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夜似泼墨。
影儿披着松垮的衾衣,两指勾着夜光杯趴在窗框上望月。
她计较斟酌后,故作不经意地淡问道:“赵琛,不杀和瑾吗?”
翟离斟了一杯酒,饮尽后裹着酒香开口:“杀。”
影儿眼睫一耷,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情来,“何时才杀?”
“已经杀了。”
影儿旋即扭过身子嗔他,“昨儿你还说柔澜要护着和瑾,若已经杀了,她护什么?”
翟离一个瞪眼,透了丝委屈,“才杀的。”
说完一停,补了一句:“柔澜今夜产子,若能活着,便会进府,与载清一起安置在邱香院。他们的命给你,随你开心。”
影儿面上掠过些不可思议,心道不过一日一夜,竟是
瞬息万变。
她抿嘴蹙眉,面上明显飘着些犹豫之色,翟离瞧她可亲可爱,便搁了杯去揽她。
将她抱在怀里吸香,几番勾缠之后,从她嘴里套出了她的打算。
浓云收月,帘影灯灭。
这一夜,才歇了的两具身体,各自拢着温,隔着一拳的距离,默不作声,寝不安眠,各自怀揣着奸猾刁钻的心意掩在眉宇间。
日升日落,有些算计落了归处,牵带着身体一同落定在那纷乱寂寥的寸土之上,无人问津,没人在意。
一根细带,缠着一卷软席,抛在乱糟糟的野地里。
散落而出的细腕惨白无血色,五指指尖全是黑漆漆的血痂。
带着斗笠身披草编的洒扫老妪双掌撑在挑尸棍上,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深深叹气:“罪孽,这么个标致模样,**的像个死驴。”
说归说,叹归叹,那根挑尸棍还是将载嫣仅剩的颜面给剥了开,彻底赤条条袒在杂草间。
与着荒凉惨剧对应的,是暖帐生香的呷旎。
影儿此时是醉醺醺的窝在翟离怀里,翘着嘴角,面润娇嫩似花瓣。
她懒洋洋勾着半搭半散的衣带,闭着眼享受天旋地转的美妙感觉。
头顶响起翟离又沉又浑朗的声音:“载嫣被抬走的时候,你可觉得于心不忍?”
载嫣被一张软席包上的时候,翟离搂着影儿,立于花香亭间,她看载嫣,他看她。
他从她面上眼里去寻,寻她有没有心软,有没有愧疚,有没有后悔。
她面无表情,淡漠至极。
翟离的微讶也不过几瞬,便被称心如意四个字冲散。
影儿迷蒙慵懒地嗓音响起,“何为不忍?为何不忍?”
八个字,更深了翟离的唇角,他闭目去亲她,笑道:“惨绝人寰,她因你而死,你怕不怕。”
影儿翘着的笑化开,变得坦荡又风情,“她死是因她作孽,与我何干?动手的人是我吗?要怕,也合该是秦风怕。”
翟离满眼欣赏地看她,“用秦风练手,杀他,却让他疑不到你头上。”
影儿睁开双眼,迷离着眼眸淡笑,“你是觉得我没按你的法子对付载清,是我不知好歹?又给我秦风,你想让我练什么?心狠手辣?”
“载清的事,我只是给你建议,你不愿听,自是依你。影儿,你要记住,便是你想出了个死局,有我在,也能给你盘活了。”
影儿听完不说话,斟酒要饮,被翟离握腕拦下。
他举着影儿的腕,将那杯中酒尽数含进嘴里,捏着她的下颌让她吻上自己,将酒渡给她。
醉的神魂颠倒的影儿,乖巧的咽下了,不仅咽下,还悄悄用舌勾了一下他。
他停下细品她的举动,当真如痴如醉。
一卷深吻自不必说,影儿喘息勾着嗓子道:“你明儿出宫回来时,给我带些宫里的酒来,要好的。”
翟离笑着咬她的耳,“赵琛最近疯的很,我明儿躲他,不进宫,你若想喝宫里的酒,我让连决给你取来。”
影儿轻轻颔首,算是允了。
初阳弄晴,朝露酿蜜。
载清的伤经了近一个月算是养了个妥当,只是还裹着布,不得动弹。
而柔澜惊吓产子,那一夜是几乎两脚踏进鬼门关。
她恍惚间觉得有人在努力推她,直到站稳回头时才看清。
是太子。
他身穿素玉交领长褙,束冠清朗,含笑看着她,极尽呵护道:“别来,澜儿,回去。”
柔澜惊愕呆愣,直到他变得模糊,她才痛哭出声,发了疯般去追,去抱,去试图抓住他渐散的身影。
终成了空,似彩云逸散,琉璃玉碎。
才抱进怀里的寄托,希望。是云散琉璃碎,一片干净。
她醒的时候,全然无力,却满面是泪。
她的视线涣散的不知往哪儿落,痛彻心扉又吐出一口血来。
如此,是半晕半醒也躺了近半个月。
诸事各有脉络,汇聚一处,拧成死结。
邱香院距离曲水不远,从院里的花草坡顶望去,能看到曲水的屋檐与那挂着的风灯。
柔澜半歪在窗边,视线定在那忽隐忽现的风灯上琢磨心事,一声啼哭打断她,令她倏然蹙起眉,闭了眼。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没了烦躁,回归平静。
不足月而生的孩子本就脆弱,哭声也小,饿的也快,柔澜只觉得才将她放下没多久,她如何又哭了?
她不喜欢这个孩子,也做不出慈母的样子来,之前她半晕着,总有稳婆抱着孩子放在她身侧哺喂,自打进了邱香院,便只剩了她自己和载清来照顾。
载清双臂动不得,如此便只剩了她自己照顾。
若不是每次都嫌载清劝的她烦,她当真可以不管不顾一整天,任由那孩子哭声渐小,没了力气,晕睡过去。
“柔澜,你来抱抱她罢。”
载清脖颈使着力,移过床框去看柔澜,见她仍是纹丝不动,只能挪了腿下床,行至那摇床处,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说话安抚。
他想抱她,又动不得,只能干着急。
“柔澜,求你了,抱抱她罢。”
载清声轻,卑微不已,他不知还能怎么劝她。
他那日见到她时,她怀里抱着孩子,那么小,那么安静。他真觉得愧对她,让她独自经受那生子之痛,他看着她,看她走近,又看她冷漠的与他擦肩而过。
他以为她在怪他,在怨他。
进了邱香院,他想法哄她,她却始终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后来时间长了,他渐觉,她不是在怪他,是不在乎。
不在乎这个孩子,不在乎他。
载清越发低迷,他无法面对这个局面。
载嫣惨死在他面前,他有许多委屈想和她说,想和她倾倒。却不知为何,她变得拒他千里之外。
“柔澜,你哄哄她,好不好,她那么小,那么可怜。”
柔澜羽睫颤了颤,对着窗外说:“不必抱,也不必喂,养大有用吗?终是要死的,还不如死在襁褓里,记不得苦。”
“可她是我们的孩子,你经历剧痛生下来的孩子,你如何不心疼她呢?”
“正因为她是我生的,所以更不该留。你我都命不久矣,不如少带个牵挂。”
她说的云淡风轻,像是深思熟虑又像是不经意间的一提。
载清垂头看着那孩子,心里起了些想法,他淡道:“那你来,捂死她,别让她遭这饥饿的苦。”
柔澜一顿,这才侧过身子去看他,见他立在那摇床边上,沉默着不再动,两滴泪坠到地上,极轻,似不存在过一样。
“你倒是,想了个好办法。”
她说着便起身,顺手拿过软枕,步子不停去到摇床边,看着正在啼哭的孩子,双手捏在枕边上,举着,半晌落不下去。
“你看,你也会不舍的。”
柔澜一笑:“不是不舍,是有些遗憾,她都不曾睁过眼,不曾见过我。可又觉得窃喜,万幸她不曾睁过眼,不曾见过我。”
她抬手将枕放在那孩子的面上,还未使力,哭声骤停,只吧唧嘴的寻摸声,这只软枕上,有母亲的气息,这股气息,安抚了这个孩子。
或许是本能,柔澜瞬间明白这个孩子因何止了哭声,她冷冰冰的心极轻微的动摇了一瞬,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对她以命相依。
她定在那里没有动,猛地一声,房门被推开,晚灵一进门便被眼前一幕给吓了一跳,她圆睁双目,拉长音调:“你们,要杀自己的孩子?”
柔澜一颤一松,抬起软枕,几乎瞬间,那孩子又开始哭。
她深叹一口气,回头冷眼瞥了瞬晚灵,将软枕往床上一扔,回手托着那孩子的脖颈与后臀,将她抱起来,转了身子,坐到床边,掀开衣领,哺育她。
晚灵揣着手看着,对着载清道:“我来是知会与你,过几日将有个家宴,须得你去赴。”
载清抬眼灌冰的看着晚灵,他一声轻笑,“谁的家宴?邀我作何?”
晚灵半歪着头,眼珠子一转,瞥他,“邀你,自然是你的家宴,铜陵载家,届时你父亲与亲族均会来此。”
载清震惊不已,上前两步,挤着嗓
子道:“隋影儿又要作何?”
晚灵一个带刺的眼神射过去:“夫人的名讳,也是你配叫的?你没得选,好好斟酌些,届时想想如何解释你的背信弃义,刻薄寡恩。”
载清气得浑身都在抖,他深呼吸,试图稳住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若是他可有可无,翟离不会接他进府,载家亲族前来,只能是隋影儿的诡计,她拗不过翟离,便想了这个法子来戳他的痛处。
必是她将载嫣折磨致死的事得了翟离的怒火,故而这么些时日了,她也不过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恶心他。
他的心绪起伏,内外思索全被身后的柔澜看进了眼里。
柔澜目光似冰潭底的泥沙一般,冷的深沉,她放下孩子转身又坐回了窗边去寻风灯。
她看的比载清透彻的多,此番载家亲族前来,就是一个索命的局。
隋影儿折腾死了载嫣,下一个便是载清。翟离将她们安置在府里,根本就是为了让隋影儿玩儿的痛快。
她冷然一笑,眼底聚出一把剑,直对着那摇晃的风灯。
夜间啼哭惹得人心烦意乱。
柔澜鬼使神差的喂了孩子,随手取了件外衫一搭,推门而出,往那花草坡而去。
“被她吵醒了?”
柔澜一个激灵,回身看去,见那婆娑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他缓步而出,月影落在他面庞上显出清晰的轮廓来。
一出声,她便听出是谁了,她转过身子接着往坡上走去,拢着衣衫去看曲水屋檐上的风灯。
“你为何总是看那灯?”
柔澜一勾唇,答非所问,“你就像我身上的一道疤。”
身后沉稳的呼吸声轻微一停,柔澜一笑:“留在我身上,不褪,不消,时常泛痒,惹得我难受,又狠不下心剜去。”
身后的人不说话,甚至刻意减弱了叹息声。
柔澜目光渐柔下来,“我该谢你,唯一该谢的人,合该是你。我知她不会留着我的命,等她处理了载清,就该轮到我了,看在你我的情分上,帮我收个尸,葬在他的身边,我来世谢你,还你恩情,若你”
“柔澜。”
他打断她的话,上前两步,轻轻攥着一小角她垂下的衣袖,压着承诺,“你不会死,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
至此声停,身后之人坚定下着决心。
被保之人狡猾藏着算计。
柔澜眼底流出丝笑来,得逞二字,一闪而过。
不论他做不做得到,起码是有张底牌握在手里了,不至于全然被动。
她回屋推开门,本欲将孩子抱起来再哺喂一番,如此便能连着睡上一个时辰,可她透过窗缝里渗进的月光,瞟见载清,坐在床边上,沉默的等她。
她指尖捏起裙摆,轻柔几瞬,褪了外衫搭在衣桁之上,挪了眼去看孩子,伸手便要去抱。
“你与他,多久了”
载清低沉的声音嘶哑近乎裹沙,柔澜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通过音色去判断,他在忍怒。
她直起身子看着他,几步走近,立于他身前,“各取所需,谁认真呢?”
载清无力地笑着,“与我,也是你的各取所需吗?”
柔澜没接话,回身便要走,载清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堵她,沉声质问:“说,是不是。”
“是。”
沉寂如残月照戈壁,他立于其中,方圆百里,荒凉一片,寸草不生。
柔澜看着他,虽看不清,但她知道,他眼里含着泪。
“翟离,留着我,我还有用的,柔澜,我还有用的,你,为什么,这般过河拆桥。我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你对我竟然全是利用。你真是擅长,擅长用你的身子来迷惑男人。你可真是,强行救你出来,你都甩不掉那浪荡本性。”载清语气轻弱,可说着说着,变得隐隐带恨,再后来,变成了咬牙切齿。
柔澜淡漠看着他,安静的听着,等了几吸,见他只是深喘不再说话,她才启唇说道:“边儿上有偏房,瞧着我烦,自己出去住。”
说完微停,又添一句,“把那孩子也带走,看的我烦。”
再不给机会,她转身脱下鞋袜,掀被就寝。
载清几滴滚烫的泪砸在地上,他真恨不得掐死她,无奈胳膊无法动弹。
又恨不得吼了她起来与她对峙,却怕吵醒那个小小的孩子。
他终是坐在地上,独自落泪冷笑,暗道自己一条前途光明的路,毁在了她的手里。
将到谷雨,天总是阴的发黑。
攒着那邪风浓云,就是不肯滴下一滴雨来。
影儿坐在湖边的香樟树上,指尖拨着那黄绿色的花蕊,有些贪婪的吸着木香。
水央小跑而来,往影儿所在的那根树枝处踮了踮脚尖,仰头说道:“人都已经到城门口了,金甲卫已依令行事,爷问夫人是想晚间开戏还是等明儿白日?”
影儿慢悠悠倚在树干上,抬头穿过叶片去找光,她看着零零碎碎的光影道:“这天儿真是不作美,阴沉沉的,黑天白日有何区别?爷呢?回来了?”
水央听不清影儿的话,三两下便上了树,勾着根树枝挂着问她:“夫人方才问什么?”
影儿随瞄她一眼,勾着唇:“我定的角儿,他点的戏,他不来看?”
水央咧着嘴笑道:“爷刚刚进府,说着去安邻堂处理些事故便来找夫人,让来问夫人,打算何时开戏。”
影儿指尖掐住一片叶子,一用力,一条月牙般凹痕便晃在她的眼前,“此戏不经等,开了罢,大不了,唱上一夜。”
第92章 九十二章一出胡乱戏码,草草落了幕。……
风卷残云,才过,又酝出浓密似鹅绒的云层来。
风瞧刮不动,便干脆任由那云飘在空中,罩着整座城。
熙攘的城门口往来着形形色色的人,持通关待入的百姓排着长队,或聊或笑,或不时与挑担小贩讨价还价那一碗茶钱。
一连十余辆囚车浩浩荡荡由远及近,一车六卫本就少见,何况皆是身着金甲,故而才一显眼便引得所有人注目。
囚车里压的人,多是些衣着偏讲究的文人,还夹杂了些老者与孩童,另有三五女子关押一车,各个掩面抽泣。
许是沿途奔波劳累,一个个精疲力竭,满身颓废。
只见那囚车渐缓停于城门边古道河畔,车门一开,叮当的锁链之声便密集的响起,一车三至五人,铐镣相连,拽出一个便都下来了。
不待人站稳,每人脖颈间便都被架上了刀。
偌大的城门口登时止了喧闹嘈杂,瞬间鸦雀无声,只两只茶碗落地滚动。
阴云偶尔将那城匾露出些来,载父抬头看着高大的城门,眼底一片死水。
刀背又往他肩膀上压了压,催促道:“快些。”
他冷笑一声,听身后亲族或叹气或怒骂,听自己学堂里的那些学子或讲着礼义廉耻,或呵斥世道不公。
均是守着自己的傲骨,逞着口舌之能,不肯听令。
马蹄声踏破紧张的氛围,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连决落地之时,扣在载父脖上那把刀也收了下去。
那侍卫对着连决行礼汇报,而后退下。
连决淡然扫了一圈众人,视线定在载父面上,“知道你们读书人脸面薄的跟纸一样,爷特意让我来给你们定个心,自己跪,还是敲断你们的腿,用驴拉着把你们牵到闹市区,你们自己个儿掂量。别忘了,你们一个个还要返回铜陵,留着腿,方便些。”
话音刚落地,一声底气悬浮的斥责便飘了过来,“士可杀不可辱!这一路来将我等按那死囚对待还不够吗!如今还要我们一步一跪拜,天子脚下都敢如此狂妄,目无法纪!试问!他翟离当真不顾流芳后世吗?此番作为属实是愚蠢又可笑!”
连决闻声看去,目光似清潭般毫无波澜。
一耄耋老者,气的用拄着的枴敲地,身边跟着的盘髻小童同样瞪着眼,一副正义凛然之色。
好似他们身上的枷锁只能扣住身子,扣不住那气节一般。
他一笑,挑着眉讥讽道:“这把岁数还能扛得住囚车,也是厉害。”说完回头看着载父,颇为真诚地笑道:“请吧,自己来,还是我们来?”
难掩轻佻的一句话落进众人耳中,那被镣铐连着的人好似均被点了一把火,又是一番痛斥怒骂。
一群读书人,许是读书读傻了。
以为见到了能决策之人便开始据理力争,企图用那为人为官之道来逼得连决放了他们。
当真可笑,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便是有理又有何用?
载父门下几人是义正言辞顺着那老者的话批判来去,越说越激动,甚至冲着排队的百姓要理来评。
连决轻飘飘看着这帮素日里讲究的文人此时吵得是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他淡淡然打了个哈欠,云淡风轻
扔出几个字:“这几人,断了。”
谴责声讨变成惨叫哀嚎。
十余人的双膝被刀柄敲碎,一个个打着滚瘫在地上,锁链相连,带着一片是倒了地便没再起来。
连决吩咐单人单锁,那几个碎了膝的,套上驴缰,拖拽前行。
满城百姓又得一谈柄,是堵在道路两侧,看那一行人或掩面而泣主动跪拜,或被驴车拽行,往闹市区而去。
一步一跪,屈辱至极。
喧闹含恨,寂静带怨。
左相府内,连升一手持盒,一手握刀看着载清冷笑的同时露出獠牙道:“恨我?”
载清眼尾发红,双腿绷的生硬,他冷哼出声:“你不过也是她的一颗棋罢了,我好歹还与她夫妻相处这般久,你呢?鼠类,见不得光罢。”
连升听完面不改色,上前两步放盒一开,“那么爱扇子,你瞧瞧这几把可让你满意?”
载清目光一落,点着怒火的身子瞬间被泼了盆冷水,将息下去。
磨刀锻打,做出扇面的样子,共五把,摊在载清面前。
每一把,都与楚阳送过的极为相似,他视线定在那把耀蓝扇骨的刀面之上,“要我命的?”
“不然呢?”
载清冰着唇笑,也是,做得这般明显,只能是要他命的。
将楚阳送的扇子做成刀,这主意也就隋影儿想得出。
他知道晚灵特意告知他亲族前来,为的就是羞他辱他。
就像折磨载嫣那样,先让其绝望,再取其性命。
他这些天在偏房里住着是把诸事想透了,柔澜从头到尾只有一份执念,便是要楚阳的命。如今楚阳死了,她自然也不必再惺惺作态与他,就连孩子都可以说扔就扔,可见从未对他有过半分真心。
而翟离留着他,也不是因为他有用,而是为了隋影儿。
可隋影儿要的,是他的命。
之所以养着他,只是为了攒够手段给他致命一击。
他这几日几乎夜不能寐,想自我了断,一来得个轻松,二来也算打了个平局,没让隋影儿得逞如意。
可他下不了决心,全因视线挪不开那小小的孩子。
这些天,经过翠缕的照顾,猫崽般的孩子是红润了些,那双手那么小,那么软,搁在他的脸上,瞬间化了他的心。
他怕隋影儿打这孩子的主意,来回打探许多次,终是没忍住央翠缕一道去找了晚灵。
晚灵说的也直接,‘不想孩子有事,就老实呆着,按夫人的要求去做,夫人倒不至于对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动手,但若你偏要惹是生非,那这个小崽子大概也得不了什么好下场。’
如此,他是彻底断了心思,大有些坦然面对之态流露出来,不就是在载家亲族面前丢尽颜面吗?他早就没有颜面了,况载家亲族,他也着实不在乎。
他还想着,届时做出些痛哭流涕之态来,显得真诚些,如此,遂了隋影儿的愿,或许能得个好的死法。
只是心疼,这个孩子。
一个不被爱着的人,不知往后,会是何命数。
载清沉在拉扯里,有些恍惚,余光瞥见连升单手摩挲在那弯刀匕首之上。
他一声苦笑,喃喃自语,“当时就该想到,你们”
连升冷冰冰打断他,“愧疚吗?看着这些扇刀和我手中的匕首。”
载清没出声,只是视线飘忽半空,落不下来。
算不上愧疚,从开始的不甘,恼怒。变成了如今的无能为力,认清现实。
他不接受是自己能力不足,始终觉得他爬到过那般高的位置,会掉下来全是因别人。
因楚阳,因柔澜,因翟离,也因隋影儿。
他也恨,可终究是明白过来,除了挺直腰杆接受之外,其余所有对抗都会让他更加颜面掸尽,无地自容。
连升见状是挑着眉看着桌面上的刀,“既如此,一出好戏,由你开场。”
又是戏,他当真是厌恶透了这个字。
纵是百般不愿,无奈把柄握于他人之手。
促织鸣,更添愁云凄切之意。①
载清掐着疑惑出府门时,朱轮马车已经停在路口,他因被连升推着往热闹的巷口走去,故而是未曾在意。
车轮随着他的步子,缓缓滚动起来,似忘川河畔撵人性命的锁魂车一般,不近不远的跟着,等耗到他筋疲力竭,再抽了魂走。
步不停歇,闪身入闹市,待立于陵江河那座最宽的桥面之上时,载清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隋影儿的心狠手辣到了何种地步。
她要他沦为笑柄,成为茶余饭后供人调侃的笑话。
九孔桥是连接河两岸最高最宽的一座桥,因连着最为繁华的闹市,故而素日里时常车辆拥堵,行人摩肩擦踵。
此处,是当之无愧的繁华如春幡满头,插不进多余的花来。②
此时,那桥被封住,百步长的桥上只有他和连升,他放眼一眺,桥下两岸,目光所及全是看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镣铐撞击的声音并着驴蹄踢踏之声传来,载清借着高势一看,瞳孔猛缩。
载父佝偻着背被金甲卫用刀柄顶着往前一步一跪的样子猛的刺了他的眼。
他身后是他过往只逢年节才会去见的亲族叔父等人。
虽向来无甚交集,但亲眼见到他们狼狈颓废至此,他心内再硬也是败下些阵来。
不因他们惨,只因这惨是为了扣在他的头上。
他几步上前欲迎去,却被连升一把拦下,威胁道:“爷的吩咐,你只许在这座桥上,若你敢下去,走一步,刮她一片肉。”
她,是柔澜,还是孩子。
他不肯承认,他害怕会是她。
载清紧绷着膝盖,扫视一番对着他指指点点的百姓,咬牙挤出:“为何如此虐待他们,隋影儿不怕天打雷劈吗!?”
连升笑着看他惺惺作态,嘲讽道:“当真稀奇,你不是最不把父母族人放在眼里的吗?此时,是瞬间转了性了?”
载清几番谩骂被这一句话堵在嗓间,吞吐不出。
想归想,被戳穿还是会让人脸红的。
他到底沉了语调,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他自知将死,其言向善。
“如何都不该这般侮辱与人,尤其是无辜之人。”
连升听的发笑,“无辜吗?”
鳞甲碰撞的声音让拥挤在一起的百姓是生生挤让出一条道儿来,腾给这些演戏的人。
被押着人中突的有人喊了一句:“载清!你可还有良知?!”
重心瞬间转了场,千百道目光齐刷刷顺着那怒喊射向九孔桥上的载清。
载清面色阵红转白,又在这些要将他穿透的目光中变得透红。
似抹了血在脸上一般。
载清见那人想要冲出阻拦,向他奔来,他顺时一个踉跄后移半步,稳住身形去辨。
莫然。
载父极为看中的一名门生。
少时便跟着载父,学问斐然,却因与载父走得过近,不愿相离,故而始终不曾考举。
载清看着他,面色冰冷。当初就是因为载父总与这些学子,尤其是莫然来往过密,而忽略了家中。
想起载母的含恨而终,载清便冷了腔调,“你一个龙阳之癖,有何资格指责我!”
此话一出,众人又转了视线,挪向莫然,一阵唏嘘伴着低声细语。
漠然浑身冒着怒气,他颤抖着去看载父的背影,见其落寞萧瑟却仍**,便想上前两步去宽慰,却是被金甲卫一把摁住,冷漠丢了句:“一步一跪。”
漠然拧着劲儿抬手指着载清,“你父亲养你授业于你,你不但不记恩德,反对你父亲不闻不问,还犯下如此过错害得载家亲族与学子落得如此下场。局面至此,你还信口雌黄,不知悔改,你可有一丝一毫的良知!”
哗然四起,载清的风流史全京城是几乎人人尽知,如今是见到了真人,还听到了如此的大事,这些百姓是越聚越多,大有围堵不散之意。
连诀与连升遥遥对视一眼,互相了然,一同看向河边宝茶居二层那拢着纱的雅间窗户。
一道玲珑的身影晃在其间,好似愉悦。
连升收回眼对着连诀一颔首,随着他二人勾起的唇,载家之人是一个接一个跪落于地。
金甲卫强势到毫不留情,不管老弱妇孺冲着膝窝就是一脚。
载家众人又是一番毫无意义的反抗,终还是跪着向九孔桥挪去。
载清看着一个个衣衫褴褛,愤怒难解的人跪着挪向自己。
他是觉得好似被滚水烫了一遍,全身发胀,恨不得撕了一层皮下去。
他怒意横生的颤抖着双唇,小声对着连升说:“要我自戕,作何还不递刀来。”
连升一笑,揶揄道:“何时说的要你自戕?”
“还要如何?”
连升看着他不言语,只是勾着戏弄的深笑。
这笑在载清看来,是奇耻大辱。
他恶狠狠瞪着他,就听连诀扬声下令道:“载清爱扇众人皆知,楚阳郡主费心为其制了多把,却被载清随手丢弃。如今你既杀了郡主,那便用她送你的那些扇子偿一条命罢。”
他说着对载家亲族大声言道:“所有人,一人一刀,割了,便可走。”
哗然之后,便是沉寂。
连升搂着扇盒等着,视线盯在载清面上,忽闻一道低沉干涸的声音响起,只两个字:“我来。”
他眼尖的瞧见载清面色变了,变得冷厉又失望,好似眼底喷了水,有些潮湿隐隐约约透出来。
连升循声望去,微一挑眉,倒有些出乎意料:“啧,父子相残,真是佳话。”
载父佝偻着脊背站稳,使了劲儿的挺直,双肩一高一低,指尖在颤。
他眼眶深红,目光深长又空洞,额顶腮面还挂着土灰,双唇干裂起皮。
似没熬过寒冬的柏树,主杆干枯无水分,一刀劈开,早已空了心。
他左手握住右腕稳住自己,去那扇盒里选刀,艳红镶金的扇刀被他取出,捏在手里。
他看向载清,未置一词。
载清胳膊有伤,他明明见了,却不闻不问。
眼底的潮湿被生生逼了下去,几丝过往不争气的闪现出来。
他会坐摇马时最怕天阴,最怕打雷,那时载父总是抱着他,温声说着电闪雷鸣似人生,轰轰烈烈方不负韶华。这句话他记到了现在。
他撞破载父与漠然衣衫不整纠拧与书房之时,震惊的想着帮他解释,却是换来载父一个巴掌与长达一整个下午的警告威胁。那种失望他亦记到了现在。
诸如此类,欢声笑语变为指责谩骂。
世人都道父子之间仇怨不入土,怕是这俩人要做出个反例来了。
曾经无话不说,后来无话可说。
曾经搂腰抱膝,后来避之不及。
曾经遇事互念,后来形同陌路。
此番再见,却是还命之时。
他给他苍穹,却折了他的翅,再怪他不会翱翔。
载清突地笑了,眼底不藏悔,不藏遗憾。
他看见载父眼中亦复如斯。
一念,一瞬间,万物塌陷。
刀锋伤人若深,远不及持刀之人。
载父对他早就断了父子亲情,如今因得他而丧尽颜面,又苦了漠然遭罪,是早就恨不得亲手捅死这个逆子。
可真当刀柄握于手中,毕竟曾有过几年父慈子孝,故而是叹着气,未下狠手,只在前胸处半使着劲儿划下一道,便转身而去。
有了载父开先河,一人接着一人,便没停下。
真是讽刺至极的闹剧,一群亲族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人一刀将那载清划成了血人。
持刀之人下手无情,受罪之人拼死不倒。
开始时,围观百姓还议论纷纷,待到载清摇摇欲坠便是无人再说话,都静默看着,直到他撑不住跪地之时,人群中有了掌声。
至此开始,一声成一片,一片成方圆。
载清垂着头苦笑,心道这一生,也算是轰轰烈烈。
视线里缓缓挪近一把刀,连升的语调响起,幸灾乐祸:“你用这把刀杀的楚阳,如今也死在这把刀上,你道可好。”
说完一刺,一抽,一推。
血流满地,顺着桥面往河里淌,点滴穿成线,又缓停渐止,至此,一出胡乱戏码草草落了幕。
第93章 九十三章要疼一起疼,你我此生如此,……
宝茶居二层,拎着酒杯看戏的影儿定睛望着桥上那趴在一滩血迹中的载清,愣了许久。
她原以为,载家之人会有反抗,哪知反抗全然不是因为他,还以为载家亲族会下不去手,哪知划第一刀的,竟是他的生父。
载家之人也是奇怪,无一人对他悲悯,无一人心慈手软,无一人手下留情。
她虽不后悔这般对待载清载嫣,却多少有些感触,或许他们姐弟二人性子里的趋利避害是无能为力的本能。
翟离上前将她搂进怀里,瞧她还是发呆便带着丝埋怨开口:“唤你几声了,心不在焉。血流成这样,他活不了的。”
影儿缓缓回头看他,许久才慢悠悠说:“我是在想,你闹出这么大动静,是不是想把流言揽到你自己身上?”
翟离一笑,目光露出欣许,抬手掐上她的腰,嗓音中透了丝满意,“影儿聪明起来,当真令我欲罢不能。”
影儿蹙眉敲他,“我便是糊涂蠢笨,也没见你放开过我,还欲罢不能,你大可不必寻这由头,你松开我。”
她去掰翟离握在她腰侧的手,她越掰他掐的越紧。
好似在置气,又好似在博弈。
影儿气不过,抬手去掐翟离的脸。
她在用力,他在较劲,二人均是不松。
三巡风过,噗嗤一笑,他投降,摊开手颇为无奈地看着她,“把我掐坏了,你不心疼吗?”
影儿还是压着一侧唇角,指尖使着劲儿不肯松,她咬字清晰的威胁,“你再敢这么箍住我,我就掐你,掐到你松手。你让我疼,我也让你疼。”
翟离眼中烟波浩渺,深沉不知所想,他静静听完影儿的话,在她掐够松开时一把抓住她的双腕,往她身后一锁,单手按住。
腾出另一只手将她不老实的脑袋往怀里压,“你记住,你掐不掐,我都不会松手,便是我松了,也是为了更彻底的箍住你,要疼一起疼,你我此生如此,除非我死。”
他的话明显更有说服力,哪怕影儿总是责怪他骗她,可她又何尝不知,此生不分离这几个字,是他做这一切的起因。
她猛然回想起那个晚上,那诺大的穿衣铜镜被他砸碎在地上,他把她按在碎片上摩擦,欺负。
而他亦是跪在那锋利的镜片之上,他们都在疼,疼成那样,遍体鳞伤也不放开。
影儿身上卸了劲儿,靠在他怀里不动,不再恋战,转而琢磨着翟离这番大动干戈究竟所图为何。
她转了语调,糯叽叽地:“长卿,是怕我遭流言蜚语顶不住,还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笑着咬她的耳,“影儿变聪明了,不如自己猜猜?”
影儿不猜,在他怀里轻轻晃头,半炷香过,见他仍没松手的意思,她才开口:“为我抗下谩骂,对不对。”
“那些掌声,包含了谩骂?”
“无关百姓,而是所有士族,有钱有权有身份地位的,都会因此事对你提起几分警惕。”
“影儿觉得我在乎?我动手不留余地,谁人不知?”
影儿抬起头,目光似绸缎打了结,又软又滑,隐隐带着丝凉,“可你从
未把自己这般明显的暴露出来过,我不信是你冲动,要么,就是你在护我名声,要么就是你另有图谋。”
“我所图为何?”
“讨我欢心,让我重新欢喜你。”
翟离看她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神情,一番算计被看破,总归会流出些失落来。
他松了力道,藏起本心,捏着她的碎发摩挲在指间。他没再开口,只是将下颌轻轻搁在她发顶上,眼中似皓月明灭。
风携碎樱满天,迷蒙视线。
水卷浮萍铺面,遮了仇怨。
载嫣载清的相继死去,随着流言,轰动了世间,又旋起烽烟,弥漫成片,停在了翟府上空。
两位罪魁祸首却不在乎死者,不关切名声,只陷在互相缠斗里,耗着对方精力,磨着各自心性。
这日影儿白天又想出一个妙招,她带着水央往勾栏瓦子里走了一趟,挑了些风韵不同的女人与眉目清朗的小官带回了府里。
翟离单手撑额笑着听连决说完,将文案往桌上一扔,拿起珠串捻着。
不过须臾,便携串起身,待到门口一停,复又转回,落座后便诸事照旧,似未曾听过一般。
如此一来,便是影儿坐不住了,来回在曲水二层踱步,不时观望几番,扭头对着水央道:“他既不来,你将人送去,就说,圣上为了子嗣都能纳了妃,他身为左相更应以身作则,若是没个子嗣,往后这世袭之位传与谁?”
水央黑着脸不情不愿,却到底是传了话。
翟离写着文案笔锋不停,随一抬眼,“怀里抱的什么?”
水央如实答道:“夫人说,若是爷不接受那些女子,那这画卷里的是些大家闺秀,若这些再没有满意的,那她只能离了京,天南海北的为爷挑选挑选。”
翟离将笔一搁,视线落在水央满怀的画轴上,突地一笑,闭目思索小姑娘的意图,再睁眼时,携带出一丝笑,起身复手而去。
推开曲水的门,他云淡风轻地巡视一番立在屋内的小官,之后才对着端坐于圆桌旁饮茶不言语的影儿道:“你选一个。”
影儿微顿,选一个?给他选还是给自己选?
她狐疑扬声,“我选了,你收吗?”
翟离噙着笑上前,双手撑于圆桌上,将她锁在臂弯间,落声在她头顶,“你选几个我收几个,你选的人与你同住,每晚我要你时,让她们看着,我无所谓,关键看你,抗不扛得住。”
影儿猛地抬头看他,抿着唇深呼吸,就听他补充一句,“这些男人,你想留便留,不过我提醒你,把我惹急了你是什么下场,你猜不到吗?”
身后几名小官谁人不知左相是何等狠毒之人,来的时候便都是双腿打颤了,如今一见真人,一闻其声,是一个个吓破了胆子,接二连三跪了下去,不敢开口求饶,只能拿头顶着地。
翟离笑着轻捏影儿的耳垂,视线留给她,话语对着小官,“你们无需怕,她不听话,我只对她下手,你们若是下场惨烈,那只能是她将怒火发泄在了你们身上。”
影儿呼出一口气,歪过头躲开他的手,“你当真,是个疯子。”
翟离笑得暖阳熏风一般,抬手抚摸她的发顶,“影儿的心思又要作废了,你与其在男人女人的问题上纠结试探我,不如听我一句劝,拿秦风练手,杀他,不留痕迹。”
影儿眼中怒意微收,淡道:“柔澜和那个孩子还没杀呢,哪里轮得到秦风?何况载嫣的事,秦风做的不错,为何要杀。”
翟离不再言语,给她时间细想。
他进了曲水,便未再出去,喂了影儿药后哄她睡下,在她耳侧落吻,交代了水央几句话,才往宫里走。
他一想到赵琛最近那半疯魔的状态,就满心烦躁。
推开垂拱殿与福宁殿的门,均是未见其人,他深叹一口气,憋着劲儿往暗道走去。
暗道悠长,他缓步而行,一边想着影儿,一边算计着赵琛。
赵琛为人太疯,自打登基是把握好了分寸,看似面团般被文官揉搓着,其实暗地里许着沐阳没少做局铺路。
当初影儿离京的时候,他布下的人,如今是渐渐浮现出来。
有些人,也是直到近日,翟离才看出背后站着赵琛。
明明赵琛自己就可以摆平给辛漪颜封后的事情,偏偏全然交给他,亲手给出尾巴让他捏着。
看似信他,实则在圈他。
将到石门处,嫣姑娘闪了出来,揣着手给翟离请安,“左相留步,主子这会儿不方便。”
不方便三个字是何意翟离是一清二楚,他淡淡开口:“那我去福宁殿等他。”
说完转身便要走,恰巧石门转开,赵琛站在门边阴笑着看他,冲他招手:“你可算来了,来,好些事要与你商榷。”
翟离扭着头冷眼看他,一甩手串,“我不过是来确认你是否在这儿,你这地方我不进,若有事去福宁殿。”
说完不给他机会是抬脚就走,身后的赵琛阴了脸,半晌吐了口气,对着嫣姑娘道:“去里面把鞭子收了,将人送去养伤,死了的,埋到延福宫的花苑去。”
气场寒凉似滴水成冰,赵琛换了衣裳,对着正在沏茶的翟离,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说出口,“如此,那个林曲可是暴露了,你将他插在户部这般久,多少也得了便宜,他也不算枉死。还有那个载清,你风风火火闹得人尽皆知,意欲何为?”
翟离淡看他一眼,饮一口茶,问他:“我要做何,你猜不到?”
赵琛目光深暗下去,眼里露出丝警告,他压了音调,“你若敢为了隋影儿,丢了这世道,朕便让你二人死后天涯永隔,魂都找不到彼此。”
翟离面上拂过无所畏惧,他挑笑开口:“这朝堂上,明里暗里多是你的人,我要想夺回过往的势力,少不得费诸多心思,且不说有无必要,便是卸官归隐,如今看来,也不失为一条坦途。有我没我,与你影响越发小下去,你何故强求?”
“你要离这朝堂,唯有一死。”
翟离肘撑圈椅扶手,掌托下颌,目光坦然的看着他,“如此,那便许我一个月,我兢兢业业这般久,也该让我歇歇。”
赵琛微微眯眸,心内一盘算,“你要带隋影儿去哪儿?”
“杭州。”
“跑那么远,一月够吗?”
翟离笑着端盏不接话,他知道,赵琛是允了。
二人又将往后政事做了些安排计划,临走时,翟离抛出一句:“微臣希望,待到回时,能有圣上的好消息,如此江山后继有人,微臣还有望归隐田野。”
赵琛嗤笑一声,“不给你留道旨尽心辅佐就是开恩了,还归隐田野。你给朕留好这条命,要是不想隋影儿死后被朕鞭尸剥骨,你收了你的心思。”
翟离目光深沉似曜石,他看了几吸赵琛的面色,确认了他定会言出必行之后,是思忖着分寸,抬步离去。
当真不妙,他二人太过了解彼此,他竟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第94章 九十四章撒一个谎,再用余生来圆。……
翟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赵琛眼中,只停一吸,便闻一声。
是他掌下用力,捏碎了杯盏。
鲜血顺指滴下,落在地面,开出血花。渐集成枝,成干,花开满枝桠。
他久坐不动,突地一笑,起身传令,随后转过身子往暗道而去。
翟离要好消息吗?他给他好消息。
希望他不食言,他也能守诺,满月而归。
若他做不到,那他定会言出必行,对影儿抽骨鞭尸。
得令而来的徐婕妤是光禄寺卿的长女,温柔大方,仪态端庄,行路步细而密,着实一副青花摇曳之态。
她被嫣姑娘领进暗道时眼上蒙着布,也无人扶她,她只能摸索着墙壁,缓缓而行,不知走了多久,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那掌宽又有力,温热的触感登时麻了一瞬她的心。
她知道,她是去见帝王的,
她漾出一丝笑,微微蹲了身子行礼,耳边响起赵琛的声音,“免了罢。”
这声音她很熟悉,不止一次听到过,他们见过许多次的,她想他该是记得,否则怎会选了她。
“臣妾给圣上请安,圣上,”
“朕说了,免礼,跟着走。”
赵琛声音传来的方位,与那只手的位置有些不符。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拽着往前走,他速度略快于她,她有些吃力,不免的咬着唇轻轻蹙起眉,小心翼翼尽可能快地跟着。
好似绕过了什么柱子,还有风来,吹起轻纱勾了一把她的侧脸,她抬手去捂,双腕便被抓住,她微微一愣,柔声细语,“圣上?”
她没听见赵琛出声,也不敢再问,只能止了嘴。
正疑惑间,双腕便被冷冰冰的东西扣上。
她一惊,下意识往后半步,被身前的人拽着链子扯回来,一个重心不稳撞在胸膛上,把她鼻尖撞得生疼,她不经呜咽一声,带着丝可怜。
那人一顿,极轻的一笑,拽着她,便将她推到在矮垫之上,扯着链子将一头扣于垫中央的挂钩处,随即翻身而下,握住她的双踝往下一拉,将其分开,扣上脚链,把她固定住。
这羞耻的姿势,让徐婕妤全身紧绷,她好几次欲言又止,终是浮出许多泪来。
那人手上不停,扯开她的裙摆,不顾其颜面,将玉杵般的腿露出来,而后便没了动静。
徐婕妤只觉浑身都在冒汗,她看的图册上,哪里是这副样子。
千万话语噎在嗓间不知怎么说,也不敢开口问。
此刻是好几缕魂被吓丢了去,僵着身子,咬唇轻颤。
她依稀听见风携着粗重的喘息声吹来,或轻或缓传入她耳中,她强压着自己的心跳,颤的更加厉害。
有衣角滑过她的腿根,她心里瞬间发紧,一个让她无比绝望的事实渐渐清晰起来。
她小腹瞬间一凉,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掀开,她绷紧了身子,瞪大眼睛落泪。
刺骨剐肉般地疼,让她才吸的一口气,直接滞住。
似体内灌霜,血液凝固。
冰凉。
坚硬。
杵的她身子发颤,也就一盏茶的搅弄,她却觉得过了四季。
她僵颤着身子,张着嘴吐不出一个音。
不知多久过去了,地面传来脚步声,随后两道呼吸声交替传入耳中,徐婕妤生生愣住,一颗心坠入谷底。
果然不止一人。
她摇着头哭,断断续续孱弱不堪,“圣上,想要做何?”
她头顶传来赵琛的声音,冷淡中好像带着丝满意,“给你个孩子,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
话音落下,又细又长,好似壶嘴。铲肉而进,须臾撤出。
她摇着头哭,动弹不得,无能为力。
陌生的声音响起:“如此不行,尽数流了出来。”
赵琛不带温度的开口:“可还有?倒吊着,再往里灌。”
几个字,让她用了全力去解读。
无人在意身子紧绷到僵硬的徐婕妤,她骨缝都在颤,屈辱又恐惧。
被倒吊而起时,她头晕目眩,乏力到恍惚,那壶嘴还是来了,一进一出。
彻底捅破她的自尊与希望。
她怎么回的宫她自己都不清楚,只觉得轻飘飘似鬼魂般荡来荡去。
若不是身子疼的厉害,她真以为自己是缕魂。
心迢迢,泪盈盈,挤在深宫里,无人问询。
*
怨晚雨不降,干涸苍生。
阴云缠了这天空许久,这日终是有了落雨的意思。
厚如棉毡的云层一点点往下压,突地一声惊雷,震醒了万物。
夜深月过花窗,虫鸣声断,骤风往来间天似衾被般盖了下来。
影儿听风便知有雨,她挪了凳子,又移了犀角灯到窗边,推开窗纱趴在窗框上,等雨来。
几吸风过,吹的影儿发丝缠绕凌乱,挡了眼。
她正要抬手拂开,被翟离抢了先。
他为她捋好发,双掌覆在她的肩上,俯身啄耳道:“今日,药可喝了?”
影儿撇嘴冷哼,“天天盯犯人般盯着我,我哪里敢不喝?”
翟离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身上,拢住她,“把人抓来,又把人送走,影儿这是退让了?”
影儿微微扭头,轻轻提了提尾音哼了一声,“不是你劝我的吗?先动秦风。”
翟离指背滑过她的眉眼,音调温润似璞玉,“你趁着我这两日忙的顾前不顾后,是又做了什么坏事?老实说来,不许瞒我。”
影儿眨了眨眼,犹疑道:“你忙归你忙,我自有思量,不是知道我把人放走了吗?这满府都是你的人,我就像池盆里的鱼,被一群人盯着,何事瞒得过你去?你问我这话,可见其不安好心。别是扯了莫须有的罪名,等着我入圈套罢。”
翟离静静看她,笑过之后,凑在她耳边,“昨儿在坊间支开水央,买了《禹迹图》,影儿买地图作何?”
他捏起她的下颌,轻声询问:“想跑?离开我吗?”
影儿小心地放慢呼吸,替她回话的,是绵绵细雨,伴着轻雷,拉成丝的往下落,滴在地上,渗进土里。
她视线看向雨,许久才弱弱说道:“这雨真密。”
四个字,答非所问,却固执的认为算是答了,他必当不会计较。
而他果然,未再追问。
她渐渐松气,伸出手去接,这雨真是轻,真是润。
掌心盛不下,顺着指缝落地,点滴成线。
她的手背,被他握住,翻过,掌心朝下。
影儿看着那雨滴在他手背上,溅的七零八落,她有些不满,回头嗔怪,“你又要作何?”
“不许你抽手,不许你挣脱,不许你不顾自身。”
“雨凉,要么让我给你挡着,要么便把窗关上。”
影儿静静听着,果然是不动了,只是不说话,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还是往回抽了抽手,被翟离一个用力握住不松。
影儿语调中带了些不满,藏了些妥协:“我不挣脱,是胳膊酸了。”
那握住她的手依然不肯松,却带着她一起收回了胳膊。
他埋脸在她颈间,仍不说话,静静听雨。
水央进屋点了灯,将药搁下,说道:“夫人的药又熬来了,爷盯着吃罢。这些时日花架上那占景盆是都能挤出药汁子来了。”
影儿觉察到他的胸膛的起伏瞬间慢了下来,可幅度却大了起来。
她知道,他在生气。
影儿有些局促,悄悄挣脱他的手,才刚逃开,便被他一把握住,拉下放至膝上。
他沉声开口,语调含冰,似千尺寒潭,“又骗我?你不是爱花吗?爱花这般伤花?”
他这寒凉的声调,影儿许久不曾听过了,久到她都快忘了,他有这一面。
影儿本能般的反应过来,这语调背后蕴含着什么,她身子是下意识的泛凉,好似那掌间残留的冰雨,顺着温血凉透了她的身子。
可转念思量,她如今还惧他什么呢?
故而一个鼓气与他道:“每日都喝,你可知我是何感受,要我说,我这命也不必续,横竖就这几年,你我二人痛快闹一回,死了,也不必说来世,如此倒是落得干净。”
他一把掐住她的下颌,转过她的脸,鼻尖相抵,“落得干净?”
“干 :
净不好吗?非要浑浊的黏在一起,撒一个谎,再用余生来圆,如此,不累吗?不痛苦吗?”
影儿见他目光如窗外细雨绵绵,明明深情成丝,却凉的透心入骨。
她不心疼他,固执地接着说:“此生我命苦,遇见你,被你捏在手心里。前半生蠢笨不堪,只知讨好,只知黯然神伤。如今既知我活不过不惑,那我还有何惧?我不走,不是我不想走,而是你不放我走。你既不放我走,那我也索性不走。看看你我二人,还能沦落到何步田地。我只想来生,与你抵死不见,一身干净。”
这番,换了翟离无声,她眼中的坚持与倔强像一颗痣点在他心里,无边界,直至扩散满整颗心。
他不再看她,将她按进怀里,视线飘至窗外,游移几番,不落归处。
怀中响起她的声音,“翟离,你究竟是有一颗真心,还是一份执念呢?”
他也想知道,他是一颗真心,还是一份执念呢?
他也是糊涂了,他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第95章 九十五章恨需要发泄,欲望就不用吗?……
原本春雨密如丝,可天似被锤了一把,破了个洞,绵雨转了势,换了副面孔,倾盆而下,伴着几声春雷,惊了百虫的梦,慌了盛放的花。
一夜大雨如注,振聋发聩。
床上的两个人都借由瓢泼的雨声,不去掩藏叹息,只是遮起心事。
天光破晓,未透云层。
影儿迷迷糊糊睁眼时,窗外仍是阴阴的,她烦闷的一撇嘴,撑起身子,不愿回头,只是减缓了呼吸,去感受他在不在。
几瞬过后,舒了口气,下床时正巧晚灵端着盥洗用具进来,一边伺候一边说:“爷天没亮便走了,交代今日夫人随着自己开心,如何都行。爷回来估计要月挂柳梢了,让夫人不必等。”
影儿一挑眉,顺手拎起腰间的垂带摆弄,她当真在脑海里过了几件事,还未待细想,突地一蹙眉,瞥了眼窗外,几步过去撩纱推窗。
骤开的动静将窗沿上落着的水珠震了下来,恰巧滴在影儿发间,影儿捂发抬头去看,云卧挡微光,毫无霁色。
她叹着气,抱怨道:“昨儿夜里雨这般急,怎得还没落干净。院儿里那些花,你可去瞧了?”
晚灵接过水央递来的食盒,取出几碟子糕点搁下开口:“就知道夫人会问,晨起先去瞧的花。玉兰尽数落了,紫藤剩的也不多,海棠也只半树花了,花圃别的那些是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我特意吩咐了让别动,夫人可要亲自去看?”
影儿听到玉兰尽落时便有些沮丧,玉兰花期本就不长,它们在静安湖边同时开花当真是半空斑斓,波光碧玺。
可惜了。
更为可惜的,是那片海棠,那片染过血的海棠。
影儿情绪略显低落的吃了些糯米糕,简单收拾一番便推门而出,往那花圃去。
被雷雨洗过的花无了娇色,卷着边儿挂在叶间,躺在泥里。
影儿立在花香亭中,瞧那花不敌雨,惨败的样子,又是一声叹息。
她命了水央取茶来,挥退二人,独自坐在圆桌旁,用青瓷盏沏茶闻香,对花哀悼。
许多事挤在她脑海里,反复浮现。
杭州那颗桂花可好?澜花堂那颗梧桐可好?安息坡那片泡桐松柏可好?云山寺那颗槐树可好?她洒在郊野的那片金盏花又可好?
金盏花牵出了翟离的名字,一瞬而过,不留恋,不停顿,不起心动念。
她端盏闻香,余光就见一把刀搁在了桌面上。
影儿一顿一瞥,松了劲儿接着喝茶,落盏出声:“爷让来的,还是柔澜让来的?”
连升低头一笑,正了嗓音,“夫人越发机敏了,无人让我来,是我想问问夫人,想要如何对柔澜。”
影儿侧眸看他,瞧他神情压着严肃带着紧张,虽然故作镇定,却也不难看出他很是上心,毕竟影儿从未见过连升会焦虑不安到攥拳捏着衣摆。
她挪回眼看花,悠悠开口:“谁开口讨问是用刀开场的?你对柔澜,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你作何解?我明知你有这心思,又怎会袒露与你?”
连升听完沉默几吸,转到影儿面前行蹲跪礼,口吻肃然道:“刀,是给夫人的,夫人与柔澜的事,不是我该置喙的,可毕竟,我与她好一场,夫人若是想要出气,在我身上出,一样的。”
他目光坚决,不露退意。
一番话说出了他保她的心思打算,又暗藏下了那深不见底的情意。
影儿平静地看着他,指尖敲在桌面上,不言语。
空中划过半声雷,冲破寂静。
影儿一笑,拉长音调,“我当真好奇,她就那么有魅力,让你们一个个,都豁得出命去。你既知道柔澜与我,是冰山火海,相容不得。如今她一条命在我手里,我不与她计较,反而寻你出气,你说说,这是何道理?”
连升无言以对,他也知希望渺茫,可就是鬼迷了心窍,想来试试。
他语调里藏了些颓意,“夫人,打算如何待她?”
若能挡,他替她挡。若不能挡,他护她走。
他抬起眼,眸光好似混着粉尘的浊烟,欲诉不知如何诉,只能直截了当问出口,博影儿一份好心相告。
影儿缄默不语,风起时,她勾了唇,去望那洋洒而下的花瓣。
她的不予回应,让连升暗下了一份打算。
“柔澜?”
影儿顺着连升启唇的方位看去,见柔澜身着素色直领长衫,腰间一根系带,简单到冷清的打扮,抱着铜盆,站在一颗丁香边上。
相视无言,却各自掀起骇浪般的心思。
连升站起来,看了眼影儿,便向着柔澜而去,“你怎的在此?”
柔澜望着影儿的视线不收,小声道:“我不来,怎会看到你为我在求她?”
她余光瞧见连升面色一僵,便微微一笑,“碰巧路过,本想找个清静地方烧些纸钱,不料见着你们。”
连升视线定在那纸钱上,‘你要烧给谁’这句话到了嘴边是生生憋了回去,换成一句:“府里,不可点火。”
柔澜缓悠悠说:“我知道,因火焚过一次,自然更加小心。”
说完便将铜盆递给连升,缓步向影儿走去。
自从载清死后,柔澜便不受限制了,除了不许出府,别的并无强制。
她知道,她能解禁,是隋影儿的意思,至于为什么,她不去猜,也无须猜。
与隋影儿斗了十余年了,这算计来去的默契,倒是有一些。
反正,归宿是定了的,过程却是有些余地。
她溢着笑,态度谦和地对着影儿行礼,立定,移了视线去看海棠,斟酌后开口:“你让载嫣死在花下,真让人匪夷所思,不经怀疑,你当真爱花吗?”
到此一停,不再试探,几吸风过,无人出声。
柔澜悄悄挂着一丝笑,收了所有婉转,直言开口:“我原以为你无心无情了,这些日子瞧来,倒是我眼皮子浅,看的不真。如今才觉察出你是在尝试,在与他对弈。故而我特来逢迎与你,你也知我恨他,所以,在此事上,我与你一条心。我有些招数,若你愿意使,我定当倾全相告,且助你成事。”
她止了话,往前一步,蹲下身子看影儿,平静中带着诚意,“我没你懂他,但你没我懂男人。以你的了解,我的手段,他未必顶得住。”
她转眸后更进一步,“我此番不为自保,只想在死前看他失魂落魄。我的目的明确也唯一,就算你对我用过就杀,我也乐意。”
她点到为止不再多说,细细看着影儿的面色,瞧她仍是一副无动于衷之态,也不作何反应,柔澜站起身子,掸掸裙面,立在影儿身边,不动,不走,不催。
影儿并未回她,站起身子,迎着风下阶,往花圃而去。
她尽可能避开落地的花,已经飘在泥上了,若再被踩进淖里,可
当真是凄惨了些。
影儿静观扛过风雨未落的海棠,直至天复滴雨,方抬步离去。
从始至终,未看柔澜,未置一词。
柔澜看着影儿的背影,却是极轻的挑起了一抹笑。
纵然她与影儿从小便对立,可毕竟这么些年了,她们不了解对方的善意悲悯,却都心知肚明对方的阴险之处。
柔澜很早就看出来,影儿的心,比楚阳狠。
就似悬崖峭壁上的松根,始终被石压着,不代表它没有顶开的力气和机会,不过是耗时间罢了,待到了火候,不可能不顶开那石头,疯长出来。
而窜出的力道与那眼界又各有高低,故而是有心无力,难拿分寸。
有心无力的人,不可能不找盟友,不可能不细想局势。
从她解禁,她就猜到了,影儿同样,在试探她。
影儿从不会在柔澜面前放下架子,所以这示好,只能由柔澜来展。
柔澜抬眼去看压低的云层,伸手去触卷过的风,渐落的雨。
前方路影憧憧,狂风暴雨,她偏要,迎着风暴睁眼,往绝境中走,去博生机。
她听见连升的脚步渐近,并未回身,开口直问:“把刀给她,你倒也实在。你不怕,我不在乎你的生死吗?”
连升垂头看着怀中的铜盆,那纸钱因风撩拨而忽上忽下,他抬手摁住,透着丝无奈道:“你必是不在乎的,我图的,是我的心安。我杀过很多人,原以为不会起心动念,你当真,是个例外。为你拼一把,有何不可。”
他不问钱是给谁的,她也不说,两个人各自揣着自己的秘密,再不动声色。
风销花魂后,不携歉意,不带愧疚,往那宫门深处吹去。
翟离负手漠然地看着趴在福宁殿地面上颤抖的徐婕妤,心中轻念,这身形是当真像极了辛漪颜。
怪不得这么些天了,赵琛只宣她,对剩下的三名妃子是不闻不问。
赵琛转出屏风时,才刚沐浴完,发丝还在滴水,他捏了把发尾,冲着翟离招手,让他坐于茶桌旁,“此番落了雨,倒是堵了众臣的嘴,接下去的事,都是你操办的,要不你再留留,待成了,再走?”
翟离揉着珠串,眼内噙笑看着他,“费尽心机。”
赵琛拭手后点茶,略带无奈,“哪有你心机深,你这些时日里外安排的诸事妥当,倒不像只去一月,而像是再不回的样子。”
四目相对,无声却划着火石,翟离一笑,松了劲儿,“说了满月即回,定不食言。如今既是落了雨,不若趁热打铁要个祥瑞,借份天意。礼部那儿,事儿办得还算漂亮,你该提拔的,就别等了。”
极轻的一声呜咽,落进他二人耳中,二人却均是无动于衷。
直到翟离说完这一个月的布局与安排,赵琛才与他又饮了两盏茶,填了几句保重之语,许了他出宫。
殿门关上的声音,打开了徐婕妤心内的恐惧,她颤的越发厉害,甚至不敢抬头,不敢动,恨不得钻进地里,埋起来。
“过来。”
赵琛的声音似梦魇般抓着她,她没有办法,只能撑起身子,一点一点挪过去。
靠坐在榻上的赵琛,看着她这唯唯诺诺的样子,眼底浮现出辛漪颜的惧样,他突地兴起,“灭灯。”
一场疏雨不停,灭了灯的福宁殿,透着丝昏惨的气氛,徐婕妤发僵的立在犀角灯旁,寄希望于他忽略她的存在。
昏暗的屋子里,只见轮廓,赵琛看着那副轮廓,眼底变了神色。
真是像,像到可以以假乱真。
他嗓音变得沙哑,含混,模糊不清,“过来。”
徐婕妤一颤,她有些惊讶,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的轻抖,带些惦念似的温柔。
她有些恍然地抬步挪去,越近,心跳越快。定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如何都不再迈的开步子。
她努力喘着息,就见赵琛迈了两步,定在她身前。
这般近,近到她都能感受到他喷洒的呼吸,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龙涎香,觉察到那略高于她的体温。
她的恐惧开始疯长,不觉间眼里含满了泪,极轻的抽泣声勾出了他的话,“怕朕?”
她微微摇头,泪却不会骗人,不停地往下掉。
赵琛借着微光看着她的脸,下意识皱起眉,缓缓后退,退到看不清她的面容时,开口淡道:“把头低下,过来。”
她才挪一步,赵琛冷了音调再度开口:“跪下,爬过来。”
她又开始颤,无力的跪下,那双手,都撑不住她自己,她只能半趴着,一点一点拽着自己的身子,朝他而去。
屈辱夹杂着恐惧揪成一根无形的绳子,紧紧勒住她。
她匍匐在他脚边,安静又乖顺,真如一只被驯服的幼羊一般,拼了命透出自己的顺从,生怕鞭子落下。
“跪直了。”
她努力调整自己的身体,发顶突然被一只手抓住,拎了起来,几乎一瞬间,她便跪成了他满意的姿势。
那只紧抓她发丝的手一直在轻颤,他默不作声,她泫然啜泣。
窗外风声雨声在昏暗的环境里,帮着二人掩饰各自心间的波涛汹涌,方寸尽乱。
久到雨势渐大,震耳欲聋时,他才极小声开口:“我很念你,你可知?”
赵琛心如游丝,韧而不断,一头连着他,一头拽着她,万语千言,日思夜想,通通化成一枚印,沾了火,烙在他心上。
他眼中不知何时酿出了泪,辛漪颜三个字燃着火,将他整颗心烧成灰。
灰烬如恨,搓成针扎着他。满腔的怒火,寻谁发泄呢?
他眸色越来越冷,看着在他掌下瑟瑟发抖的那具身子,心里瞬时窜起一个念头,恨需要发泄,欲望就不用吗?
他如鬼魅般地笑了,眼眶里的泪还未来得及散,与那似刀锋般的眼神混到一起,要将人生生剥开一般。
他舌尖顶着齿根,用似滚过沙砾的音调开口,“伺候朕。”
他看着她身形一颤,局促又可怜。
他笑着解开衣带,敞开双腿,升了温的掌按住她的头顶,将她往自己身前挪。
他闭着眼,脑海里全是辛漪颜的样子,她的笑,她的娇,她的泪,她的一切。
曲未终,她却选了生死不见。
怨,化作一团邪气聚在他丹田间,蓄势待发。
顶不住的徐婕妤抬手撑开自己,捂唇干呕,被他一把拽住头发,再度挪至身前,逼她张嘴。
她泪化雨,倾泻而出。
温热混着寒凉,愉悦了赵琛,让他沉浸在虚假的妄想之中。
明知不是她,偏自欺欺人,信以为真。
攀至顶峰时,赵琛一把甩开她,顺手拿过榻几上的敛口盏,洒了茶,接了这夹杂着浓烈恨意的惦念。
他闭目舒气,强逼自己沉浸在欢愉里,神魂颠倒的时候,最糊涂,最分不清真假。
他贪恋这份温存,极度的贪恋。
渐缓睁眼时,他刻意不去看徐婕妤。
真是不错,自辛漪颜死后,他只能自抒,如今把这人的脸挡上,这身子是真有几分像她,做个发泄的物件,未尝不可。
当徐婕妤被嫣姑娘再次蒙上眼的时候,她又一次,天崩地裂。
敛口盏倒扣在她身子里,她看着燃在她眼前的香,疼的都快麻木了,可她知道,香不尽,没人会松开她。
倒吊的姿势,让她头昏脑胀,恨不得立时死过去。
泪顺头顶的发丝滴落于地,滩成掌大的一片,渗进砖里,留下印记。
雨后明朗蛙鸣声声,月挂疏影疑声阵阵。
影儿双手托腮,眯着眼看翟离,又问一遍,“当真?”
第96章 九十六章我教你,什么才叫以死相逼……
翟离揉着珠串,满眼迷绵,“不信?”
影儿挑着一边眉看他,唇角轻抿,显然不信。
她伸舌润唇,就听翟离又添一句:“你这曲水周围,通常有十二卫,我午间回府后就全卸了,所以今儿整个下午,你做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影儿想了想,午后推窗望湖时,确实不见素日里那几身墨青衣。
这才狐疑的歪了歪身子,视线侧过他去看房门,“你又想做什么?”
翟离眼眸一紧,一把将她拽到怀里圈着,按住她的双腕在她耳侧阴森森开口,“我依你,你疑我?若你还想喝药,我也可让晚灵端了来。”
影儿紧忙开口:“不必,是我促狭了,你松开些,抓的我疼。”
翟离不松,搂着她,唇抵她颈侧,漫不经心地明知故问:“今儿和柔澜说什么了?”
影儿止了些反抗,轻一蹙眉,“你耳聪目明,你会不知?”
他眼底眸色不变,只顿一瞬,勾出笑来。
与她有关,他怎会不知?
曲水的人撤了,花香亭的人又没撤。
只是有些难过,她当真是定了万分决心,要与他对抗到底。
捂不热归捂不热,但她如此,多少还是寒他的心。
他笑得有些嘶哑,“我不知,我方才说了,诸事依你,你不想喝药,那便不喝了,你不想我的人盯着你,那便不盯了,你要的自由我给你,说到做到。”
影儿微微扭过脸看他的鼻尖,判断着他话里的可信度,“你不担心,我死的早了?”
他笑答:“不担心,我依你,是我对你的退让。影儿可以放心享受这份自由。”
他指尖勾起她的发尾,绕了两圈,稍稍慢了语调,沉了音色,“但影儿知道
我的底线,你若敢触,我便不会再信你。”
他额间用力顶住她,轻声说道:“不信的结果,就是我会拉着你,一起沉到深渊里,我亲手杀你,抱你进棺,再与你同眠。”
他抬起她的下颌,轻抚着,“别疑我,你我余生不长,好就好到裹糖蘸蜜,若你坚持与我为敌,那我就拥着你,坠进黑暗里。”
他一种想法,两手打算,仅此而已。
他拇指抚平她不知何时蹙起的眉,另一手轻拍她的后背,哄她,“我带你,去杭州。”
影儿顿住,有些呆愣的抬起头,“你又要做什么?”
翟离拢着影儿,将呼吸藏进她发丝间,“细细想来,我还从未带你游览过这山河,这一次,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影儿眼中闪着惊诧,她本就是刻意戳他,他身居要位,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且不说他是否当真带她游览,就说影儿自己,也不想再去那地方。
她起了股火,冷着语调,“可我又不想去了,那地方,伤我的心。”
他无甚反应,音调平静地问她:“好,把那《禹迹图》拿来,你自己选,你想去哪儿?”
影儿眼底闪过一瞬慌乱,欲言又止,猛地绷起身子,强词夺理,“只是买来随意看的,如何?方才还说诸事依我,不过一盏茶又开始质问,若你做不到,大可不必如此虚情假意。”
翟离看着她,目光晦涩难懂,他慢悠悠开口:“作何紧张,我只是让你选,你不看地图,知道距离远近,东南西北吗?”
影儿拧了拧身子,蹙眉冷声,“你松开我。莫说杭州,哪里我都不去。”
他轻笑一声,“依你。”
夜里,影儿背对着翟离,不肯回身应付他的索要。
也是稀奇,他竟是松了她,收回了手,许久无动静。
雨后清新,泠泠月色复笼天地。
影儿半梦半醒,脑中闪过几道身影,最清晰的是江子良。
她身子不自知的一紧,迷糊间归罪于今日听见杭州二字。
她丝毫不知,她身后的翟离,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身子。
那双眼冰凉刺骨,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猎杀意味。
似置好了捕兽夹的猎人,一双眼紧盯猎物,待其落入陷阱一般。
往后的几日,翟离确实说到做到,未再给影儿喝药,而影儿留着心眼,是刻意按兵不动观察了些时日。
这日夜间,欲眠之时,翟离来搂她,她颦眉欲推,又忽想起明日的打算,叹着气压了自己的想法,顺了他。
她藕臂一搭,搁在他腰间,还拿指尖轻点了点,如此一来,倒是惹得翟离有些发笑。
他原本没想动她,小姑娘这几日是对他连推带踹的,怎得今日发了善心,搂上他了?
他也不是什么善人,既然有欢愉能享,作何不应?
他笑起来,握住她的腕,将其置于她肩侧,轻轻拂开她面颊上的碎发,鼻尖相抵,唇齿相交,缠绵一番。
在她喘不过气的时候,他饶了她。
他视线滚烫中带着迷蒙的雾气,好似心满意足,又好似难言苦衷。
影儿因喘息而不断起伏的身子被他轻轻摁住,他俯身含耳,勾弄几番,惹的她脑海里灌满了涟涟水声,沆的眼眶里都是水气弥漫。
她有些懊恼的推他,好似难以接受这份舒爽一般,将一切过错不讲情面的全怪到他身上。
却反被他一手制约住,轻松扭转。
他不遗余力,不知分寸,让影儿疼的呼吸都快散了。
剧烈,如山崩。
压的她毫无反抗能力,只剩掩埋,只剩认命。
碾杀,似蟒缠。
勒的她生不如死,唯留浮丝之气,去蚍蜉撼树。
影儿实在没想到,今夜的翟离好似脱了人形,成了那豺狼虎豹一般。
上一次,他这般发狠还是在那碎镜之上,那时的他怒不可遏,用了活活绞死她的劲儿。
这一次,他到底为何?
影儿泣不成声,掐着他撤出的间隙,憋了一股劲儿喊出来,“你够了!松开。”
身后的翟离只是笑,笑得不解风情,笑得铁石心肠,冷若冰霜。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恨不得将积攒了半生的欲望都一次性发泄出来,他自是挥汗如雨,彻底尽兴。
他也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了,看到她背上的伤时,真是恨不得再把她摧毁一次,再让她碎在自己怀里,瓦解冰消。
沸腾的温存,隐隐做痛。
揪在身体里抛不开,嵌进两颗冰冷到结冰的心里,那般火热,那般炙烈,也融不化他们。
一往情深,深入骨髓,崩裂而散,再痛彻心扉。
翟离将影儿拼力抬起的头按住,压在掌下。
他不让她看,不许她看,不准她看见,他眼底的泪。
他第一次迷蒙视线。
因她,因撕心裂肺而落泪。
这段时间,他似上天入地一般,他怕极了她不要命,因而纵了她的任性,直到他看见她的心狠手辣,他起了与她逗弄压制的心思。
真是讽刺至极。
他的运筹帷幄里,不包括她。
他一点点看清,他们根本不是针锋相对,根本不是势均力敌。
他没有胜算,没有把握,甚至没有尊严。
还用尝试吗?
紧锢死她,与她一起魂飞魄散,又有何不可?又何尝不是一种胜利?
真是虚妄至极。
不到这种灵肉合一的时候,怎么就悟不出来呢?
他咽下泪。俯身将鼻尖上的汗滴在影儿后颈上,他松了桎梏她双腕的手,用指腹将那两滴汗水抹开。
他感受到影儿在抖,是疼痛与愤怒连在一起的那种抖。
他一笑,松开他,淡淡看着她,等着她的反击。
果不其然,影儿抹着泪撑起身子,单手捂着滑落松散的衾衣,双眼似红翡,发丝凌乱搭在肩侧。
她深深的呼吸,喘出的气里都带着愤恨,她努力忽视腰腹间那肿胀的疼痛,狠着劲儿握拳,提着一口气跪坐起来,冲着翟离抬手就是一掌。
她咬牙道:“翟离,你再敢这般对我,我死在你面前。”
翟离微偏着脸,心内重复她的话,又是死,这句话她说过多少遍了?
执迷不悟,明知故犯。
以死相逼吗?纠缠残杀吗?
他舌尖顶了顶被扇的脸侧,这是她第二次,动手,拍散他对她的那本就微乎其微的信任与摇摇欲坠的妥协。
他抬头转了转发酸的脖颈,随即睁开双眼,目光幽森,似那寒夜孤狼一般地盯向影儿。
他的沉默与无动于衷让影儿心内渐起恐惧,她何其了解他,这份沉默,配上这双眼,代表着什么,她太清楚了。
她放缓了呼吸,下意识就想挨近他,搂住他去哄。
不为欢喜心疼,只是不想自己受罪。
微凉的指尖悄悄去触小腹,试探着往上,点在他还未平复的胸膛上。
他身子热的像是能腾起水汽一般,一滴汗顺着脖颈恰巧落到影儿指尖上,她不自知的颦眉蹙頞,欲收犹疑。
翟离冷漠地看着她,等着看她还能如何挽回这份冲动。
影儿小心的贴上他的胸膛,悄悄的开口,极度可怜,“长卿,我害怕,你这般待我,我害怕。我
是吓傻了,你别这么对我,你不是欢喜我的吗?你的欢喜一定要这样生吞活剥吗?”
她抬起眼,水漾漾晃着泪,唇瓣上还留着极轻的咬痕,纤弱堪怜。
这副姿态,她真是,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如她所愿,翟离将眼里的狠厉收了回去,柔和地看她,指腹轻触她的侧脸,她的香肩。
他笑着,将指节落在她双唇上,混哑开口:“影儿,为何总是记不住,我说的话呢?”
说完他推开她,彻底扯开挂在腰间的衾衣,勾着渗人的笑,看着她,却是往后退。
他下床几步去到桌前,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一股凉意顺喉而下,灭火了吗?
螳臂当车。
他背对着她笑,那笑失了温,与寒凉的双眸一起合成了残戮之势。
他捏碎了杯子,攥紧了拳,将碎片刺进掌中,顿疼挟怒夹着愉悦在他心里冲撞。
他滴着血,红着眼回头看她。
她真是我见犹怜,一双眼似雾似露,似斜阳照水。
这么个美人,所言所行,自私无情,真该千夫所指。
他一步步走向她,俯身撑在她身侧笑着问她:“怕,救过你吗?”
影儿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还在思索就被他按到在床上,紧掐着腰带起来,往肩上一扛,大步向着轩窗而去。
他单手扯下帘子推开窗,直接将影儿搁在窗框上,一手拎住,一手掐起她的下颌,逼近她,识破她的诡计,“假意的示弱,勾起我的心软,利用我对你的不忍来刺痛我。用你的命来威胁我,影儿是不是忘了,我方才的话,我不介意,杀了你,再与你同眠。你是想疼么?一起疼。至死方休。”
他说完一手制约住她的双腕,一手掐紧她的玉腿,让她悬在窗框上摆荡的无力反抗。
影儿倒着身子视线晃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聚焦不起来。
翟离比方才还要狠,各处都狠。
他带着碎片的掌来回磨着她。
她心里升起本能的恐惧,曲水的二层,只要他一松,她便会坠落湖底。
她那还未缓和的腰腹,再一次被他撕裂。
横冲直撞,不将她捣裂不罢休一般。
玉腿流下一股血,随着晃动滴落在地上,她呜咽着,感受到翟离的使坏。
她被他一点一点往窗外推,整个重心全部被压了出去,翟离那只拉住她双腕的手却故意或松或紧,好似欣赏挑弄,看她紧绷,又玩弄她的尊严。
影儿彻底松下身子,后仰着不动,一直等到翟离放缓了速度,她才强忍着剧痛开口:“够了吗……你直接杀我不好吗?要这么折磨我吗……”
翟离停了下来,抬起满血的手覆在她胸口之下,用了力按住,往下,配着他的血,给她划出一条伤来。
他将她拉起来,托住她的背,厮磨在她耳边,用寒凉到刺骨的口吻说:“以死相逼吗?我教你,什么叫做以死相逼。”
说完,他松了手,抓住她的脚腕一抬。
窗间只留夜色,水花四溅的声音如约入耳。
翟离冷漠的站在窗边,抬头望月。
一吸,两吸,三吸……
落水之声再度响起,一只手紧紧抓住沉入湖底的影儿,将她拽着托出水面。
第97章 九十七章互相摧毁又抵死缱绻才是厮杀……
翟离将她放在归拢成堆的落花之上,他屈膝坐在她身边,双眼轻荡着凉薄地看着她。
润白似和田的身子缀在花间,被月光罩着,真是美得惊心动魄,宛如集天地之灵诞生的纯女一般。
可惜全无清丽婉约,唯剩凄迷破碎。
她胸膛轻微地起伏着,浑身湿漉漉的,显眼的几处伤将她衬的犹如那裂而复合的瓷器,带着伤痕的破碎,格外惊心动魄,格外天也见怜。
可他无心观赏,不为所动。
连决和晚灵各自抱着一身衣裳是大眼瞪小眼,互相不敢看。
沉敛无温的嗓音响起:“晚灵拿来。”
晚灵依令,接过连决手中的衣裳,扭着头眯着眼递给翟离。
他为她盖上,才起身自穿。
水央抓着府医来的时候,就见翟离负手而立,视线停在影儿的面颊之上。
她伸着脖子去看影儿,猛地呼吸一滞,影儿当真是晚香玉碎一般,静静躺在那里,了无生气。
水央推着惊恐到有些发颤的府医前去号脉,随即速速退至晚灵身边,与她和连决一起,揣着手低头,动都不敢动。
那府医搭绢号脉,复诊了四五次,才颤颤巍巍开口:“夫人,屏息短气,又惊吓过度,故而晕的,别的无大所碍。”说完起身,颇为识趣的与连决站到了一处。
翟离不做回复,轻轻拨动着珠串,一双眼仍是冷冰冰地看着她,他当真输的够彻底的,唯一还剩的颜面,就是自己猛然发现了,这局对弈,他毫无胜算。
从方才他让她翻趴在床上。
单手紧按着她交剪于背的双腕,透过忽隐忽现的烛灯,去看她背上的伤时,他就知道了,遍体鳞伤的是她,占尽先机的亦是她。
那伤痕映进眼里,穿过心,落到他灼热的小腹上,化为一股执念发了狠的去冲撞,竭泽而渔。
他将这些时日的隐忍与恨全部凝结在一起,化作一把火钳,拼了命的升温,去夹住她,钳制住她的身体,拧出血来,再猛地抽离。
他真是心内发笑,对她用尽了心思,手段。
到头来,还是不如强占囚禁。
可也真是磨人,又想纵她宠她,又想锁她,欺她。
他心内嗤笑,不是她说要对决的吗?那自己的反复无常,算不算是一种兵不厌诈。
无惧了,大不了共死一处,纵死,也要抵命缠绵。
魂于断崖处,来回摇晃。
影儿睁眼时头昏脑胀,才刚回笼深思,便瞬间被疼痛缠上。
她不经绷起身子,嗓间刺痛,胸口刺痛,腹间刺痛,腿上亦是刺痛。
身子似木裂,自下而上,扯开一条缝,疼,却无能为力,眼看翟离似那白蚁将自己蚕食殆尽。
她望着床帐,笑都笑不出来,只能一股怨念挤在眼眶里,晃晃荡荡,凝着苦往下掉。
全是欺骗
他说会宠她,说不再逼她,说诸事依她。
可他杀她,亲手杀她。
是救她吗?不是,是还没将她彻底撕裂,没玩痛彻,不许她殒命而已。
好在她不在乎了,只是不甘,只是难耐。
一生捏在他手里,由他摆布,任他操控。
她轻轻张嘴,哼咽一声。
晚灵急忙放下药瓶冲过来,“夫人醒了,可是很疼?身上都上过药了,现下将那丸药吃下,便该好些了,夜里水凉,夫人又受了惊,先将药吃了,不然发起热来该更难受了。”
影儿不语,任晚灵怎么说,她都无动于衷,滑到耳里的泪攒不下,一滴一滴往外溢,晚灵无法,只能取帕来擦。
流光碎金,铺在地面上,折射进影儿眼里,她躺了一日了,半昏半睡。
当真似那枯木,不动,不说话,满身清冷凄迷,让人看着只觉心疼她。
欲说欲劝的话终是一个字都没抖出来。
晚灵戳
着水央下楼,待到关了房门才对着连决连升说道:“这次非比寻常,你们也去劝劝爷,夫人到现在都这副样子,怕当真扛不过去。”
连决挑着眉,环臂问她:“如何劝?劝什么?谁来劝?谁敢劝?”
水央皱着眉望着二楼的窗框,叹气道,“至此一步,彻底绝了心了。”
连升顺着水央的视线看去,轻声道:“夫人,会自尽吗?”
话音一落,其余三人都目光难言地看着连升,先回过味的连决用刀柄顶了顶他的后背,提示道:“你疯了?”
说完对着水央,“爷始终坐在安邻堂里,晚些时候定会过来,你二人务必盯紧些,快去罢,当心出差池。”
随着水央与晚灵的离开,连决沉声道:“你说过感情是负累,如今又在作何?我知你的打算,我劝你,趁早收手,别闹的丧命的下场。”
连升不语,目光抖散一瞬,便转了神情。
夜间起了风,将那成堆的花吹散在湖面上,随波浮沉。
影儿蜷缩着,瑟瑟发抖,果不其然还是发了热。
她在极寒与滚烫间颠来倒去,真觉得这具身子随时都要破败到随风散了一般。
一只手覆上她的肩,将她揽起,扣在怀里,她心知肚明,却无动于衷。
他抱她下楼,褪了她的衣衫,细细抚摸她身上的伤痕,与她一起,沉进了泡池里。
他看她紧绷后泄了力,脆弱似浮萍,他心内翻绞,却置之不理。
翟离捏着影儿的发尾,在她耳边轻诉:“这才叫以死相逼。还要我重复几遍,影儿才能记住我的话?”
影儿哪怕烧的迷迷糊糊,可他的话,却似刀一般,将这一字一句雕刻在她脑海里。
她做不出回应,也不想回应。
混沌茫然间,终是吃了药,一颗药在他嘴里化开,渡给她,她吐出,他再喂,循环往复,到底咽下不少。
经此一闹,影儿将养了月余,也不知是断了养身药的缘故,还是落了水受了惊,分明已经不再发热,可整个人就是病怏怏的,伴着偶咳,总也不见好。
她这身子,自是哪里都走不了了,如此一来,赵琛倒是欢天喜地,又给翟离扔了不少事,命他去忙,他却充耳不闻,干脆宫都不进。
每天不是在曲水搂着影儿,就是在安邻堂独坐思索。
自打从那窗边落过水,影儿便不再趴窗望月了,想看月时,便索性推门而出,绕着静安湖踱步。
春花散尽,锦带接替。
风轻云静的午后,影儿抬手勾了几把花叶锦带,抖下好些花,装在布兜里。
命人备了车要去长街上走一遭,一来凑凑端午的热闹。二来,找个干净地方,去撒花。
翟离自是不许她出去,他大步流星往后山沧浪亭走,踏进亭子,才勾出无奈的笑来。
他的影儿现在是学会声东击西了。
他索性回转身子,站在亭间去看曲水,去看她坠落的那扇窗,去回味她的破碎,去细品她的倔强。
算计得逞的影儿在花圃假山处藏着,她透过太湖石的孔洞去看来人。
视线相对,她转了身,往更深处去。
“得知夫人落水,大病一场,如今看来,是好了不少。”
影儿半靠在假山上,捏着帕子看他,双眼中是不掀波澜的平静,她冷然开口,“你且说,你做是不做。”
秦风负手上前一步,“爷让我听夫人的,我自是万事皆听夫人的。”
影儿笑着挑破,“所以,你还是听他的。”
她歪了歪头,“他要我杀你练手,不露痕迹。你说,我有他的相助,你会是何种死状?你心里清楚,载嫣一死,你便没了用处,便是我生生打死你,他也不会说什么,如今,你怎的还拎不清你的处境?”
秦风面色仍然不变,可心内的计较却是又深一分,“夫人要做的,我大抵能猜到,我若做了,也是个死。”
“你若不做,死得更惨,你的命,我是不在乎,可你的亲友呢?他们何其辜?你也不在乎?”
秦风一双眼落在影儿裙边的太湖石上,影儿说的话,他早就想过。
他其实心知肚明,他没得选,从他踏进左相府报复载嫣开始,就是在孤注一掷。
“夫人,当真狠的下心。”
影儿却笑,“狠心无情,都是被逼出来的,你为了折辱她,不也狠的下心吗?”
她上前两步,“你我一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今你的目的,便是保住这条命吧,你我各取所需,事成,各自安好,你堵不堵。”
秦风看着影儿,唇边的笑先于他的话显出,至此一笑,无需言它。
左右都是死,不如搏一把,万一,影儿赢了呢?
秦风至此,倒戈向影儿。
出了假山的二人背道而去,每一步,都先踩进泥泞里,再拔出。
这日夜里,影儿坐在翟离身上,她腰似蛇,跟着他扭动着。
或急或缓,或轻或重。
她额间布着细密的汗珠,启唇喘息,双眼迷离,俨然一副风流模样。
荡得翟离是心满意足。
他仍爱她的风情,也知她别有居心。
何为厮杀,互相摧毁又抵死缱绻,才是厮杀。
总是要在试探摸索间去明白自己和对方的底线,俩人都在让步,俩人又都在逼近。
云山雾绕间,影儿按压他的双肩,撑起身子,转了方向,并腿坐在他身上。
她臀侧挨着灼热,轻拧了拧,含糊道:“明日,放我出去。”
翟离眼裹深欲地看着她,一手搂住她的肩,不许她躲,又拿牙去碾她的耳垂,浑浊开口:“不许,我说过,你不许出去。”
他不许,影儿便也不再讨好,不管他还未尽兴,起身便要走。
被他抓住按下,双臂紧环,他笑道:“影儿忍了这般久,功亏一篑吗?”
影儿冷笑回他,“久吗?不过月余,久何?”
他视线落在她唇瓣上,许久才问:“你想去哪儿?”
“你许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翟离呼出一口气,半迷醉道:“好,坐上来,明日我带你出去。”
心冷不妨碍身热,影儿闭上眼,去感受那份羞耻,不再评判,不在躲避,只是看着,冷眼旁观般地看着。
身子徒留余温时,影儿倒了茶,搁在桌上,她静静看着,喃喃说道:“造化弄人。”
夜半深咳,惊了翟离。
他起身点灯,为她倒茶来,扶她喝下。
影儿含了一口,咳到沁出泪的双眸无助地看着翟离,她抬臂钩住他的脖颈,拉下他将茶悉数渡给他。
几滴散落衾被,几滴散落臂弯。
影儿看着翟离眉心渐锁,含着茶,终是喉结一滚,将其咽下。
影儿指尖蹭去浮渍,笑着问他:“甜吗?”
翟离放杯才道:“哪来的。”
他凑过去,鼻尖点在她唇瓣上,“不是府里的茶,你哪儿来的。”
影儿收了胳膊,撑住自己,往后挪了挪,拍着床铺道:“上来罢,我困了,明日再说。”
翟离眼中明灭几番波光,上床将她搂进怀里,他紧抱着她,好似他一松,她就会丢一般。
她也不反抗,松懈身子,随他箍着,只那神色冷漠,无动于衷。
看的人只想皱眉暗骂,一个浓心浓情,却心狠手辣。
一个情思散尽,却刻意勾缠。
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打算。
第98章 九十八章用了半生才知,你我皆疯……
天光渐亮,轻咳震醒了影儿。
她迷蒙睁眼时便恰好对上翟离的视线,清冷无温似黑玉,带着光泽又漠然无情。
四目相对,两厢拉扯,终是由他一笑,掀了过去。
翟离起身穿衣,唤了晚灵水央前来服侍,他将手中的帕子往架上一扔,负手立于窗前,去看扬金生辉的湖面。
影儿今日懒懒的,又觉头疼,便不愿盘发,让晚灵用发带松松一缠,便算是应付了。
她在镜中看着自己,下颌好似又尖了些,自从不爱笑了,便变得冷清不少,总是一副拒人千里外的神色,与人与物,无动于衷。
如此回味一番,不由得心内溢出些凄凉来,呆坐在镜前,竟是望了自己许久。
随着晚灵水央的退下,影儿随一抬眼,撞进他的眸中。
那双眼漆黑不带温,纵是他勾着唇角的弧度,可那浑身淌出的凉薄又如何让人忽视得了。
月余了,他始终如此,虽没之前霸道,但也依旧强势,全然没了前段时间那惧怕影儿不要命的样子。
如今是俨然一副破罐破摔的气势,如此,倒是让影儿说不出那以死相逼的话来了。
他的那句给她自由,说到做到,当真是个笑话。
不过影儿,也确实习惯了,习惯他的反复无常,谎话连篇。
翟离一直在看她,看她眼中晃过落寞,飘过失意,一切都在与他对视时换成了警惕与冷漠。
他不动声色,心被拧了一下,苦笑一声,想她当真越来越会虚与委蛇。
他想与她说话,思索半天,却有些无话可说,无话找话,还是想出了个由头。
对视伤神,影儿淡淡收回眼,垂目望花簪,她猜他会问。
果然,未数太久,就听他说:“茶,哪里来的。”
影儿收了收不自觉扬起的唇角,原来,成功的算计他,是这种感觉。
她轻轻开口:“连升买的,你不让我出去,又要我用计去杀秦风,我周围没人可用,只能让连升助我去买茶。”
翟离目光里藏着思量,他回身往圆桌处走,掀袍而坐,对着影儿招手继续问:“你何时与连升关系好了?为何不指使晚灵与水央。又因何用茶。”
影儿歪头,撇出一缕发来在指尖顺着,她轻浅一笑:“买茶要出府的,晚灵与水央,出不去。”
翟离褪下手串放在桌上,盛了一碗粥放在边儿上晾着,漫不经心道:“不说实话。”
影儿一个起身,掩唇轻咳两声,坐到他身边,捏着勺子边喝边说:“她们太显眼,平日不出府,秦风在侍卫处,天天看着进出之人,若是晚灵水央,他一反推必会起疑,连决一直跟着你,此番我又想试试能不能瞒过你去,故而才用的连升。我用柔澜威胁连升,他自然是应了我。况秦风也不吃酒,如此一来,能入口的,茶最合适。”
“瞒我作何?”
“若我连你都瞒得过还有何惧?不是你说的吗?让我杀他,不留痕迹。”
翟离看着她,抬手将她的随发勾至耳后,“知我为何让你杀他,不留痕迹吗?”
影儿一笑,“原本不知,你杀我一次,我便知了,你在教我,教我心狠手辣,教我将自己撇干净。”
翟离单手一搂,将影儿抱进怀里,他将唇贴在她的颈上,细细感受着跳动,许久才说:“知我为何教你?”
“不知,也无需知,你有你的打算,这份心机,于我利大于弊,我自是坦然接下便好。”
翟离深埋在她颈内,用她来藏自己,掩下那双眼里的惆怅,他小声问她:“影儿接下去,想怎么做?”
“茶里放药,毒死他。茶是连升买的,我借由过节的好日子各人均赏些,如此给他便是。”
翟离听完笑意深深,半晌才抬起脸,用鼻尖点在她脸颊上,惯道:“好,那你便试试。”
他这笑里的奸猾影儿一眼便瞧出,她抬手推他,佯怒,“你分明有更好的法子,为何不说?还让我自己去试。”
翟离一挑眉,“你想听?”
他携笑看影儿冷冰冰的眼神,拾筷先喂她几口小菜,拉足了悬念才道:“头一回算计人,想到这几个层面,已经不错了,我且问你,若他不饮这茶,你作何解?既是府内赏赐,为何单单送他府外购置之物?便算是连升买的,能指使的动他的,满府就你我二人,所以你绕这么大的弯子,结果,还是不言而喻。”
影儿静静听着,她坐在他怀里,自己持勺喝了几口粥,捏过巾帕拭嘴后说道:“麻烦,这般复杂,干脆你也别教了,我也不学了。不就是无情狠心吗?今儿开始,我一天杀一人,杀光了,你再寻新的来,你道如何?”
翟离一笑,微微摇头,抬手在她发丝间摸了一把,忖量道:“你喂我喝的茶里,放什么了?”
“就是茶,试试你喝不喝的出来而已,不必多虑,那些个要命的东西,我如何也得不着的,便是我要,连升也不会给,要不你给我些,我用来算计秦风。”
她这几句话,让翟离颇有些忍俊不禁,他垂头抬眼看着影儿,用珠串挑起她的下颌,笑道:“你的算计,太浅,经不得推敲。若真想搬倒我,按我教的做,我授你以渔,你好生学着。”
呼之欲出的相拒之言还是被影儿咽下,她笑了笑,望窗观云。
她知她斗不过他,无妨。
窗外云淡风轻,花树摇曳,鸟鸣啼啼。
真是奇怪的默契,她没说过回桐芜苑,知道他不会允。
他也没提过放她出曲水,知道她不会问。
屡次清醒。
再三沉沦。
饭后,他问她想做何,影儿想了想,说仍想在府内走走,一来消食,二来活动活动。
翟离握着她的手把玩,轻声答好。
影儿换衣时,翟离始终靠在屏风处看着,眼中如暮霭浮沉,在盘算什么,无人知晓。
影儿抽发回身时,便瞧他轻轻一笑,对她说道:“来坐,我给你拢发。”
“又不出府,我这病秧子还需作何打扮。”
“不为打扮,是我想为你拢发。”
影儿懒得再说,随他弄去。
镜中他看她,她躲他,无言相对。
他牵她散步,与她聊花,谈月,怨雨。
影儿遇到想走的方向,便停住步子示意,翟离回回都依了她。
突地一声软语落进影儿耳里,温柔的音调配上这句话,让她一震,有些难以置信,“你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
影儿一笑,带着嘲讽,“拜你所赐。”
翟离垂目看她,停下步子搂住她的肩,“疯成这样,可不是拜我所赐。”
他轻捏她肩侧,揽着她往前走,“当真遗憾,用了半生才看清,原是你我皆疯。既如此,还不如开始就惊天动地,畅快一把。”
“还不够疯吗?你自己瞧瞧,你我二人的身上,有多少伤,哪一处,不是你弄得。”
翟离微一使劲搂紧她,在她发顶落吻,笑道:“疼成这样,都拔不干净你的刺。你的倔犟,当真是顽固不化,与你这副身子融为一体,扯都扯不开。”
“我本就如此,是你非要拔,还不许我反抗。你我二人究竟是谁顽固不化。”
翟离温声笑答:“你我皆是。”
影儿轻蔑一笑,扭过头置之不理。
经过邱香院时,影儿止了步,她指尖绕了两圈绶带,故作犹豫地说:“我想,去看看那个孩子。”
翟离一顿,好奇道:“想杀?”
杀这个字,惊了一瞬影儿,她颦眉环臂一抱,带着些斥责,“我纵是狠心,也万没到对一个不足岁的孩子下手,不过是好奇,想去看看。”
翟离之前就听说,女人到了一定时候,会想要孩子,会想要顾着家,他常常不以为意,深觉影儿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对孩子有兴趣,故而是从没想过她能说出这番话。
影儿存心视而不见他的稍露惊色,还作态拧眉,带着些埋怨的神情转个身子,丢下他就往邱香院内而去。
却停在门口,背对着他问:“这院里,有多少你的人。”
翟离负手而立,轻声回她,“一人。”
影儿一笑,“你进吗?”
翟离望着她背影的视线变得淡如云遮月,他轻轻一笑,“不进。”
影儿极轻微地松了一口气,推门而进,未闻啼哭,她环顾一圈,顺着墙边连廊,穿过花草坡往正屋而去。
吟吟之声忽隐忽现,影儿顿住步子,下意识抬手捂唇,当真惊讶。
这娇娇柔柔的喘息是何意,她自是一清二楚,只是奇怪,这声音并非来自屋里,她微微歪头寻声,似从屋侧树下而来。
影儿闭目吐气,当真是要气笑了,这人是光天化日,行这苟且之事,且院门又这般虚掩着,当真不怕被人撞破吗?
影儿踢了一脚花草,似觉动静太小,是左右转了个圈弯身抓起一把草冲着墙后一吹,随着那碎草落地,果真是停了声音。
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传来,影儿轻轻捏绢拭手,待到柔澜捋着发转出来时,她才抬起眼去看。
视线一连,一个镇定自若,一个惊诧明显。
柔澜仍
在喘着气,娇颜透红,眼尾留的情还没来得及散,摇摇晃晃挂在她轻颤的眼睫上。
影儿冷着眼,轻声耻笑:“朗朗乾坤,都不抵你风情万种。”
柔澜将发往身后轻甩过去,挂着笑,“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影儿扫一眼墙面,回身缓步往花草坡而去,她刻意放缓步子,提声问道:“你的孩子呢?”
柔澜一挑眉,眼眸一弯,一瞄院门,“翠缕带着,小圆也跟着,无需我管。”
她降了声音,一抬下颌指向院门:“他陪你来的?欲擒故纵?”
影儿瞥她一眼,冷笑:“他的性子,谁摸得透。”
“你需要我配合什么?”
影儿定着步子看她,余光见连升立在墙边,环臂抱胸望着她们,她还未开口就听柔澜说道:“我知你那日要找我,偏生当夜落了湖,生生耽搁去这些时日。”
还欲再说,被影儿打断,“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你等我消息即可,你管好了连升,别让他看出破绽。”
柔澜笑着看了眼影儿,“去看孩子吗?”
影儿犹豫两番,想着将戏做足,便还是与柔澜一道出了邱香院。
踏出门时,影儿看着翟离,淡淡的一笑,“你缘何不告诉我,孩子不在里面。”
翟离目光只给影儿,他回她:“你自己进去,不就知道了?”
影儿不说话,示意柔澜带路。
翠缕带着孩子住在附近的连排房中,影儿到时,刚巧碰见小圆出来。
小圆看柔澜的笑模样,便猜到七八分,又听柔澜说:“孩子呢?抱来瞧瞧。”
小圆去而复归时,怀中抱着一个小人,猫般大,一只小手握着拳举在胸口上,闭着眼熟睡。
影儿心里一阵阵的酥麻之感飘上来,当真奇怪,她竟是鼻尖一酸,有些感慨。
缓了几吸看着孩子问柔澜:“你倒是狠心,企图杀她。”
柔澜侧眼将影儿起伏的心绪收入眼底,她淡淡开口:“她有她的命。我自是想让她少受些苦,偏生这许多人非要留她在这世间,让她余生风雨飘摇。”
影儿看着那个孩子,小小的脸上一层浅浅的绒毛,在阳光下看着金灿灿的,可爱又无辜。
“她叫什么?”
柔澜一顿,“未取,载清原本拟了几个,也未敲定。”
影儿看向柔澜,“我只以为这世间有子不孝父,见你才知,也有母不爱子的。”
柔澜眼中温情消逝,她淡淡看着那个孩子,半晌一笑,“这是她的命。”
暖阳升了孩子的温,影儿看她略有焦躁,便让小圆将她抱了下去。
回身时,在柔澜耳边轻道:“下一步,略撑撑,等秦风寻你。”
柔澜轻声答好,目送影儿离去,行至岔路时,她被翟离搂住,渐行渐远。
第99章 九十九章事已至此,唯剩疯癫
回到邱香院的柔澜褪了外衫,钻进正在闭目调息的连升怀里。
她仰着头撒娇嗔怪,“为何不说?”
连升睁眼看她,“说何?”
柔澜指尖点上连升喉结,“你的耳力,不可能听不出来有人靠近,为何不说?”
连升一笑,不置可否。
柔澜伸手在他身上撩火,“是不是每一次,你都不曾锁过门?”
她被连升抱住,耳侧落下他的呼吸,她吐气说道:“你巴不得被人撞破是不是?倒也稀奇,翟离对此不闻不问,更是古怪。你说清楚,你们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连升笑着看她,只是眼中含着不舍与为难,“我想保你,偏你不要命。你说我能有什么算盘。爷不闻不问是因为不在乎你,你要动了夫人,你看他饶不饶你。”
柔澜一思忖,捏着笑:“我哪里会动她,你心里清楚,我想动的是谁。”
连升一把将柔澜翻至身下,他柔声细语规劝她,“我能保你,我有办法的,我和你说过。”
“你的法子,保不住我,且你心知,我哪里甘于浑噩了此一生,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你若真为我好,就对我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让我死而无憾。你我欢愉这些时日,也算是我让你尽了兴,报你恩情。”
连升看着她,为她拂开碎发,百感交集。
她指背轻蹭连升的侧脸,交心道:“你我初见,我还未及笄,你可记得?”
她笑:“你知道我认识翟离多久吗?”
她看连升要起唇,先他一步用指尖阻他,“少时,他与太子伴读,我时常跟在身侧,那么些年,我看出,他才是最一往情深之人,他心仪隋影儿,便眼里只有她。当初太子查出隋影儿与江子良有首尾的时候,我便觉得诧异,翟离明明知道,居然会是不闻不问,轻轻掀了过去。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和隋影儿这段情里,他始终是弱势,正是弱,才不知如何去做,才要故作坚强。”
她双目渡上情意,指尖顺着他的薄唇点上他的鼻尖,“你们男人最是奇怪,一部分人分明爱的深入骨髓,偏要做出那刻意伤害的样子。另一部分人是恨不得把心都掏了出来,滴着血双手奉上。你和载清都是第二种,所以你们不懂翟离。你以为你对他的了解足够深吗?你怕我招惹隋影儿,从而被翟离下死手对不对?你想让我走,一来保我,二来不想我参与隋影儿与翟离之事,可你要知道,要他命的是隋影儿,她下的决心,我不过助她一助,便是没我,你以为他们便好得了吗?便是我什么都不做,你以为,我就活得了吗?”
她拉他趴在自己身上,“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你会帮隋影儿买茶,是为了拦在我与她之间,对不对?为了我,你才选择对隋影儿与秦风之事听而不闻,对不对?你用你与连决的情意,让他放我一马对不对?”
连升眼底涌波,嗓间卡金。如吞苦胆,心绪难平。
海棠落了干净,换了芍药层叠堆砌。
这日影儿蹲在树影下,握着花锄移花。
晚灵递过去几颗蓝盆花,拿手背一蹭随发道:“夫人栽完这几颗歇歇罢,连着忙了四五日了,身子该吃不消的。昨儿还说腰疼,仔细今儿晚些越发难熬。”
影儿捧了土盖上花根,呢喃,“也是稀奇,都这么久了,还是没动静,也不知还要等多久。”
“夫人等什么?”
水央疾步而来的声音打断二人的话,她气喘吁吁对着影儿道:“夫人,换身衣裳,进宫。”
影儿露了笑,这不就等到了,随即一苦脸,还是要见赵琛。
一纸诏书,圣命难违,便是翟离再不愿,也还是与影儿一起,进宫面圣。
垂拱殿里,翟离负手立在影儿身后,视线定在赵琛的面上,冷若冰霜又颇为无奈。
赵琛执笔勾着辛漪颜的画像,把他二人晾在那里许久,直到点完辛漪颜的墨瞳,他才搁笔,歪着身子,单手撑额,略带闲散地看着阶下的二人,“隋影儿知罪吗?”
不待影儿出声,翟离开口:“她有何罪?”
“迷惑本朝左相,致使其扔下万民不顾,你道她有没有罪,不若扔到大理寺关上一关,也让你收心。”
赵琛的话,说的吓人,却是蜻蜓点水。翟离心知肚明,他不过是有些愠怒,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可影儿却是身子一颤。
翟离上前一步,拽住影儿的胳膊往身后拉,将她藏起后才说:“封后的旨意已经下了,你遇阻了吗既没遇阻,你找我作何?我答应你的做到了,你呢?君无戏言,你心中没数?”
他不等赵琛说话,再度开口:“勤勤恳恳为这盛世操劳许久,如何歇都不可?”
赵琛挑着眉斥责,“你这是歇?你这是得寸进尺,你自己算算多久了,一个半月还有余,你不必说别的,今日隋影儿不许走,你何时把朕给你安排的札子看完理清,她再随你回府。”
两只狐狸四目相对,刀光剑影,晃得影儿都如芒在背,她露出半个脑袋去看赵琛,鼓着勇气带着扭捏说道:“圣上放我回去罢,把翟离留下,不就行了?”
翟离闻言一愣,回头看她,半眯眼眸,悄声道:“你又在算计什么?”
“我算计什么?你是一朝命官,不为百姓谋福祉,倒是天天与我黏在一起,这要后世如何谈论我?红颜祸水?你就行行好,当时为了我,好生将这诸事处理妥当,再说府里都是你的人,我又出不去,你把连决留给我,不就好了?”
她眨着眼,当真一副为民请愿的模样,噎得翟离一口气不上不下,倒是炸出来赵琛的深笑。
赵琛起身大步流星往他二人而来,拍了拍翟离的肩膀,意味深长,“以退为进,诱敌深入。 ”
翟离一个回眼扫给赵琛,沉默些许才道:“我送你回去。”
“不可,你二人今日只能走一个。”
翟离听完深吸一口气,眸中凝出一把剑直射向赵琛,却被他一个扭头,躲了开去。
赵琛立定于影儿面前,微微歪头,带着丝戏谑:“可还记得朕的话?”
影儿心里瞬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神色紧张。她的举动让翟离拧起眉,上前将自己挡在她与赵琛之间。
翟离看着她,细品她的恐惧,三思开口:“这般怕他?”
影儿抬起头去看翟离,余光瞄着赵琛,极轻地摇了摇头,她身子有些紧绷,一双手搅在一起,在赵琛不以为意地一声轻笑下又明显的打了个激灵。
至此,无需解释。
翟离眼中的寒意撤了出去,换上了些说不清的晦暗,他沉默地看着她,拉长了些音调对着殿外道:“连决进来。”
“送夫人回府,不必派人盯着,只加强各个出入口戒备便是。除了不许出府,其余全依夫人高兴。”
他细细看着影儿的变化,就算她藏得好,又如何躲得过他的仔细辨别,他看清后终是一笑,放了她走。
赵琛站至翟离身边,随他一同去看影儿的背影消失,他笑着直言道:“你要先于她动手?”
翟离一皱眉,问:“与她?还是先于她?”
说完回身自顾去到茶桌旁坐下,拾起茶饼戳茶。
赵琛略带深沉地问他:“你杀她的时候,便下定决心了?”
“青松卫一个没留全还给你了,如何我这府里还有你的人?再说,我没杀她,我在教她,以死相逼,不是嘴上说说的。”
赵琛掀袍而坐,掌撑双膝,直视他,“朕问你,定了决心了?”
翟离搁下茶盏,坦然看他,“我若说是,你待如何?”
赵琛置于膝上的双掌握拳,指节几响,他不遮掩眼中的狠绝与怒意,咬牙开口:“翟离,朕说过,你若真敢,朕定会,将隋影儿挖出来,抽骨鞭尸。”
翟离淡然的端盏饮茶,温声道:“我理解你的怒意,你也该理解我的执念,晋寻,若是辛漪颜如此,你待如何?”
“她不会如此。”
“可影儿如此了。”
翟离眼中染上些无奈的痛心,“我与她到这一步,没其余结果,我不会放下她,致死不放,晋寻,她只能是我的。我从未求过你,我不想把精力用在对付你上,你培植的人足够了,以你的能力,守得住这江山,将来有了子嗣,也是后继有人。可我不同,我只要她,也只有她,我试过了,各种方式,我都试过了。无解的,还是只能囚她,终归是走了一条波澜壮阔的路,辉煌壮丽又痛彻心扉。你我二人君臣一场,挚友一场,于情于理,就当可怜我罢。”
赵琛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静静看着。
他懂,正因为他懂,他才觉恨。
他终是缓了音调,“你看出她怕朕,你可想过,用朕的法子?”
翟离一声淡笑,端盏抵唇道:“我舍不得。”
“你这是舍不得?长卿,你动手,可比朕狠,你只是不拿鞭子罢了,你当真是对她,生吞活剥,还不如鞭子来的爽快。”
翟离思索着,惨惨一笑,“事已至此,唯剩疯癫。你的事,我为你处理干净,剩下的,你自己去铺。”
烛光几晃,香炉升烟,对坐之人,好似长诀。
回了翟府的影儿,暗暗压着欣喜,不着痕迹的回屋换了身衣裳,说着胸闷,要随处转转。
她抬步就走,晚灵和水央只能跟在她身后守着,不置一言。
她装模作样赏花望湖,直到天色渐晚才回了曲水,晚间水央服侍影儿沐浴,就寝。
躺在床上时,影儿半撑着身子,对水央道:“吩咐晚灵去趟药房,将我之前吃的那养身药熬了来,你去趟侍卫处,将桌上这包茶递给秦风,就说他办事有功,是我特意赏他的。”
水央有些犹豫,拿着茶道:“如此,曲水便没人了,不若明日我再送去如何?”
影儿静静看着她,良久一笑,“好,那你去吩咐晚灵,明日起,每日熬药来,她亲自去熬,别有闪失。你既要明日送,便等明儿再来拿罢。”
说完便翻身躺下,嘱咐灭灯。
湖风淡淡,光影穿过云层落在微波浮起的水面上,影儿轻轻推开窗,望天不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敢挪了视线,去看湖面,一瞬间,还是浑身发紧,窒息之感扑面而来,尽管有准备,也还是猝不及防。
她猛地关上窗,回身大口地呼吸着,水央端着早食进来,见影儿急促地喘息,忙搁下东西,前来扶她,“夫人是又开窗了?昨儿便缓了许久,今儿怎得一起来又试了呢?要我说,夫人不必急,待身子好些再试一样的,先吃早食罢,稍后喝药。”
影儿手捂胸口,轻蹙柳眉,到底缓了十余吸,才渐觉好些,突地一阵轻咳,起了便没收住,咳到影儿只觉五脏都要挤出来才堪堪停下。
她眼里汪着泪,不敢大动,小口小口地吸气,又是许久才好。
她被水央扶着坐到凳上,拾勺搅了两下清粥,对着水央一抬下颌,示意将茶送去。
水央略显为难,说道:“夫人稍等等,待晚灵来,我就送去。”
影儿也不言其他,点头算是允了。
一碗药被端到影儿面前时,她呆呆看着,漆黑的药汁子将她拉进回忆里,许久没打马球了,如今这幅身子,怕是连马都骑不得了,她轻惨一笑,端起碗一饮而尽,回味有些发甜,她狐疑问道:“缘何,味道与之前不同些?”
晚灵笑答:“爷吩咐的,说之前夫人不肯吃,大概怕苦,便备了甘草冰糖,哪知备好了,夫人又不用喝了,如今既要重新服用,便干脆用这甜的方子。”
影儿心道多余,懒得言他,颔首不语。
药后饭毕,她在曲水的廊桥上晃着,琢磨心事,来回走动间感受着清风徐徐,心里倒是格外平静。
“请夫人安。”
影儿眼底划过了然,回身去看,笑道:“来做何?”
“谢恩。”
第100章 一百章你们所有人,都是我的垫脚石。……
影儿从容不迫地转身往曲水里走,淡道了句:“跟上。”
路过水央晚灵时,吩咐道:“你二人便在此守着,不必进来。”
说完便抬步而进,紧随其后的秦风将门关上,刻意隔着门,对外道:“夫人可是有何吩咐?”
影儿扬声将戏演足说道:“与你商榷一番,对付柔澜的法子,你且与我来,我给你个东西。”
屋外的水央耳贴门边,听清这一句,琢磨两吸后小声对着晚灵说:“你去通知连决,便说,夫人拉着秦风,要对付柔澜了,让他看着点连升,万别莽撞。”
屋里的影儿站在二层,透过东面的小窗看见晚灵翩然而去,她音色偏冷,轻轻问着:“东西备了?”
秦风一笑,“未备完全,昨儿在花圃看到夫人留下的条子,便急忙去置备了,只是还差些,今儿再走一趟,便该齐全了。夫人当真,按这个法子?柔澜说了那么些,
有不少能让爷痛一辈子的。缘何,如此极端?”
影儿瞥他一眼,“你且去办,拿柔澜当个幌子,把自己藏好了。”
她拿出一身淡粉掐丝对襟襦裙来,递给秦风,“将这个送去给柔澜,今儿开始,众人面前,你就是我用来对付柔澜的人,能不能抗的过连升,看你的本事。至于我这处,你把东西备齐了,别的,无需管。”
秦风接过衣裳,面色略疑,他自然知道他会是挡箭牌,本来可以所有心思只对付影儿的,如此往明面上一摊,他便需将所有注意力全给连升了。
他垂头一笑,道了句:“夫人,好心机。”
影儿看他歪捧着那身衣裳,便淡悠悠提示他:“你捏捏这衣裳。”
秦风一顿,依言一握,猛地抽手,震着双眸看向影儿。
影儿歪靠在美人榻上,轻轻摇着团扇,语调似烟雾般说:“里衣缝满了针,你走外院去送,送到了就说我的命令让她穿上,将桌上的名册带上给她,每见一人划一个名字,直到全部勾了,才许回屋脱下衣裳。”说完便示意让他下楼。
影儿轻摇着扇子,起身推开东面小窗往楼下对着水央吩咐,“你跟了秦风去找柔澜,盯着她穿上,再监督着她点完整个左相府的名,你再回来。”
水央疑惑间就见秦风开门而出,手中托盘里,便是那身淡粉掐丝对襟襦裙,裙上搁着一本名册。
她瞬间明白过来影儿要秦风作何,这衣服里的针,还是她和晚灵缝进去的。
水央回头看了看水廊,有些不放心影儿独自在曲水,她犹疑间,就听屋内传来动静,见是影儿踱步而出,看着她笑:“知你担忧何事,走罢,送我去安邻堂,你们再去找柔澜。”
水央听此暗道不妙,连决被指使去找连升了,安邻堂也只有几名守卫。
却不待水央细想,影儿已经拎裙往岸边而去,水央一声叹气,心道罢了,有守卫总比没有强。
淑女窈窕,步履似携觞。
柳风拂面,衬得佳人清丽淑色,影儿轻轻浅浅的往安邻堂去,踏进安邻堂,左右一扫,淡问一随侍:“连决呢?”
“回夫人,连侍卫去邱香院了,夫人若寻,我等去唤。”
影儿神色不变,只眼扫了扫水央,笑说:“无妨,你们在此一样的,反正,他一会儿便回来了。都出去罢,我在这书房里待会。”
水央看着影儿进屋坐下要茶,又数了数在这周边的人数,才冲着秦风使眼色,让其跟上。
二人到邱香院时,恰巧遇到连决在与连升说话,水央长舒一口气,几步上前:“晚灵可是回曲水了?”
连决看了眼秦风说道:“才走,你怎么过来了?夫人独自一人?”
水央将影儿在安邻堂的事说了,又嘱咐连决快些过去,忽地一顿,冲着连决的背影道:“等等,连升”
水央想着就头疼,她哪里治得住连升,囫囵话到嘴边憋出一句:“夫人也命了连升同去,你们一道罢。”
秦风听此挑着眉不言语,眼神一瞟看向连升,就见他正双目炯炯地望着那身托盘上的衣裳。
“夫人让送的?”
连升直问秦风,双眼盯着他,判他面色。
水央扫眼往前一步挡在秦风面前,说道:“我能来,自是夫人让送的,你知爷的吩咐,爷不在时,万事随夫人开心。夫人命给柔澜,她自是要领命的。”
她又往前些,压了压声音:“你与连决同去,待我到时,你再回邱香。”
连升看着她,尽管心内翻搅来去,但回念一想,影儿还要用柔澜,该是不会对她如何,且不过一身衣裳,便是有猫腻,凭柔澜的能力,也定能化险为夷。
他收了神色,跟着连决同去。
至此,水央强松一口气,嗓间呼出几分火来,叮嘱秦风速速跟上。
邱香院里执笔画着梅枝的柔澜见到秦风时先是一愣,随即视线被那衣裳一勾,又是一笑,她淡道:“给我的?何时换?”
水央直说,“此时。”
说完从秦风手中接过衣裳,往屏风后去,贴着框道:“来罢,换上衣服,去将这名册勾了,何时勾完,何时才许脱了这衣裳。”
此话一出,柔澜登时感到不妙,她看着那衣裳,有些难耐,心道奇怪,这不当不正的时候,影儿为何送这衣裳来?还要勾那名册。
她速速理了一番思绪,转眼去看秦风,企图看出些迹象,却见秦风是面无表情,与她对视。
柔澜心里打着鼓,又看向那衣裳,牵着皮面的假笑道:“她可有别的吩咐?为何换衣?又为何勾名册?”
水央将衣服搁在衣桌上,笑着回她:“在这府里好吃好喝住了这般久,莫不是忘了什么?”
水央瞧柔澜面露微疑,她笑着上前两步:“你与夫人的过节,还需我说?今儿开始,你且受着罢。”
柔澜心间发紧,身子不自觉一绷,速想对策,越想越奇怪,未免水央生疑,只得缓缓挪步往屏风后去。
她蹙眉看着那身衣服,水央将其抖开时,里衣那一闪而过得反光瞬间扎了她一眼,她止了止呼吸,难以置信得去看水央,后退一步说道:“她究竟何意?”
水央举着衣服,带着丝不耐烦,“我劝你快些,一来为你那孩子留个活口,二来为连升留个出路,别因小失大,把这两人得命折腾没了,到时候你只会更惨。”
水央一番威胁与柔澜而言无足轻重,她诧异震惊的是隋影儿怎么会挑这个时候对她下手,她刚给了她些法子,若是没她从旁协助,那影儿如何成事?
此时与她为敌,隋影儿又究竟要作何?
她聚精会神思索时,水央已将衣服往衣桁上一搭,抬手拽开了柔澜的衣衫。
柔澜用力捏住衣服,往后退,退出屏风,对着水央说道:“你别过来!隋影儿在哪儿,我要见她。”
秦风接过话:“你会见到的,但需要先换衣裳。”
柔澜回头去看秦风,就听他严声道:“切勿,因小失大。”
此话一出,柔澜强逼自己静下来,心内细想,或许,这是一出苦肉计,因影儿说过会让秦风来寻她,且若要勾名册,少不得绕府走一圈,如此便是人尽皆知。
要秦风与水央盯着她,也或许,是为了明争暗合。
柔澜闭上眼捋气,心下渐烦,真是一出苦肉计,不仅损了她,又成全了影儿的恶毒心思,她讥讽一笑,自言一句:“当真狡猾。”
说完回身看着水央,一步步走过去,自己缓缓脱了身上的衣衫。
水央嘲讽一笑,以为柔澜是在乎着连升,又故意做出不爱孩子的模样,来企图保住那个孩子,当真不经试,不过一身衣裳,便露了马脚。
水央将腰封绑紧的时候,柔澜几乎没倒抽一口气,晕过去。
她指尖几乎不能自控地颤,眼里瞬时晃出了泪。
软针缝在里衫上,两头尖刺每动一下都会扎进她的身子,轻一晃动又会拽出来,这样的针,固定在里衫里,有几十根。
柔澜几乎不敢动,她双眼似覆了一层蝉翼一般,朦胧不堪,她轻轻开口:“当真蠢。不可信。”
她真的不明白,她劝说影儿的招数里,都需她的协助,莫不是秦风没将话传清楚?
形势不容她细想,水央冷冰冰道:“走罢,再不走,天黑你都回不来。”
柔澜虽掉了几滴泪,可眼底的倔强却是没顾得上收,她闭目深深缓息,颤着腿挪步。
她移出屏风时,看向秦风,四目相对,见秦风几不可察的微一皱眉,挪了视线。
柔澜突觉不对,蹙眉思量,猛然惊觉,或许不是秦风未将她的话传清晰,而是影儿根本没打算用她的计策。
她的所有法子影儿都没选,影儿留她,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一番怀疑在心里似藤曼生长,她低头看着身上的襦裙,水央当真裹得紧,胸前腰下的针几乎是定在了她的皮下,其余晃动来去的针尖,真是扎得她又恨又难言。
这府里的侍从是看着影儿领着秦风托着衣裳大摇大摆而过,又看着柔澜换上这襦裙,步履艰难的抓着人点名。
来回一番是府内一些老人心内明了,夫人,不再是过往那个善良的女子了,而新选入府的,自是对影儿心里多了分畏惧。
名册上星星点点几滴血迹,伴着柔澜那摇摇欲坠的身子,是格外戳人眼,有那心善些的,帮她将未点名的寻了来,在路口等着偶遇,又那叹息的,是往前两步去迎她。
如此做的,皆是入府新人,那些跟着翟离的老人,是该作何作何,不刻意迎,也不刻意躲。
几番来回,到底是在黄昏天暗时,将那名册点了干净。
最后去到安邻堂时,那血点子已是再遮不住,密密麻麻洇在那粉衣之上,似花蕊一般,将柔澜衬得破碎不堪。
她面色近乎惨白,脑中已是半无意识,最开始时的疼,现在好似是习惯了,只是觉得全身发胀,四肢不自控,行尸走肉般地跟在水央身后,一点一点蹭着步子,她意识恍惚,全然不知已是到了哪儿,又还要去哪儿。
好似都无所谓了,也不知是心里苦,还是身上疼,拧到一起,反倒麻木了。
木然似天罗地网拢着柔澜,她呆板的举起名册,将那几位守着安邻堂的侍卫勾了去,至此全清,柔澜晃着身子还要走,被水央一拉,说道:“不必再走了,全齐了。你且等等,我去唤连升。”
水央敲门而入时,就见连升与连决面色沉重的看着影儿,而影儿背对着门口好似在剪着什么。
水央几步上前去看,眼眉一挑,说道:“夫人,何故将这些都剪成碎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