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一点。”
“再往右一点点,OKOK!”
鹅毛大雪飘飘洒洒,空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寒意冻住,泾渭分明的水面无风无浪,航行中的小船偶尔溅起水花,发出一阵“哗哗”的声响。
一个指挥一个操作,精致温馨的柴油小船缓慢平稳地朝右前方航行,不一会儿便停靠在破破烂烂的渔船旁边。
防撞胎顶着船身发出一声闷响,顾孟然激动地搓搓手,当即推开窗户,猫着腰便要往窗外钻。
脑袋刚探出船舱,一只手忽然环在了腰间,不容抗拒地将他拽了回来。后背抵住那人温暖结实的胸膛,顾孟然无奈轻笑一声,“干嘛啊?一有危险就得你走前面?”
“嗯。”梁昭搂着他的腰,一个轻柔而肆无忌惮地吻落在顾孟然颈侧,“我是你男朋友。”
好似羽毛拂过脖颈,痒痒的,顾孟然缩了缩脖子,一本正经道:“我发现你有点大男子主义啊梁昭,你是我男朋友,我就不是你男朋友了?”
“怎么说我也是个成年男人好吧,不要把我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哪有事事都让你照顾的道理。况且我空间在手,有能力自保和保护你,有些时候我打头阵比你打头阵更安全,更稳妥。”
顾孟然一本正经地分析,似乎想认真讲道理,但梁昭一听这话,“嗯嗯哦哦”的应声,满口敷衍:“知道了,下次一定。”
身高体型差距摆在这里,梁昭手臂收紧,搂着人用力一提,个头并不矮的顾孟然如同一只小鸡崽,轻而易举被他拎到一旁。
在这方面梁昭格外的坚持,顾孟然知道犟不过,默默站在一旁,待梁昭翻过窗户走出船舱,这才紧跟着出去。
渔船比柴油艇大数倍,个头也高出不少。
从下往上爬不是一般的费劲,两人只能先踩着防撞胎爬上小船的船篷,再沿着船篷一点点地往旁边蹭,冒着掉入水中的风险爬上渔船甲板。
两个人都离开了,以防自家小船被风浪推走,成功登上渔船后,梁昭立刻将拴着小船的缆绳系在渔船护栏上,这才放心地与顾孟然四下观察起来。
渔船破损严重,通过铁锈斑斑的船身、一片狼藉的甲板都能看出来,这艘船遭遇过一场不小的风浪,且失去动力,在水中漂泊了有些时日。
不指望在船上搜寻物资,顾孟然和梁昭大致逛了一圈,沿着甲板边缘来到船头,推开了驾驶室并未上锁的门。
驾驶室同样乱糟糟一团,两侧风挡尽碎,玻璃碎片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泥土散落在台面上。地面残留着厚厚一层泥水,梁昭没留意脚下,差点一脚踩进去,还好顾孟然及时拉住他。
一人换了一双雨鞋,两人匆匆进入驾驶室,检查驾驶台上各项设备,尝试重新启动船舶。
结果可想而知,船根本打不着火,但顾孟然存了一丝侥幸,确定渔船所用燃油之后,他果断前往甲板找到油舱口,十分奢侈地加了小半桶燃油进去。
重新返回驾驶室,顾孟然搓了搓冻僵的双手,看着驾驶台前拨弄仪器的梁昭,下意识屏住呼吸。
成败在此一举,打着了就不算浪费。
供油、进气、点火——
“轰轰轰……”
船身微微晃动,刺耳的轰鸣声回荡开,顾孟然轻抿的嘴唇一下子咧耳后根,抓着梁昭的胳膊左摇右晃,“成了成了!能耐啊梁昭,这你都能打着!”
柴油小船改装得再好也比不过本身就属于海洋的渔船,哪怕渔船破破烂烂,抗风浪性也比小江船好上数倍。
小船先开着,渔船先揣着,如遇大风大浪再换渔船航行,尽可能地降低航行风险。
这也是顾孟然和梁昭非要登上渔船看一眼的原因。
没急着和顾孟然半场开香槟,梁昭试着转动螺旋桨,又试了试其他设备,见一切均无异,这才放心地回过头,朝顾孟然笑了笑,“能行,这船问题不大,还能开。”
兴奋的余韵尚未散去,顾孟然不吝夸奖道:“我家小梁真棒!海船也能搞定。”
“别给我戴高帽了,这是小船,和江船差不多。”梁昭本想在他头上揉一把,手抬起来才发现在驾驶台上蹭了不少泥,于是转为朝他摆摆手,“走吧,去船舱看看。”
说完梁昭便将船舶熄火,快步走出驾驶室。
顾孟然追在他身后,有些不解地问道:“去船舱干嘛?我们就用来抵御风浪,过渡一下而已,能开就行,船舱什么情况不重要。”
梁昭不赞同这话,摇了摇头道:“万一有人呢?”
“怎么可能!”顾孟然反驳道:“我们弄出这么大动静,有人早就出来阻止我们了,鬼还差不多。”
梁昭轻笑一声,故意逗他,“海上的船……说不准。”
短短几个字,顾孟然莫名打了个寒战,细密的鸡皮疙瘩瞬间爬满手臂。
荒无人烟的水域,随波逐流的渔船,斑驳的船身、破旧的甲板、凌乱的驾驶室、诡异的船舱……
嘶——
“在想什么?”
略微沙哑的嗓音打断了思绪,顾孟然下意识抬起头,额头直直撞上了梁昭的肩膀。
船舱入口到了,带路人已经停下了脚步,顾孟然揉了揉额头,扯出一个干巴巴地笑,“没,没什么。”
梁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多问,说了句“小心脚下”便踩着楼梯朝幽暗的船舱走去。
渔船的船舱在船肚子里,阴暗潮湿的楼梯斜着往下,好似窥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眼望不到尽头。
顾孟然咽了咽口水,紧跟梁昭的步伐。令人窒息的寂静难以忍受,没走出几步,顾孟然主动挑起了话题:“你说你以前想过当海员,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些……海洋传说?”
“比如呢?”梁昭反问他。
“咳咳,”顾孟然清了清嗓子:“什么海怪、幽灵船之类的。”
话落,站在楼梯上的男人忽然不动了,肩膀微微颤抖。
顾孟然后背莫名一凉,赶忙上前半步,抓着梁昭的胳膊,“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梁昭“扑哧”笑出声,顾孟然这才意识到被耍了,气得要死,在他胳膊上重重拧了一下。
小猫抓挠不痛不痒,梁昭反握住顾孟然的手,隐去眼底笑意,轻声安抚:“别怕,海洋传说都是假的。就算有幽灵船那也是在深海,我们才刚刚进海,哪能碰得上。”
“谁怕了?我、我就随口一说。”顾孟然小脸一红,想甩开梁昭的手又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任由他牵着。
不过梁昭的安慰明显缓解了顾孟然的紧张,近海近海,他们才刚刚进入大海,哪里来的幽灵船,自己吓自己。
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顾孟然握着梁昭的手,跟着他的步伐慢慢移动。而走下最后一阶楼梯,他正准备仔细打量船舱时,一只略微有些冰凉的手转瞬覆在了顾孟然的眼睛上。
“别看,掉头出去孟然。”
什么都没看见就被梁昭蒙住了眼睛,顾孟然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他没急着拨开梁昭的手,也没急着出去,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啊?我不看,你给我说说。”
梁昭沉默了,过了将近两分钟才缓缓开口道:“尸体。”
“啊?就这?又不是没见过。”
“孟然!”
不顾梁昭的阻拦,顾孟然果断掰开他的手。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适应黑暗的眼睛触及尸体的那一瞬,顾孟然还是愣住了。
左侧背风的角落,瘦骨嶙峋的年轻女人身披棉被蜷坐在地,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她微微低着头,神色格外平静,凹陷的双眼紧闭。
孩童小小的身体被一件不合身的棉袄包裹着,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一样。而女人僵硬的手停留在他的头顶,乌青的嘴唇微张,仿佛在吟唱童谣,哄孩子入睡。
“真、真的是尸体吗?我怎么感觉……”
话音戛然而止,顾孟然眯着眼睛仔细一看,在女人的手背上看到了紫红色的尸斑。
不恐怖,不阴森,只是让人觉得难过。
肩膀覆上一只手,梁昭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不要看了,人已经没了。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周,他们就这样待在这里,不知道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
人已经没了,怎么死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顾孟然眉头紧拧,有些纠结地回头看向梁昭,“那、那这艘船我们还拿吗?他们怎么办?”
“拿,”梁昭拍拍顾孟然的肩膀,认认真真道:“他们用不上了,末世以活人为先。”
末世以活人为先,虽有过迟疑,但顾孟然和梁昭最后还是选择了将渔船打包带走。
拿走别人的家,同样要还别人一个家。
渔船凭空消失,未曾掀起波澜的水面多出一艘橙色皮筏艇,“熟睡中”的母子安安稳稳地躺了上去,带着一床厚棉被,带着小朋友喜欢的酸奶、果冻,随水流继续远航。
第112章 危机四伏
*
“哗,哗,哗啦啦——”
海浪拍打着船身,水花四散溅开,风雪中漂泊的小船随波浪起伏、摇晃,好似游乐场里惊险刺激的海盗船,摇得人头晕目眩。
看似平静的大海,往往隐匿着汹涌的波涛。
入海之后,小船真就一刻也没安稳过,饶是早已习惯船上生活的顾孟然也有些受不了了,突然开始晕船,两眼一闭就是睡,睡得昏天暗地,分不清白天黑夜。
头脑清醒了,身体还未苏醒,顾孟然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窗外深邃浓稠的黑暗依稀能判断出,现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
船还在动,迎着风浪快速移动,上下左右地晃动。
本应睡在身侧的人还没回来,顾孟然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拖着极度不适的身体从床头挪动到床尾,掀开横在船舱中间的帘子。
“醒了?好点儿了没,头还晕不晕?”
似乎一直留意着船舱,帘子刚刚掀开,仅是细微的声响,端坐驾驶台的梁昭立刻回头看过来,关切地询问道。
而目光触及顾孟然,他眉头一皱,似有不满道:“披件衣服,现在已经接近零下十度了,小心着凉。”
顾孟然一声不吭,呆呆看了他几秒,重回床头将厚棉服套在身上,随后慢悠悠地翻身下床,脚步虚浮地踩着船舱走向驾驶台。
走到驾驶台似乎已经用光了全部的力气,顾孟然好似一只无脊椎软体动物,双臂从后面环住梁昭的脖颈,整个人软趴趴地趴在他背上。
“好晕哦,天是不是在转啊?怎么能这么晕。”
“不是天在转,是船在晃。”梁昭低低笑了一声,捏了捏随意搭在胸前的手,耐心嘱咐道:“药效应该过了,你先坐下,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吃一颗茶苯海明片,然后再去睡一觉。”
顾孟然趴在梁昭颈侧蹭了蹭,摇摇头道:“还睡?睡不着了。我这两天埋头睡,人都睡迷糊了。而你呢,没日没夜的开船,眼睛都没合一下。”
“哪有。”
察觉到情绪有些低落,梁昭抬手挠了挠他的下巴,“风浪没那么大的时候我也躺下睡了,我是人又不是机器,哪能几天不合眼。”
顾孟然眼眸微垂,唇缝中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入海之后,白天开船晚上休息这套模式已经行不通了。海中风浪太大,船处于移动状态才能更好地保持平衡,如若丢下船休息,睡梦中一道浪袭来,可能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两个人轮流开船是现下最好的选择,可惜顾孟然身体不争气,突然开始晕船,整得梁昭跟个猫似的,只能在风平浪静时抓紧时间小眯一会儿。
梁昭从不叫苦,从不抱怨,顾孟然却心疼得不行。
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梁昭身旁,顾孟然从驾驶台底下拿出一瓶水、一个奶黄流心面包,食不知味地小口吃着,尽量垫垫肚子。
实在没胃口,只吃了小半个面包顾孟然就不行了,太阳穴直突突,有点儿犯恶心。
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压下令人烦躁的恶心感,顾孟然从空间取出晕船药,掰了一片丢进嘴里,就着水服下去。
没吃完的面包转瞬消失在手心,顾孟然一巴掌拍在梁昭的膝盖上,清了清嗓子道:“我好了!你,现在,睡觉去,我来开船。”
“这就好了?”梁昭挑了下眉,嘴角微微扬起,“刚刚吃的不是药,是仙丹吧?”
顾孟然下巴一抬,“你别管,反正我不晕了,赶紧起开睡觉去,别占我位置。”
梁昭眼底笑意更浓,伸手勾着顾孟然的肩膀轻轻一带,将人半搂在怀里,“别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要好好休息,不能逞强。”
“我四肢都快躺退化了,该好好休息的人是你!”顾孟然从他怀里抽出一只手,指着他疲惫的眸子道:“要不要我给你拿个镜子照一照,看看你这黑眼圈,看看你——唔!”
温热干燥的嘴唇将没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梁昭俯身低头,搂着顾孟然的腰肆无忌惮地吻了上去。
唇瓣轻轻一碰又分开,仿佛只是一个浅尝辄止地亲吻,然而下一瞬,梁昭牵着顾孟然的手触碰自己,舌尖撬开唇齿,蛮横而又强势地亲吻他。
一吻结束,顾孟然面红耳赤,呼吸乱了。
而梁昭跟个没事人一样,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还要感受一下吗?我的精力到底旺不旺盛。”
掌心滚烫而炙热,血气忽然涌上头,顾孟然脸一下子红到耳后根,呼吸急促而粗重。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他急急忙忙抽回手,“啪”的一下打在梁昭大腿上。
“你真是……”顾孟然别开脸,避开梁昭的视线,小声嘟囔:“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这些,害不害臊?”
梁昭坦然一笑,“没办法,我得证明自己精力好,你才能安心去休息。”
谈笑间,又一道海浪猛地拍了过来,水花于窗前绽放开,哗啦啦地落回海面,而无辜受牵连的小船剧烈摇晃,久久不能平息。
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击碎了那一点旖旎,顾孟然脑袋一偏,靠在梁昭肩膀上,无奈地叹了口气,“精力好也要省着点用,大海还是太恐怖了,短短两三天就把我干废了。这鬼日子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我们得做好长期应战的准备。”
梁昭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伸手揉着顾孟然的太阳穴,神色凝重地看着前方幽暗阴森的水面。
小船入海始终还是太冒险了,别看现在船晃得厉害,实际上的海面甚至可以用平静来形容。无关痛痒的风浪都不是小船能承受的,如遇更大的风浪……
顾孟然靠在肩膀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梁昭掌心轻轻抚过他的发顶,所有担忧最终汇成一句话:“别担心,有我在,我扛得住。”
睡着是不可能睡着的,白天晚上都在睡,顾孟然这会儿精神得很。头昏眼花不敢独立操控小船,但他也想坐在这,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单纯地陪着梁昭。
船头只有极为微弱的灯光,三米开外皆是浓稠的黑暗。
墨色夜幕犹如一块沉重的铅板,沉甸甸地压在海面上,无尽的黑暗将整个大海全部吞噬。鬼哭狼嚎的海风呼啸而过,裹挟着寒冷与潮湿,粗暴地掀起层层波浪。
风一吹,浪一打,小船摇晃得愈发厉害,不过药物似乎起了效果,困扰顾孟然的眩晕感明显减弱。
“诶,我好像真的没那么晕了。”
顾孟然捏捏鼻梁,揉揉太阳穴,经过反复确认,倏地一下抬起头,一脸兴奋地看着梁昭,“没逞强没开玩笑,真不晕了,这下你可以安心睡觉了,我……”
“梁昭?”
他一个人叭叭了好一阵子,梁昭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水面,不曾给出任何回应。
顾孟然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抬头看向前方海面。
几乎是同一时间,航行中的小船突然提速,猛地一个急转弯。船身带起的海水尽数拍在前窗,视线被水雾模糊,但严重倾斜的船身提醒着顾孟然,小船正在尝试掉头。
“轰轰轰——”
宛如闷雷翻滚的巨大声浪穿透耐力板直击耳膜,不是风雨声,更不是小船能发出的声响……
前窗被水雾遮挡,顾孟然什么也看不清,而就在小船原地掉头的一瞬间,船尾后窗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一座山,一座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顶的大山。
可这是海,海中哪来的山?
油门加到最大,原地掉头的柴油小船如脱弦利箭,嗖地一下弹射出去。一道长长的银色水痕紧追在身后,同时还有一道越大越大,越来越高的水墙。
辽阔的海洋宛如运动会上的3000米,永远跑不到尽头。
“砰!”
一声巨响在海面回荡开,声势浩大的水墙如同倾倒的大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猛地砸落下来。
梁昭反应够快,及时掉头躲过致命一击。
没有被水墙直接击中,但水墙与海面碰撞,瞬间化为无数道翻涌的海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挟着势如破竹之势,层层叠叠,猛而迅速地扑了上来。
“砰,砰砰砰……”
仿佛巨石从头顶砸落,船篷、船身,水浪的冲击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过短短几秒钟,头顶结实牢固的“哐哐”掉落,冰冷刺骨的海水、漫天席卷的风雪瞬间涌入船舱。
还没结束,一道比一道凶猛的浪头争先恐后地拍打着船身,它们就像是一双双无形的手,撕扯、推搡,抓着小船反复蹂躏,势必将它掀翻。
防撞胎起到了一定的平衡效果,小船随海浪上下起伏,左右摇摆,船舱渗入大量海水,一度徘徊在翻船的边缘,又被防撞胎义无反顾地拉了回来。
苟延残喘罢了,翻船只是下一道浪的事情。
一片混乱中,顾孟然和梁昭穿着救生衣飞快地爬出船舱,眨眼间,一艘破旧的渔船凭空出现在波涛汹涌的海面。
两人沿着事先搭好的逃生软梯迅速登上甲板,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前后不超过两分钟,昔日温馨的小家顷刻消失在眼前。
第113章 求救信号
*
两三层楼高的渔船在柴油小船面前堪比庞然大物,但在肆意席卷的海浪面前,却显得有些不够看。
一只蚂蚁或一只蜘蛛,对大象来说并无区别。
“轰轰轰……嘭!”
汹涌奔腾的海浪肆虐,好不容易启动,艰难保持平衡的渔船被一道巨浪高高掀起,又以极快的速度自由落体,重重落向海面。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砸落水中的渔船彻底失去平衡,一半翘悬于空中,一半浸泡在海水中,在海浪的冲击下剧烈摇晃不止。
大量海水涌入甲板,破败的机械臂与旗杆应声断裂,墨蓝色水浪毫无保留地涌入船舱、机舱、驾驶室,迅速而残暴地吞噬着一切。
渔船危在旦夕,船舱里脆弱的人类也没好到哪里去。
顾孟然和梁昭此时就像那圆滚滚的皮球,被海浪东踢一脚西踹一脚,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被推倒在地,身体与驾驶台碰撞、摩擦,好似数百根闷棍砸在身上。
梁昭紧紧抱着顾孟然,将他的脑袋死死护在怀中,而自己后脑勺与肩膀却结结实实地在驾驶台上撞了好几下。
冰冷的海水从头浇下,浑身衣物全部湿透,疼痛与寒冷一并袭来。两人已经快被冻僵了,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却坚持着一点一点挪动到驾驶室角落,抓住固定在舱壁上的扶手,勉强稳住身形。
站起来都费劲,更何况操纵船舶对抗风浪。
但机会往往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浪涛余威渐缓,过山车登顶即将俯冲下来的那一刻,梁昭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跃冲到驾驶台前,死死将船舵,也是唯一的机会攥在手中。
“轰轰轰——”
给油、转舵!
螺旋桨飞速旋转,风雨中挣扎的渔船重新动了起来。船头逆着汹涌波涛的风浪,先往左再往右,以一种快速而诡异的姿态摆动起来。
“Z”字航行法效果显著,转眼间,没于水中的甲板被一股蛮力猛地拔起,严重倾斜的船体重新浮出水面,渐渐回归平稳。
仿佛黑暗中亮起了一盏明灯,梁昭终于看到了希望。
海面上若隐若现的阴影逐渐逼近,浪又要来了,就在渔船做好准备,全力对抗风浪时,头顶昏暗的灯光接连闪烁。
两秒过后,只听“啪嗒”一声响,室内照明灯尽数熄灭,包括亮着光的驾驶台。
风声、雨声、海浪声不绝于耳,令人窒息的黑暗顷刻从四面八方袭来,将渔船紧紧包围。
驾驶室伸手不见五指,突然熄灭的灯光加剧了恐慌,顾孟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赶忙抓紧扶手,朝驾驶台方向伸出手,“抓住我梁昭,快,我在这!”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宽大的手握住了他。
手臂充当牵引绳,梁昭顺利回到角落,他一只手抓住扶手,一只手死死抱着顾孟然,轻柔地安抚:“别怕,用力抱紧我,跟我站起来,一起慢慢往外挪。应该是机舱进水了,船彻底失去了动力,我们得离开,先到海面再躲回空间。”
哪里进哪里出,渔船随时可能沉没,如果在船里躲回空间避难,过些时日从空间出来,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未知的深海。
立刻离开渔船前往海面相对更安全,就算肆虐的海浪将他们卷走,只要在入水的一瞬间躲进空间,出来时仍有可能在海面上。
但这样做的结果……
“不!”
顾孟然回抱住梁昭,不但不跟他站起身,还将他用力往下按,也不让他起来,疯狂摇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走出这个门?除非用胶水把我们黏在一起!”
狂风巨浪可不是闹着玩,更不会跟人讲道理,顾孟然可以肯定,一旦失去船舱的庇护,用不了一秒钟,席卷而来的海浪瞬间便会将他和梁昭分开。
他空间在手,尚有一线生机,可梁昭呢?失去船舱庇护再和他分开,被卷入大海的肉体凡胎——必死无疑。
顾孟然抱着梁昭不撒手,不知是冷还是激动,嘴唇剧烈颤抖,隐隐能听到牙齿磕碰的声响,“就待在这里!扛得住就扛,扛不住就躲回空间,就算和渔船一同沉入大海,大不了休养生息再慢慢潜上来,反正无论如何……你休想和我分开。”
“孟然,你听我说,被推到深海可——”
“我不听!”
梁昭还欲说话,被顾孟然蛮横粗暴地打断。
“你、你答应过我的。”顾孟然颤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隐匿在黑暗中眼睛泪光闪烁,“我什么都不怕,就算和你死在一起都没关系,但梁昭,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梁昭手臂用力收紧,恨不得将顾孟然揉进血肉里,明知对方看不见,他依然重重点下头,郑重承诺:“我知道了,一起生一起死,我们一起面对。”
遗言都快交代好了,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酝酿已久的“暴风雨”却迟迟没有到来。
透过风挡的确看见了海面上高耸的黑影,梁昭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一分钟、两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怀中人止不住地颤抖,早该砸下来的海浪依旧没有到来。
不仅如此,翻腾的海浪似乎正在慢慢退却,波涛汹涌的海面渐渐归于平静,而剧烈摇晃的渔船得以喘息,短短几分钟,惊险刺激的过山车变为无害的旋转木马。
“浪退了?”
嘈杂的海浪声渐弱,梁昭和顾孟然在黑暗中对视一眼,默契地松开彼此,抓着舱内护栏站起身。
眼睛已经完全适合黑暗,透过破碎的风挡,被黑暗笼罩的海面一览无余。没有高耸的阴影,没有肆虐的狂风巨浪,温和无害的水浪起起落落,仿佛刚才的危机只是一场幻觉。
刚才看到黑影的并不是这一面,梁昭没有掉以轻心,赶忙牵着顾孟然从侧窗挪动到驾驶台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见他神色异常凝重,顾孟然立刻跟着看了过去。
夜色笼罩下,海面好似一滩浓稠的墨汁,波澜不惊却透着无尽的神秘。层层叠叠的波浪尽头,一道高耸的黑影拔海而起,犹如深渊里爬出来的巨兽,仅是模糊的轮廓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这是什么鬼东西?浪?
鸡皮疙瘩和浑身汗毛一同竖了起来,顾孟然神色大变,抱着梁昭胳膊死命拽,火急火燎道:“快,快跑!”
“等等。”梁昭似乎一点都不急,反手拉住了试图带他离开的顾孟然,沉声道:“不像是海浪。刚刚看也在那个位置,一直没有动。”
顾孟然闻言愣了一瞬,渐渐冷静下来,当即从空间取出一个船用望远镜,重新望向昏暗阴森的海面。
能见度太低,肉眼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一眼晃过去明摆着就是一道巨大的海浪。但望远镜一举起来,远处“惊涛骇浪”被放大数倍,顿时原形毕露。
光滑的球鼻艏、高耸的艉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
那是——
“船!”
顾孟然惊呼一声,激动得手都在抖。
生怕自己被冻傻了,冻出了幻觉,他赶忙将望远镜塞到梁昭手中,急急忙忙道:“好大的船,你快看看,我看到了艉楼、球鼻艏,应该是艘超巨型油轮!”
梁昭拿着望远镜,视线仅在前方停留了三十秒便放下手,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扭头对顾孟然说道:“没错,确实是一艘船。”
似乎已经有了主意,梁昭拍了拍顾孟然的肩膀,神情凝重地分析道:“平静只是暂时的,我们在海中,随时有可能遇到更大的风浪。孟然,这是个机会,我们应该向大船求助,有更安全的交通工具我们才能更快地找到外公他们。”
“是这么回事,我也是这样想的。”顾孟然第一时间附和,说完才发觉不对劲,似有不解地看着梁昭,“你这……劝我呢?”
梁昭在他湿漉漉的头上揉了一把,“永跃号给你带来了太多的不愉快,我怕——”
“想什么呢?”顾孟然笑出声,“我不是任性的小孩,我拎得清。柴油艇航海的风险太大了,我们才刚刚在一起,我还没活够,我还想见到外公。”
“一定会的。”
梁昭笑着和他点点头,重新举起望远镜看向海面,“距离有点远,我们得抓紧时间,先引起油轮的注意,看他们会不会主动施以援手。”
“ok,简单!”
漆黑一片的海面,让大象看到脚下蚂蚁不太容易,但对于手握空间的顾孟然来说并不难。
大功率强光探照灯连接户外电源,开关一按,一道强光透过风挡直直射了出去,短短一瞬间,半边天都照亮了。
顾孟然抱着灯筒反复调整角度,不一会儿,强光对准油轮方向,穿过厚重的夜雾掠过海面,开始三短、三长、三短的频率闪烁。
SOS求救信号。
光束穿透力极强,虽不能直接打在船身上,但只要船上有人,且朝这个方向看过来,一定可以发现。
湿透的衣裤黏在身上,真的是透心凉,得亏海水冰点低,不然都该冻上了。顾孟然冷得浑身发抖,紧咬后槽牙反复闪烁光束,而五分钟后,梁昭皱眉放下望远镜,缓缓摇头。
没反应……
没看见?船上没人,真遇到幽灵船了?还是对方不愿意给出回应。
太冷了,不论是哪种情况都不能再等了。
顾孟然果断关闭探照灯,将灯与户外电源一同收回空间,旋即拿出两件全新的军大衣,给梁昭递了一件,“要不赌一把,开船靠过去?”
没有脱掉里面湿衣服,梁昭直接将军大衣裹在身上,点点头道:“可以,反正横竖都要换船,靠过去试一试。但这么大一艘船不可能是无主之物,我们必须谨慎一点,情况不对立刻跑。”
残酷的末世,愿意施以援手的好人已是稀缺之物。
靠过去被人拒绝还算比较好的结果,顶多白跑一趟,怕就怕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羊臊,毕竟上辈子最艰难的时刻,人被划进了人类的食谱当中。
顾孟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穿好衣服重新拉着梁昭的手,和他一前一后走出驾驶室。
甲板离海面有一定的高度,必须由顾孟然踩着逃生软梯下去,直接将柴油艇放在水面上。
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顾孟然翻越护栏,双手紧握软梯,而就在他迈开腿往下移动时,忽然间,沉闷而浑厚的鸣笛声从黑暗深处传来。
“呜——呜,呜——呜!”
一声长一声短,又一声长一声短。
船员的必修课,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的鸣笛表示:
同意对方要求。
第114章 巨人号
*
鸣笛声响后,顾孟然和梁昭各执一把强光手电充当引路灯。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夜雾笼罩的海面,两艘亮眼的橙色救生艇快速朝光源方向驶了过来。
两艘大型救生艇,满载可载20余人。
显然,对方以为深更半夜在海中寻求救援的会是一群人,特意开了两艘大船,结果到了才知道只有两个人。
不过就算是只有两个人,驾驶救生艇的两名年轻船员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他们像是一宿没睡,非常的疲惫,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便招呼顾孟然和梁昭上船。
太干脆了,干脆到让人不安,以至于坐上救生艇时,顾孟然心里还有些忐忑,生怕这是一条不归路。
但又能怎么办呢?
今晚的风浪给予警醒,茫茫大海不是一艘柴油艇能征服的,他们需要更大、更安全的避风港。
随着距离缩短,视野逐渐清晰,顾孟然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如深海钢铁巨兽一般的油轮吸引,再也没空胡思乱想。
超级油轮真的很大很大,超级无敌大,船身一眼望不到尽头,顾孟然随救生艇移动大致目测了一下,船长保守估计400米。
而高度更是达到了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值,一半在水中,一半在水面,顾孟然望不到顶,目测不出来,但没有巨物恐惧症的他从船下经过,一股浓浓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怎么形容呢?柴油小船甚至比不过她一片螺旋桨桨叶,顾孟然引以为傲的风翼号在她面前也只是小鼻噶,就算作为游轮的永跃号过来同样会被衬托成小卡拉米。
这是一艘——当之无愧的海上钢铁城市。
好奇心逐渐被勾起来了,这艘巨轮分明是远洋船,为什么会停留在东海?她从哪来,到哪去,船上又载的是什么?
驾驶员满脸疲惫,一声不吭地开船,就像是灾前矜矜业业的打工人,只想尽快完成任务回家休息,没有半点闲聊的心思。
顾孟然本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结果到登船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大概是受到风浪影响,已是深夜,巨轮略显凌乱的甲板还亮着灯光。
踩着舷梯随年轻驾驶员登上甲板,顾孟然立刻就感受到,一道道蕴含打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不过打量似乎真的只是打量,看看是谁那种好奇的眼神,并没有其他恶意,而顾孟然循着那些目光快速扫了一圈,看到好些人正忙着收拾甲板。
不单是以年轻男性为主的海员,甲板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
他们看起来非常自在,虽然脸上皆挂着疲态,但感觉像是在自己家里干活一样,分外和谐,从容自在。
船尾右翼登船,往前走出一段距离便是艉楼。
不容顾孟然思考,驾驶员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走进高耸入云的艉楼,七弯八拐后来到二楼拐角处,一扇挂着“杂物舱”字样的舱门前。
转动把手推开门,陪他们一路的年轻男人捂嘴打了个哈欠,扭头朝两人扬了扬下巴,“今晚突遇风浪,船上又忙又乱,你们在这儿先歇一晚,其他的等明天空了再说。”
“诶哥们。”
那人说完转身就走,顾孟然赶忙叫住了他。
青年步子一顿,重新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不耐烦,“又怎么了,不都说了明天再说吗?”
顾孟然看着自己和梁昭身上湿透的衣物,扯出一个尴尬而友好地笑,“今晚多亏遇到你们,谢谢你救了我们,就是——”
“哎,不说这些客套话,”青年摆手打断顾孟然的话,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灾难之年能帮则帮,顺手的事儿,我们当初也是被船长救回来的。”
说完青年才意识到不小心打断了别人的话,略含歉意地看了顾孟然一眼,示意他继续。
别人的地盘不方便使用空间,顾孟然指了指自己身上湿答答的衣服,轻咳一声,“就是想问问你们有多余的衣物吗?我和我哥浑身都湿透了,实在是……太冷了。”
“啪”,青年一巴掌拍在额头上,“不好意思我没注意。赶紧的,你们先进去把湿衣服脱下来,别着凉,我现在去给你们拿。”
顾孟然还想说话,可青年已经跑远了。
“哎!”
顾孟然望着青年的背影摇摇头,回头与梁昭对视一眼,旋即伸手握住门把手,推开虚掩的舱门。
走廊亮着灯,没有开灯的舱房不算太暗,没有货架也没有杂物,空荡荡的一间房。地上铺了些铺盖被褥,看上去应该就是他们今天晚上的床。
“不错诶,居然还是单独的房间。”
几个平方米的房间一眼便看完了,顾孟然明显松了一口气,在门边墙壁上摸索,寻找电灯开关。
指尖刚刚触碰到一处凸起,一声干咳忽然在屋里响起。顾孟然被吓了一跳,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啪”的一下按开了开关。
明晃晃的灯光洒落在地,狭小的舱房一览无余。
屋里一共打了四张地铺,舱门右侧地铺上明显鼓着一个大包。
突如亮起的灯光扰了人家的清梦,鼓包动了动,一个略显憔悴的中年男人从被子里拱出脑袋,似有不满地朝门口瞪了一眼。
不过只是一眼,没等顾孟然开口道歉,男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立马裹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两个小兄弟眼生得很啊,新来的?刚刚出去那两艘船是接你们的?”
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顾孟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嗨哟,可算是来新人了!”刚刚还横眉竖眼的男人笑开了花,赶忙朝两人招手,热情地招呼:“来来来,快进来歇着,这些床都没人睡,你们随便挑。”
顾孟然眉头微蹙,下意识看向梁昭,却见梁昭朝他点点头,拉着他的手腕快步走进屋内。
确实是太冷了,没空管这个前后反差很大的室友,顾孟然和梁昭进屋后迅速将湿衣服脱下来,各自裹了一床被子保暖。随后将衣物挂在窗口栏杆上晾着,两人挤在了同一张地铺上。
生怕他们跑了似的,中年男人全程将他们盯着。
虽说那眼神看不出恶意,但人家脱衣服还盯着看,多少有点不礼貌了。
寒意渐散,身体慢慢回暖,顾孟然在被子里偷偷握住梁昭的手,迎上中年男人探究的目光,直截了当道:“大哥你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们?”
“哦,没,”男人尴尬地笑了笑,或许是察觉到顾孟然眼中的警惕,他赶忙摆摆手,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想着等你们收拾完聊一聊。”
顾孟然点点头,爽快应下:“行啊,聊!”
男人面露喜色正欲开口,顾孟然抢先道:
“大哥你贵姓,哪里人?你本来就是这船上的船员吗,还是跟我们一样,后面才上船的?哦对,这艘船从哪来的?开去哪你知道吗?今晚……”
真正诠释了什么叫作健谈,顾孟然每句话后面都带着一个“问号”。对方回答完他立马又会提出新的问题,而对方想问问题,他便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一圈聊下来,男人连他们姓啥都不知道,但顾孟然已经从毫无防备的中年男人嘴里套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超级油轮有个非常简单粗暴的名字——巨人号。
巨人号从何而来,这位室友宋均也不太清楚,他和顾孟然他们一样,灾后独自一人漂泊,三个月前才登上巨人号。
这三个月,巨人号一直徘徊在东海近海,不离开也不进入深海区,带着两百来号人,就在近海捕鱼维持生活。
两百多人……顾孟然惊讶船上居然这么多人。
而宋均解释说,除了部分海员,其他人和他们一样,都是灾后救上来的幸存者。
谈及船长、大副,宋均肃然起敬,由衷感叹:“巨人号的船长、大副、管理人员……他们都是英雄,都是一顶一的大好人呐。据说他们从不冷眼旁观,只要碰见了,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基本是见一个救一个。”
如果这话不掺假,顾孟然也挺佩服的。
以前救人成本小,把人救上来带回家就算做了件好事,但现在陆地一寸寸消失,人类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好人做到底的话,还得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
当然,并非所有幸存者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们也可以作为劳动力,只是如今资源匮乏,就算靠海吃海……填饱肚子也没那么容易。
不过目前看起来,船上的日子似乎过得还不错。
接送他们的驾驶员,甲板上忙碌的男女,包括坐在面前的室友,他们可不像三天饿八顿,感觉过得还非常滋润。
扯远了,别人怎么过日子不需要他来操心,顾孟然及时扼住发散的思维,反复咂摸宋均刚才那句话。
巨人号这些日子一直徘徊在近海……
那他们会不会碰见过前段时间入海的风翼号?
第115章 另一艘风翼号
*
“早。”
“早啊,今天上哪?”
“嚯,你怎么有空来二楼?”
……
舱门隔音效果一般,天蒙蒙亮,嘈杂的交谈声透过舱门飘进屋内。
在别人的地盘没敢睡太死,一丁点儿动静顾孟然就醒了,尽管被浓浓的困意压着眼皮,但他仍坚持着睁开眼睛。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梁昭已经开始穿衣服了。顾孟然跟着坐起身,透过窗户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又看了眼还在睡梦中的室友,压低嗓音道:
“都说今天再说,会有人找我们,可什么时候来呢?肚子好饿啊,我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我们要不要跟着他们大部队一块去吃饭?”
船上不可能另起炉灶单独做饭,一定是大锅饭。
屋外人声嘈杂,大部分人应该都起来了,出门第一件事那肯定是吃饭。
顾孟然又饿又渴,胃都开始泛酸了。
当然,他是个成年人,肚子饿还是能忍一忍的,关键是昨晚那个猜测让他有些按捺不住自己,迫切地想要确认一番。
梁昭将不太合身的衣服套在身上,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伸手在顾孟然头上揉了一把,轻声道:“主人家还没发话,我们当客人的随便在别人家乱逛太不礼貌了。耐心一点,再忍一忍。”
听到这话,顾孟然穿衣服的手一顿,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我是什么很不懂礼貌的人?”梁昭笑着反问。
顾孟然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觉得……”
话没有说完,顾孟然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神情落寞而沮丧。
梁昭见状赶忙蹲在他身前,双手捧着他的脸,颇为郑重其事道:“我不是不着急,孟然,我也很想快点找到外公他们。但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必须放低姿态,听从别人的安排。”
“而且……”
梁昭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宋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气音补充道:“这很有可能是在测试我们的服从性,故意晾着我们,通过表现来决定我们的去留。船上两百多人,如果我们是不服从管理的刺头,他们绝对不会留下我们。”
主动出门倒不一定被贴上刺头的标签,但这也侧面表现出他们的服从性低、主观意识很强,不太利于管理。
忽略掉手里那张底牌,在一无所有,且无家可归的情况下被人救回来,他们应该表现出——感恩戴德,谨小慎微,言听计从。
顾孟然沉默了很久,再抬起头时,眼中落寞散去大半,“是我太心急了,没考虑周全。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不能表现得太有底气了。”
事实证明梁昭猜得没错,对方的确是有意晾着他们。
天色大亮后,宋均也起床离开了,临出门前好像什么都没说,但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从早上到中午,再从中午到傍晚,两人好似被彻底遗忘了,饿着肚子在船舱里睡了一觉又一觉。
不过那只是明面上,宋均走后房间只剩他们两个人,顾孟然再无顾忌,一会儿摸出一颗草莓塞进梁昭嘴巴里,一会儿摸出半块肉干塞进自己嘴巴里……
也没敢完全放飞自我,担心被别人撞见或是闻到味儿,顾孟然拿出来的都是能一口一个,且没太大味道的食物。
困在房间里哪都不去,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填饱肚子后,顾孟然又睡了一觉,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哎,真的好磨人啊!”
晃了晃脑袋让意识清醒,顾孟然重重叹了口气,随后他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将青年昨晚送来的旧棉服披在身上。
梁昭像个雕像一般站在窗边,目光深沉而幽远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连顾孟然说话他都没听见。
这两天都没休息好,睡也睡不踏实,白天睡觉又怕别人找过来,所以只能一人睡一会儿。
顾孟然睡醒,该到梁昭了。
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顾孟然刚想叫梁昭过来休息,“咚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天黑了,顾孟然理所当然地以为宋均回来了,刚好他离门近,三两步上前直接将门拉开。
但门一开,门后出现的并不是宋均,而是一个略微发福、还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
似乎没料到门开得这么快,男人短暂地愣怔了一瞬,僵硬的脸庞旋即浮现出一个友善而亲切的微笑,“怎么样两位小兄弟,住的还习惯吗?”
来了!顾孟然一秒戏精附体,连连点头道:“习惯,非常习惯。你们这艘船真好,浪打过来一点感觉都没有,比我那艘渔船稳当好多。”
马屁拍得相当到位,男人满脸堆笑,乐出了声:“那当然,小船和大船不一样,小船顶不住的风浪对巨人号来说,只能算是挠挠痒。”
“确实,完全没有可比性。”
顾孟然咧着嘴笑,十分识趣地给那人让开路。
但没等那人进屋,他弯腰低头一气呵成,诚恳地给男人鞠了个躬,“谢谢,谢谢你船长,谢谢你派人救了我们。要不是你们及时伸出援手,深更半夜的,我和我哥指定冻死在船上。”
甭管什么职位,这人指定是巨人号的管理层,职位叫高不叫低,况且他一个人来的,叫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哪个船员没有一个船长梦呢?
一套小连招把男人哄得一愣一愣的。
他抓着顾孟然的胳膊将人扶起来,又在顾孟然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乐呵呵道:“哎你这小兄弟……不说这些见外的话,如今大难当头,大家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也不忍心,举手之劳嘛,能帮一个是一个。”
顾孟然直直盯着男人,目光毫不掩饰崇拜与感激,“船长你——”
“哎哟,小兄弟别瞎喊,我可不是船长。”
嘴上这样说,但男人眼底笑意更浓,看向顾孟然的眼神也愈发友善,摆摆手介绍道:“我是巨人号的大副,姓万,你们也可以叫我万哥。”
“万哥好,我叫顾孟然,这是我哥顾梁昭。”
“嚯,你俩这名字妙啊,姓叠姓的。”
“哈哈,我中间那个字随外公,我哥他随外婆。”
站在门口唠了几句,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少。
大概是到了吃饭时间,走廊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万哥越过顾孟然走进屋内,顺手将门关上,非常自然地坐在了属于宋均的地铺上,招呼顾孟然和梁昭:
“来小孟小梁,坐,咱们坐下说。”
顾孟然应了一声,拉着梁昭坐在万哥斜对面。
牛也吹了,嗑也唠了,万哥不再磨叽,两人刚一坐下他便直截了当道:“我就不绕弯子了,昨个儿后半夜又起了风浪,早上我特意让人去你们呼救那片海域看了情况。”
“本来还想着把你们的船拖回来,能修修一下,结果船呢,已经没了,影子都找不到。我这趟过来也就是想问问两位小兄弟接下来的打算。”
“打算吗?”顾孟然眼眸微垂,神情略显失落,酝酿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船没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如今到处都是水,没有船实在是寸步难行。”
万哥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目不转睛地顾孟然,又用余光扫了眼颇为警惕的梁昭,这才不紧不慢地捏着下巴,道:“两位小兄弟实在没地方去的话,其实可以考虑留在巨人号。”
“真的?”顾孟然眼睛一亮,兴奋地差点原地蹦起来。
自觉失态,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干巴巴一笑,“不好意思万哥,我太激动了。只是我们什么都没有,真的可以留在巨人号吗?”
“谁说什么都没有?”万哥笑了笑,“劳力就是年轻人最好的东西。只要你们踏实肯干,服从安排,不当那种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蛀虫,巨人号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
“这些倒是没问题,我和我哥有的是力气,干活儿也利索,绝不偷奸耍滑,”顾孟然顿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只是……”
万哥挑了下眉,“有什么顾虑吗?”
顾孟然坦言:“我们和亲人走散了,他们还在海里漂泊,恐怕找到他们之前,我们不能安心留在这里。”
“嘶……”
万哥好似有些无奈,捏着下巴琢磨片刻,再度看向顾孟然,“你说海里,你们的亲人也在东海?开的什么船,什么时候走散的?我们这几个月都在近海徘徊,之前也见到过几艘船。”
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但不罔顾孟然煞费苦心,总算是把话题引到这了。他一秒也不敢耽搁,赶忙将风翼号、永跃号的船型及特征说与万哥。
其实顾孟然没抱太大希望,毕竟是海,持续一年多强降雨,广阔无垠、漫无边际的海洋,又不是一条公路,哪能说碰上就碰上。
铺垫这么多最终还是为了留在巨人号,明确地让对方知道他们在找人,帮忙留个心,或者行个方便,有前提条件地留在巨人号。
但出乎意料的是,风翼号这个名字一说出口,万哥明显愣了。他托着腮,眼珠子上下转动,似乎正在回忆在哪里听过、见过这个耳熟的名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看着万哥愈发凝重的神情,顾孟然彻底坐不住了,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赶忙道:“万哥你仔细想想呢,红绿色,一艘江船,她甲板应该蒙着一层防水——”
“不是,你先等会儿。”万哥抬手打断他的话,思索片刻后,“游轮还是很显眼的,我可以肯定,我们没见过。但风翼号这个名字,当真耳熟得很呐。”
“风翼号,我绝对在哪里听过,怎么就想不起来呢?红绿色,江……”
万哥“啪”的一下拍在大腿上,“我知道了!我们船长以前和我吹牛的时候总提这个名字!对,就叫风翼号!”
激动仅持续了两秒,万哥又歪着头嘀咕:“好像也不对啊,他说那风翼号是一艘货轮,不是江船。”
船舶名称和车牌号差不多,一船一名,不得与核定在先的船舶重名或者同音。不过前些年又新加了一项规定,已报废的船舶名称可再次启用。
那么,巨人号船长口中的风翼号——
外公早些年那艘货轮?
第116章 外公的故人
*
“咚咚,咚咚咚。”
“老万老万,在里面吗?是不是这儿?”
敲门声与略显粗犷的男声几乎同时响起。
声一响,梁昭立刻起身前去开门,而就是这几步路的功夫,门外急不可耐的男人再度开口,一同响的还有万哥手里的对讲机。
“咋不吭声?问你话呢,赶紧的。”
一模一样的声音分别从两个不同方向传来,嗓门又大,吵得人耳根子疼。
万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朝门口大吼一声:“给人吭声的机会了吗?话密的我嘴都张不开,你这急性子真的得改改。”
话音未落,只听“咔嗒”一声响,门开了。
走廊里的穿堂风都没来得及吹进来,舱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手拿对讲机的中年男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来人个子不高,比郑奕杰都还要矮半个头,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左右,脸上斑驳着深深浅浅的皱纹,黢黑的皮肤像是被太阳烤过的泥土,粗糙却不显沧桑,看起来还挺健康。
这人真的很不起眼,丢在人群中都会被忽略的那种,他像是工地搬砖做苦力的工人,也像是甲板敲锈刷漆的普通船员,但他实际上却是巨人号的最高指挥——船长。
毫无船长架子的男人顺手关上舱门,温和又透着憨厚的眸子盯着离他最近的梁昭,而后又扫过顾孟然,最后落在了万哥身上,问:“他俩谁家的船叫风翼号?”
“他俩一家的,”万哥坐在床上不挪地,挥挥手招呼船长,“别杵哪跟审犯人似的,来坐,坐下慢慢唠。”
“一家的?长得也不像啊。”
船长可没有耐心坐下慢慢唠,他再度将目光转向离他最近的梁昭,扯出一个还算友善的笑,十分迫切道:“小兄弟贵姓?哪里人?你说你们家船叫风翼号,那请问船长叫什么名字?”
对讲机一按,只用了风翼号三个字便把船长call了过来。十分钟内匆匆赶到,焦急的神情,迫切的语气通通说明,这位船长和外公曾经的风翼号有着密切的关系。
但……是敌是友呢?
曾经的船员,还是曾经的仇人,这一点顾孟然始终不太能确定,不过以外公老好人的性格,应该不会这么多年还有仇人惦记着他吧?
不管了!赶在梁昭回答前,顾孟然噌的一下站起身,看着那位人畜无害的船长,直截了当地问道:“船长,请问你认识孟高阳吗?”
“谁?”
平静的湖面落下一颗石子,层层叠叠的涟漪荡漾开。
船长眼睛圆睁,嘴巴张大,好似呼啸而来的劲风,转瞬便走到顾孟然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急急忙忙道:“你认识孟船长?不对,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外孙。”顾孟然立刻回答道。
赌对了,这位船长不仅认识外公,似乎还有点交情,只是不知道交情有多深。
于是顾孟然揉了揉略微泛红的眼睛,连忙补充道:“万哥说你认识的风翼号是一艘海船,我立马就想到外公当年那艘船。船长你认识我外公对吗?那你能不能——”
“你不用多说了。”
没说完的话被船长无情打断。
果然,交情还是不够……
顾孟然难掩失落地垂下眸子,就在他以为彻底没戏的时候,下一瞬,一只黑黢黢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个子船长很吃力地拍着顾孟然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慈爱,带着浓浓的欣慰与关怀,一副长辈的口吻:“孟然,顾孟然,虽然小时候没抱过你,但我也见过你小时候的照片。”
“啊?你知道我的名字,还见过我小时候?”这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了,顾孟然傻眼了。
“你今天20岁没错吧?”船长笑了起来,嘴角上扬,露出一口不太整齐却洁白的牙齿,“你出生那年我才刚上船,还是一名实习船员,而你外公,孟老爷子那时候已经是船长了。”
“老船长从来不摆架子,人好相处得很,我同期没一个不羡慕我的,第一次出海就遇到这么好的船长。老船长哪哪都好,就是爱炫耀,成天拿张婴儿照片跟我们炫耀他的大外孙。”
“你是不知道,我们每天最头疼的就是看到那张婴儿照片,因为不光看,你还得夸啊,我们一群粗人硬生生被憋成了文化人,吉利话一个说得比一个溜。”
过去的岁月里留存着太多美好,船长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越说越来劲儿。
“老船长真的没话说,就一个字,好!我刚上船那会儿啥也不懂,总是犯错,但他不会一味地责怪,老船长会耐心地鼓励、教导我们,像个父亲一样,操不完的心。”
“当年我考三副吃了没文化的亏,几次都没考上,本来都想放弃了,是老船长不断鼓励让我找回了自信,接着再战。怎么说呢,没有曾经的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不同于先前的虚与委蛇,顾孟然听得很认真。
虽然外公经常吹嘘他年轻时怎么怎么样,但这样耀眼的外公还是第一次见,感觉记忆中那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在别人的故事里变得生动且鲜明。
与故人之孙重逢,船长丁鹏翼有点儿过于兴奋,叭叭叭地说了好一会儿陈年往事。不过他也没忘了正事,闲侃之后亲切地拉着顾孟然坐下,仔仔细细地了解情况。
他问得很细致,具体时间、船舶型号、方向、速度。还包括了船上多少人,有没有食物,老爷子会不会饿肚子……
看着这位比自己还要紧张的船长,顾孟然彻底卸下了防备,毫无保留地告知真实情况,当然,空间还是不能说。
在茫茫大海中寻人很看运气,但也不是全靠运气,还得看了解这片海域、且愿意提供帮助的人用不用心。
万哥与他们非亲非故,一句没见过就把他们打发了,而丁船长在了解基本情况后,又是让人挨个儿询问船上居民,又是让人送来船舶航海日记,其用心程度截然不同。
尽管顾孟然给出的信息相当模糊,但动用人力物力,耗费两个小时,还真让船长找到了蛛丝马迹。
【16日晚9点,西北方向侦测到三艘中小型船舶。中型船为多层结构,疑似集装箱货运船,小型船疑似散货船(江船),三艘船以相同航速朝东南方向航进。航速低于最低航速,推测动力不足。】
【晚9点21分,尝试高频呼叫,未应答。】
一本厚厚的航海日记摊开在顾孟然面前,他从上到下认真读完一页,黯淡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一脸兴奋地看向丁船长,激动地连连点头,“是,很有可能就是他们!”
“三艘船,数量对得上。大船是游轮,在雷达上确实很容易看成集装箱船,两艘小船也都是跑黄江的散货船,时间……16日,那就是十五天前,这些基本能对得上。”
这话一出,丁鹏翼也跟着激动起来,他古铜色脸颊微微泛红,像个小孩一样,抓着顾孟然的胳膊左摇右晃:“好好好!这是好消息,失散一个多月了,这至少说明他们十五天前还是安全的,而且顺利进入了东海。”
丁鹏翼咧着嘴笑,但笑着笑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笑意凝固在脸上,带有浓浓担忧的目光望向顾孟然。
什么都没说,顾孟然却莫名感觉到了不安,下意识抿了抿嘴唇,紧张地询问:“怎么了丁船长,你想到了什么?”
丁鹏翼叹了口气,“你们刚来东海不知道,这段时间东海也不怎么太平。也不知道从哪吹来的妖风,气温直线下降,风浪也随着大了起来。”
“那可不。”一旁凑热闹的万哥插了一句:“就你们晚上碰到的那种风浪,现在跟家常便饭似的,隔三岔五就来一遭。我们巨人号虽然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但鱼啊,鱼都给我吓跑完了!”
丁鹏翼瞪了万哥一眼,“说正事呢,你少添乱。”
刚浮上眉梢的喜悦被忧虑冲淡了不少,顾孟然看着地板怔怔出神,眼神却格外坚定。
良久,他嘴角微扬,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像是自我安慰一般,低声喃喃:“能扛过去的,风翼号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江船,我们当时在船厂也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抗风浪性还不错。”
“况且丁船长你也说了,我外公曾经是一名很优秀的船长。他有丰富的航海经验,对大海了如指掌,所以……他一定知道怎么扛过这一遭。”
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让人热血沸腾的话,有那么一瞬间,丁鹏翼仿佛在这位青年身上看到了老船长的影子。
小小风浪而已,以前航海又不是没遇到过。
丁鹏翼一拍大腿,随声附和道:“没错,我们老船长可不是吃素的,凭他敏锐的洞察力,一定能化解这场危机。”
似乎已经有了对策,说完,丁鹏翼扭头看向另一张床上的大副,下巴一抬,“老万,你现在去通知水手,让他们提前把船预热好,明早8点正式启航。”
万哥话不多说,拍拍大腿站起身,转瞬便消失在门口。
随着万哥的离开,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挪走了,顾孟然长舒一口气,诚恳而真挚地与丁鹏翼道谢:“丁船长,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救了我们,还愿意帮忙找我外公,真的太麻烦——”
“别跟我说这些见外的话啊!”丁鹏翼打断他的话,故意装作生气,语气里带了些不满:“什么你外公,我是去找我的老船长!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我能不管他吗?绝对不可能。”
说着,丁鹏翼抬肩撞了顾孟然一下,“小子,要真想谢我就别叫丁船长了,听着也太见外了,叫声丁叔来听听。”
明明从未见过,但第一眼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顾孟然眉眼含笑,张口就叫:“丁叔。”
“诶!”
丁鹏翼乐得合不拢嘴,拍拍顾孟然的肩膀,又捏捏他的手,由衷感叹道:“时间真的很神奇啊,之前照片上就那么大点,巴掌大,转眼就长成大小伙儿了,真好。”
“咱们之间也是有缘分的,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你长大以后的样子。”
顾孟然点点头,也跟着感叹道:“是啊,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妙。这么大个世界,这么大个海,偏偏我们走到了一起。真想快点找到外公,他一定也想不到,多年不联系的同事居然救了他的大外孙。”
“多年不联系?”
丁鹏翼挑了下眉,当即反驳道:“谁说我们多年不联系了?虽然我这几年当了船长,抽不出时间上门去探望老爷子,但我又不是什么没良心的,逢年过节还是会给你外公打打电话的好吧。”
像急着证明一样,丁鹏翼赶忙又补充道:“别不信哈,前段时间我们才联系了,就地震前,你外公给我打的电话。”
“嘶,说起这个还挺奇怪的。老船长当时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带着媳妇、女儿远离陆地,尽量开船前往高海拔地区,什么吃的用的能买就多买点。那语气简直了,恨不得让我把全部身家拿去囤物资。”
还有这一茬?
顾孟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丁鹏翼:“那你信了吗丁叔?”
丁鹏翼点点头:“刚开始我还担心他年纪大了,会不会得了那什么,老年痴呆之类的毛病。但他逻辑又不乱,说话条理清晰,感觉就像是……知道点什么一样。”
“听人劝吃饱饭,我这人最听劝,特别是老船长的劝,哪怕我当时跑船还在国外,都特意打电话回去,让你婶子囤了好些东西。”
“现在想来,你外公指定知道点什么,拐弯抹角地提醒我呢。我都不敢想象,没听他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吃喝事小,多亏老船长提醒,你婶子你妹妹,我们一家人才能安稳地活到现在。”
明明是很沉重的话语,顾孟然却笑了。
蝴蝶微微振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本应死去的外公、梁昭,本应覆灭的石金村,本应与家人分离的丁叔……
他们都活着,往后也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第117章 豆豉巴浪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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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缘巧合认下一个船长叔叔,顾孟然和梁昭登船后的日子不再那么如履薄冰。
食物和水有人送上门,保暖御寒衣物一人得了两套,不仅如此,负责安排房间的管理人员也开始赔笑脸,当即表示给他们换一间更舒适的单人间。
吃喝没道理拒绝,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但换房间这事儿吧,无功不受禄,顾孟然委婉地拒绝了。
丁鹏翼虽为巨人号最高指挥,但船不是他一个人的。
船上几百号人为一个集体,早已有了严格的秩序与规矩,能者多劳,劳者多得,如果他们一来便享特殊待遇,占了别人的资源,岂不是真成关系户了。
人多力量大,寻找外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顾孟然和其他人搞好关系都来不及,又怎会去当惹人厌烦的关系户。
但丁鹏翼不光是嘴上说说,他对故人之孙那当真是绞尽脑汁地关照,安排房间被拒绝,那他便在“工作”上做文章。以顾孟然和梁昭有丰富的驾驶经验为由,直接将刚登船、原本该去底层做事的两人调到驾驶室。
偏偏顾孟然还没办法拒绝,海洋中找船不靠眼睛,全靠雷达,只有进入驾驶室,他们才能亲自参与搜寻风翼号。
于是——
在其他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顾孟然与梁昭硬着头皮走进驾驶室。
晃眼一月有余,气温随时间推移持续下降,海依旧是那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巨轮却仿佛驶入冰区,开阔平整的甲板被一层厚厚的冰甲紧紧包裹,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
雨水变成了鹅毛大雪,拍在上甲板的海水与积雪交融,又在冷空气的撮合下,凝结成厚实的冰层。甲板陆续被冰层封印、占领,机械臂刚刚解冻,护栏又被冻成了冰柱森林。
“叮铃咚隆,咣咣当当”的敲打声从早上响到中午。
钢化夹层玻璃挡住了侵袭而来的寒冷,却挡不住声响,顾孟然坐在驾驶室,一抬眼便看到那些冒着风雪在甲板上除冰的人们。
天冷浪又大,甲板隔三岔五就会被冰层冻上,如若不及时清理,大量冰层堆积会导致吃水线过深,影响船舶稳定性,且长时间处于低温状态,甲板上的设备也会因此损坏。
除冰已经变成了日常工作,累就不说了,主要是冷。
拖网入水超过二十四小时,巨人号取消了自动航行,慢慢开始减速。梁昭跟着其他船员去了甲板帮忙,准备回收拖网,偌大的驾驶室只剩寥寥几人,怪冷清的。
用超级油轮撒网捞鱼,顾孟然闻所未闻。
他也很想去甲板帮忙,很想看看这一次全新的尝试能不能带来收获,但受船长关照的他根本没机会离开驾驶室,像是被娇养在温室里的绿植,吹不得一点儿冷风。
船长和大副在驾驶台前交谈,顾孟然在一旁跃跃欲试,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好不容易等到大副拿着望远镜离开,他正准备起身上前,船长手里的对讲机又响了。
“船长船长,这里是甲板,拖板搭好、绞机清理完毕、水手就位,可以开始了!”
丁鹏翼拿起对讲机应答:“okok,让除冰的人速度回船舱,远离绞机、机械臂。注意了,一切以安全为主。”
随着一声“收到”落下,丁鹏翼丢下对讲机,振臂高呼:“所有人归位,听我指挥,准备回收拖网。”
“收到!”
顾孟然:……
刚抬起来的屁股又重新落了回去。
拖网与传统渔网不同,它相当于一个柔软且韧性十足的网桶,放入水中后,由水流将其撑开,再由船舶拖曳前进,而所经水域中的鱼虾蟹自然而然就会被拖入网兜中。
下网容易起网难,巨人号太过高大,甲板与水面之间还有很高一段距离,而大型拖网又过于长了些,这会导致一半悬于空中,最沉重的网兜还坠在水中。
上面拉下面拽,脆弱的拖网一旦断裂,功亏一篑。
搭好拖板作为缓冲,绞机开始工作,两根拉绳渐渐收拢,网板成功浮出水面。绞机持续运转,被海水浸湿的拉绳绷得笔直,浮球随绞机升上甲板,绿色网袋瞬间露出水面。
网袋与光滑的拖板摩擦,缓慢上升,甲板上等候已久的水手齐齐上前辅助,整理打结的网绳、变形的网圈,以防拖网卡在甲板与拖板之间的缝隙。
漫长且紧张的过程,网兜出现之前,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异常安静的驾驶室甚至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直到大半网袋成功返回甲板,船长一声令下:
“机械臂动,快,上去辅助!”
霎时间,驾驶室和甲板又一同忙了起来。
嘈杂的人声、机械运转的嗡嗡声、发动机的嗡鸣声,沉寂的巨人号秒变闹市,艉楼窗户探出一颗颗脑袋,所有人都在期待最终的结果。
前后耗费将近一个半小时,随着一阵惊呼炸响,终于,一包硕大无比、鼓鼓囊囊的网兜被完全拉上了甲板。
浓郁的海腥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绳扣一解开,好似海浪翻涌,只听“哗哗哗”的声响,数以万计的鱼虾蟹如潮水一般,快而迅速地从网兜中涌了出来。
艉楼距离尚远,虽然看不清有些什么,但看到那白花花一片的景象,所有人都知道了,今天——大丰收!
驾驶室里船员也坐不住了,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张望,好似一锅开水,瞬间沸腾起来:
“我去!太夸张了吧?这得多少斤?”
“斤?朋友,这得用吨来衡量。”
“密密麻麻的,我眼睛都看花了!诶你们说会不会有帝王蟹啥的?”
“别说,真有可能,东海本来就有帝王蟹。”
“活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多鱼虾,够咱们吃半年了吧?”
“那又夸张了,咱们这么多人,顶多吃仨月!”
“哈哈哈哈……”
人在驾驶室,心已经飘到了甲板,所有人都没了干活儿的心思。
丁鹏翼见状索性大手一挥,“去去去,想凑热闹的赶紧去,别在这儿探头探脑的。记得让其他人把家伙什带上,把鱼虾分拣出来。”
有人嫌冷不想出去,也有人无惧寒冷,一门心思凑热闹,顾孟然就是那后者,跟着大部队一同匆匆走出驾驶室。
凛冽的寒意阻挡不住人们的热情,众人拿着锅碗瓢盆桶……船舱里能搬的容器全部搬了出来,一窝蜂似的从艉楼里跑出来,忙忙跌跌冲向甲板。
顾孟然自以为速度很快,可还是晚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将船头甲板围得水泄不通,鱼虾愣是一点儿没看到,光闻鱼腥味了。
热闹没凑上,反倒被冻得够呛。
顾孟然都打算放弃了,搓搓手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挤成一团的人群忽然四散开来,堆积成山的鱼虾也被人用工具摊在甲板上,以便更多人的分拣。
本以为运气好,碰巧,结果下一瞬,隔着人群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顾孟然这才意识到,原来先前就在甲板干活儿的梁昭早已发现了他。
利用“人脉关系”,顾孟然终于也是见到了今天收获。
鱼虾蟹层层叠叠,即使被摊开也如同一座高耸的“海鲜小山”。活蹦乱跳的巴浪鱼、奇形怪状的琵琶虾、又粗又长,像蛇一样的七星鳗、张牙舞爪的章鱼……
品种繁多,数量庞大,其中混杂着好些顾孟然叫不出名字的深海鱼。而最多的则是东海盛产的虾叮当,一种个头小巧、鲜甜可口的小虾,也被称为狗虾。
顾孟然眼花缭乱,真就应了刚才船员那句话:
“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海鲜。”
分拣工作简单枯燥,非常磨人,刚开始还有股新鲜感,众人铆足了劲儿,一个比一个利索,到后面海风一吹,捡着与冰块别无二致的鱼虾,人都变年轻了,冻得跟孙子似的。
天色渐暗,最后一大桶虾叮当抬回屋放好,顾孟然和梁昭,还有另外两名船员大汗淋漓地从储物舱出来。
衣服湿了又干,一身汗味儿,顾孟然刚准备叫梁昭一块去公共浴室洗个澡,一声响亮的吆喝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吃饭咯,海鲜大餐开席了!”
顾孟然步子一顿,立马拉着梁昭掉头,返回属于他们的杂物舱拿取碗筷。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今天大丰收,晚餐自然格外丰盛。
可惜船上调味料没有那么充裕,厨师只烧了一道?豆豉巴浪鱼,虾叮当和梭子蟹都选择了最朴实无华的做法,清蒸。
排了十分钟的队,顾孟然终于打到了心心念念的晚餐,等梁昭端着碗走出队列,两人在餐厅角落选了张空桌吃饭。
干了一下午的体力活,肚子早就饿了,顾孟然拿起筷子便往鱼肚子戳,精挑细选,夹起一块刺少肉嫩的鱼肚肉。
浓郁的豆豉味在鼻尖弥漫开,顾孟然已经想象到它的美味了,但没等他将软嫩鲜香的鱼肉喂进嘴巴里,他对面那张餐桌,正吃饭的轮机长忽然掏出“滋滋”作响对讲机。
“老轨老轨!你在餐厅吗?”
对讲机响了,是大副的声音。
这本来和顾孟然没有任何关系,但老轨师傅按下对讲机回应后,大副激动不已的嗓音再度响起:“帮我看看顾孟然在不在餐厅,快点儿的!十万火急。”
就隔着一张桌子,距离很近,顾孟然听得一清二楚。
“老轨你听到没有?看到他赶紧让他来驾驶室,雷达侦测到疑似永跃号、风翼号的船舶!”
第118章 少了一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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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浪鱼最后还是没有吃到嘴里,顾孟然和梁昭丢下碗筷直奔驾驶室,五分钟时间从三楼跑到顶楼,推开驾驶室厚重的大门。
昏黄的灯光洒落在地,驾驶室安静得出奇,船长、大副及多名船员围在驾驶台前,一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雷达显示器,却听不到一点儿多余动静。
一路狂奔累得气喘吁吁,顾孟然比谁都急。
可真到了驾驶室,他忽然又有点儿不敢靠过去,怕误会一场,怕期望落空。
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梁昭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拇指轻轻摩挲手背,似无声地安慰。
两人进门的动静不小,丁鹏翼回头一看,急得直跺脚,“过来啊你俩,傻愣着干什么,赶紧的!”
梁昭应了一声,拉着顾孟然匆匆走上前。
凑热闹的船员贴心让开位置,雷达显示器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顾孟然随梁昭站在驾驶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过去。
巨人号配备的雷达比江船雷达昂贵太多,功能相差的也不是一星半点。大到船舶、礁石,小到漂浮物,甚至海浪搅起来的泡沫都能清晰捕捉到。
其探测距离也非常远,就算受地球曲率和风浪影响,对海平面的探测距离也能达到40海里。
夜间航行加大了探测范围,屏幕上的距离圈也从一圈1.5海里调整到一圈5海里。
八规整的圆圈像涟漪一样散开,刚好40海里,而最后一个大圈的边缘,不知何时多出两个不起眼的小红点。
40海里=74公里左右,距离还很远,红点格外模糊,依稀能看出船的形状和大小。
与航海日记里的描述差不多,大点那艘船为多层结构,和集装箱货运船很是相似,小的那艘船又扁又平,露在水面上的船体不多,很明显的江船。
距离随着巨人号的移动一点点缩短,两个小红点依旧停留在刚才的位置,一动不动。
在大海中碰到船的概率不算低,这一个月他们也曾碰到过几艘船。如果只是一艘游轮或一艘散货船,顾孟然根本不敢抱太大希望,偏偏两艘船的特征都很像,偏偏又只有两艘船。
永跃号、风翼号、德诚号,一艘游轮两艘散货船,怎么会是两艘船呢?
顾孟然不擅隐藏情绪,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他身体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越拧越紧的眉头下,黯淡的眸子闪烁着浓浓的不安。
“小——”
丁鹏翼看在眼里,刚想开口安慰,谁料大副抢先拍了拍顾孟然的肩膀,颇为郑重其事道:“别太担心。东海还是有不少船,兴许别的游轮和江船刚好走一块去了,不一定是你外公他们。”
“说啥呢老万,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万哥:“我咋了?这不是实话——”
“去,”丁鹏翼一把将万哥推开,恶狠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哪凉快哪待着去,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完,丁鹏翼挤到顾孟然身旁,立马换了一副腔调,轻声细语道:“别听你万叔的,他瞎扯淡!游轮少见,又和一艘江船停在一起,十有八九是你外公他们。”
他也知道原本有三艘船,瞅了眼顾孟然愈发凝重的神情,继续补充道:“天冷,距离又远,雷达接收到的信号也会有一定的误差。别太着急,老船长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我、我知道的丁叔。”顾孟然死死攥着梁昭的手,蕴含乞求的眸子望向丁鹏翼,“横竖要过去确认一下的对吧?那我们现在……”
丁鹏翼猛猛点头,“去,现在就去!”
“舵手,老轨,干活了!”
丁船长拿着对讲机匆匆走开,不过短短几分钟,本应随夜色沉寂的驾驶室重新忙碌起来。
船员瞭望,舵手转舵,机舱部船员监控仪器设备……所有人各司其职,像无数双手一同用力推,推着这艘庞大的钢铁巨兽加速航行。
顾孟然跟丢了魂似的,站在驾驶台前发呆。
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干活儿,但他又不肯离开驾驶室,梁昭只能带着他在角落找了个不碍事的位置。
放轻动作将顾孟然按在椅子上,梁昭蹲在他身前,拍拍他的膝盖,轻声询问道:“心心念念的巴浪鱼一口没吃着,我们的碗还在餐厅呢,我去端上来你吃点?”
“没胃口,”顾孟然摇头拒绝,垂眸对上梁昭的视线,又有些于心不忍,闷声道:“别管我了,你累了一下午,先去把肚子填饱。”
“我也不饿。”梁昭直接盘腿坐在地上,胳膊肘撑着顾孟然的大腿,歪头看着他。
40海里说远不远,以巨人号的航速,风平浪静的情况下需要3小时左右。但夜间视野受限,风浪又大,以现在的7节航速,保守估计需要6小时。
一直在这干等着很磨人,梁昭看着失魂落魄的顾孟然,手上用劲儿捏了捏他的手,再度开口打破沉默:“现在航速很慢,要等很久的,先回船舱休息好不好?我在驾驶室守着,快到的时候叫你。”
顾孟然不说话,一味地摇头。
他这副样子梁昭心里也不好受,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用一些苍白的言语来安慰,“往好处想想,这也是我们最有希望的一次,对不对?我有种预感,那就是风翼号。”
“可是、可是少了一艘船。”顾孟然耷拉着脑袋,像是快哭了,眼眶和鼻尖染上了绯色,脸色却愈发苍白。
梁昭心疼得不行,拇指轻轻抚过他泛红的眼眶,柔声安抚:“少了一艘船也有很多种可能,像刚才丁叔说——”
“哪有很多种可能?少一艘船无非就三种可能。”
顾孟然打断梁昭的话,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分析:“要么雷达没探测到另一船的信号,但这几乎不可能,巨人号是一艘超级油轮,她配备的都是顶尖设备,没理由三艘船只看到两艘。”
“第二种可能就像大副说的,那不是外公他们,这种可能有,但我、我更希望是外公他们。太难找了,前前后后两三个月了,好不容易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说到第三种可能,顾孟然瞬间又紧张起来了,肩膀剧烈颤抖,声音哽咽且慌张:“外公他们遇到麻烦了,可能、可能损失了一艘船。”
“孟然。”梁昭坐不住了,迅速从地上站起身,揽着他的肩膀将人半抱在怀里。
人还在驾驶室,太过亲密让旁人看见不好,但梁昭顾不上这些了,克制地吻了吻他的发顶,低声道:“是,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损失的绝对不是风翼号。”
“你不是说过吗?风翼号不是一般的江船,她的抗风浪性比永跃号还要出色,更何况驾驶她的人是外公,有丰富航海经验的外公。”
“同行的永跃号都安然无恙,风翼号一定不会出事。至于消失的那艘船,应该是德诚号,你知道的,罗大哥他们那艘船有些年头了,比较老旧。而且我不认为是风浪把船掀翻了,我更倾向他们主动放弃了德诚号。”
“放弃?”顾孟然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眼神依旧呆滞,整个人却明显放松了不少,身体不再那么僵硬。
打铁要趁热,梁昭点点头,继续分析道:“对。和我们分散,又失去了恒荣盛2,他们这一趟远航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燃油。入海之前还好,从上往下,顺着水流也能到东海。”
“但入海之后呢,又要航船抵御风浪,又要耗费燃油取暖,如果三艘船一起开,消耗太大,用不了多久就会把燃料耗尽。”
“这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将燃油集中到一艘船,由个头最大的永跃号出马,拖着两个小弟航进。三艘船三倍消耗,一拖二则只需要1.5倍左右。”
说到这梁昭顿了一下,故意不吭声。
顾孟然等半天等不到后话,急得用胳膊肘击他,“赶紧的,那为什么又要放弃呢?”
梁昭不再卖关子,嘴唇轻抿,无声叹了口气,“因为燃油越来越少,一拖二他们也逐渐负担不起了。德诚号本身就是一艘备用船,在缺少燃料的情况下,她就变成了负担,被放弃是早晚的事。”
顾孟然听得认真,听完沉默了许久。
久到梁昭以为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正要开口劝慰时,他忽然下巴一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外公,我也会放弃德诚号。”
压在胸口的石头就这么被梁昭挪走了,萦绕在头顶的阴霾一扫而空,顾孟然紧绷神经渐渐放松,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嗯,肚子也饿了。
肚皮发出不满地抗议,“咕咕”叫了一声,梁昭没有嘲笑他,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松开桎梏,“我下楼去把碗端上来。”
“别。”顾孟然抓着他的手,随他一同起身,“40海里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到的,一块下去吃吧,在驾驶室吃饭影响不好。”
“那,走吧。”
耽误这么长时间,饭菜自然早就凉了。好在顾孟然平时还算混得开,和厨房里的老师傅也能说得上话,让人帮忙热了一下。
虾叮当重新加热,口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肉质紧实,鲜甜可口,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只可惜再加热的巴浪鱼一点儿也不酥脆了,吃起来艮啾啾的,总觉得差点什么。
吃饱喝足,重新返回驾驶室,顾孟然已然梳理好了心情,得了船长的首肯,他和梁昭一同加入驾驶巨人号的队伍。
夜航枯燥且无聊,刚开始船员们还有心情闲聊,用吹牛来当作提神醒脑的咖啡,但到了后半夜,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渐渐减弱,最后消失,整个驾驶室只剩下机械设备的嗡鸣。
困,起了个大早又熬了个大夜,顾孟然也困得要命。
感觉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看时间才刚刚四个小时。
最后12海里,顾孟然望着前方幽暗深邃,仿佛神秘黑洞一般的海面,由衷希望能见到一缕光,见到一艘名为风翼号的船舶。
“滋滋,滋滋滋……”
一阵不太明显的电流声划破寂静,从身后高频呼叫台传来。
顾孟然倏地一回头,只见值班船员手握呼叫器,一脸兴奋地高呼:“船长船长,共同频道有信号接入!”
猫在角落打瞌睡的丁鹏翼瞬间清醒,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至呼叫台,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愣着干嘛,呼啊,呼叫对面!”
“哦哦,好。”
船员按下呼叫器,秒变正经:“各船舶请注意,各船舶请注意,我是巨人号,我船于北纬24°,东经——”
“你小子咋那么实诚呢?让你呼叫,不是让你警告。”丁鹏翼没好气地瞪了船员一眼,一把从他手中夺走呼叫器。
乱世不用再讲什么规矩,也不用再遵守那该死的礼仪,丁鹏翼按下呼叫器,直接最原始地呼喊:“永跃号,风翼号,能听到吗?风翼号!孟高阳,你孙子在我手上!”
“喂喂喂,风翼号,永跃号……”
事实证明,嗓门大也没什么用。
接入高频的信号没有断开,依旧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似乎想挽回尊严,丁鹏翼叹了口气,小声嘀咕:“12海里,对VHF来说还有点远,信号不好也正常。”
可他话音刚落,滋滋作响的高频传来了一句断断续续的男声:“@*号?滋滋&……吗?这里@%&……”
听到久违的人声,驾驶室众人顿时激动起来,但一句话只听得见一个字……众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候有个经验丰富的船长,好处一下就体现出来了。
“像这种情况,信号特别差、声音断断续续的时候,千万不要废话,直接重复说话,让对方也重复应答。”
丁鹏翼对船员交代了一句,旋即按下呼叫器,神情严肃道:“风翼号风翼号风翼号风翼号……听到请直接回答,是或否,是或否,是或否……”
他亲身示范不仅教会了驾驶室里的船员,高频另一头的人也学会了,很快给出标准回应:“##@&是……是@#*是。”
“是!”
一个字,就够了。
第119章 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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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帷幕悄然掀开,昏暗的天空逐渐亮了起来。
破晓的微光驱散黑暗与寒冷,连带安抚了波涛汹涌的大海。肆意翻涌的海浪收敛起狰狞,浪尖白沫消散于海水,汹涌化作涟漪,只剩细碎波光闪烁。
海面归于宁静,但这个雨雪纷扬的早晨,漂浮在水面、随风微微摇晃的白色小楼格外热闹。
寒风凛冽,天寒地冻,永跃号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甲,甲板上的护栏都冻成了冰柱,村民们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一早便跑出船舱观望,人越聚越多。
露天甲板虽然宽敞,但天空中还飘着雪,谁也不想把衣服弄湿,于是本就不算宽敞的雨棚底下人挤人,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来晚一步的人只能看见前方攒动的人头,铆足了劲儿往前面挤,而前面的人既不想淋雪也不愿让开位置,拼命地往回推。
后面挤前面推,海面空无一物,船的影子都还没看着,甲板上已经乱作一团。
“怎么样怎么样,来了吗?”
“我年纪大,你们让让我呗,让我也瞅一眼。”
“年纪大的回屋歇着,凑什么热闹?也不怕冻感冒。”
“不行不行,我也得瞅瞅。”
“哎呀别挤了!还没来呢。”
“别激动,冷静,都冷静一点。听说是艘大船,超级超级大,特别显眼,要来了咱们指定都能看见。”
“超级大?有咱们永跃号大吗?”
“想什么呢,咱们永跃号再大也只是江轮,人家可是海轮,海里面跑的巨无霸,根本没法比!”
“哇,啥时候到啊?好想看看到底有多大。”
甲板闹哄哄一团,人们口不离船。
旁边十五六岁的少年翻了个白眼,义愤填膺道:“哼,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人家顾哥和梁哥是为了帮我们才掉进水里,和他们外公失散的,你们倒好,不关心人家是不是安全,就知道看船。”
“把你给显着了!”人群中一名女孩果断回怼道:“就你一个人重情重义是吧?我们大清早不睡觉,跑这儿来吹冷风就是为了看人家船,我们没见过船还是咋地?”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争的,人在船上,船来了人也就回来了。”
……
嘈杂的甲板宛如闹市,静谧的驾驶室便如同那夜晚的深巷,十多个人一同挤在左侧风挡,安安静静,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声响。
唯一的望远镜在一位恶霸手中,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独自霸占望远镜也就算了,偏偏他只看不说,一点儿都不懂得分享。
小冬忍了,但实在没忍住,伸手扯了扯段月宴的衣袖,小声嘟囔:“怎么样啊段哥?看到了没有,你倒是吱——”
“啧。”
一个不耐烦的语气词堵住了小冬的嘴。
但小冬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怂包,他果断扭头看向驾驶台前的年轻女孩,嘴巴一瘪,“芳姐,你看他!”
芳姐百忙中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低低笑了一声,“差不多行了段月宴,一个人把望远镜拿着跟吃独食有什么区别?让他们也看看。”
外援相当给力,仅是一句话,将近十分钟没动过的段月宴放下望远镜,挑眉似威胁,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冬一眼。
期待战胜了对恶霸的恐惧,小冬根本没在怕,果断朝段月宴伸出手,“到我了,没听到芳姐说话吗?”
“呵。”段月宴冷笑一声,没好气地将望远镜丢给小冬,大摇大摆地走出人群,“啥玩意儿都没有,不知道哭着闹着要干嘛,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还看那么久?小冬在心里怼了一句,拿起他心心念念的望远镜,赶忙朝海面望去。
信了段月宴的话,小冬没抱太大希望,可透过望远镜往海面一瞅,他顿时惊呼出声:“这叫什么都没有?芳姐,孟爷爷,来了来了!我的天啦,好大好大的一艘船。”
“真的假的?小冬哥,让我也看看。”
“下个到我了对吧?”
“哇,这就是超级油轮吗?比我们永跃号大太多了。”
“顾哥和梁哥就在那艘船上吗?太爽了吧!”
“哇哦,好帅太帅了,我们能上去转一圈吗?”
……
驾驶室哇声一片,刚走出人群,整整十分钟真就什么也没看见的段月宴:?
孟老爷子和芳姐听到动静也匆匆过来了,重新挤回去拿望远镜好像有点没面子,段月宴双手抱臂倚着舱壁,有些无奈地望着海面。
十五分钟后,天空与海面的交接之处,一道模糊而庞大的阴影拨开层层水雾,露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完整轮廓。那阴影巨大无比,好似一座山、一座移动的岛屿,随巨大的嗡鸣声平稳航行,缓缓朝他们移动。
船头劈开海浪,翻涌的白色浪花铺出一条丝滑的水路。
距离由远至近,神秘的面纱被风浪掀开了,渐渐露出真容,岛屿化身为移动的钢铁城市,庞大的金属船身、巍峨的上层建筑、高耸的桅杆……
真是——好大一艘巨轮。
驾驶室又沸腾起来了,人们纷纷感叹巨轮的庞大,段月宴也跟着怔愣了一瞬,不过比起这艘从未见过的巨型货轮,他更在意的是人。
顾孟然和梁昭有受伤吗?他们当初又是怎么脱身的?
夜没有白熬,顾孟然举着望远镜站在风挡前,看着海面上越来越近的永跃号、风翼号,整个人精神抖擞,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居高望远,望远镜在手,他能清楚地看到永跃号甲板。
而巨人太高了,对面根本看不见他们,可那些曾经一起干过农活儿,一起吃过饭的村民似乎有所察觉,一群人挤在雨棚下,笑脸相迎,不断挥手示意。
发动机的轰鸣如雷贯耳,但顾孟然就是听到了,听到了欢呼声,听到了整整齐齐一声:“欢迎回家。”
眼眶莫名有点儿热,顾孟然深吸一口气。
终于……外公,风翼号,他们并肩作战的同伴。
巨人号太大只,不能直接开到永跃号、风翼号跟前,否则螺旋桨搅起来的水浪都有可能将两艘脆弱的“小船”掀翻。
于是距离永跃号1海里左右,巨人号的螺旋桨开始快速反推,逆转水流方向减速,缓慢而平稳地停在了一千米开外。
待水浪平静下去,预热好的永跃号随轰鸣声启动,拖着彻底失去动力的风翼号,小心翼翼地从侧方贴近巨人号,最后完成靠泊。
耗时一小时,经过多次调整角度,永跃号、风翼号一前一后靠停在巨人号左翼。
三艘船高度相差太大,无法带缆绳,丁鹏翼果断下令放下左翼舷梯,旋即让船员将两艘船的缆绳系在舷梯上。
顾孟然归家心切,早已迫不及待,但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他刚才是巨人号的海员,必须坚守岗位,完成船长安排的工作。
现在……工作完成了,该下班了。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顾孟然、梁昭,以及巨人号的最高指挥丁鹏翼,三个人逃难似的,一鼓作气冲出艉楼,迎着漫天风雪奔向舷梯。
雪天甲板湿滑,跑一步溜三步,饶是如此三人也不带减速的,摔了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着急的不单是他们三个,舷梯另一端,孟高阳、郑奕杰、许星冉、徐芳、段月宴……乌泱泱一群人站在永跃号的甲板上,如同一堆僵硬的石像,一动不动地望着高处。
雪花落在脸上有点凉,人们始终一动不动。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直到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渐渐靠近,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头顶上方。
“哈喽!”
一声轻快的呼喊唤醒了沉睡的石像,众人因寒冷而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红润起来,一个两个瞪大了眼睛,明明早已用高频取得了联系,仍是一脸不可置信。
“顾孟然!梁昭!”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落针可闻的甲板瞬间沸腾起来。
“我就知道你们还活着,跑哪去了?”
“顾哥梁哥,你们真的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还知道回来啊你们,我差点以为……”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
“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下来。”
……
一群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顾孟然一句都没听清,不过他感受到了,他们的担忧,他们的牵念,他们的热情。
经过多次调整的舷梯不偏不倚,刚好从巨人号的甲板延伸到永跃号的甲板上,顾孟然抓着护栏,一步跨两阶,好似一只灵活的松鼠,不到一分钟便稳稳落在甲板。
没空管跟身后的梁昭与船长,也顾不上其他与他打招呼的人,他一个百米冲刺蹿进人群,将眼眶、鼻尖泛红,身体微微颤抖的老爷子一把抱进怀里。
“外公,”顾孟然激动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外公不撒手,脸埋在他略带凉意的颈侧,气喘吁吁道:“我回来了外公,好想你啊外公。”
叫出称呼才能传达思念吗?
顾孟然也不知道,一味地唤着外公。
老爷子回抱住顾孟然,哄小孩似的,掌心轻拍着他的后背,不再像以往那般毒舌,沙哑的嗓音带着哽咽,“回来了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外公、外公也很想你。”
第120章 叙旧
*
久别重逢,爷孙俩光拥抱就持续了十多分钟。
没有人去打扰他们,大家知道这是多么难得。
灾前分别几年都没事儿,一个电话,一张车票,说见就能见,而灾后与亲人分别,一两天,或者几个小时都有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面。
能在这茫茫大海中重新和亲人团聚,双方的执着与运气缺一不可。
不过……
其他人礼貌不打扰就算了,梁昭也不过来是几个意思?
一直没等到梁昭,顾孟然从外公怀里钻出来,扭头四下扫了一圈,终于在人群中找到被郑奕杰拦住去路的梁昭,果断招招手,“过来。”
人在郑奕杰面前,魂早就飞到了顾孟然那边。甲板人声嘈杂,梁昭根本没听到他说话,但顾孟然一抬手他就懂了,一路小跑上前。
“孟爷爷。”
几月不见,换了个身份站在老爷子面前,梁昭显得有些局促。他搓了搓冻僵的手,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和老爷子打了个招呼便匆匆挪开视线。
多活几十年,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老爷子一眼便看出端倪。他眉头一挑,似有不满地轻哼一声,“孟爷爷?之前偶尔还跟着孟然叫几声外公,怎么,这么久不见生分了,又叫回孟爷爷了?”
“不是那个意思,孟爷爷我、我……”梁昭明显慌了,似乎不知如何解释,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一次见梁昭这么紧张,还挺有意思的,不过还是不忍他孤立无援,顾孟然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笑着提醒:“重新叫啊,我怎么叫你怎么叫。”
“可以吗?”梁昭倏地抬起头。
顾孟然茫然地眨眨眼,“为什么不可以?”
紧张并非源于老爷子,梁昭不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更不是因为拐走别人的外孙而心虚,他怕——顾孟然不承认,怕顾孟然在老爷子面前和他撇清关系,保持距离。
一颗定心丸直接塞进了嘴里,梁昭眼睛一亮,眼中再无慌乱与局促,坦然迎上老爷子的目光,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外公。”
老爷子没有立刻回应,默不作声地朝梁昭招招手。
待梁昭走到身旁,老爷子揽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拽,不容抗拒地将他和顾孟然一同抱在怀里,“臭小子,外公的两个臭小子啊,可算是回来了。这些天外公担心的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简直是心力交瘁。”
“真的吗?怎么感觉外公你还胖了点?”不皮一下心里不舒服,顾孟然故意调侃道。
“哼,你还好意思调侃外公?”老爷子不甘示弱,在顾孟然后颈捏了一把,反过来打趣他:“一走几个月,小梁一开口还是孟爷爷。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顾孟然,几个月唔——”
顾孟然反应迅速,及时捂住了外公的嘴巴,但还是晚了一步,刚刚那些话暴露了太多,梁昭脸色骤变,猛地抬头看过来,眸中夹杂着浓浓的难以置信。
“什么意思?”梁昭看着极力掩饰的顾孟然,又将目光转向老爷子,哑着嗓子艰难道:“外公一早就知道我和孟然?”
老爷子哈哈一笑,丝毫没留意到顾孟然不断暗示的眼神,拍拍梁昭的肩膀道:“你说呢?你俩以前天天搁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拉拉扯扯的,我想不知道都难。”
余光扫过梁昭愈发震惊的神情,孟高阳微微一愣,试探着问道:“孟然该不会没告诉你吧?那你岂不是成天提心吊胆,还得担心我这个老顽固不同意?”
梁昭没说话,等同于默认。
老爷子:“你安的什么心顾孟然?吓唬人家做什么!”
顾孟然掐了下自己的人中,“顾孟然能有什么坏心思呢?顾孟然只是想回来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结果……哎!”
话音未落,刚从外公怀里钻出来的顾孟然又被梁昭搂进了怀里。
梁昭一只手抱着老爷子,一只手抱着顾孟然,冷峻的脸庞因激动而染上绯色,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我很惊喜,非常惊喜。谢谢你孟然,也谢谢外公,我一定、一定好好照顾孟然,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顾孟然还没说话,老爷子抢先道:“外公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就算你俩没有这层关系,外公也早就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待了。你们都是男孩子,照顾也该是互相的,两个人互相扶持、共同成长才能把日子过好。”
“在一起就大大方方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两个男孩子又怎么了?我孟高阳可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咱们一家人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不管别人怎么看。”
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别说梁昭了,顾孟然眼睛都听热了,要不是还在永跃号甲板上,这么多人看着,他高低要掉几滴眼泪。
没有父母又怎么样,无所谓的,他有外公,全世界最好的外公。
老爷子今天很忙,和两个外孙寒暄完,多年不见的下属立马找了上来。而顾孟然和梁昭也很忙,刚从老爷子身旁走开,郑奕杰、许星河、芳姐……一群人排着队找了上来。
甲板太冷了,更换战场。
风翼号燃油耗尽,彻底失去动力,这段时间外公和郑奕杰都住在永跃号,顾孟然又不能当众掏出燃油给风翼号加油,只能先跟着大部队,走进永跃号的船舱。
人多,房间挤不下,芳姐把他们带到了餐厅,曾经他们并肩作战,摔坏不少桌椅板凳那个餐厅。
不知道是不是顾孟然的错觉,总感觉永跃号换了个主人,整体气氛都不一样了。餐厅还是那个餐厅,缺胳少腿的桌椅被重新修补好,桌面干净整洁,不见一丝灰尘,一点油污。
除了干净似乎没别的变化,但顾孟然很快便意识到,永跃号多了一丝鲜活的人气,而那一丝鲜活来源于,他们把这儿真正当成了家。
大人坐一桌,小年轻坐一桌,大家各聊各的。
作为今天当之无愧的主角,顾孟然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拉开椅子落座,认命般摊开双手,“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
话还没说完,餐厅瞬间沸腾起来。
“顾哥梁哥,你们当时没受伤吧?”
“你们当时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们等了几天都没看到你们。”
“你们……”
“停!停!”
想过热情没想到这么热情,顾孟然人麻了,紧急摆手叫停,“咱们时间还多,一个个来好吧?这一人一句乱糟糟的,谁听得清啊!”
芳姐点点头,“有道理,那……就从我开始吧。”
小冬瞪大了眼睛,“好啊芳姐!你假公济私。”
无视小冬的哀嚎,芳姐看着顾孟然和梁昭,郑重其事道:“能重新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我,不,我们村还欠你们一句谢谢。谢谢你们当初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我们现在根本不可能安稳地坐在这里聊天。”
这整得也太郑重了,顾孟然听得莫名心虚。
虽然他们当初确实帮了点忙,但那也是有私心……
完全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芳姐扯出一抹苦笑,紧跟着又说:“还有,我们还欠你俩一句道歉。对不起,当时形势所迫,那艘船炸了,水面爆燃起来了,我还以为你们……所以没有回去救你们。”
“后来孟爷爷坚持要等你们,被我们劝走了,不是为自己辩解,但那时候燃油真的不够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害你们在外漂流,害你们和孟爷爷分开这么久。”
芳姐越说越激动,快速用双手挡住了脸,可她最后几个字颤抖得厉害,声音明显带着哽咽。
不会哭了吧?顾孟然急得直抿嘴,赶忙组织语言安慰:“芳姐你别这样说,我们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当时那种情况谁都没办法,你们又不是超人,怎么回来救我们?”
“再说了,我还得感谢你们呢,要不是你们把我外公劝走,就他那倔脾气,肯定要在那等到燃油耗尽。真的不要说对不起,离开是对的,于情于理都应该离开。我和外公以前聊到过东海,你看,我们这不是顺顺利利地找到了吗?”
安慰有一定的效果,但不多,芳姐捂着脸,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能回来是你们有本事,我弃你们于不顾,必须给你们道——”
“芳姐,你再这样我真坐不住了。”
顾孟然打断她的话,开始一本正经地讲道理:“能在这乱世走到一起也是一种缘分,我们相处了一年多,不仅是邻居,还是朋友,遇到困难互相帮助、互相扶持都是应该的,不用说这些见外的话。”
芳姐肩膀微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而这时,段月宴在她后背轻轻拍了两下,抢在她前面开口:“行了,再说就生分了。顾孟然说得没错,那种情况谁也没办法,结果是好的就行,我们都好好地活着。”
说完,段月宴朝顾孟然挑了下眉,言简意赅道:“我就不多说了,谢了哥们。”
“不客气。”顾孟然摇头笑道。
应付完两个人,接下来……还有十多个,一夜没睡的顾孟然强打起精神,接受人们关心而好奇地“审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