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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提前10年告别‘万国机车’备件困局

    “啊, 还……还有几种?”坐直了身体准备听两种技术的众人朝着林巧枝和祁厂长看去,觉得不可思议。

    可要说祁厂长是乱说的?

    脑子锈了?

    那要说林巧枝吹牛的?

    看看黑板上她摆开架势准备仔细讲的东西,显然是不可能说服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

    “你知道点不?”李工低声同身边的段霍打听。

    “我哪里知道?我要是能知道, 我不早给6Y2型解决了?”段霍看着同事们投过来的目光,也是无奈, 他是这些天陪同林巧枝不假, 但都讲的是厂里的东西,还有6Y2型机车的技术问题。

    林巧枝想了想,被暂时淘汰的想法其实不是不可行,就是有些技术跨越太大了,显然不是眼下最合适的方案, “……里面可能会有一些我们现阶段无法克服的技术问题。”

    祁厂长摆摆手:“没有关系,林工你先说说,也给我们开开眼界,拓宽一下思路。”

    说不定他们能解决呢?

    这才是祁厂长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林巧枝不能解决,可能只是碍于机车行业经验尚浅, 万一他们刚好就能解决呢?就跟买彩票似的, 每个人都抱着“万一我就中奖了呢”的想法,但是就不好诉诸于口了。

    林巧枝也不在意这些。

    她也习惯了自从走到高处后,处处有人小心照顾她的情绪了。

    别说野丫头,连让她不高兴的话,她都很少能听到了。

    她现在情绪总是很稳定,因为人的因素大大减少,而钢铁机械的世界又总是稳定按照逻辑运行, “另外几种那我也简单说说,比如晶闸管, 也就是可控硅。”

    祁厂长一听就明白了,道:“说的是欧洲那边的机车技术?”

    林巧枝点头,却补充道:“不管是技术引进,还是咱们株洲这边自己研发,我们都还受限于半导体工业薄弱的问题。”

    在林巧枝的想法里,解决问题,肯定还是要尽量国产化,否则为了解决左脚脚脖子被卡的问题,又把右脚伸出去被另一个铁环卡住,显然是饮鸩止渴。

    祁厂长左右看看:“这是哪方面的问题?”

    “芯片封装吧。”

    “对,还有散热技术。”

    “也是不简单,我前段时间才和半导体厂的边工联系过。”

    祁厂长暗暗咬牙,散会了他就去打电话!倒霉催的半导体,老方那家伙怎么就不能争点气!

    每当这个时候,祁厂长就恨自己怎么就是终端产品,就好像带着几十个弟妹的大哥,怀里抱几个,背上背一圈,腿上挂着几个,手臂还趴着几个,想往前走一步,就必须要带着所有人一起走。

    否则只能被拖死在原地。

    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不能就让他们一个单位忙活!

    林巧枝:“我其实也仔细考虑过这个方向,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

    数道火热的目光灼灼盯过来,尤其是一贯支持半导体这条路的,都忍不住朝林巧枝投以热切的目光。

    林巧枝想了想:“不知道大家见没见过矿用电机车?”

    听她这么说,一直致力于从这个方向推进的段霍,脑海内灵光一闪,下意识道:“分级调压?”

    林巧枝点点头:“没错,您继续说。”

    段霍只是一时嘴快,忽然这么一下子,黑脸一皱,但这种会议上,肯定是不能随便说“我不会的,就是随口一说”的,多跌份啊!

    “哈哈哈林工太客气了,那我简单说两句。”段霍表面笑着打哈哈,脑子其实已经转疯了,恨不得调动这些年全部半导体相关的机车经验和想法,“就像是林工你说的,在硅改的基础上,咱们其实可以用……嗯、机械开关分级调压,再配合硅堆的改细工作完成整流,从而降低对半导体的依赖?”

    这其实很好理解,就是技术水平太高完成不了,就抽一部分出来,降低标准完成。

    打个比方,自动挡做不出来,那就做个手动换挡的车,让人手动操作一下呗。扫地机器人没法完全代替人清洁,那就先只让它扫和拖,什么边角、卷头发、倒垃圾、清理尘盒……统统一键外包给人类。

    先用着,后面再慢慢升级。

    主打一个,能用就行。

    不迈出第一步,哪里有后面升级和进步的空间?

    “……其实用机械开关来分级调节压力,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咱们这个技术如果推开,对维修能力薄弱的地区来说,维护工作难度就大大降低了。”段霍说完便连忙示意,“就这些了。”

    林巧枝再点点头:“段工经验丰富一些,考虑得其实也很周到了。这种‘机械开关+硅堆’的混合整流方案,既可以降低对半导体的依赖,也可以降低部分地区的维护压力。”说到这个程度,她就直接指明了,“手动切换变压器抽头就是不错的选择。”

    好些人都精神振奋了些。

    不过,林巧枝却不避讳的指出这样做的缺点:“但是这样的方案,响应速度肯定没法快,只适合用在低速货运或调车机车。”

    一双双眉头顿时皱起来。

    这也很好理解,就像是高技术水平的扫地机做不出来,做了妥协,妥协的版本肯定就是有缺点的,什么擦狗屎、缠头发,手洗拖布污水舱……

    要不升级,要不就忍着用。

    林巧枝又说第三个:“SiC/GaAs器件,这无疑肯定是最适合我们现在的方案。”可惜的是,目前全球都还处于实验室阶段,但如果中国现在启动研究,倒是可以戏称一句“我们和西方在同一起跑线上”。

    她心里这么想,但继续道:“要是能优先攻关砷化镓二极管,我们可以用它来控制回路。”

    说起前沿技术来,祁厂长知道的完全不比在座的技术工人少,他也是一下就把整套技术串起来:“可以用在高频辅助电路的那个?”

    “对。”林巧枝不置可否。

    她又陆续提出几种想法,有的像是混合整流一样看起来非常可行,有的则像是砷化镓二极管一样,看起来遥不可及,甚至有的想法,在大家看来有点天马行空。

    祁厂长等人听得入神,林巧枝将线头拉了回来,在黑板上用粉笔敲击两下:“总而言之,目前还是这两种技术,最有实用性和可行性。”

    她客观的描述:“在座各位应该也清楚,我们的高压硅元件,还有配套的散热系统,技术在近年是有飞跃的。”

    为什么呢?因为军工任务和重大工程驱动,他们1970年的“510工程”需要3000只高压硅元件,他们的“451工程”,也就是受控热核反应装置,研制了500A/2000V硅元件,所以有单位和研究所,在高资源、高压力下,带头做了攻关。

    军工任务,和重大工程,始终是这个还在战火阴云笼罩下的国家中,最为紧急、最为迫切、最为关键的任务。

    林巧枝不谈这些大项目,只谈她从资料中看到的具体技术。

    还有和6Y2型机车做适配的技术方案。

    ……

    祁尤理解地点头道:“也就是说,引燃管的核心是水银整流,换成用硅整流?”

    “这是最稳妥且高效的方案。”林巧枝条理清晰,“咱们铁路技术的发展,还是要走实用主义,我们先主力做硅整流,优先改造6Y2等车型,解决眼前实际困境,而液力传动则可以帮助我们降低压力。”

    此刻,黑板上已经一分为二写了不少东西了。

    她在下面空白处画上横线分隔,再写上刚刚提及的晶闸管等技术,“未来一个五年,我们可以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最后,她在底部结尾写到“标准整流模块”,放下粉笔:“尽管很难,但在未来的布局和规划里,我还是提议尽早统一散热接口与电气参数,”以她曾经做过20吨分体模具的经验来看,统一标准,绝对是受益无穷的,“如果我们国家的机车能实现标准整流模块,实现‘即插即用’维修模式,那么……”

    她顿了顿,看向大家:“我们或许可以提前10年告别‘万国机车’备件困局。”

    备件困局。

    国产化备件如何打破“天价维修”“无法维修”的困局,这绝对是这个时代铁道行业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

    祁尤有种晕乎乎的感觉,从前是没水找水喝,结果现在像是洪水一下兜头而下。

    从前苦于无路可走,现在冷不丁眼前好像全是路,左一条,右一条,东一条,西一条,屁股下面还有一条滑道。

    这问题,竟是真要解决了似的。

    而且他感觉,似乎真的能很清楚的看到,看到这一条条路的终点是什么样的宏大美景。

    想到这里,祁尤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第112章  林工这个接口处理得真是漂亮

    “踏踏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株洲总机厂的副厂长付长春,迈入门内,笑着就道:“林工来了, 辛苦了。”

    “我谈不上辛苦。”林巧枝昨晚睡了个饱觉,梦里乘坐了一辆来自法国的6G型高速电气机车, 看着窗外快速退后的风景, 实在是兴奋,而不觉得丝毫辛苦。

    付长春眼睛里都是红血丝,脸上却焕发着红光,满是通宵熬夜后的亢奋:“我们和株洲硅元件厂联系过了,技术指标全都能达到。这个型号机车, 要是配不上引燃管,多半又是要搁置了,即使不是先进型号了,但如果全部列损, 损失也是令人心痛的,林同志你这个要是在打仗的时候当属头功!”

    这么快就有了突破性进展, 怎么能让人不兴奋?

    他们熬夜开会了大半宿, 抱着那块黑板和众人的笔记讨论,确定了方案的可行性。

    又连夜联系兄弟单位,分头行动一直忙碌到现在,也一直亢奋到现在,终于听到了确切消息,祁厂长等人也都是极其高兴的,这是和问题解决截然不同的高兴。

    是一种带着期盼和欣喜, 通向成功的迫切。因为他们很清楚的知道,按照林巧枝的方案, 只要硅元件这边不出问题,真的就意味着成功大半了。

    “万国机车博物馆”不仅仅是个调侃,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中国的艰难,一是侧面反映了他们没有自己生产制造的能力,二是,来自各个国家不同型号的机车,技术不同、配件标准不一,型号各异,维修困难。

    经常性的有机车故障,修修补补能继续用是最好,修不好,只能搁置,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相当于半报废了,修不好搁置在一边还能有什么用呢?当装饰品吗?也就是拆下零件做库存了,但这也是极其浪费的。

    如果是承担着重要运输任务的机车,往往则要付出天价维修费。

    而想要把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型号、这么多不同体系的机车中所有技术和零件全部研究透彻、准备充分,对此刻的中国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故而被称作“备件困局”

    这个时候机车的故障率、事故率是后世难以想象的。

    也不知道祁厂长等人怎么催促的。

    当天下午,硅整流器样品就送来了,并且随行两名相关技术工人。

    6Y2型机车检修、停放轨道。

    几名这辆机车的检修工人,穿戴好防毒面具,小心地拆卸引燃管。

    林巧枝皱眉:“这个防毒面具佩戴是不是不太规范?”

    “林工您放心,我们的检修工人经常拆卸更换这个引燃管,熟练得很。”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人抬胳膊擦了一下脸,指挥着,“搭把手、搭把手,拆下来就放到安全缸里。”

    见林巧枝不是很满意的表情,祁尤给使了个眼色,那人见状连忙转头就吆喝道:“防毒面具都戴好,别嫌弃麻烦耽误干活,我平时给你们强调多少遍了安全第一,能耽误多大的事?”

    每台机车要安装六根引燃管,其实引燃管核心本体不算特别大,但高温下汞易挥发为汞蒸气,一旦泄漏,吸入便会让人中毒,所以装备在机车上,需要安装多层外壳来防护。

    这就进一步增加了体积。

    戴防毒面具又闷又视线受阻,还要做这种既需要体力、也需要小心细致技术的活,确实很憋屈,很多做熟的工人觉得没什么事,慢慢也就失去了敬畏之心。

    林巧枝不由转头,较真道:“还是可以考虑开展一下科普活动。”失去敬畏之心,多还是无知无畏,林巧枝很少会这样,因为她清楚这里面的结构和原理,环环相扣,绝不是万无一失,所以更理解汞蒸气中毒这事绝对不是偶然,而且真的是剧毒,几乎每一趟出车引燃管内都是高温高压,但凡密封或者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泄漏中毒都是顺理成章的。

    “我肯定督促安排下去,安全无小事嘛。”祁厂长不免讪讪地,即便这不是他们厂的,属于铁道部的检修员,但毕竟是同系统,哪里想被外人指出不专业,实在是脸上有点不好看。

    林巧枝点头,目光从机车上移回来问:“硅整流器的寿命理论上会更长,不需要像是水银整流的引燃管每运行几百小时就要更换,硅元件厂有给出大致寿命数据吗?”

    说起这个,众人就精神了,段霍道:“按照他们的经验是说10万小时,不过实际情况,说是还是要看机车运行状态和我们硅改的质量。”

    “这个数据很不错了。”林巧枝夸奖了一句。

    等六根引燃管全部拆卸运走,他们一行做硅改的人就上了。

    段霍带人做改装主力,林巧枝做技术指导。

    按照段霍的想法,有林巧枝可以帮忙把关、还能在关键部分上手操作,能让他的压力小不少。

    对林巧枝来说,也是很愉悦的,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能亲手将自己的想法落地的感觉,这样徜徉在钢铁世界里,会让她享受创造的快乐,更有种靠双手改变世界的乐趣。

    首先是变压器铜排接口的改造。

    也就是把原来的接口切掉,再重新铣削变压器输出端铜排,最后安上新的。

    这个操作本身是没有脑力上的技术含量的,就好像种牙,原来的牙齿拔掉了,总是要处理一下牙龈,才能种上新的牙齿。

    不过,接口改造仍旧是一个很考验技术的工作,切割需要保持平面误差,一个不小心,就会超过0.1mm的误差标准。然而,做如此细致规定的意义,就是防止接触电阻增大引发局部过热,如果处理不当,长期行车过程中处于局部过热状态,很快就会引发整车短路,甚至导致重大事故。

    段霍一边自己切着,一边不放心地往林巧枝那边看,同时还不忘提醒:“咱们处理这个变压器铜排,不怕速度慢,就怕做得不够细,所以咱们不着急,慢慢来,慢工出细活。”

    这是他一贯的认知了,如果年轻人脑子活,一般手上技术都会懈怠,林巧枝听到后就“嗯”了一声,黑眸盯着铜排的专注和手上操作没有太多的变化,依旧保持着她的节奏。

    0.1mm的误差要求,也就是十丝的精度了,而林巧枝目前已经突破了五丝精度,在持之以恒的练习下迈入4丝门槛,朝着0.01mm的精度不断逼近。

    相较之下,10丝的精度对她来说已经很粗了,刻意放慢速度,并不会有特别大的益处。

    段霍再仔细看了一段,见她操作得游刃有余,也就不再多要求些什么,更多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这边,笑笑道:“处理铜排接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做得多,不需要脑子考虑太多技术问题,但操作要求又细,一做几个小时都不带直起腰歇口气的,现在年龄上来了……”

    此刻旁边围了一圈学徒,在旁边学习旁观。

    黄彩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林巧枝操作,在旁边打打下手,也是心无旁骛的样子,见此,旁边带队的许谷只能顶了上去,顺带笑着捧了一下:“段工您可就太谦虚了,我们之前也都听过您的培训,处理的东西都特别细致,用起来没有坏的。”

    “是这样,尽可能降低故障率是很重要的。做机车维护维修不就是图这个吗?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用气割枪切铜排的,又不是切白菜,热影响区早晚要裂,还有拿着焊枪就乱点的,一通维修下来,就光见他们切切切,点点点了,还以为自己多干脆利落。”段霍哼哼两声,“当时看着是处理好了,保管撑不了多久,就又要坏,又要返修。”

    许谷等学徒就有点小腿肚发软了。

    大佬有本事手上活精细,边干活还能边上课,但是他们可不敢随便说,株洲就这么大,还有的是他们的带教师傅呢,不仅有资历,有的还有年轻时冒死立的功……

    这话实在不好接,绞尽脑汁也只能夸出来一句:“林工这个接口处理得真是漂亮。”

    正是林巧枝切完铜排,做了一个接口的精细处理。

    段霍偏头一看,也是暗咋的点头,虽然有点心酸老天偏心眼给人好脑子又给人好手艺,但有时候酸过头了,也就感受不到酸了,他也是能较为淡然道:

    “对嘛,切就细致点用手工切。现在有些人技术达不到,就想要取巧,气割枪一扫,连平面度都把握不好,去年那台车怎么起火的?平面度误差超过三丝,我记得才运行了不到半年吧?绝缘层就被熔穿了,又在高速行驶,火焰一瞬间就贯穿了十多节车厢,简直是谋财害命!”

    “嗯嗯,您和林工确实操作规范精细,基本功扎实,我们确实要学习。”许谷实在是不好接话,作为临时队长,又不能冷了场,只能硬着头皮拉扯着夸。

    段霍随口应了一声,继续不紧不慢的操作,心里却开始怀念起自家徒弟了,外面的都跟小鹌鹑一样,胆子太小了什么都不敢说,干活就太闷了,早知道带自家班底了,学会了再派徒弟出来教不是一样的?

    “段工,我开始接硅整流触发电路了。”林巧枝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通知了段霍一声,且等他让出一部分操作空间。

    段霍怔了片刻,去看她做的那部分,诧异道:“接口处理完了?”

    “嗯。”

    “这么快的吗?”段霍感觉自己只是稍微指点了一下学徒这部分的关键和重点,再仔细伸手一摸,果然是连打磨都做得平整细腻了。

    他又顺手用手中工具在铜排上敲击两下,一听声音,二摸震动的触感,检查有没有微小的隐患。

    处理过后,能成功适配只是功能完好。但要长期使用,且故障率低,就不仅仅是硅改方案问题了,这些细节处理得越好,最后操作使用的感受就越好。

    段霍真是越看越觉得舒服。

    骑过自行车的人肯定都有体会。

    都能骑,都是那些零件,也都是固定的结构,把人带着往前跑都是没问题的。但到底好不好骑,每个人心中就自有感受了。

    更有一番自己的评判标准。

    那还只是最简单的机械齿轮动力运转,骑起来感受就是天差地别,更别说眼前这个庞大又复杂的电气化机车了。

    “能开”和“开得舒服丝滑”是两回事。

    “开得舒服丝滑”和“开得舒服且故障率低”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层境界。

    “段工。”林巧枝又提醒了他一句。

    段霍这个教学风格,她这种喜欢干脆简洁的人是不太习惯的,却也不想质疑什么。换个角度看,相比王柏强黑脸骂人,这种教法还挺有……趣味性的,她没怎么听都记住了那个三丝误差烧车的教训。

    段霍顺着她的眼神一看,发现是自己挡住了控制逻辑器械位置,连忙让出了一部分操作的空间,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林巧枝忽然就有点发虚了。

    “我开始做线路接入了。”林巧枝站了进去,顺带扫了一眼段霍做的部分,这部分也没什么好指导的,就开始自己操作了。

    要保留原33级调压档位兼容性,她的速度却是比刚刚更快了,显然这里头复杂的逻辑,她已经提前想得清楚透彻。

    段霍低头看了看自己操作的,又看看林巧枝进度,再扫了一眼旁边围了一圈的学徒,老脸一红,也顾不上什么别的了,赶紧埋头干活。

    第113章  林巧枝赫然已经建立起了威名。

    段霍费力地吐口气。

    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按理说, 他几十年积累的手上技术是比林巧枝高的,面对这种指导场面,完全可以游刃有余。

    可林巧枝的操作, 真的有些过分规范了,严谨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教科书成精。

    众所周知,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是不会完全按照要求走的。

    即使是再简单的事。

    比如眼保健操,广播体操,简单吧,还有人领着做,但放眼望去, 依旧是各有特色,各有千秋。

    如果难一点,比如有一套二十八个步骤的食谱教学,能严谨按照步骤来, 要求自己和食谱一模一样的人,也绝对是少数。

    “这个没有, 算了吧。”

    “差不多得了。”

    “这不是一样吗?”

    “切丝的话, 这粗细看起来应该也行。”

    ……

    这是主观意愿上的,还有不少客观的做不到,人的惰性使然。

    就好像此刻的段霍。

    他不和林巧枝在一起共事还不觉得,真的在林巧枝旁边和指导下做事,才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小毛病。

    他不得不提起精神,约束自己,要是一不小心注意到林巧枝又做了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操作, 心就是一虚。

    主要是担心这大庭广众的,自己成“教学典范”了。

    注意力一直紧绷着, 约束自己所有行为向规范靠拢,真的是疲惫。

    于是,对林巧枝的操作,段霍是毫不犹豫的夸赞。

    林巧枝和段霍从前不认识,往后很有可能也只是笔友,并没有多少利益交集,这就显得段霍的夸赞格外真挚淳朴了。

    而当技术人员、特别是高水平的技术人员,抛弃了那些客套和场面话,予以同行简单真挚的赞美时,那些赞美的分量就是所有人都能感知到的。

    不管是来围观学习的学ῳ*Ɩ 徒,还是在旁边焦急等待,又不得不做出镇定领导模样的祁厂长等领导,听到不断传来的“漂亮”“细致”等声音的时候,心就嘭嘭地一上一下的跳。

    “这里再往外多修一点。”林巧枝做着,忽然要求了一句。

    林巧枝的把关和指挥也是没有停,这是她的想法和方案,自然是她最熟悉落地的效果。

    段霍却是一愣,下意识朝着林巧枝看过去,见她按对角线顺序,分3次拧紧压板螺栓。

    段霍一下就把这个动作记下来了,感觉脑子像是被蜻蜓点水一样,恍了一下,同时再次诧异的看林巧枝一眼。

    这种细致的考虑,很少出现在书面材料里,基本只存在于师徒传帮带的口口相传的体系中。

    拧螺栓本就不是重要动作,拧紧就好了,但实际操作过程中,却是需要工人亲自去拧紧的,先拧哪一边,是不是一次拧紧到底,为什么我拧紧的螺栓就是比别人的容易在检查中出震松风险,都是需要选择、需要思考的问题。

    思考得细致,对整体都是有好处的,不做思考,也能做下去,但就有随时出风险的可能,对整体效果也肯定是有折损的。

    像是林巧枝刚刚这一步,分3次对角线拧紧密封胶条上的压板螺栓,可以使压力均衡,避免出现局部变形,导致密封失效,尤其是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密封胶条。

    而为什么是分3次,又要根据实际情况来考虑了。

    很细的一个点,很多得过且过的人可能永远注意不到,除非等有老师教。

    于是,紧密的传帮带师徒关系,也就在这样一次次传递中愈发紧密了。

    段霍不自觉看了一眼黄彩霞,感慨于她命好,仅仅从这一段不算师徒的临时技术指导里,他就能窥见林巧枝对极致的追求,还有扎实且灵活的知识积淀。

    段霍相当积极地参与这次硅改,在林巧枝偶尔的指挥下,逐渐忙碌起来。

    在其他人眼里看来,这个情况,就有点让人诧异了。

    尽管看起来都是在干活,但段工年龄不小的人了,还有点嘴毒,竟然这样毫无抵抗的被指挥着,甚至时不时,还会对着工件露出诧异或满足的笑容来……?

    对这些目光,段霍自然是心宽不理……才怪,他随口对围着的学徒们提几个问题。

    尤其是刚刚从林巧枝那汲取到的,对细致的追求、对极致的追求,一下把围观的学徒给问得懵了,缩缩脖子像小鹌鹑。

    段霍舒服了。

    又叭叭叭讲了一些什么细节决定成败,还给某些不注重细节的人,还讲了一个“西瓜皮大王”的笑话,暗讽的就是那些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的糊弄大王。

    林巧枝和段霍配合得也蛮舒服的,这样一位会动脑思考的搭档,虽然有些聒噪和毒舌,但是配合起来的舒适感还是让人很舒服的。

    就好像房主人装修,遇到了能听懂,且认真执行自己要求的高水平装修工人一样。

    绝对是舒心的。

    甚至是惊喜的。

    在这样的快乐中,硅改一步步完成了。

    见他们收工,祁尤和付长春连忙带着人围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顺利吗?”

    问这个话的时候,他们的心脏都在怦怦地跳,有点紧张,方案是方案,实施是实施,在没有成功落地之前,任何时候都可能冒出来一个拦路虎,那就糟糕了。

    “试车吧。”林巧枝脱掉沾满机油的手套。

    她说了不算,这一刻,谁说了都不算,只有成功运行起来的机车说了算。

    “行!”得到肯定答复的祁尤一咬牙。

    现场很快忙成一团,组装外壳的、全车检修的,驾驶这辆机车的女司机班组,随车机务段,拿指挥旗帜的……

    短时间内被擦拭得焕然一新的,首辆硅改完成的6Y2型电力机车静静地伏在铁轨上。

    穿着黄色背心的安全员,作为地面人员,做旗语指挥。

    他神情严肃地站在机车前方视野开阔处,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前方轨道及两侧。

    手持一红一黄两面信号旗,红色代表危险和停止,黄色代表减速和注意。

    “各单位报告状态!”试车总指挥的声音简短有力。

    林巧枝没有做试车总指挥,而是让更专业的人来进行,她在车旁的控制台和仪表前,目光专注地盯着各项可能被硅改影响的数据。

    “主回路正常!”

    “控制回路正常!”

    “冷却系统就绪!”

    “监控仪表正常!”

    ……

    最后地面安全员确认线路安全,在呼啸的风声中,将黄色信号旗高高举起,同时声音洪亮道:“前方道路安全畅通!”

    试车总指挥下达命令:“准备,启动!”

    “滋——”

    “咔嗒……”

    通电、主断路器吸合。

    紧接着就是风机启动由弱变强的呼啸声,还有牵引电机逐渐加速的“嗡嗡——”的声浪。

    只听声音,林巧枝就微微吐了一口气。

    在场懂行的,悬着的心都往肚子里落了一点。

    “调压开关的咔咔咔换挡声音消失了。”段霍舒口气地转头看向林巧枝。

    林巧枝点头:“变成了平稳的电流声。”

    这就是好兆头!

    “嗡——”的声调开始逐步上升,声音也逐渐变大,更为饱满厚重,所有站在轨道旁边的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声音不是来自一点,而是从车体中如牵引电机、整流器、变压装置等多个地方汇聚重叠起来的声音。

    同时随着声音来的,还有嗡嗡的震动,脚下的钢轨仿佛也在共鸣。

    站在不远处的林巧枝等人,甚至能感受到明显且强劲的气流贴着地面扑过来,连衣角都被吹动。

    胸腔中的那口气也逐渐随着加大的嗡嗡声被吊提起来,速度有点缓慢,憋得人心里发慌、牙齿隐隐发颤。

    声音忽然一变,心也跟着“嘭”地狠狠一跳。

    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被拉扯过去。

    机车缓缓开动了。

    没有改造前机车启动时那一下明显的“哐当”冲击。

    是随着一声平稳的闷响启动的!

    “成功了!”

    铁轨周围欢呼一片。

    短暂的欢呼过后,又立马进行更为详细且复杂的数据性测试。

    林巧枝又解决了一个她标注五星的技术问题。

    株洲这边陷入了忙碌,而关注林巧枝行程的圈内人,却是忍不住陷入疯狂的交流和讨论。

    还有人直接打电话过来,问株洲方面和铁路方面的具体情况,也有各地的同城人直接忍不住互相串门以交流这个震撼的消息。

    “不是说咱们追赶十年都没解决的问题吗?这个评五星当初就是我最不理解的!”

    “人家也不需要你理解。”

    “事实胜于雄辩啊!这不正好说明林工给的五星,真的都是她很容易解决的?毕竟你觉得最不理解的都搞定了。”

    “不愧是林工!我听说那个硅改不仅体积小了很多,使用寿命还比原来的长。”

    “我还是想不通,怎么想到水银整流器改成硅整流器的?你给我说说当时什么情况,有没有图纸?”

    ……

    如果说,林巧枝当初给出这个评价体系的时候,大家还满是怀疑和忐忑的话,现在信任度和信心已是大不一样了。

    年轻人总是容易遭遇信任危机的,但信任这东西,其实和年龄没有必然联系,而是在一次次事件中建立的。

    大家未能解决、甚至头疼不已的技术问题,被林巧枝在短时间内连续攻克两个,而且解决得干脆利落,足以让人记忆深刻,且带来绝对高的信任度。

    林巧枝赫然已经建立起了威名。

    “她沉稳质朴。”这个和之前截然不同、让人大跌眼镜的评价。

    经过许昌华、祁尤两方多人认证,至少在当初拿到难度星级回复的圈子里,已经是传得沸沸扬扬了。

    第114章  这副秉公执法、严惩不贷的语气

    林巧枝在外这段时间。

    家里也发生了一些事。

    林家栋这几年在家里, 先是半混不混的上了点学,停课又跟着狐朋狗友在外面游荡,几次找工作也都奔着好的岗位去, 最后都没有了下文,最先还慌, 后面发现下乡政策下不到他身上, 城里父母是可以留一个孩子在身边的,于是拖拖拉拉混着,顺理成章的就在周围“男孩子结了婚,娶了媳妇就懂事了”的调侃和催促下,找了个对象, 嗯,自己找的。

    就在林武强和江红梅喜气洋洋添置家当,布置新房,准备家里接新媳妇的事的时候, 这天林家栋满脸慌张地回来了,顾不上桌上饭菜, 把门一关, 满眼求助地看向江红梅和林武强,声音颤抖,“爸妈,小思说她家里要去告发我耍流氓。”

    “什么?”

    江红梅吓得手一软,筷子都掉了。

    脸一下就白了。

    正经谈的朋友,怎么就变成耍流氓了?

    原是林家栋在外面谈朋友的时候,要面子, 在外吹了牛,说自己有工作:“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我一个男人,在外面总不能让人笑话是盲流,当时又刚刚考完招工考试,我觉得答得挺好的,就这么说了,真的就是顺嘴!”

    结果谎撒出去,后面就需要无数个谎话来圆。

    偏偏家里现在条件好,什么福利都是双份的,即使往老家送,也缺不了他那份,什么罐头、汽水、食堂里打的肉菜都有,真让他一个个圆上了。

    还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林家栋从小就有这个本事。

    对象家里只有一个工人,还是小厂的,哪里有这么好的厂福利?听女儿的话、看着拿回来的东西也就都信了。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即便江城三镇隔江相望,坐公交来回都是两三小时起步,可这都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女方总是要下力气好好打听打听的。

    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林武强听到他在外面做得这些糟心事,简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不相信这是家里听话又老实的孩子,脸色都一下子煞白,又惊怒,脸上肌肉都不停颤抖。

    林家栋看他脸色忙想解释,却被粗糙的大掌一耳光狠狠扇在脸上。

    林家栋被耳光扇得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这样挨打,他见得多,但从小就没有落在他身上过一次,哪怕一次。

    最多就是和他姐打架,可每次打架过后,他也都不会是被骂的那个,反而总能听到,“你怎么不让着点你弟弟。”

    但即使再不敢相信,此刻恐惧还是占了上风,害怕压住了疼痛,他干脆就没从地上起来,跪着膝行两步,哭得满脸是泪,害怕地去拉林父江母的衣服道:“爸、妈,帮帮我,求求你们帮帮我,我不想被拉去批斗。”

    这个屋子里,三双眼睛睁了一宿。

    怎么办?

    他们能怎么办?

    等到第二天。

    “孟主任,巧枝这次是去哪里了?我们能给她打个电话不?”江红梅眼睛里爬出了一些血丝,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人总体还是精神的。

    孟主任也只知道林巧枝离开,就好像曾经林巧枝知道路工离开一样,但具体去向,去干什么,这都是无从得知的。

    但孟主任这么多年妇女工作的经验,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江红梅的不对劲。

    却出了奇了,无论如何旁敲侧击,江红梅都咬死了不说,非要联系上林巧枝。

    起初是说,“有点想孩子了。”

    再又改口,“这不是看天气变热了吗,担心她在外面不习惯,想给她送点东西。”

    最后都泪眼婆娑起来,“孟主任你行行好,帮帮忙。”

    孟主任再看不出不对劲,那就白干这么多年妇女工作了。

    越是这样咬死不松口,越是背后藏着大事。

    只能先去找温东鸣,简单说一下这个情况。

    江红梅面对温厂长,就拘谨多了,搓着手:“温厂长,家里真的不放心她一个女娃娃在外面跑,外面多危险,打通电话也好,叫我们晓得她平安就安心了。”

    温厂长和孟主任对视一眼。

    这就有点说笑了。

    林巧枝是第一次出去吗?

    出去不放心是真的,温东鸣头两次送林巧枝一个人出去,都是和对接方千叮咛万嘱咐,安排得稳稳妥妥的,暗自又在铁道这边托了人脉,一定要加强巡逻安保工作,多盯着点。

    但是这都是第几次出去了?

    而且之前还小的时候都不担心,怎么就这次突然跑过来说,女娃娃一个人在外面跑家里担心呢?

    温东鸣也是和煦的:“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和厂里说,我们厂里能照顾到的,肯定都会帮忙的。”

    江红梅哪里敢说?

    她生来就性格软,小时候听父母的,长大了跟着男人过,就没扛过什么大事,听到耍流氓、被批斗的话,心里跟爬满了小毒虫一样,又慌又怕又难受。

    就像突然被推入水中溺水的人,只想抓住点什么。

    温东鸣知道这里面不对,肯定不能直接让江红梅打这个电话的。

    把人安稳回去之后,他立刻着手调查这件事。

    然后,保险起见,他还是事先征求林巧枝的意见,看她愿不愿意接这一通电话。

    “想我了?”林巧枝也觉得有点好笑,而后听到林家栋的名字神情更是淡淡的,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温东鸣简单说了一下,具体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楚,主要是两家都瞒得死死的,没有给一个外人知道,但从林家三人的情况来看,基本能判断是林家栋出了一些事情。

    林巧枝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无非是疼爱儿子的父母又想护着孩子。

    从小就是这样,很多事情明明是林家栋的错,最后挨骂挨打的却是她。

    “你在外面怎么不护着点弟弟?”

    “你是当姐姐的,玩具给弟弟玩又怎么了,还非要他替你扫地、洗碗,哪有你这么懒的女娃,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算了算了,我来我来,家栋你去玩吧。”

    ……

    不管是他说话不算数、说谎、自己做事栽赃给别人,懒惰,总是有人护着他、帮他做的。

    他可是林家传宗接代的宝贝根苗。

    从小林家栋就知道,不需要他去做什么,自然有林父江母帮他考虑好,他即便真做过火了什么,他爸妈也不会不管他,永远都有人为他托底,永远都有人给他当退路。

    哪怕是踩着别人的身体,他也一定可以安稳无痛的落地。

    林巧枝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辈子她都不会为他托底,更不可能成为他的退路,“温厂长,麻烦您转告一下,真的有委屈就说出来,厂里会帮忙解决,如果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即使联系我,我也只会查清楚然后把人送进去。”

    如果给她带来麻烦,妄图把她也拉下泥潭,沾染一身腥臊,她只会第一个解决掉他。

    这副秉公执法、严惩不贷的语气,可把电话这头的温东鸣都吓了一跳。

    出去一趟这气势又涨了啊……

    他心里琢磨着,嘴上肯定好好的:“你放心,要是你家里受了委屈,厂里肯定会做好后勤工作的。”

    挂了电话,他坐在办公室思索再三。

    体会了好几遍林巧枝说这话的想法,品出了一些滋味。

    但温东鸣肯定是想维护林巧枝的名声的,哪里能直接这样的话说出去,这世道,有理没理这话说出去都变得不占理了,便对江红梅道:“巧枝去参加的是保密项目,我们这边试着联系过了,也联系不上。”

    又再次对江红梅和蔼道:“有困难就和厂里说,巧枝去为国家做事了,我们单位肯定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再者说,咱们厂不是还有孟主任,还有工会吗?谁敢欺负我们红旗厂的职工?有委屈就说出来,厂里给你做主!”

    温东鸣这话说的巧妙。

    真的受委屈了,他们肯定还是管的,其实不管有没有林巧枝,职工出了事,工会都是要干活的,要不是吃白饭的不成?

    看在林巧枝的份上,稍微困难一点也没有关系。

    但如果不是委屈,不是受欺负了,而是见不得人的事,那温东鸣就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了。如今林巧枝是红旗厂当之无愧的带头人,更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温东鸣不论从情感出发,还是从理性出发,也都不会让林巧枝沾上任何污点,影响她的前程。

    江红梅虽然听不出这层层深意,但潜意识会拉警报一样嗡嗡作响,所以即使看着面前和蔼可亲的笑容,可想到那摊子丑事,还是心虚心慌的不敢给外人透露一点。

    江红梅起码还有个孟主任可以找。

    林武强平日里就是和开车的工友吹吹水,没排班的时候拿钱喝点小酒,就更没有办法了。

    对“林巧枝去保密项目”这个说法,他俩倒是没有什么怀疑。

    因为就光是分房那次在张贴的榜单上看到的,就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了,好像去个保密项目,也没有任何不正常。

    “怎么就偏这个时候去保密项目了呢!”

    江红梅在家急得掉眼泪。

    林武强也是坐在椅子上,一口口抽着烟,还不敢开门,整个屋子烟气熏得人难受。

    林家栋像被逼进死胡同的耗子,跪下求江红梅,哭得涕泪横流,脸上还挂着泪,紧紧抓住江红梅的手:“妈妈、你救救我,妈——求求你了。”

    他往前跪两步,哭求摇头:“我不想被拉去批斗,妈,只要我有了工作小思家里就答应不追究了,你也能抱孙子了。”

    江红梅好乱,混乱得千思万绪齐齐涌上心头。

    一边是,闺女抓着她的手教她念,“妇女能顶半边天。”

    一边是,她妈妈也握着她的手,“红梅啊,妈也是为你好,你还是得给家栋寻摸个工作,以后老了有个依靠。”

    一边又是,儿子满面涕泪地抓着她的手,哭求着喊她:“妈。”

    那些犹豫不决的,那些被时间冲淡的东西,全部一起涌了上来。

    她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她下意识想去看谁,只看到林父看过来:“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事都到这个地步了,打也打了,也不能说真让家栋被关起来去遭那罪。”

    主要是要淘换两份工作,一份给家栋,一份差一点的去堵那边的嘴。

    江红梅下意识踉跄后退半步。

    林家栋连忙膝行两步往前追,苦苦求道:“妈!”

    林父吸了最后一口卷烟,坐在椅子上:“我工龄长,比你一个月工资多几十块,肯定是不能让出去的,不划算,这两天我去外边打听打听,红旗厂工作紧俏,看看能置换什么工作。”

    林家栋眼里就??是一喜,他抹了一把眼泪,连忙道:“我这两天打听过了,我们红旗厂最近几年能分房子,岗位俏得很,能换一个粮站小领导的工作,像是我们村来交公粮这些,都能管,妈你想想,你和爸回老家多风光。”

    他真的很擅长这些,句句话都直往两口子心窝里戳。

    林父:“那就先看看这个行不行。”

    他这个一家之主,直接一锤定音道。

    江红梅张了张嘴,脑子乱乱的,想说什么,又被林家栋打断:“妈,你别担心,姐那么出息,她还心疼你!她都能给老家那些外人家的女孩安排工作岗位,给你弄一个工作还不是轻轻松松?”

    江红梅六神无主,也有点被说动了。

    之前过年她能喊动闺女回老家的事,真的让她有了一丝错觉,闺女心也是能焐热的。

    这天下哪有女儿不心疼当妈的?

    “妈你难道想我被拉去批斗吗,真的会是丢半条命的!”林家栋声音嘶哑,看着就可怜,又追着她发誓,“我以后肯定孝敬你,我一辈子都记得妈你对我的好。”

    第115章  四个国家的十几个专家齐聚一堂

    林巧枝放下电话。

    这台红色座机有点忙碌, 才被挂断没有两秒,就又响了起来。

    “我来、我来。”办公室里胡厂长哈哈一笑,接起座机电话之后, 果不其然,又是技术上的电话。

    他给赵振云拉开了空间, 赵振云关切地看向林巧枝:“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这阵子, 一项项技术扫荡过来之后,赵振云看林巧枝的眼神,都已经不是“神州大地,人杰地灵”的样子了,有点看许愿菩萨的感觉, 还是百试百灵的那种。

    保障林巧枝身体和心理的好状态,如今也是她的重点工作之一。

    不夸张,真是捧在手心都怕化了。

    要是林巧枝现在摔一跤,把脑子摔坏了, 她当场就敢立碑勒石。

    “没什么事,厂里会处理好的。”

    林巧枝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事。

    林巧枝说得很轻松, 但赵振云也是观察出了她情绪的一丝变化, 心里暗暗记下,还是找时间和温厂长那边通一下气,总是要了解清楚才稳妥。

    出了办公室,走两步就是一个大会议室。

    里面也是一片喜色。

    “林工。”

    “林工。”

    ……

    这个技术问题,和之前的五星、四星的都没有什么太大不同,林巧枝都“异常丝滑”或者“较为顺利”的解决了。

    圈子里的人,听到林巧枝名气的时候, 只感慨于这道巨浪之大,可等真的轮到自己, 巨浪兜头而下,才知道巨浪有多凶,被打到有多爽快。

    “我们接下来,直接开一个新项目吗?还是想休息一下?”赵振云关心道,且提醒,“咱们接下来就要开始进入三星的技术了。”

    林巧枝把面前自己写的几页资料,递给过来询问的人,转头问赵振云,诧异道:“可以直接做新项目了吗?”

    她记得胡厂长说还需要她帮忙收尾,得要个两三天。

    “别听他的,接下来的工作他们厂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赵振云看着林巧枝的表情,又补充,“他这人性格太求稳了,说话最多只能听六七成,我给套出来的,你要是觉得累了,咱们休息两天,这边水乡坐坐乌篷船,也可以的。”

    一个个技术攻克下来,林巧枝在圈内的名气就跟那10级大风下的海浪一样,一浪比一浪高,赵振云就怕这种高期待,会给林巧枝太高的压力,怕她太紧绷。

    说实话,赵振云也没太多这种情况的处理经验,年轻人的心态问题,要么在工作中吃点教训,要么攒点经验就好了,但林巧枝有点过于厉害了,哪里有教训给她吃,完全是她单方面在毒打别人。

    林巧枝其实还好。

    她理智上很清楚,眼下能有这些战绩,有一半的功劳来自梦境,所以在面对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夸奖时,她始终能保持冷静。

    也并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很重的负担。

    “乌篷船就不坐了,接下来的技术都没什么把握,还是多花些时间得好。”林巧枝小时候就喜欢拾破烂一样到处捡木板木棍,捆个小木筏,跑到江城各种水里玩,倒是对这个不稀奇。

    周围人闻言,顿时和前人产生了和谐又默契的共鸣:忽然感觉沉稳质朴,好像不是个好词了。

    “哈哈哈林工你这可是谦虚了,下一站准备去哪里,还能比我们更难?”会议室里当即有人笑道。

    “就是!”

    “林工你要是这么说,我可是要无地自容了。”

    “是真的难。”林巧枝还是不容易被带走的,不动摇表示,“不信你们问赵局,我觉得难度三星的,可一个个都不是善茬。”

    胡厂长打完电话过来,进来就看到电话讨论的风浪中心就在眼前,笑声都忽然多了两分爽朗:“管它善茬不善茬,都说红旗厂来的林工,最不是善茬,神挡杀神。”

    “啊?”林巧枝感觉自己耳朵不太对。

    胡厂长笑笑,坐到距离赵振云远点的那端,才激动未平复地道:“这不是最近才传出来的,说是这些拦路虎到了林工你面前,都跟砍瓜切菜一样,神来了都抵不住,神挡杀神哈哈。”

    真不完全是玩笑。

    那些被问题困扰的时刻,尝试过了所有办法都没用的时候,谁还没在心里偷偷搞一点封建迷信?今天求求那个神,明天拜拜这个佛。

    结果没用。

    还是等林巧枝来,咔嚓两下给解决了。

    “说我就夸张了,”这夸奖把林巧枝都逗乐了,她摇摇头,却是衷心且真挚地道:“不是我,是我们的新中国神挡杀神才对。”

    破开一切阻力,迈向强大和辉煌。

    这里面,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都功不可没。

    赵振云听这话也是露出笑容,不过还是把这一会议室人瞪了一圈,尤其是胡厂长,讪讪的赔笑,才道:“进下一个项目的话,就是燕山石化的30万吨乙烯项目。”

    胡厂长眉毛一挑:“就是那个派一整队人去学,足足学了两年才完全掌握的成套乙烯设备?”

    林巧枝也是想起来了。

    这个玩意是真的复杂,30万吨是什么概念?

    这里面没有一颗螺丝钉是国产的,光是操作这个家伙,就专门培养了一批脱产学习两年的技术班组。

    林巧枝起初都想把它归到一星二星里的,真的是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为什么又升到三星呢?

    完全是因为这个大家伙,梦里有一模一样的。

    林巧枝甚至不需要去梦里验证,就知道肯定有,很简单的,甚至不需要从技术的角度去考虑,只需要从金钱的角度去了解它。

    国家四三项目,文件就是预备拿出43亿美元,解决老百姓吃饭穿衣问题,而这个乙烯生产项目在其中资金占比最大,使用了超过10亿的资金!

    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重视就在哪里。

    就这么个受宠又受重视的家伙,未来十几年,乃至几十年,肯定都是独一份的。

    那有可能出现在梦中漂亮姑娘的活动范围内吗?

    这也是毋庸置疑的,燕山石化在首都,有不少嫁去大院的漂亮姑娘,就生活在首都。

    林巧枝顺着这个思路,果然就在梦里找到了这个成套引进的30万吨乙烯设备,考虑过后才归到了三星这个难度里面。

    林巧枝:“我记得他们还挺着急的吧?之前不是说请日方的技术人员了吗?”

    “确实是请了,不过现在情况有一些变化。”赵振云点头,又道,“现在四个国家的十几个专家都到了,共同研究这台设备的问题,这种场面,肯定都是从各自的利益出发来辩解,我们缺少专业的人还是有点吃亏。”

    “等一下。”林巧枝听得不解,抓住里面的变化,“怎么一下冒出四个国家来了?不是从日本引进的吗?”

    之前她听到的初版本,11台裂解炉有13个管线出现严重的损害,找日本人去要炉管材质的详细资料,但是人家又不愿意给,只好找来日方的技术人员来实际操作处理。*

    赵振云这方面信息储备还是很充分的,道:“引进谈判这个30万吨乙烯项目选择了日本东洋工程公司总包项目,技术包使用的是美国鲁姆斯公司轻柴油裂解原料工艺包,然后还有法国,是炉管的制造商。”*

    林巧枝听着就头疼了:“四个国家的技术员凑一桌?一起找问题?”

    这是什么含金量就不需要再说了。

    四种语言怕不是都在不断循环地喊:问题在哪?问题在哪?问题在哪?

    会议室里的技术员们,也都仿佛从里面听到了满耳朵、满脑门的难难难难难……

    “是这样的。”赵振云点头,又道:“不过还是日方技术员来的最久,另外两方都是先后才到的,原本这个乙烯项目不参与排队了,但是现在三四天了,也迟迟没有头绪,我们的人本来就技术上吃亏,还和另外三方技术人员坐在一张谈判桌上,所以还是想请你看一下。”

    林巧枝犹豫了一下,当初这个项目撤出排队早,她准备得也少,而且这个乙烯成套设备技术含量还是相当高的,更有一点是,这是化学工业里的东西,和她技术储备重合面不是特别广。

    不过换个角度想。

    这不是还有四国专家吗?

    而且,她本来也不是真能神挡杀神,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能出一出力也是好的,刚好让名声落落地,甩一甩包袱。

    于是,林巧枝道:“那看看现在的一手信息,看我能帮上点什么?”

    “行,我这就把最新的资料拿给你。”

    对技术员来说,就怕这种问题。

    主要是一旦检查不出具体的问题,不下确定的结论,谁都可以认为不是我方问题,而是他方造成的。

    这种时候,技术差的就比较吃亏了。

    别说谈判了,有时候吵激烈了,想进场吵架都进不去。

    就好像华山论剑,三个剑术顶尖高手刀光剑影的哗哗出招,旁边稍弱一点的一流二流高手,基本只能干瞪眼了。

    林巧枝估计,即使她这次没应,等再过几天,如果还是没有进展,或者吃了闷亏,燕山石化还是要想到她。

    毕竟遇到障碍了,林巧枝这样一个大型坦克式推土机,不可能不眼馋的。

    没多大会儿,赵振云就回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份资料文件,递给林巧枝,又介绍:“虽然情况是变化了,但其实问题还是当初那个问题,裂解炉突然出现响声,同时还伴有火苗,那种白蒙蒙的水蒸气很快就笼罩裂解炉,再之后就是发现裂缝,一开始都觉得问题不大,焊接就好了,结果日方焊接完之后,裂缝更大了。”

    林巧枝确认道:“我们的操作没有问题吧?”

    “没有的。”赵振云这里很果断,“从采购意向确定到制作、运输、安装完毕,这期间,技术和操作人员足足用了2年时间吃透了设备的操作和运行,我们肯定是以最高的运行标准在操作。”

    她顿了顿,“但目前大家一致认为,故障发生与工艺操作有关。”

    林巧枝算是听明白了:“所以……一直检查到现在,全部问题线索,仍是那11台裂解炉上出现ῳ*Ɩ 裂缝,且焊接无效,裂缝不仅没有缩小,甚至扩大了。 ”

    这就很让人头疼了。

    成套设备足足有30万吨,反而还不怕坏得多了,尤其是这种看不出问题的,坏的越多越容易帮忙定位,偏偏是这种问题独苗,简直让人抓瞎。

    “是的,目前还是只有这个信息,这是照片和具体参数。”赵局说着把资料推到她面前。

    “那我先看看。”

    林巧枝翻开资料,尽管脑壳有点疼,但也不推脱,毕竟都决定要去了。

    看到林巧枝翻阅资料,仔细查看思考,赵局一下松了口气。不管林巧枝说她自己对这个有没有信心,光是看到她投入,赵振云就觉得压力骤减。

    第116章  中国人民都有衣穿,有饱饭吃

    “下次再来一定通知我, 我们这边挨着太湖,有小桥有流水,鱼鲜虾嫩保管鲜掉眉毛……”

    胡厂长一行人热情地做着邀请, 依依不舍地送别林巧枝。

    与大家道别后,林巧枝她们转身上了通往首都的火车。

    水乡众人挥着手, 眼里都还满是不舍。

    林巧枝上了火车。

    还特意看了一下车的型号, 可惜不是阿水驾驶的那辆,要不然,她们可以一起去天安门拍一张合照了。

    略微有些遗憾地走进卧铺车厢。

    前后两个卧铺包厢,都有各自有一个她们的人。

    一前一后夹着中间林巧枝这个卧铺包厢,全方位的保障着。

    “我们国家前些年的乙烯产量, 居然只有1.5万吨?”林巧枝看到赵局这边的资料,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连她这个非化学工业出身的人都知道,乙烯工业在化学工业中的地位,应该相当于发动机, 或者液压泵在机械工业中的重要性了。

    对一个国家来说,1.5万吨够干什么?

    塞牙缝都嫌少了!

    “有已经很不错了。”赵振云无奈, “你是没接触太多这个行业, 我们国家的石油化学工业,还是在苏联援建的156工程里发展起来的,但只有两个炼油项目,没有石化工业。”

    “兰化这个呢?”

    “也是引进的,但不是现代化乙烯生产装置,年产能只有5000吨。”

    ……

    林巧枝发现赵局真是工业百事通,什么事她好像都知道, 什么专业领域她都懂一点。

    林巧枝手上看的这份资料,其实就是赵局她自己的学习资料, 看着感觉像是引进这套30吨乙烯方案前做的调研文件。

    1.5万吨,相比别的强国产能前面那个动辄几千的数字,真的像是闹着玩一样。

    几乎明晃晃的昭示着中国乙烯制造生产技术目前还是空白。

    “难怪这么贵。”林巧枝每次听这些都觉得不是滋味。

    赵振云宽慰:“贵是贵了点,但这一套四三方案的引进意义还是很深远的,能切实解决咱们老百姓穿衣吃饭的问题,你看能源、材料问题都从根子上解决了。能惠及的下游产业很多的,像这个配套的聚酯装置,年产涤纶纤维相当于270万亩棉田的产量了,我们就不需要紧巴巴的缝缝补补又三年。”

    “还有这个农用薄膜技术,”她坐在对面翻了翻资料,准确地用手指到,“技术团队评估过,我们传统农业几乎靠露天种植,地膜技术成熟后,蔬菜年产量预估会增长300%……”

    不仅如此,还涉及到民生的方方面面。

    真的是一分钱掰开分成两半花,掰不开的,那就使劲挖掘它的用法,榨得干干的。

    林巧枝看着这一笔笔,小农思想上线。

    觉得如果是这么个用法的话,勉强也没有那么心疼了。

    或许,此刻就是新中国化工行业崛起的起点。

    往后,会如四三方案所期待的、所展望的——中国人民都有衣服穿,都有饱饭吃。

    ***

    燕山石化。

    林巧枝等一行人,随着接待人员进厂区起,就引来了许多的注目。

    她身量高挑,肩膀宽阔,行走有力带风,本来就很醒目了。再加上一行人都是女人,赵局本身气场镇定威严,“她们”原来是让人记忆浅淡的普通风格,后来又逐渐向林巧枝的气势调整,黄彩霞也是黑眸明亮,如雨后青竹般节节精神……

    这样一行人,由林巧枝带队气势凌厉地走在前面。

    旁边陪同着的、后面跟随着的才是中山装的男性接待人员,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实在是让人不由侧目。

    也是让人认了出来。

    红旗林工,超大型坦克式推土机。

    这个自从许昌华、祁尤两个项目结束后,就隐隐传开的评价,经过一连数个被推平技术的传播,已经是声名远扬了。

    贯穿始终的评价,肯定是比后起之秀的那些什么神挡杀神的名号传播得更为广泛。

    面对林巧枝这样的战绩,倒是也没有人怀疑多想什么,在首都,什么杰出人才、优秀同志没有见过?建立新中国的那批时代伟人,都还在首都呢!

    不过这样声名赫赫的工业新锐到来,还如此强势,带着一身彪炳的战绩,肯定也是不免引人侧目、以及议论一番的。

    办公楼里众人从阳台往下望,看着被接待人员迎进来的林巧枝等人: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厉害了。”

    “工业这个东西,隔行如隔山,我听说红旗林工是做机械工业出身的,遇到咱们化学工业,多半还是要抓瞎。”

    “这30万吨的成套设备,你看那三个国家的专家都搞不定,都头疼着,外行就更不用说了,游进了不适合的浅滩,龙也游不动啊。”

    “设备太精密了,吃透操作都花了两年,红旗林工,多半也就是来撑撑场面。”

    “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前面那些可都是实打实的吓人,而且,要是她真给解决了,你不高兴?”

    “不求多,能说两句话也是好的,或者这推土机推一推那三方的技术员,咱们太被动了。”

    ……

    会议室。

    燕山石化的副厂长林山雁快步进来,热情地同赵局和林巧枝握手,“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来是想亲自去接你们的,但实在是太忙了,我们厂长还去上面开会了,确实是抽不开身,我这也是刚刚从车间过来……”

    同样是技术方面的问题,不同项目遇到的压力也是千差地别的。

    像是许昌华,他算是项目的第一负责人,虽然有点安全隐患,只要能用陆八一那样的好手稳住,他也是勉强能扛住的,最后等到了好结果,还能评一句“识人善用”。

    但是首都这个压力就完全不一样了,四三方案是毛主席圈阅同意,还是周总理亲自批准引进的,不仅身处首都地界,还花费了国家那么庞大一笔美元外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出差错的余地,压力多大可想而知了。

    林山雁细看着眼前的林巧枝,感觉比自己女儿都要年龄小。

    她能坐到这个位置,自然是一路风雨走出来的老革命了,到如今这会儿,女儿都已经参加工作了、结婚生子了,算起来还真是林巧枝年龄更轻一些。

    但林山雁肯定是不会把表情显露在脸上的,她客气又不失热情地把人引着坐下来。

    主要是想听听看林巧枝的想法。

    这样一辆威名赫赫的大型坦克式推土机,不知道遇到化学工业还能不能适应地形。

    会议室里,参会的其他技术人员,多少也有些这样的念头,就好像买了一张彩票,既希望它能中五百万大奖,理智又觉得这不太可能,告诉自己不要抱太大期望。

    林巧枝也是早有准备。

    三星虽然她也不能保证效果,只是能试一试,但是也不是空口白话的胡乱试。

    这么贵重的设备,要是换成她自己,别说“亿”了,几百块买的家当,她都不一定放心让别人瞎动。她都想好了,分到的房子她也是要自己来捯饬的,按照她在梦里看到的清新舒服又干净的样子来布置。

    林巧枝也不想做那些场面活,简单客套两句,借着林山雁对技术的一个问题,顺手拿了根粉笔,几笔勾勒,裂解炉的大致结构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化工方面的内容我不熟悉,就不献丑了,我准备从机械的角度出发,从设备的结构、材料、应力、失效模式,做一套排查检修……”

    “裂缝是已知的唯一突破口,先从已经断裂的裂口,判断裂纹起源、扩展方向、断口形貌,是脆性?韧性?疲劳?蠕变?又或者是材料存在原始缺陷……”

    “至于造成裂痕的根本原因,最常见的材料问题、制造问题、运行载荷问题这些,排查可以依次从……”

    林巧枝用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陈述了一下她给这个十几亿美元引进的宝贝疙瘩,设计的一套在她体系内的坦克式暴力排查方案。

    其实框架上的东西,还是简明好懂的。

    但陈述这套方案,林巧枝也是夹带了不少个人想法的。

    因为梦境有很多时候,都可以起反推作用,就显得这框架里的细节,听起来有点玄妙了。

    就好像……先准备五金工具、再准备橡胶轮胎,紧接着¥#&%拼¥#&%焊¥#&装链条,然后自行车就做好了?

    林山雁等人感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脑子似乎都出现了不稳定的症状。

    第117章  我觉得你们判断的方向有误

    林巧枝将这些说完, 原本理应讨论起来的会议室,有点诡异的寂静。

    脑子散架是什么感觉?

    好像被一头名为知识的野猪狠狠撞击了一下。

    然后理智和情感,都像是汽水泡泡一样在脑子里噼里啪啦地乱炸。

    理智:很有道理!

    理智:这也可以???

    情感:她有战绩!

    理智:这一样吗?

    情感:她说可以就可以!

    这就像是带着答案做数学题, 整个解题过程都透着奇异,区别就是, 普通学生老师一眼就能看穿, 然后冷哼一声,答案哪来的?

    但是学霸就可以做得比较自然且隐蔽了,中间随手自己编几个过程,逻辑通畅,即便有跳跃性, 老师也会觉得,只是偷懒不仔细写过程。

    顶尖学神就可以更任性了,选择题abcd答案一抄,问就是一眼就能看出答案, 不需要解题痕迹。老师想着压轴题都能次次解出来的满分战绩,也好理解, 甚至边改边想这就是学神吗, 老天怎么不给我长这个脑子?考老师编制也不至于这么费劲。

    林巧枝现在就在学霸和顶尖学神这个中间尺度,反复横跳,大鹏展翅。

    她本身有前者的能力,然后向顶尖层次碰瓷式进军。

    大家脑子都有点凌乱,又有点打架,还有点不敢相信,以至于暂时丧失了对嘴巴的指挥权。

    林巧枝还是很稳得住的, 端起茶杯喝茶,讲了这么久, 也有点渴了。虽然是碰瓷式进军,但碰着碰着,装得久了,她感觉自己好像也消化吸收不少,似乎真的在打通去往更高水平的路。

    大白话一点,忽悠人久了,有经验了,不虚!

    不愧是京城的大单位,茶也是好茶,虽然林巧枝也喝不出什么细节来,但是好喝,茶香也独特,还有点微微的回香。

    过了半晌,林山雁回过神来,思索着,朝着会议桌对面使了个眼色。

    对面那个明显是懂技术的高瘦中年人,咳咳两声道:“林工你这个方案,大致上还是能听懂的,就是这个……比如你想看职工们的操作手册和实际操作流程,从而推断出故障区间,”他犹豫了一下,确认,“是这个意思吧?”

    他想问“真的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人家的技术体系,他看不看得懂是一方面,人家都已经做到了,就好像四渡赤水,自己做不到,总不能说人家打的胜仗是假的吧?

    林巧枝也是语气谦逊,娴熟地应对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只是有一定的可能排查出来,也不一定能成功。更准确的说,我还是想通过实际的机械运转来更深刻的了解这套设备运转的底层逻辑,进而帮助抓住问题的根源。”

    这也是有道理的,看着像是在关键排查项目中起到补充作用的东西,但其实林巧枝觉得突破口反而可能就藏在这些里面,不是说排查方案排查不出来,但四个国家的人已经走过一遍了,她这相当于就是二次扫雷。

    人家已经扫过一遍,除非有遗漏的被她发现,基本上第二次收获的概率是远低于第一次的,甚至这片地已经被犁过四遍了。

    还想要从这片地上捡一点稻穗什么的,都是很难的事,因为基本在第二遍的时候,稍微明显一点的都被捡光了。

    这些其实林山雁等人心里也是清楚的,但林巧枝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路,虽然听起来个人风格有些明显,但却是让大家有了一些期待。

    这在打仗的时候,林巧枝这就是相当于多来了一门武器,不是说旧武器报废了搞到新的,而是直接增加了缺少的炮弹炮筒,最少也是一挺重机枪。

    指挥战斗的,没有不乐意看到这种增员的。

    林山雁就很喜欢。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就说火力是不是变猛了吧,获胜的概率是不是也变大了?指挥作战的方案都可以更灵活一些。

    林山雁作为在场最高领导,负领导责任的那种,她道:“林工你需要设备,或者人手,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全力配合。至于具体检修过程,如何推进,还是得由林工你亲自来指挥。”

    林巧枝经过了那么多项目,即使做不成油滑的人精,但现在也是小油条一根了,深谙此道,知道这话最多只能听一半,数亿的设备难道直接让她随意倒腾?这话林山雁自己都不信,派来配合她的人肯定是要看着点的,“还是先看看裂痕,尤其是运行的实况,能确定引发故障的范围是最好的。”

    “也好……能确定范围肯定是好事。”林山雁这边还是不太确信,30万吨的成套引进设备,技术核心也是没有丝毫透露给他们的,范围那么大,怎么确认到底在哪儿,林巧枝真就这么牛?

    林巧枝也没法给她解释这里面的原理,就礼貌的笑了笑,但看向林山雁的眼神,也有点像是看许愿菩萨了,座下有散财童子的那种,首都的大单位啊,还拿下了“亿”和“美元”为单位的项目!

    总有淘汰下来的设备吧,红旗厂此刻势头正猛,要冲进世界一流技术的“无人区”,要高歌猛进的开拓世界市场,正是最需要助力和资源的时候,真的这种首都大单位随便指头缝里漏一点,都够江城很多单位吃一辈子了。

    不过在众人看来,她的笑容就有些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感觉了。

    临危不乱,本就是一种大将之风。

    林山雁不免又安心一点:“林工你既然有自己的思路和条理,咱们就先自己看看,各班组都汇报一下情况吧,还有目前四国技术人员检修记录,让林工了解一下最新进展。”

    她是不会让林巧枝赤手空拳就上阵的。

    起码要先熟悉一下设备,仔细看看问题,抓一手底牌再上桌代表中方和另外三方谈。

    否则两手空空上战场,那是送上去当炮灰。

    会议室内各位开始按照林山雁的要求汇报情况:“目前是由鲁姆斯公司牵头,从数据仪表,操作工艺这方面查起……”

    林巧枝听着,时不时还做点笔记,二次扫雷出成果的概率大大降低,但是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安全性提高了。

    对应到此时,就是她可以无痛接收前面第一批扫雷人得出的信息和结论。

    不过也要小心甄别就是了。

    要是全然信任,从而被误导,有可能就要被地雷炸了,也有可能自己本来可以排查出来的雷被忽略放过。

    也就排查了几天,数据算海量,信息交流很快完成。

    会议也就结束了,林山雁又要去忙了,派了个叫作高辰的车间主任给她当副手,做配合。

    带着林巧枝一行人往车间走,高辰还介绍道:“这条路走过去,就是我们的食堂了。”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也差不多要中午了,其实也可以先吃过饭再来熟悉这套乙烯装置的。”

    “还是先去看看这套乙烯装置。”林巧枝语气里有点期待的。

    相比那些完全相信自己能解决的问题,这种带着挑战性的技术,还是世界先进水平的30万吨大装置,真的更让她脑子里那根神经兴奋。

    燕山石化车间。

    林巧枝其实在梦里见过这个车间,但是现实中再看,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会有一种“原来现代化的大型化工装置是这样的”震撼。

    更高的自动化水平,更先进的自控设备,以帮助工人离开极其恶劣危险的工作环境。

    更规范严谨的操作,甚至是从着装、纪律、操作等等细节方面都有极其细致规范的管理。

    她们还是起步太晚了。

    以至于大大落后于世界步伐。

    林巧枝着手开始检查。

    她心里有一套自己的顺序,参考着他们第一遍排雷的结果,比如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炉管供应商法国庞培公司,大家提出,“会不会是炉管材料质量问题?”

    修复后裂缝反而扩大,很明显就是材料延展性不足。

    林巧枝确认问道:“抽样送检的时候,高温抗蠕变性能查了没有?”

    高辰一边回忆,一边点头道:“查过了,抽样送检之后,得到炉管材质成分都是完全符合标准的。”

    顺着自己的思路,林巧枝一步步做着排查,同时熟悉着裂解炉这个装置。

    乙烯生产的设备真的极其复杂!主要包括裂解和分离两大部分,光是裂解反应数量就有上万个,温度超过800摄氏度,停留时间却仅有0.2秒左右,为了抑制二次反应,高温裂解气必须快速冷却,随后的分离流程最低温度需要降到零下165摄氏度左右。*

    操作难度非常高,反应过程复杂,高温烫伤、低温冻伤、有毒有害气体泄漏……很难想象这众多危险会汇聚到一个生产项目里。

    连林巧枝这种顶好的记忆力和逻辑思维,面对这项石化工业中最难的乙烯工业技术,也是有点吃力。

    好在还有晚上梦里可以补补课。

    高辰:“……”

    高辰在面对林山雁和同事的询问的时候,只能干巴巴的憋出一句:“坦克式推土机。”

    怀疑他们长得不是一个人脑。

    等高辰再特意集齐各个岗位工人,让林巧枝亲自看一次现场实操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异议了,全然放弃了抵抗,不管理智如何叫嚣。

    林巧枝这一看,真看出问题了。

    正常来说,看这种实际操作想要一次看出问题,必须要对整套系统理解得特别深。就好像中医,要对复杂的人体了解得特别透彻,才可以一把脉,就精准说出问题所在。

    林巧枝显然是不可能短短几天,达到这种理解和境界的。

    但在她的梦境里,高考恢复前后时间点的故事非常多,也就是说她在梦境里,可以看到未来几年,作为世界背景板的假人按照车间操作制度规范,日复一日地默默操作。

    操作手册这东西,很少会变动。它本身就是规范,什么时候见规范天天瞎改了?尤其是花了两年时间来吃透,来打磨,最后编写出的属于中方的操作手册。

    那什么时候会变呢?

    当然是出了意外、出了大故障、出了操作事故。

    不管是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后续操作规范肯定会修订,以避免问题再现,即便不是操作问题,那也会做一些预防性的修改。

    这些,全都会体现在车间的运转中。

    而理解车间工人的操作,其实难度上也是比直接去理解这一整套30万吨设备低的多的多。

    理论上,林巧枝只需要找出差别,变动之处,就能倒推出修改的原因。就像是人忽然戴上了围巾,那多半是天气变冷了,当然,也不排除有心上人送围巾这种小概率事件。

    就是很正常的推理逻辑。

    林巧枝看着车间工人操作变动的地方,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同时道:“高温裂解气有800℃,从破裂管线泄漏,遇到空气自燃,同时急冷蒸汽喷出形成雾团,所以当时看到了火苗,也有白茫茫的雾气迅速笼罩裂解炉。”

    高辰点头,然后试探着问:“这里有问题吗?”

    要是最开始,他肯定心里第一反应是质疑林巧枝了,但是试过几次之后,他的想法已经默默被改造成了林巧枝的模样,首先怀疑是不是自己脑子的问题。

    “这个没有问题,属于基础的判断了。”

    林巧枝摇摇头,而是提出:“我是觉得你们最近判断的方向有误,不会是急冷系统操作不当导致热应力失衡。”

    第118章  出错了就要端正态度

    判断有误?

    高辰精神一振, 有误,肯定是看出了点名堂。至于技术团队出了错,那就更正常了, 前面那么多技术问题被攻克,不都是代表林巧枝指出了前面考虑方向的错误吗?

    现在多他们一个不多, 少他们一个不少, 也没有什么好丢脸的,最关键的是,不能把锅扣到他们头上!!

    维修这个东西是这样的。

    谁也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对另外三方来说,一旦确定是己方责任, 甚至是设计失误,那或许是天价赔偿,如果是部分缺陷,不论是返修还是重做, 都是一笔恐怖的开销。

    尤其是提供技术包的鲁姆斯公司,是绝对不愿意承认是他们技术根源上的问题, 而且作为成熟的技术方, 他们也坚信自己的技术没有问题,故而,鲁姆斯的专家团队也是四方中最强势的。

    而对于中方而言,也是肯定不能承认是他们“操作问题”的。

    这么昂贵的设备,肯定是有保障协议的,但是人都知道,保修绝对是不会包人为损坏的!就好像自己把电脑掉进湖水里, 泡了一夜,没有哪个公司会提供免费保修或更换, 除非它是冤大头。

    但问题就摆在这里。

    按照合同和协议,三方是必须把这个问题找出来的!他们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且不说国际政治方面的问题,就单说他们各自公司的市场,人家花了上亿美元采购的东西,没有任何保障和说法,一定会是震动世界工业圈的大新闻,失去市场的信任,距离集团完蛋就不远了。

    如果问题不大,大家肯定是认真工作,解决问题,皆大欢喜。

    但如果真的埋着大问题,谁也不愿意承担,最最起码,表面上也要有个过得去的说法——比如把问题推给中方。

    又或者,让中方再拿一笔维修费出来,弥补这部分返修或者重做的恐怖损失。

    这个时候,就是谁弱谁吃亏了。

    没办法,谁让你连技术哪里出问题都看不出来呢?

    这就和战场一样,谁拳头小,谁就受欺负。

    各方利益冲突之下。

    林山雁等人才会忙得脚不沾地,到处开会,不管是小问题,还是可能藏着大问题,他们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应对方案,绝不能吃这个闷亏。

    所以,这看似日日和平检修日常下,实际藏着汹涌的漩涡和暗流。

    中方的技术人员,真的是顶着千斤万鼎的压力在谈判桌上,想要尽力避开这些危险的漩涡和暗流。

    林巧枝一直都知道,人弱小的时候是要吃亏的,就像她小时候,说话都是没有人理会的。

    但从眼下情况看,新中国现在还未尝不是处于“尚且弱小”这个阶段?

    真的在下面当基石还好,感觉欣欣向荣,势头向好,越是往上走,反而越能感觉到这种四面八方的压力,感受到没有硝烟战场的虎视眈眈、四面群狼。

    林巧枝看着检修日志,道:“做检测的时候,发现了温度分布异常,炉管表面测温显示局部温差达到了150℃,而设计允许的最大温差为80℃,其中急冷区与裂解区交界处温差尤为显著……”

    林巧枝把检修日志的观点简单复述后,接着分析道:“这个现象,完全符合热应力失效的典型特征,也就是冷却不均导致材料内部拉/压应力失衡,超过屈服强度引发开裂。检测出的结果,是急冷油黏度波动大,设计黏度范围为120–150cSt,实际记录显示多次骤升至180–210cSt,但其实这里也是有问题的……”

    关键来了。

    高辰提起精神,注意力紧紧集中在林巧枝的话上。

    “这里面有一个漏洞,如果仅仅是操作导致急冷油黏度波动问题,11台炉应该是随机破损,但实际情况是,13处破裂位置是有共性的,难道我们没有提出这个异议?”林巧枝不解,竟然就直接这样进入了检测流程,如果一旦按照这个结果定论了,不管怎么修的,事后中方肯定是要承担一部分责任的。

    “肯定是提了,但鲁姆斯团队的技术人员也给出了解释。”高辰也迟疑起来,他复述解释说,“首先是对裂痕的检测,是完全符合热应力失衡的裂纹数据的,这是其一,再者,推演的逻辑是这样……”

    他撕下一张纸直接铺在设备外壳上,写到【急冷油黏度过高—流动性下降—传热效率降低—炉管表面冷却不均—表层受压应力、心部受拉应力】

    写完给林巧枝看,语气都快了起来:“按这套技术分析,确实是说得通的。然后美方团队还据此绘制了一份应力分布模型,预测最大拉应力集中在炉管内壁,与破裂位置吻合。再加上接口处的材料特性,确实会出现这种共性问题。”

    “这份判断太过聚焦操作参数了,全是黏度、温度、应力的考虑,难道忽略系统交互逻辑吗……我依旧保留意见。”林巧枝看了看这个推理,逻辑上确实没有反驳点,前后数据也对的上。

    但是她确定后几年的操作规范上并没有相关改动。

    而且,并不是说这套逻辑说得通,就一定是这个问题的。就好比从家里出发去学校,可以走123条路,1这条路路线能连通,也不代表孩子今天上学就是走了这条路。

    “这样吧,我再看看那份应力分布模型,再下具体的结论,但就目前的资料来看,说是急冷系统操作问题,肯定是武断的。”林巧枝先给出初步判断。

    “确定吗?”高辰连忙追问。

    林巧枝想了想:“八成把握。”

    高辰眼睛爆亮,连忙抬起双手稳住她:“好好好,你先别急,这样,我先把我们专家请来,你们先碰一下。”又转头喊跟在旁边手底下的人,“去请一下卢工,这个应该是他跟下来的对吧?”

    林巧枝看着在身侧做安抚状的手,很想说,她不急。

    算了,理解一下。

    她还属于外援,压力再大其实也是不太能压到她身上,燕化这边的人才是真的难。

    高辰正要交代,想了想,又觉得派小年轻去不好,“算了。”目光转了一圈,瞄准了在车间负责一线职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党支部书记,毫不犹豫地喊:“杨书记。”

    他安排人顶替他给林巧枝配合工作,又把杨书记拉到一边,道:“给卢工好好说,也别有什么想法和负担,甭管是不是外援指出的问题,起码也是咱们自己人不是,情绪方面还是要注意一下。”

    “放心,我肯定不出错。”杨书记还是很有信心的,他当初是跟着厂里党委副书记身边学习过一段时间的。

    如何给高水平技术人员做心里按摩,协调关系,也是他们这种技术含量高的单位里,必须考虑到的工作!

    ***

    卢当山抱着一份资料,脚步匆匆地往他们厂车间旁的小会议室赶。

    杨书记都有点跟不上,几乎要小跑着追:“卢工,您慢点,这节骨眼,你可不能摔了。”

    “时间不等人,你说说为啥就是死活不说,又是夸我又是拿原来的成绩说事,结果就是为了说这事,说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实话,耽搁了这么久!”卢当山也是正值壮年,三十多岁的技术工人,又常年在一线工作,这时也是有点急,催促,“你快点。”

    上赶着领好处得多,上赶着挨骂被挑错的真是少,杨书记生怕他是情绪顶上来了、心里有想法:“我这不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真不用这么着急,顺着目前这个思路走,也是整个团队讨论的结果,厂里领导肯定也都是理解的,不用太担心。”

    “出错了就要端正态度,哪有还不紧不慢的道理。”卢当山还是有点固执古板的性格在身上。

    杨书记站在燕化的立场上,还是心疼自家技术员的:“那不能这样说,怎么说你也是劳苦功高的,咱们国家起步晚,学习条件也差,林工她那属于天赋异禀,学习能力太强了,她那个标准不能衡量大众的……”

    “工作出问题了就得承认,遮遮掩掩像什么样子。”卢当山有点执拗和坚持在身上,板着脸道:“不管她学习能力多强,衡不衡量大众,她也不可能改变技术逻辑。”

    再能力强,乙烯的化学反应还能听她林巧枝的不成?

    卢当山性格板正,再加上对技术是有些追求的,所以才能脱颖而出,三十出头就能成为这一行的顶梁柱之一,在关键时刻顶上去。

    但现实困境也确实是存在的,中国大型化工起步晚,他这一批学生,当年在学校里学的虽然都是化工专业,但实际上几年学下来,也没有人了解大型化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直到毕业后,到兰化和北京石化总厂,体验了那些化工装置,才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

    兰化那一套年产能只有5000吨的乙烯装置,就已经是全中国最顶尖的乙烯设备ῳ*Ɩ 了。

    然而实际上,却是远远落后于世界水平的。

    在贫瘠的土地上,怎么可能培养出优秀的技术人员?你说想学习乙烯技术,但你连像样一点的乙烯设备都没有!

    想象一下,学生想学习赛车技术,但实际上连车都没有,只有一个电力小三轮,那怎么学呢?

    卢当山也是被调到了这个30万吨乙烯项目,被派去国外培训学习,才第一次真正的接触到大型石化装置。在此前,国内压根没有人懂这项技术。

    可以说是天赋推动,也是性格所致,他学起来了,也是目前国内对大型石化设备理解得最深的一批人,可面对三方压力的时候,也是有些超出他能力极限了。

    因为不管怎么学,人家大多是教操作和维护,不可能把自家核心技术教给外人。

    可他如果不顶上去,他如果说他不行,那国内还有谁能承担这份重任?即使出错和失败的压力尤为沉重,绝大多数人都害怕扛起这样沉重的责任,卢当山也没有推辞退却,在他的想法里,如果每个人都愿意多出一份力,不断往极限外推,国家才会有强大的那天。

    他这个情况,或者说目前新中国在大型石化工业发展的困境,所有人都是清楚的,心里也是有数的。

    卢当山步伐还是很快,并且催促帮他抱了一半资料的杨书记:“你快点吧!”

    杨书记就是知道卢当山的不容易,准备再多说两句:“我听说林巧枝这人性子有点直,你想啊年轻人嘛,做出了这样的成绩,难免气势强盛一些,要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咱不跟年轻人计较……”

    卢当山打断他:“行了,你怎么唠唠叨叨的,只要她不指着我骂,我还能跟她吵起来不成?”

    第119章  隐蔽性太强,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卢当山微微喘着气赶到的时候, 只见林巧枝正在测温,又时而偏头说两句,旁边的一群徒弟记录着什么。

    他赶紧把资料“啪”地一下往旁边一放, 探身过去想看看,同时道:“这是在测试温度?我这里有几笔数据, 你要不要看看, 或许可以做对照。”

    高辰眼皮子就是一跳,刚想要提醒,就见林巧枝毫不在意地点头,接话道:“先把这次测完,再看之前的。”

    “这是?”

    “做温度与急冷油黏度波动的关联记录。”林巧枝目光从仪器上挪开, 看了卢当山一眼,朝他点点头,作为问候了。

    照顾、安抚人情绪这个工作,其实还是蛮高级的, 尤其是不知道对方性格的情绪下,林巧枝干脆用自己舒服的方式, 就事论事, 技术说话。

    卢当山悄地吁了一口气,感觉有点绷紧脸上肌肉都松了松,不管理智如何,真要被年轻人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撅了面子,肯定还是不太好接受的,还是在自己的地盘,那脸上多臊得慌。

    他上前帮忙。

    林巧枝见此, 也让开半个身位,有这样属于本行的技术人员参与, 她肯定是乐见其成的,也要用起来:“嗯,”

    “我姓卢,当山,武当山的当山。”卢当山接过一个测温仪器。

    “卢工,这个急冷油从注入口进入设备,一直到最后出口,在设备里所有经过的地方,参与降温的相关化学反应,你清楚吗?”林巧枝开门见山的问。

    也是不客气的样子。

    这要是哪个带教老师,冷不丁一下给学徒问这么复杂的问题,真的是能把人冷汗都吓出来。

    以卢当山的水平,当然是不会一背冷汗,如是道:“原本我也不是太能说清楚,不过这次日方和美方的专家团队过来之后,现在这条线的技术现在是比较清晰了,急冷油从注入口注入后,首先……”

    毕竟要解决这个问题,总不能还藏着掖着,拆卸维修的时候如果还让中方人员全部离开,那怎么可能说服中方,就是你们的操作问题?

    中方又不是冤大头。

    况且协议里,是包含了一部分技术培训在里面的。

    林巧枝一边听,一边对测试方案做细微的调整。

    她短时间里,是没法触及这套庞大设备中如此细节的运行机理的。

    能理解所有工人的操作,能明白整套设备大框架层次的运行原理,就已经是吓到高辰了。

    听着,林巧枝感觉测温仪器顶端,忽然传来一阵微小而细密的手感。

    特别轻。

    如果不是她手特别稳定,怕是根本不会感受到这一丝极小的颤动。大多数人,可能手无知无觉被连带微微轻抖两下就过去了。

    她忙闭眼。

    努力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去感受那一丝转瞬即逝的震动。

    “到这一步,急冷油就是要在这个关键时候,把温度快速降低到80℃,只有短短3秒的时间,如果温度降低得不到位,化学反应中就会出现衍生物杂质……”卢当山正说着,看到林巧枝的表情,马上转头,盯着看她此刻的动作。

    只见她拿着测温仪器左右挪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忙噤声。

    等林巧枝皱着眉头睁开眼,才问:“怎么了?”

    林巧枝没找到,太快了,转瞬即逝:“感觉到有一股很细微的震动……”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太短暂太细微了,就好像有蚊子从皮肤轻掠而过,品不出太细的东西来 ,于是转头看卢当山。

    她说得粗略,卢当山一时也摸不着头脑:“细微的震动?”

    又只能分析举例:“这可能性就很多了,比如机器本身运转的震动,还有内部化学反应可能的动静也有很多。”他顿了顿,语气再客气了几分,“不知道林工你上学的时候化学课程有多少?像是比较常见的石灰石和稀盐酸,或者小苏打和醋,都会有大量气泡冒出,也会产生液体‘咕嘟咕嘟’翻滚的震动……像是酸碱反应、金属与酸的反应、碳酸盐与酸的反应,动静都还是很明显的。”

    林巧枝念书的时候,学的是60 年代人教版《初级中学课本·化学》,化学成绩也是顶好的,自然也知道这些反应。

    更别说乙烯生产流程里那么多复杂的反应了,有些动静大一点,以至于外壳都能感受到,好像也都挺正常。

    从手感上,她觉得不像机械本身的震动,又和卢当山说的这个化学反应的动静对上了。

    再听卢当山细致地说,这会儿设备里面可能正在发生的一些反应,林巧枝点点头,没再细究:“那可能就是里面化学反应的动静。”

    她们继续进行测温工作。

    最后完成了一张表格,纵列是数据,横列是表头【时间(min)  黏度(cSt)  温度(℃)】

    把这份数据一扫,林巧枝就更确信了:“之前的检修报告中,认为急冷油黏度波动大,是因为操作控制失当,比如温度调节滞后、杂质混入,而非系统设计问题……但是就目前这份数据来看,从数学角度分析,黏度波动和温度变化没有强线性关联。”

    说着,林巧枝把这份表格递给卢当山。

    黄彩霞已经很了解林巧枝的习惯了,她说话的间隙,就已经画好了横坐标和纵坐标,手工作图,也递给林巧枝。

    林巧枝接过看了一眼,点头夸了一句,也将之递给卢当山。

    卢当山没有做声,他来之前还以为会和林巧枝有一番争辩,技术总是越辩越明的,不是他说服林巧枝,就是林巧枝说服他,他们再统一战线,商量策略,一致对外。

    只是,没想到林巧枝会推进得这么快。

    他只是皱着眉头看。

    说实在的,他的数学敏感性和天赋,是远没有化学高的,在几百个数据里,甚至是资料中记载的故障前72小时上千的数据中,肯定是一眼看不出问题来的。

    因为温度和急冷油黏度,本身就是有指数关系的,通常用阿伦尼乌斯方程来描述。

    急冷油是石油裂解产物,对温度的敏感性比水更高。

    升温黏度降低,降温黏度变高。

    这种负相关,可以简单类比成蜂蜜,低温凝固,高温变稀。

    卢当山对急冷油黏温计算的数学公式,记忆也不是那么清楚了。因为日常使用得少,工作中只需要记住指标范围、还有负相关这个规律就足够用了。

    所以这会儿看眼前的这份数据,还有黄彩霞根据表格画的图纸,确实颇有些脑子黏糊的感觉,倒也不能说是一头雾水,毕竟还是看得出来这和记忆中的曲线不太重合,但是也真的是有些茫无头绪了。

    于是,林巧枝说波动不存在强相关,他感觉好像有点道理,但是又不知道关键在哪里。

    有种曾经上数学课,走神片刻后再看黑板的茫然感。

    林巧枝让他看了一会儿数据,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于是伸手指出曲线其中一小段:“你看这一段,黏度骤升到>180 cSt时,急冷油温度波动是65-110℃,仔细看一看,和阿伦尼乌斯方程不仅不吻合,反而还有些自相矛盾。”

    “我看看啊……”卢当山再仔细去看,恨不得去翻自己的笔记或者当初的教材了,努力调取记忆,果真是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算出来的单点数据偏差不算什么,但整体波动趋势就真的藏着问题了。

    虽然数据就摆在这里,但是正因为设备太多,流程复杂,再加上中国这边细致入微的高操作标准,所以数据量也是庞大的,即使注意到,不深入去看也很难看出来,因为会被表面温黏规律蒙蔽。

    “这……这好像还真的有点不对……”卢当山其实也没能完全想清楚问题根源在哪里,也不是计算出结论了,但是林巧枝指出的这个异常和漏洞,确实是说服他了。

    主要是实打实的数据,就摆在眼前。

    “确实是我疏漏了。”卢当山摇摇头。

    林巧枝客观道:“这个隐蔽性太强了,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急冷油本身就分子量大且结构复杂,容易受温度影响。”

    她其实也是有的放矢,就好像有些工件一到手上,就感觉不对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就开始拿着各种量具挑尺寸,一个个数据去量,用鸡蛋里挑骨头的方法肯定能把不对挑出来,而且,数学也是她的强项来着。

    高辰在旁边听得是有点急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代表可以否定是我们操作误差的结论了?”

    “这倒是没错。”

    高辰松了一口气,一阵欣喜。

    卢当山却是开口:“但这也代表,目前的寻找方向可能又错了,我们还是没有寻找到问题根源。”他语气有点复杂,喜也不是忧也不是。

    根子上,肯定是要以查出问题,解决问题为原则性目标的。

    为什么领导明知道这条路如果走通了,有可能要承担一些责任,还是批准他们走这条路,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有道理,可能真是这里的技术问题;另一方面也是没办法,只能盼着那三方真下点力气,即使出一点钱,也要把问题根子解决了,绝对不能拖成一个烂摊子。

    否则即使最后争到了赔偿,肯定费时费力不说,于国家发展也是没有益处的。

    高辰喜悦也是一僵:“那……先上报吧。”

    到底是等一等,看看另外三方是不是知道问题在哪里,只是不想担责任,所以等着把锅扣实,再把真的维修方案藏在伪装的部分里给他们。

    还是他们三方也确实不知道问题,真的就是找到这个可能性,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想法,先测一测数据再说?

    后面这个情况,其实是正常的。

    因为排查检修,实际上就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问题在哪里。每一次的尝试,其实说白了就是我怀疑你,先打三竿试一试。

    打到枣就是成功了,没有打到就继续再打下一杆。

    否则的话,就会像是塔机那样,直接换模块了。

    那另外三方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呢?或者是某一方是前者,另外两方是后者?

    谁也说不清,谁也不知道。

    你问,人家也不可能告诉你实话,倒显得自己像是个傻子。

    想到这里面可能藏着的弯弯绕绕和陷阱,这也要考虑,那也要顾及,林巧枝就觉得头疼:“行,先上报吧。”

    到底要怎么处理,还是报上去让领导们头疼去吧。技术干技术的活,人精干人精的活,分工要明确!

    “那要不要再算两份,佐证一下?”高辰连忙道,还从旁边的资料里拿出之前有关温度、黏度的数据记录资料。

    “也对,多方位验证一下。”卢当山接过来,很精准地把具体的数据挑出来,尤其是事故发生前72小时的车间操作日志簿。

    林巧枝也是没有异议的,她本身复核的习惯和标准就很高。

    这份数据就更庞大了,卢当山看着都有点晕,只能说他的天赋点,真的八成都点到化工上了,但还是积极帮忙,努力参与进来,也是试图理解得更多一些。

    林巧枝作为主力,带着把这一批数据处理完了。

    看着高辰带着这些资料,满脸郑重的急匆匆离开,也不知道带去的消息,会不会让人精领导们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跳。

    林巧枝再回头看这庞大复杂的机械,都觉得顺眼起来。

    多简单,多纯粹!

    第120章  走到美日法三方前面了?

    林巧枝看着裂解炉。

    觉得总得干点什么。

    难不成傻等着?她最怕的就是人精开会, 弯弯绕绕、绕绕弯弯,堪称九曲十八弯,一件事来来回回讨论, 真的是参与一次烦恼一次,慢慢地, 她就学会了强行接管会议节奏。

    接管不过来的, 说明她重要性不大,那她一般选择不参加。

    就是知道,所以晓得肯定一时半会儿等不到结果。

    林巧枝把目光投向卢当山。

    人都来了,这么大一只肥羊式资源,不抓来干点什么, 不薅两下,实在是浪费了。

    那怎么利用呢?

    接下来,她又要从哪个口子开始突破呢?

    她只是找出了美方逻辑的破绽,先把扣过来的锅给捅破了, 但具体故障原因,也没有什么头绪。

    卢当山被看得毛毛的, 于是主动开口:“林工?”又想到她这么敏锐, 于是,“要不咱们交流一下细致点的信息?”

    林巧枝目光落在他带来的那堆资料里,也是点头:“我记得高主任提过,说是有一个什么应力分布模型?”

    “确实是有。”

    两人就这么深入细节的交流起来。

    卢当山就有点明白林巧枝为什么能解决这么多问题了,真的就是一点就通,一说就明白,就好像这设备是她造的一样?嗯??

    林巧枝感觉卢当山也讲得很清楚。

    好像本质上他们是一种人, 技术上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只有真的下过功夫的人,才能讲得如此简明扼要,深入浅出。

    “卢工你基础很扎实啊,在一线干过?”林巧枝把一份已经排除问题的排查记录拿到旁边。

    “也不算吧。”卢当山叹了口气,解释,“我们东渡去学习的这批人,都有这个水平,那时候每天都要练习的项目就是百次练兵、百次事故模拟演习处理。当时有一个要求就是,不看操作手册,能够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所有的管线和装置的名字、作用、走向。”*

    这样的基本功,肯定是好事。

    但是如果是特意出国去培训,又显得好像没有那么划得来了。

    每天都是练习这些,其实接触不到核心的技术。

    林巧枝也觉得有点遗憾:“有没有办法自学一点?”

    “不提那些。”

    卢当山摇摇头,闭口不提的样子,他是担心年轻人胆子大没分寸,要是说了点不正确的话就不好了,当初他们去日本,连宾馆里的电视机都不能开,容易被批思想不正确,哪里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是出去一趟,冲击是真的大,电视机、相扑、满街的小汽车、霓虹灯,同样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真的差距太大了。

    林巧枝也不在意,顺着他的意思就换了个话题,做了个总结:“所以现在总体的排查,大体上的方向,可以用高屋建瓴来概括?”

    读数据、读仪表,走操作流程,从技术思路上排查,就好像打仗的时候站在高岭,俯瞰下面所有的沟壑和兵力,调度全场。

    只有美方、日方可以做到,一个提供技术包,一个负责项目总包制造。

    连法国的炉管公司也不行,技术层次达不到这个高度。

    “也可以这么总结。”卢当山点头。

    这种排查其实是最有逻辑的,也相当考验技术理解程度,如果让林巧枝去修全丘陵地形拖拉机,假设遇到没法简单看出原因的故障,她也不会选择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瞎搞,而是从技术逻辑上一点点梳理排查。

    但有一个问题:中方跟不上。

    对整套技术的理解,他们是远远追不上另外三方的,使用这套逻辑和办法,就相当于追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灰。

    这是相当被动,相当不利的!

    如果察觉不到问题,基本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很好理解,家里马桶堵了,自己处理不了,请维修师傅来家里,大部分人,其实都是被牵着鼻子走了。师傅当然不会直接恶声恶气抢劫,而是和颜悦色地编一套你听不懂的话术,说这个里面如何如何,维修要三百、五百、八百的。

    一般只要最后这个出价在承受范围之内,没有到实在忍不了的地步,被牵走也就算了,谁让自己修不了。

    肯定也是有真诚的师傅,但谁不想多赚点钱呢?人性如此。

    如今这块蛋糕已经被吃了九成了,谁愿意把吃到嘴里的蛋糕吐出来?

    “我对化学、化工的理解还是太浅了,在这套方案里能起到的作用怕是有限。”林巧枝稍顿,再开口道:“我还是抓住裂痕、温度、急冷油黏度这条线,试试能不能另辟蹊径,以点破面。”

    林巧枝这意思就很直接了。

    也算是半表态了:这样搞我不看好。

    她讨厌丧失主权的感觉。

    如果是必须要扛的责任那就算了,她来支援的话,就没必要去掺和了,没必要也被牵着走。

    除了真的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其余人都听出来了,卢当山眼睛都瞪大了。

    你还想单枪匹马自己搞?

    几乎在心里吼了,这可是30万吨的大设备,所有化工工业里复杂程度和难度属于最顶尖一批的乙烯生产设备!

    他们之所以没有吼出来,也是心里没法笃定,林巧枝真的不行。

    尤其是心里清楚,自己肯定是不行的,不仅自己不行,这厂里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行,要不还搞现在这阵仗做什么?

    他们相比世界先进水平,差得还是太多了,太多太多。

    意识到这一点,情绪就不免有些低落了。

    或许,卢当山潜意识里最深层的想法,也是带着几分这样的感觉,潜意识就觉得这问题只有美日法三方能解决,纯靠自己几乎不可能。

    所以才会如此惊愕。

    卢当山抬头看林巧枝,看到她一双锐亮坚定的眼睛,忽然脑子里就浮现了“向林巧枝同志学习”的宣讲。

    向雷锋同志学习,是学好思想、好作风、好品德。

    向林巧枝同志学习呢?

    就是眼前这种敢于向世界一流冲击,相信我们自己也可以的勇气和自信吗?

    卢当山有点恍然,不知道林巧枝这种气势是哪里来的,难道少年天才,就可以堆积出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吗?

    这不是强国才能滋养出的东西吗?就像是美方来的那些技术专家一样,不管技术好坏、年龄大小,身上都浑然天成一股这样居高临下的自信气势。

    “还是要先找一个突破口。”林巧枝喝了一口水,换了换脑子,从眼前一片雾蒙蒙的俯瞰工作原理模式,切换到裂痕、急冷油温度黏度这一个小点上:“我们理一理逻辑。”

    “裂痕是完全符合热应力失衡的开裂模式的,肯定是有东西导致了这一现象,从前觉得是操作问题导致急冷油黏度变化,现在否认了这一点……”

    林巧枝经过这一轮五星和四星难度的检修,自己其实成长也很大,她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念——异常参数必有其载体,失效模式必留其痕迹。

    “那是什么导致了急冷油黏度的波动呢?”林巧枝提出这个切入点。

    “卢工,你有什么想法吗?”林巧枝也不管别人怎么想,继续推进,直接提了卢当山的名字。

    卢当山感觉自己才恍了一下神,才一分钟不到吧?怎么话题突然就跳了,忙集中精神:“这……急冷油黏度的话,除了温度和急冷油本身的质量,比如裂解副产物聚合?烯烃和芳烃在高温下发生聚合反应。”

    “举个例子。”林巧枝追问。

    “丁二烯、苯乙烯就可以,不过要在超过200℃的高温下才有反应条件。”

    “它们的产物呢?”

    “大分子焦油。”

    “黏度是变高?”

    “对。”

    林巧枝示意黄彩霞记录下来这一条,又从别的学徒中点了一个接着记录。

    虽然是假的,但是一切都是要按照正常带教模式来的,否则岂不是容易被人察觉到不对?而且她们都很聪明,这些工作和工业相关知识,一教就会。

    紧接着,按照她对机械工业的理解,又继续追问道:“管道密封有可能失效吗?急冷油接触空气、氧气、二氧化碳这些气体,会怎么样?”

    “可能性极小吧……”卢当山有点不确定的说,尽管相信外国货的质量,但也不敢保证,不过说起反应他就得心应手了,“接触氧气的话,会引发分子交联,接触二氧化碳……”

    林巧枝点头,顺着整条急冷油的路线,继续思考:“固体颗粒呢?比如炉管腐蚀产物,Fe2O3这种?催化剂粉尘?密封材料碎屑?”

    果然化工和机械还是两个有跨度的行业。

    卢当山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怎么会有人去考虑密封材料碎屑?固体掺入还好,要是讲化学反应,岂不是千奇百怪了?

    ……

    林巧枝收集到了急冷油所有可能被影响的因素,满意了。

    卢当山感觉脑子被搅和了。

    就跟那白稀饭和酸腌菜一样,被筷子嚯愣嚯愣,全给搅和乱了。

    “林工你这是、怀疑急冷油的问题?”卢当山问道。这样的话,绕来绕去好像还是他们油的质量问题,或者操作问题?

    林巧枝摇头:“我是怀疑整条急冷系统有问题。”她之所以盯紧这里,就是发现工人在这一块的操作上,有所变化。

    而且,她看向卢当山:“急冷油这玩意黏度变化,总得有个说法吧?”

    旁边跟不上的人已经乱了,什么说法,黏度变化不是因为温度吗?哦不,已经被否了。

    卢当山勉强跟上了,他有点怀疑的摸了摸脑子,好像在这一条小路上,已经走到美日法三方前面了?

    他都来不及问林巧枝怎么怀疑到急冷系统的,就听林巧枝问:“卢工你有时间吗?我打算先做离心分离,再测急冷油里面的成分,应该是用化学反应来检测,或者是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化学手段?”她补充,“您没有时间的话,给我推荐一个擅长化学的人。”

    卢当山想问的话都到嘴边了,又咽回肚子里,忙道:“有时间!”

    他难道想跟在别人后面吃灰?难道乐意被牵着走又没法抵抗?哈哈哈让老贺他们去头疼吧,他先走小路试一试超车的感觉!

    哈哈哈哈!

    等他反应过来,手里已经握着两根试管,试管里分别是:高黏度油样、低黏度油样。

    卢当山看着这两支试管,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推背感,不知道怎么就被推到这里了。

    不是管路裂缝吗?

    他脑海里冷不丁就冒出:坦克式推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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