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袅袅,裹着竹子的清香直往他们的鼻尖钻着,他们三人实在是忍不住,吃了一节又一节的竹筒饭。
等火堆里的竹子日渐减少时,另一处的竹筒鸡和竹筒鱼也已经熟了。尤其是竹筒鸡,因为加了些许清水,竹子的香味渗透到了鸡汤里,这股子带着奇香的鸡汤就这样熬成了,一打开盖子时,那股香味是怎么也掩不住地往外飘散。
竹筒内鸡汤浓郁,鸡肉更是鲜嫩多汁,每一口鸡肉都带着清甜回甘的味道,不柴不老,吃一口鸡肉再喝一口汤,当真是品味到了自然最纯粹的味道。
几人将这些用竹筒做的吃食全都吃得一干二净,连一滴汤水都没有剩下。
摸摸顶起的肚子,丁復摇摇头说:“我今儿确实是吃太多了,不能再吃了。”
孟淮也跟着摆手:“老夫也要去走几圈,消消食。”
裴珣倒是没有像他们二人一样,吃起来不管不顾的。毕竟他还心心念念,一直惦记着他的烤猪蹄。
烤制的猪蹄与卤起来的稍微有些不同。
比起卤的,烤猪蹄的外皮更是软糯中带着焦脆。在柴火的烘烤下,猪蹄的外皮开始渐渐变成金黄色,内里的油脂被逼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等烤的时间差不多时,外皮已经焦香十足,轻咬一口,就能听到“嘎吱”的酥脆声响起。洒在上面的辣椒面更是瞬间引爆味蕾,软糯香嫩,爽弹有余,一口撕咬下来,齿尖也瞬时被这焦香填满,连指尖上的调料都要再轻嘬几遍。
丁復倏然起身,说道:“我觉得我还能再吃几个。”
孟淮调转了个头又回来了:“我便拿两个在手上,边吃边走吧。”
裴珣:“……”他还以为能一个人独占这些了!
这几人嘴上一直说着“不吃了”还有“真吃不下了”,最后一个个又是吃得一嘴的油脂,还不自觉地舔舐唇角。
真真是太过于满足了!
也只有这次与黎师傅一同出行,他们才能有如此待遇。不然就他们食堂那每餐限食两份的规定,别说是想吃撑了,就是吃饱都是不可能的!
这边,黎书禾再次感慨大理寺这群大人的好胃口时,陆怀砚已然将那只烤羊烤好了。
而一旁瘫坐着的三人组明明已经撑得连连打嗝了,但随着这股焦香传来,他们三人心里又开始盘算着了。
这羊是陆少卿烤的,少卿大人的面子总不能不给吧?
再说了,这么大一只羊,若是他们不帮着分食一二,岂不是浪费了。
陆少卿最讨厌浪费食物之人。
这般想着,几人就轮流上前,拿刀轻轻一划。
金黄色的外皮还滋滋泛着油光,而内里的羊肉确实鲜嫩多汁。羊肉独有的肉香在口腔里散开,醇厚浓郁,香脆……
咦——怎么感觉这羊肉有点咸?
孟淮还以为是自己吃了太多的烤猪蹄,舌尖出现了问题,忙用手肘碰了碰丁復,拿眼神示意道:怎么回事?你尝出来了没有?
丁復咬牙,这次连咀嚼都没有咀嚼,径直吞了下去。
同样回他一记“你懂的”的眼神:这可是陆少卿做的,再难吃也要咽下去啊!
裴珣一个新来的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问道:“陆少卿你莫不是往这羊身上抹了一整袋的盐?”
“并未。”
“那你是往这上面倒了整罐的酱料?”
“也未曾。”
“那为何……”裴珣话里话外总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嫌弃,最后还是替他找了个借口,“那也许就是这小羔羊生前吃了不少带盐的小草了。”
陆怀砚:“……”
他自己撕下尝了一块,羊肉倒是鲜嫩,只是这味道……确实是有点太咸了。
这食之一道,当真是看着简单,真到自己上手时方觉得有些困难,尝着这味不禁直皱眉头。
叹息一声,这上好的羊肉,怕是要被他浪费了。
黎书禾正在一旁配着野菜汤吃竹筒饭呢,看这边的氛围有些不对,过来便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丁復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是陆少卿刚把这小羔羊烤好了,我们正品尝着,这味道当真是与黎师傅不相上下!”
说着,又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一只羊腿啃完后又去撕了一块。
黎书禾看着陆怀砚手中的羊肉,心里想着,这看着模样倒是确实不错,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火候掌握得怎么样?
她好奇地跟着撕了一块。
陆怀砚甚至还来不及阻止,便见着她把羊肉塞进嘴中开始品尝。
火候倒是不错,外皮酥脆却没有烤焦,内里的羊肉也依然保持了嫩滑和多汁。只是看这外皮浓厚的金黄色,想来大概是因为酱料刷多了。
她想了想,逗趣道:“陆少卿到底是刷了多少遍的酱料?”
陆怀砚被人点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没多少……”
又试图替自己解释几句:“当时只是看着这酱汁不上色,一时有些情急罢了。”
“原是如此。”黎书禾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准备稍稍补救一二,“我来吧,稍微处理一下便好了。”
他们都瞪着眼睛看着,不知道她有什么妙招。
只见她简单粗暴,径直拿起一瓢水淋上去,将其味道冲淡,又切了一些土豆片铺在上面。
片刻后,方才已经吃得肚皮滚圆的几人又扶着肚子将一整只羊瓜分干净。
“不行了不行了,这回是真吃撑了”丁復差不多是半瘫倒在地上了,双手撑在地面上连连告饶,“现在不管是什么美食摆在我眼前,我也是吃不下了。”
黎书禾脚步一顿,看着他这幅滑稽的模样有意逗他,问道:“当真?”
丁復硬气的嘴立马又软了下来:“要是真有好吃的,暂且……大约……还是能再撑一撑的吧。”
在场的人尽数哄笑起来,把丁復那张本就黝黑的脸气得更黑了:“笑什么笑,你们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连轴赶路,连午食都只是随意啃了几个干馍,好不容易找到歇脚的地方,可不得抓紧吃回本来!
休息了一段时间,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陆怀砚起身拍手道:“走吧,我们也争取早点赶到潼关。”
……
潼关驿站。
刑部郎中蔺博年等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潼关驿站时,就吩咐这驿卒替他们上了一大桌的饭食。
刑部最近忙得是焦头烂额,因着几件大大小小的案子,差不多所有人员都被外派出去了。尤其是他们上一任的刑部侍郎干得好好的,突然是说走就走,听说如今在那大理寺窝着当一个小小的寺正。
刑部众人得知消息后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没听说近来有谁弹劾过裴侍郎啊,怎么干得好好的还被贬官了?喜的是有那么一小撮人,这侍郎的位置既然空出来,那他们也有机会提一提,心思不免有些活络。
蔺博年就是其中一位。
作为刑部郎中,当是最接近这侍郎位置之人。这裴珣之前在时就压他一头,如今人走了,他可得好好运作运作,争取将这个位置拿下。
是以他这段时日每日加班加点,拼命往身上揽活,只为了在柳尚书面前落个好印象,也好给自己长长脸面。
现下刚好有桩案子需要赴洛阳取证,他便自告奋勇带队前往。赶了几日的路,眼瞅着前面有个驿站,便干脆准备住一晚稍作歇息。
蔺博年向驿长出示了角符,便大咧咧坐下准备用食。
一群人一边用食还一边开始说起最近的趣事。
蔺博年首先开口:“也不知道咱们那裴侍郎去了大理寺后过得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一人嗤笑一声,显然也是之前与裴珣不太对付的,还有些幸灾乐祸道,“管他做什么!早就听闻那大理寺的伙食难吃,想必裴侍郎——”
说着又哄堂大笑几声,轻轻一拍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嘴,人家现在可是只是一个小小的寺正了,说起来还跟我们蔺郎中是平级了。”
“裴寺正受到如此挫折打击,那大理寺的伙食又如此出名,指不定日日以泪洗面,日渐消瘦了!”
刑部里纵然好些人都看裴珣不顺眼,也有想踩着他上位,但仍有几个是与他交情还不错的。听到这几位同僚拿着昔日的上峰作笺玩笑,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快来。
其中有个叫贾右的主事,先前一直是跟在裴珣办事的小衙役。虽然一直也知道自己的上峰不着调,但他该有的功劳裴珣却是一直替他记着。譬如某次他们一同破了个大案,裴珣还直接向尚书大人讨了个恩典,给他提拔到了主事的位置。
因着他也对自己这个上峰是又敬又爱,更觉要好好跟着裴珣踏实干活。
还没等他准备好好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时,便听到了裴珣调去大理寺的消息。
一直跟着的上峰被贬官,想必此刻的心情定然是失落不虞的,若真如这些同僚所言,怕是上峰如今的日子当真是不好过啊。
贾右心里憋着气,吃着碗中的吃食更是一言不发。等回了长安城,就算是看在往日的情谊上,他也得好好去探望一二。
与贾右闷闷不乐不同,刑部大部分的同僚是又聊着最近的逸闻趣事,说说笑笑,空气里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这时,门外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抬头,眼见着大门打开,视线不自觉地就被吸引了过去。
并非他们对着这来人好奇,实在是这一群人实在是太过于夺人眼球了。
即使是长途跋涉,为首的男子也丝毫没有狼狈不堪,反而目光如炬,被他那锐利的眼神一扫而过,忽然就觉得自己身上一哆嗦。
人群中唯一一个女郎也是英姿飒爽,单是站在那儿就觉得光彩照人。
再往后看,这两人的身后还跟着三名脚步有些虚浮的男子,看着都是富态模样,只不过……
嘶——
那个脸大如盘的男子,怎么这么像他们刑部那位曾经的裴侍郎啊?!
不是说他整日以泪洗面,形销骨立了吗?怎么看着比他在刑部的时候还圆润了不止一圈啊!
还有他们身上那是什么气味?竟闻着令人不由地口生津液,莫不是他们出行还特地带了什么美食不成!?
第62章 腌笃鲜 这裴珣定然是故意的!
刑部的一众官员皆是不敢置信地盯着这一群人走了进来,又眼见着胖了不止一圈的裴珣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哪有传言中的那般萎靡不振。
最先开口挑事的蔺博年手中的筷子更是一抖,“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这一声响,倒是引起了来人的注意。
裴珣本还在后头兴致勃勃地问着黎书禾上了船后可以吃什么,要不要他们多备些食材工具,等刚踏入驿站,就觉得这气氛透着一丝诡异。
再抬头时——
嚯!这不是他以前在刑部的那群同僚嘛!
裴珣抱紧了手中的包袱,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跟他们攀上关系,这么多人,就他们这丁点的食材,不够分,根本不够分啊!
这一举动落在其他人的眼里,就是他们曾经的这位侍郎大人落魄了,尤其是看他身上背着那厚重的竹笈,有嘲笑偷乐的,也有惋惜哀叹的。
不管怎么说,裴珣也曾是朝中重臣,尚书大人的左膀右臂,竟沦落到在大理寺干着打杂的行当!
现在见了他们这些曾经一起共事过的同伴,别说打招呼了,更是眼神闪躲,连个正眼都不敢直视他们。
真真是可怜可叹啊!
如此想着,那蔺博年重新收拾好心情,也不怕背后蛐蛐人的事情被发现了,当是愈发挺直了腰板,直接跟对方打了个照面。
“哟~裴侍郎……”说着还故意以手捂嘴,笑了一声,“瞧我这嘴,裴寺正这个大忙人今儿怎么在这儿呢!”
当初他还日日借口公务繁忙,三天两头不在刑部上值,还以为能有多大的政绩呢,结果还不是被贬走了!
裴珣也不跟他争吵,淡淡瞥了一眼,挑眉道:“公务外出,怎么,有事?”
他身上的竹笈本就是特制的,形状大不说,还厚实笨重,一转身,旁边挂着的东西就打到了蔺博年的脸上。
这下裴珣真的有点尴尬了,这好好的,这个人怎么杵在这里不走了!难不成还想趁机讹他一顿?可不兴这么碰瓷的!
看在蔺博年的眼里,只觉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好好的路,却偏偏撞到他,还好巧不巧地打的是他的脸呐!
当即是气愤地握紧了拳头,真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这两人交手不过片刻,就被一片沉默代替。
而刑部有一些与裴珣曾经交好的同僚倒是与他稍稍寒暄了两句。
“裴寺正最近瞧着倒是脸色红润啊,哈哈。”
那人尴尬地笑了一声。
裴珣:“这几日连轴赶路,所以这才补的多了一些。”
这话听在他们的耳里,只当是裴大人还沉溺在失意之中,又被指挥着干了不少杂活,现在都开始暴饮暴食了!
几名同僚皆是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又碍于此情此景不好多说,只好道:“裴……裴寺正如今若是有需要帮忙的,知会一声便可,我们同僚一场,也定会竭尽全力。”
裴珣面带微笑:“劳诸位抬爱了,但是……真不用。”
“哎——”不知谁长叹一声,觉得裴珣定是抹不开这个脸面,又想起他们往日一同共事的时光,不由地有些痛心。
见着这群人上前与他一一叙旧,里面还混杂了几个陌生的面孔,裴珣心里那叫一个焦灼,不停地冲着丁復使着眼色。
奈何这人压根不理会自己,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只杵在一旁看戏,时不时还和孟淮嘀嘀咕咕,咧嘴大笑。
裴珣无奈,最后是与刑部这群人打了一圈的太极,又跟着东拉西扯了半天,终于是把他们敷衍过去,然后艰难地移步到了丁復和孟淮的附近,开口指责道:“枉我们一路相伴,尚还有‘捉鸡之谊’,没想到你们竟然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丁復在一旁乐不可支地笑道:“我们这不是看你颇受以前下属们的爱戴,不想打扰你们叙旧。”
“你——!”裴珣话到嘴边又停顿两秒,瞅着两人身后空空如也,问道,“陆少卿和黎娘子怎么不见了?莫不是两个人又偷偷去吃独食了!”
丁復向后一转,顿时大惊:“你怎么不早说!”
三人立马将身上的包袱往背后一甩,就探着脑袋四处找人,最后在驿站的厨房里把人逮到了。
丁復一进去就十分委屈,开口问道:“你们两个怎么都不打声招呼,我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他们两个上哪儿去吃好吃的了!
裴珣本来也想控诉,但一看黎书禾这阵仗明显是准备起锅热油,脸上又重新挂起了笑容,忙不迭地将身上的东西卸下,问道:“黎娘子这又是在做什么好吃的了?”
赶紧示意丁復和孟淮两人上前说着好话。
虽然他们先前确实有点吃撑了,但是又骑马过了这么长一段路,好像又消化得差不多了,现下估摸着是还能往肚子里继续塞点东西!
这样想着,便看到黎书禾正在剥着丁復方才挖来的笋衣。
这竹笋历经寒冬,又过春雨,当是无比鲜嫩,最是适宜来煲这一锅的腌笃鲜。
咸肉是现成的,切成块状后咸香四溢,剥好的春笋焯水去涩,再将腌好的蹄膀撇去血沫,放入锅中炖煮。
等锅中汤水轻沸,灶台间早已烟雾缭绕,香气扑满了整个厨房,更是挠得在场的人都是心痒难耐。
那奶白色的汤水跟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笃噜”一声,就有不少水汽从锅盖中冒出,滚烫香鲜的汤头光是闻上一口,便是要在这氤氲的热气中开始淌着口水了。
裴珣道:“这东西倒是新鲜,等等就着这锅热汤,我也能配上两碗米饭!”
丁復白了他一眼,这可都是他费了老大劲挖出来的,待会儿总不能被这小子抢了先。
想着这事,脚步不自觉地往黎书禾旁边挪动两分。
等到开锅时,油润厚腴的咸肉吸饱了竹笋的鲜爽,更是将蹄膀的油脂尽数濯去,锅中只余汤白汁浓,似春风化雨,又如琼露融鲜。
因着丁復靠得最近,黎书禾也就顺势舀了一碗先给他试试味,气得裴珣在原地直跺脚,暗骂他惯是鸡贼!
丁復全当充耳不闻,美滋滋地将举起瓷碗先喝了一口汤水。
啜进嘴里的一瞬间,这汤里鲜中带香,又浓白厚醇,一个不注意,真真是要鲜得咬到自己的舌头。
再举筷尝一口碗中之物,咸肉的醇厚香甜,酥肥软烂的蹄膀,再合着鲜嫩爽脆的春笋,交融在一起浑然天成,满嘴都是春天的鲜甜之味。
“当真是舒爽啊!”丁復正感慨着,就三两下把碗中之物舔干吃尽,双手去帮着端起灶上的锅炉,恨不得再来几碗。
还没等他将这锅东西端出去,裴珣的食指就按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做贼心虚道:“现下出去,可不就暴露了我们的吃食与旁人不同吗!”
“怕什么,这食材都是我们自己备的,银子也是我们自个儿掏的!”丁復满不在意道。
孟淮也点头附和:“就是,我们不偷不抢,只是吃点美食怎么了?!”
裴珣急了:“这门外这么多人,万一真抢起来,就我们这几个,寡不敌众啊!”
这句话才终于说到了关键处。
丁復端着锅,倒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别的倒是都好说,要是万一真要来跟抢食,他们这几人倒确实没有什么优势。
偏偏这刑部的人还真有人有这强盗般行径的前科,就如他们眼前这位,当初不也是死皮赖脸,日日风雨无阻地来他们大理寺食堂报道,怎么都打发不走吗?
眼见这锅鲜香的汤水再不喝都要凉了,还是陆怀砚一锤定音,说道:“他们刑部的人想吃,便让他们自己的人来这后厨做。”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了裴珣一眼。
裴珣立马举手表明身份:“陆少卿,我现在可是大理寺的人,你可不能带头搞歧视!”
陆怀砚懒得跟他辩驳,径直走了出去。
大堂里。
看着这群人从后厨走出来,坐着的人又齐刷刷看了过来。
这大理寺的人行事怪异,还真是捉摸不定。这一群人到了驿站不住宿不用食,一个个往那后厨跑干嘛?
难不成还以为这驿站会单独给他们几位开小灶不成?!
蔺博年带头嗤笑一声:“哟~咱们几位大理寺的大人们莫不是亲自下厨不成?”
这话一出,裴珣就紧张地看着他们。
刑部这群人一个个看着就是壮如牛,食量定然也大,万一被他们发现了端倪,死皮赖脸的凑上来可不行。
必须要挑起战火,先给他们引起矛盾,让他们自顾不暇,势必没有时间再过来打扰他们用食才行!
裴珣清了清嗓子,当机立断地开骂:“怎么?哪条律法规定本朝官员不能下厨的?”
说着指了指挑事的蔺博年:“是你新修订的?还是柳尚书颁布的?”
蔺博年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裴珣定然是故意的!
明知道以他的职位不能参与律法修订,更是拿出柳尚书的名号出来压人。
这人的伶牙俐齿他是素来见识惯了,只不过以往都是一致对外,倒是觉得舒畅,如今将这炮口对向他时,怎么就觉得这么难受呢!
裴珣见对面没反应,又继续骂道:“我调任离开这才多少时间?这刑部竟然轮到一个五品的郎中来做主了?还当真是没人了不成!?”
蔺博年急了:“本官是奉尚书大人之命特地前往洛阳取证!”
“取证?”裴珣面色古怪,更是笑道,“刑部向来取证是派员外郎前往,你一个郎中被外派取证好像还挺自豪。”
“你——”
“我什么我?”裴珣打蛇随棍上,丝毫空隙都不留给他人,“我跟你可不一样,没看到我们陆少卿都在这吗?我们这次办案的人群可都是大理寺核心人员。”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名额!
蔺博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再看到裴珣身前的男子,虽未着官服,却是自带威严,况且他先前也确实是站在前头朝旁人吩咐着什么,再看大理寺其他人也是对他十分恭敬,不由地开始怀疑。
难不成这裴珣去了大理寺没多久,又混得风生水起了?
不行,他绝不能让裴珣这般小人得志下去!
蔺博年当即向陆怀砚挥泪道:“陆少卿,这裴侍……裴寺正实在是欺人太甚,以往他在刑部便是如此欺压我等,没想到这到了大理寺后还是不加收敛。”
再看向身旁的孟淮和丁復,这两位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旁边嘀咕,方才他还瞧见那位黑壮的男人跟裴珣发生了争吵,应该是可以拉拢的同盟!
蔺博年又对这两位挑唆道:“想必二位定然也是受此困扰吧,哎,不妨移步这边我们详谈。”
丁復心中警铃大作。
移步过去干嘛!?是不是裴珣这小子使的计谋,故意把他们都引到另一边,然后自己一人独享美食!
“好你个小子,管天管地,还想管到我们大理寺的头上?他叫什么来着?”丁復指着蔺博年的脸,问的却是裴珣。
“蔺博年,刑部郎中。”末了还加了一句,“五品。”
丁復不以为意:“五品很了不起吗?”
且不说他阿耶乃三品官员,族中的叔父、堂兄在朝中任高位的亦是不少。
他这随口一应,倒是让蔺博年更气了。又拿不准眼前这人的职位,只好先行将这口气咽下,盯着这黑壮的男人,气愤地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再做打算。
此举正合裴珣之意。
这厢,他们两人挤兑完了蔺博年,就去边角处找了个空位坐下。
丁復手中的大锅刚一放下,还没揭开,陆怀砚就开口道:“等黎娘子来了再开。”
丁復:“放心!我们岂会是如此不知礼数之人!”
陆怀砚瞥了他一眼,提醒道:“烤鱼那次?”
“那确实是我们定力不佳!”孟淮立马接过话语,保证道,“断不会再发生此事!”
“嗯。”
三人乖巧地端坐在凳子上,直到丁復打来了热乎的米饭,就看到黎书禾的身影跟着一道从后面出来。
丁復连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殷勤有加。
“我来,这种杂活都让我来!”
眼前的这盘吃食色泽红亮,上头还洒着葱花点缀,酸甜的滋味不断涌入鼻尖,丁復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飞快地用手准备拾一块塞入嘴中。
刚刚动手,便听到孟淮和裴珣两道咆哮声响了起来。
“丁见堂,你想干什么!!”
“丁司直,你这可不厚道!”
丁復嘿嘿一笑,只好抿嘴不说话。
都怪这死手,怎么就管不住自己!
而方才坐在前头的蔺博年听完,更是不可置信地转头。
一个小小的司直,不过只是七品官员,到底有什么好瞧不起他这个五品的?!
第63章 糖醋排骨、羊肉泡馍 造谣生事裴寺正
丁復被当众抓包,脸上丝毫没有羞涩之意,只鼓着嘴将手中的盘子放下。末了更是破罐子破摔,直接嚼了起来。
这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滑稽模样,倒是惹得众人发笑。
等黎书禾落座后,丁復立马迫不及待地将那锅腌笃鲜的锅盖打开。
鲜香的气味“唰”地一下子就顺着腾起的烟雾弥漫开来。
一人舀了一碗汤水,还没吃到嘴里,就听着大堂里有人在议论纷纷。
“你闻到了吗?什么味这么香!”
“好像咸香中还带着点春天的气息。”
“瞎扯吧你就!”一人嘲笑道,“现在都已经是初夏时节,哪还来的春天的味道,说的跟真的似的。”
“本来就是真的!不过这香味从哪里来的?闻着也不像这驿站的菜肴的味道啊……”
大理寺众人听着这话,不由又加快手上的动作,生怕被其他人发现要来夺食。
等两碗汤水下肚,他们才看到一旁新上的菜肴。
因着裴珣买的豚肉属实太多了,还有一些没吃完的都带了过来。他们每日都要赶路,这儿又没有冰窖,怕这些肉放久了不新鲜。
黎书禾索性就把剩下的彘骨全部剁成块状,做一道糖醋排骨。
糖醋汁勾芡好后炒至浓稠,每一滴都紧紧地裹在了排骨的表面,葱花和芝麻洒在上面点缀,更添几分颜色。
夹起一块,排骨上还挂着琥珀色的芡汁,亮莹莹的,甚是好看。
先是舌头舔到了酱汁的味道,甜中带酸,紧接着一抿脱骨的肉质更是软糯鲜嫩,每咀嚼一口,那酸甜的酱汁就在口腔中迸发,甘甜浓郁,酸爽宜人。
三人就着这勾芡的酱汁埋头干饭,陆怀砚也对这道吃食尤为喜欢,因而多吃了几口。
不出片刻,整个盘子就是连一滴酱汁都被他们扫荡得干干净净,光亮如新。
裴珣只觉还没尝够,再看着旁边刑部那一群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的人,连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我方才看黎娘子进去了许久,怎么就端出来一个菜?”
丁復摊手道:“我怎么会知道。”
突然又想起什么,猛地一拍桌,径直起身抬头张望着,动作幅度之大,把桌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孟淮吹着胡子怒道:“丁见堂你又想干什么!”
丁復拿食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生怕被人听见:“小声些。”
末了又神神秘秘地解释道:“我在上一个驿站时,托邮驿给我运了一车东西,按理说应该比我们快些到才是,怎么到现在还没影儿。”
黎书禾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问道:“可是运的羊肉?”
“是是是。”丁復连连点头,又有些狐疑,“可是黎师傅是怎么知道的?”
“哦~~”黎书禾拉了尾音,狡黠地笑了声,“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说话说一半,真真是将人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再看桌上的菜肴全部都已吃完,就连腌笃鲜里仅剩的几根干丝都不曾被他们放过,空空荡荡,活像是饿死鬼托生现下来扫荡的。
吃完饭按理说应是回房休息了,但是今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
裴珣丁復孟淮三人纯粹是觉得没吃饱,就坐在位置上干等着,生怕黎书禾又单独给陆少卿开小灶。
黎书禾的眼神则是时不时地看着后厨的方向,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唯有陆怀砚,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难得的吃完后还有闲情也坐在原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只是瞧着这女郎似乎是在憋着什么坏招,一时心生好奇,便准备留下来看戏。
但看着她又只是安分坐着,一直没什么动静,不免心想,莫非是他多虑了?黎娘子也只是单纯地想逗一逗这几位。
又过了片刻,只见驿站后厨连着大堂的那块布帘微动,从中平白冒出一个壮实的人影来,手上端着个木盘,深口大碗里盛满了整整一大碗的浓汤,青白的葱段和翠绿的芫荽就浮在汤汁的表面。
木托盘上还放着一碟糖蒜和红糊糊的酱料,一看就是拿来佐料的。
这是什么吃食?怎瞧着这几桌上都没有啊!
再看着这个人的穿着打扮,倒像是这驿站里的驿卒。
随着他一步步的走动,一股椒麻的气味伴着羊肉独有的醇厚气息从那个瓷碗中散开,勾的在场的众人都是喉头微动,不禁砸吧砸吧嘴唇。
这驿站怎还会有如此鲜香的浓汤,竟也不给他们上上来!
蔺博年高呼一声:“驿卒——”
奈何这名驿卒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呼唤,掠过他径直往前面走去。
直到靠得近了,他们才发现这名驿卒就是专门冲着大理寺那桌人去的。
驿卒将汤食放下,高声道:“几位大人的羊肉泡馍,请慢用——”
在座的几人傻眼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吞咽了几口口水,又把目光看向了黎书禾。
这碗浓汤闻起来着实香味逼人,只不过怎么就独独给他们这一桌上了。
黎书禾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恰好右手撑下巴,笑道:“怎么不尝尝味道啊?这可是驿卒大哥的一片好心,只有我们大理寺才有!”
说着,在最后一句话上还特地加重了音量。
陆怀砚只觉得怪异,这故意引人注目的性子,倒有些不像她的作风啊。
但旁边那个站着的驿卒不知怎么回事,听完她说的话后也跟着加重音量,连连点头说道:“对对对,确实是给大理寺的几位大人特地上的,不若先尝尝味道如何?”
他们虽然不解,但对鼻尖一时飘来的香味实在抵挡不住,那些个疑惑算什么,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张嘴,那热气腾腾的羊肉片径直滑进口中,汁水四溢。与上个驿站不同,这碗汤里的香料味道极淡,完全没有之前那股辛烈的不适感。
再看汤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洁白如玉的东西,夹起一块放入嘴中咀嚼,这才发现,这一块块的东西竟然就是干馍撕成的馍块!
馍块吸饱了肉汤的精华,吃起来松软筋道,一块一块慢慢地放进口中,那醇厚浓郁的口感中更添几分细腻,就着馍块,再配着那蘸了辣椒酱的羊肉,当真是香辣过瘾。
孟淮更是眼尖地瞧见了旁边放着的糖蒜。
当初在大理寺食堂里吃那炸酱面时,他就爱配上一口大蒜,如今看见此物当是眼前一亮,立马先夹了一块。
比起普通大蒜的辛辣,这个糖蒜则是更多了一丝酸甜之味。蒜的辛辣在酸甜中若隐若现,又绵脆爽口,当真是解腻开胃!
他们一个两个的是吃得畅快了,可旁的其他人全部气得牙都酸了。
为首的蔺博年更是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拍,“咚”地一声响,边缘的碗勺也被震得弹起。
“你们这小小的驿站,难道还看人下菜不成?我们这么大一群人坐在这儿你一声不吭,那边大理寺就几个人,你倒是巴巴得上前。怎么?这群人里头难不成还有你的祖宗?!”
他愤怒的神色溢于言表。
那驿卒被这骂声淹没,不由抬头,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着他们那桌上的女郎起身回应:
“嗯,这些食材呢,都是我们的这位丁司直自个儿出了大笔银子,又特地托了人运来此处。这位大人要是馋这一口呀,不如认他当个祖宗义父什么的,指不定呐~倒是可以匀你一些。”
她话音刚落,不仅驿卒傻眼了,连丁復也当场愣在原地。
黎师傅方才说的是什么?他没有听错吧?!
“哈哈哈哈——”裴珣率先爆发出一声大笑,陆怀砚也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虚掩勾起的笑容。
直到丁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才一拍脑袋,说道:“啊对,这些都是我们自己花银子买的,你要是想吃,就喊我声义父,亦或是给我磕个响头,我这就大发慈悲匀你一些。”
蔺博年气得浑身发抖,一拍桌子:“真当是什么稀罕物了,不就是银子吗?!”
他从袖中摸索半天,终于掏出一锭碎银按在桌沿,指着那名驿卒怒道:“你,给我去置办这些食材来,就这同样的菜肴,待会儿就给我上上来!”
驿卒为难地看着他:“这、这恐怕不太好办……”
“怎么不好办?”蔺博年道,“好哇,你还敢说你不是欺辱我们!难道不怕我将此事上报,治你一个渎职之罪!”
驿卒欲哭无泪,直接一甩手道:“不说我现在上哪儿去给您买羊肉,就是这道菜肴,也不是我们做出来的啊!”
大理寺的几位手中的筷箸一同停下,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了黎书禾。
是了,这般熟悉的味道,这般恰到好处的调味,除了黎师傅,谁还能做得出来!是他们还对黎师傅不够了解啊!惭愧啊,惭愧!
蔺博年却是更气了,只当这驿卒在戏耍他。不是他们这儿的人做出来,难不成是大理寺这几位自己做的?
呵呵,他们出行办案还随身携带庖厨师傅不成?
蔺博年不以为意,冷哼一声道:“你采买不到这些食材?那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丁復上前,拱手道:“也没什么,只是花费了十两纹银,又多花了五两银子特地托人从华州驿站快马加鞭运送而来。”
这时,裴珣看了看四周的人群,突然高声嚷道:“蔺郎中当真是豪爽,说要请在场诸位同僚吃一顿全羊宴?!我莫不是听错了吧?”
裴珣绕步上前,又拍了拍那驿卒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样,你听到这位蔺郎中说的话了吗,我们这要什么食材,他们也要同样的,小兄弟可不得尽全力给他置办好。”
“银子?银子算什么东西,蔺郎中连我们这十两银子他都看不上,想必愿意出更高的赏银。”
“嘿,这还不赶紧谢谢他。”裴珣说着又绕道走到了蔺博年身边,强买强卖道,“你不是说要买食材吗?人家愿意给你去采买了,掏银子啊,难不成你还想白吃白喝不成?!”
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套组合拳打得蔺博年是昏头昏脑,再一看刑部的诸位同僚果真眼神火热地盯着他看,一个个恭声道谢,还真有点骑虎难下了。
他一个月的俸禄笼统也就十五两银子,这裴珣摆明了不安好心,竟然让他一口气拿出来宴请。
更何况,他何时说过要宴请了!?
但如今诸多同僚都已被裴珣绕了进去,他要当众说裴珣是在造谣生事,不仅他们不会相信,更是会折了自己的颜面。
为今之计只能硬生生咬牙应下。
裴珣满脸得意,示意尚还呆愣的驿卒赶紧上前收银子,又继续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他们桌上那一锅尚还腾着热气的羊肉泡馍。
还没落座,他就忍不住问道:“黎娘子方才为何让那驿卒演这么一出戏?”
这不摆明了是让刑部那些人羡慕嫉妒恨嘛!以她的性格,不像是如此招摇之人啊……
“被裴寺正发现了呀!”黎书禾弯眸笑道,“只不过方才在后厨时听到你们的争吵,这才想着替你出一口恶气。”
裴珣虽然时常不着调,但是却一直都是一副赤诚之心。再说了,人家堂堂正正,没偷没抢,碍着那些人什么事了?
不说先前为了妓馆杀人案之事替那群女妓求情,这一路上也是对她照顾有加。
所以她就拿出一罐酱料与那驿卒交换,托他待会儿将这大碗的羊肉泡馍端上,又故意春秋笔法似的说了这么一番话语刺激那人。
裴珣闻言,倏然抬眸。
只见女郎眉眼弯起,脸颊那挂着的梨涡又跟着浅浅露了出来,不由心头一暖。
他向来独来独往惯了,没想到如今竟有同伴愿意站出来替他抱不平,更有同伴愿意挺身而出,不再让他独自一人冲锋向前。
情绪翻涌间,道谢的话还挂在嘴边没有说出口。
只见他方才觉得这一群值得信赖的同伴,一个个张牙舞爪地拿着汤勺,不停地往自己的碗里舀着汤食。
丁復破口大骂:“孟重钧,你也适可而止!我瞧你就一直没停过!”
孟淮反击道:“你觉得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这可是第三碗了!”
“你放屁!”
“你无耻!”
裴珣扶额,摇头失笑。转而跟着冲进餐桌之中,放声大喊:“都别动,让我先来!”
丁復和孟淮手里的动作只停顿一秒,同声道:“我可去你的吧!”
第64章 羊肉泡馍(二) 怎么还平白便宜了大理……
蔺博年受了一肚子的气,又平白无故花费了十五两银子,更是肉疼得厉害。
在等候驿卒的时间里,不由转身看了大理寺那群人多次。
当真是越看越来气!
这一群人联合坑害他,现在居然还心安理得地吃的油光满面,呲溜作响,看得他更是咬牙切齿。
不过就是一碗小小的汤食罢了,虽然闻着香,看他们吃得也香呜呜……
但是蔺博年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大理寺这群人为了故意激怒他故意演出来的!
羊肉膻腥不说,他方才也听见了,那上面浮着的白色的吃食可是干馍撕成的馍块!
干馍是什么滋味都不用他说,大家也都心中有数。无非只能算是饥饿异常时拿来充饥的吃食罢了。
这群人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着实可恶!
尤其是那个叫丁復的黑小子,人长得黑,心也是个黑的!
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员,那满嘴谎话是张口就来。说什么还只是花了十五两银子罢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十五两银子有多少吗?!
满腔的愤怒是怎么压也压不下来,偏这个时候还有几位同僚上前来质问他:
“蔺郎中,这都过了大半个时辰了,你看大理寺那几人都快吃完了,我们的吃食怎么还没到呀?”
“就是呀。”一人跟着附和,“总不会是蔺郎中临时反悔了,故意拖延时间吧?”
“胡说八道!”蔺博年斥骂一声,“你没看到我方才已经给那驿卒银子了吗?!”
蔺博年眼神扫过,就认出了这其中几人都是原先和裴珣走得比较近的。而那个刚刚故意嘲讽他的叫贾右,以前就是裴珣身边的跟班。
怎么这裴珣一日日的,离开了刑部还是阴魂不散!
蔺博年虽然不断强调已经给了驿卒银子,但其他人左等右等,都没等到驿卒前来,之前积攒的不悦之情一齐爆发,不少人甩袖而去,途中还要阴阳两句:
“说得那么好听,不想请就别请,装什么大方!”
“打肿脸充什么胖子,本以为大家都是同僚一场,没想到竟出了你这么一个虚伪的小人!”
蔺博年还试图再解释两句:“我说了,我已经将银子付给了驿卒了!”
整整十五两银子,他可是数了又数!
想来大概是他平日里的人缘也不怎么样,因着又明里暗里想去争那侍郎之位,隐隐约约得罪了不少人,是以又有几人跟着嘲讽几句,一同离去了。
蔺博年心里的那把火烧得更旺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上不来。
等刑部不少人都已陆续离开时,那名驿卒才姗姗来迟。
蔺博年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怒气冲冲:“怎么来得这般晚!”
又冲着身后只剩下的那零星几人说道:“可看清了,我蔺某向来说话算话,你们明儿可得替我正名!”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狰狞凶煞,最后那几名刑部同僚面面相觑,相互对视一眼,也跟着脚底抹油溜走了。
大堂里,最后终是只剩下蔺博年和大理寺这一群人,相看生厌。
驿卒手里还扛着一只上好的羊崽,这可是他跑了好几里路,又花高价从牧民手里收来的,看这眼前的人这模样,莫不是想反悔吧?
那他不是还得自己倒贴这笔银子?!
驿卒警惕地看着蔺博年,眼神可谓是十分不友好。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
这蔺博年先前掏银子的时候就磨磨蹭蹭,现在看到他们刑部的同僚一个不剩,更是打起了其他主意,先发制人地斥责道:
“你这来的也太晚了些!这人都走光了,也没人吃了,这羊不要了!”
驿卒那是被他气得要七窍生烟了。
他当时可是跟这位再三确认,又辛辛苦苦来回奔波,这人说不要就不要,真当自己是什么王公贵族不成?!
不行,当然不行!
驿卒也不跟他再啰嗦,直接啐了一口,骂道:“我这一来一回的路程不用时间?你们这人走了又关我何事?今儿这羊,你是要也得要,不要那银子我也是断不会还你的!”
蔺博年被他当众下了面子,还是在自己曾经的政敌面前,那是当场勃然大怒:“你这驿卒还敢私吞本官银钱不成?你可别不知好歹,真当本官这刑部郎中是吃素的!?”
说着脸上还露出一丝狠厉的神色,警告道:“若是还不乖乖将银钱还来,信不信本官待会儿就将你抓捕归案!”
驿卒倒还真被他唬到了。
先前的气愤被一丝恐惧代替,握着手的银子伸到一半,犹犹豫豫要不要还回去。
这时,一只手突然出现,将驿卒抬起的那只手按了回去。
“蔺郎中当真是好大的官威,我竟不知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有收回来之理。”
裴珣笑眯眯地对着蔺博年笑着,只是眼里的笑意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蔺博年仍在嘴硬:“都怪这驿卒来的太晚,要不是耽误了时辰,大伙儿现在都已经吃饱喝足回房休息,何至于将此浪费。本官……本官……”
他说着,竟还颇有几分无赖的气势:“本官这也是怕就此放着造成浪费,这才叫着驿卒将此送回去退掉!”
裴珣惊讶道:“怎么会?蔺郎中莫不是年老昏花了不成,我们不是人吗?”
蔺博年:“啊?”
裴珣继续道:“既然蔺郎中如此客气,又只是担心这羊没人吃放着浪费了,这便好办了。”
裴珣一手勾着蔺博年的肩膀,将人往另一边带了带,一只手更是贴心地又拍了拍,压低了声音说道:“圣人近来最是厌恶朝中某些官员以权谋私,以大欺小,蔺郎中方才这行为若是落在了有心人眼里,便是一顶帽子扣下来,你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可就不保了!”
蔺博年被他说得心中一跳:“什么!”
裴珣:“再者你也看到了,咱们刑部多的是人虎视眈眈,觊觎着你这位置,你瞧方才那几个,还故意寻着你的错处,当众给你难堪。若是你欺压驿卒的事情被闹大了,你看这几位明儿会不会偷摸着去御史台参你!”
蔺博年越听心中越慌,竟没发现自己方才那行为居然可以被人来拿捏做文章!
他心惊道:“那我当是如何?”
裴珣意味深长道:“现如今我们这几位可都是能替蔺郎中作证的。这羊,您确实是差了驿卒去买,银子也是当场结清,未曾拖欠。”
蔺博年狐疑地看向裴珣,这人会有这么好心替自己作证?莫不是之前自己一直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若是如此,倒还真是自己心胸太过狭隘,冲着裴珣拱手道:“之前是我失言,还望裴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无碍无碍。”裴珣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至于怕这羊无人食用造成浪费的问题,蔺郎中更是不必担心。”
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身旁的这群人,说道:“我等就算是为了维护蔺郎中的名声,也定当在所不辞,会将这只羊尽数吃光的!”
蔺博年:“……”他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是却又说不上来。
相顾无言的时间里,裴珣已然对着那驿卒使着眼色,让他悄悄地离去了。而丁復和孟淮两人听完他那一通长篇大论,从沉默到喜形于色。多年来的默契更是让他们两个无需多言,便一人拎着羊头,一人扛着羊腿往后厨的方向走了。
剩下的黎书禾更是被他们这一番骚操作逗得忍不住笑出泪花,而后跟着丁復和孟淮,迈步去厨房的方向。
她一走,陆怀砚也沉默着跟着走了。
大堂中只留下裴珣和蔺博年二人。
裴珣语重心长道:“既然此事已经解决,那蔺郎中也早些上楼休息吧,我也不耽误你了!”
说完,身影也跟着钻进那后厨,消失不见了。
空荡的驿站大堂里,只剩下蔺博年独自一人,被呼呼而至的晚风吹了个激灵,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只羊是他付的银子啊!怎么还平白便宜了大理寺这群人!!
……
大理寺的人白得一只羊,还是从那讨厌的蔺郎中手里薅下来的,心里是无比畅快。
几人一同协力将这只羔羊处理干净,黎书禾又做了一大锅的羊肉泡馍。
除去他们这几人,还特地分食了大半给这里的驿卒们。
汤底清亮,鲜而不膻。软烂的羊肉和掰碎的馍块混在这羊肉汤里,一碗下肚,暖胃熨帖,足以让人回味无穷。
驿卒们头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吃食,又见大理寺这群人丝毫没有仗势欺人的嚣张气焰,更是对他们心生好感,说的话也未免多了些。
其中一人啜了口浓郁的热汤,又咝气道:“这几日不知为何,从长安城前往这洛阳去乘坐漕船的人当是越来越多,我瞧着再这般下去,咱们这驿站怕是都不够住的!”
另一人接道:“可不是嘛!你就光瞧这附近的客栈,一个个生意也是红火的很,比以往都好上了不少。”
陆怀砚听他们说着,问了句:“为何最近的人数特别多?”
“那谁知道啊——”一名身形矮小的驿卒答道,“咱们这前往洛阳的大人们多,那些个去客栈打尖住店的,我看还有很多是胡人。”
“就您这碗羊肉汤,那是那些个胡人们的心头好,若是让他们尝到了,必然可以大赚一笔!”
一开始去帮着采买羔羊的那名驿卒也说道:“还真是如此!我方才去帮着买羊的时候,就瞧着村里有好几个客栈的伙计也在那买羊,听说就是住宿的那几位胡人点名要吃着羊肉。”
这不年不节的,长安城来了一大批的胡人,去洛阳的路上又是一大批的胡人,难不成还有什么大事,让他们都扎堆来这大胤不成?
几人思索之下,都觉得这事透露着怪异,但一时理不出头绪,也不知如何说起,只好先暂且将此事记在心里。
等吃饱喝足后,这潼关驿站的驿卒们纷纷冲着他们既然道谢,尤其是对着黎书禾十分感激。
这位女郎不仅一手好厨艺,更是不嫌弃他们出身低,主动提出与他们分食。
而大理寺的这几位大人们看着一个个都是不好相与的,没想到等这女郎提议后一个个也十分赞同,皆是说着“理应如此”的话语。
对比先前刑部那群人的傲慢,当真是高下立判啊!
当即是更加尽心尽力,不仅提了两桶热水送进屋,还将驿站里新的床垫被褥拿了出来,替他们铺上。
还颇为贴心道:“几位贵人好生歇息,有什么需要的吩咐我们一声便是。”
“有劳。”
是夜,大理寺几人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心思各异。
黎书禾也望着窗外的星空,思绪万千。
大理寺的这群伙伴确实都是品行端正之人,只不过相处时日尚且太短,还没到她可以开口求助的地步。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至于等到了吴州,也是该拿回当初属于她的东西了。
第65章 盐水鸭(一) 你们刑部的作风也忒差了……
清晨的阳光穿过窗纸照了进来,檐角的风铃也随风叮铃作响。
这几日赶路赶得有些狠了,身子也被马儿颠簸得快要有些散架。黎书禾伸了个懒腰,舒缓一番便收拾好行李起身下楼。
楼下的桌椅上已经围坐了不少圆领襕袍的男子,她一眼便看到了当中眉目最为精致的陆怀砚。
日光照映下,男人的皮肤更是白玉似雪,一双流转的凤眸蛊惑人心,比其他人都要璀璨夺目。
等他似有所感,抬眸相对时,黎书禾只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两下,无端想起那日轻扫而过触感。
不由脸颊蓦地一红,有意将视线避开。
“黎娘子黎师傅,这里!”
前面几道欢快的声音又响起,她只好硬着头皮循声望去,大理寺三人组正冲着她用力挥手,打着招呼。
等她落座后,几名驿卒也热情地给上了一盘胡饼,还额外端上了一碗豆浆。
“这位娘子,不着急吃,要是不够再问我们要。”
“够了的。”黎书禾将包袱随手放在一旁,感觉周围气氛有些不对劲,再看裴珣他们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不由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裴珣一听,朝前头刑部的那群人呶呶嘴,又认真地回答道:“昨日那蔺博年花了大价钱买的羊羔不是被我们吃了吗?他那些同僚们倒是一个都没尝到,如今更是料定他是扯谎蒙骗他们,一个个都在背后嚼舌根呢。”
黎书禾闻言望了过去。
被诸多同僚在背后蛐蛐的蔺郎中,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着。同人解释的话语还没说上几句,就被那些个同僚们又借口打断:
“啊,我还是先过去用朝食了。”
“原是如此,蔺郎中有心了。”
“只可惜我昨日睡得早,未曾瞧见呢——”
诸如此类的话语从他们的口中冒出,竟是没一个人真正相信蔺博年是真的花了银两准备给宴请的。
蔺博年是真的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平白让他花了这么多银两不说,自己倒是一口都没吃上。左思右想,总觉得是被裴珣下套了,但是又苦于拿不出证据。
恰好这时转头瞧见了大理寺这几人正在笑谈,便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
“裴长珏,你倒是替我说句话啊!昨日那驿卒是不是将羔羊买回来了,又是不是全都被你们大理寺这几人吃了?”
裴珣也是没想到,这蔺博年的人缘竟差到如此地步。
当真是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也没有,就连先前一直围在他身旁转悠的小吏,谈起此事也大多是表面应和,敷衍至极。
用黎娘子的话来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塑料兄弟情啊!
裴珣“啊”了两声,支支吾吾道:“什么叫全都是我们吃的,可不带这么血口喷人的啊!”
那些个驿卒吃了近一半好不好。
蔺博年一听,暗道不好。
他当时就不该轻信裴珣这人,现在银子搭进去了,自己东西不仅没吃到不说,还平白遭受这冤屈!
蔺博年气得都快要呕血了,还得跟他周旋,怒吼道:“裴寺正,现在这么多人面前,你敢不敢发誓,昨日那羊难道不是你们大理寺的人吃了吗!”
听见争吵声,刑部不少人都竖着耳朵,转头往这边看过来。
“嘿!怎么全赖我们头上。”裴珣一脸平静地摊手,又推搡了几下一旁的孟淮和丁復说道,“蔺郎中这般污蔑我们大理寺,唉,你们两个来替我证明一二。”
丁復眼眸微抬,开口便是:“这蔺郎中难道还想到我们这讹银子不成?”
就那么点东西,他才吃了多少!
孟淮也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我们大理寺的人可不像昨日那驿卒一般,被你随意一恐吓就会乖乖掏银子的!”
还想让驿卒替他承担这亏损,这人忒没道德!
这三人一唱一和,更是坐实了蔺博年曾威胁驿卒要拿回银子之事,刑部的众人一听,更是摇头了。
这个蔺郎中,往日里抠门小气也就算了,竟还出尔反尔,说好了宴请他们,结果背地里又将银钱收回,还企图栽赃嫁祸他人,何必呢!
再看向裴珣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怀念。
起码裴侍郎向来有一说一,从来不说这些虚话、空话,反而什么人干了什么实事,他都记在心里,也从不会昧了下属的功劳。跟这个好大喜功的蔺郎中完全就是两个人嘛!
其中有人还甚至放声大吼一声:“裴大人,我们当真是想你啊!什么时候也回刑部来看看我们,叙一叙旧啊!”
裴珣客气地说道:“承蒙挂念,只是近来公务实在是冗杂啊,待日后有空再叙啊!”
“裴大人当真是仗义,当初那案子,硬是把功劳都按在了我头上,哪像这位……”
“每每有歹徒之时,裴大人也向来是一个人冲锋在前,我当时怎么会误会是他想抢功!”
“唉,怪我当初有眼无珠,竟还觉得裴大人行事乖张,是我等没有福气啊!”
果然,人都是要靠对比出来的。
一个人出声以后,其余众人纷纷开始念起了裴珣的好,就连一直跟在蔺博年身旁的两名小吏,神色也是变了又变,企图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没有开口。
裴珣闻言,都只是一一拱手,随意敷衍地应了两句。
最后只听“咚——”的一声,蔺博年这会儿是真的被气到栽倒在了地上。
……
今日大理寺一行人出发得有些晚了。
前几日虽为了一口吃的紧赶慢赶,却也没耽误过行程。今儿莫名其妙碰上刑部郎中晕倒在地这档子事,同朝为官,他们实在没法袖手旁观,只好帮着搭了把手。这一来二去就把原定的出发时间延误了。
此事因裴珣而起,队伍中这最聒噪的人难得一路上没怎么再开口说话。
反倒是丁復时不时吐槽两句:“你们这刑部的作风也实在太差了,下面的官员如此不团结,根源就是头没带好!”
“你再看看我们大理寺,为何大家伙能齐心协心,主要还是陆少卿英明神武,从不搞这种拉帮结派的行径!”
裴珣无言以对,权当没听见他这拉踩的话语。只默默骑在马上,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马儿飞快地奔跑向前,似是为了弥补早上浪费的时间。去洛阳的这一路上倒没像上几次那般停顿休整,只是途径溪边时,让马儿稍稍饮水,又随意从包袱中拿出点干粮凑合,便又重新上马赶路了。
这里就属孟淮的年纪最大,虽平日里也算壮士,但对这连番的颠簸倒也是有些疲惫,不由问道:“陆少卿,今日怎么这么赶?”
陆怀砚走在最前头,翻身上马时说了一句:“洛阳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如果再不抓紧时间赶路,怕是要在野外露宿。”
孟淮“啊?”了一声,实在搞不懂陆少卿的心思了。
他们这群人又不是没有野外露宿过,再说了,都是一群皮糙肉厚的老爷们,将就一夜也无大碍。
正这般想着,就看到了黎书禾从他身旁走过。
孟淮:“……”
他倒是差点忘了黎师傅也是名女子,那倒确实是有些不便。
早已看破红尘的孟淮顿时通彻了,原来陆少卿,也并不是冷面无情之人,也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哩!
……
抵达洛阳时,已是暮色四合。
这一路的奔波,大理寺众人下马时腿都在打着颤,累得是东倒西歪,连话都不想多说。
几人也不好意思再腆着脸让黎书禾给他们做吃食,皆是囫囵用了些,回屋后倒头就睡。反倒是黎书禾,躺在床榻上睁着双眼没有丝毫睡意。
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有别的什么浓烈的情绪。
她想尽早到达吴州,又想着不要这么快回到那儿。
清明时节,她没能好好给她阿娘上一柱香,正好可以趁这次回去给卢氏扫扫墓,也顺带想找个地方让她絮叨絮叨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但更多的是想着当初她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被小人欺辱的场景。
彼时她还年少,面对一群恶霸的欺凌尚且没有还手之力,卢氏也一直劝她隐忍求和。但一味的温良忍让没想到却是换来的是变本加厉。
卢氏心里一直都有郁结,更是在这一日日不断的骚扰下,病倒了。
有道是病倒如抽丝,加上一直挂念着黎书禾的阿耶,卢氏日渐消瘦,终日里郁郁寡欢,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撒手人寰。
而她们家好不容易撑起来的食肆,也被恶人以还债的理由夺走。
她心灰意冷之下,独自收拾包袱去了长安城。一来是为了阿娘的遗愿,二来,仅凭她孤零零一人,实在无法与当地的权势以卵击石。
不如韬光养晦,再做打算。
如今她瞧大理寺这群人的行事作风,也明白他们是一群惩奸除恶,但又不会滥用职权之人。她这一路上得好好琢磨琢磨,该如何背靠他们,不着痕迹地把她们原本的东西拿回来。
许是思虑过重,黎书禾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床找些活干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浓墨的夜色下,只有几点微弱的烛光晃动。
她下楼时,穿堂风卷起还带着些许的燥热,混着马厩飘来的草料味,立马让她清醒了不少。
明儿他们就要乘船走水路了,虽说官船大,但要生火做饭确实不便的。即使是有搭灶炉的大多也是以炖、煮为主,且船上的灶炉多用泥巴砌成,还要小心着火。
为了安全起见,多是以干粮为主,简朴饱腹即可。
但就大理寺这群吃货们,这些时日又被她养刁了嘴巴,要是让他们在这段日子里只能啃着干馍配清水,怕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想着,便准备去驿站的厨房瞧瞧,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方便易带的吃食,可以让大家在船上吃的。
黎书禾脚步声虽轻,但这动静还是惊扰到了值守的驿卒。
驿卒本正打着鼾,闻声而醒,擦了擦口水问道:“小娘子这大晚上不休息,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黎书禾觉得吵醒了别人还怪不好意思的,只好说道:“想借这儿的厨房一用,备一些路上的吃食。”
这儿的驿卒倒也是客客气气的,许是瞧着他们这一行人从长安而来,为首的陆少卿品阶又高,又或许是晚间的时候蹭了他们的酱料。一听到她说想借厨房用时,二话不说,拿起火折子就将几处的油灯点燃。
驿卒道:“您放心的用,有什么需要的届时喊我一声。”
“那真是多谢了。”黎书禾行了一礼,又问道,“不知我们方才带来的食材都储存在何处?”
他们这一路虽然吃得确实是多,但架不住这几位大人实在是会采买。刚在潼关驿站把食材尽数清空后,邮驿又将丁復采买的新一批食材运了过来。
看着那数十只的鸭子,黎书禾一言难尽地看向丁復。
当时的丁復只差没有举手发誓了:“我这不是怕后头买不到新鲜的食材,这才多买了一些,就只有这些了!”
末了觉得诚意不够,又推了推身旁两人,一同保证道:“我们定是自己来提拎这些,绝不会让黎师傅受累的!”
看着尚还新鲜的鸭子,黎书禾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又抹了盐来腌制保存。
但潼关到洛阳的这一路,他们拼命在赶,都未曾好好停下来休息一二,是以刚到了这边,就将食材拿出来让驿卒替他们先行存储。
她话刚问出口,驿卒就想起来这事了,忙到前头引路,将东西取了出来。
“瞧我这记性,差点都给忘了——”
驿卒拿出那几只鸭子。
腌制好的鸭子表皮还泛着油润的光泽,粗盐粒和花椒壳尚还沾在上面。尤其是鸭胸脯的脂肪处,渗出的汁水混着化开的盐粒,透出了一层的油膜。
驿卒咽了咽口水。
乖乖,这鸭子明明还是生着,怎么看着就这么诱人呢!
这地是断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然怕是忍不住淌出口水,丢面儿!
第66章 盐水鸭(二) 难道还有两个大理寺不成……
黎书禾看着案板上的鸭子不由失笑。
这丁司直倒还真是会采买的。
俗话说,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金陵。眼看着他们马上就要前往吴州,又与这金陵相近,吃这鸭子倒是十分应景。
这几只鸭子又被她腌制了一日,拿来做盐水鸭是再好不过了。
盐水鸭讲究的是皮白肉红骨头绿。想要这鸭子皮白,就要漂水,最好还要二次漂水。有淤血残留的鸭子不仅腥味重,也会让这鸭子不够白嫩。
腌好的鸭子又放到清水里浸泡了一遍,将里面剩下的血水彻底冲洗干净,莹白亮洁。她将鸭子上的盐粒还有花椒壳尽数洗净后,就要开始着手调制盐卤水。
对于盐水鸭来说,一锅好的盐卤水十分重要。清水中下大量的盐,再加小葱和姜片,煮沸后搅拌均匀,等水放凉了将鸭子又重新投入到这锅盐卤水中浸泡。
为了不让鸭子浮起来,黎书禾还在厨房里找了个稍重的大碗,直接盖在鸭子身上。若不是他们赶路的时间太过匆忙,这盐水鸭当是要反复浸泡风干,才算是更加入味。现在顶多也只能是放在这盐卤水中多浸泡些时长,好让这味多渗进去一些。
浸泡好的鸭子拎出时,她直接拿了个麻绳将脖子吊起,而后挂在厨房的一处木杠上通风晾干。
一只只鸭子被麻绳捆起来吊在上面,挂满了一排。一眼望去,倒像是某处命案发生现场,凄凄惨惨,让人在可怜它们的同时又忍不住口生津液。
无他,只因这些鸭子属实是肉白油润,肥嫩鲜香。
夜色寂静,山间溪水的潺潺声淌过,把这漆黑的夜色冲得越发浓稠。
她就这般在厨房忙活了一整夜,直到油灯将灭,天光乍破,她才恍然打了个哈欠,眯着眼觉得有些困倦了。
但如今这盐水鸭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步——煮鸭子。
黎书禾舀了勺清水,打在了脸上。冰凉的水瞬间让她清醒不少,来到灶锅前开始生火。
盐水鸭的另一个关键秘诀就是要用低温熟煮。
高温煮制会会破坏鸭子本身的风味,让口感大打折扣。必须要用文火将这鸭子慢慢焖煮,才能将让着鸭肉更加香嫩,多汁酥鲜。
她依次取下风干晾好的鸭子,往内膛塞进葱姜,又往那清水锅中放入料包,就用小火慢慢地焖煮着。
等煮一会儿就将鸭子从锅里的水中拎起,水顺着淌了下来,等鼓鼓囊囊的鸭子重新扁了下去后又重新扔进锅中继续用文火慢煮,势必要让这卤水中的咸香全都渗进每一丝的鸭肉中。
……
寅正时分,驿站里的庖厨师傅打着哈欠走进厨房时,就闻着了一股浓厚的咸香味。
他们这驿站笼统就两个师傅,另一位老张这几日回家省亲了,不至于这么早回来啊……
莫不是遭了贼吧!
哪个毛贼这么不长眼,竟敢偷到他们头上了!
走得近了,就看见那烟雾缭绕中有一道纤细的身影若隐若现,时不时还操起铁勺往那锅里按压着什么。
这小贼当真是胆大妄为,竟还敢拿他们的灶台生火做饭了!莫不是当他们这个驿站好欺负不成!?
驿站的徐师傅随手操起一根烧火棍,轻掩着脚步慢慢靠近。越是走近,那股子的香味也越发浓烈,视线也愈发清晰了。
只见头上垂下的木杆,挂着一排死状惨烈的鸭子,全部没了头,只一根麻绳吊着它们的脖子,就这般悬挂在上面,当真是模样可怖,凄惨吓人!
他记得昨儿走之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多了这么多的鸭子,还被以如此酷刑相待。
想来就是眼前这人干的!再仔细一看,这人一根简单的木簪将墨发盘起,橙绿相连的窄袖短衣之下搭着一围间色裙。
虽着装简约,却颀长挺拔,举手投足之间更是落落大方。
徐师傅心中一惊,脑海中的想法便突突地冒了出来。
他是当真没想到这毛贼竟是个女郎!?
心里另一个声音自然而然就开始在替她辩驳着,这女郎如此光明正大,完全不似盗贼般畏畏缩缩,怕不是一场误会吧!
徐师傅顿觉手里的烧火棍失去了用处,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发出了声响。
黎书禾闻声转头,看到一个身形健硕的人正往她这边走来,一双眼睛正在打量着自己。再看他这一身打扮,想来应该就是这驿站的庖厨师傅了。
只是她手里尚还握着锅勺,锅里的鸭子也还在煮着,只好先略略打了声招呼,解释道:“方才同驿卒说了,借用一下您这厨房的灶炉,一会儿便好。”
徐师傅一听,就明白了前因后果,自是不会再将方才的乌龙说出,平添尴尬。
只笑道:“小娘子当真是好手艺啊!”
这驿站每日来往的官员众多,也不乏有女郎途经此地。且不说性别,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来借用他们这驿站的厨房,更别提说见过有这一么手高超厨艺的,这锅里也不知道放了什么,闻着味这么香!
徐师傅只好归结于这民间到底还是卧虎藏龙,这小娘子的背后也定然是有高人指点,愈发好奇起来,也就顺口问了出来:“我方才一进门就闻到香味了!不知你师承何人?”
黎书禾想了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真假话掺半。
“是从小跟着我阿娘学的,不过……”顿了顿,又道,“阿娘去世后就只能自己琢磨了。”
徐师傅一听愣怔住了,心里百感交集。
一是觉得自己提起了这女郎的伤心事觉得有些愧疚,二来看着她年纪尚小,没想到竟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手艺,真真是应证了那句老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
思及此处,更是有些唏嘘。
这女郎当真是个有天分的,光是如此便有如此成就,若是有个师父指引,想来日后不用走那些个弯路,这般辛苦了。
这天都没亮呢,就开始忙活上了,定是被压榨着日夜辛劳!
这边徐师傅不断地自我脑补着,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带着丝怜悯之意。
而黎书禾对着则是一概不知,将锅中焖煮好的鸭子捞出置于案板之上。
又打开她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包,从里面挑了一把尖头短刀后,先从鸭子的胸部开始切开,手起刀落间,只见刀刃在鸭子上滑动几下,这只盐水鸭已经被片切成了一块块大小形似的鸭肉。
切好的盐水鸭晶莹剔透,皮白肉嫩,每一块鸭肉摆在那里当的是膘肥肉实,光泽新鲜。
左右这鸭子众多,又是借用着别人的地盘。黎书禾便挑出几块肥嫩的鸭肉放在盘中,主动递了过去。
“做的粗糙了些,您别嫌弃。”
这徐师傅刚还在可怜她的遭遇,手里却被塞了这一盘吃食,更是有点过意不去。再低头看向盘里的鸭肉,皮白油润,肉嫩微红的,一看便知是选了最好的那几块过来,更是怕她会因此遭受责骂,便想要推辞。
“哪能啊,这鸭肉一看就是上乘货,我倒是从未见过这般做法的。”徐师傅先是夸奖了几番,又转言道,“只是你这主家是谁?可会仔细清点?怕是你挑给我的这几块肉会不会影响到你……”
黎书禾看着他担忧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的那番话许是让这位师傅误会了,忙笑道:“您放心的用着!”
说着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我是大理寺正儿八经的掌勺师傅,倒是没有什么人会为难我。”
徐师傅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原是公厨里的师傅,倒是他多虑了。
还以为是跟着哪位大人随行的奴仆或者厨娘,被着主家日夜剥削操劳。
不是便好,不是便好。
他安心接过那盘子,夹起一块鸭肉送入嘴中。鲜而不咸,紧实不柴,咬一口更是汁水四溢,满嘴留香。真真是将这鸭子的美味发挥得是登峰造极,连带着最后的鸭骨头咬到时都是香的。
“痛快!”徐师傅把那鸭骨头里的汤汁都吮吸了个干净,拍手称赞道,“香酥鲜俱毕,当真是叫人一口入魂,回味无穷啊!”
若是说方才看着她的手法娴熟,刀功了得,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才,现下这一块鸭肉下肚,倒是真的叫被她折服了。
“你这手艺就是不管在哪都能排得上号的!”
徐师傅吃完两块,还有些舍不得一口气尝完了,特地留了些,剩下的就留着准备暮食的时候给自己加餐了!
将剩下的几块放好,这才回想起刚刚他们两人的对话。
方才这女郎说的她在哪里当差来着?!
大理寺!?是他听岔了,还是当真是他想的那个大理寺!
徐师傅三两步上前,不确定似的又问了一遍:“小娘子方才说你在哪里当差?”
“大理寺啊。”
“嘶——”徐师傅脑子“嗡”地一声,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答案,“确定是顺义门旁的那个大理寺?”
黎书禾不解道:“难道这长安城还有两个大理寺不成?”
好好好!徐师傅只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在公厨里做活的人谁人不知,那长安城里大理寺的食堂是出了名的难吃!好几次有大理寺的人来他们这驿站落脚休息时还在那抱怨着,言语之中更是不乏犀利痛骂的。
这大理寺怎么竟然偷偷摸摸藏了这么一个厨艺绝顶的庖厨师傅的?还好意思一直对外宣称他们食堂的饭食差到令人发指!
怕不是被有心人发现将这女郎挖走,故意放出烟雾弹来迷惑外人的吧!
徐师傅笑眯眯地又问了些问题,得知她还在上几个驿站卖了些酱料,本着对她手艺的信任,当即也要拉着她签契预定。
徐师傅道:“没道理他们前几个驿站的人都买了,到我这儿就断了,咱也不差这几枚铜板!”
那些个挑剔的大人到时候吃了前头驿站的做的吃食,还以为他徐晁是这一带驿站里最没本事的!
“那也不是这般。”黎书禾认真地解释道,“他们都是自个儿尝的,不是替公家采买。”
徐师傅一听,更加坚定了:“那我便是更要买了!他们都吃香的喝辣的,凭什么我就得啃窝窝头!”
黎书禾:“……”她竟无言以对。
左右是赚银子的好事,她也不会傻到往外推,一应应下后,又看着案板上这些片切好的鸭肉不知道怎么带走,倒是要向着眼前这位求救了。
她真诚地问道:“您这儿有多余的油纸包吗?”
徐师傅咽了咽口水:“……有!”
但是他怎么就这么不想给啊!
第67章 盐水鸭(三) 你要记得,你是有父亲的……
徐师傅帮着她把这些盐水鸭都打包好了,一个个都还用细麻绳捆在了一起。
当真是越看越舍不得,越看那口水就越跟着……咦,怎么又不自觉地要流下来了!
拾掇好这些好后,天色也渐渐亮了。
黎书禾觉得耽搁人家这么久倒是还有些不好意思,连带着灶台都是对方自己收拾干净的。
虽说人家不计较这些,但总归这礼数还是得要有不是?
算了算份量,黎书禾就将方才唯一一盘没装食的鸭肉又推了过去。
“权当是感谢您的。”她又指了指那锅卤水,说道,“这锅卤水您要是用得着还可以拿来煮卤些别的,出来的味道当是差不了的。”
“这怎么好意思……”徐师傅乐呵呵的,一张胖脸上笑得都是褶子,又瞧着女郎不似玩笑之意,偷偷咽了口唾沫,小声问道,“当真给我?”
黎书禾笑笑:“我等会儿还要赶路呢,哪能带得了这么多东西。”
这话说得实在,到了洛阳,即使是去码头坐船的,也断没有带上一锅卤水远行的。
更何况上了船,也没机会给她生火做饭,她就算是带上了也没用啊!
徐师傅见她模样不像扯谎,还真是愿意留给自己的,身心更加愉悦起来。
这人活久了,谁还不是个人精了,但凡是个厨子也知道一锅卤水的价值。头一次见着这般实诚的小娘子,反而觉得有趣。
也就多问了两句:“女郎待会儿是要往哪个方向去?”
“吴州。”
“吴州?”徐师傅一琢磨,确实是还有好几日的行程要赶,但也不能平白拿别人的东西,随手收拾了一些方便携带的吃食给她备上。
“这都是些大白馒头,不值什么钱。只不过比起干馍要松软些,你带着路上吃。”
这运河自从通了路,每日那码头上是挤满了船只,不少人把这北边的货物运到南边贩卖,又从江南处运粮食到长安城去,可谓是客流繁荣,想找艘空档的漕船都略为不易!
这在船上航行还能吃什么,都只能是自己带的吃食。
若是乘的是大船还行,上面还有炉灶可以煮点米饭的,就着咸菜也能吃几日。若是乘坐的船小,指不定还要多几日才能靠岸休整,届时不多备一些干粮,吃喝都成问题。
徐师傅给她装馒头时心里还疑惑着,这大理寺的人外出办案,怎么还带着个庖厨师傅的?
黎书禾也没有推辞。
他们托驿卒采买的干粮大多都是易于储存的干馕等物,但实在是又干又硬。吃个一两日还行,若是日日都是如此,实在是噎得慌。
这也是大理寺一众等人一开始都不愿出差的缘故。
把徐师傅这些白软的馒头装好,就将方才那一捆细麻绳连成了一串,一同拎着出去了。
这一出去,就见着大理寺那几人已经端坐在大堂里,桌上皆是摆放着清粥小菜,正呼啦呼啦地往嘴里扒拉着。
听到动静抬头时,一个个饿狼眼里俱是露出惊喜之色。
他们眼睛没花吧?
难不成这大清早的黎师傅就起来做吃食了?她方才是从后厨那个方向走过来的没错吧!?
再仔细一看,女郎手上的麻绳之下还捆着好些个油纸包,这能是什么?当然是吃食了!
丁復手中的筷箸一搁,连唇边的粥渍都还没来得及擦去,忙不迭地上前接过东西,狗腿道:“黎师傅当真是辛苦了!”
一看这幅模样便是忙活了一夜,想必连朝食都未曾来得及用过,不由心下动容。
陆怀砚蹙了蹙眉,看着她眼睑一片乌青,直到她落座后才说道:“下次不必这般操劳,也不是多少金贵的人,我们吃干粮就行。”
“不碍事的。”黎书禾不说还好,一说还跟着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却依然解释道,“今儿左右是坐船,既不用我骑马,也不用我划桨,到时候我去船舱里小憩一会儿就成。”
话说到这份上,陆怀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觉得让她这般辛辞劳累,倒是有些过意不去。
唇瓣翕合数次,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将手里早已经将盛好的热粥递了过去,才温声道:“先用食吧,用完后再吃一颗酸杏压一压,不然等到了船上太过摇晃,怕你受不住。”
黎书禾忙活了一整夜,实在是有些发懵了。这会儿做什么都是机械的。
机械地接过碗筷,又机械地吃着碗里的粥食。
直到瓷碗里的粥食见底,她才有些回过神来。只觉得周围有几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看,抬头时更是觉得茫然。
桌上的四人,除了裴珣依然吃着自己碗里的吃食,孟淮和丁復两人眼神惊恐地在她和陆怀砚之间不停地打转。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由疑惑道:“可是我脸上沾染了什么脏污之物?”
两人齐齐摇头,连嘴唇抖动的幅度都是一样的。
她更奇怪了,又问:“那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求助于我?”
两人又是连连摇头,抖动的幅度比之前还大了些。
“别理他们。”陆怀砚目光扫过一眼,说道,“我看他们就是闲的。”
黎书禾只当这两位大人又在开什么玩笑,收了筷,指着那几包盐水鸭说道:“这些都是拿丁司直买的那些鸭子做的,就算是冷食也是鲜嫩多汁的。”
裴珣一听,手里的筷箸还没放下,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拆那油纸包。
难得这次丁復没有插科打诨,还是一脸震惊的模样愣在原地。
裴珣见状,手上的动作也顿了两秒,用手肘撞了撞他,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他和孟淮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这短短的时间里头,还能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丁復没有回答,正想随口应两句敷衍一下,又看着他们陆少卿甚至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指了指黎师傅唇角的污渍说道:“这儿。”
咚的一声——
丁復整个人摔倒在地。
裴珣乐了:“怎么丁司直这么大个人了,坐着都能摔倒的。”
丁復麻溜儿地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惊魂甫定道:“没事没事,被老孟不小心推到了。”
见鬼了!他们那个冷面的陆少卿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贴心起来?
方才他没看错的话,陆少卿是不是还准备亲自上手给黎师傅擦唇角的?那还是他们一贯以来讲究好洁的陆少卿吗?!
……
裴珣最后到底还是没能在众人的强烈阻止下把那几份油纸包拆开。
无他,这可是他们大家伙要在路上吃的!这会儿要是被他先给吃了,那他们后面吃什么?
就这样,一脸哀怨的裴珣只好硬生生忍下这口馋意,跟着众人一同赶到了码头。
码头。
陆怀砚拿出了都水监盖了官印的文书,又说明了去处。
洛阳的管理津渡的津令孙永丰连忙起身迎接。
“实在是有失远迎啊。”
等孙永丰站起身时,他们才看清这津令一袭浅青色的圆领襕袍还浆洗得有些褪色了。虽身形挺拔,但颧骨上倒浮着两团酡红,加之上唇的两撇八字胡向两侧翘着,倒有点像是戏曲里的人物。
陆怀砚打断了他的寒暄,直接说道:“去吴州,五个人。”
孙永丰“哎哟”一声,又一拍大腿,忙不迭地解释道:“陆少卿,非是下官为难,实在是这几日不凑巧,几艘官船全都已经满了。”
说着又翻了翻册子,浮夸地作揖赔不是:“您看看能不能再多等几日?”
陆怀砚蹙眉:“还要等多久?”
“大约是要五日。”
“这么久?”
“可不是嘛!”孙永丰虽是躬着身,却无端显露出一丝傲然来,洋洋自得道,“我们这洛阳津渡每日往返的船只是最多的,几位大人要是实在等不及的话,坐那民船去也是可以的,只不过嘛……”
丁復见这人居然还在卖关子,忍不住问了:“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民船的舟楫航运我们可是只能负责协调的,这雇船只还有船夫的银两,可得您们自个儿掏腰包。”
陆怀砚都不用细看,只瞥一眼就能看到他那眼睛里迸出的精光。
若不是实在赶时间,他定当要坐下来,先请都水监的人来一趟,再把这洛阳的县令也请过来,几人非得坐下好好谈一谈这津渡的管辖问题,得好好将这里的津渡整治一番。
心里暂且先记了一笔,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开口道:“去寻一艘上好的船只,我们马上就要出发。”
孙永丰眉开眼笑地“诶”了一声,眼角挤出了几道深深浅浅的褶子,一溜烟儿的就跑开了。
等人离开后,丁復怒道:“这什么人,这津令可千万不要落我手里,不然可有他好受的!”
陆怀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道:“不急,等回来了,我们再来好好查一查。”
……
这孙永丰大约是看他们这行人个个穿着打扮都是阔绰的,特地给他们选了艘较为宽阔的船只。
船头一个挡浪板杵着,光是中段就分了三个较大的隔舱,船的尾端立了面旗帜飘扬。
大刀形的旗杆立在那里,红、金、黑三色旗帜挂在顶头,旗子中间一个金线勾勒的云纹图案格外醒目。
黎书禾抬头看见时,只觉得有些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
陆怀砚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扯出一个实在是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来,“可能是昨日没休息好,有些困了。”
她撒谎的模样实在是不怎么高明,让人一眼就识破了。
陆怀砚默了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但是也没有戳破她,带着人往里头走了。
“你先去船舱里好好休息。”
“嗯。”她应道。
直到走进船舱,将舱门关好,她的腿还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怎么会这么巧?巧到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黎书禾又看了一眼内里贴身的小衣。
小衣是卢氏给她绣的,上面边角处绣着一朵一模一样的,金色的云纹。
彼时,卢氏只剩下一口气了,仍然将她的双手攥得紧紧的,说出的话虽是气若游丝却又坚定:“阿娘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亦或是受到牵连。这是娘照着他留下来的画绣的,算是给咱俩当个念想。”
“他走之前告诉我,若是一年之内没有回来,那就是遭遇了不测,让我从此就当没有他这个人了。”
“禾娘,他才华横溢,为人正直,如果有机会你能找到他,一定要告诉他,他在这世上还有你这个闺女,让他务必要坚持活下去!”卢氏面色苍白,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最后瞪着突起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禾娘,你要记得,你是有父亲的。”
“你的父亲,叫黎昌。”
第68章 鸭架泡饭 无耻啊!!
黎书禾盯着某处出神。
脑海里以为忘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快要把她吞没了。
因着没有阿耶,从小她就是周围同龄小孩中被嘲笑欺负的那个。而卢氏长得貌美,又是未婚生子,加上周边邻里的闲言碎语,还引来某些不怀好意的男人。
那些个男人看他们孤儿寡母,家里头又只有卢阿翁这个老头子,除了偶尔言语的挑衅,有时候还会直接动手动脚。
黎书禾因此对着她那个未曾谋面过的阿耶心里是有怨恨的。
怨他为何一走了之,更是恨着这男人丝毫没有责任心,干出这等抛妻弃子的事来。
她不止一次跟她阿娘说过不要再等着那个男人了,若是遇见合适的人不如考虑改嫁。
卢氏只是摇头,非但不听,反而还斥责她道:“你阿耶若是回来看到我们两个不在,定是会伤心的。”
黎书禾反问道:“那他人呢?这么多年怎么连封书信都没有,这分明是没有把我们放在心上!”
卢氏看着她,眼里似是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最后咬唇化作一声哀叹:“他不是不愿,是不能。”
外头“哗哗”的划桨声响起,再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船舱,黎书禾这将思绪拉回。
船已起航,她确实还有满腹疑惑。
以她阿娘口诉,加上那国子监特制的物品,她阿耶百分之九十必然曾是里面的人。
但她这小衣上的图案又是怎么回事?
卢氏说是根据她阿耶留下来的画绣的,单说是云纹倒也不足为奇,还可以安慰自己只是相似罢了。但后面那几道隐隐约约,又如出一辙的狮纹,便是打消了她最后一丝这个念头。
若是早一点……若是她一早是乘船去的长安城,便能早点发现了。
“咚咚咚——”
还在思索间,船舱门被敲响。黎书禾神色一凛,忙将外衫重新穿好。
陆怀砚进来后目光扫了一眼,发现她的包袱尚还完好地放在一旁,连鞋子也都是整齐地穿着,丝毫没有休息过的模样。
“没休息?”他直接问了出来,“是因为船只摇晃不适应,还是……”
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道:“还是遇上了什么事?”
黎书禾摇头道:“没事。”
陆怀砚目光沉沉,见她不愿意说,也不再勉强,只说了一句:“时辰不早了,先出来吃点东西吧。”
那句“我不饿”的话到嘴边,看见男人就站在门口等着,最后还是把话收了回去,随意理了理裙摆,跟着走了出去。
路上似随意闲聊般问着:“陆少卿,这艘船是雇的哪一家的?”
陆怀砚看了她一眼,应道:“江南苏家。”
江南苏家,富可敌国。单单这漕运船只,便是有一半以上都是捏在他们的手中。更别说每日来往货物中的粮食、布匹。
陆怀砚每说一分,她的心就往下越沉一分。
若是真跟这般有钱有势的人扯上关系,只怕是更难了。
陆怀砚见她一直沉默未语,又似在垂眸沉思,就跟在她的后头,没有多言打扰。
直到了甲板上,其他几人正冲着他们挥手,陆怀砚脚步微顿,最后又对她说了一句:“若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黎书禾看着他诚挚的眼神,嘴唇微动,最终还是“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
等靠得近了,才发现他们就在甲板上搭了个简易的小桌,上面摆着的油纸包尚未拆开。
如今天气尚且不算炎热,吹着微风,此趟行程若不是因着公务而是游玩,想必是无比快活惬意的。
一群人看到他们两人的身影,眼睛倏然亮了,拼命地挥手道:“这儿,黎师傅快来!”
他们盯着这几包东西,早就忍不住了。奈何黎师傅方才说要去休息,他们这几人总不好先偷摸开吃了,只能先忍了!
这下陆少卿和黎师傅终于都过来了,哪里还忍得住,麻利地将绳索解开。
鸭肉的表面还泛着薄薄的一层油光,皮下的肉粉透亮,拿起一块送入嘴中,即使是已经放凉了也丝毫不影响着鸭肉的口感。
见着清淡,实际吃进嘴中却是肥而不腻的,恰到好处的咸淡更是让他们连吃了好几块也未觉得腻味。
孟淮的手都摸到酒壶了,看了眼旁边的陆怀砚,又生生的忍住了,撕咬开那外皮感叹道:“没想到这鸭肉放凉了,也竟没有一丝腥味。”
说到吃食,黎书禾来了兴致,抛开那些个纷杂的思绪,又恢复了往日的笑脸。
“这盐水鸭就是得煮熟凉透后口感才更佳。”她也夹了一块尝了尝,还是觉得略有不足,“腌制和风干的时间到底是太短了,不然还能更入味。”
孟淮笑道:“这事实哪能皆如所愿,留有遗憾也是好的。”
看了看身旁两个一言不发,已然直接上手抓着鸭肉吃的裴珣和丁復,颇有几分羡慕道:“像你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试错,老夫这般年纪,是吃一顿少一顿咯。”
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历经沧桑,看尽红尘似的。
黎书禾自己心里一直藏着事,听此一言倒是豁然开朗不少。
没错啊,她一直以来不就是想尽快能完成阿娘的遗愿,这才辗转去了长安。但像阿娘说的,她那个便宜爹是因为出事了才消失匿迹的话,这件事反而没那么简单了。
古人讲究连坐,若真是如此,她和卢氏倒算是逃过一劫,反而是件好事才是!是自己想狭隘了,钻了死胡同,至少从了无音讯到现在已经摸到了不少线索,她又何必急于一时?
想通之后,心里的那块郁结总算是消散了不少。
即使配着手中的馒头,也觉得可口了些。再灌了几口水,转头时看到陆怀砚正皱着眉头吞咽手中的吃食。
想起这些时日他似有若无的关心,主动问道:“陆少卿可是吃不惯干噎之物?”
“不会。”
“怎么不会!”一旁的丁復连忙咀嚼几口,替自家上峰开口道,“陆少卿平日里本就不喜吃胡饼这类吃食,觉得太过干硬了,如今在这船上,连口热汤都没有,想是更难下咽了。”
黎书禾想起他清晨还对着自己说的话。说什么不用特地准备吃食,便是随意吃些干粮就行了。
探究的眼神望过去,倒是让陆怀砚觉得被人戳穿了谎言,不禁呛住。
“咳咳……”陆怀砚掩饰地清了下嗓子,依然面不改色道,“本就是如此。出行在外,哪有这么多的讲究。”
黎书禾指着自己笑道:“陆少卿莫不是忘了我是干嘛的。”
既然都带着她一起出行了,断是不能在吃食上亏待自己的。
她话一出,尚还在啃着鸭肉的丁復立马将手中的油渍擦干,摩拳擦掌:“黎师傅莫不是还能变出什么好吃的?”
这鸭肉好吃是好吃,但是不顶饱啊!
就这么半会儿功夫,已经被他们霍霍完一只了。剩下还要在这船上飘泊这么些天呢,哪儿够啊!
黎书禾没有马上回答,思虑片刻,先是问道:“这艘船可有地方能生火的?”
说起这个,丁復一脸大失所望的模样:“有是有是,只不过那灶炉十分狭小,估计也只是够给船员蒸煮些米饭。”
他一上船就去四处打听了,不说那灶炉特别小,想要炒菜是根本不可能的,就是这船上也根本没有新鲜的食材。
更何况这船只航行的过程中为了避免引起火灾,还不能有太大的火势,所以也就只有堆着那点柴火能用。
黎书禾笑了声:“有米饭,还有灶炉,便是足够了。”
她怕的就是连生火的地方都没有,那是真的只能一路啃着干粮到下一处靠岸的地方了。
丁復眼睛一亮。
是啊,没有食材怎么了。当初大雪封路,黎师傅都有办法把那白米饭便得如此美味!
立马嘿嘿一笑,搓手问道:“黎师傅可要我们做些什么?”
黎书禾指了指这堆油纸包,缓声道:“这儿不是还剩这么多盐水鸭吗?若是他们在蒸煮米饭时给我们也算上一点,就行了。”
虽说不是烤鸭,但这盐水鸭的鸭架拿来熬高汤都是美味的,想必拿来做鸭架泡饭也定然不会差的。
丁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击掌!
对嘛!他们这不是有这么多鸭肉,若是有米饭能就着吃可不就能饱腹了!而且米饭柔软,比着胡饼、干馍都要更好下咽。
怎么之前就没有想到这个!
丁復脸上不禁喜不胜收,问道:“我这就去找那船长问问!”
黎书禾添了一句:“记得说给米饭多加些水,当是拿来煮泡饭的模样。”
“行!”
等丁復再折返回来时,脸上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美滋滋地说道:“成了!等会儿那些个船夫开饭的时候,说好了匀我们一些米饭。”
裴珣和孟淮恭维了他几句,也知道促成此事定是花费了不少银两。
孟淮感慨道:“我原以为康诚明才是我们大理寺的钱袋子,万万没想这趟吴州之行,方才让我真正见识到了见堂的实力!”
丁復摆摆手,不甚在意道:“都是些身外之物,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裴珣听了一耳朵,摸了摸自觉还算鼓囊的荷包,更加安心了。这一路有丁復这个黑小子在,看来完全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啊!
……
船上的杂役端着他们的吃食过来时,还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
“几位贵人这是往饭里加了什么?也太香了吧!”
丁復警惕地看着他,忙道:“没什么,都是昨日的剩饭剩菜,随便混一点到米饭里将就着吃了。”
“这样啊。”杂役叹了口气,若是剩菜就算了。这闻着味这么香,还以为他们事先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带船上来吃呢!
杂役临走前又说了句:“我们一日只食两顿,船上备的米也不多,若是几位后面还有需要的,记得提前说一声。”
丁復霸气的点头,又补了句:“还有热水,别忘了。”
“好嘞。”
船上的条件确实艰苦了一些,但能有这一盆热乎乎的汤泡饭已是已经极好了。
盐水鸭与烤鸭鸭架炖汤有些不同,烤鸭的汤油更加浓香,但盐水鸭是更清鲜的。
将盐水鸭混在泡饭里一起蒸热的,更是不太一样,但米饭泡在汤里面,便是将这汤里那股子的咸鲜味一同吸饱了,浸润了。
等盛上一碗,软糯的米饭就顺着热乎乎的汤水一起滑进了喉咙,完全没有了方才吞食干粮时的生硬。
陆怀砚就着汤水吃了两碗泡饭,顿觉舒畅,紧缩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丁復还在那稀里哗啦地往嘴里划拉着,见状忙道:“陆少卿这是吃饱了?”
陆怀砚“嗯”了一声,看到旁边的女郎也放下了碗筷,又看了眼还剩下的油纸包,说道:“这鸭肉你们也留着些,还有两日才能靠岸。”
几人忙连声应道:“怎么会,我们知晓轻重的!”
“定然是不能像以往那般敞开肚皮吃的,我等也准备留一些给晚间暮食。”
“确实如此,我吃完这一碗便也去歇息了。”
陆怀砚不再说了,只说让身旁的黎书禾早点回船舱休息,不多时便也跟着离去了。
他们两人刚走,剩下的三人倏然松了口气,紧紧盯着那剩下的泡饭。
只剩下这些,谁最后一个盛饭的,势必是不能再多舀了,但头一个人应当还是能再多吃一碗的。
三人的眼里火星四溅。
下一秒,只差为了那汤勺大打出手。
“丁见堂,分明是我先看到的!”
“那还是我先拿到的!”
裴珣趁着两人打斗的间隙,从中钻了进去,给自己盛了满满的一碗泡饭,笑道:“你们再慢慢争夺,我便先不客气了!”
孟淮和丁復相互对视一眼,冲着裴珣怒骂道:“无耻啊!!”
第69章 棋子面(一) 古代版方便面
入夜,黎书禾睡不着,一个人走到了甲板上透气。
在船上看夜空和陆地上看倒是真的不太一样,河流湍急的声音比白日里也缓了些,吹着夜风,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许是这夜晚实在太过寂静,货舱里突然发出几声巨大的声响,打破了这份平静。
他们乘坐的这艘民船比起官船来也不算小,只是毕竟是民间私船,这船上的货舱里头还是装载了不少的货物,当是一船两用。这些人都是想着能多赚一笔银子是一笔银子。
现下不知货舱里头的什么货物碰撞发出了声响,船工之间也起了争执,倒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对于这种热闹,黎书禾向来不爱掺和,只不过平白被这吵闹打扰,纵使是还有些瞌睡,也被搅得烟消云散了。
罢了,与其在这外头吹着风,听着窸窸窣窣的吵闹声,还是回船舱里歇着吧。
正转身回去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陆怀砚一袭常服,半个身体都扑在了船身外头,还时不时用手指比划着什么。
她上前一步,唤了声:“陆少卿。”
陆怀砚转身,看清来人后倒还有几分惊讶,又看了眼天色,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嗯。”她指了指货舱的方向,随意找了个借口,“动静太大,被吵醒了,所以出来瞧瞧。”
本以为这个借口找的挺好,没想到对方看着她倒是沉默了,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说了一句:
“大晚上还是不要一个人出来了。”
黎书禾不解,“啊?”了一声,又想起他方才的模样,更是心生疑虑。
又靠近了些,差不多算是贴着对方的耳旁问道:“这船不对劲?”
“嗯。”陆怀砚只觉得耳边被一只小爪子挠了似的,痒痒的,半晌才道,“船只的吃水不太对。”
按照每艘船只的载重,这吃水也不应该这般深。即使是如他们所言装载了不少粮食,但傍晚的时候,这船上有几名船工神色诡异,再听着今晚的动静,只怕藏着别的秘密。
黎书禾想起那旗帜的图案,想着这夜黑风高,又无旁人在场,说不定是个好机会。莫名的想到他早上的话语,敛眉问道:“陆少卿先前不是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轻笑一声,气音随着夜风一同消散。
“确实是碰上了件棘手的事情,不知道陆少卿能不能行个方便。”
陆怀砚没想到她竟会选择在此刻向他开口,单手负立,问道:“黎娘子请说。”
话说出口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直肩负的东西轻了许多,但她向来是求稳的性子,所以说一半藏一半,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说道:“想问陆少卿借国子监的名册一看。”
“为何?”
“也没什么。”黎书禾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多年前我阿娘受过一位监生的恩惠,一直想要报答。只是那位恩人未曾留下什么信息,多年来也一直没能寻到他,这才想看一看,也好让我替我阿娘尽一份心。”
陆怀砚显然没有相信她这番说辞,更是笃定道:“只怕不只是恩人这般简单吧。”
这人实在是太过敏锐了!她在心里暗骂一声,抬头时却还是那副无辜的模样。
“陆少卿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没什么。”他顿了顿,说道,“名册在丁司直那里,时辰不早了,先休息吧。”
一句话没说给她看,也没说不给,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她。
黎书禾只好愤愤然地行了个礼,回自己的船舱休息了。
这在官场中沉浮的人,果然心都脏!
……
次日一早,是在船只剧烈的摇晃还有伴着船桨划行的声音醒来的。
黎书禾一个翻身起来,更是迅速地洗漱完就去找了丁復。
当事人丁復表示十分茫然,并且抬眸看向自家上峰时,却没有得到任何提示。
不是,也没人跟他说这茬啊!
看陆少卿这眼神,到底是给还是不给,能不能给句明话?
左边是每日投食他们的黎师傅,右边是向来严厉的陆少卿。实在搞不懂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
丁復思来想去,试探地把册子从他那堆行囊里拿了出来,又对着上峰眨了眨眼睛。
陆怀砚视若罔闻。
嘿!那我可就不管了啊!
丁復手指点点,把名册递了过去,再转头看向上峰,发现他的脸色还是没什么变化。
呼~那便是没事了。
这好好的,陆少卿就是不说,非勾着黎师傅好玩呢,想不通,着实想不通。
反正也不是什么机密文书,看了就看了呗,兴许黎师傅还能替他们再盘出什么线索呢!
黎书禾倒没想到给的如此爽快。
她方才看见陆怀砚站在这里的时候,还以为是没戏了。接过后手上快速翻过几页,愣是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名字。
她不信邪地又翻了两遍,仍然还是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名字。
“没找到?”清冽的声音响起,又带着点上扬的音调,“不是所有人都在名册里,但是我知道。”
黎书禾带着点不可置信的眼神望过去。这个人好像一直都能猜中自己的想法。只不过她想通后倒是没先前那份焦急了。
不过迟些日子罢了,总好过将自己的秘密暴露。
她合上册子,笑了一声:“也没什么,只不过随意翻一翻,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罢了。”
说着将名册重新递还给了丁復,又道了声谢,干脆走到昨天搭的小桌上用食了。
陆怀砚摇头失笑。
啧,这女郎的戒备心还真强。
……
又沿途漂泊了两日,靠岸时下船,只觉得腿都是软的。
丁復扶在扶手上,走起路还觉得像踩在棉花上。还没等他走到底下,便被陆怀砚拉到了一旁。
“见堂,你先留在这里别离开。”
丁復瞪大了双眼,嘴唇哆嗦:“什、什么!?”
陆怀砚缓声道:“你盯着这船上的人,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跟上去。”
末了声音压的更低了:“找机会再去看看他们那货舱里的东西是什么。”
丁復立马来了精神,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心里只余熊熊怒火燃烧,那津令莫不是胆大妄为到了这般地步?
明知这船有问题,还敢让他们上。
真当他们大理寺的人个个都是摆设不成!
裴珣还在一旁幸灾乐祸,正想着说看他可怜,要不要等会儿给他带些什么吃食过来。下一秒,陆怀砚就说道:“老孟年纪大了,裴寺正一同留下来没问题吧?”
裴珣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藏好,只觉一道雷从他头顶劈了下来。
不要啊!他还想跟着去尝一尝这当地的美食呢!
奈何陆怀砚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又继续说道:“裴寺正当初说自己能文能武,亦是有情有义之人,想必不会留同僚独自一人身处险境吧?”
裴珣点点头,昂首挺胸,面露喜色。
难得从陆少卿的嘴里听到对他人的夸奖,当真是……挺受用的!
还没等他再谦虚几句,再抬头时,哪还有他们三个人的影子!?
可恶!为了诓骗他干活,竟还使出了如此手段,实在是太可恶了!
……
一般到了一处码头,船只大抵都会停船靠岸休整半日。
除了补给,也会有人沿途买些当地的特产,好回乡时带给妻儿。
他们几人等下了岸,便见着挑夫们扛着麻袋在地面上来回走动,岸上还有人嚎了一嗓子:“老张头,你那两袋米面记得在晌午前送到如意楼。”
“知道了。”那黝黑又光着膀子的汉子应了声,嘴里嘟哝几句,“急什么急,这几天每日都有这么多货要卸要送,那如意楼不就在对面,就算迟些时候也不碍事啊。”
黎书禾抬头望去,就看到前头果然有一家酒楼高耸,门口还架着两口炉灶正不知烧着什么,炊烟弥漫,瞧着生意倒是不错。
她提议道:“不如就去那家酒楼先看看,如何?”
陆怀砚对这些向来没有什么要求,孟淮更是欣然同意,三人一同迈步向前。
走得近了,才发现酒楼上挂着一块半旧的牌匾,上面写着“如意楼”三字,门口一个师傅抡着胳膊正在剁馅,另一个师傅就在另一旁揉面。
两人个子都不高,皆生得一副五短模样,但干起活来分外精神。
一旦见着门口有人就开始热情地吆喝着:“客官您几位请楼上坐!”
这一声吼,就将不少驻足观望的几名招呼进去了,一眼望去里面端是坐满了人,真可谓是生意兴隆。
再一看这里面的摆设,虽说有些老旧,但也都是摆放整齐,不说味道怎样,起码卫生总是干净的!
三人也跟着入了座,点了几道招牌小食,又干脆托着跑堂备些软糯的糕点和易携带的干粮。
一来一回间,几碗热腾腾的面食被端上来后,跑堂还多说了两句:“几位要的糕点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做好,劳您再多等些时候。”
陆怀砚点点头,说了声“无碍”。
等跑堂退下后,黎书禾倒是颇有兴致地看着这与平日里不太一样的面条。
碗中的面食不是条状,而是状如棋子。
再一看门口的揉面师傅,这面和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干硬,但使的劲大,揪成剂团后又挼成小指粗细饼状,最后才切成棋子大小的块状。
过甑蒸熟后,便见着他们把这些方棋般的面饼放到阴凉处阴干。
黎书禾瞪大了眼睛,再看向另一位煮面师傅。
抓起这一把棋子面放热水里稍稍一过,再往上面淋上浇头,这一碗面食便成了!
这不就是古代版方便面嘛!
他们自己带着酱料,只要买了这阴干的棋子面,路上用热水泡一泡,再加一勺酱料,不就成了?!
亏她还一直想着做什么劳什子糕点,竟不知这时候居然已经有了方便面的雏形。
想来也是,这酒楼靠近码头,每日来往人群众多,若不是使些法子,哪儿来得及!
孟淮还低着头“吸呼吸呼”地吃着这面,一碗热汤下肚,当真是痛快!
陆怀砚见她迟迟没有动筷,不由问道:“不合口味?”
想来她自己手艺如此,兴许对着吃食也会更加挑剔。
没想到却看着她眼眸弯弯,眸中的亮光聚起,说道:“想来接下来的几日,陆少卿不用再皱眉啃干粮了!”
陆怀砚盯着她的笑容倏然愣住了,心中被一股暖流填的满满的。
她这是怕自己吃不惯干粮,特地又寻了什么法子了!?
第70章 棋子面(二) 他总要竭尽所能,护住她……
这如意楼的棋子面口味还算不错,就是那浇头上的肉沫属实少了些。
若是有卤起来的肉沫能往这面上一浇,当真是丝毫不用担心出行路上会吃不好了!
黎书禾跟这店家买了不少棋子面,那掌柜的连声应下,又对着那两位师傅交代道:“这几位贵客要的急,你们再帮着赶一赶!”
“掌柜的,这骡子都还能休息的,我们两个这可忙活了一上午,一口热茶都没喝上!”
另一个咧嘴笑道:“要不你给我们两个涨涨工钱?我们这就马不停蹄地继续开干!”
掌柜的拎了壶热茶送过去,笑骂一句:“热茶拿去喝,贫的你们!”
看着这掌柜和掌勺师傅的关系倒是不错,不然也不会这般随意玩笑。
掌柜的交代完又走了过来,给他们这一桌又上了碟瓜果和一壶热茶,就同他们坐着唠嗑。
他们这酒楼虽说每日的客人来往众多,但像他们这几位出手如此阔绰的,一年到头也是难见几个。
他有意结交,自是十分地客气,替他们将茶水都满上。
正好陆怀砚想了解那几艘船只的事情,便侧面打探了一二。
陆怀砚问道:“我见这码头倒是有许多船只靠岸休整的,想必你们这儿每日都不愁生意吧?”
“哪能啊!”如意楼的掌柜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开口道,“这多的是做工的汉子来填肚子的,像您几位这样贵人的,少!”
还没等他再发问,掌柜又自个儿漏了出来:“况且也就这段时间多了这么些船只,以往客流量也只有一半左右。”
“哦?”陆怀砚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难道你们这近来有什么大买卖?”
“哪有什么大买卖,大家伙也都是糊口饭吃。”那掌柜的笑了两声,剩下的话刚到嘴边还没开口,便又被跑堂的打断了。
“掌柜的,码头那老张头来了,说咱们定的货到了。”
“知道了知道了。”掌柜一改方才笑呵呵的模样,反而有些不耐烦起了,“让他搁后厨就行。”
这一举动看在他们几人眼里,倒是品出些不对味来。
按理来说这货到了,掌柜的就算不去验一验,那这酒楼的其他人也合该去瞧瞧。
哪有这送货的人来了,竟是看也不看就扔在后厨的。再看他们这神色,似乎对这送货的码头工还有些不悦,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过了许久,跑堂的又过来了一趟,对着掌柜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他才又恢复了笑脸。
许是自个儿也觉得方才不太对劲,又冲着大理寺的几位作揖解释:“一点小事耽误了诸位雅兴,见笑了。”
说着又举茶敬了他们一杯,当是赔罪。
掌柜的放下茶杯后开始暗自打量起他们几人,只见这些人穿着用料都是个好的。唯一那位女郎身上的布料倒是次了一些,但想着大户人家嘛,这出门在外带个婢女也不奇怪。
心里大概有了个数,试探地问道:“几位是哪打来的?看着不像是本地人。”
“我们是从北边来的,”陆怀砚笑道,“倒是没什么,就是听说如今南边这儿容易做买卖,才想着过来瞧瞧。”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道:“唉,现下哪还有容易做的买卖,且安稳过日子便是最强的了。”
“哦?”陆怀砚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我瞧着您这每日客似云来,当是有不少赚头吧?”
“嘿!您瞧您这话说的——”掌柜连忙摆摆手,“都说了,只是糊口而已。”
赶紧又把话题转到他们酒楼的一些糕点上来,使劲推销着:“我瞧着几位是不是还要南下再看看的?要不要再备点什么糕点路上吃着?我这可还有许多没摆出来。”
正想着去喊一位师傅来介绍介绍,便见着一大锭明晃晃的银子推了过来。
掌柜心砰砰跳了两下。
哦豁!果真是大主顾,出手真是大方!
他收了银子,忙问道:“您这是想要再买些什么?我这就去叫两位师傅准备准备……”
陆怀砚抬眸,手中的杯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搭在桌面上的手指轻点两下,说道:“买一个消息。”
……
按照约好的时间回到船上时,已经不见裴珣和丁復的身影。
陆怀砚手指摩挲几下,眼神一偏,才发现先前引他们上船的船头也不见踪影。
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又微微察觉到某些不对劲的地方。这船上的货物,似乎已然卸下了不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他的耐心都快等的殆尽时,船板上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来晚了来晚了!”
裴珣和丁復一人拿着几个油纸包,急匆匆地踩着船板上来了。
而那同时消失的船长也紧跟在他们的身后回来了。
裴珣大大咧咧地说道:“我们两个刚刚逛着逛着便迷了路,幸好在那街角的小巷里遇到了陈船头,还带我们去买了不少的吃食。”
又晃了晃手上的油纸包,炫耀道:“我闻着味确实香,还是得他们这些有经验的带路,不然哪能找的到那疙瘩里去!”
那姓陈的船头摸摸脑袋,神色不太自然,咳了两声:“既然人都齐了,我们便继续赶路吧。”
扬帆重新起航,船只也跟着摇晃了两下。
陆怀砚眼神示意一番,大理寺众人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小桌板上摆着各自买着的吃食,一份份拼在了一起,倒像是成了个小摊。
丁復盯着黎书禾手中那一袋菱形的面饼,不由好奇道:“黎师傅,这个是什么?”
黎书禾扬了扬手中的东西,眼神瞥过了正向他们这边看来的陈船头,高声道:“是一种面食,用热水泡一泡就能吃了!”
“竟这般神奇!”丁復嘴唇微张,似是不敢置信,“那岂不是我们这一路都不用担心吃什么了!”
裴珣接过话茬:“那剩下的两只鸭子等等也可以一口气吃光了!”
孟淮:“老夫也同意。”
几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各自买到的东西,直到那位陈船头没有再关注他们这边时,才倏然松了口气。
这下都不用陆怀砚再问,丁復连忙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刚刚下船就是为了把货舱里的货物清掉,看那熟悉的样子已经是不止一次这么干了。”
“什么东西,可有查清?”
“我看着甲板漏出来的颗粒倒像是私盐。”裴珣打开了桌上一份打包来的糕点,尝了一口,黏腻的味道让他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放下糕点后继续说道,“但是应该还混了些其他东西的,具体还要再查一查。”
说完拍了拍丁復的肩膀,意味深长道:“这就得请丁司直晚上夜探货舱了。”
丁復:“……”怎么好事没他份,危险的事净逮着让他一个人上!
陆怀砚“唔”了一声,将他们方才探听到的消息也说了出来。
“洛阳每日来往漕船增加了一倍不止,说是运送粮食的,但每每停靠某地,就会将船上装载的粮食卸掉一些。”
“这卸掉的粮食分别送往各地的商户,价格却比城中的要贵上一倍。”
“什么!?”丁復从桌上跳了起来,动静之大,引得那位陈船头的目光又看了过来。
裴珣把人重新摁在椅子上,瞪了他一眼:“别一惊一乍的。”
又特地高呼了一声:“嘿,这糕点是我买的,你可别想抢我的!”
丁復只好重新埋头吃着打包来的吃食,不敢再说话了。
“没想到咱们这还没到吴州,便发现了这般惊骇的大事。”裴珣用着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亏着圣人对着这运河尤为重视,三番几次派着大臣巡视修建,万万没想到竟有人利用这条水路做着如此勾当!”
“只怕是不止。”
陆怀砚擦了擦手,眸色暗了下来:“再过几日就要到吴州了,探查可以,但切记以安全为重。”
“是。”
黎书禾听着他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反而觉得心里的一颗大石落下。
有了他们的介入,她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得到不少消息。
心情好了,脸上也重新展露笑颜:“还是先用食吧?这吃饱了才有力气谋划后头的事!”
说着将买的面饼取出一把,倒上热水泡开,又说道:“今日我们便来试试这棋子面的味道如何。”
丁復眼睛一亮:“正该如此!”
这跑了一路都没怎么吃东西呢,方才还差点漏了馅!是该吃点东西压压惊。
这块状的面饼说来也神奇。
眼见着热水这么一冲,又拿着盖子盖了那么一会儿,就瞧着它慢慢舒展开来。
趁着热气腾腾的烟雾还没消散,黎书禾把仅剩的几个竹筒拿了出来摆成了一排。
“肉酱,辣椒油,菌菇酱……”她依次指了指,说道,“虽然都剩的不多了,但想来到达吴州之前应是是没问题的。”
几人早就知道这些酱料的美味的,以至于后面半句话被他们自动忽略了,满脑子只有这酱料拌进这面里销魂滋味。
在汤饼的最上面一层撒上葱花和芫荽,拿着筷箸拌了拌,盛到自己的小碗里时,自己再选着不同口味的酱料就往里舀着。
入口的瞬间,虽是用热水泡开的,却仍然不失劲道,浓稠的酱汁与热水融为一体,就将这平淡无奇的白水变成了醇厚的汤汁,带着香料的余味与棋子面本身的麦香交织,当真是颠覆了他们的想象,更是很好地满足了他们的口腹之欲。
与其他几位不同,孟淮特地加的是菌菇酱。
当初那一碗过桥米线直到今日仍然让他魂牵梦绕,所以听到菌菇二字时,立马就回忆起了那米线里的松茸。
一入口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这菌菇酱里还有剁碎了的菌菇,更是添有香油的味道,混着细碎的肉粒,咸鲜浓郁,再喝到汤汁的时候,感觉眉毛都鲜得要掉了下来。
还没等他再细细品味几分,便感觉到身旁的二位身形微动,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身上。
“干什么呢!”孟淮不满地呵斥一声。
他正喝得美呢,被这两人平白打断,真真是扫兴!
丁復抽空说了一句,嘴里含糊不清:“老孟这汤真好喝,你慢慢来,不着急。”
还特地把那菌菇酱往他这边挪了挪。
“可不是!”孟淮砸巴着嘴,这单纯白水泡开的汤饼,没想到竟然比他们方才在那酒楼里吃的还要香。
细品之下有觉得不对,这丁见堂往日里一开吃便是二话不说,生怕落了下风,今儿怎么还有心思与他交流,还给他递酱料的?
孟淮猛地抬头,发现丁復和裴珣一人抱着方才那泡着棋子面的汤碗,一人拎着汤勺,正偷摸着往自己碗里拼命倒着。
孟淮:“……”
他就说这丁见堂不会平白无故地献殷勤!
……
是夜,一身黑衣的丁復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时,就连黎书禾也沉默了。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这衣袍还挺配丁司直的。”
裴珣跟着捂嘴笑了:“确实挺配,让他直接融入在这夜色中,只要不张嘴露出那一排牙齿,没人能发现的了他。”
丁復气愤地差点要提起佩剑刺过去了。
他长得黑能怪他吗?!这日日习武免不了风吹日晒的,久而久之就练出了一身的铜色。
这按照以往,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自从这裴珣来了大理寺,日日在他耳边重复着这事,还偏这人一张脸长得白净,每日在黎师傅面前搔首弄姿的,看得他来气。
真以为长得俊些就能为所欲为啊!没看到陆少卿这般谪仙般的人物还跟着他们吃着一样的吃食吗?
丁復冷哼一声,身形一动,重新隐没于这夜色之中。
今日便让他们瞧一瞧,这大理寺武艺最强之人的实力!
……
在等待丁復的时间里,他们四人实在是闲的无聊,尽数挤在陆怀砚那小小的船舱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昏暗的油灯明明灭灭,烛火随着船只跟着摇晃着。
毕竟这几人里也只有裴珣一个是话多的,所以坐着闲聊的时候也大多都是他开口居多,孟淮也跟说着些近来朝中的秘闻趣事。
黎书禾跟着听了一耳朵的八卦,总觉得此情此景,当是少了盘瓜子花生,不由地在心里盘算着。
等返程时定要炒几盘香喷喷的五香瓜子,然后再听着他们说这等子的八卦趣事,才算惬意。
“咚——咚——咚——咚!”
三长一短的暗号声响起,离舱门最近的孟淮立马起身把门打开。
一袭黑衣之下,那双眼眸倒是亮的惊人。
丁復从怀里默默掏出些东西来,直接扔给了孟淮,用着气音交流道:“我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索性每样都顺了一点。”
裴珣立马拱手尊敬道:“没想到丁司直竟还有做神偷的潜质,佩服佩服!”
“我呸!”丁復将脸上的伪装去除,大义凛然道:“我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道义二字!”
趁着说话的空隙把身子挪到了陆怀砚身边,问道:“陆少卿,我这是不是应当值得记一份功劳?”
陆怀砚:“……算吧。”
丁復露出那一排洁白的牙齿,昂首挺胸,十分得意:“等回去之后,还望陆少卿给我一个恩典!”
陆怀砚想了想,答应了:“只要不是太过的,便应允你。”
丁復竖起大拇指点了个赞,又把视线转向了孟淮。
“能不能验出来?”
“哪有这么快!”孟淮吹胡子瞪眼的,顺带夸耀了自己一番,“幸好老夫跟着出来了,不然你们就算是拿到这些玩意也是抓瞎!”
丁復友情夸奖两句:“是是是,重钧兄在这方面确实无人能敌。”
说完打了个哈欠,困顿道:“时辰不早了,我也先回去休息了。”
裴珣点头附和:“既然无事,我也先走了。”
孟淮也跟着离开。
黎书禾正欲起身的时候,一只手却被陆怀砚拉住。
她转身面带疑惑地看着这位少卿大人。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更增三分美。她对于陆少卿皮相好这事原以为已经早就习惯了,没想到如今近距离欣赏,直接便是一波美颜暴击。
陆怀砚被她这赤裸裸的眼神盯着,难免泛起燥热,别过头,又把手中的纸张递了过去。
黎书禾恍然回神,也闹了个红脸,问道:“这是什么?”
陆怀砚言简意赅:“你昨日看的名册里,缺失的那些几页。”
缺失?!
黎书禾直觉自己心跳都停滞了几拍,好不容易没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变调:“既是缺失,陆少卿又是从何而来?”
“嗯。”陆怀砚垂眸,道,“曾年幼时扫过几眼,便记住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但想来也不是这般容易的。
黎书禾接过后没有立刻打开,看向他的眼神里倒多了几分审视。
他倒是要被气笑了。
从来都是自己审别人的,头一次被一个女郎用这般眼神打量着,恍然间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
他笑道:“此番南下,黎娘子可知为何特地带你一同?”
这回轮到黎书禾惊讶了,脸色变了变,强撑道:“难道不是因为我熟悉线路吗?”
“大理寺办案,不管到何处都有当地的县衙接应,何须特地找一个本地之人。”
莫不是他们日后外出办案,还得先招一个本地的人来?
虽然心里一直困惑此事,但对方没有点破,她也便一直不语。但如今不知这位到底意欲何为,只好继续装傻充愣,问道:“那是因为带着我,能在路上吃得更好吗?”
陆怀砚:“……”
他怀疑这女郎就是故意的!
好在他素来有耐心,也向来擅长狩猎,略略笑了笑,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黎娘子也许有所不知,我少时也曾在国子监待过一段时间。”
黎书禾:“嗯?”
“所以,有很多事情,史书兴许尚未记载,常人也不清楚,但是我却知晓不少。”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透过灯光望过去,更是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一个不慎,怕是会让人一头栽进这片温柔的沉溺里。
黎书禾神色凝重,一时并未言语。
陆怀砚觉得话说到了这份上,她还是不愿开口,不由有一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
“还要我再说明白点吗?”陆怀砚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若是想寻人也好,想查案也罢,都可以来找我。”
黎书禾张了张嘴,最后轻声道了一句:“我知道的,多谢陆少卿。”
陆怀砚只好先“嗯”了一声,再给她时间好好想想。
若她真的是……只怕等回了长安后还要再细细谋划。
……
回到自己的船舱里,黎书禾才将手里紧紧捏住的纸张松开一些。
她总觉得这位陆少卿早已经看破她所有的想法,更是好像知晓她想找的人是谁。
背靠着舱门将手中的纸卷打开,一行一行地扫过去,瞥到某个名字后停了下来。
在大理寺的这半年里,她也略有耳闻。尤其是在探查“妓馆杀人案”的时候,更是时常会听大理寺那些个大人们言语中轻声谈论起曾经那桩惊天动地的大案。
曾经的太子太师李崇,竟然胆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公然贩卖考题,不仅是挑战皇权威严,更是堵了多少寒门子弟的进学之路。这些大人们里面有哀叹惋惜的,觉得他有此等学问,竟做下如此下作之事。
但更多的是唾骂。
唾骂他为了几两银钱甚至都不要自己的这张脸面了,什么传世大儒,什么名满天下,笑话,实在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至于有没有人为他辩驳的?自然是有的。
作为当时的太子太师,他也时常在空闲时替学子讲课,门下也算是有着众多的弟子,其中也不乏有学生是在朝中任职的。事发之后,他们日日在朝堂上替他辩驳,为他奔走。
但是三司会审,罪证确凿,就是再辩,再打点,也抵不过“实证”二字。
长安城大街小巷到处都传着带有他亲笔书写的试题,如此的实证,他就是想抵赖也抵赖不了。而那些为他辩驳的大臣,更是让先帝相看生厌,但凡有所关联的,同样被下了大狱,
一时间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再多言。
后来,李崇自知罪孽深重,在狱中自杀,本以为此案就此作罢,但无数学子上街讨伐,势要让朝廷还他们一个公道。
先帝震怒之下,便将与此案有关的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也成为史书上判刑最为严厉的一次舞弊案。
李崇的长子李颉,时任礼部尚书,被革职流放岭南,家眷尽数充入掖庭和教坊。次子李谌,虽无官职在身,但案发之后却是莫名消失,不知所踪。
其女李杜若因出嫁从夫,恰怀身孕,这才免于一难。
李崇全族剩下的上下一百二十口人,也有不少因此事受到牵连贬官的,但比起前者抄家流放,却是算逃过一劫了。
事后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但证据就摆在这里,先帝更是从此之后禁止朝中任何人再议论此事,违者判于同罪。
这场震惊朝野的春闱舞弊案才就此落幕。
她曾在国子监的祠堂里看到那一片空白被撤下的牌位,更是对这一场曾经的往事唏嘘不已。
直到今日,她看着这纸张上满满的名字,全数都是在国子监待过的李家人。其中一行的名字尤为刺眼。
李谌,号昌黎先生,崇乐十九年于国子监离学,曾为著《昌黎先生文集》《居思录》三下江南找寻灵感,案发后不知所踪。
黎书禾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已全然听不见任何周遭的声音。
难怪阿娘每每提到阿耶时都是咬唇不语,难怪直到临终也只肯告诉她一个化名。
她既放心不下阿耶的生死,又怕自己因着莽撞被卷进无端的灾祸之中。
事已至此,她在心里反复地问着自己,她还要继续去找吗?还是就此好好的偏安一隅,从此只过着自己的生活。
还有……
黎书禾的双眸倏然沉了下来。
陆少卿将这份名册给自己是何用意?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是了,李谌下江南时皆是用的化名,更是从未担任过一官半职,因此无人知晓。否则她和阿娘怎么可能安然度过这么些年。
那他呢?他又是怎么得知的?
想起他方才那句“寻人也好,查案也罢,都可以找我帮忙”,说这话的时候应是真有几分真诚所在。不然以他往日里素来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倒从未有过如此的柔情。
若只是为了套自己的话,将自己这个漏网之鱼送去审判,倒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吧?
以他这般高位的人,只要随意动动手指,她便没有任何的抵抗之力。所以,他真的会愿意冒着风险替自己去探查这桩往事吗?
向来目标明确的人,此刻也昏了头脑。用了许久,她才将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她有什么好怕的。
说她与这李家有关系,又谁有证据?
她要继续留在大理寺,伺机寻找机会,好知道那李谌到底是不是她的父亲,更是要找机会看看当年的那份案卷,不然平白顶着罪臣后人的身份,总是不甘心的。
长夜漫漫,一艘船上的众人各怀心思。
孟淮和丁復住在同一个船舱里,时不时拿着方才顺来的东西东敲西打,企图能发现什么。
而裴珣砸巴着嘴唇,心里琢磨着明儿该换一种酱料尝尝味。
陆怀砚右手枕于脑后,尚还睁着双眼盯着船板的某处思考。
他活了二十余年,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信念。他想要彻查当年那桩案子,纵使前方有诸多阻碍,纵使要推翻的是先帝的判决,他也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至于那位女郎……
喉咙里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也从未有人可以像她这般三言两语就能将他的思绪搅乱,更是让他在不知不觉中目光就被她吸引。
既然身处在这个漩涡里,他总要竭尽所能,护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