作风!”

    沈西辞又给他挑了一个大的递过去:“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先回宁城打打工,总要把房租赚上,然后抽空去宁城戏剧学院蹲一蹲,说不定真能让我给蹲上两个未来新星,不仅演技能打,片酬还只要两万块,税前!”陆既明眼里半点没有阴霾,神气道,“说不定这剧组班子就让我给拉起来了呢?”

    临走,秉持着沈西辞来都来了,不能空手回去的原则,陆既明从自己磨破了的帆布包里抽出厚厚一本剧本:“你经纪人一看就不好对付,两万的片酬,我敢跟他报价,他就敢用眼神杀死我。”

    他摸摸剧本的封面,因为回礼太薄,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写的,你别嫌弃,拿回去当睡前小说催催眠,或者垫桌脚、盖泡面,都行,多功能!”

    沈西辞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拿着装订细致,纸张也很不错的剧本出了急诊病房,又拐去收费处,把陆既明的医药费交了。

    在外面吃过饭,又骑着摩托车去街上转了几圈兜风,回家冲完澡,沈西辞看了看剧组发的通告单,开始研究明天要拍的内容。

    盛绍延也洗了澡,头发吹得半干,坐在卧室的床上,继续翻着租房软件看宁城的房子。选择类型从以前的两个卧室,变成了一个大主卧带衣帽间,最好可以布置出两个书房,沈西辞看剧本时需要全神贯注,书房能分开更好。

    琢磨完明天的戏,夜已经深了,沈西辞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床上的盛绍延。

    对襟的薄款睡衣,款式再普通不过,但扣子有两三颗没系上,敞开的领口让盛绍延脖颈线条更加清晰,人也更加锐利,还能隐约看见胸膛上明显的肌肉线条,那层阴影像用铅笔在画纸上仔细描绘出来的。

    再配上透着斯拉夫特质的混血长相,以及微屈的长腿,沈西辞都不由地怔了两秒。

    怎么说呢,有点像自然界中毫不遮掩自己外貌攻击性和诱惑力的雄性,过于英俊扎眼了。

    再一看,他的床上多了一套枕头和薄被,或者说,早上盛绍延起床后,就没有收走。

    沈西辞正组织措辞,床上的人先开了口:“睡觉了?”

    “嗯,是要睡了。”沈西辞迟疑,“阿绍,你今晚还想睡床吗?”

    见盛绍延一双冷淡迫人的眼睛看过来,没有否定,沈西辞想到对方不喜欢跟人睡一张床的毛病,起身去拿自己的枕头:“那我去沙发睡吧。”

    还没碰到枕头,手腕就被抓住了。

    “一个人睡太冷了,陪我?”

    见沈西辞没答话,盛绍延回忆了一阵,尝试般,握着沈西辞手腕的手,带着几分生疏地小幅度晃了晃。

    第29章

    躺到床上, 沈西辞都还有点恍惚发懵。

    盛绍延刚刚是在……撒娇?

    他应该没理解错吧?

    可把这两个字和盛绍延联系起来,让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剧本看晕了,出现了离谱的幻觉。

    裹着被子侧过身, 沈西辞充满研判地望着盛绍延, 难道崭新崭新的脑子, 会促使人突发奇想,做出点不太一样的事情?

    卧室的灯已经关了, 只有阅读灯还亮着, 盛绍延依然是靠着床头半躺的姿势, 他垂下视线,看清了沈西辞眼里的疑惑。

    虽然他做事, 都会先推测失忆前的自己的做法和态度, 再稍作改变。但因为对以前的自己具体是怎么和沈西辞相处的, 实在没有印象, 所以他也不确定自己做的事会不会跟以前反差太大。

    有意无意地打断沈西辞的思路, 盛绍延问:“回宁城后,你想住什么样的房子?”

    “房租不能太贵了。”沈西辞很有穷鬼的觉悟,这是最首要的一条,但想到上一世,他血缘上的父亲许原晋开着车, 直接就堵在了他出租屋的楼下,忍不住既要又要,“安保也要好。如果安保很好,我也能接受房租稍微贵一点点。”

    安保方面和盛绍延自己想法一样,他接着问:“房型呢?”

    沈西辞脸贴着枕头, 虽然不知道盛绍延怎么突然问这个,但他还是配合地认真想了想, 自己回宁城后要租个什么样的房子:“面积不用太大,装修新一点,不要太老旧,家具也不要很多,最好是一间卧室还带一个书房。”

    在卧室看剧本,有时候很难抵住床的诱惑,两个区域还是分开比较好,效率更高。

    一间卧室。

    盛绍延注意到这个词。

    显然,沈西辞确实也想跟他睡一张床。

    盛绍延把手机放到床边的柜子上,目光落下,见旁边的人被子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了一个脑袋,莫名觉得这样的沈西辞很可爱,手伸过去,盛绍延宽大干燥的手掌摸了摸沈西辞的头发:“嗯,知道了,明天要早起,快睡吧。”

    阅读灯昏暗的光随即熄灭。

    忽然遭遇了一次摸头杀,沈西辞在黑暗里瞪大眼睛,不由在心里怀疑,昨天去山里的时候,盛绍延确实没磕到头吧,对吧?

    怎么奇奇怪怪的?

    凌晨四点,沈西辞打着哈欠把昨天买的长面包夹鸡肉黄瓜番茄、紫苏叶糕和果酱吐司都摆到桌上,又冲了两杯滴漏咖啡提神醒脑。

    今天又是拍日出的戏,沈西辞想着他自己搭剧组的车去片场就行,盛绍延可以在家多睡会儿,没想到盛绍延坚持跟他一起去,他的提议只好作罢。

    洗澡的水声停了,没多久,卫生间的门从里面打开,沈西辞觉还没完全醒,想着一会儿往脸上浇点冷水不知道有没有用。

    等跨进卫生间,余光里忽然晃过什么,沈西辞下意识地聚焦视线——嗯?

    瞌睡一下就醒了。

    盛绍延黑色衬衣配黑色长裤,但,衬衣一颗扣子都没系上,就这么随随便便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毫无遮挡作用。

    腹肌线条隐没在长裤边缘,目光上移,胸肌半藏在黑色的衬衣下,随着盛绍延擦头发时抬起手臂的动作,胸口处的一点颜色时隐时现。

    卫生间明亮的光线下,荷尔蒙的浓度和美感的视觉冲击比昨晚强了十倍不止。

    擦到半干的头发散在眉骨上方,令盛绍延显出几分散漫不羁,他看着沈西辞,几秒,声线略扬:“站那里干什么?出门要迟了。”

    沈西辞看了眼,又看了眼,心想,且欣赏且珍惜,以后可都看不到了。

    而且,跟以前在学校上专业课面对的塑胶假人比起来,沈西辞大胆假设,要是他记肌肉位置和名称时,面对的是穿成这样的盛绍延,他不知道会有多开朗!

    知识点会记不住吗?怎么可能!

    洗脸刷牙结束,沈西辞照例检查口腔内壁和舌头牙龈的状况,发现可能是昨晚不小心咬到了,内壁上有个红肿的破口,有点变成溃疡的趋势。

    走到客厅,见盛绍延正在看他随手放在桌上的血常规结果,沈西辞指了指:“我昨天不是去急诊看陆导演吗,顺便就去查了个血常规。”

    “你自己打印的检查结果?”

    “嗯,拿结果不是要隔一会儿吗,怕你等太久。公众号上能查到之后,我就打印了一份。”沈西辞又解释了一句,“我有把这些检查结果存档的习惯。”

    盛绍延没有发表什么评价或者意见,只是猜测,这种程度的生病焦虑,会不会和小时候中耳炎治疗不及时,导致一发烧,右耳听力就会下降这件事有关系?因为担心自己生病,所以每个星期都去检查,一出现发烧,就会很紧张。

    见站对面的人没有追问,沈西辞心里松了松,一错眼,就看见饮水机旁边,盛绍延无比自然地端起他的水杯,喝了起来。

    那是他的水杯!

    两个人的水杯都是沈西辞在卖灯泡那个小超市里,花二十五块钱买的同款,没别的款式能选,但他特意买的不同的颜色,一个白色一个很浅的灰色,可再浅,它也是灰色的啊!

    沈西辞欲言又止,纠结到盛绍延把一杯水都喝完了,还是没有提醒说杯子拿错了。

    起太早,没看清也是有可能的,他倒是不介意,但盛绍延有点洁癖,要是他说出来了,反而让人膈应。

    下次记得,一定把杯子分开放远一点!

    依然是那辆破破烂烂要散架的摩托车,依然是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跟第一次去片场时相比,盛绍延的车技比沈西辞娴熟多了,五点刚过就冲到了片场。

    山林里,大灯高高吊起,趋光的飞虫围了一大片,让人本能地起鸡皮疙瘩。远处传来烧焦了的气味,盛绍延警觉地停下,把沈西辞拉到自己身后:“有什么燃起来了。”

    沈西辞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指了个方向:“那边,火肯定已经灭了,温老师他们通宵拍的这场夜戏里,美术组搭出来的那个村子被烧了。听说这边市里支持文化产业宣传,专门派了消防队过来守着,扛着水枪站边上,防止出现山火。”

    今天要拍的是电影里哑巴少年的最后一段剧情,老季特意来给他做妆造,半耷着眼,很是怨念。

    “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进剧组打工,昨天晚上,不,是不是该说前天晚上了?我二十八个小时没合眼了,这回,万导是盯着我的命来的吧?”

    沈西辞进组才一个月,但老季他们是实打实地累了几个月了,越到后面越是筋疲力尽,眼袋都往下掉了两厘米。

    沈西辞安慰他:“快了快了,等剧组杀青,就能歇一歇了。”

    老季胡子拉渣,拍拍他的肩膀,寄予厚望:“好好拍,争取一条两条就过,等你这里收了工,大家都能早点回去睡觉!”

    在温雅歌饰演的杜虞被老村长抓了之后,追缉组的人终于确定,老村长,甚至整个村子的村民,实际上都是犯罪组织的帮凶。

    整个村子,都靠着给进山翻越国境线的犯罪组织成员带路、帮忙转移人质来拿钱,如果有追缉组之类的人前来追查,他们就会帮忙打掩护,实在掩不过去,则会以向导的身份,将人带进山林里处理掉。

    这么些年,这几乎成了村子最大的经济来源。

    用尽各种办法,追缉组的人趁夜成功营救出杜虞,一把火烧了这个掩藏着不知道多少罪恶的村子,跑了出来。

    年轻警官小林手臂和大腿上都是伤,血已经渗出了绷带,他不安地往周围张望:“老大,这林子太密了,没人领路,只凭我们,不说找不找得到犯罪组织藏人质的地方,就是走出去,都很难吧?”

    几个人都见识过这种深山老林的莫测,组长张巡开口稳定军心:“原地休整,等天亮了再行动。我们能进来,就肯定能出去。”

    小林响亮地应了声“是!”准备找找哪里适合扎营,这时,一声清脆的叶笛声骤起,混在山风中,轻灵如林间鸟鸣。

    但追缉组所有人都迅速掏出了枪,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天色亮了几分,小林惊了一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竟然是悬崖!

    赶紧往后退了好几步,小林握着枪的手不是那么坚定,小声道:“那个哑巴少年,好像是故意提醒我们的,而且杜虞姐不是说,老村长让他放箭,他也没放吗……”

    “别忘了,他也是那个村子的人。”

    小林默默闭了嘴。

    越来越亮,将天幕的深蓝稀释,再混入火焰的色彩,站在粗树枝上的哑巴少年白色的土布衣袍垂下树枝,在风里飘飘荡荡,一如初遇时的模样。

    似乎是确定他们没有危险后,哑巴少年没再管他们,衔着那片翠色的树叶,继续在树干上刻着什么。这时他们才发现,哑巴少年手里握着一把巴掌大的小匕首。

    没有人知道他刻的是什么图案,只能看见他神情专注,认真到近乎虔诚。

    没过多久,他停了下来,将小匕首挂回腰间,就着唇间衔着的那片树叶,吹起了山间的小调。

    小林压低声音:“这首小调我听过!就村子里,哄孩子睡觉唱的,那时你们不也都听见了吗?那个词儿好像是——”

    一旁的杜虞接话:“月儿弯弯挂树梢,叶上露水摇晃晃,星儿闪,虫儿叫,小溪哗啦鱼儿跳,娘的宝宝最乖巧。风儿起,云儿飘,小鸟喳喳飞回巢,娘的宝宝要睡觉。”

    “对对对,就是这首,”小林奇怪,“他吹这首曲子干什么?天都亮了,这儿又没孩子需要哄睡觉。”

    “但他有妈妈,在他小时候,他妈妈可能唱过很多次这首小调哄他睡觉。”杜虞想起哑巴少年家院子里那些干枯了的野花,用干树枝在泥地上画的母亲的肖像,还有缺笔少划的那句“我在等,我很想她们。”

    她有了某种不太好的猜测。

    曲子的尾音被晨风吹散,哑巴少年在古树的粗树枝上站直,朝阳在他身后泄露出一缕阳光,他朝他们比划手语——“谢谢你们。”

    这个手语是路上杜虞教他的。

    他又认真比划道——“我要去找我的妈妈和妹妹了。”

    目光温软带笑。

    古树后就是悬崖,杜虞倏然间意识到什么,往前跑了几步,提高声音,朝着站在树上的哑巴少年大声喊道:“不要!”

    “停,”万导盯着监视器,揉了揉自己干涩发红的眼角,“可以了,就到这里吧,收工!”

    片场安静几秒,骤然响起一阵欢呼,但熬夜太耗人,欢呼声也显得稀稀拉拉。

    下班的速度是最迅猛的,等沈西辞卸完妆换回自己的衣服,片场已经找不到几个人影了。

    摘下耳坠放好,沈西辞坐在化妆间的椅子上,不知道怎么就出了神。

    直到他听见盛绍延在叫他。

    “心情不好?你从拍完到现在,都没笑过。”

    “是吗?”沈西辞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戴着的晶石手链。

    沉默了一会儿,视线落在空气中的某一点,沈西辞挺直的背往前佝了佝,嗓音有点低落和茫然,“哑巴少年一直都在等她们回来,等了很久,我给她们一人做了一个花环,还没来得及给她们,可她们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死在哪一天,是晴朗还是下雨,冷不冷,痛不痛……”

    有人托起他的下巴,指腹擦过他脸上湿漉漉的眼泪,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可眼泪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根本不属于他,即使抬起头,仰起脸,依然源源不断地从眼尾溢出来,流进耳边发间,怎么也擦不完。

    沈西辞徒劳地解释:“我不想哭的……”

    鼻音极重。

    “我知道,”盛绍延嗓音像提琴,低而温柔,“哭也没关系,我挡着,不会有别的人看见。”

    是他没有见过的沈西辞。

    眸子像淋过雨一样干净漂亮,眼尾洇红湿润,连鼻尖也是红红的。

    脆弱又可怜。

    像碎开的琉璃盏。

    此刻,他的想法远不如嗓音那么温柔,心底某种并不算善良的情绪被激发、引动。

    让他忍不住在把沈西辞抱进怀里时,嘴唇不经意般擦过那片润湿,仔细尝了尝他眼泪的滋味。

    甚至像渴了一般,还想再多尝一点。

    第30章

    盛绍延尝到了。

    他终于毫无克制, 顺从自己的心意和欲望,吻上了沈西辞的眼睛。

    湿淋淋的眼泪被他尽数掠去,咸味在舌尖弥漫开, 他恶劣又放肆地想, 希望沈西辞哭得更厉害。

    嘴唇往下, 磨蹭着脸颊吻到嘴唇,他最开始只想贴着唇轻吻, 但嘴唇的触感太过柔软了, 只要他含着他的嘴唇, 沈西辞就像喘不上气一般,隐忍的呼吸声令他不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他衔着对方的唇, 用力含咬, 沈西辞在哭, 睫毛像被春雨沾湿了的蝴蝶翅膀, 不止鼻尖、眼尾, 因为是跪在床上跟他接吻,连膝盖也红了。

    即使这样,沈西辞依然抬起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喘息着叫“阿绍……”

    一声尖锐的鸣笛从窗外传进来, 盛绍延倏地睁开眼,湿热的气息和眼泪都像镜花水月,立刻变成涟漪散开了。

    安静的卧室里,窗帘拉起,依然挡不住下午刺眼的阳光, 缝隙间有光照进来,在墙面投下摇晃的亮斑。

    他躺在床上, 离他不远的位置,沈西辞呼吸声平稳,睡得很沉。

    没有转头去看,盛绍延抬起手臂,挡在眼睛上,等着情绪平息。

    他竟然做了……这样的梦。

    喉口干燥,舌尖仿佛还残留着眼泪的咸味。

    这时,躺在旁边的沈西辞翻了身,薄被“窸窣”的声音被放大,再放大。

    盛绍延侧过头,目光落在了沈西辞的嘴唇上,良久,他什么都没有做,起身离开了卧室。

    这一刻,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一旦放任,到什么地步他才会停。

    从片场回来,一觉睡到了日落西山,沈西辞有种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的错乱感,打开手机,首页给他推送了关注人的视频更新,一看,又是东遇?

    沈西辞觉得很神奇,虽然剧组宣传每天都在往外发各种拍摄花絮和幕后故事,除了钟岳和温雅歌的以外,数他的花絮最多,但就算数量上排到了第三,实际加起来也没多少。

    就这么点素材,这个叫“东遇”的大佬,是怎么做到高产,还能每个视频都剪出花来的?

    点开链接,几分钟把视频看完,沈西辞心里感叹,竟然真的又剪出花了!

    弹幕和评论也炸了。

    “——发出尖锐爆鸣!竟然剪出了男朋友视角!我不管,叶子是吹给我听的,笑是对着我笑的!”

    “——男朋友是一个长在山野的少数民族美少年,因为在部落的祭祀大典上吹曲子被发掘,进入娱乐圈拍戏,最后成了大明星!这剧情太上头了吧!”

    “——沈西辞穿私服太好看了吧!大佬摩多摩多,多多产粮,我已经看不进别的混剪了,吃了顿好的,再去吃别的就索然无味了!”

    趿着拖鞋走出卧室,见阳台外面铺着一片落日的金红,沈西辞问:“阿绍,你什么时候起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说着,不经意间,余光瞥见电脑屏幕,嗯?一闪而过的画面,怎么和他刚在看的东遇做的混剪视频很像?

    想到就直接问了:“你也在看那个混剪视频?”

    睡着的沈西辞不敢多看,干脆来剪视频的盛绍延面不改色,镇定地关掉视频剪辑软件:“嗯,你觉得怎么样?”

    沈西辞在他旁边坐下:“大佬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不仅是大佬,还是一个成长型大佬!还没多久吧,剪辑技术就比之前更厉害了,处理细节和转场越来越丝滑,卡点舒爽度极高。”

    盛绍延懒散靠着沙发,假装心不在焉地听着这段夸奖,唇边无意识地露出了一点笑意,但一想到在沈西辞的想法里,说的这么多个字,都是在夸别人,那股愉悦又大打折扣。

    第二天又是拍日出的戏,凌晨四点起床,沈西辞以前早睡早起的健康作息直接被干得稀碎。

    因为前一天睡到了傍晚,导致晚上根本睡不着,凌晨四点又起不来,站在夜风里打哈欠,沈西辞眼泪跟着就冒了出来。

    盛绍延长腿跨上车,握着车把偏头看他:“靠我背上睡会儿觉。”

    沈西辞觉得不太好,想在行驶的摩托车上,靠着人睡觉还不被甩下去,他需要跟树袋熊一样抱着盛绍延才行吧?但一想到能补觉,又很心动:“可以吗?”

    只是这种程度,沈西辞都踌躇不敢,怕他不高兴。

    他失忆前对沈西辞到底是有多差?

    腿支在地上,盛绍延手臂一伸,把沈西辞拽过来:“上车,想怎么靠怎么靠。”

    不得不说,盛绍延肩宽背直,看起来很好看,靠起来也是真的很好靠,沈西辞一路上睡得迷迷瞪瞪,魂都飘然了。到了片场停车的位置,他揉揉眼睛,还有点回不过神。

    “要不要抱你下来?”

    抱什么?抱下来?

    他是二十一岁,又不是一岁,沈西辞连忙下车,搓了搓自己的脸,试图把困意搓散:“不用这么麻烦,我已经醒了!”

    盛绍延抓着他手腕把他手拉开:“不疼?脸都搓红了。”

    又顺势握着沈西辞的手腕,牵着人往前走了几步,盛绍延才自然地松开手,插回自己的衣兜里。

    温雅歌刚下车,就看见两个人牵了手又悄悄松开的小动作,心想,还真是年轻小情侣的把戏,她打趣:“我是不是应该在车上多坐一会儿再下来?没打扰到你们吧?”

    沈西辞转过头,有点惊讶:“温老师?你怎么也来了?”他又马上想到,“是不是有镜头要补拍?”

    “猜得没错,万导有几个镜头不满意,让来补上,不过都是动作戏,我去B组跟着副导拍,这样我们两个都能早点下班回去补觉。”温雅歌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拍了一晚上打戏,在地上摔来滚去,腰酸腿痛的。还是你的角色好,只需要站树上。”

    沈西辞玩笑道:“温老师,站树上这个形容,真的很像吗喽。”

    温雅歌在绥县住了一个多月,简单的方言听得懂几句,也笑:“那要进化得多成功,才能进化出像你这么好看的猴子?”

    见沈西辞心情不错,她正经了一点,问,“昨天拍完那一场,你表情很不对劲,是出不了戏?”

    沈西辞“嗯”了一声:“是有点,陷进了不属于我的情绪和记忆里,心里很难受,特别是想到一心等着家人回来,但妈妈和妹妹永远也回不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沉重,“不过后来好多了,哭了一场,像是把属于哑巴少年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温雅歌表情却严肃起来,提点道:“你不是影视学院的学生,也没有上过专业课,能够演到这个程度,天赋和勤奋缺一不可。但同样的,沈西辞,入戏是很危险的一件事,特别是没有经过专业培训的演员,很可能进了一个角色,就走出不来了,我见过抑郁的,甚至精神分裂的,这样的同行不在少数。”

    “谢谢温老师。”沈西辞告诉她,“导演喊‘停’的时候,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和哑巴少年做一个分割,从他的影子里出来。”

    但入戏容易出戏难,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种程度。

    上一世,沈西辞在拍完卧底阿峥这个角色后,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身上都还残留着卧底阿峥的习惯和走路姿势,真的就像一个卧底一样,常常半夜被门外的一点微小动静惊醒,脑子里警惕的弦一直紧紧绷着。

    后来,他和温雅歌一起拍《偷天》,他饰演男二于檐,杀青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发低烧,失眠,去医院做了不知道多少检查,都找不到原因。

    直到几个月后,一次,他和温雅歌一起吃饭,温雅歌忽然开口说,沈西辞,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话的语气,不是你自己的,而是于檐的,于檐习惯用左手端水杯,你端了五次水杯,一次都没用右手,可你根本就不是左撇子。

    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惊觉,他仍陷在角色的影子里,一直没有走出来。

    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办,他只能不断地一次次尝试和摸索。

    温雅歌缓下表情:“你心里有数就好。这种事情,只要是入了戏的演员,都会经历,每个人方法不同,像我,为着这个原因,一拍戏烟瘾就很重。”

    沈西辞点到即止地劝了劝:“我教科书上的图片告诉我一个道理,烟少抽一点比较健康。”

    “知道了,年纪不大就开始念叨人了?等拍完,我就想不起来要找烟了。”温雅歌问他,“你呢,拍完戏,拿了片酬,你什么安排?”

    走在旁边的盛绍延也看了过来。

    沈西辞:“还没有太具体的想法,会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温雅歌挑眉:“打算买房吗?”

    沈西辞笑道:“是有这个打算,但也要买得起才行,宁城房价太贵了,不过我一直在努力存。”

    温雅歌在娱乐圈里,见多了拍戏拍了两三年,真遇到事,却一点钱都拿不出来的人,对沈西辞的做法很欣赏:“挺好的,你年纪小,片酬拿到手里别乱花,存钱买房是个不错的想法。”

    两个人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没聊多久,温雅歌就走了。

    一直没说话的盛绍延开口:“你想买房?”

    “嗯,买了房,也算有个地方是家了。”沈西辞马上又轻松道,“宁城的房价太贵了,我只是想想而已,想一想不用花钱。”

    很有穷鬼的自知之明。

    一到取景的古树下面,沈西辞就被万山导演叫到了山崖边:“组里的人在山里跑了不少时间,才找到的这里,最安全,最合适,也最不容易穿帮。”

    借着高高架起的灯光,能看见古树旁边的“悬崖”并不险峻,差不多十米高,崖底的灌木和碎石被清理了很多,铺上了很大一块救生气垫,还有工作人员在旁边守着。

    “恐高吗?”

    沈西辞摇头:“不恐高。”他笑道,“导演你别担心,我早就在做心理准备了。”

    熬夜改剧本那次,哑巴少年最后的结局被万导改成了跳崖,加上万导不喜欢绿幕,觉得现在的特效达不到他的要求,宁可辛辛苦苦带着一大班人马,跑到深山老林里拍实景,不用猜都知道,跳崖自然也是要拍实景的。

    “有心理准备就好,到时候,你从站的那根粗树枝上,直接往山崖下跳,下面的气垫会接住你,旁边也有人接应,不要害怕。”

    万山导演捏了一大叠分镜图纸,接着给沈西辞说戏。

    “哑巴少年短短一生的情绪,都要在这个镜头里展现出来,你觉得情绪有哪些?”

    “我的理解里,他和母亲还有妹妹生活在山野里,虽然很穷,但采一把野花钓一条鱼,都是快乐的。他期待着自己长成可以依靠的大人,给妈妈和妹妹更好的生活。他们一家人是这个村庄的外来者,老村长和犯罪组织的人担心他会背叛,抓走了妈妈和妹妹,他痛恨,自责,但无力,他一直思念着家人。他给追缉组的人带路,对杜虞下不了杀手,是善良和不忍。他对追缉组的人又有所期待,希望他们能成功,这样,他的家人就能回来了。”

    万山认真问他:“他怕死吗?”

    摇摇头,沈西辞回答:“不怕,他已经没有家,没有亲人了,所以他眼里会有泪,但他不会哭,反而会笑,因为他马上就要去找他妈妈和妹妹了,他马上就要有家了。”

    沈西辞站到了粗树枝上,从高处往山崖下跳,但不是拍摄角度不对,就是光线拍出来不够好看,要不就是镜头下,沈西辞的表情不够神性,或者跳下去的姿势不够有美感。

    跳到后面,沈西辞都跳出惯性了,一站到树上,条件反射地就想往下跳。

    日出结束,万山把沈西辞赶回去休息,自己把各个组长叫过来开会,调整明天早晨的拍摄方案。

    回到家,沈西辞直接栽倒在床上,生无可恋地问:“阿绍,我这一早上,跳了多少次崖?”

    “八次。”

    “……”沈西辞切身体会到,原来跳崖这么费体力,忍不住小声嘀咕,“放武侠小说里,跳八次崖,就算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爆率,也能拿到四本绝世武功秘籍了。”

    然而现实是,跳了一早上,一个能用的镜头都没有。

    明天早上还要继续跳。

    没说几句,沈西辞就睡着了,轻轻关上卧室的门,盛绍延下楼,准备去买点水果,再把午饭打包回来。

    楼道里,住在楼下的房东阿姨正好上楼,拎着买回来的菜,语气熟稔地跟他打招呼:“靓仔,下楼啊,今天阿婆那里的水果好新鲜,你们可以买回来尝尝看!”

    盛绍延戴着黑色口罩,礼貌道了谢,正准备走,又听房东问:“你们交的房租马上就要到期了,还续吗?”

    “不续了。”

    房东好奇心都写在了脸上:“后面还租房子吗?去哪里租啊?”

    盛绍延简单回答:“可能租房,也可能会买一套。”

    房东眼神一亮,笑眯眯地开口:“哎呀,准备买房了,你们是打算结婚了吗?那提前恭喜恭喜,跟阿婆说的一样,你们契兄弟感情确实很好哦!”

    楼道的白炽灯随着脚步声亮起,从黑色胶皮电线上缠绕的蜘蛛网下经过,盛绍延推开楼下的不锈钢防盗门。

    春日的阳光刺眼,盛绍延走在建筑物的阴影下。

    说一直在存钱,想有个家,但他问起来时,又马上改口说只是想一想。

    是怕他会拒绝,或者反感不高兴吗?

    失忆前的他对沈西辞并不够好。

    他也没想到。

    原来,沈西辞心里,想和他结婚,想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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