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杼尚在端详, 见成四还想扑上来攻击,抬手便将成四拦下:“等等,他已晕倒, 不碍事的。”
“谁知会不会是装的?”成四仍旧紧张地攥着棍子,不敢懈怠半分。若是装的, 他跟县令大人两个加在一块儿都不是此人的对手。成四小心翼翼地接近后,随即猛地使力,一把将那人的手挑开, 挑得离县令大人远远的。
也不知道拿手摸过了什么就敢拉他们大人的衣服,要死啊!
方才在远处看时便觉得此人魁梧, 如今凑近一瞧更吓人得很, 这人单是一条胳膊就顶成四大腿粗,一身短打,衬得身量又高,体格又壮, 跟一头熊似的。好容易将人翻了个面后,成四沉默了。
长得……也挺像个熊的。一眼望过去注意力都放在了下半脸的络腮胡上了, 因那胡子太惹眼,叫人忽略了这人五官其实也挺端正的。
成四是知道县令大人的软心肠的, 立马提醒:“此人不明不白地拦住您的去路,想是有什么筹谋, 不得不防。”
裴杼却摇了摇头:“我瞧着他不过是饿晕了而已。”
再一查看,二人还发现路边有一匹跑死的马,天可怜见, 这虽不是什么好马,但到底是一条生命,竟被活活累死了, 这得跑了多远的路,又该是何等的日夜兼程?
裴杼转过身细细打量着,见此人虽高大威猛,却是个汉人模样。捡人他也不是头一回捡了,今儿运气好,老天爷应当也不会特意弄个恶人来折磨他。
成四还是纠结:“大人,真的要救吗,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歹人。”
裴杼却心软了:“救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说完,裴杼便手脚并用,准备将他拖回去。可试了半天都是无用功,这人太壮了,仅凭他跟成四完全没办法将他扶到马上。最后实在没招,裴杼只能先行一步跑回县衙,叫了一辆牛车愣是将他驮回去了。
到县衙后,成四带着四个人才将这壮汉给抬了进去。
郑兴成满心烦躁地看着这一片乱相:“裴杼到底要干什么,隔段时间就要捡个人回来,真把县衙当成了悲田养病坊了?”
张如胜一向跟郑兴成一致对外:“还能干什么,慈悲心肠又发作了呗?咱们这位县令大人,手里没有多少余钱,倒是挺会怜贫惜弱。”
郑兴成回想起方才众人合力抬起的壮汉,怎么都没办法将他跟贫弱联系在一块儿。先前那王绰留下也无妨,毕竟他文采了得。可这回这个若想留下,他绝不同意。长成这样,一看就是个饭桶,这得要费多少粮食才能养得活?
端着碗走过来的裴杼并不知道郑兴成在编排他,路过时还打了声招呼,得了一个白眼后,摸摸脑袋,转头又遇上了王绰。
王师爷正守在门边,神情复杂难辨。
裴杼微愣,一他想起王师爷从前说过的话,忽然起了个荒谬的念头。裴杼是个藏不住话的,一念起,便迈着步子上去求证了:“王师爷,这位该不会就是你口中那位故人吧?”
王绰低头,掩去了神色:“大人睿智。”
裴杼“嘶”了一声,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天呐,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故人是假的,仇人才是真的,裴杼立马叮嘱王绰别过去。
他本是体贴,王绰却不愿意,反而坚持要去。
裴杼于是猜测,他会不会是想借此机会化解误会?若真如此,他倒不好自作主张将人拦下了。裴杼将方才王绰要的红糖水交给他,临了还不忘交代:“有误会解释清楚就行了,可一旦起了冲突,千万记得叫人啊。”
他怕那个壮汉一拳头将王绰给打死了,以这两个人的体格来看,一旦对上,王师爷将毫无胜算。
王绰瞧着碗中荡起的涟漪,接连不断,像是他不安的心绪。
今日过后,裴大人是否还会待他关心备至?
约莫不会吧。
王绰自嘲一笑,行至屋中,下一刻他又转过身,朝着裴杼露出释然的笑:“兴许会有些闹腾,还请大人安心些,我与他说清楚之后自会平安出来。”
说完便轻轻地将门扣上。
裴杼也搞不懂到底有多闹腾,只能焦急地守在连廊旁,成四跟魏平也被他叫来压阵,一旦里面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冲上去救人。
说起来,其实王师爷应该也挺关心这位故人的吧,否则方才也不会吩咐后厨特意备上红糖水了。
下一刻,屋子里忽然发出一声暴怒。
裴杼瞪直了眼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可想到王绰的叮嘱却又只好忍耐下去。
老天保佑,千万别伤了王师爷啊,这可是他们衙门里唯一的笔杆子。
剧烈的争执过后,里面似乎消停了,但依旧无人出来。
裴杼脑心挠肺,方才到底发生了啥?
笨重的木椅应声碎地,可惜没砸到人。
醒来后的江舟喘着粗气,倍觉遗憾,若不是他饿了俩天力道不稳,方才那一击便足以让王绰命丧黄泉!
王绰见他发泄够了,质问道:“你想要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
呵……江舟抹了一把脸,被这句恶心得不轻。这人方才借口他喂糖水,故意拿着碗往他鼻子里灌,让他被活活呛醒,真是好歹毒的救命之恩:“指望靠着两口糖水保命,做梦!”
“自然不是为这碗糖水,事实上,今日救你回来的原是永宁县县令裴杼。裴大人宅心仁厚,不忍心见你惨死路中,这才费心将你带县衙。这碗糖水也是他备下的,只是我想着与你是旧识,也该说清往日恩怨,才请他先暂且回避一番。”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江舟看他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就想吐:“什么恩怨?我跟你这贼人只有怨,没有恩!”
王绰反问:“你以为自己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江舟无端地晃了一下神,他是被王绰这厮给整下去的,爵位被夺,官职被褫,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千里。他知道王绰跟狗皇帝想要他的命,所以趁着流放途中驿站失火逃了出去,隐姓埋名回到故土。
王绰不紧不慢地道:“那把火为何烧得如此及时,你就没想过?自火烧驿站后,朝中便笃定了你已身亡,不再追查,你也不曾思量?我为何会知晓你的下落,轻而易举引你来此,期间种种,哪一处禁得住推敲?”
他每说一句,江舟的神色便难看一分。这也是他最不愿意想的,江舟最不能接受自己是被王绰老贼给救了,所以从来不肯端详细思,如今被王绰点破,顿时恼羞成怒:“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还不如直接将我给弄死,像你当初弄死沈将时一样。”
王绰直挺挺地立在床前,指甲嵌入掌心,密密麻麻的愧疚感险些将他吞噬。
若是裴杼在兴许就知道了,当初他刚救起王绰时这人便是如此,一副随时都会自毁的模样。
江舟放肆地嘲弄着:“需要我提醒太傅大人,你当初是如何卖弄权术,当朝请杀沈将军的吗?他救过你两回!我们这些人,谁没有被他救过?便是那个狗皇帝,也都是他从死人堆里背回去的。你却为了权势,害他流放、一家三口惨死途中。王文谦,该死的难道不是你吗?”
王绰压住了情绪,转身不带一丝情绪地道:“沈将时的女儿,并未去世。”
“你以为我会相信?”
“信不信全在你。”王绰对此事讳莫如深,不愿意多提,“我引你到此,并非为了争谁对是错。而今胡人作乱,永宁县处处危机,需得借你之力击退敌军。”
江舟看到王绰这张脸就生厌,听到他颐指气使更是恨得要死:“我凭什么帮你?”
“就凭你这条命,是我救的。”
“……”晦气。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靠着反复呼吸才压住了心头的恶心感,抬头时恨意依旧翻涌不息,江舟忽然恶劣地笑了一声:“行啊,但解决这次的事,我还是会要你的命。”
沈将时不能无辜惨死,那狗皇帝他得杀,王绰这个助纣为虐的狗贼更该绳之以法。
“自便。”王绰几乎没有反抗。
江舟满脸讥诮,可盯着王绰半晌,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好笑的事。狗皇帝的走狗,貌似挺护着那位小县令的,该不会又认主了吧?这倒是有意思,那小县令知道王绰是什么人吗?
江舟靠着床榻,忽然恶劣地笑了一声:“我该找那位县令大人好生道一句谢才行。”
王绰并没有动作。
江舟拧着眉头:“怎么着,我这员大将还请不起一个边陲县令?”
想让他出手,就别怪他将这里面的事抖出来,王绰狗贼休想明哲保身。
王绰也知道拦不住的,自从他决定将江舟叫过来,便明白早晚会有这一遭:“他并不知你我的身份,以为我原是商贾家的教书先生,你说话注意些。”
身后传来江舟的嘲弄:“王太傅是跟以前一样鬼话连篇。”
无所谓他说什么,只要不暴露情况即可,他与江舟的身份太过棘手,稍不注意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羽翼未丰时,王绰并不愿横生枝节。
房门打开,见到王绰完好无损地从里面出来后,裴杼三人皆如释重负。但在听闻里面那位江先生要见裴杼,魏平跟成四又应激了。
王绰安抚他们:“你们若是担心,跟着过去也无妨,他从不蓄意伤人。有他在,胡人便不足为惧了。”
裴杼目光闪烁:“那确实得去见见!”
县令闹着要去,但成四二人为谨慎起见,还是抄起了一把刀,紧紧将裴杼护在身前。
王绰目送他们远去。
他也不知,裴县令知道所谓的实情过后会如何想他,兴许会觉得他不堪为人吧,王绰苦笑一声,落寞地转身离开。
第26章 恩怨(二更)
醒来的江舟远比晕倒时更可怕。成四看到他好似虎目圆睁, 被吓得连佩刀都端不稳当了。
这窝囊模样惹得江舟“嗤”了一声。
声音粗犷,成四更害怕了,所以大人为什么非要想不开将这人带回来啊, 吓死个人。
裴杼叹了一口气,将成四往身后推了推, 吩咐道:“你去后厨煮碗面过来,再倒些热水。”
成四眼神在县令大人跟这个恶霸之间来回游移,最终在被江舟又瞪一眼后吓得赶忙撒开腿, 朝着后厨的方向狂奔而去。
天老爷,王先生为什么会认识这种莽汉?
江舟也是无言以对, 能在县令跟前得脸的差役应只是这种货色, 可想而知这永宁县都是些什么东西。王绰那般目下无尘的性子,却被这么个破烂地方给绊住脚,把自己都弄得灰头土脸,真是不嫌害臊。
边上的魏平直接被江舟给忽视了, 他只瞧着裴杼。确实是王绰那畜牲会欣赏的人,相貌堂堂, 看着也正派。只是能跟王绰混到一块儿的人,江舟无论如何都欣赏不来, 他清了清嗓子:“还没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罢了。”裴杼不傻,知道他这谢并不诚心。
江舟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性子, 方才那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略寒暄一句后,他立马切入正题。一想到王绰认定的新主子极有可能自此厌弃他,江舟便兴奋不止:“大人可知道我与王绰是旧相识?”
裴杼微笑:“知道, 王师爷跟我提起过你。”
江舟诧异:“是么,他怎么说?”
“说你骁勇善战,能够以一敌百。”
江舟:“……”
啧, 被王绰那狗贼夸,简直比吃了一坨屎还要叫人作呕。
“王绰此人,城府极深,他这般夸我,不过是想借大人之口缓和我与他之间的矛盾。只可惜他作恶太多,我对他早已恨之入骨,今后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寂,合着王师爷怎么的都得死呗?裴杼记得,郑兴成偶尔也会有类似的反派暴论,这两人的精神状态还挺像。但没关系,裴杼心想,一个合格的县令是需要学会包容的。
裴杼尽量保持得体的笑容。
可江舟却被激怒了,觉得对方是在嘲弄,于是立马开始揭王绰的老底:“大人想是还不知王绰老贼的底细吧,你这位王师爷,手下可是有几个人命官司呢。”
裴杼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
江舟拉下脸:“恶毒之人,总是善于伪装。我与他还有另一位沈家兄弟相识多年,后一同辅佐家主。新主子夺位后,又来了一群分赃的族亲、老管事,这批人自持身份,势力也了得,因记恨我等抢了功劳,不久便要排除异己。”
裴杼点头,懂了,这就好比新贵族与旧贵族。
江舟憋屈地沿用富商一说:“原本两边分不出输赢,只是新主子是个过河拆桥的,受我等扶持,又觉得我等功高震主,宁愿将权力分给族亲,也不愿意让跟他出身入死的兄弟们沾染分毫。他与那些人狼狈为奸,企图将我们一举歼灭。”
魏平心中一动,这跟王师爷曾经说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新主子无德,王绰更是无耻败类。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连自己人也算计。我本是镖局头领,手中能人无数,可因为他在新主子跟前进言,直接丢了差事,背下骂名,遭人追杀。若只有这些也就罢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地位将主意动到我兄弟头上!”
江舟握拳,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榻。
裴杼眉头一跳,生怕这张床不堪重负,直接塌了。
可看江舟正在气头上,裴杼也不好打断,只听他怒斥王绰道:“我那兄弟是个再好不过的大好人,待人和善,温文尔雅,比王绰这个伪君子强上百倍。咱们这些共事的人,有谁没有受过他的恩惠?大概是人缘最好,最先被新主子给记恨上了,王绰那狗贼为了迎合主子,便做局,杀了我兄弟一家!”
裴杼听到这里,忽然拉下了脸,突兀地站起身来,不肯再听。
江舟拉住了他:“王绰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精于算计、利欲熏心的狗贼,裴大人,你可不要被他给骗了。”
裴杼本来是看他长得魁梧,想求他助永宁县一臂之力,又琢磨着,或许可以化解他们二人矛盾这才耐着性子听这么久。但如今发现,根本没必要与他多费唇舌。
“王师爷不是这种人。”裴杼坚定地道。
江舟脸色瞬间涨红,一下子便被激怒了:“你知道什么,你才认识他多久就敢妄下定论?我认识他将近二十年,他做的那些龌龊事,算计的那些人,桩桩件件,哪样我不清楚?”
裴杼充耳不闻:“将心比心,我不觉得王师爷是这种人,这中间必有误会。你也不妨再等一等,事情总有水落石出那一日。”
“放屁,人都死了还查个屁!”江舟气急败坏。
就是被王绰给害死的,他亲眼所见!
这裴杼长着一副聪明相,怎么笨成这样?他都已经把事情说开了,裴杼却还执迷不悟,真是被王绰狗贼给忽悠得不轻。
江舟急于让王绰一败涂地,还准备透露更多的内幕,可裴杼却趁机甩开了他的手,迅速转身,抬脚离开。
“你等等——”江舟在后面唤了一声,他都还没说完呢,走什么走?
不是说东胡来犯,永宁县危在旦夕吗?他一个大将军都在这儿,裴杼竟然为了一个王绰弃他于不顾?知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难道裴杼就不怕他不帮忙吗?
任凭江舟如何叫唤,裴杼跟魏平愣是都没有回过头。这该死的小县令,还不知道王绰是什么人就敢这么信任他,早晚有一天会被活活坑死。不行,只要一想到王绰还能被人信任,江舟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像是有蚂蚁在爬。
在他击退胡人、杀死王绰之前,一定要将这两个人给拆了,再要让王绰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死不可怕,无望地死去,才最解恨。
等成四从后厨将面端回来时,屋子里只剩下那可怕的大块头了。成四颤巍巍地走进来,准备将面端给他就撤,结果反而被对方拉住,问了一通王师爷的事儿。
成四实话实说,夸了王师爷文采好、待人体贴,只这么两句,不知哪里又触怒了这一位,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得成四都快屁滚尿流了。
江舟见他这么窝囊也觉得没意思,又是个被王绰给哄骗的人。
呵,他早晚会揭露王绰的真实面目。
好容易跑出去的成四也在咬牙切齿,不喜欢王师爷难不成喜欢他啊?喜怒无常,一看就不像好人。
这边早已出门的裴杼四下都找不到王师爷,担忧之下只好发动差役,一通苦寻,最终在建兴渠边寻到了人。
周遭静谧,王师爷一人独坐在水边,背影消瘦,显得孤独又无望。
裴杼驻足片刻,最终还是打破了这份死一般的沉静:“虽已开春,但傍晚天气寒凉,王师爷也得注意点儿。”
王绰也没想到裴杼还会亲自过来找他,甚至见他穿得单薄,还给他带了一件衣裳。他以为……裴杼会就此对他生份。
王绰引以为傲的筹谋在此刻也没有了支撑,心中铸起的高墙也随之轰然倒塌。他酝酿了许久之后,只问出了忐忑的一句:“大人,都知道了?”
“知道了。”裴杼点头。
“那您怎么?”王绰嗓音干涩。
裴杼郑重道:“我向来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多谢。”王绰接过了衣裳,心头一松。为了这份体贴,也为了裴杼的信任,他何德何能在万念俱灰后还能寻到明主?
纵然知道江舟与他势不两立,可王绰也得为了裴杼,将这位昔日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拉拢过来。若论了解江舟,王绰当仁不让,他比谁都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位棘手的仇人。
县衙众人一如往昔,并没有因为江舟的几句话便对王绰改了态度。亲不间疏,比起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外人,还是王师爷这个跟他们共同抵御过胡人的更叫人安心。
王绰问过了江舟的情况后,便将众人召集起来,交代了一番。
江舟醒来后吃了一碗面只恢复了一丁点儿元气,等下床之后还觉得不够,于是大摇大摆地摸到后厨,自己煮了一锅饭填饱了肚子。
差役们都不敢招惹他,等郑兴成得知消息,看到米袋空了一半儿后,脸色黑得吓人。
“你们怎么不拦着?”
“这……”差役秦阿明委委屈屈,“我们哪里敢?”
想到对方的大块头,郑兴成也如鲠在喉。憋了一会儿,郑兴成还是憋不住:“管他多有能耐,三天后必要将他赶出县衙!”
他绝不会养一个饭桶。
江舟一无所知,我行我素,他睡就睡在当初被抬回来的那间房,吃就跟着整个衙门一道,从不觉得自己过大的食量有什么不妥。江舟从来也没把这小小的永宁县放在眼里,毕竟王绰那狗贼宁愿不要命也要将他请过来,定然是胡人强悍,永宁县上下束手无策,非他不可。
他可是永宁县未来的大恩人,吃点东西怎么了?
但是第二天江舟就发现,这衙门里所有人都有病!看到他躲就算了,连他问话也是退避三舍,连他蓄意找茬都能忍着不管。那本应讨好他的小县令也不见了踪影,跟不在乎他这个人一样。
不在乎为何要把他救回来,难道是在欲擒故纵?
江舟受不了被人忽视,随手拉过一个小子:“你们县令在何处?”
秦阿明欲哭无泪,为什么拉他啊?可他还记着王师爷的吩咐,愣是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县令大人说了,这是衙门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快说什么事!”江舟忍不住嚎了一嗓子。
秦阿明立马闭着眼投降:“县令大人在看王师爷练兵。”
练兵?王绰带着?江舟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几声,王绰那个废物懂什么操练?更叫人不能忍的是,裴杼跟这些眼瞎的差役放着他这个武将不巴结,反围着王绰那废物。
瞧不起他是吧?他偏得砸场子去。
第27章 操练(三更)
江舟从未来过幽州, 当初收到王绰来信时,他卷起全部家当,跑死了三匹马, 恨不得千里奔袭过来弄死对方,路上也没顾得上看幽州是什么模样。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 永宁县在整个幽州境内绝对是最穷、最窝囊、最不堪的。
出了衙门后,江舟再往回看,只觉得不忍直视。就这么个破地方, 难为裴杼跟那些差役还护着。往城门走时,江舟一路都在摇头, 太穷了, 西北边境他也待过多年,那边的集市也没有永宁县这样萧条。
等到了城门口人才渐渐多了起来,还没走近,便看到城门外的空地上已站着三百多青壮年。除衙门里头的差役, 剩下的都是城中以及各村里自发派过来的壮丁。
眼下才到三月末,距离冬小麦收割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各家也都能挤出人手支援县城。朝廷的甲兵必得携弓箭、横刀等武器,然而到了永宁县, 这些百姓却没有如此待遇,仅有的便是长棍跟农具, 简陋得叫人心酸。
江舟靠在城墙的甬道旁,歪着头听外头的动静。那小县令显然还不知自己错的有多离谱,竟真的让王绰代为练兵。而王绰那狗贼也太自信了, 让他来他还真敢来,也不怕误人子弟。
在听到王绰大放厥词,正说着要“诱敌深入”时, 江州实在听不下去,直接上前打断。
“畏畏缩缩,不过几个胡人而已,什么诱敌深入,直接动手将他们打服就是!”
跟前忽然多了一道魁梧的身影,突兀地挡在王师爷面前,叫众人都懵了一下,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人竟还大言不惭地跟王师爷叫板,不知道王师爷是他们县令大人的左膀右臂吗?
有村民戳了戳成四的胳膊:“说话的这人是谁啊,怎么从前也没见过?”
成四言简意赅:“县令大人在路边救回来的。”
原来如此,果真是个外人呢。众人一边感慨县令大人心善,一边又觉得这回救上来的人不及王师爷好。仗着人多,便有人大着胆子道:“你又没有跟胡人交过手,怎知道如何对付他?”
“我没交过手?”江舟突然盯着说话的人,将对方给吓了一跳。
一群井底之蛙,知不知道当初胡人是怎么吃了败仗被赶到东边这块地方来的?他若是不懂对付胡人,天下间就没人懂了!可这宗战绩如今不便明说,江舟只能怒而表示:“你们知道什么?我从前也是当过兵的。”
裴杼挠头,这位不是镖师吗,怎么又当过兵了?经历还真是丰富。
秦阿明胆大又窝囊地回了一句:“这里所有人都顺利击退过胡人,我们虽然没有当过兵,但却打过胜仗,不比朝廷那些甲兵差啊。”
“就是,幽州那些官兵还不一定有咱们厉害呢?”经过那场胜仗之后,永宁县百姓的自信简直空前绝后,五旬老汉都敢提着棍子跟胡人过两招,更别说这些本就年轻力壮的人了。他们听到江舟吹嘘,只会更不服。
王绰也微笑着道:“好了江铁牛,不要再胡闹了。”
“扑哧”一声笑出来后,成四便迎上了江舟阴森到要砍人的眼神,他赶紧捂住嘴,后怕地躲在秦阿明背后。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想到这么个厉害的汉子,名字也这般乡土,这跟自己“成四”的大名有什么两样?
江舟望着王绰面露凶光:“你在胡说八道试试?”
王绰含笑:“不叫江铁牛,你还叫什么?”
江舟正要喊出自己的名字,忽然记起来,“江舟”这个名字还是王绰给取得。这家伙仗着自己是个落魄世家子弟,读过几年书,瞧不上他的名字才给他改了。后面他也是跟着王绰学会了识字,但兵书却是跟着沈将时学的。沈将时人好,教他时并不会故意捉弄他,不像王绰,从来都不安好心。
往日种种如走马观花,如今物是人非,江舟只感受到了王绰无边的恶意,甚至连这个名字也不想要了。铁牛就铁牛吧,好歹干干净净,没沾过人命。
下一刻,裴杼也开口了,好言相劝道:“江先生,虽不知你为何出现在此,但眼下训练在即,你还是不要再捣乱了。”
江舟拧着眉头:“你就情愿听他的?”
“王师爷不会害了永宁县,况且,上回胡人攻城之所以能打赢,也都是仰仗王师爷献计。”裴杼配合着王绰的打算,对着他大夸特夸,持续刺激江舟,“我相信王师爷定能带领我们走向胜利。反观江先生您,虽勇武过人,但在战场上有勇无谋可不成,终究比不过王师爷睿智。”
“放屁!”江舟忽然暴跳如雷。
他会比不过王绰?真是奇耻大辱。
成四等人即便再怕他,此刻也都站出来一致对外了,欺负他们可以,对县令大人无礼就是不行。
刚好江舟正要寻个人显一显身手,好叫这些不识货的都看看,谁才是真正能救他们于水火的人。
“你们几个,一起上。”
成四等人一头雾水,好半天才意识到,江舟是要让他们动手揍他。这……一个人的确毫无胜算,但是十个人呢,二十个人呢?反正江铁牛都说了一起上,若是不能以一敌众,那也是他自己倒霉,与旁人无关。
成四拍了拍手,嘿嘿笑了两声后来劲儿了,立马叫来二十个身子骨最扎实的壮丁跟他一道比划比划。
那边看戏的郑兴成见状,也让张如胜过去踹两脚出出气。吃了他们那么多粮食,挨两脚也是活该。
裴杼蹙眉望向王绰:“这样会不会太欺负人了?”
“不会。”王绰眼睛都没眨一下。
张如胜气势汹汹地上前,他这重量可不同凡响,一个人顶两个人宽。站定之后,张如胜鄙夷地扫过江舟:“要投降趁早,待会儿打起来,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江舟睇着他那凸起的肚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如胜自知被嘲笑了,立马双目喷火,拳头紧握,早顾不上郑大人本是想让他在旁边捡漏来着,直接“嗷”得一嗓子冲了过去。
他要打死这个嫌他胖的王八羔子。
下一刻,张如胜被打飞出去了,落地时的惨叫声惊天动地,吓得郑兴成赶紧上去查看。
成四哆嗦了一下,但是想着自己到底人多,跟众人对了一个眼神,一同扑打上去。
紧接着,裴杼便发现这些人被江舟揍得鼻青脸肿后,一个接着一个被踹到旁边的沙地上,哀叫连连。
江舟自始自终都没皱过一次眉,他打人也不使全力,不过轻轻一挡、一踹,这些人便都四分五散了。真要抡起拳头,估计没谁能受得住江舟的一击。
顷刻间,胜负已分。
底下的百姓惊叹不已,盯着江舟时仿佛在看什么神人,这也忒厉害了吧?
江舟挑起地上遗留的一根棍子,单手接住,耍得虎虎生威,破开空气的风鸣声让人振奋不已。
简单露了一手后,江舟收势,却只是得意地看了一眼裴杼,而后又望向那些看呆了的百姓,气定神闲:“莫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在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虚妄。”
成四等人仍在哀嚎,本是凄惨无比的事儿,可是二十个人叠在一块莫名有些滑稽。裴杼赶忙带人将他们扶起来,这才明白为何王师爷宁愿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也要将这位江先生请过来。
实在是厉害的有些过分了,不怪他如此傲气。
可裴杼还是得再扫他一次兴,谨记着王师爷的叮嘱:“可江先生,你是实力高超不怕胡人,我们永宁县却都是些凡夫俗子,如何能用你那一套?”
“有何不可?力气与技巧都是训练出来的,我也不是天生便是力大无穷。只要训练有素,即便没有精良的装备,也一样能克敌制胜!”江舟已经许久没带兵了,这些人若放在从前他肯定不屑一顾,但如今技痒,又实在没得挑,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
他刻意忽略裴杼压根没让他带兵,而是让王绰负责此事,不容置疑地下令:“自今日起,你们以十人为一队,推选组长与我登记在册。卯时二刻聚集在此,查问人员,若有不来者,重则二十军棍。”
成四等人听到棍子,腿一软,感觉浑身上下都在疼。
“卯正时负重跑两刻钟,辰时练习长枪,巳是练习弓箭,午后吃饭休息半个时辰,下午未时随我练习拳脚功夫,申时学习战场上必备规例,包括旗帜、号角、击鼓、鸣金这种最基本的,学透了之后再与你们说兵法列阵。晚饭后站军姿半个时辰,再互练一个时辰即可回家休整。”
说完江舟还意犹未尽,这都是他很久之前带新兵的法子,后面地位越来越高,那些什么也不懂的新兵蛋子已经碰不到了,如今说的这些还是他删减之后的训练之道,也就勉强用一用吧。
众人:“……”
阎王爷在世吗?这一整套练下来,他们哪里还有命在?能不能还换回王师爷啊?
所有人都齐齐地看向裴杼。
可让江舟出手,本就是他们商量好的事,裴杼不会反驳,只是迟疑了一下:“如此,会不会太过了?”
“过什么?”江舟眉头一竖,不容拒绝,“这才只是刚开始,永宁县人户太少,真要彻底击退胡人,非得要全民皆兵才行。”
说到这会儿,江舟又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斗志。他若是能带着这几千的废物,击溃整个东胡,那才叫不世之功。待他收遍了胡人,便可以挥兵西进,打入长安,灭了狗皇帝,砍了王绰狗贼,才算是报了自己的血海深仇!
所以,这些人必须操练,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百里之外,宝日金也正在训练自己寻来的部下。原本想着十日后再回击,可是如今看来,只怕还得拖两天。自从上回吃了败仗被大汗申饬后,宝日金的号召力便不如以往了。但即便如此,还是被他召集了数百人。
其实再晚两天也挺好,在那些梁国人放下戒备之际,刚好给他们致命一击。这一次,他不仅要彻底毁了那所谓的工坊,抢走所有的粮食牲畜,更要活捉永宁县那该死的县令裴杼!
第28章 进攻
城门口一番大发神威, 江舟理所当然地从王绰手中接过了练兵的权力。
他还不知自己中了圈套,心中洋洋得意,觉得终于扳回了一城, 连带着对裴杼的观感都好了许多。此人虽识人不清,但关键时候很是知进退, 看到王绰远逊于他后也不再执迷。当然,这也只是个开始罢了,远远不够, 早晚有一日会让王绰身败名裂。
江舟孤傲地将王绰给甩到了身后。
王绰压着嘴角,转身同裴杼道:“大人, 咱们回去吧。”
裴杼疑惑, 悄悄压低声音:“不管他了吗?”
“得不管他,才能让他更卖力;若是都围着他转,他反而觉得没意思。”
裴杼无条件相信王绰,毕竟那位铁牛先生说了, 王绰与他相识近二十年,谁还能王师爷了解他?
二人走得干脆, 百姓们围着江舟,暂时还未发现, 可江舟却一直盯着他们二人。
什么意思,那小县令到底还是亲近王绰?
不仅是裴杼跟王绰狗贼一走了之, 连姓郑的也对他没多少兴趣,一早就领着那中看不中用的死胖子跑了。至于成四等人,或许是方才被他揍狠了, 江舟依旧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抵触,不似对着王绰狗贼时随意。
呵……江舟突然开口:“眼下战事在即,已没时间给你们打牢基础。今日只试练半日, 我先教你们如何练腿功、拳功,明日再教你们碰到敌人一击毙命的打法,务必得用心学,仔细学,听清楚了吗?”
阴森森的话,叫成四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凑在秦阿明身边道:“我怎么觉得咱们要倒大霉呢?”
秦阿明小声回他:“应该不会吧,这个江铁牛毕竟是新来的,总要收敛一点做人。”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江舟根本不会收敛。也压根没把他们当人。
只是试练而已,强度竟便比他们以往经历的任何一次都要高。前段时间他们也跟着县令大人、王师爷等人练过,当时县令大人还夸他们练得好来着,结果到了江铁牛口中,他们的“好”就成了一文不值,横款竖看都不入流。
天地可鉴,他们真的没偷懒,都这般吃尽苦头,江铁牛还是不满意!
半天下来,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江舟的确还多有不满,但他也知道这些都是临时拉来凑数的,对他们不该有过高的期待,散场前还不忘交代:“今日回去用热水泡一泡,将经络按压数遍,明日一早来此集合,不得有误。行了,都散了吧。”
江舟抬手,像是施舍一样。
众人如蒙大赦准备逃窜。
“规矩呢?”
所有人虎躯一震,尽管只有半日,可在江舟的高压威慑下,还是学会了操着兵部,整齐有序地退了场。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等走远了之后,才有人悄悄抱怨一句。
当夜回家后,众人的确都照做了,热水按摩都来了好几遍,可是第二天爬起来之后依旧浑身酸痛,每动一下都疼得龇牙咧嘴。
太遭罪了,从前干农活也没这么疼过。
今儿一大早便有人心生怯意了,只是靠着那二十军棍的威胁撑着,才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步子前往了城门口。
不成,今儿还得求一求县令大人,不能再这么折腾他们了。
裴杼知道他们有训练,自己也早早地爬起来穿衣洗漱。今日衙门的早饭准备得格外早,也格外多。裴杼坐在桌前,左边是王师爷捏着汤匙喝得慢条斯理,右边是铁牛先生抱着粥桶,大开大合地往嘴里倒。
裴杼想了想库房的粮食,忽然忧心忡忡,他真的养得起铁牛先生吗?
良久,王绰擦了擦嘴,嫌弃地道:“用餐时就不能文雅些么?”
“关你什么事!”江舟拍着桌子,“又没有吃你家的米,再废话一拳揍死你!”
王绰也知道跟这人说道理没用,只道:“只盼着你吃饱之后,能教会他们点真本事。”
江舟依旧不改阴阳怪气的本色:“我不是你,自然不会出错。”
他带出来的兵,那可都是人中龙凤,军中精锐!即便这回的资质差一些,但是经他之手,定能彻底改头换面!
江舟信心满满地又来了半桶粥。
然后便在这意气风发中,迎来了他练兵生涯的第一个滑铁卢。
那群不中用的新兵竟然让他降低训练难度?!
从前他还是大将军的时候,向来说一不二,哪有新兵蛋子敢明目张胆地给他提要求?
“都已是入门训练,还要如何再降?”江舟气得发笑,“况且昨日全程我都同你们一道,从未懈怠,你们练了多久我便跟了多久,我便从未喊过一声累。”
成四等人小声抱怨:“您一拳能打二十个,我们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您自己厉害,可也得顾着我们这些普通人。”
拿铁牛先生给他们做样子,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江舟的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这要是在军营,他非得棍棒伺候不可!
那边王绰还恶意地笑了两声,虽然没开口,可江舟已经接受到了挑衅。他生平最不能忍的,便是在王绰面前丢人。
正要提着棍子上去恐吓,忽然被裴杼叫停:“且慢——”
“怎么,县令大人也觉得他们言之有理?”江舟回头望向裴杼。
若他点头,那便证明永宁县这个鬼地方已经彻底没救了。外战在即,还如此不思进取,活该被胡人蹂躏,永世不得翻身。
裴杼深思片刻,却是看向成四等人:“你们若不愿意跟铁牛先生比,那便同我比吧,今日我随你们一道训练。”
江舟一愣。
秦阿明等人连忙阻拦,县令大人怎么能跟他们一起受罪?这样的苦头,他们自个儿吃也就罢了,何必要县令大人也受着?
前面有个三十出头、黑黝黝的农家汉子直接改了口:“要不还是不改了,铁牛先生怎么说我们怎么练。”
“是啊,县令大人不必与我们一道,您在旁监工我们就挺高兴了。”
裴杼却拒绝了:“无妨,我也正想强身健体,索性陪你们几日。”
他知道练兵辛苦,但若是连他都撑下来了,想必也就没人再喊累了吧。虽然铁牛先生吃的多,但也确实很厉害,可不能真把人给气走了。
裴杼看向江舟:“你怎么训练他们的,便怎么训练我,一视同仁即可。”
江舟哼了一声,但却头一回正视起了裴杼。
这小县令倒还有点意思,既如此,便让他看看此人究竟有几分肚量?
裴杼说一不二,当即换了一身衣裳,加入了练兵大军。江舟也的确信守承诺,将裴杼看成了个小兵,唯一对他的特殊之处就是——特别严厉。
期间还有百姓因为心疼裴杼仗义执言,被江舟无情地罚出去跑了十几圈。
江舟转头死盯裴杼:
“胳膊使劲儿,这么高的个子白长了吗?”
“下盘不稳,早饭没吃饱?”
“目视前方,一直看我作甚?”
裴杼额前满是细汗,但身为县令,他还必须得做好表率。扎马步要扎得最稳、站军姿要站得最板正,就连练习枪法、弓箭也不容有失。
裴杼耍那个木棍制成的长.枪耍得时间一久,手都在抖。中午休息那么一会儿功夫,还得跟着江舟削扎马丁。这东西本是铁的,可是他们手头只有木头,好在木头削出来的也扎实,无论怎么抛,都有一根针立在地上。
削到最后,手指头也削破了皮。
疼……
裴杼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使劲吹了吹手指。
他真的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罪,之前军训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严苛。怪不得成四等人喊累,确实累,不过,也确实是有用的。
这一天下来,裴杼发现江舟的练兵之法跟后世有不少相识之处,但又完美贴合冷兵器时代的特点,见解独道,下手自然也狠。县衙前些日子小打小闹的练兵跟江舟这一套根本没法儿比。若能坚持下去,说不定还真能练就一支精锐军队。
没有成型的军队始终是永宁县的痛,有这个萝卜吊在前面,裴杼便是再苦再累也得咬牙撑着。
一整天下来,他感觉自己已经脱了一层皮,坐下来之后还头重脚轻,仿佛灵.魂出窍了。
可在面对众人探视时,裴杼却还是故作淡然地摆手:“不妨事,我觉得还行,哪里用得着请大夫?”
说完还安抚众人:“你们晚上回去千万记得再泡一泡热水,这些日子得多辛苦些,等将胡人赶走就好了。”
看到他们县令大人如此文弱都撑下来了,还不忘惦记他们,众人都愧疚不已。在永宁县百姓眼中,县令大人就是个该供起来的宝贝,是他们永宁县的主心骨,再没有人比他们还要在意裴杼了,就连裴杼自己都不行。
若不是他们喊累,县令大人也没必要受这份罪了。说来说去,还是他们不中用。这点子小磨难都经受不住,往后县令大人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罢了,往后铁牛先生不管说什么,他们只受着便是,万不能让县令大人再难做了。
这日过后,江舟再没听到一句抱怨。当然,这也因为裴杼确实坚持下来了。
他在人前云淡风轻,晚上回去被推拿时却终于忍不住惨叫连连,声音之惨烈,听得江舟都少吃了半碗饭。
第二日,裴杼还是咬牙跟着一块去了城门,将县衙的庶务都交给了郑兴成。
郑兴成也是不知说什么好,这不是没苦硬吃么,何必呢?不过,他是不会同情裴杼的。
旁人心疼也不敢说,只有王绰,背着人时警告了江舟一句:“玩笑可以,别做得太过了。”
“哟,对你主子还挺关切,你怎么不敢当着他的面说?”江舟恶劣地问着。
王绰面色凝沉。他知道这家伙对裴杼没有恶意,本来也只是想让他做做样子,可他竟然真把裴杼当自己的兵使唤,这便是过犹不及了。
江舟将王绰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依旧对裴杼格外“关照”。可出乎意料的是,一连五天,裴杼都坚持下来了,尽管回去之后累得走不动道得人搀着,仿佛随时都能昏厥,可到了第二天,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咬牙站在队伍最前面,给永宁县的百姓做好一个县令该有的榜样。
在裴杼看来,以身作则,便是他这个县令应该做的。他没什么大本事,不能带领他们所向披靡,好歹也得跟他们同甘共苦才行。
江舟也不解,这人明明看着弱不禁风,究竟哪儿来那么大的毅力?
永宁县安安静静地练兵,一时都忘了继续骚扰州衙了。
刘岱与杜良川议论后,都觉得诡异,杜良川警惕道:“这裴杼不会在憋着坏吧?”
刘岱却摇了摇头:“他一介小小县令,能力有限,应当不会弄出大纰漏。”
六日后,有人发现燕山深处有异动,一个信号弹发了出去,县城内外迅速严阵以待。
江舟也停下训练,望着底下一群跃跃欲试的新兵,勉为其难地鼓励一句:“是时候让胡人看看你们的练兵成效了。”
数百人摩拳擦掌,这些日子度日如年,可算是等到这一天。胡人终于来了,是不是打跑了胡人他们就不用练了?
来得好啊!
越过燕山的宝日金同样振奋,终于训练好了要来报仇雪恨了。他这次可是召集了八百多人马,势必要拿下永宁县!
上午他们已派斥候侦查过,这一带的路都有哪些陷阱,他们也都摸透了。上次是吃了狂妄自大的亏,如今必然不会再犯了。
一路小心谨慎,避开了重重陷阱,最终有惊无险地摸到了赠香坊附近。
宝日金从来都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上次没能一把火将赠香坊烧个干净,这次他说什么都要再添一把。
只是途经此处时,发现周围静得吓人。工坊里似乎也没了女工,周边的巡逻队也不见了。
宝日金手下前来禀告时,也觉得不妥:“大人,该不会还有埋伏吧?”
多半是有的,但宝日金只是抽出了长枪,系紧了佩刀:“不过都是些虾兵蟹将,纵然有埋伏也无妨,正好拿来给你们练手。”
话音刚落,草丛中忽然有了响动。
成千上万的扎马丁从后面被抛了出来,密密麻麻铺满了整条道。声音惊动了马群,慌乱中有马踩到了木锥,木刺立马扎进了马蹄,几匹马骤然吃痛倒地不起。
“又是这玩意儿!”年岁大的胡人立马想到了数年前他们曾被一个梁国将军打得落荒而逃,不得已从西边迁到了东边,真是狼狈不堪。当时那些梁军就是用这些木锥扎他们的马,一场仗打下来,他们损失惨重。这阔别已久的招数,竟然又出现了。
当真是可恶。
“该死!”宝日金恼怒道,“先下马,他们没刀,也没有长枪,直接砍了他们,来多少砍多少!”
在马上他们所向披靡,下了马一样勇猛无敌,梁国人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江舟已嘱咐好战术,但看这群胡人嚣张的样子,他忽然觉得不够,于是高声道:“胡人的金银财宝包括马匹,谁抢到就是谁的。”
众人屏住呼吸,眼中绽放异彩。
不用上交?真有这么好的事儿?
第29章 胜利
数百名新兵骤然从天而降, 手中攥着长枪,目光灼灼地盯着胡人的衣裳、骏马,还有荷包……只要抢到, 这就是他们的!向来只有胡人抢他们的,如今他们终于也能抢回来了!真眼馋啊。
宝日金等人先是一愣, 等到反应过来时不少人都笑出了声。这群人竟然想拿木头做的长枪跟他们打?也不怕叫人笑掉大牙。
“给我杀,一个不留!”宝日金高声怒喝,众人立马抛下了马, 冲进草丛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反正梁国人体格弱小,从来打不赢他们, 不必畏惧。
梁国人看他们杀上来, 却立马散开了。
胡人以为他们害怕,追得越发深入。可是这回他们却失算了,论力气,这些梁国人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是这回梁国人仿佛学精了,一个个滑不溜手跑的比兔子还快, 散开之后趁他们不备,每每都是冲他们的下三路招呼。
胡人被打得火冒三丈。他们倒想施展拳脚, 可在这树丛密林里越是块头大,越是会被掣肘, 相反那些两个人时不时拿着棍子给他们来一下,才更恼人。
真是气煞人也。
成四等人也在队伍之中,他紧盯着边上的胡人, 见他快要追上,忽然从袖口扔出一个扎马丁,笔直地朝对方眼睛飞过去, 扎中之后,侧方秦阿明立马握着一杆木.枪.刺过来。
一击毙命,就像铁牛先生教他们时过的那样。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兴奋到战栗,他们成功了!这些日子的磨合,众人早已不再只是单打独斗,他们从江舟这儿学到最有用的东西,便是合攻。
宝日金见状便知不好,这些梁国人完全换了一个路数,再打下去只怕他们要吃大亏。刚喊了一句“撤”,宝日金便要带头离开,可惜没多久便一壮汉拦住了去路。
“谁告诉你,这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那些梁国人都得仗着密林遮掩做些小动作,可这壮汉却全不在乎这些,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提着一根木棍上来了。虽姿态懒散,可那一双虎目掠过时却露出了几分狠意,好似一头即将扑杀过来的猛兽。
宝日金仿佛脚下灌了铅一般被定在了原地:“你……你是何人?”
江舟懒得废话,直接提棍扫来。
宝日金拼尽全力挥刀砍去,交接的一瞬间,只听到“铿”的一声巨响,他便直接被对方的力道震得松了手,宝刀跟着飞了出去,插在了地上。
宝日金往后踉跄了几步,虎口发麻,右边半个身子还有阵痛,双手也难再抬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江舟,太可怕了,永宁县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人物?
胡人一见宝日金不敌江舟,都扑上来支援,可在江舟眼里他们也不过就是个开胃小菜罢了,直接一棍一个,打飞了之后自有人过来补刀,上下配合简直天衣无缝。
宝日金闭上了眼,脸色发白。失策了,他竟然又栽到了梁国人手里。上次能侥幸逃脱,可这一回,宝日金已经确认逃不了了。
因为江舟只盯着他。
等到打的差不多,宝日金也被戏弄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最后同他打的甚至都不在是那个壮汉,而只是几个庄家户,他们也不杀宝日金,只是轮流戏弄他,欣赏他四处逃窜的样子。
宝日金吼过、骂过,对方只是笑嘻嘻地指着他:“你们瞧,这胡人生气的样子还真可笑。”
一时间,宝日金忽然想起他们从前戏弄梁国人的样子。胡人每年都要南下抢粮食,每回也总能碰到一两个不识趣的殊死抵抗,他们当时拿着刀往梁国人身上招呼,看到他们不敌之后满地乱跑,便会被逗得哄然大笑,如今终于轮到他们了。
下一刻,宝日金瘫在了地上,放弃反抗。
梁国人戏弄够了,上来挨个补了一脚,最后剪起他的手,直接将他捆住带走。
宝日金绝望地抬头环视一圈,林中血流成河,他带来的这几百人几乎全部丧生,而那些该死的梁国人却只是受了伤,有些人被搀扶着下去,更多的则是扒在他族人的尸体上搜刮钱物。
宝日金气红了眼,总有一日,他要让这些梁人血战血偿。
江舟忽然一个巴掌甩过去:“兔崽子,给我老实点儿!”
一巴掌差点没把宝日金给打聋了,一阵眼冒金星后,连眼神都清澈了许多。
就这么着,宝日金跟仅剩的几个胡人被带去赠香坊大门前,裴杼跟王绰也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今日胡人的动静,全在他们的掌控之内。路边设的那些陷阱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为的就是让他们降低防备。
“这么快又见面了。”裴杼盯着宝日金,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一声招呼,这小崽子可是让他吃了好大的亏,若不是他,系统任务早完成了,永宁县的金矿银矿也不会丢。现在被他们捉到,也是活该!
宝日金虽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在裴杼跟前依旧还是不愿落下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哟,裴杼啧啧两声,文化程度比他还高?可见这群胡人汉化的都还可以,尤其是眼前这个。裴杼弯下腰,没心没肺道:“那我把你放了?”
宝日金震惊地抬头,甚至都屏住了呼吸。难道是永宁县顾忌他的身份,怕了吗?也不是没有可能,宝日金升起期待,毕竟他可是大汗的小舅子呢。
裴杼嘻嘻一笑:“这你都信,想什么美事呢?”
宝日金攥紧了拳头:“……”
他一定,一定要弄死这个狗县令!
裴杼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番对方落败的模样,不客气地道:“要不要杀你,取决于你值多少钱。”
说完,裴杼便让人放了一个小喽啰回去报信,并威胁要么给钱来赎,要么直接灭口。踹走了这个小喽啰后,裴杼才望向宝日金:“把这家伙放去牢中关押,先别把人弄死了,且看他父兄愿意出多少钱吧。”
这位出身显赫,家境更是了得,不拿他多换几笔钱都对不住裴杼这两日受的罪!
安排了宝日金后,裴杼又迫不及待让人给张县令送信,之前说好了的,只要他们打败胡人,证明他们有能力保住赠香坊,张县令便会给钱。
宝日金刚带下去,裴杼便拍了拍江舟过于高大的身躯:“这回能取胜多亏了铁牛先生,日后还靠您多费点心。”
他有心组建一支军队守好永宁县,不过得等到赠香坊挣钱才行,毕竟,哪怕只养几百的兵也是一笔大开销。
江舟颇为倨傲,自始至终都未表态,等着裴杼过来说尽好话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魏平却始终盯着江舟,这位居功自傲,还屡屡对县令大人不恭敬,大人真的能拿捏住他吗?
王绰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收入眼底。回程之后,他再次找到了江舟。王绰今日真是好意提醒,在他的计划中,江舟不可或缺:“虽然裴县令礼贤下士,不拘小节,但也不是谁人都能纵容你胡闹。往后同裴县令说话还是恭敬些,免得有人看不过去,直接毒死你。”
有一点王绰看得最清楚,县衙中不少人把裴杼看得比自己还要重,容不得裴杼受委屈。他此番提醒,只为先敲打江舟一番。
江舟从来不领王绰的情,直接把他给骂走了,耻笑他这是嫉妒裴杼对自己的倚重。但是在轰走王绰后,江舟心里的确毛毛的,甚至开始疑神疑鬼起来,思索之下,江舟找到了衙门里面相对老实的魏平询问此事。
魏平神色微僵。
江舟还在喋喋不休:“应当是故意吓我的对不对,县衙统共也没几个人,瞧着都还挺正常,怎么可能会有人心思阴暗到.□□呢?况且我也没对裴县令怎么着。”
魏平讪笑:“是啊,怎么会有人喜欢毒死人呢?铁牛先生别自己吓自己了。”
“也是。”江舟是相信老实人的话的。
魏平冲着他告辞之后,直接去了大牢,他近来发现自己挺喜欢审讯的。
宝日金跟几个胡人都被关在了此处,先前不可一世的赵炳文也在里面关着,不同于以往,如今的赵炳文已偃旗息鼓了,让做什么做什么,别提多温顺。只是在目送宝日金他们被关后,赵炳文难得有了些高兴的情绪,总算不止是自己受罪了。该,让这些胡人也尝尝永宁县刑罚的厉害!
刚幸灾乐祸了一会儿,转头看到魏平跟成四过来了,赵炳文吓得立马低头,好在这两人都没注意到他。
且说那边的黄参军挖矿途中得知了这一惊天大消息,直接被吓得半死,赶忙牵着马飞奔着去州衙通风报信了。
刘太守今儿眼皮跳了一整天,等看到黄参军急匆匆地从外跑过来时,他便猜到,肯定是出事儿了,还是永宁县的事。
黄参军还在气喘吁吁,刘太守直接就问:“是不是矿上出事儿了?”
“是胡人出事儿了!”黄参军猛吸一口气。
得知消息的杜良川急忙赶来,听到这话也是吓了一跳:“快仔细说来!”
黄参军缓了缓,这才将今儿发生的事全盘托出。说来也奇,那些胡人一向骁勇,在永宁县从未失过手,怎么自从裴杼来了之后就变得这般窝囊?这回据说也带了好几百人过来,最后竟然全军覆没了。
听到此处,刘太守捏了捏眉心,觉得胡人出尔反尔实在是活该,但是裴杼身为县令,杀戮心也太过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死的不过都是些寻常人罢了,无名无姓的,谁管他们死活?再说,总归是那些刁民招惹在先,待我禀明朝廷,与东胡大汗递一份文书说明情况即可。”
“可是……裴县令把领头的宝日金给抓住了,还叫人回东胡报信,若不趁早给赎金,便要杀了宝日金泄愤。”
“什么?!”刘、杜二人皆是拍案而起。
久在幽州为官,那宝日金他们岂能不知?这一家人在东胡的地位可不低,其姐姐还是大汗身边的宠妾,给大汗诞下了唯二的两个小王子。若她吹一吹枕头风,惹得大汗动了念头挥兵南下,那他们也难辞其咎。杀些刁民无妨,但杀了东胡贵族,事情就复杂了。上次永宁县税粮被盗已让幽州上下受了罚,若是这回再闹出点事,影响了两国邦交,罪过可就大了。
“快去永宁县,让裴杼将那宝日金交出来!”刘太守刚吩咐完,又改了口,转向杜良川,“不,你亲自去,现下便去。”
杜良川不敢耽误分毫,领命之后便牵了一匹马出来直奔永宁县去了。
一路未停,等到杜良川赶到永宁县时,县衙众人还在热热闹闹地分享战果。从胡人身上扒下来的好宝贝当场就分了,只是当时没顾得上细看,都忙着焚烧尸体呢,这会儿得空了,才终于能当众显摆显摆。
等杜良川闯入时,热热闹闹的县衙忽然收了声。
王绰跟江州对视一眼,迅速地退下去了。
杜良川望着二人的背影恍惚了一下,总觉得有些眼熟,尤其是那个高个子的大块头,仿佛在那儿见过。直到裴杼挂着笑脸迎上来时,杜良川才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拉长了脸,骤然发难:“看你做的好事!”
裴杼眨了眨眼,他做什么了?
第30章 谈判
裴杼无辜极了。
可偏偏就是这张脸, 最叫杜良川生气,这家伙看着清白可怜,背地里不知道干了多少厚颜无耻的勾当!他要是真被裴杼这张脸给迷惑住, 那他就是蠢猪!
魏平见杜良川明摆着过来找茬,不愿裴大人在众人面前被刁难, 一把挥退了其他人。
众人赶忙搂过桌子上的宝贝,飞快跑下去了。杜良川瞧见了桌上的那些战利品又是一阵头疼,里头多半也有那宝日金的东西, 这都叫什么事儿?
其余人都退下去了,郑兴成却抱着胳膊没走, 不同于魏平留下来是想给裴杼撑场面, 郑兴成则纯粹是闲着,顺便看看有无机会给杜良川添堵。
“大人,要不您先坐着喝口茶润润嗓子?”裴杼建议道,方才杜大人说话时嗓子快要冒烟了, 这得多急啊?
杜良川没好气道:“少在这儿惺惺作态,你若真关心我与刘太守的死活, 便趁早将宝日金交出来。”
“那不成。”裴杼瞬间变了态度。这宝日金他有大用,绝不会轻易交出来, “这般交出来,跟投降有何区别?”
杜良川狠狠剜了他一眼, 真是冥顽不宁:“什么投降不投降的,说的太难听了,这叫顾全大局!你以为你关的是谁?人家兄长是东胡大汗账下第一宿卫长, 父亲是朝中说一不二的断事官,长姐更是大汗宠妃,一家子门庭显赫, 你以为凭你一个小小县令能得罪得起?真闹出事儿来,还不得太守大人在前面顶着?”
裴杼毫不领情,转身悠哉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数十年来,永宁县从未被上面的人庇佑过,如今再提这些,平白惹人笑话。
“太守大人让你放,你敢不放?”
裴杼勾着嘴角:“永宁县上下不顾性命弄回来的战俘,即便是太守大人想要,也得给一些补偿吧?怎么,州衙想白吃白拿?”
说的这叫什么话,前恭后倨,当真是可恶!
杜良川磨了磨后遭牙,想威胁两句,却发现自己仿佛真的奈何不了裴杼。以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性子,估摸也没什么上进心。打他板子吧,人家打了胜仗他们又师出无名,传出去旁人还以为州衙怕了东胡。虽然事实如此,可说出来就太窝囊了。
不能威胁,便只能掏心掏肺地劝上一劝了,杜良川凑近靠在裴杼身侧,语气也软下去了:“旁人无所谓,这个宝日金一定得放,我知道他几番南下作祟,给永宁县上下带来不少损失,但你身为县令,总得为大局考量。眼下西北不稳,朝廷对东胡一带都持怀.柔政.策。陛下尚且要礼遇东胡,何况你我?”
裴杼不听:“他抢了咱们这么多年的粮食,烧毁了我的赠春坊,又打伤永宁县百姓,没要他性命都已是好的,还要将他平安送回东胡?这不是放虎归山?绝无可能。你们想怀.柔是你们的事,永宁县绝不投降。”
“裴杼!”杜良川一声怒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歇斯底里的一声,吓得刚迈进大堂的张县令愣是没敢落下另一只脚,这般不尴不尬地悬在门槛上,脸上写满了纠结:“我是不是来得不巧了?”
早知杜别驾在这儿,他就不来了。
裴杼揉了揉耳朵,兴冲冲地看向张县令:“哪里的事?您可是县衙的贵客。”
裴杼说完,魏平便上来请张县令与他身后的属官进来,郑兴成也难得殷勤了点儿。这位可是财主,尽管不是给他花钱,但日后增香坊挣钱了他也能跟着吃肉喝汤不是么?
张县令等被殷切招待,对比杜良川这边却无人问津。
他咬牙看着这一幕,气得心口疼。
张县令也替他尴尬,却不好说什么,只埋头喝水。过了许久,见裴杼还是坐在那儿没有搭理杜良川的意思,便好先开口了:“听闻你们已将胡人击退了?”
裴杼下巴微抬,神色骄傲:“不错。”
张县令坐直了身子,有些难以置信:“八百多的胡人,你们都打跑了?”
“准确来说,是打死了。”魏平礼貌纠正,死得透透的。
张县令倒抽了一口凉气,永宁县百姓什么时候这么支棱了?
就连在一旁生闷气的杜良川都忍不住投来怀疑的目光,永宁县都是些什么货色他难道不知道?若有这份本事,多年来也不会被胡人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了。要说从八百胡人手里全身而退,他怎么觉得这般玄乎呢?莫非永宁县还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宝贝?
“仔细说说你们是如何制敌的。”杜良川不客气地吩咐道。
裴杼其实已经懒得搭理他了,但却有心在张县令跟前露一手。除了增香坊,往后两县肯定还有合作的机会,是时候让张县令对永宁县改观了。
众人移步出了县衙。
后头贴着墙角偷听的江舟冷嗤了一声:“幽州上下竟都是一群废物!”
还没出事儿就如此瞻前顾后,若真出了事儿,他们能有什么担当?一群龟缩在壳子里的王八羔子,真是丢尽梁国的脸面。
王绰面露思索。
永宁县如今并不怎么听州衙的话,但是有这样一个窝囊废的太守,还有个狐假虎威的别驾,始终不利于他们,尤其不利于裴杼。若能将他们赶下台,裴杼便能顺势接管幽州一带。
此事虽有些难度,倒也未尝不可以一试,他得回去再思量思量……
城外的百姓不好集合,裴杼便让魏平召集一下县衙的差役跟城中参与训练的新兵,照例,还是在城门处集合。
数百新兵迅速汇集规整,按着鼓声指点就地演练。原本的木制长枪已经被胡人的长刀替代,刚得胜归来的新兵们如今正战意凛然,还欲跟胡人杀上一回,每挥一次刀都透着杀意 。落日旌旗,清霜剑戟,数百名兵卒吼声震天,分明是血肉之躯,却比钢铁洪流还要坚不可摧。
安平县众人目瞪口呆。
这……太出人意料了。永宁县不是只会借钱,求救,苦大仇深吗?窝囊了这么久忽然出息起来,谁能想到?
连杜良川确信了,胡人输得不冤。这些人应当还是新兵,但不论是军容、军纪,还是这杀伐果决的打法,都比幽州那些守军要强上一大截。
“这新兵是谁操练的?”杜良川问道。
“自然是……”裴杼下意识要说铁牛先生,但瞥了一眼不怀好意的杜良川,忽然改了口,“自然是我练出来的,否则还能有谁?”
杜良川心想也是,自从裴杼就任胡人才接二连三地吃亏。他能练出这批兵,本就不足为奇。若是旁人,杜良川还能将其挖走献给太守大人,但若是裴杼,便没有这个必要了。
裴杼炫耀完了,便对着张县令讨好地笑了笑:“先前我与大人说好了,只要击退胡人,这赠春坊便可重开。”
张县令看了看左右,见他们犹在震惊中,便知道经此一事,他们也不会反对了。正好,他也想好好地出这口恶气,再叫其他三个县令知道,他们安平县从来都不是孬种!
“本县令一向信守承诺,既答应了给钱便不会食言。明日一早我送钱过来,并派工匠前去帮你修缮赠春坊,五日之内,增香坊必能重新开工。”
裴杼心中一喜。
成了,终于成了!
杜良川一听,立马跟着道:“既然你那什么工坊能顺利开工,又何必非得为着这点钱跟胡人闹僵呢?不如各退一步,左右你们缴获那么多东西,也没亏不是么?”
裴杼脸色随即淡了下去:“不成,要么给钱,要么灭口。”
杜良川勃然大怒:“你要钱不要命了?”
一直不出声的郑兴成忽然开了口:“从前永宁县上下倒是爱惜性命,但也没人愿意放过我们一条生路,死于胡人之手的百姓不计其数。死多了,如今眼里便只剩下钱了。”
郑兴成目光幽幽,谁不喜欢钱呢?反正胡人从来没放过他们,永宁县早已无路可退,还不如放手一搏,多捞一笔是一笔,没有什么比手里的钱更靠得住了。
魏平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阴森:“他们杀了永宁县近半数的百姓,永宁县如今只要钱,已是便宜了他们。如此血海深仇在前,便是将宝日金千刀万剐,做成人彘也不为过。”
杜良川惊愕不已。再抬头,他发现这些人竟然都是这般态度,从上到下,都对胡人恨之入骨。
他毫不怀疑,若是胡人那边拿捏着腔调不给钱,即便裴杼能忍,其他人也会悄悄弄死宝日金。
软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永宁县如今就是不要命的一群人。他们被欺压得太惨了,自上而下都长出了反骨。事到如今,杜良川也怕了这群疯子了,这些人没什么好失去的,可真牵连到他那就后悔莫及了。杜良川忙安抚裴杼:“你先别动宝日金,看好你的人,我即刻回州衙请示太守大人。”
裴杼伸手,示意他自便。
张县令也是看的一愣一愣的,他为官多年,还没看到过哪个人在自己上峰面前如此放肆,裴杼这小子难道就不怕吗?
好像还真没什么好怕的。永宁县县令考评年年都是最末的,请求援军永远是请不来的,碰上天灾人祸想要减免赋税,那也是不能够的。永宁县本就是被幽州舍弃的外墙,是州衙将其拱手让与胡人以换取和平,这事儿做的不地道,永宁县人心中有怨实属正常。
已经没有什么好指望的,怪不得裴杼能这么横呢,搁他身上他也得横。
被永宁县的人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之后,张县令还有些飘飘然,他今日的待遇可比杜大人高多了。
翌日一早,张县令果然信守承诺派人过来了,梅燕娘等也特意从安平县赶来帮忙。
与此同时,永宁县大败胡人的消息也迅速在周边几个县传开。众人对此褒贬不一,但安平县跟永宁县的百姓却振奋不已,对即将重开的赠春坊也期待十足。
胡人都被打成这样,短时间内多半不敢再捣乱了,他们只要守着工坊,看看这东西究竟是不是跟裴县令说的一样挣钱。
晌午过后,杜良川去而复返,这次依旧想让裴杼放人,但是吃相好歹没有那么难看了。
“你既要赎金,便以永宁县开采的金银矿抵押吧,这也是州衙最大的让步,望你们好好斟酌。”
裴杼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峰回路转,他的矿终于能回来了?好事啊。
可裴杼还没开口,郑兴成便嫌恶地道:“这本就是永宁县的矿,用本县的东西换取战俘,州衙未免欺人太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