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些力,没吃饭么?”宋奕利眸射向行刑的两名小厮,警告道。
“啊……”
听见叫声,宋奕才满意。
合该给她些教训,她才知道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十五鞭打完,计云舒狼狈地趴在长板凳上,鬼魅般的声音幽幽地在耳边响起。
“听宸王说,你原是膳房的奴才,既如此,你便去那儿当差罢。”
“高裕…”
没来得及听完,计云舒支撑不住,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计云舒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里,腿上的鞭伤隐隐作痛。
手边放着一个褐色的包袱,打开一看,是一些女子的衣服。
还有,两瓶膏药。
计云舒皱了皱眉,谁给她收拾的东西?寒鸦么?可这也不是她的衣服啊。
正疑惑着,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个身材圆润的婆子叉着腰立在门口。
“既被分来了膳房,那就归我何管事管!给你半个时辰收拾伤,好了出来烧火!”
她一走,才有些许阳光从门口照了进来。
计云舒呆呆地看着那束光,半张脸隐在昏暗中,看不清神情。
半个时辰后,何婆子没见到计云舒,又气势汹汹地冲进房间,却见那人靠在榻上发着呆。
“好啊,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你来做奴才的还是来做小姐的?!”她瞪圆了眼睛,指着计云舒道。
计云舒看了她一眼,试图解释。
“婆婆,我不是翊王府的奴才,我是被翊王绑来的。”
何婆子愣了会儿,随即好似被气笑了。
“真真是稀奇,头一回见奴才为了躲懒,编出这等没脸没皮的鬼话的来!”
见与她说不通,计云舒索性闭了眼,一头栽倒在榻上。
“我可告诉你了,不做活,可是不给饭吃的!”
“哪来的贱蹄子?心比天高……”何婆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清晖堂。
高裕立在紫檀桌案前,向宋奕回话。
“王爷,按照您的吩咐送过去了。只是…”
他略微停顿,觑了眼宋奕的脸色:“只是送去的路上,王妃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消息,派了冬霜姑娘拿了个包袱给她。”
宋奕落笔的动作一顿,问道:“送了什么东西?”
“是一些衣服和膏药。”
“知道了。”宋奕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高裕退了出来,一脸复杂,这王爷看着不似完全放手了,否则应当任她自生自灭才是。
自前日逃跑起,计云舒滴水未进,强撑到今天,她实在饿得心慌。
蝼蚁尚且偷生,她应当护好身体,以待转机。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来到膳房,她大致扫视了一圈,走到何婆子身旁。
“何管事。”她不再喊婆婆了。
“嘁。”
何婆子不屑地瞟了她一眼,讥讽道:“我还当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呢!”
对于她的讥讽,计云舒恍若未闻,只静静地立在一旁。
脊背笔直,眉眼淡然,一身素衣映雪肤,实有股子遗世独立的清绝感。
从一个奴才身上瞧出了风骨,何婆子不知是恼火还是嫉妒,猛地伸手推了一把计云舒。
“杵在这做什么?!去灶台烧火!”
计云舒不设防被她推了个踉跄,不知她这火气从何而来,却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她自觉地扎起袖子,蹲在了灶台前,麻利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
午膳的时间点,膳房是最忙的,所以膳房的奴才吃饭一般都不在饭点。
计云舒饿得昏了头,险些连手一同塞到了灶膛里,还好有个扫地的丫鬟及时扯住了她。
知道计云舒两天没吃饭,她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四周,随后从衣兜里掏了个用布裹着的圆鼓鼓的东西递给计云舒。
打开一看,是一个白白净净的馒头。
“多谢姑娘。”计云舒朝她感激一笑。
“快吃罢,我帮你挡着些。”
小丫鬟说着转过身,佯装扫地的样子将计云舒挡在身后。
狼吞虎咽地吃完,计云舒感觉肚子里好受了些,她拉了拉身前人的衣角,示意她自己吃完了。
“你叫什么名字?”计云舒问她。
那小丫头却皱了皱眉:“名字?我没有名字,我爹叫我赔钱货,我是第九个买进府的,大伙都叫我阿九。”
计云舒愕然了很久,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她。
这样的身世,计云舒很想安慰她,可她乐观灿烂的神情好似又在告诉计云舒,她现在很好。
“九…九字好啊,长长久久。”
“你叫什么?”听见有人夸自己名字,阿九不自觉露出了小虎牙。
计云舒顿了顿,道:“我叫…云荷。”
“你俩嘀咕什么呢?!打量我瞧不见是不是?!”
见何婆子横着眼睛发怒,二人急忙散开,做自己的活计。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饭,计云舒眼睛直发亮。
虽然只是简单的白米饭和寡淡的素菜,她却吃得格外香。
阿九看呆了眼,惊叹道:“云荷姐姐,你好能吃呀!”
计云舒扒饭的动作一滞,尴尬地笑了笑:“呃,我…我太饿了。”
“那,那你够不够啊?我分些给你罢。”
阿九见计云舒一大碗饭没一会儿就快见底了,有些担心她吃不饱。
“够!够了够了…”
计云舒连忙推开她要分饭的手,抢一个孩子的饭,她成什么人了?
“那好罢,我也觉得府里的大米饭好吃,从我出生以来,还是进了王府才第一次吃上白米饭,以前都是吃野菜拌谷糠。”
计云舒沉默不语,扒饭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她视为囚笼的王府,在有些人眼里,怕是挤破头都进不来的福地。
再盛世的王朝,都会有苦难的百姓,只是或多或少罢了。
阿九不明白计云舒的的情绪为何忽然变得低闷,她固执地认为是计云舒没吃饱。
看着眼前的饭碗,计云舒忍不住被她逗笑。
“傻阿九,我真的饱了,你快些吃罢。”
一连六日,计云舒切身体会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虽累了些,可却内心却无比的充实与宁静。
许是不用见宋奕,夜里不用受那厮的折磨,她连睡眠都好了不少。
计云舒乐得自在,有人却坐不住了。
隔着盥室里那道厚重的掩门,高裕都能听出来他家王爷貌似气儿不大顺。
“怡然自得?呵…她还真乐意当奴才啊…”后面几个字,宋奕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高裕埋着头,不敢接话。
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缂丝屏风后晃过一片衣角,宋奕带着一身湿意从盥室内走出。
“她在膳房做什么活?”他一面儿系着襟带一面儿盘问高裕。
“何婆子让她去烧火了。”
“何婆子?”
宋奕动作顿了顿,似乎是没听过。
高裕解释道:“王爷您不管内事,这何婆子是宸王府的周管家向王妃举荐的,专管膳房。”
也是因着这层关系,那何婆子没少在膳房作威作福,只不过这些高裕没说。
宋奕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如此看来,烧火还是太轻松了些。”
闻言,高裕狐疑地抬头,恰好对上了宋奕投来的暗示的眼神,他立即明白了。
“是,奴才这便去说说何婆子,让她好好管管。”
这天,计云舒烧火烧得好好的,何婆子忽然将她喊到后院。
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地上堆着的木材:“你把这柴砍了,何时砍完何时吃饭。”
她本就看这蹄子不顺眼,如今上头要整治她,可不是瞌睡来了便有人送枕头么?
计云舒似乎没意识到是何婆子故意整自己,只当是膳房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好在之前在宸王府也砍过几回,所以她上手很快。
一直从午后砍到了天黑,计云舒才将那些木材砍完,亏得她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否则这会儿早倒下了。
她将柴火一撂撂捆好,揉了揉酸痛的腰,往膳房走去。
已经过了饭点了,不知那何婆子有没有留她的饭。
过了穿堂,计云舒听见有人在后头喊她,回头一看,是阿九那丫头。
她神神秘秘地将计云舒拉到一旁,掏出两个大馒头递到计云舒跟前,眼神亮晶晶的。
“云荷姐姐,何管事不让留饭,这是我偷偷藏得,知道你饭量大,还多拿了一个,快吃罢。”
“还得是我阿九。”
计云舒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暗骂那何管事不厚道。
一连好几日,烧完火何婆子就将计云舒喊去砍柴。
本以为她那嫩胳膊小腿的,定然是要被折磨得哭爹喊娘,哪儿成想她一声不吭便将活干得漂漂亮亮的,竟是个干活的好手。
何婆子呸了一声:“等着罢!”
得知计云舒在烧火的同时还能兼砍十几捆柴火时,宋奕是惊愕且气郁的,内心深处还有他不愿承认的心疼。
可一想到她三番两次地要逃离自己,他又觉着这些罪都是她活该受着的。
宋奕的视线透过菱花窗落在庭院内的茉莉花树上,微微有些失神。
回过神来后,他啪的一声合上书卷,内心莫名烦躁起来。
“本王出去走走,不必跟着。”
高裕刚迈出去的步子又默默的收回来:“是。”
沿着朱红色的游廊往西边走了会,宋奕才意识到这是往膳房去的路,他调转了方向,脸色有些不自在。
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婉转悠扬的琴音,他侧耳听了听,弹的竟是长相思。
宋奕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他妻妾不多,每个人的底细皆被他查得一清二楚。
这也是为什么从前他被计云舒拒绝后,一怒之下宠幸了荣王送他的芳苏,而不是芙蓉苑那位跟了他几载的郁春岚。
芳菲苑,萍儿急匆匆地跑进来,激动道:“侧妃,王爷来了!”
闻言,芳苏的心狠狠悸动了一瞬,弹琴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快瞧瞧我的妆发乱没乱?”
萍儿夸赞道:“没乱,侧妃美着呢!”
芳苏满意一笑,好不容易等到那女子失宠,她自然得狠狠抓住这次机会。
余光见那欣长挺拔的玄青色身影渐渐向自己靠近,她呼吸微促,一颗心乱撞个不停。
随着萍儿的请安声响起,她状似才反应过来一般,起身行礼。
宋奕看破不说破,撩袍坐在上座,才不疾不徐开口:“起来罢。”
“不知王爷要过来,妾身未整装相待,王爷恕罪。”芳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宋奕的脸色,娇声开口。
闻言,宋奕掀眸瞥她一眼,轻粉黛眉,衣冠华丽。
不是他瞎,是他懒得点破。
“无妨,你接着弹罢。”
闻言,芳苏心下稍安,又换了首稍复杂些的曲子弹奏起来。
第052章 何婆子
前调一响起,宋奕便听出是平沙落雁,他的视线落在扬琴上,细细聆听起来。
有几处音衔接不大顺畅,可见琴技不大娴熟,之前简单的曲子不大会暴露这些瑕疵,可她偏偏挑了个难的。
宋奕半阖了眸子,端起手边的茶啜饮一口,心不在焉地刮着杯沿。
琴声终于停下,宋奕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王爷!”芳苏没料到他这么快便要走,有些慌了神。
宋奕回头瞧了她一眼,淡淡道:“何事?”
“过酉时了,王爷不若用了晚膳再走?”
芳苏满眼希冀地看着宋奕,粉面含春,朱唇轻咬。
闻言,宋奕淡然垂眸,默了一瞬,唇角缓缓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来。
“好。”
芳苏被宋奕那惊绝的笑晃了眼,意识到他回了什么后,她受宠若惊,内心激动难言。
“萍儿!”
她惊喜异常,激动得珠钗乱颤,对着同样一脸喜色的萍儿吩咐道:“快!快去吩咐膳房……”
何婆子正四处巡视着,忽听得耳边有人喊她,打眼一瞧那派头,倒像是哪个侧妃身边儿的大丫头。
她不敢怠慢,急忙迎上去,谄笑道:“姑娘可是有事儿要吩咐?”
萍儿作势嫌弃地捂了捂鼻子,余光瞥见正在烧火的计云舒,她得意地拔高了声音。
“今儿晚上王爷在我们芳侧妃那儿用膳,侧妃说了,让做些口味清淡的菜,王爷爱吃。”
话里话外都是炫耀之意,何婆子听了更加不敢怠慢。
“好嘞好嘞!还劳烦姑娘亲自跑一趟,姑娘可要喝口茶歇歇脚?”
萍儿闻言狠狠蹙眉,心道这膳房能有什么好茶?可别喝得她拉肚子。
“不了,这就走了。”说罢,她掩着鼻子走了。
萍儿一走,何婆子脸上那谄媚的笑立马消失不见。
“呸!哪儿来的贱蹄子?来我这儿耀武扬威来了!”她朝着萍儿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计云舒无语地瘪了瘪嘴,这何婆子,还真是一视同仁地看不惯每个人。
芳菲苑里,芳苏盛了一碗灵芝乳鸽汤递到宋奕跟前,柔声道:“王爷,您尝尝这汤,最是鲜美不过。”
宋奕顺势接过,尝了一口,淡淡点了点头:“不错。”
见宋奕夸赞,芳苏喜上眉梢,又夹了些枸杞羊肉在他碟子里。
“您再尝尝这个……”
吃到一半,宋奕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吩咐萍儿道:“让膳房做些时蔬,叫那个新进膳房的奴才送来。”
闻言,芳苏和萍儿皆是一愣。
宋奕面无表情地睨了眼萍儿:“怎么?本王使唤不动你?”
见宋奕语气不好,芳苏点了萍儿一句:“杵着做什么?王爷让你去你就去。”
虽不明白王爷意欲何为,可他好不容易才过来一回,怎能惹他不快?
萍儿反应过来,立马奔去了膳房。
“她?您没听错罢?”
何婆子指了指灶膛前的计云舒,有些不敢相信。
“自然。”
萍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儿道:“管事还是快些罢,若晚了王爷怪罪下来,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计云舒烧火烧得好好的,何婆子又将她叫到一旁,她还以为又要给她派砍柴洗碗的活计。
没错,那何婆子为了磋磨计云舒,又给她加了个洗碗的活。
何婆子将一个食盒递到计云舒手中,将萍儿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去?”
计云舒同样惊讶,这宋奕又想做什么?
“脚步快些!不然你可等不到放晚饭了!”何婆子叉着腰,不容反驳地吩咐道。
说到这个计云舒可就来劲儿了。
要她做活她不说什么,可几次三番地故意不给她留饭,那她就得说道说道了,否则这何婆子还真当她是个任人揉搓的软柿子呢。
“我会去的,不过若是等我回来了,管事又没留我的饭,那我可要到王妃面前去说道说道了。”
“这我可说不准,你若回来得不是太晚,自然有你的份儿。”
何婆子不屑地瞟了她一眼,真当她是吓大的不成?
呵,最好是这样。
计云舒冷冷地看了何婆子一眼,转身出了膳房,往芳菲苑的方向去了。
余光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宋奕放下酒盏,夹了一筷子菜给芳苏,笑道:“多吃些。”
芳苏受宠若惊,一双水眸含情脉脉地望着宋奕,声音娇柔动听。
“多谢殿下。”
“王爷,膳房送时蔬来了。”
萍儿恭谨地说道,可那眉目传情的二人似是没听见一般,她便识时务地带着计云舒立在一旁等候。
计云舒对那二人的卿卿我我视若无睹,只想着他们早些腻歪完,好让自己上完菜回去赶晚饭。
宋奕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计云舒的脸色,见她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眸色阴郁了些。
他半垂了眼睫,复又抬眸,含笑看向芳苏,破天荒道:“今夜本王便留在你这了。”
啪嗒一声,芳苏的筷子落在了地上,一双美目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让她沉迷的男子。
她,不是在做梦么?
萍儿也难掩喜色,转身给芳苏换了双筷子,顺便点了下芳苏的后背让她回神,重新站好时还趁机狠狠瞪了计云舒一眼。
接收到萍儿的眼神,计云舒面不改色,内心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蠢货。
还有他宋奕,故意把她叫这儿来,就是为了让她听这些?
一群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的家伙。
“谢,谢王爷…”
回过神来的芳苏悄悄地红了脸,又咬了咬下唇,娇媚地望着宋奕。
她知道自己什么模样最美。
做完这一切,宋奕冷冷地扫了眼门口的碧色身影,沉声道:“上菜罢。”
这样好的亲近主子的机会萍儿自然不会让给计云舒,她抢过计云舒手中的食盒,殷勤地开始布菜。
计云舒乐得自在,也懒得跟她争。
只是,暗自愉悦的三人皆未注意到,主座上,宋奕的脸色忽而阴了几分。
接过食盒,计云舒敷衍地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她一走,宋奕周身的气息彻底寒了下来,距离最近的芳苏自然感受到了。
“王爷?”她娇声唤了唤。
宋奕应声抬眸,寒凉的眼神射向芳苏,把她吓得大气不敢喘,却不明白他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无声地警告一眼后,宋奕又凉薄地启唇:“本王还有事,你自己吃罢。”
梦境破碎得太快,芳苏和萍儿久久未反应过来。
“侧妃,那,那王爷夜里还来么?”
萍儿脑子简单,没想明白宋奕真正的意图。
芳苏此时却是敏慧地意识到了,为何宋奕突然来这么一出。
她酸涩又无力地闭上了眼,任由泪水滑落。
“你还不明白么?王爷这么做,只是为了同那个女子赌气,故意让她吃醋罢了。”
……
天色已暗,计云舒疾步走在游廊上,心下惦记着那何婆子会不会说话算话。
若她敢诓她,她定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哟?这谁啊?”
一道略显浮夸的熟悉女声自前方传来,计云舒放缓了脚步,借着游廊顶挂着的灯笼,她瞧清了说话的人。
她扯了扯嘴角,这下好了,来了个落井下石的。
“郁侧妃安好。”她福了福身。
“我当是谁,原来是云姑娘啊!”
郁春岚故作惊讶地围着计云舒打量,又挤眉弄眼道:“怎么几日不见,落魄成这样了?”
计云舒扬起一个得体的假笑,反问道:“侧妃莫不是专门在这儿守株待兔,等着看我笑话的罢?”
“自然!”
郁春岚爽朗一笑,道:“我特意去膳房打听的,说你去了芳菲苑,老早我便在这守着了。”
计云舒没料到她这么爽快地承认了,倒把她自己给弄得哑口无言。
果然,真诚至上。
“哎呀,前些日子还跟我耀武扬威的,报应来了罢?让你尽做些不当人的事儿!”
郁春岚得意地睨了她一眼,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还威胁她呢!
老天有眼,真是活该!
计云舒知晓她还在为上次自己趁机敲诈她一瓶避子药的事耿耿于怀,也没打算反驳。
她爱笑便笑罢,自己拿着她这么大一个把柄,日后再敲诈她的时候多着呢,有她哭的时候。
这会子满身舒畅的郁春岚,哪里知道计云舒那一肚子坏水?
她把计云舒奚落了一番,出了憋屈气,满面春风地走了。
计云舒摇头笑了笑,这个人,她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转身的一瞬间,一个黑影从视线中一晃而过,隐进了假山里,计云舒嘴角的微笑瞬间变成了冷笑。
呵,宋奕啊宋奕,你还真是执着。
她狠狠剜了一眼假山,气冲冲地回了膳房。
眼看要到放饭的点,刚从芳菲苑回来的计云舒屁股还没坐热,又被何婆子喊到了后院。
“你把明日要用的柴砍了,我给你留饭。”何婆子抱着胳膊道。
这何婆子良心发现了?竟主动说给她留饭?
计云舒不疑有他,顶多觉得那何婆子的性格讨人嫌了些,应当不至于如此针对自己,毕竟她同她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她勤勤恳恳地砍完,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膳房,见何婆子同两个洗碗的婆子坐在台阶上聊天。
见她来了,何婆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指着一旁的木桌道:“喏,你的饭在那儿呢。”
计云舒视线一转,果然见那小木桌上放了一个带着瓷盖子的粗瓷碗,算那何婆子说话算话。
她端着粗瓷碗回到了自己的灶膛前,天气渐渐转冷,靠着暖和的灶膛吃饭,最舒服不过了。
她愉悦地掀开盖子,动作却瞬间僵住。
只见粗瓷碗里,泛黄的米饭上铺了几片零碎的烂菜叶,阵阵酸气扑面而来,米饭上还有不明活体正在蠕动。
计云舒猛地将头扭向一边,恶心地作呕。
由于肚子里空无一物,她不停地干呕,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闭着眼睛靠在墙上缓了会,再睁眼时,计云舒清透的眸子里蕴满了无声的风暴。
若说还反应不过来这何婆子是在恶意针对自己,那她就真蠢到家了。
只是她从来不愿以恶意去莫名揣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明明何婆子交代的活她都完完整整地做完了,每回见面她也敬她一句何管事,更从未与她发生过口角。
可没想到,她的安分守己,在旁人眼里,却是软弱可欺。
原来有时候,人对人的恶意,是不需要理由的。
可惜,这何婆子惹错人了。
计云舒缓缓站起身,取下灶台上的干抹布,摊在手上包了一把瓷碗里的饭菜藏在身后,平静地朝着台阶上那正偷笑的妇人走去。
第053章 对公堂
见计云舒来了,另一个婆子立马止住笑,用手肘顶了顶何婆子,又朝计云舒的方向努了努嘴。
何婆子似是有所准备,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一双眯缝眼不屑地看向计云舒,阴阳怪气道:“如何啊云姑娘?饭菜可还合口味?”
计云舒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倏然露出一个令何婆子三人猝不及防的微笑。
她幽幽地开口:“合不合口味我不知,不若…何管事来尝尝!”
计云舒的眼神骤然变得犀利,猛地抓住何婆子的发髻,趁她开口惊呼时,将抹布里的饭菜狠狠地往她嘴里塞。
怒气助长了力气,任凭旁边两个婆子如何拉扯计云舒,也阻挡不了她的泄愤。
何婆子被臭得哇哇大叫,嘴里不停地骂着贱人,两只胖短的手胡乱地挥舞着,想来挠计云舒。
她见手挠不到,抬腿胡乱一踢,倒碰巧让她踢中了计云舒的腿关节。
头上的束缚松开,她第一时间将嘴里的馊饭全都吐了出来,而后恶狠狠地朝计云舒扑过去。
不得不说体重还是有优势的,计云舒被何婆子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护着头挨了何婆子几巴掌。
她看准时机,灵活地屈起右腿,狠狠地往何婆子下盘一顶。
“哎呦!”
何婆子惨叫一声,倒在一旁,攻守之势立时转换。
计云舒顺势骑上她,趁她没反应过来护着自己的脸,狠狠甩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
“哎呦!你们俩是死人呐!还不快拿住这贱人!”
何婆子护着头,气愤的声音从她酸臭的嘴里发出。
“明白告诉二位!我定是要闹到王妃面前去的!谁想一起去青玉堂受罚那便来罢!”
计云舒扭头警告那两个蠢蠢欲动的婆子,听见她这话,那二人果然讪讪地站在一旁,不再动作。
见巴掌不起效了,计云舒果断换了拳头,往何婆子没护住的地方一通乱砸,一拳更比一拳狠,指关节变得青紫了也不停下。
膳房一时间人仰马翻,瞧着计云舒那拼命的架势,谁也不敢上前劝架。
还是一旁观望的粗使丫头怕闹出人命来,急急奔去了青玉堂。
“不好了!不好了!何管事同云姑娘打起来了!”
屋顶的几人见这倒反天罡的一幕,纷纷惊愕地张大了嘴。
这姑娘,倒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霍临倒是淡定许多,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盯向别处。
许是见她做的惊世骇俗的事多了,他也慢慢习惯了。
清晖堂。
书房密室内,宋奕正与凌煜对练招式。
霍临从暗门处进来,如实道:“云姑娘和膳房管事打起来了,二人被带去了青玉堂。”
话音未落,那对练的二人俱是一愣。
“什么?!”宋奕收了剑,狠狠皱眉。
霍临自是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解释道:“殿下莫慌,是云姑娘将那管事揍了一顿。”
似乎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反转,宋奕来了兴致,将剑扔给了凌煜,朗笑着朝外走。
“那本王可得去瞧瞧了。”
她那细胳膊细腿儿的,能打得痛人?
听丫头来报,说计云舒在膳房与管事打起来的时候,赵音仪是不信的。
直到她让冬霜去把二人带过来,看见略显脏乱的计云舒和一脸青紫的何婆子时,她才信了,也惊讶计云舒打赢了。
毕竟何婆子那魁梧的身形,男子都或许压不住呢。
“你二人因何斗殴?”
听见赵音仪发问,何婆子立马哭天喊地要王妃帮她做主,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还倒打一耙。
计云舒瞟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何管事以职务之便屡次刁难我,远的尚且不说,便说今晚,她在饭点给我派活,嘴上说会给我留饭,实际却是拿馊了的饭糊弄我。现下那碗馊饭还在膳房灶膛前,王妃大可派人去取证。”
赵音仪知道计云舒不会撒谎,她看了眼何婆子那心虚的表情,便更确信计云舒的话了,可该有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
“冬霜,你带个人去膳房,将那饭取来。”
约莫一刻钟左右,冬霜带着另一位丫鬟将那碗饭带来了。
“王妃,这饭确实是馊的,这婆子好歹毒的心!”冬霜气愤道。
赵音仪的秀眉狠狠蹙了起来,不善地盯着脸色苍白的何婆子,刚想发落,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今夜王妃这儿怎这般热闹?”
宋奕衣角带风地走了进来,幽深的黑眸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在场众人,而后目光精准地落在那个素白身影上。
赵音仪急忙起身行礼,众人也都跟着跪下。
计云舒掀眸扫了眼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也不情愿地跪下了。
“都起来罢,说说,何事如此兴师动众?”宋奕隐晦地勾了勾唇,撩袍坐在了主上座。
赵音仪一五一十地说完,悄悄觑了眼宋奕的脸色。
“这何管事当如何发落?”
宋奕看了眼地上的瓷碗,森寒的眼神射向瑟缩的何婆子。
“发落定然是要发落的,只不过…”
他倏而话锋一转,幽幽道:“既是二人斗殴,便没有只罚一人的道理。”
“王爷…”
赵音仪一惊,想帮计云舒辩解,却被宋奕一个警告的眼神止住。
她吃了这么多苦,逃跑的事宋奕早不气了。
他这几日想她想得紧,可高傲如他,又拉不下脸,只能借这次机会敲打敲打她,让她主动认错。
宋奕将矛头对准自己计云舒丝毫不意外,他那样狂悖的人,想整治谁便整治谁,哪有什么王法可言。
“你可知错?”宋奕晦暗的眼眸看向那一脸淡然的女子。
计云舒状若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反唇相讥道:“错?我有何错?我一清白的良家女子,被王爷掳来做奴才,受了欺负还不能反击,哪有这样的道理…”
语毕,众人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除了赵音仪和冬霜,其他人都在心里纷纷猜测计云舒的身份。
老底被揭,宋奕丝毫不慌。
他面无表情地吹了吹手中的茶,浅尝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她说的话,本王若再从其他人嘴里听见一个字,他舌头就别想要了。”
虽是云淡风轻的语气,可谁听不出来宋奕的警告?众人纷纷缩了脖子,再不敢乱看乱说。
宋奕寒凉的目光从众人的身上移向计云舒,见她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宋奕消散的怒气又卷土重来。
“既不知悔改,便去外头跪一夜!”
说罢,骇人的目光看向何婆子:“至于你!拖下去,鞭笞五十!”
何婆子惊骇不已,连忙求饶,可惜还没嚎几声,便被小厮蛮力地拖了下去。
见计云舒迟迟不动作,宋奕沉了眉眼,寒声道:“怎么,要本王亲自押你跪下是么?”
计云舒漠然地看了横眉冷目的宋奕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讥笑,随后出了正房,转身跪在了台阶下。
宋奕冷哼一声,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半张脸。
“若让本王知道她没跪够一夜,或是你塞了什么东西帮她垫着…”
后面的话宋奕没说完,映着室内跃动的烛火,那半张侧脸越发冷漠阴翳起来。
“臣妾,臣妾不敢……”赵音仪连忙跪下,低头嗫嚅。
宋奕收回目光,大刀阔斧地走了,与计云舒擦身而过时,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他走后,赵音仪带着冬霜踉踉跄跄跑出来,却在离计云舒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我没事,娘娘回去罢,夜里凉。”计云舒笑了笑。
“王爷说不能给东西垫着,那,那拿件披风给你披着应没事儿罢?”
赵音仪担忧地看了眼计云舒,又看向冬雪,似乎想向她们求证自己的想法。
计云舒无奈:“娘娘如此聪慧,怎么反而不明白他的意图,莫说披风了,就是给我喝口水,他只怕也要发怒的。”
“这,这…”赵音仪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也染了些哭腔。
计云舒再次安慰道:“跪一夜有什么?我身体好着呢,您没看那何婆子被我打成什么样了么?”
赵音仪想到那何婆子的惨状,也不自觉笑了下,冬霜也从旁相劝,赵音仪拗不过她二人,一步三回头地进屋了。
刚过了亥时,计云舒便忍不住打起瞌睡来,忽而一个不知从哪传来的男声将她吓醒了。
“咳咳,王爷说了,不准睡。”
计云舒疑惑地望了望四周,才反应过来是宋奕派在暗处监视她的人出的声。
她嗤笑:“哪来的狗腿子?你敢不敢现身说话?”
“你姑娘家家的怎么骂…”
那男子一句话未说完却噤了声,似乎是被人拦下了,之后也再没出过声。
四周重陷寂静,只有夜空中那轮皎洁的玉盘默默地伴着计云舒。
再次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计云舒发现自己蜷缩着躺在地上,也不知是跪到了几时睡着的。
她坐着揉了会儿酸痛的膝盖,才爬起身回去了。
经此一战,计云舒在膳房的日子才算好过起来,那何婆子回去养伤去了,再也没人敢针对计云舒。
“阿嚏!”
连打了几个喷嚏,计云舒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往暖和的灶膛边上又靠了靠。
“云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啊?”阿九看出计云舒脸色的不对劲,出声询问。
闻言,计云舒摸了摸自个儿的额头,倒是不烫,只是脑袋昏昏沉沉的。
“许是昨晚有些着凉了,好阿九,快去帮我倒碗热水来,我喝了靠着灶膛睡一觉,好发发汗。”
“哦哦,我这就去!”
阿九忙不迭去倒了碗热水给计云舒,喝完之后,计云舒就靠在草垛上打起盹儿来。
一直到放晚膳,计云舒也没醒过来。
第054章 你嫁我
还是阿九发现计云舒没来用饭,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往灶膛一看,计云舒已经昏迷得不省人事了。
伸手一摸,那滚烫的触感让阿九心惊。
坏了,这样烧下去会死人的!
阿九将计云舒背回了下房,由于那何婆子回家养伤了,膳房里头没管事的,她跑去了青玉堂找赵音仪。
阿九进府的日子不长,她们这些在外院膳房做粗活的丫头又没进过内院,哪里知晓青玉堂在何处。
她一边摸索一边问路,糊里糊涂地往清晖堂的方向跑去,不妨在游廊转角处,一头撞上了一座坚实的肉墙,等她看清来人模样时,顿时吓得瘫软跪地。
“赶着给你娘奔丧啊!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了!”
高裕指着阿九骂,那面色不愉的倨矜男子也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王…王爷恕罪……”阿九吓傻了,只知一味地磕头求饶。
宋奕冷冷地拂了拂被撞的胸口处,他本就心绪不佳,偏来个找死的往他刀口上撞。
身后的霍临沉眸看了眼阿九,认出她了就是日日跟计云舒在一起的丫头。
他想了想,对宋奕耳语了些什么。
宋奕面上的神情一滞,幽深的目光又落回阿九的头顶,只是没了先前的冷意。
“膳房当差的跑这儿来做什么?”
明明是很平淡的问话,紧张的阿九却以为他发怒了,忙不迭解释道:“回王爷,膳房有人高热不退,奴才来回禀王妃请大夫瞧瞧。”
宋奕脸色微变,顾不得她缘何要找王妃却来了清晖堂,疾声问道:“谁?”
阿九吓得一愣,急忙道:“是…是新来膳房的,名叫云荷。”
宋奕瞳孔猛缩,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她现下如何?”
“回王爷,奴婢将她带回了自己房里,现下还是昏迷不醒。”
“带路!”
宋奕越过阿九,疾步往膳房的方向走去。
云姐姐竟然认识王爷?
阿九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迅速起身跑到前面带路。
此时正是午后,膳房众人忙活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说笑,有的打骨牌。
冷不丁见着一容貌俊逸,气质清贵的男子汹汹而来,都愣了神。
膳房在翊王府的最外院,照规矩,他们这些粗使奴才是不许随意进出内院的,更别说认识王府的主人了,也就刚被买进府的时候见过王妃一面。
不过有那眼尖的认出了高裕。
翊王府里没管家,这位被王爷从宫里带出来的高公公虽主要服侍王爷,可也帮着王妃管些内事,一来二去,不少奴才都认识这位高公公。
此时他正神色匆忙地跟在那男子身后,那位被人簇拥而来的男子,身份可想而知了。
众人吓得牌九也不打了,神色惶惶地跪在一旁,果然听得高公公的怒骂声。
“你们这些偷奸耍滑的懒胚子!”高裕将拂尘就近甩在一人的脑袋上,连连骂道。
“公公…我们活儿都做完了…”
高裕粗眉一横:“还敢顶嘴!再有下次,把你们统统发卖了!”
那人不敢再出声,缩着脖子听训。
高裕训膳房众人话的功夫,宋奕已经来到下房,看见了床榻上烧得呓语的计云舒。
一摸上计云舒那红得异样的脸颊,他俊眉拧得更紧了。
烧得这般厉害。
他一面抱起计云舒往外走,一面对身后的霍临吩咐道:“你快马去宫里把刘詹带来!要快!”
高裕见宋奕抱着人离开了,再次眼神警告了膳房众人,随后去追赶宋奕的脚步。
膳房众人从方才那稀罕的景象中回过神来,一哄围上同样惊愕不已的阿九刨根问底。
阿九欲哭无泪,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清晖堂里,寒鸦应宋奕的吩咐打了一盆凉水来,眼看着他解了计云舒的外衫,寒鸦本想说让她来,可一想到他们二人的关系,又默默退了出去。
宋奕拧了巾帕,一寸寸地擦拭计云舒的皮肤帮她降热。
在手指触及她肩膀上那处爪状的疤痕时,他目光停滞了一瞬,思绪被拉回初次见面时的场景。
在他没允准时,羽吟很少有失控伤人的情况,唯有初见她那次是意外。
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罢。
在宋奕擦到第三遍时,门外响起了刘詹的声音,宋奕迅速给计云舒穿好衣服,唤他进来。
计云舒只觉着自己睡了很久,身上好似火烤一般的症状也减轻了不少。
她虚弱地睁开眼,入目的是那片熟悉的缁色蟒纹帷帐和刘詹那张宽厚的脸。
见她醒来,他面露喜色,朝身后喊道:“王爷,醒了!醒了!”
计云舒了然,复又阖上眼眸,侧了侧脸,不愿去看那出现在榻边的玄衣男子。
“知道了,你带寒鸦下去煎药。”
宋奕松了一口气,倒也没计较她给自己甩脸色。
就近坐在了榻上,目光落在她虚白的脸色上,罕见地柔声道:“罢了,如今你吃了这许多苦头,逃跑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今后便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边,我会护你一世。”
面宋奕对突如其来的承诺,计云舒弱弱地扯了扯嘴角,嗓音沙哑。
“安不安分的,我人不都已经在你手里攥着了么?你还想如何?”
宋奕眸色沉了沉,他知道她对自己无意,也知道她对自己将她囚禁这件事深有怨言。
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放手。
“你若同意嫁我做侧妃,那自此以后,整个王府随你出入。”
宋奕沉寂的眸中跃动着点点幽火,这是自从计云舒拒绝他父皇赐婚后,他又一次提出这件事。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计云舒意味不明的轻笑。
她疲惫却坚毅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宋奕,出口的话一针见血。
“你骗不了我,别说是给你做侧妃,就算是我生了你的孩子,你也不会撤了那些监视我的人,不是么?”
宋奕半垂了眼皮,没有反驳。
她说的没错,他本就多疑,就算她嫁给他了,他也不会撤了影卫。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心不在他身上。
计云舒说完之后,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坐着的宋奕如同一座雕塑一般,面色淡然,不言不语。
良久,寒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王爷,药熬好了。”
宋奕微微侧头:“进来罢。”
寒鸦放下药碗,扶起计云舒,见宋奕端起了药碗,她便自觉托着计云舒,方便宋奕喂药。
“张嘴。”
宋奕吹了吹药,将汤匙送倒计云舒嘴边。
计云舒虚弱得全身无力,低头抿着汤药,她还没糊涂到拿自己的身子去跟宋奕赌气。
喝完汤药,嘴里被塞入一颗蜜饯,她才发现药碗边放了一盘果脯蜜饯。
宋奕舔了舔指尖被她晕开的糖渍,见她的视线落在果脯上,有意打破不愉快的气氛。
“这是城南桃花斋新作的蜜饯,待你养好病了,我陪你去逛逛,如何?”
经她出逃后,他竟还愿意带她出门,计云舒不用想都知道他在暗处派了多少人。
不愿理会他的假惺惺,她背过身,将整个人都埋进了被衾里。
被无视的宋奕有些恼火,念她尚在病中便没发作,沉声嘱咐了寒鸦几句便冲冲地出了门。
见宋奕出来了,高裕急忙迎上来。
“王爷,王妃一大早便进宫了,皇后娘娘派人来催了好几回了,问您何时到。”
“知道了,走罢。”
今日是皇后的生辰,她在凤仪宫设了晚宴,一大早便派了人来知会宋奕,让他早些进宫好母子相聚。
他有事耽搁到了午后,又恰巧碰上计云舒生病,硬生生拖到了酉时才入宫。
宫里头,皇后早便不悦了,正对着赵音仪发脾气。
“你有没有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过来?难不成等晚宴开始了,还让他母后等他不成?!”
赵音仪自进宫起屁股就没沾过几次凳子,皇后一训斥她便不得不起身听训。
“母后息怒,王爷许是有事耽搁了。”赵音仪低着头解释。
皇后可不听她的场面话,无情地揭了她儿子的老底。
“有事?他能有什么要紧事?储君之位都丢了,难道他还忙着训兵理政不成?”
赵音仪被堵,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说到这个皇后就来气,稳坐十二年的太子之位,毁在了一个女子手里,而她派出去的杀手至今都没找到那女子的躲藏之处。
偏那淑贵妃还老在陛下面前提那她那未出世的孙子,竟大有撺掇陛下立皇太孙之意。
呵,那贱人还算精明,知道自己儿子立不起来,便将希望放在孙子身上。
只是,怀上了又如何,生得下来才算本事。
皇后恶毒地想着,目光落在左下方神色怏怏的端阳身上,心里又是一堵。
这段时日她精挑细选,拿了不少出挑的世家子弟画像送到未央宫给这个女儿挑。
她倒好,一把火统统给烧了,把她气得在榻上躺了一整天。
真是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翊王殿下到。”
听见太监的传唤声,皇后的心绪也并未好转。
在宋奕给她请安时,罕见地端起了架子,没让他起来。
宋奕明白他母后心里有气,维持着跪安的姿势一动不动,垂眸不语。
二人僵持半晌,皇后还是忍不住松口了。
“起来罢,母后还当你不来了呢。”
听见皇后抱怨,宋奕不慌不忙地示意高裕将那金丝楠木盒呈上。
“母后说笑了,儿臣是寻这稀罕物,耽搁了些时间。”
听见是宋奕给她寻贺礼耽搁了,皇后内心的不虞消散了些。
“什么稀罕物,拿来我瞧瞧。”
她打开木盒,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金翠辉煌,流光溢彩的裘衣。
“雀金裘?!”
皇后惊喜不已,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轻抚,爱不释手。
兴致怏怏的端阳一见她母后手里的藏品,两眼瞬间亮了起来,三两步冲到宋奕身边,也闹着要一件。
“没了,就这一件。”
宋奕挑眉睨她一眼,不为所动。
其实他还有件更稀罕的孤品,打算在计云舒过生辰那日送她。
姑娘家没有不爱这些的,尊贵如他母后,见了不也是爱不释手么?
皇后见女儿撒泼,半哄道:“端阳,你好好地挑个夫婿,母后便将这雀金裘送你,如何?”
闻言,端阳果然不再说话,忿忿地坐回了座位。
不多时,宴席开始了,皇帝宋英身体抱恙,因着忌讳,皇后并未大办寿宴,也只请了些亲近的妃嫔与内臣。
宋奕瞥了眼景妃身边虚空的座位,问道:“宸王呢?”
景妃急忙搁下筷子,低眉浅笑。
“劳殿下挂怀,他怕是来不了了。林侧妃前些日怀上了,今日不慎扭了脚动了胎气,这会子池儿还在陪着呢。”
语毕,皇后和宋奕皆是一愣。
第055章 怀上了
宋奕揶揄地笑了笑,纳侧妃前那家伙还不情不愿苦大仇深的,才成亲多久便怀上了,可见是个假正经的。
“那是应该的,让宸王好好陪着。”
皇后说完又斜睨了眼下方的宋奕,幽幽道:“可怜我这个老婆子,也不知进棺材前能不能抱上孙子。”
宋奕置若罔闻,面色如常地自斟自饮,好似说的不是自己一般。
倒是一旁的赵音仪,又被皇后那抱怨的话弄得坐立难安。
“翊王殿下正值年少,有的是时间,娘娘不必多虑了。”
听见景妃安慰的话,皇后心里稍稍好过了些。
宴席将近尾声,宋奕率先离席,却被皇后喊住。
“站住!来得迟去得早,你忙着做什么去?”
皇后越想越气,自宋奕迁出宫,母子二人便没见过几面,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个好好说话的机会,他就着急忙慌地走,叫她怎能不气?
“儿臣还有要事,让王妃代陪母后便是。”
宋奕微微颔首,转身出了凤仪宫,把皇后给恼得说不出话,不住地拿眼风去刮赵音仪。
奕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再同她不亲近,可往年过生辰都是老老实实地陪在她身边尽孝,哪会像如今这般?
一旁的李嬷嬷瞧了眼宋奕的背影,对皇后道:“奴才瞧着,殿下像是被人绊住了脚。”
皇后闻言转头,对上李嬷嬷暗示的眼神,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苦笑着摇了摇头。
“奕儿那冷情的性子本宫还不知道么?若真是那爱色之人,怎会三番两次拒绝选秀?怎会至今膝下无子?”
见皇后对她的话不以为意。李嬷嬷低声提醒道:“娘娘忘了,有敲鸣冤鼓的那位呢?”
闻言,皇后夹菜手一顿。
那女子着实是个例外,姿色平平,却不知缘何入了她儿的眼,还让他大失分寸。
“呵,她?她现下不知跑哪儿躲命去了呢,怎会敢到奕儿面前晃悠。”
李嬷嬷一想也是,皇后娘娘一茬一茬的杀手派出去,都找不见那女子半点儿踪迹,必定是逃命去了。
床榻上,计云舒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猛地坐起身,召来寒鸦询问。
“我的衣服是你换的么?”
寒鸦顿了顿,如实道:“是王爷换的。”
闻言,计云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发现了?不,若是发现了,应早就朝她发难了。
想到这,她稳了稳心神,状似随口一问。
“衣服可洗了?我有个安神的荷包在里头,浸了水怕是用不了了。”
寒鸦听见她找荷包,打开妆奁盒将荷包递给她。
“姑娘放心,王爷看是姑娘的贴身物件,让奴婢好好收着了。”
接过荷包,计云舒松了口气。
没露馅就好,否则非但她没法再避孕,还会牵连到郁侧妃。
冷不丁听见外头传来宋奕的声音,计云舒将荷包收好,下一刻便见他推门而入,径直坐在了榻边,淡淡的酒气迎面扑来。
“还没用膳?”
计云舒重新躺下,背过身淡淡道:“我不饿。”
寒鸦说她病没好,一下午不让她下床,她是真不饿。
宋奕微微蹙眉,以为她又闹小性子,沉声道:“病未痊愈,不饿也得吃。”
说完,他又朝寒鸦吩咐:“将饭摆这儿来,我看着她吃。”
约莫一刻钟后,计云舒听见一阵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随后一片阴影落在头上,她被宋奕不由分说地拉坐起来。
榻边支起了食桌,寒鸦盛了一碗药膳汤放在她面前,开始源源不断地给她布菜。
宋奕坐在对面,站桩似的盯着她。
计云舒不愿因这种小事跟他吵起来,将碗里的汤喝了个精光,又吃了几口菜,才放下了碗筷。
宋奕的眉头舒展开来,拿起帕子欲帮她擦嘴,计云舒偏头躲开,扯出了自己的帕子。
宋奕的脸色沉了些,他将悬在半空的手收回,帕子一扔,起身出去了。
寒鸦急忙将帕子拾起来,看着计云舒叹了口气,劝道:“姑娘何必如此?”
计云舒对这主仆二人无语至极,怎么,她不让他擦嘴,她就犯了天条了?
她才是被迫害的人,能和罪魁祸首相安无事,已经是她大度了,难不成还指望她和颜悦色,谄媚讨好不成?
想到这儿,她反唇相讥:“我如何了?是你们家王爷自己心眼儿小,爱生气。”
寒鸦见说不通,自觉收起食桌退了出去。
人定时分,计云舒本想叫水沐浴,可一想起那名太医叮嘱的,又放弃了。
刚躺下,身后便响起了开门声,本以为是寒鸦,当那带着湿意的胸膛贴上她后背时,她才反应过来是谁。
晚膳时他气冲冲地走了,计云舒还以为他今夜不会来这儿睡了,害她空欢喜一场。
她才稍稍往里挪了一些拉开距离,那只枷锁一般的手臂便锢住了她的腰,越收越紧。
“真是个没心肝的…”
清冷而喑哑的嗓音紧贴在耳侧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
宋奕似泄愤般地咬了口计云舒的耳垂,将他气走了,她倒睡得安心,心里怕是巴不得自己再也不回来了。
感受到他的意图,计云舒离耳后灼烫的呼吸远了些,咬牙道:“我还病着。”
听见她羞恼的语气,宋奕低低笑了声。
“不碰你,睡罢,我明日还得上早朝呢。”
不太相信他的话,计云舒僵着身子半天,待听见身后人匀缓的呼吸声,她才彻底松懈下来,睡了过去。
少顷,身后的宋奕缓缓睁开了一条眼缝,唇角微扬。
呵,防心重的小刺猬——
翌日早朝,皇帝宋英大肆褒奖了宸王宋池,原因是他将残余的北狄刺客一网打尽。
几日前便收到他王兄密信的宋池自然不意外,习以为常地接了这个锅。
“听你母妃说,林侧妃前不久也怀上了,昨日还动了胎气,如今可好了?”宋英蹙眉,担忧地问道。
宋池答道:“回父皇,没什么大碍了,父皇不必担忧。”
闻言,宋英才算放下心,笑得颇为慈祥。
“好好,那便好。待散了朝,你来紫宸宫带几支上党人参回去,给侧妃补补身子。”
“是,儿臣多谢父皇。”宋池忙礼跪谢恩。
宋英笑着点点头,目光落在他那个龙章凤姿,默然静立的长子身上,笑容淡了些。
他冷哼一声:“散朝。”
众臣出了金銮殿,纷纷朝着宋池贺喜。
荣王也装模作样地凑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贺。
好你个宋池,不声不响地出了这么大风头,他还只当他是个会打仗的莽夫,却没想到心机如此深,算他以前小看他了。
宋池假笑着敷衍他几句,而后追上了前面的宋奕,凝重发问。
“王兄,听京兆尹说封城那日有刺客逃脱了,可都抓回来了?”
宋奕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答非所问。
“看来那林家姑娘甚得你心意。”
宋池听出了他王兄话里的调侃之意,脸上有些挂不住:“王兄说什么呢?刺客到底抓完了么?”
“抓完了。”宋奕睨他一眼,脚下的步伐不停。
听见这话,宋池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
北狄人残暴狠辣,若是放跑了,还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余光瞥见一着绿色官袍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他眯起眼辨认出了那人。
“王兄,那姚家三公子盯着咱们瞧什么呢?”
宋奕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是那姚文卿。
“随他去罢。”宋奕不屑地扫了姚文卿一眼。
真是贼心不死,瞧有什么用?有本事,把人从他手里抢回去。
“走罢卿儿。”
姚文卿被他祖父唤回神,提袍上了马车。
“修撰一职做的如何了?”姚鸿祯闭着眼靠着软靠,老神在在道。
姚文卿微微颔首:“已得心应手了,多谢祖父提携。”
姚鸿祯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过是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嘴,还是你自己恭良勤恳,才入了陛下的眼。”
说到这,姚鸿祯微掀眼皮,眼神落在姚文卿身上,叹了口气。
“咱们长房人丁稀薄,你父亲早逝,你大哥也不比你,屡次科举不中,我豁着老脸几次向陛下引荐,他终是入不了陛下的眼。”
“卿儿,祖父年迈,等我百年之后,姚家的担子怕是得落到你身上了。”
看着眼前年近古稀的老祖父,姚文卿喉头酸涩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从前总是怨天尤人,对这个时代充满了恶意,直到计云舒的出现,才让他清醒振作起来。
如今睁开眼看看,是眼前这位老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代,为他撑起了一片天。
他喉结滚了滚,咽下酸涩,眼神坚定:“祖父放心,孙儿定会励精图治,不让陛下和祖父失望。”
“好,好。”
姚鸿祯欣慰地笑了笑,慈爱地拍了拍姚文卿的肩膀,连连点头。
回到府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眼前划过,他循着风筝尾线的方向看去,才发现是府里的丫头在嬉闹。
忽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对啊,风筝。
躺着养了好几日,计云舒的病已然大好,她站在窗前,活动着自己发硬的筋骨。
寒鸦见状,连忙过来关上窗户,轻声叮嘱:“姑娘虽好了,可这早上的风凉得很,姑娘还是多穿些。”
“知道了。”计云舒随口一答,坐下用早膳。
寒鸦立在一旁布菜,想起宋奕的叮嘱,她试探问道:“咱们后头修了座园子,姑娘可愿去瞧瞧?”
“园子?什么时候修的?”
她怎么不知道。
寒鸦笑了笑,解释道:“就姑娘病着的那几日,王爷特意嘱咐的,选的都是宫里的花匠呢。”
第056章 护花铃
“成,去瞧瞧罢。”
对如今的她来说,去哪儿都一样,府里原来的地方已经被她逛烂了。
其实这园子同其他的都大差不差,左不过都是些花啊草啊,假山亭子的。
不过别出心裁的是,那颗木槿树边修了一座挂满护花铃的秋千,风一吹,护花铃随着纷落的花瓣,发出悠灵悦耳的清响。
计云舒不自觉地被吸引,上前坐下,小心地轻荡了起来。
霎时间,耳边的清灵声此起彼伏,再也听不见其他嘈杂恼人的声音,让计云舒短暂地遗忘了这个困住她的樊笼。
园子里数不胜数的名花贵草姑娘看都不看一眼,偏偏一眼瞧上了那秋千。
寒鸦看着计云舒唇边那微扬的弧度,觉得她们王爷果真是料事如神。
忽而一个小小的黑影进了视线,寒鸦随之抬头,疑惑不已。
“重阳节都过了,怎么还有人放风筝?”
听见寒鸦的声音,计云舒懒懒地睁开眼,果然瞧见一个青龙样式的风筝飘在空中。
“姑娘家玩闹,哪管什么节不节的。”
计云舒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姑娘家大多喜爱什么燕子鲤鱼的,哪有女子喜欢青龙图案的风筝?
这位姑娘的品味当真是不一般。
寒鸦想想也是,她走到计云舒身后,帮她推秋千。
还没推多久,那只风筝突然断了线,飘落在园子东面的假山上。
计云舒见了,停下动作,朝假山走去,将那风筝捡了起来。
“可怜春闺梦,好却空白头。”计云舒笑了笑,原是首闺怨诗。
她顺手递给了寒鸦,道:“让人送回去,还给那位姑娘罢。
“是。”
寒鸦走后,计云舒又坐回了秋千上。
宋奕下朝回来,碰见了府门口把风筝交给小厮的寒鸦。
“怎么没跟着?”他声音有些冷冽。
寒鸦忙解释:“我跟姑娘在园子里逛,这风筝正好断了线,落在园子里了,姑娘说叫人还回去。”
宋奕锐利的视线落在风筝上,守门小厮很有眼力地将风筝递上前。
他昨日也见过这风筝,大致确认了这只是普通风筝后,宋奕还给了小厮。
来到园子里,他一眼便瞧见了那秋千上的碧裙女子,眉眼恬淡,周身气息异常柔和,是他未见过的模样。
他轻着脚步走近,才发现她的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貌似心情不错。
护花铃声盖过了那有意放轻的脚步声,闭着眼聆听的计云舒感到眼前的光亮暗了些,她以为是寒鸦回来了。
“风筝还了么?”她问道。
见她迟迟不回应,计云舒疑惑地睁开眼,赫然是那宋奕。
负着手含着笑,静立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
她晃秋千的动作倏然停住,唇边的浅笑也消失不见。
“为何停了?”
宋奕好似没发觉她的变化一般,又朝她走近了些,低笑道:“可是想本王来帮你推?”
计云舒起身,不动声色低垂了眼,漠然道:“王爷千金之躯,云荷不敢。”
一见到他,她又变回了这副模样,宋奕只觉自己的怒火正被她的冷漠一寸寸点燃,可一想到二人好不容易才和好如初,又生生忍下了。
“有何不敢的,来罢,坐下。”宋奕走到秋千后面,温声道。
他人站在这计云舒便没了兴致,更遑论让他推了。
她稍稍福了福身,道:“我有些累,就先回去了,王爷自便。”
“站住。”
宋奕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计云舒犹豫一瞬,还是没敢彻底激怒他,停下了脚步。
宋奕缓步走上前,眼神阴翳地盯着她,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恨得他牙痒痒。
“你难道想这样和我对峙一辈子不成?”
计云舒眼皮动了动,却始终未看他,也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宋奕的理智被怒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不由分说地按住了计云舒的后颈,强硬地吻了上去。
寒鸦见状,连忙退了老远,转过身背对着二人。
计云舒越抗拒宋奕吻得越凶狠,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发泄着他的怨愤。
也许是情绪太激动,计云舒的咳嗽又复发起来,却被宋奕堵得只能在胸腔里闷咳。
宋奕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放开她,可却迟了些,计云舒一张莹白的脸被憋的发红,咳得止不住地捂胸弯腰。
“快去熬药来!”
宋奕担忧不已,朝着寒鸦厉喝,又用手轻轻拍打计云舒后背,却被她一手推开。
“我如今的模样是谁造成的王爷心里清楚,咳咳…也不必做出这副忧心的模样来,王爷若是真心喜欢我,咳咳……便该放我自由才是……”
计云舒极为艰难地说完整句话,又开始咳嗽个不停。
宋奕最听不得的就是她这些话,下意识便想说出你做梦这三个字,可情形告诉他不能再刺激她了。
指关节被捏得啪啪作响,他绷着阴寒的脸色,将计云舒打横抱了起来,一语不发地往清晖堂走去。
计云舒半靠在床榻上缓了缓,嗓子口的腥甜感渐渐散去,终于不再撕心裂肺地咳了。
宋奕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接过寒鸦手里的药碗,将汤匙递到计云舒唇边。
计云舒静默半晌,还是低头喝了。
“日后再出门,多带件衣裳。”
宋奕的声音依旧有些冷,好似还在为计云舒方才的话耿耿于怀。
“是。”寒鸦颔首。
将药喝干净,计云舒忽略宋奕递来的蜜饯,闷头躺了下去。
宋奕绷紧了下颚,眼神阴沉地盯着那凸起的被褥,将蜜饯扔回了碟子里。
“好好在这儿守着。”对寒鸦吩咐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寒鸦暗自叹了口气,默默地立在一旁。
宋奕阴着脸回了书房,憋闷的他一拳砸在了紫檀桌案上,隐在角落里的羽吟闻声而出,声音低沉地嗡了一声,似在安慰他。
宋奕深深地呼出一口郁气,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朝羽吟弯了弯手掌。
“过来。”
羽吟乖顺地伏在宋奕脚边,用它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宋奕的小腿。
宋奕半蹲下身子,抚了抚它的脑袋,眼神诡谲。
“带你去饱餐一顿。”
王府地牢内,两名守在门口的影卫见宋奕来了,自觉将大门打开。
“凌煜回来了么?”他侧头问其中一名。
“凌大人还没回来,霍大人在里面。”
宋奕没再问话,牵着羽吟走了进去。
虽然两侧装了火把,可走廊里还是异常昏暗,衬得那时不时从最里处传来的几声哀嚎格外瘆人。
推门进了最里面那间,还在写着什么的霍临立即放下笔,将信纸递给了宋奕。
“都招了,是怀阙派来的,宸王殿下之前大败北狄,他们意欲刺杀宸王殿下泄愤。”
宋奕大致扫了一眼,冷笑道:“这你也信?”
宸王大败北狄都已经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到如今才来刺杀,糊弄鬼呢?
霍临微怔,沉了眸,似在思索。
“这只是他们的障眼法,必定不是怀阙真正的目的。”
宋奕有意将声音微微提高了些,果然听见刑架上的高壮男子,在听了他的话之后,那轻微连续的呻吟声倏而断了一瞬。
虽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却还是被宋奕敏锐地捕捉到了。
宋奕将牵住羽吟的银链随手递给霍临,抽出腰间的匕首,放在炭盆里来回翻烤,眼神幽幽,如鬼似魅。
“再给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怀阙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那人继续嘴硬,重复着之前的说辞。
宋奕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也没在继续追问,室内陷入死寂,只剩炭盆里火星子燃烧的啪啪声。
那细作摸不准宋奕的套路,内心隐隐发慌。
忽然一阵风从身前划过,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柄滚烫发红的利刃精准避开了要害,穿透了他的肩膀。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宋奕握着刀柄的手狠狠转动,面上仍旧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什么叫面若冠玉,心如蛇蝎,那细作今日是彻底见识到了。
眼前的男子心细如发又下手狠辣,难怪王上这么些年派去大渊的人,能安然无恙回来的寥寥无几,只怕都落在他手里了罢?
霍临看着那细作痛苦得扭曲的脸,越加确信了他们王爷不是来审问的,而是来发泄怒气的。
至于为何泄愤,除了那女子的原因,他想不出第二个了。
“还不说么?”
宋奕的语气平静无波,好似那凶狠的刽子手不是他一般。
细作看出了宋奕狠辣的心性,知道自己断无生机,肆无忌惮地啐了宋奕一口,发出了挑衅刺耳的大笑。
“总有一天,北狄铁骑会踏平大渊!屠尽每一个大渊人!哈哈…”
死又如何,只要任务成功,他们便是北狄的大功臣,可名垂千古。
“殿下!”
宋奕摆了摆手,从霍临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侧脸,与那癫狂的人拉开了几步距离。
他危险地眯起了双眸,上下扫了眼那满身血痕的人。
啧,又是块硬骨头,倒还算聪明,知道即使说了自己也不会放过他。
只是这满身脏污,怕是委屈羽吟了。
他侧头给了霍临一个眼神,霍临心领神会,松开了银链。
宋奕幽深的目光与藏獒的褐色双瞳对视一眼,他勾了勾唇角。
“去罢。”
一阵高过一阵的哀嚎响在偌大的地牢中回响,离得近的洒扫下人都纷纷自觉地退避三舍,生怕一个不慎,王爷就把自己抓进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叫声便彻底止住了,率先走出来的是饱餐一顿的羽吟。
“带它去洗洗。”
宋奕将银链递给霍临,单手解了染血的外衫。
恰好凌煜迎面走来,他利落地将外衫抛至凌煜怀中。
“让你找的人,找到了么?”
第057章 风筝误
凌煜正是来告知此事的,约莫一个多月以前殿下便让他去寻一个人,只是到如今还未发现他的踪迹。
他拿出一摞画纸递给宋奕,低头道:“京城以及周边地域的探子倒是找到了不少云姓男子,年纪也同云姑娘相近,只是样貌却大相径庭。”
宋奕接过,迅速扫了眼几张画像里的男子,确实如凌煜所说,与计云舒的样貌毫无相似之处。
他凝眉,沉声道:“再往远处找些,不必拘泥于周边的地方,还有年纪也往小些找。”
凌煜找来的都是些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说不准她胞弟同她的年岁差更大。
宋奕沐浴完,再次回到清晖堂时,寒鸦已经在榻上支起了小食桌,帮计云舒布菜。
听见推门的动静,计云舒掀眸淡淡地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继续喝着碗里的汤。
他走到榻边,坐在了计云舒对面,吩咐寒鸦道:“再添副碗筷。”
宋奕没有开口,计云舒更不会主动找他说话,好半晌,卧房里安静得只剩碟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上午发泄了一番,宋奕的心绪顺畅了不少。
自知等不到她主动开口,他咽下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再过一月便是你的生辰,届时便在府里大办一场,如何?”
话音未落,计云舒手上的动作滞了一瞬,被宋奕精准捕捉到。
“怎么,不愿意?”他挑眉问道。
计云舒动作恢复正常,却是满腹疑窦。
她连原主的生辰是何时都不记得,他宋奕是怎么知道的?
“王爷如何得知我的生辰?”
宋奕接过寒鸦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漫不经心道:“在你户籍上瞧见的。”
是了,她的户籍还被他扣在手里。
计云舒用汤匙搅了搅碗里的红参汤,婉言拒绝。
“我不过生辰,王爷不必费心操劳了。”
闻言,宋奕一双剑眉微微拧起,沉声道:“胡说,生辰怎能不过?你若嫌吵闹,便你我二人小办一场,再从沁梨园选几个戏班子……”
计云舒明白干预不了他的想法,索性不再言语,籍由他去了。
翊王府往东五里地左右,一个不起眼的小亭子里,姚文卿接过丫鬟递过来的风筝,细细查看了下竹节相接处是否有东西。
反复确认没有后,他拧着眉头,将风筝还给了丫鬟。
“三公子,奴婢明日还来么?”小丫鬟歪着脑袋问。
这些日子,三公子一直让她在这里放这只青龙风筝,每当风筝飘到翊王府上空时,又让她割断风筝线,然后等着里面的人将风筝送出来。
除了第一次有人把断了线的风筝送出来,之后几日再也没见动静了,直到今日,才又是那个眼熟的小厮将风筝送来。
“来。”
姚文卿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字,他相信,总有一日她会看见的。
是以,当第二日计云舒带着寒鸦在园子里荡秋千时,那只熟悉的风筝又飘了过来。
“姑娘,那位姑娘又来了。”寒鸦抬头愣愣地看着天上的风筝,叹了口气。
计云舒随之抬头,不出所料风筝线应该又要断了。
事实也果然如此,只不过这次风筝飘得更近了些,不用寒鸦拔山涉水地去取了。
计云舒走到木槿树下,轻轻拉了拉风筝线,风筝随之掉落。
若说她毫无疑虑定然是假的。
这风筝怎么就能每次一飘到她们这儿,便如同人为一般地断了线?
尤其昨日寒鸦说,她在房里养病那几日,打扫园子的丫鬟们每日都能捡到,这未免过于巧合了。
她拿在手里细细查看,仍是青龙样式,仍是两句闺怨诗,似乎没什么奇怪之处。
青龙……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画的那副青龙图,也是她同姚文卿相认的信物,难道与他有关么?
计云舒怀着这个猜测,又仔细看了下竹节里有没有藏东西,发现没有后,目光再次落到那两句诗句上。
可怜春闺梦,好却空白头。
可怜春闺梦,好却空白头……
可好?
计云舒在内心默念了好几遍,才发觉这是首藏头诗,那答案便显而易见了。
是姚文卿担心她的处境,才想出这个法子同她取得联系。
“姑娘,要将它还回去么?”
寒鸦的话拉回来计云舒的思绪,她摆了摆手,道:“明日再还罢,我有些累了,咱们先回去。”
得想个法子告诉姚文卿,不用担心她,顾好自己最要紧。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因为自己的事,将他拉下水,宋奕那个疯子,他和她都惹不起。
连计云舒都发觉了那只风筝的不对劲,更莫说宋奕了。
此时此刻,宋奕的书房里,那张紫檀木桌上,正静静地躺着几只青龙风筝。
凌煜静静地立在桌旁,如实汇报情况。
“殿下,霍临盯了姚文卿好几日,他每日下朝后,都会去王府东面的亭子里,让丫鬟在那儿放风筝,等风筝飘到王府时再隔断风筝线……”
“这些便是前几日落在府里的,让洒扫的下人捡到了,只是今日的让云姑娘捡去了,寒鸦说云姑娘让她明日还回去。”
“呵……”
沉寂的书房内,倏然响起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宋奕冰冷阴郁的目光扫过那两句藏头诗,语气寒得掉冰渣:“告诉寒鸦,明日拿到风筝后,送到本王的书房来。”
他倒要看看,她会回些什么。
计云舒觉着今夜的宋奕貌似不大一样,看她的眼神格外阴沉,在看见墙角那只风筝时,他竟也罕见地没向她刨根问底。
她自顾自坐在妆奁台前擦拭着湿发,不理会他莫名其妙来的脾气。
身后忽然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刚想回头,身子便猛地悬空,她下意识地攀上了那人的肩膀做支撑。
“你!做什么?!”
宋奕绷着脸,将计云舒压上床榻,一语不发地去撕扯她的衣裳。
计云舒连忙装模做样地咳起来,这些日子宋奕都忍着没碰她,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原因。
故而病好之后,她也时常用这招。
宋奕手上的动作果然停了,只是眼神变得愈发阴翳起来。
计云舒看在眼里,虚在心里,可越是慌,她越要镇定,不能叫他瞧出破绽来。
她垂眸掩下眸中的情绪,若无其事地翻了个身侧躺着,盖上了被褥。
不知身后人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多久,在计云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之际,他终于躺下了,手臂也如同往常一样圈住了她的腰。
计云舒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狠狠松了口气——
翌日,趁着宋奕早朝还未回来,计云舒说想吃银耳羹,将寒鸦支去了膳房。
随后她迅速取出纸笔,撕下一小块宣纸,寥寥写了几字便将纸条夹在了竹节后。
怕被寒鸦发觉端倪,她细想了想,还是用剪子剪开了竹节,将纸条塞进了不起眼的龙尾处,一截空心的竹节里。
待寒鸦回来时,她已封好了竹节,静静地坐在了菱花窗前。
“姑娘,银耳羹做好了。”
计云舒端起尝了一口,似随口一问道:“今日那姑娘来了么?”
寒鸦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那你将风筝还回去罢。”她低头搅着银耳羹,状若寻常。
“是。”
寒鸦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计云舒,拿起风筝出了门。
来到书房,宋奕还没下朝回来,凌煜却早已恭候多时。
他拿到风筝的第一时间,便是仔细检查,果然在龙尾处发现了裂缝的竹节,轻轻一掰,便露出了里面的纸条。
寒鸦惊愕了一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纸条。
“这……”
“瞧着罢,等殿下回来,又是一场风雨。”
凌煜同寒鸦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将纸条打开,而是和风筝一起放进了书房。
朝堂上,宋奕一直心不在焉。
一想到计云舒还在与姚文卿藕断丝连,他就像一头被抢了猎物的猛兽,控制不住地要发狂,要将那人撕裂。
终于熬到散朝,他冰冷淬毒的目光精准地锁住宫道上,那个儒雅清隽的男子背影,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姚文卿,你的狗命给本王留好……
马不停蹄地回了府,宋奕直奔书房。
凌煜立在一旁,眼看着他家王爷的的脸色从一开始的烦躁变得阴沉,再到后来的冷翳骇人。
保重自身,勿念。
宋奕绷紧下颚,反反复复地咀嚼这几个字,理智几乎被汹涌的嫉妒血洗。
她倒是替姚文卿着想得紧,怎么不担心担心自己呢?
正卧房里,计云舒坐在窗前,继续画着那副还未完工的百景图。
耳边传来寒鸦的问安声,她心知是宋奕下朝回来了,没甚在意。
可画着画着她发觉有些不对劲了,往常宋奕回来,不是拉着她没话找话,就是缠着她动手动脚,今日似乎格外安静。
计云舒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身着织金蟒纹朝服的人,正立在屏风前阴森地盯着自己,那骇人的脸色比之昨晚求欢失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怔了怔,拿不准他这副模样是到底是自己招惹的,还是在朝堂上被他的政敌气得。
“王爷这是又怎么了?”计云舒的目光又落回画作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又怎么了?她还有脸问。
宋奕眯起锐利的双眸,如同盯着猎物一般看着窗前那抹倩影,冷冷开口:“过来。”
计云舒充耳不闻,依旧立在桌前作画,神色淡然。
“不知云荷又是哪里惹王爷不快了,王爷只明说便是。”
几次三番做出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强了他呢,计云舒讥讽地扯了扯嘴角,暗自诽腹。
宋奕的怒火彻底被计云舒这句话点燃,他箭步上前,抢过计云舒手中的毛笔,一把将其摔在地上。
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抱起架在了桌上,欺身而上。
第058章 去见他
“你!我的画…”
计云舒腾出一只抵住宋奕胸膛的手,去收好百景图,随后愤怒地瞪着他。
“到底怎么了?便是死,王爷也该让我死个明白!”
都说美人嗔怒,最为动人。
她不是美人,也没有嗔怒,却也勾起了他旖旎的心思。
宋奕觉得这不能怪他,因着让她养病的缘故,他太久没同她亲近了。
他愤怒的眼神渐渐变得晦暗,一只手抚上了计云舒的颈侧,将她向自己带近了些。
“我多久没碰你了?”
炙热的呼吸喷洒而来,计云舒微愣,旋即更为恼怒。
呵,原来是为这个。
她侧过脸离宋奕的唇齿远了些,冷冷道:“我的病还未痊愈。”
宋奕冷嗤一声,笑她装病还装上瘾了。
“告诉你,今日不行也得行!”
话音刚落,计云舒便听见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她开始激烈挣扎起来。
见她抗拒得这般激烈,宋奕更加确信了她心里对那姚文卿念念不忘,气血上涌,冲得他理智全无。
“还不死心是么?!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藕断丝连,你当本王好惹不成?!”
宋奕将那张纸条狠狠摔在桌上,看着计云舒那张呆愣发白的脸,咬牙切齿道:“勿念?是他念你?还是你念他?啊?!”
计云舒惊慌地盯着那被揉皱的纸条,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寒鸦骗了她,她没有将风筝送回去,而是给了宋奕。
可她做得如此隐秘,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宋奕阴鸷地盯着她:“怎么?哑巴了?”
“我……”
计云舒的唇瓣张张合合,最终还是没将我没错这三个字说出来。
她与姚文卿只是寻常故友之间的寒暄而已,错的是她落到了宋奕手里,错的是她们面对的,是蛮不讲理的宋奕。
事已至此,她果断地闭了嘴。
照宋奕的德行,最多在身体上折磨她,可她若再说了什么话刺激了他,她不敢想象他会如何报复姚文卿。
见她像锯了嘴的闷葫芦一样,宋奕索性不再逼问,发狠地吻了上去,将所有的妒怒均发泄在她身上。
“不!别在这儿……”
最后关头,计云舒抵住宋奕贴上来的炙热身躯,连连摇头。
身后的菱花窗半开着,只要有人走过便能清楚地看见里面发生的事。
虽然平日的清晖堂里,除了寒鸦也只有他们二人,可计云舒还是无法接受。
宋奕垂眸看了一眼她抓的泛白的指尖,声音低哑却寒凉。
“由不得你。”
窗外茉莉花树的枝叶被秋风吹得微微荡漾,俏皮的茉莉花似乎一低头,便能瞧见菱花窗内,女子被迫晃荡不止的光洁后背。
计云舒眉头紧锁,紧紧地攀抓着窗框,才在那凶猛的攻势下堪堪稳住身形,指尖捏得几乎泛白。
宋奕一垂眸,瞧见了她那被棱硬的窗框磨得发红的后背,可她愣是一声不吭,既不叫疼,也不喊快活。
“真是个犟种。”
他低声咒骂一句,似泄愤般地咬了口计云舒莹白的肩头,将她抱回了榻上。
一直到午膳过后,房门仍然紧闭,寒鸦便立在游廊下,不远不近地守着,没有叫膳。
“不,停下……”
计云舒被他磋磨得意识模糊,昏过去的最后一刻也不忘叫停。
约莫半柱香后,门从里面被打开,宋奕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眼角眉梢间满是餍足。
他招来寒鸦嘱咐了几句,随即去了书房。
寒鸦轻轻地推门进去,将画桌上被挥落的物品一一拾起来,再去看榻上的女子。
即便睡着了,眉头也皱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下唇还有不知被谁咬破晕开的淡淡血迹。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准备将上层脏了的被褥拿走,换上干净的。
甫一掀开,瓷白的身躯上,斑驳交错的痕迹瞬间映入眼帘,脖颈胸前腿根,不是吻痕就是咬痕,深浅不一。
寒鸦看得心惊,即便她是宋奕那边的人,也忍不住诽腹。
殿下属实太过孟浪了些,能有几个女子经受得住他这般折腾?
她叹了口气,换好被褥后,取出膏药细细涂抹在那些青紫的痕迹上。
计云舒缓过来,感受到身上冰凉柔软的触感,幽幽睁开了双眼。
看见寒鸦的一瞬间,质问她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忍住了。
她本就是宋奕派在身边监视她的,是她自己疏忽,露出了破绽,谈什么背不背叛。
计云舒拂开她擦药的手,淡漠道:“你出去罢,我没事。”
寒鸦的手怔在半空,她知道,计云舒是恼她了。
“对不住了,姑娘。”
她闷声道歉,可她不知道,计云舒并没有怪她。
“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你知道你的任务,也听命于你的主子,所以不必道歉。”
“你先出去罢,我真的累了。”
计云舒无力地说完,便闭上了双眼。
寒鸦捏着药瓶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知道她现下并不想看见自己,替她掖了掖被角,随后转身离开。
关门声响起后,计云舒默默地数了十个数。
估摸着寒鸦走远了,她忍着身上的酸痛起身下榻,迅速取出荷包,将避子药吞了下去。
书房内,宋奕唤来凌煜和霍临,神情莫测地立在桌前。
“放出消息,说……父皇欲立宸王为太子。”
二人闻言皆是一愣,相互对视一眼,凌煜犹豫着问道:“那…是否需要提前告知宸王殿下?”
宋奕锐利的双眸深不可测,语气平静无波:“不必,过不了多久他自会明白。”
见他们殿下已有成算,凌煜和霍临不再犹疑,迅速领命退下。
宋奕波云诡谲的目光落在墙侧的京师堪舆图上,阴冷地勾了勾唇角。
姚文卿和姚家,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深秋的天气一日胜过一日的寒凉,花颜凋褪瘦枝摇,满地寂寥。
计云舒依旧每日去园子里,只是那掉落的风筝再也落不到她手里,而是被小厮当成垃圾一样扫走。
她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早已心急如焚。
姚文卿不知自己的谋划已经被宋奕识破,每日雷打不动地放着风筝,宋奕不可能没瞧见。
至于他为何没有朝姚文卿发难,自然是计云舒深知宋奕的德行,故而乖顺了不少,任他予取予求,也不敢再提有关风筝和姚文卿的一个字,就是希望他对姚文卿多些忽视,少些杀意。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份平静并未维持多久。
宋奕又一次下早朝回来,将一张信纸摔在计云舒面前,脸色阴沉得吓人。
“瞧清楚了,不是本王不放过他,是他自己找死!”
计云舒被他突如其来的狠话弄得一头雾水,打开信纸一瞧,瞬间脸色大变。
原来姚文卿见计云舒迟迟没有回应,担心是她不明白风筝的意思,索性将他要说的话都写在了信纸上,将纸夹在了竹节中带了进来。
他说,只要计云舒再写一次诉状,他便能将其呈到陛下面前,救她出来。
计云舒看得心惊,脸色愈发惶恐。
他,他怎么这般糊涂?往日的聪明劲儿都去哪儿了?
宋奕弯腰迫近她,目光森寒,语气似诱惑又似威胁:“怎么?你是写,还是不写?”
“不…不写……”
计云舒连连摇头,状似随手将信纸扔在桌上,指尖微微发颤。
“哼。”
宋奕冷哼,垂眼盯着她苍白的脸色,心头的怒火稍稍歇散:“算你识相。”
“不过,他不比你,升了个芝麻官,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还妄想弹劾本王?当真是嫌命长了。”
宋奕倏而话锋一转,唤了声凌煜,似乎是想吩咐什么。
计云舒猛然回神,惊恐地扯住了宋奕的衣袖。
“不!他不会!他不会弹劾的!”
宋奕冷冷扫了眼她泛白的指尖,并未拂开她的手。
“呵,你说不会便不会?本王早该除了这个祸害!”
他咬牙切齿地说完,凌煜也应声而来,可瞧见里面的景象,他又默默地退了半步。
那女子蛮不讲理地拦在殿下身前,双手紧紧地抓着殿下的手臂,苍白地狡辩着。
“他,他弹劾不了!我不写诉状,他就是口说无凭,陛下不会信的!”
宋奕感受着手臂传来的温热,若有所思地看了计云舒一眼,并未松口。
“话虽如此,可本王咽不下这口气。”
那姚文卿狗胆包天,敢惹到他头上来,就得付出代价。
计云舒惊慌得不行,想了想也只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件事,让姚文卿彻底死心。
她抬起晶亮的眸子看向宋奕,犹豫道:“这样,我…我去同他说,说我是心甘情愿留在王府的,如何?”
闻言,宋奕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计云舒都眼睛,欲从其内里的情绪来辨别计云舒话的真假。
呵…自愿?他都不信,更别提姚文卿了。
不过计云舒这么一提,他倒是心里有了成算,既可以威慑计云舒,又能恶心一把姚文卿。
宋奕讳莫如深地弯了弯唇,眼神玩味地瞧着面前惶恐得脸色苍白的女子。
计云舒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自觉松开了拉着他手臂的双手。
宋奕不悦了,一手圈住她的腰,带她贴近自己,不容置喙道:“我同你一起去。”
他的回复在计云舒意料之中,宋奕这霸王一般的人,怎会允许她独自见姚文卿。
既然他同意了,那她得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劝劝姚文卿,让他别再做傻事了。
宋奕的行动很快,二人拉扯完他就唤高裕牵来赤骥马,带着计云舒出了府。
计云舒被他圈在身前,有些惴惴不安。
不是让她来劝告么?凌煜背着弓箭做什么?
感受到怀里人的心事重重,宋奕冷笑,这会儿知道不对劲了?晚了!
几人行至那座石亭前,放风筝的丫鬟吓了一跳,急忙唤出石亭里的姚文卿。
第059章 母子裂
姚文卿没想到宋奕会明目张胆地将计云舒带出来,他这么做,要么是蠢,要么是自负,认为没人能将他如何。
毫无疑问,宋奕是后者。
姚文卿的双手紧紧攥成拳,清俊的面庞也微微发红,显然是被宋奕的所作所为气得不行。
宋奕倨矜地坐在赤骥马上,隔着三丈开外的距离,不屑地扫了眼姚文卿,又低头去看计云舒的反应。
只见她面上不显情绪,可眼神里的异样情绪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玩味地勾了勾唇,凑到计云舒耳边低声道:“要让他认为你是心甘情愿,你总得做些什么。”
听见他话里的暗示,计云舒不适地侧了侧脸,原来他打的这个主意。
“我下去同他说明白。”
她装做没听出画外音,微微推了推宋奕横在腰间的手,示意他让自己下马。
宋奕岿然不动,一瞬不瞬地盯着计云舒的侧脸,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由分说地掰过她的脸,不轻不重地吻了上去。
计云舒惊怒地瞪圆了双眼,双手被宋奕束缚住,动也动不了。
而罪魁祸首乐在其中,不知疲倦地攻城掠地,以自己的方式向他人宣示着主权。
姚文卿瞳孔猛缩,脸色陡变,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几步,神情从不可置信变成了义愤填膺。
这宋奕,当真是毫无礼义廉耻!
估摸着差不多了,宋奕松开了计云舒,云淡风轻地揉了揉她微微红肿的下唇,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悦色,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计云舒偏头躲过他的手指,冷冷问道:“我能下去了罢?”
“下去?我又没同意你跟他单独谈,便在马上说。”
宋奕挑了挑眉,她以为自己会让他二人独处?怎么想的?
“你!这如何说?”计云舒认为他出尔反尔,气得声音都拔高了些。
“为何不能说?我都能说。”
言罢,他看向姚文卿,似挑衅般地寒暄道:“姚三公子当真是好兴致,放风筝都放到本王府里去了。”
姚文卿一愣,抿唇不语。
“信本王收到了,不劳烦姚公子操这份心,男女欢爱,自然是你情我愿,对么?卿卿。”
宋奕说完,又低头在计云舒脸颊上轻啄了一口,那柔情蜜意的模样看得凌煜等人颇为不自在。
姚文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紧紧地盯着计云舒,目光迫切,似乎想听她开口申诉。
计云舒在他坚毅赤诚的视线下,不自觉避开了眼神,深深叹了口气。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太过正直磊落,这样的人,如何能斗得过宋奕?
过刚易折的道理,她希望他能明白。
计云舒垂眸,掩下内里的复杂情绪,淡漠又疏离地劝告他。
“多谢姚公子记挂,翊王殿下待我很好,那些话,还望公子以后莫要再说了。”
宋奕听得唇角不自觉上扬,显然对计云舒的话受用极了。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姚文卿,那副心有不甘又无能为力的模样,看得他身心舒畅。
姚文卿深深地看了计云舒一眼,眼神晦涩难辨。
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变了,变得他不认识了。
他落寞地转过身,招来小丫头收拾东西,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目光追随着那孤绝寂寥的背影渐渐远去,一股酸涩的感觉涌上鼻尖。
计云舒迅速眨了眨眼,将眼眶的湿意逼走,不让宋奕发觉。
宋奕正洋洋自得,把姚文卿赶走了,接下来自然是震慑计云舒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凌煜拿弓箭来,随后搭箭上弦,弯弓拉满,目光精准地锁住了姚文卿远去的背影。
计云舒正极力地压制哭意,忽见宋奕拉起了弓箭,箭尖还对准了姚文卿离开的方向,她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你做什么?!住手…”
话音未落,宋奕便松开了右手,利箭脱弦,瞬间便没了踪迹。
“啊!”
计云舒惊叫奔溃,双眼不敢置信地瞪着前方。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姚文卿主仆二人的身影依旧在缓缓远去,并未倒下,那只箭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奕恣意一笑,将弓箭扔回凌煜手中,低头去看计云舒惊恐的脸色,倨傲道:“放心,我只是练练手,不会真的杀了他。”
计云舒从恐惧中回神,缓缓回头看向那恶鬼一般的男人。
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方才若真射杀了姚文卿或者那个小丫鬟,他也会毫不在意地回她一句:啧,失手了。
宋奕见她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有些不满,在瞧见她发红的眼尾时,忽又生出不忍。
“怎么?吓着了?”他伸出手去抚摸计云舒的眼眶,嗓音清雅低沉。
计云舒怔了怔,继而点了点头。
宋奕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将她圈得更紧了些。
“没出息。看你以前胆子大得很,告御状,闹膳房,哪件不是惊天动地?现下知道怕了……”
宋奕如数家珍般将计云舒做的事拉出来说了一通,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阴阳怪气。
计云舒吸了吸鼻子,抬手拭了拭眼角,没再接他的话。
就这样罢,只要他不伤及无辜,随他怎么说——
凤仪宫,李嬷嬷神色匆匆地进殿,在小憩的皇后耳边悄声耳语了什么。
皇后蓦然睁开了双眼,神情惊愕:“奕儿?这怎么可能?”
“咱们派出去寻她的人亲眼瞧见的,殿下将那女子抱得紧,他们不敢动手,怕误伤了殿下。”
皇后一双凤眸里满是惊诧与不解,好似是头一回认识她儿子。
李嬷嬷叹了口气,继续回道:“他们瞧见殿下将那女子带回了翊王府,那阵子咱们如何也寻不见她,奴才估计着,是早就被殿下藏好了。”
“如此看来,殿下倒真是被那女子拿捏得死死得。”
皇后的脸色异常难看,双手紧紧地绞着帕子,恨铁不成钢道:“这个没出息的!人家把他屋顶都掀了!他还巴巴儿地当个香饽饽!真是气死本宫了!”
皇后抄起茶盏狠狠地砸在地上,怒容满面。
她就不明白了,那女子要品行没品行,要样貌没样貌,他怎么就这般放在心上?
李嬷嬷唤来宫娥收拾碎片,拍了拍皇后的背帮她顺气,神情凝重。
“娘娘,咱们得好好想个法子劝劝殿下,那女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让她留在殿下身边怕是后患无穷。”
皇后岂能不知?关键是她儿肯不肯听她的。
虽说自己是他母后,可他那古怪的性子,她还真拿不准。
“派人去瞧瞧,奕儿还在不在府里,若在,把他叫进宫来。”
传话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立在书房外,时不时偷偷地觑一眼那桌案前男子的脸色。
“奴才也不知什么事,王爷还得进宫问问皇后娘娘才清楚。”
宋奕抬眸扫了他一眼,薄唇微掀:“知道了,本王会去的。”
得到回复,小太监松了口气,如蒙大赦一般匆匆离开了。
宋奕来到正房,寒鸦已经开始摆膳,他走到画桌前,揽过计云舒的腰身,似安慰道:“本王进趟宫,你先吃。”
计云舒淡淡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落在笔下的画作上。
宋奕见她丝毫没有不舍的意思,颇有些气恼地在她侧脸上咬了一口,低声抱怨道:“真是没良心。”
计云舒回瞪他一眼,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湿濡,愤懑道:“王爷是属狗的不成?”
宋奕朗笑起来,勾起手指轻蹭了下计云舒的鼻子。
“被你猜中了。”
说罢他转身出了门,那眉眼间掩盖不住的悦意,看得高裕直摇头。
这王爷真是被灌了迷魂汤了。
来到凤仪宫,宋奕一进殿就发觉他母后情绪不大对劲,他波澜不惊地行了礼,等着他母后开口。
皇后没打算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你将那女子藏在府里多久了?”
宋奕幽深的目光闪了闪,半阖了眼眸,似乎在思索是何人向他母后透露消息的。
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皇后没了耐性,怒道:“你不必同母后玩心眼!母后一把年纪了也玩不过你!若不是我派出去的人亲眼所见,还不知你这般窝囊呢!”
她越说怒气越甚,猛地一拍桌子。
“要么将她除了,要么把她赶出府去,你选一个罢!”
不给宋奕辩驳的机会,皇后直接下了最后通牒,显然这回是真被气着了。
皇后怒容满面,宋奕却面不改色,或者说他早已拿定了主意。
他利落掀袍跪下,颔首道:“恕儿臣不孝,无法从命。”
“你再说一遍!!”皇后几步冲到宋奕面前,指尖发颤地指着他的额头。
宋奕紧绷下颚,眼神幽暗深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儿臣心悦她,不会放她走,更不会杀了她。”
“孽障!”
随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宋奕的右脸迅速浮现几根发红的指痕,还有一处被玉石戒子划开的伤口。
皇后气得嘴皮子直哆嗦,若不是李嬷嬷搀扶着,只怕就要栽倒在地。
“滚…你给我滚!本宫没你这个儿子!”
母子之间头回这般剑拔弩张,满殿的宫人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处,大气儿都不敢喘。
心下却都在纳罕,这翊王殿下何时变成这样了?
宋奕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头一回挨他母后的巴掌,说没感觉那是假的。
他垂下的眼睫不停翕动,低沉的嗓音比以往多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母后息怒,儿臣告退。”
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皇后喉头发紧,哽咽出声:“走得如此坚决,他是当真不要娘亲了么…”
李嬷嬷长叹一口气,将宫人都遣散出去,安慰着恸哭不止的皇后。
“娘娘莫伤心,奴才瞧着殿下是跟您斗气呢。”
皇后泪流满面,抽噎道:“不,他不是斗气,他将那个女子看得比他母后还重要……”
李嬷嬷心说她家小姐实在糊涂,凭她是仙女儿菩萨,殿下就是再看重,难道还能越过他老子娘不成?
她扯出帕子给皇后擦了擦泪,劝道:“娘娘莫要拎不清,瞧方才殿下那模样,这会儿怕正在兴头上呢,咱们别再去触这个霉头。殿下既喜欢,便让他留着,只是有一点……”
皇后似乎听进去了,静静地收了眼泪,示意李嬷嬷继续说下去。
李嬷嬷压低了声音,精明道:“那女子过于异类,放在殿下身边福祸难料,殿下许是一时贪图新鲜,可若她将来怀上子嗣,殿下怕再难放手了。”
“咱们只需断了她的后路,等将来殿下厌倦了她,一个贱民,娘娘动动手指便能碾死她……”
第060章 风云起
闻言,皇后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她是万万不能将这么一个祸害留在奕儿身边的。
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她便拿定了主意,只是这事儿,还得挑个奕儿不在王府的日子,才有机会成事——
午憩过后,计云舒没再去园子里逛,而是去了芙蓉苑。
如她所料,那位郁侧妃见到她,脸黑得不像话。
“郁侧妃安。”计云舒莞尔一笑,施施然朝她行了一礼。
郁春岚在内心狠狠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不敢受妹妹的礼。”
计云舒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意,轻声道:“侧妃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郁春岚心知来者不善。
她干笑几声,从牙缝中挤出两字:“请罢。”
计云舒笑容更甚,迈着松快地步子进了门,装作没瞧见冤大头那精彩的脸色。
郁春岚示意知琴上茶,明知故问:“妹妹风光复宠,可是来向我炫耀的?”
说实话,她倒真心希望计云舒是来炫耀的,那小小一瓶避子药可要她不少银子,她想想都肉痛。
计云舒端起茶,不紧不慢地品着,悠悠道:“侧妃说笑了,什么炫耀不炫耀的,我同侧妃合得来,才想来找侧妃聊天解闷。怎么?侧妃不待见我么?”
郁春岚强颜欢笑,待不待见的她心里不清楚么?明知故问!
“待见,怎么不待见呢……”她灌了口茶,咬牙切齿道。
“那就好。”
计云舒放下茶杯,笑盈盈地看着她,开始步入正题。
“前段日子侧妃送我的茶叶当真不错,一入口便知不是寻常的茶叶,我这几日想得紧,不知侧妃可还有存货?”
呵,茶叶?她从未送过什么茶叶给她,郁春岚心知肚明她口中的“茶叶”是什么。
她扯出一个假笑:“妹妹来得真是不巧,没了。”
计云舒眼睛眨了眨,威胁道:“这样啊,那侧妃可知那茶的名字?我去问问王爷。”
郁春岚一口银牙将要咬碎,这不要脸的小妮子!又来寻她讨债!她上辈子欠她的不成?!
她的胸膛起伏不定,捏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泛白,终于还是改了口。
“我记错了,是有的,等我过几日找着了给你送去。”
得到了想要的,计云舒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亲昵道:“那多谢侧妃了。”
寒鸦听得一头雾水,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怎么不知那郁侧妃送过茶叶?
“姑娘,郁侧妃送的什么茶叶啊?”
出了芙蓉苑,她旁敲侧击地问道。
计云舒心知她的意图,自然不会同她说实话,瞎编了几句将她敷衍过去。
她前脚刚回到清晖堂,宋奕后脚就从宫里回来了。
计云舒和寒鸦瞧见他的模样,皆是一愣。
宋奕趁着她愣神,将她拉到自己腿上,轻揉了揉她掌心的嫩肉。
“去哪儿了?”
计云舒知道瞒不过他,如实答道:“去芙蓉苑坐了坐。”
宋奕莫名嗤笑,贴近她的脸蹭了蹭。
“你怎么同她越发亲近了?”
计云舒偏头躲了躲,将他微微推开了些,迅速转移话题。
“王爷的脸怎么了?”
方才一进来她就瞧见了他脸上的巴掌印和伤口,有些好奇。
“无妨。”
宋奕淡淡揭过,垂眸盯着她,这些事,他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见他有意隐瞒,计云舒也不再追问,漫不经心道:“还是得请大夫来瞧瞧,脸可不比其他地方,留了疤就不好了。”
计云舒这话许是出于好心,又或者随口一说,可在宋奕听来就是极为明显的担忧了。
他不自觉弯了弯唇角,笑得荡漾。
“真那般的话,咱们便更相配了。”
计云舒被噎住,颇有些无语地扫了他一眼,抿唇不语。
“王爷,还是去瞧瞧大夫罢。”寒鸦立在一旁,在看清那伤口时皱了皱眉。
“把刘詹叫来。”
宋奕朝寒鸦摆了摆手,他哪会真让自己留疤?
他虽不将那姚文卿放在眼里,但不得不承认,姚文卿那张脸确实清逸俊俏。
否则,端阳也不会死缠烂打地追着他不放。
他若真破了相,那她岂不是对姚文卿更加念念不忘了?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宋奕受了伤,刘詹叮嘱要饮食清淡,偏宋奕要拉着计云舒一起,于是,她又过回了清汤清饭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日,变故就来了。
建渊二十三年,暮秋,大渊皇帝遇刺,幸而宸王殿下在侧伴驾,救圣上于危难之中。
消息传来时,宋奕正在清晖堂换药,听见霍临的话,他连药膏都没来得及上,便匆匆进了宫。
临走时,还不忘叮嘱计云舒这几日别出门。
圣上……遇刺了?
计云舒呆呆地看着宋奕离去的方向,手里的话本好半晌也没翻一页。
她的心揪了起来,默默祈祷那位曾经替她申冤的帝王能够逃过一劫。
紫宸宫里,后宫嫔妃和前朝官员们乱成一团。
嫔妃们在内殿哭丧的哭丧,官员们在外殿争吵的争吵,哄闹的声音一度盖过了太医们诊治交流伤情的说话声。
皇后在榻上哭得心力交瘁,也没心情去管那些人。
宋奕走进紫宸宫见此场景,狠狠拧眉,脸色阴沉得不像话。
父皇平日对这些人太过仁善,才纵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都给本王闭嘴!”
宋奕逆着光,如定海神针般立在门口,声音冷傲而威严。
这一声极具压迫性的训斥,让外殿争相推诿责任的官员纷纷闭了嘴,内殿里妃嫔的哭声也小了些。
“微臣见过翊王殿下……”
众官员此起彼伏地见完礼,而后都缩着脖子立在一旁。
宋奕做太子时就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恩威并济,百官极为畏服,时间久了还流传着一句皇帝易见,太子难缠的传言。
眼下虽已是前太子,可威信仍在,冷着脸往那儿一站,谁也不敢造次。
宋奕锐利的目光警告地扫视了一圈在场官员,沉步向内殿走去。
他一进去,原本抽泣不止的妃嫔们立时鸦雀无声,自觉地远离了床榻,在屏风旁静静站着。
“母后。”宋奕唤了一声匍匐在榻边的妇人。
皇后像是老了十岁,发髻松散,眼里布满血丝,见着来人是宋奕,她哭着扑了过去。
“奕儿……”
宋奕脸色紧绷,轻拍着皇后的后背,招来太医询问伤情。
“回皇后娘娘,王爷,陛下伤势不重,只是失血过多,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闻言,宋奕松了口气,安抚好皇后便去东暖阁看望宸王。
“宸王伤势如何?”
宸王的生母景妃泣不成声:“池儿伤在腹部,太医说凶险得很……”
宋奕的目光紧紧盯着宋池那苍白平静的面容,喉头有些发紧。
他招来太医威胁恐吓一番,让他务必救回宸王,随后一语不发地出了正殿,却迎面撞上了姗姗来迟的淑贵妃和荣王。
双方谁也不屑于打招呼,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陛下!”
“父皇……”
宋奕不理会身后传来的哭喊,带着霍临和凌煜径直往大理寺诏狱而去。
圣上尚在昏迷,监国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宋奕头上。
宋奕从早上进宫一直忙到宫门下钥,刚准备回王府,皇后又忽然病倒了。
他喂完最后一口药,服侍皇后躺下,再走出内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凌煜和霍临岿然不动地立在殿门外,见宋奕招手,二人疾步进殿。
“凌煜同本王歇在宫里,你回王府盯着,这几日,本王怕是无暇顾及她。”
宋奕这话是对着霍临说的,许是计云舒上回逃跑让他有了阴影,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她离开自己视线。
霍临心下了然,盯着,自然是指盯着计云舒。
在他看来殿下未免太过看得起她,影卫遍布京城各处,她能逃去哪儿?——
计云舒这边,宋奕迟迟未归,她便有预感他是在宫里被绊住了,说不准好几日都回不来。
说没其他心思那是假的,可明有寒鸦这个尾巴,暗有不知其数的狗腿子,她又犯了难。
“姑娘快睡罢,王爷今夜怕是不回来了。”
寒鸦看了一眼直愣愣盯着帐顶的计云舒,走过去放下帷帐。
透过绰绰约约的帷帐,计云舒瞧见寒鸦躺在了屏风外的小榻上。
她不满地扯了扯嘴角,狠狠翻了个身。
何必这般?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犯人呢。
她憋着一股气,睡得并不踏实,早上也起得晚了些。
正洗着脸呢,院里忽然蹦出个黑衣人,将寒鸦唤了出去。
计云舒忍不住狐疑,这寒鸦如何会跟那些人有关系?
“姑娘,芙蓉苑的郁侧妃派人送茶叶来了。”
茶叶?
计云舒赶忙扔下梳篦跑出去,见寒鸦手里捧着个香木盒子,她的心悬了起来。
“送东西的人呢?”
寒鸦将盒子递到计云舒跟前,道:“是个郁侧妃身边的丫鬟,她被影卫拦下了,才让我来取。”
闻言,计云舒稍稍松了口气,她还怕那些黑衣人要搜查送进来的东西呢。
“传膳罢。”
计云舒不动声色地将盒子收了起来,趁着寒鸦出去的功夫,她迅速打开木盖,伸手进去在茶叶里头翻了一会儿,果然摸到一个冰凉凉的瓷瓶。
她勾了勾唇角,心道这位郁侧妃果然是兵贵神速。
金銮殿内,大理寺卿正在行述案情。
“刺客一共五人,都是女子,皆身形小巧,酷肖大渊女子,才并未让人发觉她们是北狄人。”
“她们在宫中以宫娥的身份潜伏已有月余,直到那日陛下召见宸王,将侍从都屏退在外,才让她们有了可乘之机。”
语毕,百官议论纷纷。
要么是咒骂北狄王怀阙狼子野心,要么是谴责宫中禁卫军护卫不力。
玉阶之上,宋奕一袭玉白织金蟒袍,眉眼凌厉地立于空荡的帝座之前,华贵敦重,不怒自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