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而过数日,他们终于到达了吴州的地界。在此期间,黎书禾与陆怀砚心照不宣地也都没有再提起任何关于那件事的话题。
下了船,裴珣的两条腿都是软绵绵的。
“这太久没上岸走一走,我还以为这腿都要走不动路了。”
丁復斜眼看他,阴阳怪气道:“裴寺正好像每日在船上就是吃了喝,喝了睡,看你这身上,都不止长了二两肉吧?”
“说什么呢!”裴珣呵了声,“说的好像你吃的少了似的。”
两人一路上骂骂咧咧,走出了半里地才想起来后面还有几人没跟上来。
陆怀砚对着旁边的人问道:“你是同我们一道还是?”
黎书禾摇摇头。
说实在的,她也没想好现如今应该去哪里。前几日的冲击太大,刚上了岸,她还是先想一个人回家静一静。
丁復听到了,立马转身三两步折了回来:“黎师傅不跟我们一起吗?”
黎书禾看着他们几人,问道:“你们可是要去住在吴州县衙里?”
丁復:“一般是说如此。”
“那我便不同你们一起了。”黎书禾说着,似是委屈地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我先回自己家中收拾一下。”
丁復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这黎师傅要是回了自己家中,那他们可怎么办!
还没等他想到一个周全之策,就见裴珣开口问道:“黎娘子可是曾与这县衙中人起了龃龉?”
黎书禾一脸惊讶地捂着嘴:“裴寺正怎么会知道。”
陆怀砚:“……”她的演技着实不怎么高明,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了。
裴珣:“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黎书禾咬着唇,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泫然欲泣:“还、还是算了吧……不要影响大人们之间的关系。”
丁復一脸焦急:“黎师傅,你倒是说出来啊!是不是曾受了什么委屈?你说出来我们这些人才好给你撑腰!”
她又擦了擦眼泪:“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之前和阿娘开了间食肆,后来被这吴州一户有钱人家霸占去了。”
“可有告官?县衙不管?”丁復说道,“是不是官商勾结,沆瀣一气!”
黎书禾忙摇头道:“可不能这么说,许、许是县令大人也迫于那家人的势力,不敢替我等小民做主吧。”
说着又哀叹了几声:“只可惜那食肆里摆放着好些我新酿的酱料和酱菜,便是在长安城也没有呢。”
“什么!?”丁復义愤填膺,已然跟着同仇敌忾起来,“这吴州县令姓什么来着?怎么这般无能!不行,黎师傅,你说,谁抢了你的食肆,我得提着我这把剑去!”
裴珣跟丁復不一样,他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便知道这县衙她断然是不会跟他们一同去了。
有道是,山不来见我我自去见山。
裴珣眯着眼笑问道:“不知黎娘子家中可还有空屋?你许久没回来,这屋子定然需要好好修整一番,我力气大,食量又小,不如我跟着你回去帮忙一同打扫吧,届时随便跟着你吃点就成。”
丁復:“……”这般好的主意竟然被他抢先了!
“孤男寡女,成何体统!”孟淮呵斥一声,“既如此,还是老夫留下吧,老夫年纪大了,周围的邻里倒是没人会说这个闲话。”
丁復:“???”不是,你们一个两个的。
“几位是正儿八经来这儿办案子的,若是真留在我这,倒不成样子了。”黎书禾笑了一声,“你们还是先去县衙落脚吧,待会儿若是得空了,倒是可以过来吃个便饭。”
裴珣一击掌,又提议道:“要不这样,我和老孟一同留下,陆少卿和丁司直两个人代表大理寺住在那边就行了。”
丁復立马反驳道:“那可不行!”
什么叫他和陆少卿两个人住在县衙,姓裴这小子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
定是想把他和陆少卿支开,然后趁着他们不在的时候大吃特吃!
两人瞬间剑拔弩张,方才那稍稍缓和的氛围又紧张了起来。
“好了。”陆怀砚打断他们,把目光转向了黎书禾,“你家住哪里?”
黎书禾:“……白华坊的一条小巷里。”
陆怀砚“嗯”了一声,直接说道:“走吧。”
走?走去哪里?!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人推到前头带路了。
“我们先一同过去帮你收拾,迟些再去吴州府衙。”
黎书禾:“???”
……
黎书禾她们在吴州的房子是早年间卢阿翁留下来的。
卢阿翁那会已经年纪大了,所以卢方他们要去长安的时候,他就摆摆手拒绝了:“我如今年纪大了,连路都走不动几步,更别提还要赶这么远的路了。”
“你们年轻人是该去闯一闯,我都半截黄土埋身的人了,就不跟着去凑热闹了!”
等他去世之后,这房子也就只剩下黎书禾和卢氏两个人居住了。
总共满打满算的三间屋子,外加一个小小的菜园子,后头再加一个小厨房,中间一个小小的正厅,便是这房子所有的布局了。
还没走到门口,就瞧着大门上已经落满了不少灰尘。房梁上还挂着几个蛛网,一看就是许久没有住人了。
房门打开,他们还被这扑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个鼻。
幸好几人都不介意,当真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只要眼里能看到的杂活都帮着一同干了。
反而让黎书禾一个主人家呆在原地没事干了。
眼见着几位大人如此卖力地帮她干活,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当即问道:“你们爱吃什么?我去买些食材来,纯当是谢谢诸位大人。”
丁復举着手中的抹布立马道:“黎师傅,我喜欢肉食。”
裴珣附和:“我也是。”
孟淮点头:“老夫也是对这肉食情有独钟。”
好嘛,原来一个两个都是肉食动物!
她再看向一旁沉默着替她扫着落叶的陆怀砚,弯眉笑道:“陆少卿呢?可有什么额外想吃的?”
陆怀砚想了想,又看着对方那双明眸杏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神色微动,不自然地撇开头,说道:“都可以。”
黎书禾揶揄道:“都可以是道什么菜?”
“黎娘做什么吃食都是好吃的。”他别别扭扭地说道,又添了一句,“随意的家常菜便好。”
“好。”她笑了声,“那便做几道家常菜。”
话音落下,陆怀砚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在慢慢变化了。
好像不再像以往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不是只有无端的客套。
这一眼看得着实有些久了,饶是黎书禾往日里再没心没肺,也被他盯得有些臊起来,拎着刚收拾出来的竹篮就往门外走了。
她说道:“那我先去那头的菜场看看,还有没有新鲜的食材。”
虽说许久没有回来,但她对着这里的街巷还是十分的熟悉。三两下照着记忆中的路线找过去,幸好还有好些个摊子都还没收。
这菜场离她家里不远,大部分都是街坊邻居自家种了什么有多的,拔了些就拿到这儿贩卖,售价也不高,菜也水灵。
她和卢氏还开着食肆的时候,就时常会来这菜场里头转悠,久而久之和里面不少婆婆婶婶都混了个脸熟。
刚一进来,都还没开始挑选,坊市门口那个卖菜的孙大娘就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哎呀~禾娘真是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我眼睛花了呢!”
这一声呼喊,好几个往日里相熟的街坊也围了上来,盯着她打量起来。
“禾娘看着这模样倒比以前还俊了。”
“是嘛,我见着也是比以前白净了不少。”
“你瞧人家都穿上新衣裳了,这去了长安城的人就是不一样!”
“这次是回来不走了还是……?”
“这家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就说一声。”
“……”
几个婶子都是爱闲聊的,一下子叽叽喳喳问着,让她刚静下来的脑子又开始乱哄哄的了。
但都是曾经的邻里邻居,只好挨个地回话:“就是有事回来一趟,收拾一些东西。”
又摇了摇手中的竹篮说道:“这不是家里也没食材了,就过来买些回家煮着吃。”
孙大娘“诶”地一声,拍了下掌,拧了颗新鲜的大白菜扔进她的竹篮里,说道:“你要早说你回来了,我就把这菜送你家里来了。”
孙大娘和她家住的近,两家人只隔了一条小巷。以往她们食肆里做了什么新鲜玩意,偶尔也会给孙大娘送一份去,所以两家人一直都是亲厚的。
黎书禾忙解开荷包要给她银子,孙大娘摆摆手:“以前你们娘俩就时常照顾我,就一颗白菜哪能要你的银子。”
“一码归一码。”黎书禾掏出一串铜钱,塞到她的手里,“我待会还要买些其他的呢,总不好都向您白拿吧。”
这话说的既体面又大方,倒不是装腔作势,而是真心的,孙大娘收了钱,更是急忙去摊位上又拎了一把新鲜的蔬果塞到她的竹篮里。
黎书禾跟前头那几个相熟的婶子又一一见礼后,又去肉摊上割了一刀上好的五花肉,买了条肥实的鳜鱼。
买的多了,一路上那些个不认识的小摊贩瞧见了也对着她吆喝着。
走了几步还被一个中年郎君拦了下来,问道:“小娘子,来看看我这儿,都是刚捞上来的!”
她往这附近的摊位上一看,竟然是大闸蟹!
现在不是吃蟹的季节,但是也有些散户捞到了就来贩卖了。
一开始他们不少人捕捞到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后来听说有些个贵人们讲究,会拿这个上宴,就纷纷去抓来售卖了。
既然是贵人们吃的,那肯定得定价高,卖的贵。但平民百姓可不买账,他们连这玩意怎么吃都不知道,不说那厚厚的铁壳不知道怎么撬开,就那两个钳子一不小心还会夹人,这久而久之,蟹的价格又降了下来,比那刀子肉还要便宜。
黎书禾见着这蟹就挪不开脚了。
上好的五花肉,配上这蟹,待会儿再去那鱼摊上买一条黄鱼来,不就能做蟹粉狮子头了?
满满的肉里裹着金黄流油的蟹膏,正是这些个大人们最爱的肉食。
略一思索间,就将摊子上的大闸蟹都给包圆了,爽快地付了银子,惹得这小贩还感慨了几句。
“小娘子当真是大气,您这是上哪儿发财了?也带带我们这些个邻里。”
黎书禾笑了笑:“只不过家中来了些客人,总得买些好菜招待一二。”
“客人?”小贩拍着马屁道,“莫不是结识了什么贵客不成?”
“是有这么几位。”
“小娘子当真是有本事啊,难怪当时那孙大娘就一直说着您定然是有着大好前途的!”
“借您吉言。”
说笑间,她更是神神秘秘,让周围的人时不时发出两声惊叹,最后拎着满满的竹篮准备回去了。
这一趟算是收获颇丰,又去买了不少好东西。手上的鳜鱼和后来买的黄鱼被一根草绳同时串起,还在空气中扑腾了挣扎了两下,两条鱼尾相撞,溅起的水珠跟着甩了她一脸。
她这一走,菜场上还有那么一小撮人倒是眼红了。
眼见着许久未回的人,突然这般的豪爽,买了这么多的食材,这是准备做什么?莫不是卢家那个食肆又要重新开起来了?
人还没走出二里地就开始议论起来了。
“我瞧着这丫头这次回来倒像是变了个人。”
“可不是嘛,瞧瞧她身上那套料子,普通人可穿不起。别不是被哪户人家看上了做妾了吧?”
旁的一个人听到了,呸两下:“瞎说什么呢,禾娘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这是见不得人好啊。”
“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人也是会变的,也没瞧着她这趟回来给你什么好处,你这替人家说好话,人家说不定还不领情呢!”
“这话说那卢氏都死了,要是知道她回来了,那头周家,可不得还来找事嘛?”
“小声些,你瞧这丫头片子还有不少人帮衬着,仔细她们几个去通风报信的。”一人指了指孙大娘等人,恰好看到了她们投视过来的眼神,不由撇撇嘴。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去了趟长安城吗?可别是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又灰溜溜跑回来了!”
说着那妇人捂嘴笑了起来。
她们这头还在明里暗里嘲笑着黎书禾,却说那边陆怀砚等人将她整间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就连那松断了的木梁也都固定了一番。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瞧着人拎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回来时,才想起了一件正事。
陆怀砚对着丁復说道:“你拿着这文书手册去一趟县衙,再另外跟那县令说一声,我们要晚些时候再过去。”
丁復正净完手准备等吃呢,好像听到了什么噩耗一般,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上峰。
陆怀砚:“这里你脚程最快,跑一趟,来得及赶回来吃暮食。”
裴珣偷偷乐了,最好是别赶上,他们也少一个竞争对手。
丁復仰头望天,欲哭无泪:“为什么又是我啊!”
第72章 松鼠鳜鱼(二) 难道这些大人还喜欢抢……
这房子里里外外都被他们打扫了一遍,尤其是灶台,擦得那是锃光瓦亮,焕然一新。
黎书禾把手里的东西一放,这群人就围了上来打探着:“黎师傅,今儿吃什么好吃的?”
她把袖子一撩,围裙一系,笑道:“既然都来了吴州,那当然要给你们做点当地的特色菜。”
说着把那刀子的五花肉先放到了案板上,又扫视了一圈,发现丁復不在,还疑惑地问道:“丁司直怎么不在?”
以往这人每到吃饭的时候最是积极,怎么这会儿不见踪影了?
陆怀砚咳了一声,说道:“我让他先去了一趟县衙。”
黎书禾更是狐疑地看了过去。
一贯低调沉稳的陆少卿,怎么还会特地派个下属先去县衙打招呼?他也不是摆谱的人啊……
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他究竟是何用意,还是先专注眼前的食材吧。
今日买的这条鳜鱼肥美,足足有五斤之重,拿来做松鼠鳜鱼是极好的。
说起淮扬菜,怎么能少的了松鼠鳜鱼。
头仰尾巴翘,浇乳吱吱叫,形象像松鼠,口味甘甜如醴酪。*
拿着刀在莹白的鳜鱼背上剞出一片片的花纹,再裹上淀粉挂上糊。滚油入锅时,鱼肉瞬间蜷曲弹起,千万道细丝在这金黄色的油锅中绽放,恰似松鼠受惊乍起的尾毛。
滋滋作响间,琥珀色的酱汁顺着怒张的花纹淋下,酸甜的气息裹挟着酥脆的焦香直往每个人的鼻间里钻。
菜肴还未端上,所有人的视线便被这独特的造型攫住了。
鱼首昂扬,尾鳍舒展,整条鱼犹如“嗤嗤”吱叫的松鼠立在了盘中,令人叹服。
孟淮不禁高喝一声:“妙啊妙啊!”
若不是他此次跟着来这一趟,怕是没机会见到造型如此别致的菜肴啊。
且不说工艺繁琐,在他们食堂中做上这么一条得花费多少的时长,就光是长安城也不一定能采买到这肥美的鳜鱼。
空气中这鲜甜的滋味让他们忍不住都咽了咽口水。
没想到这还不是最绝的。
黎书禾将网兜拿出,一小袋的大闸蟹的蟹腿还钻出了这网兜里张牙舞爪地上下摆动。
清洗干净后上锅蒸熟,正凑上前看热闹的裴珣惊呼:“这季节居然已经有蟹了!”
他是吃过这个东西的,当时还是圣人赏赐给他父亲的御菜,这才让他跟着享福蹭了一回。
犹记得当时宫里来的宫人拿出一排的工具,又是铲又是敲的,可麻烦的很。
黎书禾一听,杏眸倏然亮起。
她笑道:“原来裴大人吃过这个啊,那便好办了。”
当即从橱柜中找出了一套工具,递了过去,毫不客气道:“那便劳烦裴大人帮个忙,把里头的蟹肉都剔出来吧!”
这个季节的大闸蟹其实还不是特别味美,蟹不够肥,但是他们既然想吃肉食,那可得来一道蟹粉狮子头才是。
裴珣:“……”
他真想回到前一秒,把自己的嘴巴缝上。
当然,其他人也没闲着。
孟淮见着这套挖蟹肉的工具时便饶有兴趣,说了句:“这瞧着与我那些工具不相上下嘛!”
再看裴珣的动作,抠抠挖挖,更是跟他的平日里做的那些活没什么区别,撸起袖子就要跟着一同尝试。
孟淮嘿嘿一笑:“别的不行,论这方面可比不上我!”
照着有样学样的顺手剪了几个蟹腿,拿着钎子、镊子分别剔出蟹肉和蟹黄,又用刮片把蟹鳃清理干净,小匙一挖,满满当当的蟹肉就被堆放在了盘子上。
裴珣这一个还没弄完呢,就看着他那边已经剔了两个出来了,不禁称赞道:“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老孟厉害啊!”
“尚可,尚可。”
这两人各自相互一顿吹捧,不由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只剩下两手空空的陆怀砚站在一旁,显得特别无所事事。
他局促地看过去,见着她还在那处理着手里的五花肉,不由凑近了一点:“黎娘——”
黎书禾吓了一跳,手中的刀差点都没有收住,一歪,那块五花肉切得格外大。
抬头一看,一贯清冷的陆少卿就贴着她站着,怎么浑身散发着委屈的气息?
难道这些大人还喜欢抢着干活不成?
她把切好的五花肉递了过去,试探地问道:“陆少卿有空吗?”
“嗯。”陆怀砚应了声,手却非常自觉地接了过来。
两只手相触间,他只觉得有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手上流过,心里更是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窃喜。
她见他接过后愣在了原地,怕不是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吧?只好开口指挥道:“那就请陆少卿帮忙来将这些剁成泥状啦!”
“嗯。”
陆怀砚板着张脸,面无表情地提起菜刀就在案板上开始剁着肉糜,怎么看怎么有一种违和感。
此情此景,黎书禾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的人手中的刀一顿,僵硬地问道:“怎、怎么了?”
“没什么。”她也同样拿起一把菜刀片起了豆干,说道,“只是觉得陆少卿这副模样与平日里不同,实在是难得一见。”
“嗯?”陆怀砚认真地看向她,“我平日里是怎么样的?”
“呃……”她一时被问到了,原本只是随口一句戏谑罢了,哪想他竟会当真,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就是,感觉让人难以接近。”
陆怀砚气笑了,手里的菜刀一用力,直接嵌在了案板上。
黎书禾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这、这是?”
“手麻了。”他余光扫过,重新将刀拿了下来,在案板上剁得更用力了。
黎书禾“呼”了一下,松了一口气。
方才看他那沉下来的脸色,差点还以为他要来责问自己了。
不过她也没说错吧?
愣是谁也不能将那个雷厉风行的陆少卿和现在站着剁肉的人联想到一起。
等孟淮和裴珣拿着剥好的蟹黄蟹肉过来时,也饶是被他这模样吓到了。
裴珣“嚯”地一下跳起来,打趣道:“哟哟哟~陆少卿怎么也来这帮忙打下手了?”
顿时觉得心里畅快不少,黎娘子还真是众人平等啊,连陆少卿也敢指使。
陆怀砚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偏裴珣还嘴欠地问道:“待会儿我可得多吃些,毕竟是咱们陆少卿亲手剁的肉,老孟,你说是不是。”
“多嘴。”陆怀砚道。
黎书禾见这氛围不对,只怕再不阻止就要变成命案发生现场,连忙将几人都要轰出去:“几位大人还是先到外头去泡壶茶歇一歇,顺便等一等丁司直吧。”
……
丁復憋着一肚子的气来到了吴州县衙。
这几个人说的好听,说什么一定会等他回去的,等他回去,哪还有什么剩的,保证只有一点汤汁了。
丁復心里苦啊。
但是正经的差事确实得先办了。
在看到吴州的县丞袁鸿才时,心里的愤懑更是达到了顶峰。
袁鸿才听到衙役通传后,立马走出来迎接道:“哎呀真是不巧,项县令刚出门去巡查堤坝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丁復把随身携带的文书递过去:“还望替我们安排几间客房,这段时间我们便住在吴州这里了。”
“一定,一定。”
袁县丞倒是个知趣的,看完文书后就将人引进花厅,又上了上好的热茶。
丁復心里其实还带着点怨气,要不是这县衙的几位不作为,害得黎师傅不能跟他们一同来前往,不然现在定然是已经跟他们一同吃上了,哪还要他先特地跑这一趟。
黑着张脸,一言不发地跟着人走进了县衙。
落座后,袁县丞讨好地问道:“我看这文书上写着,陆少卿也来了,怎么没见着他的身影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丁復就没好气地应道:“到了,只不过现在有些事情耽搁了。”
他的语气算不上和善,但袁鸿才也不恼,依然乐呵呵地追问着:“那几位都喜欢什么口味?下官这就先让人把饭菜备下。”
这袁鸿才的姿态却摆的相当低,让丁復纵使有气也只能憋了回去。
总之话带到了,他又把手中整理好的册子递了过去,照着陆少卿的吩咐说道:“这几位死者,还有这嫌疑人的生平,住址,亲朋好友,还望袁县丞尽快核实,我们也好早日去探查一二。”
“这是自然。”袁鸿才接过那册子后也没打开,顺手先塞进了袖中,又接着开口道,“只不过几位也知道,这平日里县衙的案子堆积,只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齐,还得多宽裕几日。”
丁復全然没有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含义,应道:“尽快吧。”
将陆少卿交代的事情办完,才想起这袁鸿才的留饭,连忙摆手道:“不必了,我们皆不在县衙用食了。”
“啊?”袁鸿才似乎没想到是这个回答,连忙补了句,“可是在哪个酒楼定了宴席?今儿这顿便由下官来接风吧。”
丁復看着他迫不及待的模样,倒是跟以前一到年关便要来他家中府邸走动的某些大人有些相似,再转念一想黎师傅先前受的委屈,眼珠子一转,说道:
“也没什么,只不过恰好我们大理寺有位同僚是吴州人,便在她家中随意用些罢了。”
袁鸿才长吁一口。
他还以为是觉得自己招待不周,特地给他个下马威。原是大理寺竟有位吴州人。
不过他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也不知道从属几品,官职如何。
他在这吴州的官职不上不下的,上有县令压着,下面又有一群富商得罪不起。即使想通一通路子,也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这下好了,这长安城好不容易来了人,还都是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项县令又恰巧外出了,哪还有这般天赐的机会?!
当是要好好把握。
袁鸿才带着丝谄媚的笑意:“既是如此,下官更应该去见见了。不知这位吴州的同僚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丁復心生警惕。
虽然他是很想替黎师傅找回场子,但这个袁县丞不知道食量如何?要是来个像裴珣那般能吃的,那他岂不是引狼入室了!
不行,决计不行!
但他这反应看在袁鸿才眼里,却道是误会了。
只当是那位吴州的同僚身居高位,眼前的这位丁司直不方便开口,更是起了结交的心思。
袁鸿才唤来衙役,交代两句,直接没脸没皮地就跟着丁復一同迈出县衙大门。
“既同是吴州老乡,理当认识一番。”他拱手道。
丁復心里想了又想,若是他和黎师傅能握手言和,将她先前的食肆拿回来,也算是大功一件,说不定黎师傅也不会抗拒跟他们一同住在这边了。
若是两人的关系不可调和,那便更要替她找回场子了!
两人一同骑马,跟着丁復记忆中的路线七绕八绕的,终于来到了白华坊,袁县丞这心里还一直在想着待会该如何讨好那位大人,没想到等到了之后顿时傻了眼。
这白华坊里的人都是些普通的平民百姓,无权无势的,怎么着也不像在长安城有大官的啊?
“吁~”丁復拉紧缰绳停下,翻身下马后看了一眼旁边已然呆滞的袁县令,不由催促道:“想什么呢,到了。”
袁鸿才此时此刻,心里正在直打鼓。
这地方,怎么这么像之前卢家食肆那两孤儿寡母居住的家里啊?!
第73章 蟹粉狮子头(一) 禾娘,我说的可对?……
丁復见着袁鸿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心下不由地怀疑起来。
这袁县丞莫不是真和黎师傅有什么深仇大恨,现在到了人家家门口都不敢进去了吧。
丁復推了他一把:“傻愣着干嘛呢?走啊。”
“哦哦。”袁鸿才连忙应道。
转念甩甩头,觉得自己有点疑神疑鬼了。想来是自己记错了位置。
那卢家的那个卢月婉都已经死了,剩下那个小娘子又能成什么气候,顶天了去哪个大户人家的府邸做个厨娘小妾罢了。怎么可能跟着长安城来的官爷扯上关系。
这样一想,方才心中的担忧倒是消失殆尽了,又重新扯上一张笑脸跟在他的身后。
敲了几声门,孟淮“吱呀”一声拉开了大门,瞧着丁復后先是感慨一句,“你这脚程确实是快啊,我们都没来得及开饭呢!”
丁復忙道:“走走走,隔着这门我都能闻到味了!”
等他走进来后,孟淮才发现身后还跟了一个人,不由皱眉问道:“这人谁啊?”
怎么还往里带人的,这里头几道菜还不够他们分的!
丁復解释道:“这位是吴州县丞。”
又跟着凑到他耳旁压低了声音:“这人非要跟来,我也没辙啊!”
说话间,袁鸿才已经迈步向前,拱手道:“幸会幸会,在下袁鸿才,现任吴州县丞一职,不知这位……”
孟淮没好气回敬道:“孟淮,大理寺仵作。”
原是仵作啊。
袁鸿才心里想着,脸上的热情淡了些。
孟淮也没在意,把门重新锁上后就轻声问道:“陆少卿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哪有这么快。”丁復朝着身后撇撇嘴,“这袁县丞说去调资料没有这么快,得给他再宽限两日。”
孟淮捋了捋胡须,说道:“那这几日我们几人便沿街私下打探一番吧。”
两人带着后头的袁县丞边走边说,还没走到正厅,便远远地瞧着陆怀砚和裴珣两个人正坐着泡茶,言语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还没等他先回禀,袁县丞已经从后面匆匆上前,行了个礼:“下官方才得知陆少卿来了吴州,实在是有失远迎啊!”
陆怀砚将茶盏一搁,说了句:“不必多礼。”
袁县令站在中间,见着他们几人都没有邀请自己落座的意思,只好自己走过去坐下,又多问了两句:“陆少卿等人此番准备在吴州待多久?”
“自然是等案子破了就走。”
“不知需不需要下官多派些人手给你们?”
“不用。”
“那还有没有需要下官协助的地方。”他笑道,“这吴州城里小巷多,弯弯绕绕的,怕是几位大人不认识路,不好找。”
“也不用。”
“这……”
话题进行不下去,袁县丞才想起来丁復先前让他准备的那些资料,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本册子。
“听说几位大人是要查这几位的详细信息,本来快马加鞭派人来知会一声便是,哪还需要亲自跑一趟。”他一边翻开册子一边说道,“这赶了这么远的路倒是受累了吧。”
刚翻开第一页,他整个人就从凳子上弹跳起来,神色惊恐。
“这、这,这……”袁县丞大着舌头道,“这周公子怎么死了啊!”
陆怀砚摩挲的手指忽地一动,眼睛顺势就看了过去:“周公子?”
“啊……”袁县丞轻拍了下自己的嘴唇,说道,“许是同名同姓,我再看看,我再看看。”
册子上分明写的清楚。死者周士彬,崇乐二十年经由吴州县衙推选,对其评价“聪颖灼然”,特此入学国子监。同年,高中进士,又经举荐后留在国子监讲学,后任博士一职。
由他们吴州县衙举荐的,那必然是同一人了!
袁县丞再没了侥幸心理,重新跌坐回椅凳上,喃喃道:“怎么就死了呢……”
“袁县丞先别急着哭丧啊。”裴珣笑眯眯地走上前,问道,“不如跟我们来说一说这个周公子,如何?”
他们几人快马加鞭,又是走的最快的水路,大约是比来周府报丧的人还要早一些到的吴州。
听这袁县丞的意思,这其中一个死者的家世应当是不俗的。几人对视一眼,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见在场的众人全都盯着自己,袁鸿才干笑两声,说道:“周士彬,是我们这周府的小儿子。这周家,家产颇丰,一直做着粮食生意,是我们吴州有名的粮商。”
“这运河通了之后,每日货船来往运送的粮食,大部分也都是出自这周家这里。”袁鸿才解释道,“所以下官看到他的名字时,这才略感激动。”
“小儿子?”裴珣品出些东西来,又问道,“他家中还有几个兄弟姐妹?皆是在做什么。”
袁鸿才看着上首的这人,虽是笑着的,但却总让人觉得有无端的寒意。比起旁边这位一直板着脸的陆少卿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位应该便是那位同是吴州的同僚了吧?既然与这陆少卿同坐一排,再看他这一身上好的布料,想必官职当是不低的。
袁鸿才一时忘记回答他的问题,立马换了副表情,巴结道:“方才忘了见礼,在下袁鸿才,吴州的县丞,这位大人也是我们吴州人吧!不知令尊令堂何人?日后在下见了也好帮着照看一二。”
裴珣一脸懵逼,这县丞说的什么屁话呢!?
顿时面露不虞,皱眉道:“正问你话呢,扯这些东西做什么!”
袁鸿才尴尬地笑了笑,心中懊悔。
确实是有些心急了,应该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再问的。
见着众人被这小插曲打断都没出声,他只好继续说道:“这周家,共有三个儿子。除去这个小儿子高中去了长安城,剩下的两个哥哥现下都在自家粮行里忙活着。”
“也就是说——”裴珣突然敛了脸上的笑意,声音低沉,“这周家一直都是做着米粮生意,你们都是清楚的吧?”
裴珣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我记得大胤律例,‘工商之族,唯自州县发解,层阶而进焉’*,那这周家的小儿子又是怎么拿到你们县衙的举荐,不仅顺利入学国子监,还拿到了举子牒去参加科考呢?”
“袁县丞。”裴珣冷哼一声,“只怕你们没少做过这种事吧!”
袁鸿才“扑通”一声跪下,额上的冷汗直冒。
……
这正厅本就狭小,因着方才这件小插曲突然沉寂下来,屋子里更是阒静一片,就连着几人彼此沉重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袁鸿才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打破了这份沉寂。
“丁司直回来了吗?可以开饭了!”
后头一个卷帘被掀开,黎书禾端着盘子走了出来,看着凳子上正襟危坐的大理寺四人,以及地上跪着的袁县丞。
“这是怎么了。”她将盘子放在中间的圆桌上,又垂眸看向跪着的那人,故意惊呼一声,“这不是袁县丞吗?怎么跪在地上了,快些起来。”
袁鸿才听到声音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待看到女人的正脸时,一颗心更是“扑通”一声坠入深渊。
“你、你……!”
这、这卢家的这女郎怎么突然回来了!
黎书禾转身看向陆怀砚的时候带了丝探究。
这陆少卿特地派丁復去了一趟县衙,接着这位袁县丞就跟着来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莫不是……
她摇了摇头,不由失笑。
陆少卿怎么可能专门为了给她出气做出这等事情,是她想太多了。
陆怀砚迎上她的目光,对着尚还瘫倒在地的人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大理寺同僚,特地一同前来吴州协助调查此案。”
袁鸿才一张嘴,说话都结巴了:“可、可她是……”
陆怀砚眼神一凛:“可是什么?”
袁鸿才被他那个锐利的眼神吓到,连连摇头,但又不甘心地辩驳了一声:“她不就是个女人嘛!”
这女郎怎么就莫名其妙成大理寺的人了!
“女人怎么了?”裴珣冷笑,“你不是你阿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袁鸿才被他一吼,立马又蔫了,缩在地上不敢起身。
还是黎书禾先反应过来,把人扶起来笑眯眯道:“说起来以前我在这吴州的时候,袁县丞还对我多有照顾。”
袁鸿才“啊?”了一声,看着对方眉眼弯弯的模样,像是许久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对对对。”
“这禾娘啊,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
陆怀砚也默默地看了过去。
眉眼弯弯,笑得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尤其是脸颊边的梨涡跟着笑容一颤。
袁鸿才见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这才接着说道:“只不过禾娘命不太好,一出生便没了阿耶,听说卢氏前段时间又走了,哎,也实在是本官那段时间公务繁忙,不然定是要去探望一二的。”
黎书禾惊讶道:“难为袁县丞都记着,禾娘当真是心中感动。”
两人一番真情感言,听在大理寺这群人的耳里怎么就感觉这么……奇怪呢?
这黎师傅不是被吴州县衙欺压吗?怎么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出深情的戏码!
还没等他们想通其中关键,便瞧见黎师傅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十分动容的模样。
她说道:“当初我和阿娘开了间食肆,后来那块地给周家强行霸占了,还是袁县丞去给我从中协调的,您说是不是呀?”
“啊?”袁鸿才额间的冷汗又冒了出来,硬着头皮应道:“是、是是。”
“后来我因着阿娘临终的交代,就去了长安城找舅舅,也不知道袁县丞将我那食肆拿回来了吗?还未曾好好谢谢您呢。”
“还没、没有。”
“还没有?”丁復拍案而起,“你到底怎么办事的?黎师傅都来我们大理寺大半年了,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还没办好?!”
“啊,不是,是下官…是下官……”袁鸿才正转头看向黎书禾,企图让她替自己辩解一二,突然间脑子里闪过一丝不对劲的地方,疑惑地问道,“黎师傅?”
裴珣眯了眯眼,手指在小几上来回点了几下,说道:“这黎娘子是丁司直的师父,所以他叫这一声有何不对?”
“没有,没有。”
袁鸿才忙撑起笑脸,又拱手致歉:“只是一时好奇,这才多嘴问两句。”
裴珣:“那么,她先前在这吴州的食肆,袁县丞准备何时替她拿回来?”
袁鸿才见着这一群人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不由地吞咽了口唾沫。
“就,就这两日吧,下官定当尽力而为。”
黎书禾弯眸笑道:“那便先提前谢过袁县丞了。”
“不、不用。”袁鸿才这才缓缓起身,虚扶坐在了一旁,看着黎书禾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起来。
以往任人拿捏的“羔羊”,这才短短半年时光,竟有了如此际遇,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攀上了大理寺这棵大树。
再看他们这一群人,个个对着她和颜悦色,极力推崇,只怕她还有什么自己想不到的本事。
还没完全缓过气来,便听见方才一直咄咄逼人的大人又问话了。
“袁县丞,这个误会解决了,我们再继续来谈谈方才的话题。”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更是让他刚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什、什么?”
裴珣问道:“袁县丞方才的意思是,虽然那周家这些年一直以来都是从商的,但是这举荐周家小儿子一事你尚不知情,对吗?”
袁鸿才瞳孔微缩,一击掌:“对,对对对!”
他怎么没想到呢!方才一时情急,因着害怕,竟忘记撇清关系了!
陆怀砚看向他,目光沉了下来,声音依旧是没什么温度的:“既如此,袁县丞的意思是所有的一切都是项县令一人而为,可对?”
袁鸿才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隐瞒周小公子身份保举入学,算是科举舞弊!小了说嘛……”陆怀砚嗤笑一声,却无端让在场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那就是袁县丞被县令所蒙蔽,却在暗中举证,不畏强权和盘托出真相,当居首功!”
袁鸿才方听到这话,才还略带颤抖的手停了下来,又咽了咽口水问道:“这是什么功劳?”
“我们几位届时都会为袁县丞保举作证,当是由你来顶替成为这吴州新一任的县令,亦或者……”顿了顿,看着他蠢蠢欲动的模样继续说道,“袁县丞这般人物在这小小的吴州岂不屈才?不如随我们前往长安,大理寺尚且还有一个寺丞之位空缺。”
“寺、寺丞。”袁鸿才结巴了,“我?”
陆怀砚目光扫向他:“怎么?你是在质疑本官的用人眼光?”
袁鸿才显然已经是被这份天降的馅饼砸晕了,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只是下官应该怎么做?”
“这好办。”陆怀砚说道,“袁县丞只需在暗中协助我们查清此案,最后结案文书上,定然有你一份功劳。”
袁鸿才连连点头称是。
陆怀砚继续道:“此事兹事体大,更是事关袁县丞日后的前程,切记低调行事,不可声张。”
“我知晓分寸的!”袁鸿才保证道,干劲十足,“我这就回去将这册子里的资料尽数调出来送予几位大人。”
“嗯,切记,只需要你暗中协助。明面上你依然还是项县令的人。”
“是!”
袁鸿才哪还顾得上黎书禾这女郎使的是何手段的小事,急匆匆地告辞,又往县衙方向赶了。
在场的众人皆把目光倏地转向陆怀砚。
裴珣问道:“陆少卿为何笃定他会帮我们,而不是回去同那什么项县令告密?”
陆怀砚抬眸时正好对上了黎书禾的眼神,难得沉默了许久。
他向来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更不会凭借直觉做事。
只是在她开口说出那些话时,便本能地信任她,从她的话里猜测到这位袁县丞的为人性格,也莫名地想试探一番这吴州县衙里两位的关系。
但开口时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因为人心。”他解释道,“这位袁县丞趁着县令不在,迫不及待地来见我们,是想提前与我们结交,这是其一。”
“来之前我特地去了一趟吏部,翻过吴州县衙这几位的档案记录,这位袁县丞可谓是眼高手低,不止一次想疏通关系调离吴州。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心中有欲望,更是想要寻找一切机会往上爬。
陆怀砚手指轻点,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黎书禾,这回是发自肺腑的笑了一声:“方才他说起周家时,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也没有想着替他们遮掩,想来操纵这一切的并不是他。而他在这里面的角色充其量只是收了银子,保持缄口不言罢了。”
“禾娘,我说的可对?”
黎书禾听着正开心,突然点到了自己的名字,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道:“确实如此。这袁县丞一般都是个和稀泥的角色。”
“所以,”陆怀砚看向众人说道,“此次从他身上入手,倒是最为合适。”
本来他还以为丁復会将这吴州的县令引来,单纯只是想铩铩他的锐气,替某人出口气罢了。
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
他冲着丁復点头赞赏:“见堂选择将此人带来而不是那位县令,确实是招好棋。”
一直低头数着时辰等待开饭,什么都没听懂的丁復:“啊?!”
陆怀砚:“……”
第74章 蟹粉狮子头(二) 这是把他当那敌国奸……
陆怀砚坐下后对着黎书禾说道:“你早就知道这周士彬有问题了?”
黎书禾否认三连:“我没有,不清楚,不知道!”
怕对方不信,又连忙补了一句:“周府另外两个儿子我倒是知道他们的情况,之前跟他们闹过一段不愉快。但这位小儿子,确实没有见过。”
陆怀砚“嗯”了一声,拿起筷箸说道:“先用食吧。”
话音刚落,大家都放松了下来,盯着桌上的菜肴开始准备争夺。
率先映入眼帘的当是那道松鼠鳜鱼,除了丁復当时去送口信了,他们都是亲眼见着这菜是怎么被炸制而成的。如今摆在正中间,红橙色的酱汁淋在了外皮上,更是吸人眼球。
陆怀砚先夹了一箸,外壳松脆,内里软嫩,酸甜的卤汁包裹着鲜嫩的鱼肉送入嘴中,咀嚼间,鱼肉里的汁水还顺着鱼皮流淌出来,方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桃花流水鳜鱼肥”的美味。
其他几人并不像他这般喜爱甜口,眼神早就锁定了那几颗硕大的肉丸。
不似以前吃过的那般油炸的油墩子,更不像他们常吃的素丸子。
只见每一颗肉丸分别用一个盅壶单独盛放,底下还垫着几片青菜叶点缀,像是一个威武的雄狮。
而这个狮子头被蒸熟后又淋上了汤汁,闻着醇香扑鼻,顿时食欲大开。
三个食肉者目光相互碰撞间立马动手,一人拿了一盅肉丸,先放到自己的面前,生怕落了后。
黎书禾见状,友情提示道:“记得用汤勺,用筷箸的话容易散架。”
可惜她话还没说完,心急的丁復已然开动,筷箸碰撞夹起起,狮子头便如豆腐一般散开,不由哀嚎一声。
“啊啊啊,这怎么散开了!里面的汁水都流出来了!”
看的旁边的孟淮直叹气道:“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有了前车之鉴,孟淮倒是拿起羹匙,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爽滑鲜嫩,入口即化。鲜美的汤汁混着醇香的肉泥,肥而不腻,却又很好的保留了肉质的醇香,吃进嘴中更是松而不散,口感丰富。
再吃到里头,金黄油亮的蟹黄突然流了出来,更是混着鱼糜的鲜甜,酥烂鲜嫩,满嘴清香。
这才是真正的肉食者的狂欢啊!他们能吃到此菜,当是人生无憾了!
他们三人吃的泪眼汪汪的,陆怀砚的眼睛却瞥到了桌上那碗汤问道:“这是何物?”
丝丝缕缕的干丝洁白如玉,从碗底堆叠成了一座小山。顶上错落地点缀了胭粉的火腿,翠绿的菜心,还有几粒朱红的枸杞,色彩之艳丽,宛若一幅艺术品而不是一道普通的吃食。
黎书禾就坐在他的旁边,自然而然地替他盛了一碗,半是玩笑道:“这道菜可花费了我不少时间,陆少卿尝尝?”
她当初练习时,光是为了片这个干丝,就练得手腕发酸。从一开始厚薄不均到如今能将这干丝片成这般细薄,实在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陆怀砚接过碗后,手还被这碗沿的温度烫到。
拇指和食指轻触耳垂揉搓,试图将这股烫意转移。半晌,才在旁边女郎的注视下,僵硬地拿起汤勺往嘴里送去。
入口先是鲜香浓稠的鸡汤在舌尖散开,紧接着独属于干丝的豆香,混着虾仁还有火腿丝层层递进。干丝经过高汤的熬煮,每一根都吸饱了汤水的鲜美,虽然口感细腻,却依旧保持着豆腐干的韧性,嚼起来只觉得依旧滑嫩清爽。
真真是啜之鲜美清醇,嚼之柔韧淡雅。
不知不觉,他就将这一碗的连汤带料的尽数吃完,仍是回味绵长,齿间余香。
陆怀砚感慨一声:“确实精细考究,当真是‘人间至味是清欢’。”
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余味袅袅,如春风化雨,一点一滴地浸润着五脏六腑,温暖回甘。
比起他优雅的进食,其他三人便说是狼吞虎咽也不为过了。
一人一份的狮子头用罢,他们就将目标转移到其他菜肴上。
丁復向来是紧跟陆少卿的步伐,盯着他刚放下的碗筷立马行动起来。
一边喝一边发出喟叹:“这汤底着实鲜美,虽能喝出来是鸡汤,但却没有那股油脂的浓稠,反而更多了一份清甜的素净。”
孟淮则是就着米饭还在那回味着蟹黄的味道。
“万万没想到这些蟹肉竟是包裹在这肉丸里面,哈哈!这一趟真是让老夫长见识了!”
唯有裴珣,雨露均沾,什么都要尝试一二。尝完了狮子头,又试过了大煮干丝,最后将筷箸伸向了这松鼠鳜鱼上面,动作之快,下手之狠,根本连停顿的时间都没有。
外酥里嫩,酸甜可口,鱼肉更是白嫩多汁。
“也就只有这江南,才能尝到这般新鲜的鱼了!”裴珣咽下一块鱼肉,正要跟身旁的孟淮再感慨一番,忽然觉得喉咙里像扎了根针似的。
“呃——”
裴珣惊呼一声,张着嘴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手中的筷箸都突然掉落在了地上。
黎书禾反应过来,问道:“莫不是吃得太急,被鱼刺卡住了吧?”
丁復看着他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更是惹来裴珣的一记白眼,偏他现在又说不出话,只能干瞪着眼睛,杵着个脖子无法动弹。
孟淮倒是在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往他嘴里塞了口白饭,说道:“快咽下去!”
裴珣咽了半天,还是“嗷呜嗷呜”乱喊。
丁復见状,紧跟着去后厨拿了一壶醋,直接往他喉咙里灌。酸得裴珣那是直翻白眼,觉得这人定是在存心报复!
见着这还不行,连一贯寡言的陆少卿也忍不住说了句:“要不要倒立试一试?”
“对对对!”丁復一拍大腿,立马就要把裴珣架在那椅凳上倒过来摇晃。
裴珣只觉得离谱,这群人实在是太离谱了!
这是把他当那敌国奸细整啊!
最后还是孟淮拿出他随身携带的药箱,从里面找出了几个工具,一群人又举着油灯照着,忙活了半晌才给取了出来。
裴珣这根鱼刺卡的位置着实巧妙,恰恰卡在了舌根与会厌之间,既不容易吞咽,更是难以取出,只无奈滞留许久。
若不是孟淮在这,怕是还得去医馆请大夫,指不定还要闹出多大的笑话!
孟淮“啧啧”两声,手中的镊子将那根鱼刺取出后还在那无情嘲笑着:“怎的我们吃都没吃到鱼刺,就裴寺正卡着了。”
裴珣终于恢复了声调,连连“啊”了两声,感觉喉咙里终于没有了异物感才呼了口气。
“怎么会有刺呢!”他眼泪汪汪地扶着桌沿,摸着喉咙嘀咕了两声,“我怎么都没见陆少卿往外吐刺呢!”
黎书禾闻言抿嘴笑了。
她处理的时候已然十分小心了,但今日她身边又没有帮厨,为了抢时间确实是匆忙了些。鳜鱼少刺,她片过的地方更是剔去了不少的鱼刺、鱼骨,没想到这裴大人竟然还是这么“幸运”中了奖。
她将盘子挪了挪,说道:“裴大人还是先喝碗汤水压一压吧。”
“哎,多谢。”
裴珣盛了碗汤,只能将此事归结于自己倒霉,别的倒还好,唉,就是耽误了不少自己这吃饭的时间。
那盘松鼠鳜鱼酸甜的气味还一直往他鼻间里钻着,但是方才那卡住的感觉还是让他有些望而却步了,只好暂时先退出这道菜的争夺战场,转头先喝起了汤水。
这碗里的干丝比豆腐还要嫩滑,舀的时候还跟碗底的笋丁缠在一块,入口的鲜甜更让人品出几分滋味。清亮的汤水顺着喉咙滑过,又顺着流到了胃里,陡然升起一股暖意。
饶是在这夏日,这一碗热腾腾的汤水没有让人燥热,只让人觉得舒畅开来。
裴珣咂摸了几下嘴巴,仍觉得意犹未尽。
丝丝入扣,浓香扑鼻,所有的咸香味都渗到了干丝里头,真真是舍不得放下碗筷。
几人吃饱喝足后都没有马上离开,坐在椅凳上就开始问起了黎书禾前头的问题。
陆怀砚问道:“这周府,就是先前你说抢了你们家食肆的那户人家吧?”
“是他们家。”她应道,神色不由黯淡下来,也开始说起了一些往事。
“这周家的大儿子周士礼,吃喝嫖赌俱全,整日里就想着去哪里喝花酒,抢民妇。我阿娘生前生得貌美,这便被他盯上了。”
黎书禾入职大理寺的时候,录事核验过她的资料,再加上当时还是孟淮带着人一同去办的,对她的身世也略有了解,这般一听,心里也猜测了到了不少事情,不由跟着一紧。
“光天化日之下,那周士礼总不好强抢,又见着我们家食肆的生意蒸蒸日上,更是眼红,后面找了个泼皮无赖,说是在我们家食肆吃坏了肚子,以此讹钱。”
丁復听着这事总觉得在哪里碰见过,再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当初他在长安城撞见黎师傅被那泼皮讹诈的时候一模一样嘛!
这黎师傅怎么净碰上这般无赖的!
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
黎书禾继续道:“我们告到了吴州县衙,你们也看到了,那袁县丞是个爱和稀泥的,另外一个项县令,更是与这周家私交颇深,所有的事情转到他这一手就被按了下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神色骤然落寞下来,最后声音也轻了下来:“民与官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后来卢氏病倒了,她一边要照料着卢氏,另一边还要日日提防来食肆闹事的泼皮无赖。心力交瘁之下,索性就将食肆暂且关闭营业。
没曾想着周家,讹了钱还不够,硬说她们的食肆有问题,仅仅花了十两银子,就强行把她们的铺子占为己有。因着有项县令这层关系,便是转契这等事也办的十分迅速,压根没有给她们应对的时间。
话音落下,她倒是没有最初的那股子愤怒了,只是想着得找机会将这食肆拿回。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今日这几位大人刚知晓了这周家做的那些腌臜事,又恰好问及到了此事,她顺势将此事的原委道出,也好借他们之手,好好教训这周家一番!
“区区一个周家,一个县令便敢如此仗势欺人,胆大妄为!”裴珣怒骂一句,“真当自己在这吴州可以只手遮天不成!”
孟淮点头认可道:“尤其是欺负这孤儿寡母,着实可恶!”
丁復更是后悔方才怎么没有好好替着黎师傅痛骂那袁县丞一顿:“等此案了解,不管是那县丞也好,县令也罢,只要落在我手里,必让他得不了好!”
黎书禾只觉胸口一阵暖流涌过。
她知道大理寺这群人素来仗义,却没曾想竟会这般相信她的话语,甚至都没有再去核实一番,便信了她方才的话语。
心中不免触动,再抬头时,便看着陆少卿眸中寒光凝起,似在承诺:
“禾娘放心,我们定然会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
第75章 千层油糕(一) 她要把属于她的东西拿……
被着这么多人无条件信任,说不感动定是假的。
但理智回神,她敛了敛神色,又说道:“你们既然要查这周家,还是要多加小心。周家的二公子可是个混不吝的。”
周士礼虽说是个五毒俱全的纨绔,但好歹都是光明正大地强取豪夺,说白了就是没脑子。
但周家的二公子周士德不一样。他早年间就跟着码头上来往的船只四处跑着,最喜欢跟人家玩阴的。
像一条毒蛇蛰伏在暗处,突然什么时候伸出那蛇信子“嘶嘶”咬上一口,兴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下周府一向看成眼珠子的小儿子死了,等他们知道后必然还有几日闹腾的。
等她说完了,陆怀砚突然开口问道:“你当初和周家矛盾闹的很大?”
“也、也没有吧。”她迟疑了一下,“陆少卿问这个是做什么?”
“我在想……”陆怀砚思索片刻,说道:“若是知道你如今已经回了吴州,兴许他们还会来找你麻烦。”
黎书禾想起今日她在菜场故意透出的消息,莫名有些心虚。
若是那周士礼得知她回了吴州,以他那个冲动的性子,最迟不过后日,必定是会找上门来的。
她原本还想着可以借助他们这些人,也好好地狐假虎威,让那周家也尝尝被仗势欺人的滋味!
但经过方才那事,不免心生疑虑,担心会误了他们正事,心里正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抬眸对上那凌厉的视线时,还是不免忐忑地说了声:“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他倒是也不敢真做什么吧?”
陆怀砚瞧她不断变换的表情,瞬间了然。
只不过她也确实是太胆大妄为了些,也未曾事先与他们中任何一人提起过。
在心里叹息一声,还真是拿她没办法。
又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道:“见堂留下吧,我们其余几人还是要按照原定的计划先去县衙。”
被点到名的丁復顿时大喜,举手发誓道:“我就是拼死也会护住黎师傅的安危的!有我在,谁都别想动她一根汗毛!”
黎书禾:“……不至于吧?”
“世事难料。再说你一个女郎,又不会武艺,还是小心为妙。”陆怀砚幽幽道,“见堂身手好,他在这,真有什么事也能照看一二。”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又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该早跟我说一声的。”
黎书禾心口蓦然一跳,抬眼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低头垂眸。
陆少卿是在担忧她的安危吗?
还没等她再细想,就只见丁復听见方才那话,正在咧嘴大笑。
“黎师傅放心,不是我自吹自擂,就我这身手,陆少卿都不一定是我对手。”
说完立马站得笔直,又挺了挺胸膛。
嘿嘿,这么些年的武艺真没白练!
裴珣眼珠子一转,说道:“一个人太少了吧,我看那还有一间屋子剩余,不如……”
话还没说完就被丁復打断了。
“你留在这能干啥?碍手碍脚的,难道还想着等刺客来了,你一张嘴喷出鱼刺当暗器!?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还要我分神来照看你,走,快走快走!”
孟淮瞪大了眼睛,像是头一次认识丁復似的。
没想到这小子短短几日,嘴上功夫见长啊!连那一向口若悬河裴寺正都被他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孟淮清了清嗓子,矜持道:“不才,老夫有几手医术,不如……”
“船上那些东西验出来了吗?”陆怀砚抬手,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继续说道:“天色已晚,走了。”
孟淮:“……”他算是知道吃瘪的感受是什么了!
……
吴州县衙。
等他们抵达县衙的时候,里头依然灯火通明。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还没开口,门口站着的两个衙役。许是已经被交代过了,一看到他们的身影,立马就殷勤地上前将人往里面引。
“几位大人先里面请,项县令正等着呢。”另一个人则去帮忙抬他们的行李,“我等是否先将这些行李送到公馆?”
孟淮紧了紧随身背着的竹笈,摆摆手道:“不必了,这些物件磕碰了便坏了。”
裴珣那行李也是满满当当的,同样拒绝了:“这里头可都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我特地托人定制的!”
衙役小心道:“哦哦哦,原是如此。”
都说大理寺个个都是有大才的!
想来这位当是有自己一套奇特的法子,里面亦是有不少他们没见过那些新奇的探案工具吧!
既然不需要干多余的杂活,两个衙役只将人往里面引着,一个前头带路,另一个已经小跑着去报信了。
刚跨过正堂时,项县令就迎了上来,后头跟着刚刚才与他们分别没多久的袁县丞。
“实在是不凑巧。”项县令开口解释道,“这每到这个季节,就时有汛期,我刚去堤坝那头又巡查了一遍。”
他那一身连裤腿都是湿漉漉的,应是忙完了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县衙,又听到了衙役来报,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陆怀砚眼神扫过,不冷不热地应了声:“项县令辛苦。”
“都是为民办事嘛!这有什么的。”项县令说着,又转头对着身后的袁鸿才说道,“还劳烦袁县丞去几位大人沏壶茶去!”
陆怀砚又多看了他们两人几眼。
项县令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但另一位的脸上似乎可不是这般高兴的了。
袁县丞双手握拳,似乎对这个安排并不是十分满意。
陆怀砚只好趁着无人在意的时候冲他微点了下头,算是示意。
袁县丞立马被这一个眼神安抚住了。
他方才确实心中有所怨气。这儿还有这么多衙役站在,偏支使他去泡茶,这是什么意思?
只为了彰显他是自己的上峰可以随意指使自己,还是为了把自己支开好跟这几位长安来的大人套近乎?
可惜啊,项东逵人算不如天算,已经被他提前截胡也不知道!
他袁某人现在已经半只脚迈入大理寺的大门,只等这个案子尘埃落定,就该跟着他们去大理寺报道了!
想到这里,袁县丞又有丝窃喜。
只能说机缘巧合,恰好让那姓项的外出了,这才被他钻了空子。
再回头看向项县令,只见他还时不时地与这几位闲聊打趣,又说些这些时日的政绩。不由啐了一口。
都是大尾巴狼,装什么装。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项东逵腿上的污水渍,都是自个儿刚刚浇上去的!
……
又忙活了一宿,大理寺一行人终于成功入住休息,陆怀砚躺在这陌生的床榻上却还在整理着思绪。
这周家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这幅德行,怎么突然到了周士彬就变得博学多才,还考上了进士?
其次,吴州城的县令和县丞显然是不太合拍的,但却又能诡异地相处十分和谐,想必背后定然还有他们不知道的利益勾结。
既然他们已经勾结已久,单是许诺袁县丞这点怕是还不够的。他现在是脑子一热应下了,若是对方还能开出更高的条件,只怕那袁县丞立马会倒向另一头,然后背弃他们。
得再想想法子。
他们躺在这公馆的床榻上尚还在思虑纠结,另一厢,丁復听着后厨有声响立马起身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蹭……啊不是,能帮上忙的。
厨房一盏油灯点着,就瞧见那俏影正在案板上揉搓着面团。
见到来人,她还举着黏着面糊的双手打了个招呼。
“丁司直这么晚还没睡呢?”
“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丁復走近了,才发现她揉了这么久,这案板上的面团还是黏糊糊的一团,不由好奇道,“黎师傅你是加了太多的水吗?”
怎么这般黏糊。
黎书禾笑道:“这是我们吴州的特色,这个糕点就得这么做。”
说起吴州的早茶,怎么能少的了千层油糕和翡翠烧麦。
这两样点心一直被并称为“吴州双绝”,尤其是千层油糕,以特殊的方式发酵,在顶上撒上青红丝,色彩亮丽,层层叠叠,亦是十分绵软甜润。
本来她收拾好早已躺上了床榻,伴着窗外的蝉鸣和雨滴,脑海里的画面却像走马灯似的一直在播放。
她想起陆少卿今日说的那些话,特地把让丁復留在这里的种种举动,还有……他的目光里太过灼热,以至于她想忽略都不行。
垂下眼眸,心里没有来升起一股烦躁。近日来连续烦闷的心情更是被他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搅得更加心乱。
总觉得他不像这样的人,却又说服不了自己。
一颗心扑通扑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到后厨忙活些什么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她跟丁復解释了一通,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千层油糕在和面时就要吃不少的水,这样才能软绵软嫩。一般面团加了这么多水,就会变得很稀,很难揉成团。
黏糊糊的面团更是容易粘手,她就在这跟这团东西较着劲,不停地揉搓着。终于等面团揉好,又充分发酵后,将其擀成了长方形的面皮,最后在上面均匀地撒上用糖渍好了的猪板油丁,边撒边压,上笼蒸熟。
丁復在一旁看的眼眶红润。
这万万没想到有一日竟然是他先蹭上黎师傅开的小灶!
于是在等待着这蒸笼冒气的时间里更是打开了话匣。
他问道:“黎师傅,您之前在这吴州开的食肆生意怎么样?”
黎书禾想了想,如实道:“只能说尚可。”
刚开始的新花样固然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但随着坊街相互的模仿、竞争,这生意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一开始那么火爆了。
丁復琢磨着:“不应该啊,就以你这手艺,其他人就算是模仿,想来也只能学个皮毛吧?”
“是啊,所以这周家的人,才会打起了我那食肆的主意。”
她笑了笑,又继续说道:“再加上那项县令不止一次要加收商税,所以开食肆挣的那两钱,还不如我在大理寺这半年来的多。”
更何况大理寺的这几位大人,当真是阔绰,还不用她交税!
丁復挠挠头,不明所以:“那你又是为何……”
“为什么还执着于想把食肆拿回来是吗?”她似乎是猜到了他想问的话,喃喃道,“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更是我和阿娘一起的回忆。”
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在这大胤,她只在卢氏身上体会到了什么是母爱,也只在她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无条件的偏爱。
所以,她要把属于她的东西拿回来!
食肆也好,多年前的那桩案子也罢,她都要一样样的,和他们一起查个水落石出,才算是告慰阿娘的亡魂。
第76章 千层油糕(二) 也似在告诫自己
丁復看着黎书禾难得走神的模样,没忍住,戳了戳她的手臂:“黎师傅可是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
他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别的不说,这点义气我们还是有的。不说老孟,就是那个裴长珏,我想他也定然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的。更别说还有陆少卿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丁復眼珠子转了转,贼兮兮地凑过去继续说道:“我还从未见过陆少卿对谁这么上心过!”
别说他从未见过陆少卿与旁的什么女子说话,就光是那日在驿站主动给她盛粥这事,就实在是让他匪夷所思了。
他在心里默默又补了一句:陆少卿现在就连对黎师傅称呼,都要比他们亲切几分。
黎书禾的脸蓦地一红。
她还以为只有自己察觉了陆少卿近来奇怪的举动,没想到连丁復这个神经大条的人都发现了。
她“啊”了一声,试图想转移话题:“没有吧,陆少卿兴许只是觉得这一路上只有我一个女郎,这才对我多加照顾。”
丁復遭到质疑,当然是要辩驳一二,他掰着手指头开始细数:“你还不信?!不行,我来给你算算,我们刚出发的时候,他是不是还想着给你租辆马车?”
“在路上吃烤鱼那次,你没过来还非得把最肥美的鱼肉留着,不准我们动筷。”
“还有在驿站的时候,说什么睡不惯雕花床,要把房间让给你。”
“还有……”
“快别说了。”黎书禾被他说的面红耳赤,连忙打断。
丁復现在这贴脸输出是怎么回事?
有这么明显吗……
丁復自觉发现了真相,还在洋洋得意:“我就说陆少卿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原是如此啊!可惜啊可惜。”
黎书禾:“……可惜什么?”
丁復看了一眼黎书禾,不敢再往下说了。
说实在的,要不是对方是陆少卿,他也想娶黎师傅这般的娘子为妻啊。
但偏偏是陆少卿,他只能让自己喝醋的声音小一点了呜呜呜……
偏黎书禾被他引得好奇心上来,又问了一句:“丁司直怎么说话说一半的,可惜什么?”
丁復哪敢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盯着前面的虚影,急中生智道:“黎师傅,你这糕,好像已经熟了!”
“啊!”她恍然回神,又揉搓了一把脸庞让自己清醒过来,连忙掀开了蒸笼。
蒸笼里的千层油糕还是一整块的躺在里面,直到黎书禾将它拿出,白色松软的油糕就这般呈现在了他们眼前。
拿出来后色白如雪,面皮薄如蝉翼,却又像叠出了千层的模样,加上最上层红绿相缀的瓜丝,实在是赏心悦目。
黎书禾拿刀把两头的边角切掉,又一块块切成了菱形的形状,摆在一起更是精致。
千层油糕层层糖油相间,甜香清雅,吃着更是松软绵嫩。
蓬松的口感重带着甜润,自舌根泛起津液,更是将口腔搅得喧腾起来。而最上面一层的花花绿绿的瓜丝吃进嘴中时,那股子的香甜更是随着每一层的油糕在嘴里化开,真真是做到了层层酥香。
黎书禾笑道:“这千层油糕就得现蒸才香,等冷了的时候,味道就会大打折扣了。”
丁復一听,疯狂点头附和,吃得也更开心了,嘴里塞了一块,手上又拿了一块,差点没把自己给噎住了。
“咳咳咳……”
“慢点吃,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人,又没人跟你抢。”
黎书禾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让他喝下去顺顺气。
丁復咕噜一大口喝下,这才终于缓过气来,看着如此贴心的黎师傅,又握着手里的千层油糕,更加用力地咬了一口,泪水也差点要涌了上来。
可恶!他定要寻机会问问黎师傅还有没有旁的表亲姊妹!
……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树叶上尚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昨日吃饱喝足的丁復今日便没有特别着急赶着吃朝食了。稍稍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脚,又溜达了一圈,才赶到了后厨。发现黎书禾又在厨房切着什么,案板剁得啪啪作响。
他擦着额角的汗渍问道:“黎师傅又在做新鲜的吃食了啊?”
昨儿那千层油糕不是还有好多剩余的吗?
黎书禾应了声,说道:“这不是怕其他几位大人会早早的过来吃朝食嘛,这才想着随意准备一些。”
丁復瞧着案板上的肉丁还有虾米,撇撇嘴道:“他们那几个人,一会儿保准过来!”
这看着也不随意啊,有肉有虾的,昨儿他也没瞧见厨房里有这些剩余的食材,那肯定是黎师傅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去采买了。
明明他跟黎师傅住在一起,还得等着陆少卿他们来了才能吃到这些,真酸!
“没事儿,反正就你们几个人,我做着不麻烦。”黎书禾道。
她把案板上的豆腐干像昨儿一样,快刀劈成了薄片,又切成了细丝。
昨日做了一道大煮干丝,众人都赞不绝口,今儿便来一道烫干丝吧。
烫干丝要比煮干丝要方便得多,烫好的干丝堆成宝塔状,往上洒一些生姜、芫荽,配上肉沫和虾米,再从上往下淋一圈酱汁和香油,略一搅拌,色泽素雅,香气四溢。
丁復突然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让他能第一个尝到这美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幸福呢!
这碗烫干丝清香扑鼻,他正端着碗吃得开心,便听到门口的敲门声响起。
定是那群恼人的同僚们来蹭朝食了,烦人!
丁復赶紧把扒拉几口,腮帮子尚还塞得满满的,嘴角顺手一擦,就冲着厨房里头喊道:“黎师傅,我先去外头给他们开门,记得再给我留一碗!”
“知道啦。”
丁復三两步迈了出去,门口那敲门声也越来越急促,听着声音似乎都已经开始用砸的了。
“急什么急!”丁復把门栓取下,对着门口喊了一声,“晚这么点时间也不会少你们一口吃的啊!”
被打断吃饭的丁復显然脾气不太好,想来也只有裴珣那人才会如此无理,所以他说话的语气也跟着冲了些。
等打开门时,发现一个身着绸缎长衫的陌生男子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瞧着较为壮士的小厮。
丁復看着这人穿着打扮,立马联想到那周家的两位少爷,顿时心生警惕,问道:“你是谁?想干嘛!”
那男人正倚在了门口的柱子上剔牙,细看之下,长衫的对襟处还沾染了一点酒渍,几颗扣子也歪歪扭扭地扣着,一看就是刚从哪里风流快活完,一夜未回,直冲这里而来。
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右手虚握,拇指冲着自己指了指,嗤笑道:“你又是谁?还敢来质问爷来了。”
说完下巴一抬,两名小厮立刻会意,上前道:“我们少爷可是吴州周家的大公子,你是何人!”
丁復猜中了他的身份,再看着这人如此放荡的模样,不由皱眉。
还真是个傲慢无礼之人。
周士礼见这人竟敢不回话,怒气冲冲道:“我知道那丫头片子回来了,只是没想到她竟还敢带回了一个男人!”
手又指着大门破口大骂:“往日里装的跟贞洁烈女似的,还不是跟她那个短命娘一样,什么野男人都往家里带。”
“唰”地一声,丁復抽出身上的佩剑,本就黝黑的脸更是沉了下去:“你怎么能随意败坏她人名声的!?做人可要积点口德!”
“怎么?还想着学人家英雄救美,替那丫头出气?”
周世礼冷哼一声,挥挥手示意两个小厮上前:“凭什么爷得不到,还平白便宜了你这个臭小子,给我上!打得他满地找牙,再顺便冲进去把那里面的东西都给我砸咯!”
那两个小厮一高一胖,手里也都有家伙拿着,一听自家主子的吩咐,一股脑就冲了上去。
旁的那个拎着个重物就抡了过去,丁復向后一仰,矮身避过。另一个高个子的瞧见了,立马冲上来拿着根木棍就要迎面砸下。
丁復屈腿一踢,高个子小厮率先被他踢倒在地,再拿着剑柄往后一顶,那个胖墩的小厮也被他这一记敲到,连连后退,撞倒在了地上。
丁復笑嘻嘻地把剑又收了回去:“就对付你们几个,好像还用不到这玩意。”
一句话把周士礼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对着地上的两个小厮骂了两声废物,自己亲自上前,一拳直捣丁復的面门。
丁復反身一躲,手架在了他的肩窝处,再用力往下一拉。
“啊——!”周世礼痛苦地大喊一声,整条胳膊都被他卸了下来。
丁復当即掏出随身的腰牌,冷冷道:“我乃大理寺司直,根据我朝律例,袭击官员,杖九十,致其伤者,徒一年。”
“什么!?”周士礼惊恐道,“官爷,误会啊——”
丁復见状,立马将腰牌收回,猛地将自己的后背撞在了门板上,大声哀嚎:“哎呀来人啊,有人袭官了!我的头被打到了,好痛啊——”
两个重伤的小厮:“……”
被打到骨折的周世礼:“……”
……
这一场闹剧直到大理寺众人赶到时才算收尾。
陆怀砚三人都在公馆各自略用了些朝食,其中以裴珣的嫌弃最为明显。
裴珣叹气道:“吃惯了黎娘子做的吃食,再吃这些,实在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啊!”
陆怀砚默默地往嘴里夹了一个三丁包,心里赞同了他的话。
虽说这公馆的吃食比起大理寺原先王、刘两位师傅来说已是上佳,但比起禾娘所做的,总是感觉差了几分味道。
但总归不好浪费食物,三人皆是随意吃了几口,便寻了个由头过来了。
这还刚到坊口,便听着周边有人议论着那周家的大少爷一大早便带了人,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看着像是要找谁的麻烦。
为首的陆怀砚闻言脸色巨变,立马赶了过去。
三人连撩起的衣袍都没来得及放下,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丁復抵在大门上大呼小叫,声称被这群刁民殴打袭官了。
而周家的那位大少爷周士礼,呆呆地坐在地上,一手甚至无力地悬挂在袖子里,另外两名小厮更是鼻青脸肿,瘫倒在地。
“咳咳……”裴珣清咳几声,又对丁復使了个眼色,问道,“这究竟是何人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袭击我们大理寺官员!”
地上的周士礼眼神闪烁,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来。
两名小厮更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地跑到了周士礼的身旁求救道:“大少爷,您可得救救我们啊,我们都是按您的吩咐行事的!”
“胡说八道!”周士礼回过神来,终于怒喝一声,“你们这两个刁奴,竟敢背着我袭击官爷,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他恶狠狠地剜了他们一人一眼,当即爬起身,又踹了他们一屁股:“还不赶紧给我们几位官爷赔礼道歉!”
周士礼带着两名小厮躬身道:“误会,误会了!我竟不知道是几位官爷住在这小宅里,实在、实在是罪过了!”
右手还无力地悬挂着,眉间紧蹙,当是忍着剧痛。
丁復站在陆怀砚的身后没有说话,时不时还摸着自己的肩膀,昭示着他被这群恶徒“打伤”了。
陆怀砚抬手,随后看向周士礼的眼神一冷。
还没开口,便见着这人身形又哆嗦两下,又往后退了两步。
“大、大……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别跟我计较。”
陆怀砚沉默半晌,最后摆摆手,吐出一行字:“若是再让本官发现你日后胆敢仗势欺人,定要将你送押大牢。”
周士礼一听,知道这位大人是不愿意跟他计较了,心下松了一口气。连忙又拉着两个小厮赔了一通罪,甚至顾不上手上的伤,狼狈地跑了。
等人走后,丁復不解道:“陆少卿,你怎么就这样放他走了啊!”
——他这戏岂不是白演了!
裴珣凑过来点头如啄米:“就是,不是说好了要替黎娘子出气的嘛!”
——陆少卿也忒不仗义了!
陆怀砚看着这几个下属,无奈叹了口气:“依照本朝律例,当是明知官员身份后袭官才会受罚。见堂一开始没有表明身份吧?”
“若是方才强行施压,是可以罚他一顿板子不错,但是小人难缠,不要为此耽误了正事。”
他转过身来,又看着他们几人的脸庞认真地说道:“就算是要替人出气,那也得堂堂正正,依照律法来行事。尤其你们现在身为大理寺的一员,更是牢记头上的利剑高悬,也要让律法这根准绳时不时拉自己一把!”
他说得坚定有力,似在劝慰他们,也似在告诫自己。
第77章 蒲包肉(一) 陆少卿方才管黎娘子叫什……
大理寺的这几人被陆少卿方才的话语镇住,久久还未回神,直到迈进屋子里时,才恍然回过味来。
大家都是同朝为官,又都是家境颇丰之人,自是见惯了不少蝇营狗苟之辈,也当是见多了不少人为了一己私欲罔顾律法。
听此一番话,也算是在心里给自己敲响了警钟。
惭愧啊惭愧!方才他们竟然真的都动了同一个念头。
想着左右是这个周士礼自己寻上门来,不如就借此机会狠狠地罚他一顿,也好趁机让他将黎师傅的食肆还回来。
就连裴珣,看向陆怀砚的目光都变了。
他为官这么些年,向来随心所欲惯了,在刑部的时候也是只负责查清真相,素来不在乎用的什么手段。但如今看来,在意志和心境上,他确实不如眼前的这位。
倒觉得此行似乎也值得了。
门外闹了这么一出戏,门内的人似乎还不知情。
黎书禾尚还在厨房里哼着小调,处理着手中的食材。
直到看到几人的身影,她的眉眼也跟着弯了起来。
就知道他们定然是会早早的过来。
她问道:“吃过朝食了吗?可还要再用一些?”
“要要要!”裴珣第一个应道,立马把方才杂乱的思绪都抛之于脑后,高声道,“给我来一份!”
那些个大道理,还是等吃完美食再去细细领悟吧!
陆怀砚见这人没心没肺的,失笑着摇头,跟着说了一声:“有劳。”
孟淮和丁復则无精打采地坐下,一声不吭。
黎书禾给他们各自端了一碗烫干丝,又把千层油糕稍稍热了热,放到他们的面前。
在对上陆怀砚视线的那一瞬间,脸红地又把眼神收回。
不自然地问道:“怎么才一会儿,几位大人都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没什么。”陆怀砚说道,“只不过是我方才好为人师,不自觉地多说了几句,他们还在思考罢了。”
手中的筷箸拌了拌,用食前,他又说了一句:“刚刚周家的那位大公子似乎是想来寻你的麻烦,被见堂赶跑了。”
黎书禾似是早有预料,半分都没有惊讶的模样,只是略带疑惑道:“怎么赶跑的?”
“快别说了。”丁復有气无力道,“那人确实是恶霸无疑,竟然带着两个小厮就想来寻衅滋事,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手被我弄折了。”
“噗嗤。”她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既然如此,还是要多谢丁司直了。”
丁復看着她明媚的笑脸,不由茫然发问:“黎师傅……不恼吗?”
“恼什么?”
“就是……就是……”丁復挠挠头,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求助般的眼神转头看向了裴珣,见他没反应又轻轻推了他胳膊一把。
裴珣正吃得正欢,抬头时腮帮子还鼓鼓的。
没想到突然被人打断,还呛了两声才缓过来。急忙将嘴里的吃食咽了下去,又拍着胸口舒缓几下,这才替身旁的人解释道:“丁司直的意思是,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那周家,黎娘子是不是会恼怒?”
原来如此。
她笑道:“丁司直不是把他的手折断了吗?”
丁復:“啊……那是因为……”
“不管是因为什么,你已经替我出了这口气啦。”她看着这群人若有所思,面带苦恼的模样,大概也猜到了方才发生了什么,反过来宽慰道,“剩下的,就按照规章和律法再慢慢来,不着急。”
黎书禾冲着陆怀砚展颜笑了一下,意有所指:“陆少卿,你说是吗?”
陆怀砚:“……嗯。”
众人皆是难得的看到陆少卿吃瘪,方才那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就被冲淡了。
偏陆少卿依然岿然不动,稳如泰山,依然往嘴里夹了一箸吃食。
黎书禾只好暗自感慨,这陆少卿到底是听懂了她的戏谑还是没听懂啊?
……
用完食,也没再给他们歇息的时间,陆怀砚便直接开始分配任务了。
“见堂,这周士彬既然嫌少在吴州露脸,定然是还有什么原因的。周府的人既然混迹三教九流,你伪装一番去四处打探一二。”
“裴寺正便同我一起去一趟周府吧,看样子报丧的人还没到这吴州,我们二人先去试探试探他们的态度。”
裴珣点点头,偏头看了一眼黎书禾,问道:“那老孟和黎娘子呢?”
陆怀砚盯着对方看了许久,才说道:“那便请重钧和禾娘你们两个人去那林国钧居住的地方探查一二,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发现的。”
“我瞧着此人住的地方偏僻,重钧独自一人怕是一时半会儿都不一定能找到路。”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还请禾娘帮忙带个路吧。”
黎书禾应了声:“好。”
裴珣闻言眯了眯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过后才品出味来。
陆少卿方才管黎娘子叫什么?禾娘?!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直盯着陆怀砚的脸上下打量,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走了。”陆怀砚无视他那燃起的八卦眼神,淡淡开口道。
……
周府。
周士礼歪坐在椅子上,右手被厚重的纱布缠得跟粽子似的。
郎中刚刚起身,就见周士礼突然抬脚把旁边的药箱踹翻了。
“废物!”他脖颈通红,冲着下首两个缩着脖子的小厮骂道,“一个两个都是废物!两个人打一个竟然都打不过!”
郎中连忙将药箱扶好,叹气道:“大少爷这手,可千万不能再用力了,不然以后可能会留下后患。”
周士礼挣扎起身,左手的指尖差点要戳到那郎中的脑门上:“你要是连这点伤要是都看不好,就趁早给我滚蛋!”
郎中不敢吭声了,抖索着手继续给他敷药,心中连连叹气。
这时,前头有两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走进来禀道:“大少爷,门外来了两个人,说是来见老爷的。”
周府现如今是周士礼在当家。
周老爷子年纪大了,已经不管事了,整日都是听曲遛鸟,压根不管这前头的事情。所以周府一应事务,丫鬟小厮都是先来知会周士礼一声,听从他的安排。
而郎中恰好此时手一偏,不重不轻地按在了他那肿胀的地方,惹得他不由发出一阵“嘶”声。
“小心些,你到底会不会啊!”周士礼骂了声,又朝着那两个丫鬟不耐烦地吼道,“滚出去,没看见我现在这模样不能见客吗?!”
当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丫鬟本就胆小,被他这么一凶,险先跌坐在地上,忙又行了个礼,说道:“可、可门外那两个人,说他们、他们是……”
周士礼愈发不耐道:“是什么?”
“是大理寺的!”丫鬟一咬牙,说了出来。
“什么?!”
周士礼倏然站了起来,全然顾不得正悬挂着的手臂,面带惊色。
这好好的,大理寺的人怎么又找上门了?
莫不是方才觉得那口气没出完,又特地来教训他了吧?
他随意收拾了一番,又对着那郎中说道:“等会有人要是问我的伤势如何,你就往重了说,最好说是伤筋动骨,怕是好不了了!”
郎中连忙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这位大少爷又要使什么幺蛾子。
……
管家将人引到了花厅,陆怀砚和裴珣甫一落座,就瞧着周士礼匆匆而来。
陆怀砚瞧着他手上、脖子、脑袋,差不多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被纱布缠绕,倒像是受了什么重伤似的。
不由扶额问道:“怎么才短短半日,周公子难道又受了什么重伤?”
周士礼的整张脸只露出了鼻孔和嘴巴出气,讲出来的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
“倒、倒不是。那郎中说手臂的伤影响到了其他地方,需要好好静养几月才行。”
陆怀砚抬抬手,不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令尊呢?”
“哦。”周士礼扯了扯嘴角,说道,“他已然不问外事,兴许现在正在哪个茶馆听着评弹。”
“既如此——”陆怀砚起身,故意停顿了两下,瞧着他一脸紧张的模样,忽然身子往前倾了倾,这才说道:
“贵府的三公子周士彬,此前在国子监身亡,本官这次也是特地前往吴州来调查此事。”
“什么!?”
周士礼唯一完好的左手攥得指甲都泛了白,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
花厅一角的博山炉依然升起了袅袅熏香,整个屋子里的人全都是未曾一动,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
空气中只余下周士礼沉重的呼吸声和喘气声。
过了许久,周士礼好像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们方才说……谁死了?”
陆怀砚抬了下眼,裴珣上前一步道:“府上的三公子,周士彬。”
“三弟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这便是我们来周府的原因。”裴珣说着,又冲着管家点头示意,“劳烦带我们去死者的屋子瞧一瞧。”
管家忙躬身到前面带路。
“慢着——”周士礼意识回神,那一张尽然包裹的脸让人瞧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既然我三弟是死者,那几位大人不去抓凶手,怎么来我们周府探查呢?”
裴珣解释道:“自是要查一查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以及是否与人结怨,才好锁定凶手的踪迹。”
周士礼被他问住,一时就呆在原地踌躇徘徊。
他这一声把人拦住,管家也不好再动,只好就先跟着停在原地听候吩咐,陆怀砚和裴珣两人自然而然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裴珣皱了皱眉,问道:“怎么?这周大少爷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周士礼结巴地应了声。
裴珣开口,话却是对着管家说的:“既然没有,就还请带我们去死者生前的屋里看看吧。”
管家为难地看着周士礼,急得也是满头大汗。
这主家没同意让他带路,旁边这两个候着的又是大理寺的官爷,这叫他要怎么办嘛!
正在他为难之计,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带着穿堂风呼呼而来。
周家的二公子周士德一身赭色衣袍,脸上一道暗红色的疤痕从嘴角斜劈到耳垂,一双腿迈进屋子时便开口音说道:“不必劳烦了。”
“既然死的是我三弟,那便请几位大人尽快去捉拿真凶,我们也要将此事告知家父,尽早准备白事,恕不能接待了。”
“两位大人,请吧——”
他伸手,客气却仍然十分强势地要请他们离开。
走之前,裴珣又问了一句:“你们这两个做哥哥的,难道都不好奇周士彬是怎么死的吗?”
“这便等着两位大人查清真相后,再来告诉我们了。”
陆怀砚脚步一顿,抬眼看了眼天空,意味深长道:“这天气热了,湿柴捂久了,冒烟的时候是会更呛人的。”
他转身,对着裴珣说道:“走吧。”
第78章 蒲包肉(二) 她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假设……
陆怀砚和裴珣二人毫无收获,孟淮和黎书禾那边倒是七绕八绕来到了林国钧的家里。
林国钧的家里地处偏僻,毗邻郊区,甚至比黎书禾现在住的地方还要再偏远一些。
不过这儿人稀,地也便宜,都是些特别穷苦的百姓才会在这里随意搭个简陋的屋子,只求有个安生之所。
自打袁县丞在暗地里投靠他们之后,那办事的效率也立马跟着提升了不少。原本说着还要隔好几日才能梳理好的资料,倒是一夜之间便整理齐全,尽数送到了公馆里。
他们这才能照着资料上给的地址,寻到了林国钧在吴州的住处。
不出意料,这屋子门口的大门紧闭,蛛网密布,门前更是杂草丛生,一看就知道主人家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孟淮也顾不上其他了,径直一脚踹了进去。
空气中许久未住人的那股子潮湿的气味混着这木头霉味,让两人都不由皱眉。
屋内的摆设更是简单,只余一张床榻,一张桌椅,再之两个书柜便无其他。
就连灶台都是简简单单拿泥土随意砌了一个,看着似乎也没有开火过。
孟淮直感慨道:“这比之前那个胡四的家里还要简陋,啥也没有!”
黎书禾手指了指那书桌,说道:“这儿好像有些不对。”
孟淮跟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张褪漆的书桌歪斜在墙角,还有个桌腿断了个口用了两块土砖垫着。桌面上也裂开了几道纹路,却有一方近乎崭新的砚台,还有笔搁上放着的狼毫笔。
恰在此时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折射进来,浮尘轻颤,在这桌上投下了笔砚的淡影。
林国钧这般穷困潦倒的人,就算是读书人,也不会用这般上好材质的笔砚才是。
黎书禾问道:“我记得这嫌疑人写的一手好字,是吗?”
孟淮点头:“可不是,陆少卿还说这一手字便是许多监生也比不上的。”
她唔了一声,又去翻那书柜,还没打开,便听见孟淮又说道:“咦,这桌底下怎么还有一块木头的?”
看着他伸手摸了摸,把木头拿了出来。
说是木头,但其实看着倒像是牌位……
上面的墨迹早已褪色模糊,却能隐隐约约看着像是写了个字。
“这般看着,倒像是个‘昌’字。”孟淮嘀咕了一句。
又拿在手里,研究半天,依然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先随手放到了一旁。
黎书禾闻言,扶在柜门上的双手,停顿片刻。
不怪她多想,实在是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形成了某些条件反射。
“吱呀”一声,书柜打开,里面的书籍整齐有序地排放在一起,似是保护得很好,上面还用一层棉布覆着,只为了避免沾上灰尘。
她随意拿出几本翻开,骤然愣在了原地。
“黎师傅——”孟淮收拾了一些玩意叫了她一声,“我这边看的差不多了,也没其他旁的东西,你这边呢?”
黎书禾匆匆将原本盖在书籍上的布拿了过来,又将书柜中的几本书尽数包起,应了声:
“嗯,我这也都看好了。”
孟淮最后巡视了一圈屋子,确认没有其他漏下的东西后,这才把门重新锁上。
“唉,这人也不知道到底逃哪里去了,茫茫人海,总不能让我们几个人四处去找吧?”
黎书禾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说道:“这些想必陆少卿自会安排的。”
两人抱着拿到的东西,正准备回去,孟淮一拍大腿,对着黎书禾说道:“这来都来了,我们去这邻打探打探这林国钧平日的为人,如何?”
她点头应下,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正巧碰上了隔壁来前头晾衣的一个婶子,黎书禾就顺势用吴语同她交谈起来。
“婶娘,这儿先前住的人你晓得伐?”
那婶子正将几块粗布哗啦啦地甩到门口的竹竿上,转过头来,虽两颊有些粗糙,鬓角的发丝倒是一丝不苟地梳的整整齐齐。
她抬头顺着黎书禾手指的方向,随口应道:“他啊,长久没看见嘞!”
说着就摆摆手,就要进屋去忙家务活了。
黎书禾又把人喊住,孟淮跟着从身上掏出一锭碎银,在那人的眼前晃了晃,说道:
“再详细说说他平日里的事情,说的好了,这银子就是你的了。”
“诶,诶!”那婶子眼睛倏然一亮,忙不迭地应道,擦干了手就要去拿。
“慢着——”孟淮手一缩,说道,“得是有用的消息才行,那种随便谁都知道的消息,这银子可不能给你。”
“那自然是晓得的嘞。”婶子搓了搓手,眼里泛着精光,“您想知道些什么?这林郎君在这住了好些年了,我熟,有什么我都知道!”
孟淮将银子收了起来,又给黎书禾使了个眼色。
黎书禾马上心领神会,说道:“婶娘,咱去屋里厢坐歇,慢慢说。”
“诶!”
……
那妇人姓张,头一回儿把人带到自家屋子里还有些不适应,坐下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不容易又给两人上了碗热水,这身子才放松下来,没方才那么拘谨了。
“问吧,你们想知晓些什么?”
黎书禾敛住心神,问道:“那人平日里一般做什么营生?”
“营生啊……”张婶想了想,说道,“好像之前一直是给人抄抄书,写点家信赚几个铜板。”
“他还有没有什么亲朋好友?”
“没有,平时家里就一个人,没瞧着有其他人来走动。”
“一个都没有?”
张婶子皱着眉头像是在回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不啥碰着过,真个是那郎君也经常不出门。”
“那他出门的时候一般去哪里?”
“这个,这个……”张婶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黎书禾问道:“怎么?婶娘是不知道,还是不好说?”
“哎呀!”张婶一拍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问道,“阿要问介许多做啥啦!那郎君到底是啥事情啦?这么大半年没回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哪能呢。”黎书禾笑着指了指孟淮,说道,“是他想把这一片的地都给盘下来,但就差这户人家一直寻不到,这才心急了。”
“全部都盘过来哉?那得花多少银子!”
“您先别问这些,他还在盘算着,得保密。”她说道,又把话题转回去,“再仔细想想这户人家里的事,方才那块银子就是您的了!”
张婶想着那林郎君都多久不见了,搞不好都死在外头了。这要是没死,又真把他什么人找着了,盘下这地盖个什么东西,这周边兴许还能旺起来。
再一想眼前这老翁出手那么大方,真要是日后当了邻里,指不定她多少还能赚点零钱。
张婶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停地想着。
“真没什么了,那郎君这一日日的都把自己关那屋里厢,没见着他和谁来往密切啊!”
张婶嘴里一直念念有词,突然停了下来。
她一转身,盯着两个人说道:“我总算记起来哉!还真个有宁找过这林郎君!”
黎书禾和孟淮同时发问:“谁?”
“看着好像也是个读书人,应该是拿了包书籍给他。”张婶回忆道,“还提着个食盒嘞!”
书籍?食盒?!
黎书禾一口气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问道:“什么模样的食盒?里面装的是什么?”
张婶这会儿是真想不起来了,一脸为难的模样:“都过了好些时日了,我是真想不起来了!”
“那人呢?长什么模样?有何特征?”她急促地问道。
“模样远远瞧着是倒蛮周正的。”张婶子又仔细想了想,说道,“着仔一身青布衫,戴着个幞头,别的,阿记不牢了。”
“还有别的吗?”
“哎哟小娘子——”张婶子哀嚎一声,“我阿有啥瞒耐个啦,晓得事情总归要讲给你听的!”
“嗯,知道了。”黎书禾应道,还不忘最后交代一声,“若是这户人家回来了,还劳烦婶娘来给我们报个信。”
说完,她把自己家里的住址写了下来,怕她不认字,又仔细地念了一遍,又说道:“若是真给促成了,少不了您的好处钱。”
张婶子连连应下,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
孟淮见问的差不多了,就把方才那个碎银重新拿出来递了过去。
张婶子没想到这银子是真白给啊。
她拿到手后掂量了两下,还忍不住想咬一口,看着他们两位还在,又不好意思真咬下去,刚放到嘴边就拿了出来。
张婶子眉开眼笑:“几位贵人下次再有啥事体要问,千万记牢再来寻我。这方圆十里八乡,就数我肚皮里厢晓得的最多!”
黎书禾和孟淮又去隔壁打探了两户人家,还真像张婶说的,其他些人要么压根不认识林国钧,要么也都是不清楚他平日里的事情。
但唯一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林国钧是个读书识字之人,屋子里也时常有读书声传来。但偶有几次与邻里碰到,他也只是稍稍打个招呼便低头告辞了。
所以很多人都有些忘记了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何会甘愿呆在国子监的食堂里做一个杂役工,整日里烧火劈柴,连自己原本想要走的科举之路也都摒弃了。
黎书禾抱着怀里的书籍,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升起。
若他是为了替某人复仇呢?亦或是为了查什么东西?
如此,便说的通了!
此刻她的内心更像是被一只大手攫住,揪心,担忧,紧张,全都在一瞬间涌上心头。
如果这林国钧真是为了……
那她还要跟大理寺的大人们一同将他捉拿归案吗?
……
“嘿,黎师傅,你看那是什么?”孟淮远远看着前头一个摊子,兴致冲冲地问着身旁的人。
又走了两步,没听到回应,他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身旁的女郎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愣住。
“黎师傅,黎师傅……?”他试探着又喊了两声。
怎么回事?刚刚从那个张婶家里出来时,她的情绪便有些不太对劲,一直呆呆愣愣的。
“嗯?”
黎书禾一晃神,直到好像听到耳边有人在喊着自己的名字,回神时刚好对上了孟淮担忧的视线。
孟淮问道:“怎么了这事?”
“没、没什么。”她应了声,别过头去,掩住自己的情绪,“只是方才有点想起阿娘了。”
孟淮了然,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想开些,节哀顺变。”
“……嗯。”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往回走着,直到走近那个小食摊前,瞧见了一男一女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卖着热腾腾的吃食。
摊上摆着许多被蒲草包裹的东西,拦腰被麻绳紧系,形似葫芦,正如小山一般叠在一起。
黎书禾停住了脚步,问着摊主:“您这卖的是蒲包肉?”
“是啊!”那女摊主眼睛一亮,忙问道,“小娘子要不要来一点尝尝?”
黎书禾:“多少银子一个?”
“十文一个!”摊主怕她嫌贵,赶紧拆开一个掰开给她瞧着,“这里面都是用上好的豚肉做的,您瞧这肉,都选了里面最嫩的一块做的,所以才开了这个价钱。”
黎书禾还呆在原地,也没说要还是不要。
这蒲包肉卢氏生前是最爱吃的。
等她牙口刚刚长齐了,能吃得寻常饭菜后,卢氏就在有一天买来一个蒲包肉,捧在手心里左右倒腾半天,等凉了些才喂给她吃:“小囡,来吃这个。”
彼时,黎书禾顶着两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问道:“阿娘,你不尝一口吗?”
卢氏就笑:“阿娘不爱吃这个。”
骗人。她在心里说。
她笑嘻嘻地把东西举到卢氏的嘴里,说的话还有点含糊不清:“阿娘不爱吃,我也不爱吃。”
卢氏没法了,也只好跟着尝了起来。
直到母女两个人将这一个小小的蒲肉包吃完,她还大言不惭道:“阿娘,以后我给你买很多很多的肉肉吃。”
“好呀——”卢氏抱着她笑,“那我就先谢谢我们小囡了。”
摊主见她问完之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些着急了,立马又道:“小娘子,若是你买两个便算你九文钱一个,可好?”
黎书禾摇头失笑。
今日怎么老是想起那些往事。是因为回到这个从小生活的地方了吗?
她连忙从荷包里掏出一串铜板,应道:“便给我多来几个吧。”
算上他们这几个人的,还有……
“就来六个吧。”她说道。
第79章 蛋炒饭(一) 你居然一个人先偷偷开吃……
孟淮见着这吃食新奇,不由抚须点头。
果然跟着黎师傅就是最正确的,不然这玩意光是看着,哪能知道是吃食啊!
只不过这数量好像有点不对啊,六个……?!
他仔细数了数,合着他们总共才五个人啊,多出来的那个给谁吃?
莫不是他们之中出了哪个叛徒!按照跟黎师傅打好了关系,以此好多吃一份!?
谁!究竟是谁?!
孟淮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回去定要将此事好好说道说道,再统一各自的思想。都是一起出行的战友,怎么好意思偷偷吃独食的!
这般想着,直到看见黎书禾将已经包好的蒲包肉拿在手里时,试探地问道:“黎师傅,待会儿有别的人来?”
黎书禾愣住了,应道:“没有啊……”
“那您这……?”他指了指她手上那一串的蒲包肉,“我们不是一共才五个人吗?怎么还多出来一个啊?”
“哦,这个啊。”黎书禾扯了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容,说道,“想着等等抽个时间去祭拜一下阿娘,所以……”
孟淮脚步顿住,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原来如此,真该死啊,早知道就不问了,这下还戳到别人伤心事了。
他忙把那一串东西提了过来,再迈着大步试图转移话题:“走走走,这忙活一早上了,老夫还真有些饿了!”
黎书禾看着前头这个慌慌张张,大步离去的小老头,也终于被拉回到了现实中。
若是一味耽于沉浸在过往的苦痛中,接下来还有这么多事情要怎么完成呢。
走了,回去吃顿饱饭,才有力气查清真相!
……
两人自然是一同回了黎书禾的小屋里。
刚迈过门槛,孟淮就忍不住在心里窃喜。
按往常来,他们一旦办起案子来,就时常昏天黑地,废寝忘食的,想必其他几位同僚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疙瘩里正忙活着。
为了避免浪费,这午食,自然只能是他牺牲自己,多吃几份了!
心里正盘算着,等等该怎么做才能不露痕迹,便听见黎书禾说道:“这蒲包肉切片蘸醋才香,孟大人且再坐一会,等切好了我再拿过来。”
“好说好说,就是黎师傅又要辛苦了。”孟淮砸巴着嘴唇说道,“我再去把方才拿来的东西再仔细看看。”
先前船上的东西都还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偏陆少卿又催得紧,孟淮觉得自己还是得再加个班,不然这趟差事都不好交代了!
说完背着手,找到一块空处开始忙活起来了。
另一边,黎书禾也进了厨房,先将蒲包剪开,露出里头粉白相间的肉冻。
蒲草的清香带着肉香扑鼻而来,葫芦状的蒲肉包上还印着草叶的纹路,透着一层薄薄的油光。
黎书禾将这个小葫芦切片摆好,随后又调了几碟醋汁,就开始做着午食。
她一上午都跟着孟淮一起在外头忙碌着,所以这一时半会儿要备菜肯定是来不及了,就去翻着筐篓里余下的食材,想着做几个快手菜先对付一下。
幸好早间出门买了些食材,筐篓里也还有不少孙大娘她们昨日塞进来的蔬果。
昨日她没有仔细翻看,如今将上面压着的青菜拨开,才发现竹筐的底下还有一块粗布料垫着,一掀开,几个圆滚的鸡蛋露了出来,挤在一起。
黎书禾指尖刚一触碰到鸡蛋就停住了,不知道该形容此刻的心情。
明明她们也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家,这些东西虽说也值不了几个铜板,但也是能卖钱的。
心中的情绪复杂纷纷,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
先前被裹挟的情绪终于一扫而空,脸上也终于挂起了笑容。
离开了这么久,她还能被这群温暖的邻里一直挂念着,真好。
既然现在有肉、有虾,还有蛋,那不如就来炒个蛋炒饭吧。
在后世,一说到扬州炒饭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就算不提这个,普通的蛋炒饭那也是快手便捷,香糯可口的,正好适合做今日的午食。
热锅起油,鸡蛋成一条细丝般倒进锅中,炒成碎金般的蛋丝放置一旁备用。
再重新起了一锅烧油,加热后将火腿和虾仁翻炒至熟,再将笋丁、青豆等其他的佐料丢进锅中,顿时,锅中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等香气弥漫在屋子里时,最后再倒进米饭翻炒,一边炒一边用铲子将结块的地方戳散按压。等米饭和这金黄的蛋丝混合在一起时,又分了三次将葱花加入,继续翻炒,直至粒粒分明,晶莹剔透,犹如碎金闪烁。
冒着热气的炒饭端出来时,色彩斑斓的配料与米香交融,而孟淮仍然垂头在忙活着。
那一阵阵若有似无的香味飘来直往他的鼻孔里钻,抬头时,果然看到黎师傅已经端着一大盘的东西出来了。
手里的活计尚还不能停下,他抓紧吼了一嗓子:“黎师傅再等我一会儿,我把手头上这一点忙完马上就来!”
“您先忙着。”她抬头张望了一会儿,默默嘀咕了一句,“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被惦记的几人依然还在外奔波着。
陆怀砚和裴珣在周府碰壁后,又沿路向四周的人打探了一圈这周府上下平日里行事的作风,还有周士彬的为人处世。
正如黎书禾所言,这周府的大公子平日里嚣张跋扈,二公子行事诡秘,皆是有迹可循,偏偏这个三公子,还真的没几个街坊邻居见过其人,提起他时也都是印象模糊,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陆怀砚垂眸沉思,只觉得这案子怕是没有他想的这般简单。
“先回去吧。”陆怀砚手指摩挲几下,对着裴珣说道,“看看他们其他人有没有什么别的收获。”
……
说着回去,两人想都没想,不约而同地回了黎书禾的家中。
他们俨然已经将此地当成了大理寺在吴州的据点,在这儿讨论案情还更安全,不用担心被旁的什么人给偷听了去。
大门打开,陆怀砚就发现了门后的人情绪起伏变化。
裴珣大步向前时,他却故意落后几步,刚好与正将门锁好的黎书禾并排,轻声问了句:“今日你们探查的不顺利?”
“陆少卿怎会如此问?”她惊讶道,“寻到了不少东西,也打听到了那位林师傅的一些事情。”
“那为何……”他顿了顿,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眸,里面却有着化不开的愁郁。
算了,思来想去也总是那些事情,她若是还不愿意对自己说,又何必多嘴,只会令她为难,徒增烦恼。
陆怀砚轻轻“嗯”了一声,再也没多问,往里头走去。
堂屋里,裴珣早已先他们一步坐下,看着桌上的菜肴不由舔了舔唇角。
桌上的这一大盘吃食,金灿灿,油亮亮,米饭粒粒分明,裹着一圈的碎金边散发着丝丝香气。
还有星星点点的青豆和虾仁散落在周围,正可谓是色泽多样,相映成趣。
再看孟淮还坐在一角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竟连美食在前还能忍住,丁復更是连人影都没瞧见,想来应是还在外打探消息。
此时饭在桌,人又少,正合他意!
裴珣连忙拿起碗筷,又拿起桌上的大勺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立马开吃!
嘿嘿,陆少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脚步也太慢了!明明是一起进来的,他这会儿都已经要吃上了,还没瞧见人影。
不管了,先吃再说。
裴珣三两下往嘴里扒拉着碗中的炒饭,虾仁鲜嫩,米饭松软,更是每一口都裹着那滑嫩的蛋丝,入口时既有弹性又不粘牙,真真是口口鲜甜,口口生香。
他这一勺一口吃得是相当满足,根本停不下来,好几次把自己堵着气了,也只是拍拍胸脯又继续往嘴里塞着下一口。
“我终于知道了!”
突然,一声嘹亮的大喊响起,把裴珣吓得呛住,几粒米饭顺着喉咙喷了出来。
好不容易把气顺好了,才看向方才那个罪魁祸首,气愤道:“老孟你这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孟淮脸上还带着喜色,刚好瞧见陆怀砚和黎书禾两人走了进来,迫不及待地与他们分享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陆怀砚上前问道。
孟淮:“这船上拿来的这些材料我是怎么验都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都是些正常炮制好的药丸,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说他们费了这么大劲,就为了从长安城运这么多普通的药丸来这江南?而且这些药丸好些个比例也不太对,就算服用,也根本没有什么药效。思来想去,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孟淮说着,将手里的药粉举起。
“我后来突然想到,便将这些尽数碾成粉末,直至今日才发现,这每一个的药丸兴许就是他们配好的比例,再又加入一些丹砂、雄黄等物,合在一起,你们猜是什么?”
陆怀砚的身子瞬间紧绷起来,脱口而出:“五石散!?”
“没错,这应该就是五石散的比例!”孟淮说道,“万万没想到啊!这伙人也太胆大了!”
饶是裴珣,也不由地放下了手中碗筷,认真思索起来。
“这么说来,这定然是一个庞大的团伙了。”裴珣将嘴中的炒饭尽数咽下,对着孟淮说道,“你说错了,他们不是胆大,是这招实在巧妙!若不是你突发奇想加那些丹砂混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想到此事。”
裴珣不由佩服起来:“按调好的比例炮制成药丸而已,即使这药丸的剂量不对,但起码任谁来查验都不会有问题。更何况不用冒着风险躲躲藏藏,害怕被官府的人发现。再则,丹砂、雄黄都是极易购买的东西,说着祭祀也好,驱虫也罢,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是买回去自己合成五石散的!”
“正是如此。若不是我先前因着周厨娘的事特地研究过这五石散,恐怕是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这方面去的。”
孟淮叹了口气,肚子也适时地咕咕作响,这才发现裴珣是坐在桌上与他们说话的。
再仔细一看,好家伙!这人脸颊处还沾了几颗饭粒没有拭去,真真是无耻至极!
孟淮一声怒吼:“你居然一个人先偷偷开吃了?”
裴珣眼神闪烁:“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这不是怕等等还有好些活,先抓紧吃两口垫垫肚子。”
“好你个裴寺正!”孟淮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跟着坐上,跟着给自己盛了一碗。
吃之前还不忘再吐槽两句:“怎么没见得你查案子的时候这般勤恳!”
平日里做什么都是一副兴趣索然的模样,一到要吃饭的时候就两眼放光,属他最为积极!
黎书禾看着旁边还在思索的陆怀砚,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轻声道:“陆少卿还是先一同用食吧,这炒饭冷了怕是就不香了。”
说完,对上他的视线,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眼里有细碎的星光闪烁。
“吃完了,我还有些事想问问陆少卿。”
第80章 蛋炒饭(二) 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等会儿有些事情想问问陆少卿。”
她说完这话,脚尖不自觉地在地上划了个圈,交握在背后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会愿意相信自己,亦或是帮她吗?
陆怀砚那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下来,嘴角也勾起一个弧度,“嗯”了一声,又怕太过冷淡,加了一句:“好。”
两人坐下后,裴珣和孟淮皆是已经吃得喷喷香,方才还堆成小山的蛋炒饭肉眼可见地已经向下倒塌。
他们两个似乎是较上劲了。
裴珣这边扒拉两口,孟淮就要跟着再舀两勺,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谁都生怕落后一步。
黎书禾看着桌上还尚未动食过的蒲包肉,将其挪动几分,放到了陆怀砚的面前,介绍道:“陆少卿试试这个,蘸着醋汁更加美味。”
等他真的将筷箸伸过去时,又添了一句:“这可是只有我们吴州才特有的吃食哦!”
陆怀砚看见她盯着自己的眼神,不由感觉手指突然不听自己的指挥,僵在空中无法动弹。
直至强行用力将其掰回,将筷箸上的肉片送入嘴中。
甫一入口,就感觉到了蒲草特有的清香,而这豚肉更是软糯筋道,肥瘦相宜。醋汁的味道很好的中和了那丝腥气,不知不觉,又加了几片送入口中。
黎书禾看着他吃进口中的模样,不由有一种自家安利卖出的喜悦感上涌。
“没骗你吧?陆少卿若是喜欢便多吃一点,不然等回了长安城可就吃不到了。”
“不会。”他应的很快。
“嗯?”黎书禾偏头看他,“不会什么?”
只听见他的喉间溢出半声闷笑,又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觉得你……禾娘应当是会做的吧?”
黎书禾本来只是随口一句戏言,没想到现在是自己反被问倒了。
况且,听着“禾娘”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总觉得有些……怪别扭的 。
还没等她再应,便听到对面两人的惊呼声响起。
“黎师傅,可不带这么厚此薄彼的!”
黎书禾:“?”
孟淮心酸道:“这吃食还是老夫同你一道买的,也是我亲手拎回来的,怎么如今就紧着陆少卿一个人吃了!”
黎书禾:“??”
不是,她摆在桌上这么久了,孟大人是人老了,眼神也不好了吗?
裴珣也控诉道:“还有那醋汁,为什么只摆在陆少卿一人的面前。”
他还犹记得当初在大理寺食堂时,也只有陆少卿一人独享着那些与众不同的酱汁。
黎书禾:“???”
这裴大人怎么也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明明调了一大盘的醋汁,只是单独舀了一小碟给陆少卿罢了。
裴珣哪管三七二十一,夹起几块就放到碗中,配着碗里的炒饭就吃了进去。
咸鲜的肉香混着干爽的米饭就在舌尖跳动,肥而不腻,别有一番风味在嘴中。
可恶!因为和孟淮争斗,居然这么迟才发现还有这等小食,差点就要被陆少卿一人吃光了!
暂时放弃战斗的孟淮也拍了拍鼓胀的肚子,跟着夹了一块放进嘴中,还不时感叹几句:“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若是能再年轻个三十岁,他定然也能像这裴珣这般再吃个两碗炒饭而浑然不觉得饱腹。
……
众人吃完一顿满意的午食,仍然不见丁復的身影。
孟淮嘴里说了声“糟糕”,眼神里透出些担忧:“见堂总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吧?”
“那总不至于吧。”裴珣吃得太撑,一时半会儿都坐不下去,绕着屋子里来回踱步几圈才说道,“别的不说,他那身武艺确实不错,就算真被缠住了,脱身总是不成问题的。”
黎书禾看着天空中太阳尚还高悬,疑惑道:“这时辰不是还早着吗?”
“黎师傅,都相处这么些时日了你还不了解那小子?”孟淮抚了抚胡须,说道,“他就算是多跑一趟,也定要赶回来吃这顿午食!”
裴珣听完也觉得有些道理,跟着附和着:“确实是如此。”
那小子可不会放过任何吃美食的机会!
“天色确实尚早,不急。”陆怀砚说道,“他若是去了赌坊,亦或是去某些市井摊贩,一时赶不上也是正常的。”
这话说完,孟淮和裴珣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一点。再看着桌上还残留的一小勺米饭,相互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丁復还是晚些回来吧,不然就剩下的这几粒米饭,怕是都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陆怀砚也起身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轻声道:“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
黎书禾手里拿上早上拿到的那叠书籍,跟着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那方小院里的角落。
她盯着地上的缝隙一时还未开口,就听见蝉鸣声忽远忽近地飘进耳中,混着此起彼伏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陆怀砚也没有催她,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视线不由落在她手里的东西,又顺着慢慢地抬眸往上,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也曾透过阳光这般看他。
彼时,他因为躲懒,窝在了树下乘阴,被那位年长的太爷抓了个正着。
那位阿翁捋须,拍着他的脑袋随口而言:“阿砚啊,你如今还小。但文若行远,须得墨痕透楮,砚池积墨。*你若想在这条路上有所成就,走得更远,就要多花苦功夫,贪玩可是不行的。”
“并非是要你走上仕途,只是读书可以明智,可以明礼,更是可以在书中体会到不同的人生百态。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你读书的初衷是什么啊……”
陆怀砚那会尚且还是垂髫小儿,对着这位老者的话也只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
他只将这话默默记在心中,还没等他领悟出什么意思,就被刚好下值的阿耶领回府中。
后来那半年的时间里,他识了不少字,也读了不少书,慢慢才明白那位老者话中的含义。但还没等他寻得机会再去登门拜访,便听见阿耶和阿娘那段时间时常在府中议论着朝中发生的大事。
五岁的陆怀砚默默垂下眼眸,双手握拳。
不是说不要忘记读书的初衷吗?怎么自己做了这般令人唾弃的事情。
再大一点,等他识得更多的字,也悟得了更多的道理,翻看史书记载的事件时,才觉笔墨太过浅薄,也太过片面。
头一次,他决定用自己的双眼去看清这个世界,更是想查清诸事的真相。
陆怀砚就这般进了大理寺,从小案子开始查起,一步步积累经验,直至弱冠之年,升任大理寺少卿。
也是这时,陆均说要替他取字,他拒绝了。
他直至现在还犹记得当时自己说的话:“某有幸曾得一位长辈教导,他替我取了‘文远’二字,父亲觉得如何?”
陆均略一沉思,击掌道:“好!‘文以澄心穷理,方得致远之道。’*既然有此渊源,便用文远二字。”
现如今,思绪回神之时,他似乎也隐约听见了屋外的蝉鸣和近在咫尺的心跳。
陆怀砚觉得周遭的环境愈发安静下来,到了最后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听到她说:“陆少卿,我可以相信你吗?”
……
陆怀砚看着她坚韧的眼神,想到了当时年幼的自己。
他坚定地应道:“我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黎书禾终于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早上我和孟大人在那位林师傅的屋子里找到的。”
陆怀砚打开棉布包裹的书籍,其中有两本正是他那日在纸张上写给她的书名:《昌黎先生文集》与《居思录》。
这两本文集,皆是由李崇次子,李谌所写。
李谌此人放纵不羁,平日里只读书饮酒,始终不愿入朝为官。他写得一手好诗词,更是论得一手好文章。
世人皆说李谌傻,好好的官放着不做,非要去追求所谓的逍遥自在。还时常去各地游玩采风,数月不见踪影。
他们连连惋惜,没想到连李崇这般的老师都无法将其引上“正途”。但在感慨之余却依然会对他所撰写的诗词十分推崇,真真是矛盾至极啊!
他们惋惜他们的,李谌却是压根不在乎,而李崇这个当父亲更不必说,流言蜚语罢了,何况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何必将他拘于一角,做些他不喜欢的事情。
还有不少好事者找到李崇,让他也该好好管教管教这个次子。
李崇也只是一笑置之:“人生在世,他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正是因为李崇的纵容,才有了如此恣意畅快的李谌,更是让他年纪轻轻便能在大胤的文学史上取得如此成就。
陆怀砚将那叠书籍翻开后仔细地看了一遍,末了才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是吗?”黎书禾问他,“你猜到了什么?”
“兴许,这位疑犯是为了某位曾经的恩师,亦或是哪位至交好友,选择潜伏在了国子监多年,为了找出当年的真相呢?”
轰!
黎书禾脑子突然一片空白,更是心乱如麻。
所以他早就知道了,他是一直在等自己坦诚吗?还是……
她努力地深吸两口,先将紊乱的呼吸平复下来。
“陆少卿。”
“嗯?”
黎书禾抬眸,这才发现他的眼神带着柔光,就连方才应声的时,尾调都是柔软的。
她别过头去,轻轻说了声:“等找到了这位林师傅,能先让我单独问他几个问题吗?”
陆怀砚的眼神掠过,轻笑一声,难得的开起了玩笑:“我还以为是什么特别为难的事情。”
比如说,把人放走……
“那陆少卿是答应了?”
“嗯。”他爽快地应下。
沉默片刻,气氛又冷了下来,恰巧一片叶子落下,他伸手接住。
“那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我吗?”陆怀砚又靠近了一些,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倾下的身影将她牢牢覆住,“比如说,那位昌黎先生,嗯?”
“什、什么?”
“没关系。”他说,“你只要记得,这条路上,你不是孤军一人。”
“我们要找的这位林师傅也好,亦或者是我,跟你想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